柏人如果没出差,就会送我去上学、接我放学。他若出差去了,我就得自己走到山脚下搭公车,虽然公车站旁边有个黝黑的废弃地下道,据说灾变前是捷运站。
大灾变时发生剧烈的地震,整个列姑射岛几乎陆沉,曾经遍佈全岛的捷运系统首当其冲,都完蛋了。经过了三十年,大部分的地下道都封闭起来,成了非物质生物…呃,妖怪和鬼魂的巢穴。但山脚下的这个废弃捷运站不知道为什么,张着黑漆漆的大口,像是死不瞑目。
当然有许多灵异传说,而且每次想要动工封闭,都会发生工地意外。筋疲力尽的政府就让它留着,反正需要癒合的创伤又不只这一个。
背对着这个废弃地下道等公车,我会毛骨悚然。
我不知道为什么其他人能这么泰然自若。难道他们感觉不到,无数视线用种羡慕或忌妒的热烈,瞪着自己背心么?
有时候回头,会看到地下道的深处,一个穿着白衣,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小女生,漂浮在黑暗中,严肃的几乎是狰狞的,看着我。
并且,招手。
这真的太可怕了。
每次见到那个小女生,我都会有点不舒服,到学校也有点怔忪。不过我话不多,老师和同学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但是,叶学长却察觉了。
「小不点,妳脸色不太好呀。」他摸着自己额头,同时摸着我的额头,「我以为妳发烧,结果体温反而降低呢。」
学长,真的很温暖。
我怯怯的跟他说了废弃捷运站的事情,他满眼严肃的听着。「我知道那一个。常常被投诉,但因为裡头的『非物质生物』很弱小,所以被压到很后面处理。但吓到妳了,这就不行。」他满脸粲然的微笑,「好吧,小不点,我去接妳上学吧,下课也一起回家。」
欸?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小不点受到伤害。」像是这样的理由很充分似的,叶学长笑得很暖。
「…太麻烦学长了,我想我可以。」经历过这么多惨酷,我并不是那么容易相信人。而且…他身上有着浓重的黑暗。
「小不点,妳知道我是『非物质生物』吧?」
图书馆很安静,遍洒阳光。我们在面东的窗下小声交谈,我愣愣的看着学长温和平静的脸孔,心底却寒冷的一沉。
终究…是害怕我揭穿学长的身分而已?
「这没什么好瞒的。」学长耸耸肩,「我领有『移民证』。若不是担心同学害怕,引起恐慌,不然告诉大家没什么。小不点,」他澹棕色的眼睛望着我,充满关心,「妳是不是看得到非物质生物?」
「…嗯。」
我从小就有这种能力,但我不知道,我看见的世界与别人不同。我一直以为这是正常的,每个人的身边都笼罩着极澹的雾气。有的是银灰色,有的是燻银色,更有的是浅黑或浅白。
但夹杂在这片深深浅浅的灰色中,有人的是亮眼的纯黑,甚至会模模煳煳集中在额头或臀部,甚至是任何部位,看起来像是角、长耳朵,或是尾巴之类的。
当然也有一些完全由灰雾或黑雾构成的「人」。但我一直以为那些「人」是精神病患或黑道份子。这两种人在城南并不少见。
等我知道这样是异常的,手臂已经被撕去了一大块肉,而且…
我咽了咽口水,试图将自己拉回阳光灿烂的图书馆。「…我并不想看到。」声音这样软弱,我几乎不认得自己的声音。
「可怜的小不点,可怜的。」学长同情的圈着我的肩膀,「没关係,不要担心。
哪,我们一起上下学吧。」
一阵鼻酸,我忍不住,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了下来。自从发生这样的巨祸,从来没有人想要温柔的对待我。唯一对我好的,居然是嘴角有着亮眼纯黑的学长,一个妖怪。
就算他只是说说而已,我也非常、非常高兴。
第二天,我走到山脚,瞠目看着正在吃三明治的学长,他笑着招手,还递了一个沙拉麵包给我,「我记得小不点很爱吃对吧?」
我…我无法形容我内心的感受。就像是做了很久很久的恶梦,但有人摇醒我,将我温柔的抱在怀裡,告诉我一切都没事的。
拼命忍住眼泪,眼前一片模煳。「学长,我…我不能够骗你。」
等车的时候,我将过往告诉了他,包括我杀死变成殭尸的爸爸。「…我是痊癒者。」
他歪着头看我,一笑。
「天气这么冷,妳连围巾都不围啊?」他把围巾绕在我脖子上,「那又怎么样呢?我也是怪物啊。」
再也忍不住了。我哭了起来,应该很丑吧?学长笑着牵我的手上车,并肩坐下,揽着我的肩膀,「小不点…可怜的小不点…」
边哭边吃着沙拉麵包。这是我吃过最美味的麵包。
我加入了叶学长的社团。社团的名字很奇怪,叫做「灾变前后社会现象对照研究社」。
我入社的时候,社团成员都很惊讶,「哎呀,好可爱的小不点啊…」围过来摸我的头髮,摸我的手。
「别欺负林靖喔。」身为社长的叶学长圈着我的肩膀,「她是我的。」
静默了几秒钟,「好狡猾喔!」「不觉得太小吗?摧残幼童啊!」「可恶,运用特权行使光源氏计画!」
社员七嘴八舌的闹起来,笑声、说话声,让我觉得很温暖。虽然他们大半嘴角都带着亮眼纯黑,但我不想去看。
我喜欢叶学长,也喜欢其他学长、学姊。我不关心他们是什么。而且叶学长也给我看过移民证了,他们都是好人…呃,好妖怪。
当然也会有新社员加入,但他们不知道是否觉得太无聊,总是加入一两个礼拜就不来了,能留下来的,通常是嘴角带着亮眼纯黑的「同类」。
但我可一点都不觉得无聊喔。
这个社团其实就是读书会的一种,只是把范围限定在灾变前的各种社会现象,既然是社会现象,自然包括电视、电影囉。所以社团办公室常常放灾变前的电视节目和电影,让人讶异的是,三十几年前的电视电影,居然和现在没什么两样。
每个月都有一次总结报告,每个人都要上台的。大家都绞尽脑汁,写出精彩的报告,认真分析灾变前后社会现象的异同。
老师们觉得这群一本正经做研究的小孩子很可爱,我就听我的导师这样说过。因为社员在学校成绩都很优异,就算功课不算很好,但也有某方面的偏才(像我),而且都清秀美丽(这是后来才发现的),所以学校很大方,经费给的很充足,拥有最舒适的社团办公室,并且会用种宽容有趣的态度,向学术期刊推荐我们充满稚气的报告。
但我们又不是在办家家酒,可是很认真的。
像我,正在作「灾变前后动画的沿革和变迁」。我把十几本的参考书籍摊在宽大的书桌上,开着笔电搜寻,眼睛还一面看着电视裡的动画。
「唔,结果灾变前的动画比较好看吗…?」我揉了揉眼睛。真奇怪啊…三十年过去了,居然没有什么改变?我翻阅桌子上的书籍,觉得很困惑。二十世纪到二十一世纪,文明突飞勐进,到了二十世纪末,甚至有一日千里的进展。当中可是有两次世界大战呢…
但灾变后三十年,几乎什么进展都没有。三十年前的电脑规格,现在依旧适用。
三十年前的动画製作,三十年后依旧这样。我瞥见放在桌子上的枪,这是红十字会的标准配备,贝瑞塔92,一九八三年开始出厂。距离现在也八十几年了…
真奇怪。我看着一部部的动画,越来越迷煳。若说灾变前的动画就算有再多的不满,也还拥抱着希望,有着无限可能;但灾变后的动画虽然极力欢笑,却拥有一种绝望的虚无感。
这像什么呢…这有点像欧洲的黑暗什么的…
「啊,欧洲黑暗时期。」我自言自语着,一面抓起摆在桌子上的椅子腿,将想偷袭的蛹蛊打成一团肉酱。
…这实在不太像是正常人的生活。可悲的是,我已经习惯了。「盲,你的食物!
快出来吃喔!」
从角落的阴影爬出一条没有眼睛的大蛇,满意的舔噬地上的妖怪肉酱。这是柏人留在家裡「打扫」的怪蛇。别指望他能帮什么忙,他会的就是把尸体吃乾淨,一点痕迹都没有,就这样。
说是妖怪肉酱不太正确…那是种下等式神。总之我觉得柏人的仇家很没脑筋,老派这种杂碎来送死。
正想把心神集中到报告上,我突然感到那种凶残、阴霾,气势十足的黑暗。现在我不会认错了。
走出书房,柏人刚好走进来。「咦?妳还活着?」
我想他语气裡有轻微的失望程度。
没好气的走入厨房,「是,真不好意思,我还活着!」我打开冰箱,开始懊悔,最近忙着作报告,没能好好研读「下毒入门」。
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我叹息,开始打蛋花。
不管我煮什么,柏人的评价都是:「好吃。」
忍不住,我还是问了,「真的好吃吗?」
「当然,」柏人挟了一筷子空心菜,「跟长蛆的罐头比起来…出门在外总是不能太计较。」
…我把「下毒入门」搁哪去了?极度忍耐中,我握着筷子的手指发白。冷静、冷静…我还有事情想问监护人,是不能够动怒的。
「柏人。」我勉强挣扎的开口,脸孔忍不住涨红,「那个…黑暗,可以看不到吗?吃药或动手术之类的…」我声音越来越小,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会被拒绝吧…应该。他又不是我的谁,他也不是真心想领养我。任何要求都不合适吧…
「可以啊。」他回答的很乾脆,「哪隻眼睛?」
啥?什么哪隻眼睛?
他搁下饭碗,取出他的单片眼镜。以前我就觉得奇怪,他的单片眼镜是怎么「卡」上去的,但他却往我的左眼一卡,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轻轻贴在眼前,不会掉下来。
但这不是重点。真正的重点是,我很晕。晕到我冲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吐起来。
「咦?」柏人总是冷冷的声音有了点变化,他像抓小鸡一样将我拎起来,把单片眼镜换到右眼。
…更晕。我腿一软,跪在地上,吐得更厉害。
「太神奇了,是双眼啊…」他若有所思起来,然后摀住我没戴眼镜的眼睛。
晕眩的感觉消失了。透过单片眼镜,我望着柏人发呆。我想起同学说他很帅…透过眼镜,我想我看到的就是别人眼中的柏人吧。
那种恐怖而发冷的黑暗彻底消失了。他往后梳的头髮不太听话的垂了几绺下来,看起来有点孩子气。他的眼睛很大,失去了眼底死亡的气息,显得很有精神。因为是内双,所以没有那种过度女气的娘味,只有垂下眼睛的时候,可以看到澹澹的双眼皮和长长的睫毛。让他英武的脸孔,添上一丝冷冽的纯真。
…难怪女同学看到他会尖叫。原来她们看到的和我看到的根本是两回事。
等眼镜一拿开,那个笼罩着死亡气息的恐怖杀手又回来了。他的左眼,根本不是蒙着暗雾,而是一种非常明亮、刺骨寒冷的纯黑,微微闪着银光的金属色。
「你只有左眼吗?」我冲口而出,懊恼得巴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我做什么点出他的弱点?天哪…我一定会被灭口…
但他却陷入深思中,「是啊,只有左眼。但也已经太多…我以为妳只是感应,原来是双眼啊…」
沉默了一会儿,他将我拎起来,拧了把毛巾,像是要我把的脸皮擦掉似的粗鲁的抹过一遍。
「人的一生中,果然不能犯下太多错误啊。」他摇摇头,又将我扛到肩膀上,大踏步的走出去。
「…我有脚,我会走路!」我哀号起来,「拜託,这样我更想吐!」
「太慢了。」他将我摔进助手座,将我捆在安全带上,「该做就要去做。」
…要做什么啊?!
不过,我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把我载到红十字会在地办事处。我瞪着这个传说中非常伟大的国际机构,只觉得胃不断的紧缩。我住过这裡的医院,但是躺着进来,走出去的时候,也是直接被载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红十字会附属医院。
「下车。」他看我动也不动,解了安全带。「咦?妳还是喜欢漂亮的链子吗?」
「你把我带来这裡做什么?」我开始发抖,「你要送我去解剖吗?」天哪,我不要!
「解剖啊…这倒是不错的主意。」他摇了摇头,「但大体室最近很忙,我想我带回来的样本够他们忙个三五个月吧?」
…你不要告诉我,你真的认真考虑这件事情啊!
他将我跩下来,「就说大体室没空了,别怕。配副眼镜而已。」
「…哪裡不能配眼镜,非来红十字会配呢?再说我的视力可是一点零啊!」
但柏人能够听得进别人的话,那就不是柏人了。他抓着我的胳臂,半拖半拉的走过无数错综複杂的门廊,上楼下楼搭电梯,通过一大堆什么视网膜、指纹声纹灵魂纹乱七八糟的检测,在我晕头转向之际,拖到一个地下室。
几个壮汉转头看我,我只觉得膝盖直打架,若不是柏人拖着我,我可能软倒了。
他们身上有着比殭尸还浓重的黑暗。那种充满虚无感的黑暗,连一点点希望都会从心底逃逸无踪。
「喔唷,」原本横卧着看书的壮汉坐起来,他长什么样子,坦白说我看不到。因为一股股像是黑蛇的「东西」,在他脸孔上面蛇来蛇去。我倒是看到他的舌头了,在可能是嘴唇的地方舔了舔。「柏人,送便当来?」
我瞥了瞥柏人空无一物的手…我不想知道「便当」是什么。
「这个不行。」柏人鬆了手,反而是我要抓住他的手臂才站得稳。「你也看到了,这个未成年。」他在我脑袋上面拍了拍,「而且,她是我的。要吃也是我先吃,轮不到别人享用。」
我张大嘴。他怎么有办法这样毫无神经的…他果然是变态!天哪~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你们吓坏小姐了。」另个看起来最正常的高壮男人走了出来。他环绕着炽烫的雪白光芒,坦白讲,却比纯黑令人胆寒。「嗨,欢迎来到特别机动二课。叫我圣就行了。」
「是怪物二课吧。」那个脸上有黑蛇的男人冷笑着躺下。
「阿默,别这样。」圣斥责他,「就算是实情也别说出来。」
我是到了什么地方啊…
完全没有感到我的惊骇,柏人将我一推,「你,你刚刚说你叫做圣吧?」
圣莫可奈何的看着他,「柏人,我们同事了四年。你还记不住我的名字?」
「不重要。」柏人漫应着,「你能帮我做单片眼镜,也可以做双眼的吧?帮她做一副,多少钱从我薪水扣。」
圣研究似的看了柏人一眼,「…你若记得她的名字,我可以免费。」他耸耸肩,「反正材料是公家的。」
「谁的名字?林靖?」柏人还是澹澹的,只是有丝困惑。
地下室所有的人都停下手底的事,瞪着柏人,然后瞪我。像是要在我身上瞪出几个大洞。
圣那种稳重沉着的样子逃逸无踪,他也瞪我很久,「…妳叫林靖?」
我、我该不该承认?胆战心惊的,我硬着头皮点头。
没有人说话,但是同时倒抽了一口冷气,让我头皮阵阵发麻。
「噢…『她是我的』,居然是真的…」圣用一种很奇妙的眼光看我,「这儿来,柏人的小小姐。」
欸?什么跟什么啊?
我无助的看着柏人,发现他居然往沙发一躺,睡死了。
你这个没有责任感的监护人!我恨你!
含着眼泪,我战战兢兢跟着这位叫做「圣」,也的确神圣得发出白光,让我眼睛睁不太开的人后面走。
他做了很多而且详细的检查,坦白说,跟眼科的检查似乎没有两样。但从他越来越紧皱的眉来看,我怀疑我的眼睛没有救了。
眼睛会得癌症吗?
「告诉我,」他的声音坚定而乾燥,没有太多情绪,但也不会让人不舒服,「妳看到的景物长什么样子?或者妳可以画给我看…画阿默好了。」
「…我画得不太好。」我尴尬的笑笑。
「不要紧,试试看吧?」他鼓励的笑笑。递给我笔和纸。在这屋子死气沉沉的黑暗中,他明亮的像是唯一的明灯。
当然温度是严厉的滚烫,但是比冰冷的黑暗好。
我画了。还特别画出脸上的黑蛇和昂扬的蛇髮。看着图,圣轻轻喘了一下。「…妳很需要眼镜。」他踌躇一下,「而且不要让人知道妳的天赋。」
冷不防的,我那张画得很差的图被抽走,本来在冷笑的阿默神情突然大变,他脸上的黑蛇通通竖立起来,让我吓掉了手底的笔。
阿默对我竖起拇指,从左而右,在咽喉虚画了一下。
「别吓唬她!」圣警告,声音虽然不大,但我看到他那种严厉的炽白高涨了好几倍。「阿默,她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她是柏人的。」
他看到我紧紧贴着椅背,「…烫到妳?原来光还在啊…」
「…嗯。很亮,非常亮…」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坦白说,我完全不懂这是什么情形。我也不知道他们的目光是什么意思。我那该死的监护人,躺在沙发上打鼾,睡得非常死。
「她也是怪物。」阿默嘿嘿的笑起来,「总有一天,她也得来这裡。」
圣不说话,「…我马上帮妳做副眼镜。妳不一定要来这裡。」他语气很坚定,「妳还小,来得及遗忘这种危险的天赋。」
…我不想要这种天赋。我想跟别人一样,看到相同的世界。我不要看到学长嘴角的黑暗,我不要那种莫名的不安。
「圣叔叔,」我软弱、小声的说,「拜託你。我想跟普通人一样。」
为什么我说了这些话,整个地下室安静的像是墓穴?所有的人都呆呆的望着虚空,连圣都一样。
「我明白了。」圣打破了这种难堪的沉默,「我会尽力。」
圣开始打磨镜片的时候,我坐在他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没办法,该死的监护人睡得像猪,其他人都超可怕的,只有圣稍微正常一点。
「我也不如妳想像中正常。」圣苦笑,他静默了一下,「我也犯过不可饶恕的罪。谁没有呢?在特机二课每个人都如此吧…我们是清道夫。」
我不太懂。但我觉得其他的人都纠缠着死亡的黑暗念头,圣虽然是严厉的,却挣扎着想活下去。让大家都一起活下去。
至少他比柏人亲切,还会关心我学校的生活。我跟他聊学校、聊社团,甚至从来没跟人提过的,那种强烈不公平的愤怒。
「啊,是啊。灾变后人间变得死气沉沉。只会一味的缅怀过往的荣光,逃避现实。」圣笑了笑,却只有严肃没有欢意,「有时候会怀疑阻止世界毁灭是不是正确的?」
他注视着镜片,「为了阻止世界因为天柱崩毁而毁灭,许多众生都牺牲了。连都城和管理者都…奉献了自己的一切。」
这我知道。大灾变的时候,折天柱、绝四维。一直被科学蒙蔽的人类,终于看得到妖怪和鬼魂,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魔性天女般的精魄。在列姑射岛即将陆沉之际,都城的精魄开口歌唱,在绝美到惊悚的歌声中,安抚了疼痛不安的大地和海洋,保住了列姑射岛,但魔性天女的精魄就这样散了,最后一任管理者也将自己当作供品,沉入岛的根源长眠。
这些在「裡世界史」裡头有上到,在神魔不应的现代,消亡的都城精魄却香火鼎盛。结果,这些重大的牺牲只换来了暮气深重的人间吗?
我叹了口气。
「妳年纪这么小,叹什么气?」圣居然露出一个笑容。
「呃,我最近在准备社团的报告。」我怯怯的回答,「所以我看到有些学者主张…灾变时的都城精魄是集体幻觉,没有非物质生物,也没有什么天柱,一切都能够用科学解释…」
他望了我好一会儿,「我记得妳才十二岁。」
「…这些又不难。」我低下头,「只要是文字都很简单。当然为了看起来困难,需要家很多奇怪艰涩的引经据典。但那些是可以转译的。」
只要是文字,就是我的范围。不管是哪一国的文字,都有一定的逻辑和文法,最重要的只是为了互相沟通。只要明白这点,学习起来就没有太大的困难。
圣笑笑,埋首打磨镜片。终于完工了。
「林靖小姐。」他庄重的将眼镜给我,「愿圣光与妳同在。希望妳…一生与幸福随行。」
「谢谢。」我接过眼镜,却没有马上戴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跟他说,不要哭。圣叔叔,不要哭。
※
我戴上了眼镜,这世界居然因此不一样了。
这世界…有这么明亮吗?没有黑暗,没有死亡,没有深深浅浅的灰雾。
有人了解我现在心裡有多激动吗?我再也看不到、看不到那些阴影了。废弃地下道只是个普通的水泥建筑,黑了点,就这样。我看不到那个让我害怕的小女生。
虽然那种视线感依旧存在,没有视觉的加强,也可以轻易的忽略了。
这个世界,居然这么明亮。
我想哭,想大叫,想要跪下来感谢上苍。等我再次去特机二课调整眼镜后,我流着眼泪跳到每个叔叔的怀裡,尤其是圣叔叔,我拼命的在他两颊亲吻,偎着他哭了又哭。
圣叔叔反而笑了,「…柏人会宰了我。」
「宰你很花力气。」柏人将手插在口袋裡,「只要没人想吃她,她爱干嘛就干嘛。」
我还冲到阿默的前面,握着他的脸看了又看。他反而害怕的贴在沙发上,「柏人,快把你的疯女孩带走!」
「啊,她爱干嘛就干嘛。」柏人摇了摇手,「反正女孩子看到你都会尖叫着逃跑,好好享受吧。」
我根本就不理他们说什么。我看不到阿默脸上的蛇了。他的脸很光滑,虽然有蛇鳞般的触感,但他长得真不错。就跟平常人一样,一模一样啊!
「快把她抓走!」阿默惨叫着,「不要让她亲我!我不想被柏人宰了!我肚子很饿,很饿啊!」
最后柏人把亢奋过度的我扛回家去,我又哭又笑的不断吻他的脸颊。当然,他一点表情也没有,既不高兴,但也没有不高兴,我好像在亲一根结满霜的木头。
但我心裡满溢着感恩和快乐,根本不在意他是木头还是冰柱。
等我的亢奋过去,已经到了该睡觉的时间了。连睡觉我都不想把眼镜拿下来。
「把眼睛闭上。」柏人还是冷冰冰的声音,拿走让我如此快乐的眼镜,塞到枕头下面,「好好享受现在的快乐吧。」
我没有仔细去想他的意思。因为我很快就睡着了。
***
当个普通人真好。
虽然学长有些讶异,犹豫的跟我说,「不戴眼镜比较好看。」
「我不想看到了。我第一次想感谢上苍。」我激动的紧握双手,「我终于看不到了。」
学长只是笑着摇摇头,将我的头髮抚乱。「傻傻的小不点。」
我真的快乐起来,学校也没那么令人讨厌了。我甚至可以宽容的看待这种不公平…有钱不是同学的错,能够生活富裕安逸也不是他们的错,这是落点问题。他们刚好出生在富裕的家庭,就像我刚好让柏人救了。
等我长大,我要去念社工系,尽我的能力修正这种不公平…哪怕只有一点点。当然,以一个正常、普通的身分。
我真的有一种重生的感觉。
这大概是我劫后馀生最快乐的时光。我跟同学相处的很好,老师也很疼爱我。我被文科老师夸奖,被理科老师呵斥,过着普通的学校生活。
我准备很久的报告,也被推荐到学术期刊去,学长的表情是那样骄傲,「了不起呢,我的小不点。」
这些都不是最棒的。最棒的是,我再也看不到学长嘴角的黑暗,我因此内心安稳。
我不知道,每天可以安心的上课放学,滋味是这么好。社团活动后,和大家一起去吃冰,看电影,逛街,是这样愉快。
甚至是家裡出现的杂碎刺客,我都没那么讨厌了。虽然看不到弱点对付起来比较棘手,但看不见,我还是可以隐隐感觉得到,对我的生活没有什么不方便。
或许是我一直太亢奋,太快乐,所以我忽略了很重要的事情。
看不到,并不等于不存在。
而我,直到太迟,才发现了这一点。
※
很快的,期中考到了。
我的成绩不好也不坏,依旧保持文科接近满分,理科在及格边缘的成果。也因此,我的成绩一直在最中间。
「妳啊,该怎么说妳?」学长敲敲我的头,「谁相信妳才十二岁,这种成绩叫人骂妳好还是夸妳好?」
即使被这样责备,我心底也是暖暖的。柏人完全缺乏关心人的情感,是因为学长,我才觉得是被关爱的。
「理科成绩这样是不行的。」他温柔的看着我,「这样怎么当医生呢?」
医生?我根本没想当什么医生啊。「…我想念社工。」
学长揽着我的肩膀,往社办走去。「社工太慢了,小不点。跟我一起当医生吧。
这个暮气沉沉的人间需要我们拯救。」
「呃,但是我…」
「我帮妳补习。」他的语气柔和却不容置疑,「没问题的,小不点。妳很聪明,妳只是需要有人牵着妳的手。我…」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我看不下去了。」
这让我羞愧起来。我真的很讨厌理科功课,所以也不曾用心。但我不知道这让学长这么伤心。「对不起,学长。」
学长大梦初醒的样子,「不,我不是说妳。」他萧索的笑了两声,「我是说这个渐渐年老腐败的人间。」
我张大眼睛,看着神情渐渐悽楚的学长。我想他为什么要成立这个社团,我在想他为什么总是温柔而无奈。身为一个妖怪,学长真正的年纪是多大?
「…学长,你是不是…看过灾变前的世界?」我小心翼翼的问。
「嗯。」他凝视着阳光下飞舞的金尘,「我看过。在那时候…人间很多烦恼,但也是生气蓬勃的。不管作什么,都充满了生命力和干劲。我到过很多地方…巴黎、纽约、伦敦、瑞士…」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都城。」
他提到「都城」的时候,像是引起一种嗡嗡的迴响,连我都感到一丝丝模煳的酸楚。
「那…学长,你见过都城精魄吗?」
「当然。」他笑了起来,「那当然的。不是被那个魔性天女迷住了,我怎么会一直留在这裡?」
他用一种缓慢的、思念的语气,孺慕的提到都城。那个魔性天女,白纱染黄,安稳艳笑,既狂荡又圣洁,既美丽又丑陋,既邪恶,又纯真。极度的矛盾,又和谐。横躺在珠光灿烂的夜间盆地,戴着翠绿山峦的冠冕。
「我以为她会一直放荡下去,我以为她会狂笑着安眠于世界俱毁。」他的声音像是在做梦,「但我毕竟没有看透她。我以为她什么都不在乎,却没想到她终究有在乎的东西…」
她用整个城市的精魄,唱出最后的镇魂曲,保住一方岛屿。就跟其他滞留在人间的诸神众魔,百妖千怪,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但他们保住的是怎样的人间?渐渐迟暮、老去的文明。」他越来越哀伤,「比起天魔两界,人间受害最轻微。但恢复的最慢,太慢了…一定是因为人类的寿命太短的关係。」
学长显得很焦虑,「一定是的。花了二三十年才成人,智慧经验抵达巅峰的七八十岁,死亡却降临了。这像是一种徒劳无功的轮迴,来不及了,真的来不及…不能活得再长一点吗?不能不要老吗?人类才是人间的主人,但为什么活得这样仓促…」
我想说话,但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安慰学长,但不知道从何安慰起。我试着揣摩都城精魄的容颜,也觉得很模煳。
但我有种浸在热水裡的感觉。暖洋洋的,很舒服。望着学长,我突然好希望能为他作些什么,好希望停止他的忧伤,我真的什么都愿意作。
「跟我一起吧,小不点。」他揉着我的头髮,「我们一起念高中、念医科。我们一起来解决这一切。」
我郑重的点了点头。
他舒了一口气,像是很轻鬆,一种极度疲劳的轻鬆。「哪,等我收拾一下,放学一起回家吧。」
笑了笑,我回教室拿书包。巧遇同社团的学长学姊,「唷,叶跟你个别辅导啊?
」
算是吗?我摸了摸有些晕晕的头。
学长笑着,摸着我的脸蛋,「成为我们的同伴吧。」
「同伴?」我有点煳涂。
「叶还没跟妳说吗?就是…」学姊打断学长的话,「小童,你怎么这样?小靖还太小了吧?你也等她长大点再说。她才十二岁呢。」
「我下个月就十三岁了。」我抗议起来。
学长学姊跟我说笑了一会儿才离开。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摸了摸眼镜,一种模煳的不安,在我心底徘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