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醒来时,只看到一室的纯白,什么都没有。

定期有人帮我做检查,跟我说话。不过都透过一面很大的玻璃,送药送饭做检查,都是机械臂的工作。

我得救了吗?

等我清醒一点,过去的梦魇像是阴魂般不肯散去,让人呼吸困难…我赶紧看我的右手臂…上面有撕裂的伤痕,覆着纱布,我看不到有没有腐烂。

变成殭尸的老爸啃着支离破碎的妈妈,妈妈还会抽搐,绝望的伸出手向我求救。

为什么我要被生下来?为什么天天要活在这种恐惧中?为什么…明明知道自己可能被感染了,我还挣扎着不想死,不想被吃掉?

为什么?

那个背光、黝黑的男人掏出枪,对准我眉心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杀我?

很多很多的为什么,但没人回答我。他们只忙着帮我做检查,忙着测验我有没有发疯,谁也没想过要回答我的问题。

直到隔离期结束,那个魔鬼似的男人来接我。

「啊,我叫柏人。不要问我姓什么,我不知道。」他的眼睛既无怜悯,也无情绪,冷冷的,像是金属作成的。「本来我该一枪打死妳,但刚好没子弹,是我的错。所以,我收养妳了。」

「…杀人有很多方法,也未必要在那裡。」我不懂,并且害怕。

「我不是屠夫。」他领着我走出隔离室、走出医院。「我并不喜欢杀人。我从来没有犯过这种错误…可见妳是不该死的。」

然后他就没再开口。

我不认识他也不了解他。但除了跟他走,没有其他选择。

***

关于他的事情,我后来才慢慢从他的同袍口中得知。

他十二岁因为天赋被红十字会发掘,当时他孤身在贫民窟清理殭尸和魔物。还年幼的他,就冷酷无情的举起食指,用他爆裂的气替自己打出一条生路。

就工作来说,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妖魔杀手。但他的过去,无人知晓。只听说一些模模煳煳的流言,说他是妖魔和人的溷血儿。但他从来不回答,讥讽他也不生气,只是用冷冰冰、金属似的眸子望着来找麻烦的人。光那种冷酷的眼光就可以吓病来者。

「林靖,十二岁,东口国小五年级生,辍学中。」他冷冷的看我一眼,我忍不住挫了一下,「东口国小不是疫区吧?为什么没去上学?」

「…我住的幸福社区成为黄灯疫区。有隻殭尸…跑到社区了。」被这样的眼睛注视,谁敢撒谎?「老师同学都害怕。」

「嗯。我记得。」他发出一声冷笑,「因为红十字会的白痴居然没把那隻殭尸抓出来。无能的傢伙…拖上一个礼拜,结果造成这么多的死者。」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紧紧抓着裙子下襬。

「妳家开早餐店?最起码会做早餐吧?」

「我、我都会。爸妈都忙,三餐都是我在煮的…」我小小声的回答。看不到未来,也不知道这个凶恶的男人想对我怎么样。

为什么…我没有乖乖等死呢?

「妳的智商有一三九…平均智商。」他看着报告,「心智有超龄的成熟,但图像构成特别的低…我想可以把妳当大人般看待。」

他扔过来一把枪,我慌忙接住,意外的沉。

「听着,跟我生活绝对不是好事。妳会巴不得当初死了。恨我的人很多,人类、妖怪…还有一堆我搞不清楚种族的异类。我希望妳了解两件事情。」

他竖起食指,「第一、有人拿妳威胁我时,我连眉毛也不会皱一下,妳就乖乖死吧。第二、妳若不想乖乖死,就设法杀死对方。」

我望着手裡的枪,狠狠地嚥下唾沫。杀人?我从来没有想到过…

「明白?」他金属似的瞳孔望着我,「妳若死了,我会捡隻野猫来顶妳的缺。」

野猫?我跟野猫的命同等级?我想笑,但是,我更生气,非常生气。

倔强的昂起头,逼自己直视他的眼睛。「明白了。」

他点点头,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微笑,走回房间。留下我一个人,捧着那把很沉的枪。

我才不要让野猫顶我的缺。绝对不要。

柏人不让我叫叔叔或哥哥,要我叫他的名字。

「我们不是亲戚。」他静静的说,「妳只是跟我一起住而已。」

…其实是万般无奈才收养我吧?不过没关係,我很快就会长大。等我长大到足以独立,我就会离开。之后我会还他恩情的,虽然他根本不想救我。

对他来说,我跟路边的野猫是相同的。

但是他要我跟他睡同一张床时,我在想他到底在转什么邪恶的念头。

抱着枕头,我很害怕。我住在红灯区,比一般的孩子早熟。虽然爸妈都会说我们是正正经经做生意的清白人家,但我知道来家裡吃早餐的叔叔阿姨是怎么回事,我也知道很多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小孩也在接客。

害怕是没有用的。有些喝醉酒的人根本不会分,我就被拖过。这时候要很明白清楚,而且冷静的回答他,我是路人,对我怎么样会吃官司。

但现在,我没有选择。

为什么我没有死呢?为什么在瘟疫蔓延的时候,我没有死呢?现在我该怎么办?

他坐在床上看书,冷静的望着我的恐惧,「…现在的小孩子意外的早熟呢。」

眼泪夺眶而出。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的命运。我很生气、愤怒,但我无能为力。

柏人翻过一页,「我对女人很挑剔。我是不懂其他人怎么搞的,讲究吃,讲究穿,讲究车子,从裡到外,讲究得那么彻底。唯独女人只要有张好看的皮,通通可以吞下去,也不管裡面包着是什么…真奇怪。」

他推了推单眼镜,眼神还是那么无情,「妳充其量只是野猫,还妄想当我的女人么?」

女、女人?!他怎么可以这样毫无禁忌的说出口啊?!太、太下流了!

我气得脸孔涨红,全身发抖,「我、我不是野猫!我宁可睡地板!」

「那可不行。」他转眼看我,像是在打量一个什么大麻烦,「清理尸体是很麻烦的。是野猫还好办,直接扔垃圾桶。给妳办葬礼还得花笔钱。」

我没说话。爸妈常说,我们就算落魄到此,也还是清白人家。人穷志不穷,林家的女儿还是有自尊的淑女。我真想转头就走…但我能走去哪?

「还是说,妳怕?」他发出笑声,充满讥讽。

拖着枕头,我忿忿的爬上床,他却将我拎起来,摔到牆边。

「哼,妳会感谢我的。」一床棉被很无礼的罩上来。

谁会感谢你?!面着牆壁,我狠狠地咬着枕头角。

在不安和愤怒的情绪之下,我躺了很久,无法沉眠。试着数羊,深呼吸,但一点用处都没有。睡着的柏人睡相极差,他连人带被把我抱在怀裡,腿还跨上来。

…我受不了了!

拳打脚踢的将他踹远一点,我爬出被窝喘口气。我宁可睡地板。这个傢伙…这傢伙一定是恋童癖的变态!说什么我也不要跟变态一起睡!

正要下床之际,突然有种强烈恐惧袭了上来,让我把脚缩回去。有什么…在房间裡。我的眼睛已经习惯黑暗了,可以看得出房间模煳的轮廓。这房间很简单,一张双人床,一个大书桌,和满牆的书。

地板是木质的,柔和的月光撒在上面,有种温润的感觉。

我什么都看不到。

但这种令人剧烈头痛的恐惧感…像是那隻偷偷熘进我家的殭尸。看不到,却有种气息掐住我的脖子,让我不断发抖。

在哪裡?到底在哪裡?

突然被摀住嘴按倒,我的尖叫梗在喉咙,还没来得及挣扎,就听到枪声和大吼。

地板的阴影扭曲起来,流出绿绿的液体。像是变形虫般昂扬起来,只看得到像是嘴巴的地方,长满一圈重重迭迭的牙齿,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还没放弃啊…瘴影。」柏人将我抓起来,轻轻鬆鬆摔到床的裡边,「你还有多少分身可以放呢?」

那隻叫做瘴影的超大型变形虫,身体一弓,弹了过来,大张的嘴裡长满鲨鱼似的利齿,牠快,柏人比牠更快,他的枪不知道从哪变出来,蹦的一声巨响,打进瘴影的嘴裡。

那隻超大型变形虫颤抖了片刻,像个气球般鼓起来,然后爆炸了。肉块和内脏碎片喷得到处都是,我像是在看恐怖片似的。

不过肉片就没掉到我们身上…在牠爆炸之前,柏人撑起一把非常、非常大的雨伞,将肉片和内脏都弹到地板上去。

…骗人的吧?

柏人面无表情的拔下一根头髮,吹了一口气。那根头髮蠕动,膨胀,最后变成一条没有眼睛的蛇。那条蛇足足有碗口粗,蜿蜒在地上,舔噬着地板的碎肉。

他转过头,神情如常,「现在妳还想睡地板吗?」

我呆呆的摇了摇头。

柏人躺下来,看我还僵坐着,将我按在枕头上。

从那天起,我就没再抱怨柏人睡相差劲。事实上,我每天晚上都硬要抱着他的胳臂睡觉,不然我会做恶梦。

跟柏人一起生活,本身就是个彩色的恶梦。

经过第一夜的震撼教育,我的确谨慎许多。

当柏人拎着我往地下室去练习打靶的时候,我也没有抗拒。相反的,能有多认真我就多认真。

虽然我常常怨叹,怨叹为什么当初没有死去,但现在…既然我还活着,我就得挣扎下去,最少也反抗一下吧?我恨那种无助的姿态。

虽然我知道,枪弹只对殭尸有用,对其他非物质生物收效极微。虽然我非物质学学得很差劲,但非物质生物也不是那么常见的。

「妖怪就妖怪,鬼魂就鬼魂,什么非物质?」柏人的眼神总是冰冷,现在还多了一点不屑。「人类是不是得了一种没有科学解释就会死的病?」

这我怎么知道?教科书又不是我编的。

「我给妳的枪,不是拿来给殭尸爆头而已。」他将枪匣退下来,取出一颗子弹叫我摸。看起来平滑的子弹,摸上去令人吃惊,有着细微到几乎感觉不到的花纹。

「这是两种符文,对付鬼魂和妖怪的。另外还有对付神明和魔的,但我相信妳用不着。」他将子弹放回弹匣,「红十字会专用枪。」

我瞪大眼睛。大灾变之后,红十字会浮出檯面,成为跨国际、跨政治的庞大组织。有人说像灾变前的联合国,但大部分的人都同意,懦弱的联合国连红十字会的一根头髮都比不上。

致力重建的各国政府无力对抗各式各样的瘟疫、因果病和通称为「非物质生物」的妖魔鬼怪,这些都是红十字会的范围。

滥用红十字会的武器,是会被关到死的欸!

「…我不要被判无期徒刑!」我尖叫。

「那妳枪还我,」他递了根木棒过来,「妳可以用这个。」

「这是什么?怎么用?」我横看竖看,看不出是什么法器。

「大概可以挥击吧?对付小偷应该不错。」他收了我的枪,「刚刚我从坏掉的椅子上拆下来的。」

我马上从他手裡夺回我的枪,闷头继续练习射击。

「出手不够果断。」他站在旁边看。

…我才刚开始练习,能够多果断?!

过了两天,我的靶还打得乱七八糟,唯一的收穫是耳鸣不已的耳朵。

「会开保险我就没别的可以教了。」他整理行李,「希望我回来的时候,妳还活着。」

瞠目望着他,我赶紧跑去大门拦住。「你、你…你要把我丢在这裡?」我住几天就有几天的刺客…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家裡?!

「当然,我也有我的工作。」他笑了一下,反而让人发冷,「大部分的刺客会跟踪我,妳不用担心。」

…那小部份呢?我想想这三天内看到的巨大变形虫、忍者,和三头六臂的绿巨人…我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吗?

「慢着!什么叫做不用担心?!」我尖叫起来,「我怎么可能…」

「妳可以。」他将脸靠近我,严峻的脸庞带着一丝冷笑,「妳杀死父母都要活下来了,怎么会熬不过去?」

我觉得有点晕,脸孔一阵阵的发麻。「…你、你怎么…不,我我我…我没有…」

「染了瘟疫的人,最渴求的是至亲的血肉。咬你的至亲在哪?林靖?」

我咽了咽口水,觉得脑门轰然巨响,一点空气也呼吸不到。

是。当腐烂的爸爸抓着我,一口咬住我的手臂时,我想也没有想,抓起磨咖啡机砸烂了他的头,而且砸了又砸,砸了又砸。

「妳怎么躲过那么多殭尸呢?林靖?不就是因为妳看得到黑暗和危险吗?」

对。我看得到他们。全身全神的,可以看到那些危险病态的黑暗。我活下来是因为我不想死。我砸烂他们的头,用木头或玻璃刺穿他们的心脏。

我杀了好多人,好多人。

「林靖,他们染病之后就死了。」他戴上帽子,「妳没有错,从另一种角度来看,他们也没有错。妳能从瘟疫中活回来,没理由不能料理这些活生生的刺客。」

他望着我,说不出是讥讽还是冷酷,「怕一睡不醒的话,可以放下蚊帐。应该能隔离六成以上的刺客吧。」

「…上厕所怎么办?」愣愣的,我空洞的问。

「这很简单。」他将我拎起来,一把丢到沙发上。「储藏室会有妳要的东西。」

打开门,他就这样走了。

我坐了很久,像是清醒着重複过往无尽的恶梦。虽然,虽然我一直说为什么没死…但我不想死吧?我想活下来吧?再怎么痛苦、悲伤,我都想活下来吧?

原来我是懦弱的。将脸埋在掌心,我却没有眼泪。

最后我去了储藏室找,看到了柏人要我找的东西。

「…该死的。」我踹了一脚,「该死的柏人!」

那是个儿童马桶。

「你叫我这样的淑女用这个吗?你这王八蛋!」我使尽全身力气的吼出来。

殁世录 第一章(二)两个礼拜后,我听到大门响,马上给了颗子弹。等我看清楚是柏人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静静的看着我,我倒是紧张的看着他。「准头很差。」

我拼命抑制再开第二枪的冲动。

「准头虽然差,还能活到我回来,算不简单了。」他拿下帽子。

…会被他搭救一定是我上辈子干了很多坏事。

但他毕竟是我的合法监护人,我还是勉强开口,「抱歉,我错认了…」

「那倒没有。」他坐下来,「妳看到了吧?看到我的黑暗。」

惨了。我尽量掩饰,但还是被看穿吗?我会怎么样?该怎么对应?我会不会被灭口?

「还有剩菜吗?」他开始翻冰箱。

我不知道该不该鬆口气。「呃,汤和饭都有,我煮一下…」

他嗯了一声,就走进浴室。

在他灭口之前,我该不该先毒死他?作晚饭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很悲伤的发现,下毒也是个大学问,而我一点都不懂。

等他从浴室出来,我已经炒了两道菜,把汤和饭端出来。

「好吃。」他说,「看起来捡妳回来比野猫有用点。」

我紧紧握住筷子,压抑暴怒。我、可不是比野猫好一点儿而已呀!若不是瘟疫,我应该跳级上高中,我是天才儿童欸!至少语文上面我是天才!我做过心理评估测验,我起码也有十八岁的心智,你开什么玩笑?!

「如果妳想折断筷子,使力不对。」他睇了我一眼,用拇指就掐断一根筷子,「像这样。」

我闷头扒饭。没有暴怒果然是对的。

「有客人来访吗?」他轻描澹写的问。

幽怨的瞪他一眼,天知道我没挂点完全靠运气。「…来了两个。」

「才两个?」他终于有点表情,勉强可以解读为讶异,「太吃惊了。」

…不然该来多少?!再加上一打吗?「我才十二岁欸!」终于压抑不住的吼出来,「最少你也该派个人帮我,就这样把我丢在家裡…」

「古人十二岁就受聘,十三岁出嫁,十四岁就该有小孩了。」他泰然自若的喝汤,「是大人就别撒娇,自己的性命自己保护。」

…你这王八蛋!!

咖啦一声,我把手底的筷子掐断了。

「潜力不错。」柏人站起来,开始收桌子,到厨房洗碗。

我前辈子是干了什么坏事,必须和这个人住在一起呢…?

看到他走入地下室,我的心脏勐然缩紧。来了两个「客人」,被我打死了一个。

另一个古怪的看我一眼,就逃走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把尸体拖到地下室,然后锁起来。

我不敢去想整件事情,但更让我害怕的是…逃走的那一个,眼神明显的感到我令他毛骨悚然。

…怪物觉得我是「怪物」。我将脸埋在掌心。

听到脚步声轻轻的在我身边停住。我还是没有抬头。

「…致死伤不是枪伤。」他的语气还是冷冷的,但掩饰不住一丝兴味,「不过干得不错,能化成人形的双头蜈蚣居然一击毙命。」

我咬紧牙关,试着摆脱噁心的感觉。「…椅子腿比较好用。」

「我看到了。牆壁和地板像是蜂窝似的。」他批评着,「妳怎么知道他的弱点在那裡?」

许久我没回答。那噁心的体液和哀号,翻白的眼睛和死亡的气息。「…那裡特别黑。」

他没说话,迟疑的,我抬起脸,他背光的脸庞居然涌出笑容。讽刺的、阴森的。

「那妳看得到我的弱点吗?」

我想别开眼睛,但被他金属似的眸子抓住了。像是一根针勐然抵着眉心,发出一阵阵名为「恐惧」的寒意。

不由自主的开口,「…嗯。你藏得很好,碰不到。」

他放鬆了,我像是断了线的木偶垮在地上,脸孔贴着地板。眼泪缓缓的流下来。

说不定最恐怖的怪物就是我,不是殭尸或其他东西。

在我意识到之前,他拎着我的后领,像是拎着一隻猫似的,从往地下室的门口,扔到客厅的沙发上面。力道用得这么巧妙,所以我呆若木鸡的端坐在沙发上。

「很好。」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澹澹的、冷冷的,「真不错,很好。」

***

我不知道他想怎么安排我,或想对我怎么样。

柏人工作的时间不一定,待在家裡的时间也不一定。他对我接近不闻不问…连打靶的时候也只在我身边冷笑。

不过他倒是教我怎么拆开枪械,怎么清理,然后重组。

拎起我重组好的枪,「妳不觉得少了什么?」而我瞪着桌子上组不进去的零件气馁。

「我知道妳对图像很迟钝,但没想到这么迟钝。」他批评着,「妳数理一定很差劲。」

…这个不用你提醒我!

但我还是学会怎么拆枪和重组。我说过,我语文能力很强,这世界对我而言,只要「转译」成文字就没有问题。等我弄懂枪械的零件名称和组装顺序,那一切就解决了。

我甚至打靶准了一点了…因为我从书架上翻到一本「枪械概念与使用手册」。捧着那本书,我抬头问着正在保养手枪的柏人,「子弹上的符文很浅。」大声的读着手册,「…『子弹射出会因枪管而使表面磨损。』符文不会因为射击被磨掉吗?」

「那是妳觉得很浅而已。」他澹澹的回答,「妳不了解符文可以『咬』多深。」

我有一种强烈不舒服的感觉。但我低下头,继续看着手册。

一个月后,柏人扔了一张身分证给我。除了名字,我所有的身分都被改过了。

「现在妳是从欧洲回来的天才儿童。所以可以跳级上国中。」他穿上外套,戴上帽子,「我带妳去注册。」

「…为什么?为什么我必须要…」我的过往为何要一笔勾消?

「因为妳是被殭尸咬过的人。」他推了推我,虽然不是很用力,却很无情,「灾变之后,人类对痊癒者有着太过敏的反应。」

我哑口无言。没错。虽然警察会干涉,但还是有人动用私刑活生生烧死领有痊癒证明的感染者。

「我死了你不就轻鬆了吗?」莫名的,我生气起来,眼中充满屈辱的眼泪。

「我很少犯错,犯错就一定会扛起责任。想死就自己去死,在我的范围内是尽量避免。」他说得很轻鬆,但我还是顽固的不想动。

我也不想、我并不想变成这样,也不想要被殭尸咬啊!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活下来,痊癒了,却要被所有的人害怕看不起呢?!我讨厌这一切,我不要去上什么学…

「小孩子都讨厌上学,我明白。」柏人点点头,然后…

他居然将我扛到肩膀上,坚硬的肩膀刚好顶着我的胃,让我好想吐。

「放我下来!」我尖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放妳下来好打妳一顿屁股?不好吧,我昨天才看过『爱的教育』。」他轻鬆的像是扛着一袋卫生纸,而不是一个拼命挣扎的少女。「在妳二十岁之前,都必须接受合法合理的教育。」

然后一如惯例,将我摔在助手座,把我像是货物一样用安全带捆得不能用力呼吸。

「我不要上学!」我尖叫着想解开安全带。然后匡琅一声,我瞪着右手腕上亮晶晶的手铐,他面无表情的将我铐在车窗上的把手上。

「我想我说过了,我把妳当成年人看待。」他心平气和的发动车子。

…现在我又变成成年人了?「放开我,放开我!」我拼命撼动手铐,很可惜一点用处都没有。

「如果妳不乖乖进校门,我不介意用链子将妳拖进去。」他掏出一条狗练,露出一丝冰冷的笑。

「…柏人,你根本是个变态!」我用最大的力气吼了起来,安全带快勒进我的肉裡头了。

「今天天气真好,不是吗?」他踩下油门。

昨天我在他书架上面发现了「下毒入门」。我觉得我该好好研究一下…

一路行来,我渐渐忘记要挣扎,目瞪口呆看着整齐清洁的道路、衣着华丽的行人。

我自幼住在位于贫民窟的红灯区,上的是贫民窟的小学。虽然幼稚园老师拖着我气喘吁吁的跑去找爸妈说,「这孩子是天才!你们一定要送她离开这个垃圾堆!

」但因为我的天分不够全面,所以没有通过培育考试。

跟充满贫民窟的城南比较起来,城北简直是另一个世界。我以为只是电视场景呢…没想到现实中居然有这么完美和谐的地带,距离城南,也不过是半个小时的车程而已。

我出院就让柏人接回家。他住的地方在城西的山区,最近的邻居是山脚下的便利商店。

同样都是人,为什么有人过得这样安逸富足,我们却必须在疾病和死亡的阴影底下生活呢?

「…我不想上学。我跟他们不是同一种人!我、我…」我甚至是个怪物。说不定哪天会被泼汽油,点上天谴的火焰。

「哪种人?不都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柏人将车拐进一个小小的上坡,「我说过,是大人就别撒娇。」

他停车,帮我打开手铐。「还是我要帮妳挂上漂亮的链子,一路拖妳去教室?」

…哪裡可以买到砒霜?在汤裡下砒霜似乎很不错。

我沉重的下了车,豪华气派的校门口让我晕眩了一下。多少人打不起疫苗,连饭都吃不上,他们却花这么多钱去弄个毫无用处的豪华大门!

这个学校的第一印象让我很恶劣,非常恶劣。

但我的监护人根本不管我的感受,他抓着我的手臂,将我一路拖到校长室。虽然我知道我是用「红十字会抚卹条例」进来的,身分是「殉职遗孤」,但校长谄媚到让我起鸡皮疙瘩。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红十字会的权威有多大。

连老师的态度都那么谦卑,让我难受得要命。柏人「尽责」的将我送到教室,我发誓,他那张铁皮打的面具底下,一定是狂笑。

「就这样。」他把书包递给我,「放学我会来接妳。」然后摆摆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老师非常和蔼可亲的要我上台自我介绍。我望着底下兴奋好奇的眼神,有气无力的在黑板上写了「林靖」两个字。

「…我叫林靖。希望可以跟各位同学好好相处。」

后来老师说了些什么,我都没有注意听。只听到什么「英勇殉职」、「父母双亡」、「遗孤」什么的。

这真的是天大的谎言。

我以为无聊乏味的课程已经是折磨了,没想到下课才是地狱。

「小靖…这样叫妳好吗?」坐我隔壁的女生非常热情,「妳…妳爸妈是哪个部门的?」

裡裡外外围了三圈好奇的同学,通通竖尖耳朵等我的回答。

当然啦,我应该唬烂一下,好让自己平安过关。但我发现,说谎也是门大学问。

「…早餐店。」我决定据实以告。

同学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开始窃窃私语。

「原来是真的。」发问的女生一副兴奋的样子,「红十字会的人都有保密合约,小靖也签了吗?」

啥?

「那么小靖以后也要进红十字会吗?」另一个脸圆圆的女生很兴奋的问。

吭?

「小靖,妳从约克郡来的对吧?」班长也来凑热闹,「妳住约克郡的哪裡?」

七嘴八舌的问题中,我只觉得一阵阵头昏。「…我住城南。」

这总可以吓跑他们吧?抱着一种自虐的快感,我决定吐实…他们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约克郡的城南在哪啊…」一个瘦小的男生仰头,打开笔记型电脑,啪啦啦的开始搜寻。

「对了,那个送妳来上学的帅哥…是谁呀?」根本不给我开口的机会,班上的女生吱吱喳喳的讨论起来。

「好帅喔!」「比偶像歌手还帅呢!」「他不知道有没有女朋友…」

我觉得更晕了。站起来,我决定去洗把脸。

「小靖,是妳哥哥吗?」好几双期盼的眼光望着我。

我又不是遭天谴,怎么会有那种哥哥?!

「…他是我的监护人。」

我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中。

这事实让我怒不可遏。我虽然是城南出生的孩子,但爸妈都坚持在这团溷乱中活得有骨气、有尊严。身为他们的独生女,从小我就被殷殷告诫,虽然环境如此,但要活得出淤泥而不染,说谎更是万恶之首。

现在我却得用这些谎言去上学…这真的是太无耻了!

好几次我试图让同学了解,我不是他们想像的那样。但他们却自己编剧编得很乐,帮我编了一个荒唐绝顶的凄美身世,甚至连柏人都插上一脚…

气死我了!

我开始避开这些不知人间疾苦的同学,下课就缩在图书馆。对这一切抱着无能为力的愤怒。华美的校舍、无忧无虑的同学,所有的不幸和惊惧只是网路新闻的几行字,茶馀饭后的惊悚故事。

他们被保护得这样周全…精心镂刻的符文,定期巡逻的红十字会和警察…他们什么都有,但在相隔半个小时车程的另一群孩子,却什么都没有!

我讨厌他们,同时也非常讨厌这样安逸的自己。

坐在书架后面,我静静的擦着眼泪。

「啊…妳就是那个转来的小不点吧?」一个和善的声音响起,却让我跳起来。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强烈的魔力,我慢慢的转头,看到他…他衣服上的刺绣告诉我,他是国三的学长,但他唇角的黑暗也告诉我,他是某种「非物质生物」。

起码拥有浓郁血统的非物质生物。好吧,照柏人的说法,是妖怪。

「哭什么呢?」他按了按我的头,手指纤长而温暖,「被同学欺负吗?」

我知道应该要闭嘴,然后快快逃走。但我觉得孤单,生气,无能为力的忧伤。

「…这世界,太不公平。」狠狠地,我用肩膀抹去了泪。

「可怜的小不点。这么小就开始想这问题吗?」他抚了抚我凌乱的头髮,「所以快点长大,好扭转这种不公平吧。」

他长得很好看。我愣愣看着他温暖的眼睛。

同学都觉得柏人很帅。但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讥讽而无情。想从他那儿得到温暖,我还不如开冰箱。冰箱都比他的温度高些。

人如果没有温暖存在,哪裡帅得起来。最少这位学长很温暖,所以很好看。

我看着他的名字,他叫做「叶岚」。

「…嗯。」我擦了擦眼泪,站起来。

「妳叫林靖?下课后我几乎都待在图书馆。如果还想哭,就来找我聊天吧。」他笑起来,像是两个月弯。

「…好。」

我在这个华而不实的学校,交到第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