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城张灯结彩。
每栋高楼上都有彩旗飘扬。街市上熙熙攘攘,人们向前往竞技场贵族们的轿子前抛撒鲜花。这是举国欢庆的一天,谁会在这种日子里烦恼?
钟鸣的余音响过,昭示着一位簇朗尼尊者的到来。米兰伯到达竞技场传送室时,确实觉得烦恼不安,这位法师随即甩脱心中的杂念,走出皇家大竞技场中心走廊旁边的传送室。很多簇朗尼贵族正聚在走廊上,打发着角斗开始前的无聊时光。他们分开一条道,让米兰伯走向法师席。米兰伯望了望这一片黑袍的海洋,他看到申莫纳和霍俦佩帕已就坐,还给他留了个位子。
他们向米兰伯招手致意,他走下法师席和皇党席之间的过道,坐到他们身边。下方的圆形竞技场中,有几个来自簇巴——血海对岸被称作失落国度的地方——的形似矮人的小个子们,正在和一些巨大的昆虫战斗——它们很像虬甲,但没有智慧。软木剑和无威力的咬噬,让这场角斗更像是一场闹剧。平民和小贵族们在座位上开怀大笑。大贵族们入场之前,这些垫场戏会让人们不至于无聊。对簇朗尼人来说,达到一定的社会地位后,迟到是体面的惯例。
申莫纳说:“真可惜,你来晚了,米兰伯。有场精彩的角斗刚刚结束。”
“我看现在还没真正杀起来呢。”
霍俦佩帕嚼着用橄榄油烹制的坚果,对米兰伯说:“没错,但我们的朋友申莫纳可是个不折不扣的角斗迷。”
申莫纳说:“你没来的时候,年轻的贵族军官们用训练武器相互较量,当然是点到为止,只为显示武艺,为氏族增光——”
“更不用说那些数目巨大的赌注了。”
霍俦佩帕插话。
申莫纳没理他,“奥龙纳尔马和克达的儿子们,打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比赛。我好几年没看过这么棒的角斗了。”
申莫纳继续描述那场角斗,米兰伯则向四下张望了一圈。他看到了克达、明瓦纳比、欧萨图根、扎卡特克斯、安那萨提,以及其他帝国主要家族的旗帜,但没找到辛扎瓦的旗帜,不禁暗自揣摩。霍俦佩帕说:“米兰伯,你似乎有心事。”
米兰伯点点头,“来参加今天的庆典之前,我收到一封信。据说土地赋税改制和废除债务奴隶制的提案昨天已呈报给宫廷朝会。这封信是图克拉美克拉大名写给我的,我想破脑袋也不知他这是何意。信函结尾处,他感谢我提出社会改革的概念,让他能有此提案。这事让我吃惊不小。”
申莫纳大笑,“要是你当学徒时就这么蠢头蠢脑的,你现在一定还穿着白袍。”
米兰伯莫名其妙地看着两位同伴。霍俦佩帕说:“你在法众会的演讲中,不断批判各种社会隐疾,造成了很大反响。如今真有法众会以外的人听进去了,你反倒不知所措了?”
“我对法师兄弟们讲述的内容,可没想要让别人在法众会之外讨论。”
“这就奇怪了,”
霍俦佩帕佯作惊讶,“有人把这些事透露给了不是法师的朋友!”
“我想知道的是,”
申莫纳说,“胡恩赞氏呈交给宫廷朝会的这些改制提案,怎么会附上你的名字?”
和朋友们兴高采烈的表情相反,米兰伯显得有些不安,“有个为我的宅邸绘制壁画的年轻艺术家,是图克拉美克拉家的孩子。我们确实谈起过簇朗尼帝国和王国之间,在文化以及社会价值取向上的差异,但我们只是在谈起艺术风格差异时,顺便提了几句而已。”
霍俦佩帕仰头看着天空,好像在寻找天启,“我听说进步党——主要由胡恩赞氏控制,这个氏族又是由图克拉美克拉家族主导——将你视作灵感来源。当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现在我发现帝国兴起的种种问题中,你都插了一脚。”
他故作严肃地看着米兰伯,“告诉我,进步党要改名叫米兰伯党了吗?”
申莫纳开怀大笑。米兰伯则狠狠地盯着霍俦佩帕,“霍俦,我被这些事搞得焦头烂额,卡黛拉也觉得好笑。你可能觉得有意思,但我必须让所有人知道,这事不是我有意推动的。我只是提供了一些考察意见和观点,胡恩赞氏和进步党的行动与我无关。”
霍俦佩帕以斥责的口吻对他说:“像你这样的名人如果不想让这种事发生,就应该缝好自己的嘴巴。”
申莫纳又笑起来。米兰伯也觉得有点好笑,“好吧,”
他答道,“我接受教训。但我不知道帝国是否做好准备,接受我所倡导的这些改革。”
申奠纳说:“米兰伯,我们都听过你的观点了,但今天不是时候,这里也不是进行辩论的地方。让我们把心思放在眼前的事情上。记住,很多法众会成员不喜欢你,他们觉得你的研究范围和政治牵扯太深。尽管我认为你的观点新颖而先进,但别忘了你正在为自己树敌。”
此时,鼓号声响起,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也宣告着皇党驾临。簇巴人和大昆虫被赶下角斗场,由管理者把它们带开。场地空出来后,清扫员们拿着耙子跑出来平整土地。号声再度响起,皇党的先头队列走进竞技场,他们是身穿皇党白袍的鼓乐队,手持长长的弯号——由某种大型野兽的犄角制成的。号角绕过他们的肩膀,一直延伸到头顶,紧随其后的鼓手们敲打着稳重的节奏。
队伍在皇党包厢前就位后,大将的荣誉卫队开始进场。每个卫兵都身着没有染色的漂白尼德拉皮盔甲,胸铠和头盔镶嵌着珍贵的金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米兰伯听霍俦佩帕低声抱怨说,这是在浪费稀有金属。
他们站定后,一名高级司仪喊道:“阿尔玛寇大将驾到!”
人们纷纷起身,欢呼喝彩。大将带着随员们走进竞技场,队列中还有几个黑袍尊者——大将的宠臣法师,法众会里的其他人都这么称呼他们。为首的是两个兄弟,艾尔加哈和厄戈伦。
司仪又高喊:“伊青达!九十一世皇帝驾到!”
年轻的天国之光走进会场,身后跟着二十位神祗的祭司。人们的欢呼声响彻天地,经久不息。米兰伯不禁暗想,如果大将真的和皇帝发生冲突,簇朗尼人对天国之光的敬仰之情是否还能延续?尽管簇朗尼人对传统极为重视,但他不认为大将会听从皇帝的命令,乖乖下台逊位——这种事有史以来从未发生过。
等喧闹声平息下来,申莫纳开口说:“米兰伯啊,看来静思冥想的生活不太适合天国之光。我可不是埋怨,想想看,整天孤身枯坐,周围只有祭司和因为美貌而不是口才被选进宫的傻女孩,他肯定无聊得要死。”
米兰伯笑道:“我想很多人都不同意你这观点。”
申莫纳耸耸肩,“我老是忘记,你受训时年纪已经很大了,而且还娶过妻。”
提到妻子,霍俦佩帕就一脸难受,他插嘴道:“大将要发表演说了。”
阿尔玛寇站起身,高举双手,要人们安静下来。等整个竞技场鸦雀无声后,他高声说:“诸神眷顾簇朗尼人!我带来了喜讯,我们在对抗异域蛮人的战斗中取得大捷!我们击溃了他们最大的一支军队,武士们为此欢欣鼓舞!用不了多久,那片被称作王国的土地,就要臣服在天国之光脚下。”
他转过身,谦卑地向皇帝深深一躬。
米兰伯感到心头一痛,下意识地想站起身。霍俦佩帕一把揪住他的胳膊,低声说:“你是簇朗尼人!”
米兰伯静下心来,摆脱了突如其来的震惊,“多谢,霍俦。我差点忘形了。”
“嘘!”
霍俦佩帕说。
他们继续听大将演讲。“……作为向天国之光献祭的象征,我要以这场角斗会荣耀他的光辉。”
竞技场中响起一阵欢呼,大将坐回自己的位子。
米兰伯轻声对两位朋友说:“似乎皇帝不太喜欢这个消息。”
霍俦佩帕和申莫纳扭头望向皇帝,他正一脸肃穆地坐在原地。
霍俦佩帕说:“他掩藏得很好,但我想你是对的,米兰伯。有些事让他很不舒服。”
米兰伯清楚原因,但他什么也没说。这场胜利会让蓝轮党的意图受挫,也会让大将得到更大权势,这对皇帝极为不利。
申莫纳拍了拍米兰伯的肩膀,“角斗开始了。”
竞技场内的大门开启,角斗士们走进来。米兰伯端详着皇帝。这个年轻人也就二十出头,面有灵气。他额头很高,红棕色长发披到肩上。他转头看着米兰伯所在的方向,和身边的一个祭司说着什么。米兰伯清楚地看到那双晶莹绿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们的眼神短暂交会,闪过一丝心领神会的光芒。米兰伯心想:他已经知道我在他的计划中扮演的角色。皇帝继续和祭司交谈,没露出任何马脚,也没人注意到他们眼神的交流。
霍俦佩帕说:“这是一场赎罪角斗。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他所犯的罪行会得到宽恕。”
“他们犯了什么罪?”
米兰伯问。
申莫纳答说:“寻常小罪。小偷小摸、未得神庙允许的乞讨、作伪证、逃税、不遵守秩序,诸如此类。”
“死罪都有哪些?”
“谋杀、叛国、渎神、攻击主人,这都不容宽恕。”
他提高声调,以压过周围的嘈杂,“重罪犯和不愿为奴的战犯一样,要一直角斗下去,到死为止。”
卫兵离开竞技场,把空地留给囚徒们。霍俦佩帕说:“都是一般的罪犯。估计没什么乐子。”
这个判断似乎很准确,这些囚徒确实不像样子。他们赤身裸体,只裹着块缠腰布,手拿从没使过的武器和盾牌。很多人又老又病,有气无力地拿着斧头、利剑和长矛,不知所措地站在场上。
号角响起,宣告角斗开始。老弱病残很快就被杀掉了。有几个失魂落魄的人不知该怎么办好,结果连武器都没举起就死了。没过几分钟,就有一半的囚犯躺在沙地上,奄奄一息或是已经咽气。角斗的节奏很快慢了下来,剩下的人所要面对的,都是和他们有着同样战斗技巧与智慧的对手。人数慢慢减少,混乱厮杀的局面也逐渐改观。又一个人倒下,他的对手正好站在另一对角斗士身边,这通常会导致三角战局。观众为此大声喝彩,因为这种局面通常会更加残酷血腥。
终于只剩下三个人。其中两个战得难解难分,全都要精疲力竭了。第三个人小心翼翼地向他们靠近,和两个人保持着相等的距离,想捡个便宜。
几秒钟后,时机出现。他冲过去,挥舞匕首和长剑砍在一个人的头侧,把他放倒在地。申莫纳说:“傻瓜!他看不出另一个人更厉害吗?他应该等到一方获得明显优势,再过去干掉强手,留下弱者好对付。”
米兰伯感到一阵寒战。申莫纳是他过去的导师,也是他心目中仅次于霍俦佩帕的好友。但尽管他满腹经纶,智慧非凡,却也和坐在最便宜座位上的无知草民一样,为他人的鲜血呼喝叫嚣。无论怎样,米兰伯都无法理解簇朗尼人对死亡的狂热。他扭头对申莫纳说:“我想他是太忙了,顾不上想这些精细的战术。”
但他的讽刺对申莫纳毫无影响,法师正全神贯注地观看角斗。
米兰伯注意到霍俦佩帕没看比赛。这位足智多谋的法师正仔细观察着场中贵族们的每一次对话。对他来说,决斗大会只是研究朝堂游戏微妙法则的又一次机会。这种对死亡和苦难的漠视,米兰伯觉得和申奠纳的狂热一样让人害怕。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持刀的人获得了最终胜利。观众们对他表示由衷的祝贺。无数钱币被扔进赛场,这样,当胜利者重返社会时,会有点资本。
趁着清理竞技场的工夫,申莫纳叫来一名司仪,向他询问今日角斗赛事的安排。显然赛程令他很满意,法师扭头对两位朋友说:“今天只有几场一对一角斗,然后是两场特别赛事。一场是一群囚犯对一只饥饿的哈卢斯,另一场是儿个美凯米亚军人对被俘的图利尔武士。这应该是最有意思的。”
米兰伯的表情说明他对此无法认同。他觉得时机已到,就开口问:“霍俦,你看到有辛扎瓦家的人到场了吗?”
霍俦佩帕环顾竞技场,寻找帝国几大家族的旗帜,“明瓦纳比、安那萨提、克达、东玛尔古、扎卡特克斯、阿蔻玛……没有,米拉伯。我看你过去的,呃,恩主们都没到场。我想他们不会来了。”
“为什么?”
“他们在大将面前失宠了。大概是没能办好他指定的某个任务。而且我听说尽管他们突然重新加入战争联盟,但还是遭到猜忌。卡纳扎瓦氏族往日的光辉已然失落,而辛扎瓦家可是最老派的一族。”
比赛一直持续到下午,参赛角斗士们的武艺愈发精湛,比斗也愈加精彩。没过多久,最后一对角斗者也分出了胜负。人们鸦雀无声地等待,连贵族也不例外,因为下面是特别赛事。二十名战士走进竞技场中央,身材看似美凯米亚人。他们拿着绳索、捕兽网、长矛和长弯刀,只穿着缠腰布,涂了油的身体在午后艳阳下闪着微光。众人站在场地里,看上去平静放松,但观众席上的军人们可以分辨出他们细微的紧张表现——大战来临前的战士都是这样。一分钟后,竞技场对面巨大的双扇门打开,一只六足怪兽摇摇晃晃地走进竞技场。
哈卢斯生着长牙利爪,硬皮如甲胄一般,体型和美凯米亚大象差不多,天性狂暴好斗。这只巨兽愣了一下,等它适应了刺眼的阳光后,马上向眼前的人群发起冲锋。
斗士们迅速散开,试图扰乱它的行动。这只哈卢斯不知是头脑简单,还是生来一根筋,对某个倒霉的家伙穷追不舍。它猛扑了三步,把这人踩在脚下,两口吞了下去。剩下的斗士在巨兽身后重新集结,迅速扯开捕网。六足怪兽猛一转身——难以想象如此庞大的身躯会有这么快的速度——再次发起冲锋。这次斗士们等到了最后一刻,才纷纷撒开捕网,然后闪向两旁。这些大网都装有倒钩,可以钩进巨兽的硬皮。哈卢斯一下冲进网阵,不再理会人类,只是忙于扯开身上的捕网。长矛手趁此机会,跑过来对它施以攻击。巨兽乱了阵脚,不知攻击到底来自何方,但长矛的攻击效果不佳,因为它们无法穿透哈卢斯的厚皮。一名斗士意识到这样做徒劳无益,回手抓住身边的同伴,指了指怪兽的臀背。哈卢斯的尾巴正在地上前后甩动,力道像攻城锤一样强大。
他们迅速商量了几句,随即扔下长矛。此时巨兽又看上了一个目标,它猛扑过去,张口咬住一个斗士。趁它吞咽猎物的当口,巨兽后面那两个斗士向前几步,跳上它的尾巴。哈卢斯一开始没在意,随后开始猛摇尾巴,一下子把第二个人甩了出去。它转过身,准备吞噬被摔晕的斗士。另一个人没被摔下来,他趁哈卢斯吞食同伴的工夫,又向上爬了两步,来到臀尾相连的位置——两段嵴椎骨中间是一片松松垮垮的皮肤,斗士高高举起长刃弯刀,猛地扎了下去。这孤注一掷的攻击,博得了全场观众的喝彩。刀锋刺穿了骨节间的软骨,扎进嵴椎。巨兽怒吼一声,开始打转,想把这不受欢迎的骑手甩出去,但片刻之后,它最后面的两条腿便瘫软在地。哈卢斯不知所措地愣了一会儿,试图用两对前腿拖动沉重的身体,继续前进。它想回头咬住背上的敌人,但短粗的脖子无法完成这个动作,两次都徒劳无功。那斗士抽出弯刀,沿着它的嵴柱继续往上爬,其余的长矛手则不断骚扰着巨兽,力求转移它的注意力。他有三次差点被巨兽甩下去,但终于坚持住了。他爬到中肢前方时,又是一刀扎进嵴柱。巨兽的中肢随即瘫软,但那斗士也被甩了出去。哈卢斯痛苦地怒吼,却无法行动。斗士们全都退开,耐心等待。嵴椎上的两刀足以致命,几分钟后哈卢斯倒在地上,前腿挣扎着挥舞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观众席上响起惊天动地的喝彩,从来没有哪队角斗士以这么小的代价击败一只哈卢斯。这场角斗只死了三个人,以往的牺牲者至少是眼下的五倍。斗士们精疲力竭地站在巨兽周围,虚弱的手指再也握不住武器,任由它们掉落在地。这场角斗持续了不到十分钟,但消耗的体力、精神和汗水,让每个人都累得几乎无法站立。他们完全没力气回应人们的欢呼,只是踉踉跄跄地走向出口。只有那个杀死巨兽的斗士脸上还有些许表情,他走过竞技场时,竟然哭了起来。
“这个人为何这么难过?”
申莫纳问,“这可是场辉煌的胜利。”
米兰伯强迫自己平心静气地说:“因为他又累又怕,而且恶心透了。”
他又轻声补充了一句,“何况远离故乡。”
他干咽了一下,努力抑制狂怒的心情,“他知道胜利没有意义。他会被一次次送上竞技场,跟其他野兽、其他人战斗,甚至是来自故乡的朋友。而且他早晚会死在场上。”
霍俦佩帕盯着米兰伯,申莫纳一脸困惑。“若是机缘巧合,也许我此时也站在场中。那些角斗士也是人,他们有家有室,会爱会笑,可如今他们却在等死。”
霍俦佩帕心不在焉地挥挥手.“米兰伯,你有个坏毛病,说话做事总是掺杂个人感情。”
米兰伯对这血腥的场面既怒又怕,但还是强忍内心的激荡。他决定留下来。他应该是个簇朗尼人。
沙场被清理干净,号角再度鸣响,宣告下午最后一场比斗即将开始。十二个盛气凌人的武士昂首挺胸地从竞技场一端走进沙场。他们身穿皮质战甲,护腕上装着刺钉,头戴绚丽多彩的羽毛方巾。米兰伯没亲眼见过这种人,但在高塔试炼的幻象中见过这般装束。他们是骄傲的巨蛇骑士的后裔,如今的图利尔人。武士们目光炯炯,表情肃穆,像是早巳下定必死的决心。
从赛场另一端走出十二个战士,身穿仿美凯米亚式样的彩绘皮甲。他们自己的金属战甲过于珍贵,对角斗来说也过于坚固,所以只能穿簇朗尼工匠提供的仿制品。
图利尔人看着他们入场,眼神中写满倨傲与不屑。克拉文世界上的所有氏族中,只有图利尔人能抵御帝国。他们无疑是克拉文最好的山地战士,他们的山地堡垒和高地农场谁也无法攻陷。图利尔联邦与帝国的战争旷日持久,不分胜负,直到最后签下和约。他们是身材高大的民族,他们把克拉文上的低矮民族视作劣民,从不和他们通婚。
号角再度吹响,观众席上静下来。一位司仪高喊:“这些图利尔联邦的战士擅自与帝国军人开启战端,违背了他们联邦与帝国之间的协约,已被图利尔联邦判为罪犯,驱逐出境,交与帝国惩处。他们将与美凯米亚世界来的俘虏战斗,直到最后一个人。”
观众席上响起一阵欢呼。
号角鸣响,战士们拉开架式。美凯米亚人手握武器,弯腰躬身准备战斗;图利尔人则昂首挺胸,神色倨傲。一个图利尔战士上前几步,站在离他最近的美凯米亚人面前,用轻蔑的语气急促地说着什么,同时把手一挥指向赛场周围。
米兰伯觉得一股怒气在胸中升腾,眼前这一幕让他感到羞耻。他曾听人说,美凯米亚也有角斗赛,但与眼前这种完全不同。在克朗多和王国其他疆界上拼斗比试的角斗士们,都是以此为生的职业武士,而且比赛也总是点到为止。王国中偶尔会有以死相拼的角斗发生,但那是在其他方法都无法解决争端后,凭个人意愿进行的决斗。眼前这一幕却是浪费性命的愚行,只为让那些无所事事的人得到消遣,从血腥的角斗中寻找优越感。米兰伯四下环视,周围这些人的表情让他恶心。
那个图利尔战士继续叫嚣咆哮,美凯米亚人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们的表情姿态发生了微妙的改变。之前他们全身紧张,时刻准备战斗;现在他们几乎完全放松下来。图利尔人仍旧朝周围的观众席上指指点点。
一个高大魁梧的美凯米亚人上前几步,似乎想说点什么。叫阵的图利尔人摆出战斗姿态,高举长剑,准备攻击。在他身后,另一个图利尔武士语气和缓地说了些什么,为首的这人也放松下来。
高大的美凯米亚人慢慢解下头盔,露出一张疲惫憔悴的面容,汗湿的发丝紧紧贴在额头。这出乎意料的举动,让周围观众议论纷纷。高大的男人抬头环视四周,冲观众席略一点头,随即把剑、盾都扔在地上,对同伴们说了几句。竞技场上的其他美凯米亚斗士很快也都照着他的样子,把武器抛在场上。
米兰伯对他们意外的行动感到惊奇。申莫纳说:“这会闹出大乱子。图利尔人不会跟同胞作战,看来他们也不想和蛮人搏斗。我曾见六个图利尔战士杀死了所有对手,却不肯彼此为敌。卫兵们进场要结果他们,却被这些人击退。最终是由四周围墙上的弓手把他们射死的。这是种耻辱。观众们骚乱起来,那场角斗的主管被撕成了碎片。最后死了一百多位市民。”
米兰伯松了口气,至少他不必眼睁睁地看着卡黛拉的族人与自己的同胞相互残杀了。周围的观众叫嚣起来,嘲讽着不肯动手的角斗士们。
霍俦佩帕用胳膊肘捅了捅米兰伯,“大将似乎不太高兴。”
米兰伯看到大将面色铁青,他向皇帝的献礼变成了一场闹剧。阿尔玛寇从天国之光身边缓缓站起身,“让他们开始战斗!”
角斗主管派了一群魁伟壮硕、手持皮鞭的看场卫兵进入场内。他们把一动不动的角斗士们围在中间,开始抽打。皮鞭抽落在图利尔人和美凯米亚人裸露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血痕。米兰伯觉得一阵反胃,他在湿地里尝过皮鞭,熟知这种痛楚。下面竞技场里的每记鞭打,他都感同身受。
观众们骚动起来,抽打一动不动的人不是他们想看的场面。人们向皇党包厢报以嘘声和倒彩,有几个胆大妄为的还向场中投掷垃圾和小钱,以示他们对这场角斗的评价。最终有个看场卫兵捺不住性子,他走到一名图利尔武士跟前,用鞭柄敲打他的脸。结果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这个图利尔人冲了过来,一把抢过他的鞭子,紧紧绕在他脖子上,就要把他勒死。
其他看场人都跑向这个攻击他们同伴的武士,狠狠地鞭打他。图利尔人受了十几下抽打,脚下一晃,跪倒在地。但他手里还紧紧抓着鞭子,勒住喘不过气来的卫兵。鞭子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他的皮甲被鲜血染红,但图利尔人仍不放手。
那个看场卫兵的眼珠从青紫色的脸上突出,终于咽了气。图利尔人身上蕴藏的最后一丝力量似乎也随之消失。卫兵瘫软在沙地上,图利尔武士倒在他的身边。
一名美凯米亚战士第一个做出反应。他带着冷静超然的表情,随手捡起一柄长剑,捅穿了一个看场人。接着,所有图利尔人和美凯米亚战士都拾起武器,没用一分钟工夫,所有看场人都被杀了。这些囚犯又一起把武器扔在地上。
米兰伯看到这般景象,努力保持冷静。他为这些战士骄傲。他们宁愿接受死亡的命运,也不肯相互厮杀。也许这些人里,就有多年前和他一起闯入山谷敌营、发现裂缝仪器的战士。他表面上不为所动,就像个簇朗尼人的样子,但心中早已澎湃汹涌。
霍俦佩帕低声说:“我有种不祥的感觉。阿尔玛寇今天想要在皇帝面前巩固地位的企图,已经化作泡影。你过去的同胞不肯以死来娱乐天国之光,恐怕大将是无法忍受的。”
米兰伯近乎唾弃地说:“该死的娱乐。”
他看着霍俦佩帕,双目如炬,胖法师从没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米兰伯缓缓起身,又狠狠地说了一句:“还有这些该死的以杀戮为乐的人。”
霍俦佩帕抓住他的胳膊,想要拉他坐下,“米兰伯,记住你的身份!”
米兰伯没有理会他的提醒,一把挣开他的手。
他和两位同伴望向皇党包厢,大将正和一名卫士长交谈。米兰伯感到胸中涌起一阵热流,他强忍一时的冲动,才没运用法力把大将传送到沙场中去,看看他要如何面对这些不肯服从他的命令、体面地去死的人。
阿尔玛寇提高声音,压过周围的嘈杂:“不,不能用弓手。这些畜生没资格像战士一样牺牲。”
他扭头对一个宠信的法师下达了命令。这位黑袍尊者点点头,开始吟咏咒语。魔力涌现,米兰伯只觉得脖子后面寒毛倒竖。
一阵敬畏的低呼响彻场内。沙地上的角斗士们一个个昏倒在地。
大将喊道:“去把他们绑起来,建个高台,把他们吊死给所有人看!”
竞技场中一时鸦雀无声。随后观众们纷纷大喊:“不!”
“他们是武士!”
“这是耻辱!”
霍俦佩帕闭上眼,长叹一声。他自言自语似的对同伴说:“大将又被他那臭名远扬的坏脾气打败了,现在我们有了个烂摊子,这无益于提高他在宫廷朝会中的地位,也无益于帝国的稳定。”
大将猛一转身,像头狂怒的笼中困兽。他周围的人安静下来,远处的观众却越喊越响。以簇朗尼人的标准来说,只有毫无荣誉的人才会接受吊刑的耻辱,而尽管败坏了观众们的兴致,但这些囚犯仍旧显示出了战士的尊严和能力,他们有资格像战士一样光荣地死去。
霍俦佩帕扭头想要跟米兰伯说点什么,却被这位朋友脸上的表情惊呆了。米兰伯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怒气,这可怕的表情和大将不分伯仲。霍俦佩帕觉得要出大乱子了,正想提醒申莫纳,却发现他也正注视着米兰伯那恐怖的表情,说不出话来。霍俦佩帕勉力挤出一句“米兰伯,不要!”
但这位奴隶出身的法师已经开始移动。
米兰伯从惊呆的霍俦佩帕身边走过,只说了一句:“保护好皇帝。”
多年淤积的情感在这一刻得以释放,令他感到眩晕。一种陌生而强大的感觉涌上心头。我不是簇朗尼人!他向自己承认。我绝不属于这里。自穿上黑袍后,他的两种本性首次融合为一。无论在哪种文明的标准下,大将的所作所为都是冒渎的行径。可怕的决心充斥在他胸中,米兰伯不再有任何疑虑。
除了皇党包厢附近的人,几乎所有观众都在高喊“剑、剑、剑”人们要求给予场内的角斗士符合武士身份的死亡方式。有节奏的喊声化作米兰伯心头有力的脉动,增强了他几乎无法抑制的怒火。
米兰伯走到法师席和皇党包厢中间,看到士兵和木匠们冲进场内。昏倒在地的美凯米亚人和图利尔人像待宰的畜生一样被绑起来,观众的愤怒达到了危险的程度。下方坐席上,几个年轻的贵族军官似乎准备抽出配剑,跳进赛场维护这些囚犯的正当权利,让他们得以像武士一样牺牲。这些斗士都是勇敢的敌人,很多在场的观众曾与图利尔人和王国士兵作战。他们在战场上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这些人,但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勇敢的敌人蒙羞。
愤怒、厌恶与悲伤,以排山倒海之势在米兰伯胸中奔涌。他的灵魂在怒吼,再也无法控制。他的头猛一扬,翻起白眼。就像平生所经历的那两次一样,如火的符文浮现在他脑海中——他过去没有足够的力量抓住这个时刻。米兰伯带着近乎动物本能的喜悦,纵身跳入体内刚刚开启的力量之井。他抬起右臂,能量在他指间跳跃。一束蓝色炎箭在他手中出现,在阳光下显出夺目的光芒。炎箭向下飞去,击打在大将的卫兵身上。他们都被震飞出去,犹如风中的败叶。那些带着绞架材料刚刚跑进场内的人,也被震得跪倒在地,下层坐席上的观众全都被震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整个竞技场中所有的嘈杂声都消失了。
观众的目光转向能量箭的来源,周围的人也下意识地往旁边躲。米兰伯脸涨得通红,他扫视全场,把手一挥,大喝道:“够了!”
除了霍俦佩帕和申莫纳,谁都没动。两位法师不知米兰伯意欲何为,但面对这种场面,他们知道应该把他刚才的话当真。两人快步走向年轻的皇帝,伊青达和所有人一样正坐在原地,半是震惊半是着迷地注视着米兰伯。两人向伊青达低声说了几句,片刻之后皇帝离开了。
一声怒吼从左面传来:“谁这么大胆?”
大将直面米兰伯,他身穿白甲,犹如愤怒的半神,可怕的表情丝毫不逊于米兰伯。
“我!”
米兰伯吼回去,“再也不能如此,再也不会如此!不能再有人为他人的娱乐而死!”
簇朗尼诸族的大将阿尔玛寇勉强压住火气,高叫道:“你有什么权力!”
他脖子上青筋暴露,汗珠从额头流下,每寸肌肉都在颤抖。
米兰伯压低声音,仔细斟酌话语,透露出睥睨四方的怒气。“我有权做我属意之事。”
他对身边的一个卫兵说,“释放竞技场里的斗士。他们自由了!”
卫兵犹豫不决,但簇朗尼人的传统最终占了上风,“遵命,尊者。”
大将吼道:“站住!”
观众们倒吸一口冷气。帝国有史以来,从没发生过尊者和大将之间的冲突。卫兵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米兰伯咆哮道:“我的话就是律法。快去!”
卫兵马上向场内走去,大将也怒气冲天地说:“你违反了律法!谁也不能解放奴隶!”
他的怒火马上被原样奉还,米兰伯吼道:“我能!我在律法之外!”
大将好像受了无形的一击,向后退了一步。有生以来,没有人敢这样忤逆他的意旨,历史上也没有哪个大将曾当众受到这样的羞辱,他一时乱了方寸。
大将身旁的另一个法师跳起来,“我宣布你为叛徒、伪尊!你企图破坏大将的统治,颠覆帝国的秩序。你必须停止这种无耻行径!”
附近的观众立时向两旁跑开,避开这两位尊者。米兰伯注视着大将的宠臣,“你觉得自己的力量足以与我抗衡吗?”
大将看着米兰伯,脸上带着赤裸裸的恨意。他头也不回地对身旁的法师说:“毁掉他!”
米兰伯举起双臂,手腕交叠,顷刻间,一面柔和的金色光幕笼罩在他周围。那个法师射来一道能量箭,但蓝色火球被金盾阻隔,米兰伯毫发无伤。
米兰伯怒火中烧,全身紧绷。在被巨魔攻击时,在与罗兰打斗时,他曾两度捕捉到体内蕴藏的力量,并将它们释放出来。如今他撕开了阻隔在自主意识与秘密宝藏之间的最后屏障。对他来说,它们不再神秘莫测,而是力量之源,他的法力源源不绝。有生以来,米兰伯第一次彻底理解了他是什么,他是谁:并非局限于一个世界上古老教习的黑袍尊者,而是通晓高阶之道的大师,完全掌握着两个世界所提供的全部能量。
大将的宠臣法师恐惧地看着他。他眼前站着的不再是一个怪人,一个蛮人法师。这令人敬畏的身形,正高举双臂,愤怒得浑身颤抖,双眼通红,闪烁着魔力的光芒。
米兰伯在头顶拍响双手,雷声隆隆,在他周围响起。能量从他手中爆出.直冲云霄。魔法旋涡在他头顶旋转,距离大约一箭之地。能量的喷泉升上天空,接着铺散开来,像一道天幕笼罩住竞技场。这令人目眩的景象持续了一段时间,接着,天空好像炸开了似的,举目眺望的人们都睁不开眼。天色逐渐暗淡,太阳被渐浓的灰雾蒙住。
米兰伯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响彻整个竞技场:“纵然你们已经像这样生活了无数世纪,也不代表你们有暴虐的权力。此处的所有人都要接受审判,谁也不能逃避。”
一些法师从座位上消失,直接离开了竞技场,但很多法师留了下来。一些明智的平民从附近的出口逃走了,很多人还在等待,以为这是另一场娱乐节目。不少人喝多了酒,或是过于兴奋。法师的警告,他们听不进去。
米兰伯举起双手在面前画了个弧,“以他人的死亡和屈辱为乐的罪人们,看看你们面对末日又会如何!”
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
米兰伯抬起一只手,高举过头顶。四周一片寂静,连初夏的微风也消失了。当他再度开口,话语中蕴藏着无与伦比的力量。人们被吓得面色苍白,好像死神降临,在对他们说话。米兰伯的话语在竞技场中同荡:“颤抖吧!绝望吧!我即力量!”
一阵刺耳的尖啸,以米兰伯为中心向周围扩散。强大的魔法逐渐成形,连空气也为之颤抖。“风!”
米兰伯叫道。
一股悲风吹过竞技场,腐臭难闻,令人作呕。风中夹带着悲哀与恐惧的低吟。风势渐大渐急,越来越具有威胁性,越来越令人绝望。凄风渐凉,刺蜇着从不知冷为何物的簇朗尼人。人们在这刺骨的冰寒下痛哭流涕,在竞技场上方,乌云遮蔽天日。
狂风呼啸,淹没了人们的哭号。贵族们试图逃跑,他们惊惧万分,不知所措,只是机械地爬过族人的身体,把年老体衰的人踩在脚下。许多人被吹得跪在地上,甚至有些人从观众席上被卷进了赛场。
厚重的灰黑浓云在竞技场的天空中集结,以米兰伯的正上方为中心不断旋转。法师被一股奇异的光芒笼罩,随着魔法的能量脉动。他站在风暴中心,犹如可怕的身影立在黑幕中央。狂风怒号,但米兰伯的声音像一把钢刀刺透了风声。
“雨!”
冰冷的雨水落下,借着风势砸在地上。雨点越落越急,变成瓢泼大雨,继而化作倾盆豪雨。瀑布般的雨势倾泻在人群身上,把他们砸倒在地,以超自然的骇人之力将人们击晕。有些人侥幸逃进了通道,其他人只能蜷缩在一起,惊惶失措,战栗不已。
其他法师试图反制米兰伯的魔法,却无法做到,结果因耗尽法力而昏倒。从没有人施展出如此可怕的自然之力,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真正的魔法大师,他可以控制元素之力,为自己所用。那个试图挑战米兰伯的法师跌倒在坐席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眼睛狂眨,试图从无尽的混沌中理出些许秩序。大将试图抗拒暴雨,勉力站直身,不肯屈服于周围的可怕情景。
米兰伯放下胳膊,又将一只手平举在胸前。“火!”
他大喊一声,这个词钻进了所有人的耳朵。
浓云似乎燃烧起来。天空中翻卷出一片片骇人的色彩,各种火焰的色调在黑暗中穿流不息。锯齿状闪电划破天宇,仿佛诸神宣告着最终审判的到来。自然的元素变得狂野不羁,人们在原始的恐惧中尖叫不已。
火雨落下,击打在手臂和衣物上、面颊与斗篷上,随后开始燃烧。痛苦的哀号从四面八方响起,人们徒劳地想扑灭灼烧着肌肤的火焰。很多法师带着昏迷的伙伴一起从竞技场上消失,只剩米兰伯站在法师区上茕茕孑立。皮肉烧焦的臭气弥漫在场中,混杂着恐怖的刺鼻气味。
米兰伯把双臂交叠在胸前,低头看着脚下的大地。
“地!”
大地深处响起阵阵轰鸣。竞技场之下的土地开始微微颤抖。震动逐渐加剧,狂暴的嗡鸣声响彻天地,就像一群巨大的昆虫在场中飞舞。接着,低沉的轰鸣成了嗡嗡作响的和声,大地开始撼动。
颤动变成摇撼,又变成疯狂的晃动,犹如波涛汹涌。米兰伯稳稳地站在原地,仿佛站在一座海岛上。整个大地、土壤,似乎都变成了液体。观众席上的人们被扔进场内。巨大的竞技场随着原始的自然伟力而抽搐。雕像从基座上倒塌,巨大的木门扭脱了枢轴,摔成片片木板。它们摇摇晃晃地从通道震出,像醉汉一般涌进沙场,碾过迎面所有的人。竞技场底下关着的许多野兽都被地震吓坏了,在笼中冲撞暴跳,最终撞开笼锁冲了出来。它们逃出通道,冲过倒塌的大门,在火雨中咆哮,嘶嗥,怒吼。它们被恐惧驱使,冲向昏倒在沙场中的人群,肆意杀戮。有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机械地拍打着火焰;而在他身边,另一个人正被某种来自遥远丛林的恐怖巨兽所吞食。
古老的石块滑动脱落,连竞技场本身也发出哀号。它开始坍塌,屹立千年的石墙顷刻间化作齑粉。乞怜被狂风刮走,淹没在一片毁灭的和声中。狂乱仍在加剧,似乎整个世界就要被撕得粉碎。米兰伯再次举起双手。他把手一拍,亘古未有的惊天之雷炸裂开来。突然间,混乱停止了。
竞技场上方,天空晴朗,阳光明媚,和煦的微风再次从东方拂来。地面恢复了该有的稳定,纹丝不动,固若金汤。火雨已成为记忆。
随之而来的寂静让人难以忍受。片刻之后,伤者的呻吟和人们受惊的抽泣声随处可闻。大将还站在原地,但他面无血色,面颊和手臂上布满了细小的灼伤痕迹。簇朗尼帝国强大的领袖,变成了心中只剩恐惧的凡夫俗子。他瞪大眼睛,显出大片眼白,嘴唇不住颤动,似乎要说点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米兰伯再次举起双手,大将跌坐在地,害怕得抽噎起来。法师一拍手,随即消失不见。
午后的微风带来了夏花的香气。卡黛拉正和威廉在花园里玩字谜游戏。她始终坚持,他们应该学会丈夫故乡的语言。
此地位于圣城东面很远的地方,天色已近傍晚。太阳西沉,把花园中的影子拉得很长。没有钟声响起,所以米兰伯出现在宅邸门口时,把卡黛拉吓了一跳。她马上感到有什么不对劲,缓缓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出了什么事?”
威廉跑向父亲。米兰伯说:“我以后再跟你解释,我们必须马上带威廉离开这里。”
威廉拉着父亲的黑袍,“爹爹!”
他嚷嚷着,吸引米兰伯的注意。法师抱起儿子,紧紧搂在怀里,轻声对他说:“威廉,我们要去爹爹的故乡。你要做个勇敢的孩子,可不许哭。”
威廉咬着嘴唇。父亲叫他不要哭,肯定有很好的理由。他点点头,忍住泪水。
“尼东哈!阿尔莫蕾莱!”
米兰伯喊道。片刻之后,两名佣人走进花园。尼东哈鞠躬行礼,阿尔莫蕾莱却冲到卡黛拉身边。米兰伯把家眷从辛扎瓦家接走时,卡黛拉坚持要带上阿尔奠蕾莱。她与其说是个奴隶,倒不如说是卡黛拉的姐妹和威廉的姨妈。她马上就发现出事了,泪水止不住往外流。
“你要走了?”
她说。这更像是陈述一个事实,而不是询问。
尼东哈看着主人,“尊者,您的意思是?”
米兰伯说:“我们要走了,必须走。我很抱歉。”
尼东哈以簇朗尼人惯常的态度,面不改色地接受了事实,但阿尔莫蕾莱早已抱住卡黛拉泪如泉涌。
米兰伯说:“我希望你们俩生活无忧。我早就准备好了文件,以防这种情况发生。等我们走了,你们会在书房里找到我的所有研究报告,都已经分好类了。在我书桌最上面的架子里,你可以找到一份烫有黑色封泥的文书。我把这座宅院送给你,尼东哈。”
他又对阿尔莫蕾莱说,“我知道你们两个彼此相爱。把宅院赠给尼东哈的文件中,包含了一项条款,阿尔莫蕾莱,你将重获自由,他会成为你的好丈夫。即便皇帝也不能无视烙有尊者封印的文件,所以不要担心。”
阿尔莫蕾莱的表情掺杂着快乐、悲伤和难以置信。她慢慢点点头,表示明白,目光中流露出感激之情。
米兰伯又对尼东哈说:"我把山下的草场送给了牧人赞诺日思。尼东哈,你要照顾好这座宅院里的人。
“另外,你会在我的书房里找到几个红蜡封印的文书。马上把它们烧了。无论如何,在烧掉之前不要打开封泥。其他卷宗送给法众会的霍俦佩帕,告诉他,我向他献上最真挚的友情和祝福,愿他能把它们派上用场;他知道怎么处理这些文件。”
阿尔莫蕾莱再次拥抱卡黛拉,然后吻了威廉。尼东哈说:“快走,女孩。你现在还不是这里的女主人,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然后他弯腰鞠躬,犹犹豫豫地说,“尊者,我……我祝您万事如意。”
他迅速鞠完一躬,向书房走去。米兰伯可以看到他眼中闪现的泪光。
阿尔莫蕾莱跟着尼东哈走进宅邸,泪水顺着面颊流下。卡黛拉扭头对米兰伯说:“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
米兰伯领着两人走进传送室,“去时空裂缝前,有件事我必须搞清楚。”
他一手抱妻子,一手拉着站在他们中间的儿子,用意念之力跃迁到另一个传送室。
他们先是被一团白雾笼罩,片刻之后便出现在另一个房间中。三人走向房门,卡黛拉发现他们已来到了辛扎瓦大名的府邸。
三人快步走向卡马苏的书房,不顾礼节,直接推门就进。卡马苏没想到会被人打扰,恼怒地抬起头来。当他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时,脸上的表情为之一变。“尊者,您有何事?”
他起身问。
米兰伯简要复述了一遍当天发生的事。卡黛拉听得脸色惨白。辛扎瓦大名摇摇头,“尊者,您的所作所为造成的后果,也许将永远改变帝国的秩序。我希望这不是致命的一击。不管怎么说,也需要很多年才能看出后果。进步党已提出建议,要再次与主和党结盟。您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对我的家乡产生了巨大影响。”
卡马苏不等米兰伯开口,继续说道:“但这并非当务之急。曾经是奴隶的您,已经学会了很多帝国的风俗,但您毕竟不是簇朗尼人。您必须明白,身为大将,绝不允许有这么大的污点,他难以挽回颜面,很可能会为此自尽。但那些追随他的人——他的家族、氏族和臣属都会尽力捕杀您。他们现在可能已雇了刺客,或是联系与您为敌的法师。您别无选择,只能带上家人逃回故乡。”
尽管一直想要努力表现得勇敢些,但威廉觉得现在到了该哭的时候。卡黛拉被吓坏了,男孩能体会到母亲的情绪。米兰伯回身念出一道法术,威廉马上坠入梦乡。“他会一直睡到我们安全离开。”
卡黛拉点点头,她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但还是不喜欢。
“我不怕任何法师,卡马苏。”
米兰伯说,"但我担心皇帝。纵然法众会的师长在我身上下过很多工夫,都没能把我变成簇朗尼人,但我确实在为帝国效力。竞技场中的那一幕令我作呕,也让我确信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怀疑的事:帝国必须改变轨道,不然早晚自取灭亡。腐朽孱弱的文化核心无法支撑住自身的重量,就像一棵烂了心的恩佳吉树,会被自己的重量压垮。我在这段时间里还学到一些事,一些我不便吐露的事,它们让我相信巨大的变革早晚要发生。
“我得走了。如果我留下的话,法众会、宫廷朝会,甚至整个帝国都会分裂。如果不是出于对簇朗尼帝国最大利益的考虑,我是很难下决心离开的,这是我所受的训练。在我走之前必须搞清一件事,劳利和您的儿子带回任何和谈的消息了吗?”
“没有。他们在头天夜里的一场冲突中失踪了。战斗结束后,霍卡努的人搜索了周围地区,没发现任何痕迹,所以他们应该已经安全离开。我的次子确信他们到达了王国军战线之后的一条大路。从那以后,我们还没得到任何消息。我们党派中的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忧心忡忡地等待着。”
米兰伯想了想,“这么说来,皇帝还没做好行动的准备。我本希望和谈进行顺利,这样我们就可以在敌人尚未组织起来之前,以休战之名安全地离开。如今大将已宣布了对博里克公爵的大捷,我们可能永远也见不到和平的一天了。”
卡马苏说:“尊者,很明显您还不懂簇朗尼人。您毁掉了大将献给天国之光的庆典,大将备受侮辱,战争党必将陷入混乱。现在卡纳扎瓦氏族将再次脱离战争联盟;我们在蓝轮党中的盟友也会加倍努力,在宫廷朝会中促成休战。战争党失去了实际的领袖,即便大将可以证明自己未受羞辱,不必自尽,他也将很快被替换掉,因为战争党需要更强大的领袖。野心勃勃的明瓦纳比家族,他们三代以来,做梦都想得到那身金边白甲,宫廷朝会中其他的家族也将尽力争取这个位子。战争党将混乱不堪,只要朝堂游戏继续进行,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巩固地位。”
卡马苏久久地注视着米兰伯,“正如我所说,此刻肯定有不少人正计划要您的命。现在回故乡去吧,不要耽搁,您还有机会安全地通过裂缝。也许只有少数人能猜到您会立刻赶往裂缝。换成其他尊者,可能要花上一周时间来安置宅院。”
他冲米兰伯笑了笑,“尊者,您就像腐臭密室中的一股清新旭风。我很遗憾您要离开我们的国家,但您必须即刻上路。”
“辛扎瓦大名,我希望终有一天,我们能以朋友的身份重逢。这两个民族有很多值得互相学习的地方。”
辛扎瓦大名把手放在米兰伯肩头,“尊者,我也期待那一天的到来。我将为您祈祷。对了,还有件事,如果您在故土有机会见到卡马苏,请告诉他,父亲很想念他。赶快走吧,再会了。”
“再会。”
米兰伯回答。他伸手拉着妻子,快步走向传送室。他们走进传送室时,一阵钟声响起,米兰伯把妻儿推到身后。一阵白雾从地板上的符文中升起,弗米塔吃惊地站在那里。
“米兰伯!”
他说着,走上前来。
“别动,弗米塔!”
年长的法师停下脚步,“我没有恶意。消息已传回法众会,所有没参加庆典的法师都听说了。法众会乱成一锅粥。塔帕克和其他大将的爪牙要求判你死罪,霍俦佩帕和申莫纳则在为你的行为辩护,我从没见过这么激烈的争执。在宫廷朝会里,战争党要求剥夺法众会在战时的独立权,而进步党和主和党已与蓝轮党公开结盟。帝国正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剧变。”
说到这儿,年长的法师沮丧不安,他比米兰伯记忆中的形象老了很多,“米兰伯,我想你有很多主张是正确的。如果不想继续腐坏下去,我们必须有所改变。但一下子发生这么多改变?我不知这样行不行得通。”
两人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米兰伯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帝国,弗米塔。你要相信这点。”
年长的法师慢慢点头。“我相信你,至少我希望如此。”
他似乎挺直了身子,"无论结果如何,等事情平息下来,法众会有很多事要做。也许我们可以让帝国走上一条更为健康的道路。
“但你必须赶快走了。士兵们不会阻止你,在圣城之外只有极少数人听说了你的所作所为,但大将的宠臣们可能已经在搜捕你。在竞技场上,你把我们的兄弟们打了个措手不及,确实没人能单独与你抗衡,可如果他们同心协力,即便是你那强大的力量也无法抗衡。你不得不杀死其他法师,或者被他们杀死。”
“是的,这我都明白。我必须走了。我不想杀害任何法师,但迫不得已的话,我也会动手的。”
弗米塔听到这话,面色很是沉重,“你准备怎么去裂缝?你从没去过驻军营地,对吗?”
“是的,但我可以到平原城去,再从那儿雇顶轿子。”
“这样太慢了。轿子需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驻军营地。”
他伸手从袍子里掏出一个传送仪,递给米兰伯,“第三套设定可以把你直接送到裂缝前。”
米兰伯接过装置,“我准备关闭裂缝。”
弗米塔摇摇头说:“虽然你法力无边,但我想你还是没法办到。数十个法师同心协力造出了大裂缝,而且控制魔法仅仅设置在克拉文一侧。美凯米亚的机器只起到固定裂缝位置的作用。”
“我知道。我把自己的研究报告送给了霍俦,你很快就会看到了。我那些‘神秘’工作就是对裂缝能量进行的透彻研究。也许我比法众会中所有法师了解得都多。我知道从美凯米亚一侧关闭裂缝将是孤注一掷的行动,甚至是破坏性的,但这场战争必须结束。”
“那就先回到你的故乡等等看。我敢肯定,皇帝很快会采取行动。你在竞技场上对大将的打击,不逊于任何一场大仗。如果天国之光意欲和平,那么也许我们可以处理好裂缝的问题。先不要动手,等你搞清楚你们的国王对和谈的反应再说。”
“你也在玩朝堂游戏?”
弗米塔笑道:“米兰伯啊,卷入政治游戏的法师可不止我一个。霍俦佩帕和我从一开始就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快走吧,愿诸神保佑你。我祝你一路顺风,祝你回到故乡长命百岁。”
他说完就从米兰伯三人身旁走过。等他走出视线之外后,米兰伯启动了仪器。
士兵跳了起来。他正坐在一棵树下乘凉,躲避落日的余晖,突然间一名法师就带着一个女子和一个小孩出现在他面前。士兵刚站起身,那三个人已经向几百码外的裂缝仪走去。这个装置是一座平台,两侧各有一根高大的柱子,中间则是一片光芒闪耀的虚无。三个人走到裂缝前,一名管事的军官走上前来立正行礼。
“让这些人从平台上下来。”
“遵命,尊者!”
他喊出命令,台子上的人都走下来。米兰伯拉着卡黛拉的手,带她走过裂缝。
他们迈出一步,一阵眩晕过后,已经站在灰塔山峡谷簇朗尼营地的中央。此时已经入夜,营火烧得正旺。几名军官被这突如其来的到访吓了一跳,连忙让出一条路。
米兰伯问道:“你们抓到过马匹吗?”
一名军官默默地点点头。
“赶快牵两匹来。备好马鞍。”
“遵命,尊者。”
军官说着跑出去。不一会儿,一名士兵牵来了两匹马。他走近后,米兰伯发现此人正是霍卡努。辛扎瓦家族次子把缰绳递给米兰伯,迅速向周围瞟了一眼,“尊者,我们听说帝国庆典上发生了可怕的意外,不过报告内容语焉不详。我想您突然出现,肯定与此事有关。您必须赶快走,营地里有很多大将的人,如果他们也得出了和我一样的结论,很可能会铤而走险。”
米兰伯抱过威廉。卡黛拉在霍卡努的帮助下骑上马背。米兰伯把孩子递给她,自己也骑上了马,“霍卡努,我刚见过你父亲。回去找他吧,他现在需要你。”
“我这就回父亲的领地去,尊者。”
年轻的簇朗尼人犹豫片刻,接着说,“如果您见到我哥哥,告诉他我还活着,他还不知道。”
米兰伯应允下来,接着转身抓住卡黛拉坐骑的缰绳,“抓住鞍头,吾爱。我来抱威廉。”
米兰伯和卡黛拉径直出了营地。路上有几个卫兵本想上来盘查,但米兰伯的黑袍阻止了他们。两人在月光中骑了几个小时,没而后,士兵的喊叫声在他们身后响起,米兰伯带着家人一路跑到安全地带。
卡黛拉表现得坚忍不拔,就像她的羽蛇战士祖先一样,米兰伯为此赞叹不已。卡黛拉没骑过马,但她毫不抱怨。突然之间背井离乡,来到一个陌生、黑暗,连熟人都没有的世界,肯定是相当可怕的经历。她展现出的坚强,米兰伯之前也只是偶尔看到过一鳞半爪。
经过一段似乎永无止境的骑行,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几个朦胧的身影在树林间晃动。“站住!是谁在夜里赶路?”
这人用的是王国语。两匹马停住脚步,为首的人松了口气,回答道:“克瑞德的帕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