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融合

长弓默默地流下眼泪。

在精灵森林边缘的一片林间空地上,克瑞德的猎手长孤身一人,站在三个死去的精灵旁边。他们了无生息的躯体扑倒在地,四肢扭曲成不自然的形状,美丽的面孔染满鲜血。马丁知道死亡对精灵们意味着什么。通常精灵的家庭一个世纪中才能生养一两个孩子。马丁认出了其中的一个人,奥格文斯,加兰自幼相熟的伙伴。他还不到三十岁,以精灵的标准来看,不过是个孩子。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马丁抹去眼泪,摆出惯常的冷漠表情。加雷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条路前面还有几个,猎手长。簇朗尼人像暴风一样从这片丛林呼啸而过。”

马丁点点头,二话不说,继续赶路。加雷特跟上去,尽管年纪尚轻,加雷特却是长弓手下最棒的斥候。两人沿小路悄无声息地向伊万达接近。

走了几个小时,他们在一个簇朗尼营地的西面穿过河流。两人刚刚安全进入精灵森林,一个声音就从密林里传出:“幸会啊,长弓马丁。”

马丁和加雷特停下脚步,看到三个精灵从林木间走来,仿佛凭空出现。加兰和两个同伴走到猎手长与加雷特跟前。马丁冲后面的河流略一摆头,加兰点点头。通过这简单的动作,他们已明白大家都知道了奥格文斯的死讯。加雷特注意到他们眼神的交流,但他还远远不能理解精灵们这种精妙的交流方式。

“托马斯和凯勒恩呢?”

马丁问。

“正和女王议事。你带了什么消息来?”

“阿鲁沙王子的口信。你们也要去议会厅吗?”

加兰露出精灵惯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显出自嘲的幽默感,“看守这条小路是我们的责任。我们必须驻守一阵。等矮人们过了河,我们就赶过去。他们应该快来了。”

马丁和他们道过别,便向伊万达走去。他听出加兰话里有话。走到精灵树城周围的空地时,他还在想着为何加兰和其他年轻的精灵会被排除在宫廷之外。自从托马斯到伊万达定居后,他们一直与他为伴,而自从上次克瑞德围城战以后,马丁就没来过伊万达。这些年他曾和几个纳塔尔游骑兵聊过,这些人一直在公爵营地、伊万达和克瑞德之间传递消息。他也曾跟纳塔尔的大个子利昂和格里姆沃斯有过几次长谈。尽管他们在外人面前寡言少语,对长弓却没有什么戒心,因为他们觉得克瑞德猎手长和自己志趣相投,心灵相通。除了纳塔尔游骑兵,他是唯一可以自由进出伊万达的人类。这两个游骑兵暗示精灵女王的宫廷中发生了重大变故,马丁现在也隐隐觉得有些古怪。

他们一路小跑来到伊万达。加雷特说:“猎手长,他们不派人去收殓死者吗?”

马丁停住脚步,拄着长弓说:“加雷特,那不是他们的习俗。精灵会让森林接受死者,他们相信亡者不朽的灵魂现在已经踏上福岛。”

他想了一会儿,继续说,“在我手下的斥候中,你是最棒的。”

年轻的加雷特面色一红。“这不是奉承,而是事实。我这么说是因为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最有可能取代我。”

加雷特平素谦恭顺从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他全神贯注地听着马丁的话。长弓继续说道:“如果有什么意外夺去了我的生命,我希望有个人能接替我,不要让伊万达和人类渐渐疏远。”

加雷特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一定得明白,如果两个种族彼此疏远,那真是一场悲剧。”

马丁轻声道,“你必须尽量学习他们的习俗。有件事谨记在心,尤其是在这种战争年代。你知道如果一个人死了不到一个小时,有些牧师是可以让他复活的吗?”

加雷特说:“我听过这种故事,但我从没遇到哪个人亲眼见过,或是宣称知道有谁亲眼见过。”

“没错。塔里神父也是这么说的。而且跟信仰有关的事,他向来直言不讳。”

马丁看着脚下的土地,"我听过一个故事:有个位高权重的牧师——我不知他属于哪个教团——发现自己疏远了诸神,身陷凡尘俗世。于是,他丢掉了精美的丝袍和黄金法衣,换上行脚僧朴素简陋的衣服。他走在荒野之中,寻求谦恭的品性。机缘巧合,他来到伊万达附近,发现了一个刚死于意外的精灵。他是个身具大能的牧师,并且愿意尽力把自己的能力分享给他人。他正要复活死去的精灵,却被死者的妻子拦住了。牧师问她为何。她说:‘这不合我们的习俗。他现在已经身处福岛。即便你召唤他,他也不会回来,这只能违背他的意愿,徒增我们的悲伤。所以我们不提起他的名字,以防他听到我们声音中的依恋,放弃至福回来安慰我们。’就我所知,没有一个精灵被复活过。

“有人告诉我,精灵不会被人类的法术复活。还有人说精灵没有真正的灵魂,所以不会复活。我想并非如此,精灵对凡间生死看得更透。”

加雷特默不作声,消化着马丁的故事。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这真是个奇特的传说,猎手长。你怎么想起讲这个?”

“那些精灵的死,还有你的问题,让我想到了这个故事。我只想让你知道精灵与人类的不同,你必须努力熟悉他们的习俗。你得多花时间和他们在一起。”

“在这个故事里死去的精灵是真有其人吗?”

“是的。那个刚刚过世的精灵就是已故的精灵王,阿格拉安娜女王的丈夫。这是三十年前的事,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但这件事让我印象深刻。意外发生时,我就在狩猎队中,我也见到了那个牧师。”

加雷特什么也没说,马丁抄起长弓,继续上路。

他们很快来到伊万达城外。马丁停下脚步,加雷特仰望着宏大的树城赞叹不已。午后的阳光穿过森林,映下长长树影,但树城高处的主干本身也绽放着美丽的光芒。

马丁拉着加雷特的手肘,轻轻牵着目瞪口呆的斥候走向女王宫廷。他们来到议会大厅,走进去向女王致礼。

阿格拉安娜看到马丁,不禁露出微笑,“欢迎你,长弓马丁。你好久没来看我们了。”

马丁引见了加雷特。这个年轻人笨拙地向女王鞠了一躬。此时又有一个人从阴影中走进大厅。

马丁是和精灵幼儿一起长大的,有必要的话,他掩藏情绪的本事不比任何人差,但看到托马斯的样子,他几乎要叫出声来。马丁把话咽了回去,强迫自己不要一直盯着托马斯。他听到加雷特倒吸一口气,显然也吃惊不小。他们早就听说托马斯变了许多,但两人还是没想到他竟会变成眼前这个高大魁伟的汉子。托马斯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们。当初他总是在树林里追着马丁,要他再讲些精灵传说,或是和加雷特一块儿玩桶球;如今那个老是面带笑意的快活男孩已经消失无踪。托马斯走上前,面无表情地说:“克瑞德有什么消息?”

马丁倚着长弓。“阿鲁沙王子送来他的问候,”

他对女王说,“和友谊。他希望您身体安康。”

猎手长扭头看着托马斯,他知道这个男人显然已在女王的宫廷中获得了某种指挥权。“阿鲁沙送来以下消息:杜巴斯-泰拉公爵黑盖伊,如今统治着克朗多,所以西海岸不会再得到任何援军。另外,王子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异族人计划在不久以后发动一次强大攻势。目标到底是克瑞德、伊万达,还是公爵的军队,现在还不好说。不过,虽然簇朗尼人仍旧固守着矮人矿坑,但南方的营地并未通过此处得到增援。我的斥候们已发现了一些簇朗尼军北上的迹象,但规模都不大。阿鲁沙猜测,敌军最有可能的攻击对象是他父亲和布鲁卡尔公爵的军队。”

他又补充了一句,“另外我还带来一个不幸的消息:阿鲁沙手下的一位爵士牺牲了。”

他遵循精灵的习俗,没有提起死者的姓名。

听到罗兰的死讯,托马斯眼中闪过一丝波澜,但他只是说:“战争总要死人。”

凯勒恩注意到这个消息似乎是长弓和托马斯之间的私事。除了他们,这里的人都不大认识罗兰。凯勒恩也只是隐约记得,多年前在克瑞德那次晚宴上见过他。托马斯对童年伙伴的死无动于衷,这让马丁深感不安。精灵王子又把话题引回到战争:“很合理。如果西境王国军崩溃,异族人就可以把兵力全部投入其他战场,迅速夺取克瑞德和自由之都,不出一年,至多两年,凯士帝国鲍萨尼亚省的领土上就全要挂起他们的旗帜。接着,他们可以好整以暇地向亚本进军,用不了多久就会出现在克朗多的城门前。”

托马斯看着凯勒恩,皱起眉头,似乎想说点什么。女王给托马斯递了个眼色,他就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凯勒恩继续说道:“如果异族人没有在山脉西侧屯兵,矮人们很快就会来与我们会合。异族人曾多次跨河骚扰,但没有任何大规模入侵的迹象。我想阿鲁沙猜对了。如果公爵求援,我们会尽力帮忙的。”

托马斯一脸盛怒,扭头对精灵王子喝道:“让伊万达门户大开!”

托马斯不加掩饰的怒意把马丁吓了一跳。“除非撤走精灵森林里的卫兵,否则我们没有足够的军力参加这样的战事。”

凯勒恩不动声色,但他的目光映射出和托马斯相同的怒火。他平静地说:“我是伊万达的军事统帅。我不会让我们的森林门户大开。但如果异族人向公爵发动大规模攻击,他们也不会在克瑞德河沿岸留下多少军队威胁我们的森林。自从我们在法师的帮助下击退他们、杀死了几个黑袍尊者后,簇朗尼人就一直没有向我们进攻。如果他们进攻博里克公爵和布鲁卡尔公爵,导致战事陷入僵局,我们的力量也许可以打破平衡。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攻击他们力量薄弱的侧翼。”

托马斯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竭力克制自己。片刻之后,他用冷峻的声音说:“矮人们都听道尔甘的,而道尔甘听我的。除非我发话,他们是不会来的。”

说完这话,他转身离开了大厅。

马丁看着托马斯走出房间。他这才感觉到在当年的克瑞德男孩体内,如今存在着某种人类和不知何物混和而成的奇异且强大的力量。这让长弓不寒而栗。对于这种力量,他现在不过是管中窥豹,但已经够了。他知道托马斯如今成了让人惧怕的生灵。

马丁看到阿格拉安娜脸上闪过一丝波澜。女王起身说:“我最好去和托马斯谈谈。他最近工作得太晚,过于劳累了。”

女王离开后,马丁突然发现了一个笃定的事实。他刚才看到的这一幕,正是精灵女王的儿子和她的爱人之间的冲突,而且在她心中也深藏着激烈矛盾。阿格拉安娜脸上的表情,只有一个人面对绝望无助的命运时才会出现。

女王走后,凯勒恩说:“马丁,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需要你的智慧。”

马丁点点头,随即示意加雷特先下去吃点东西。年轻人退下后,马丁端详着精灵王子以及大厅中的其他人。塔瑟尔站在女王宝座的右侧,这是他惯常的位置。其他人他也认识,都是女王信赖的年长谏臣,还有很多是年高德劭的织法者。

马丁坐下来,耐心等待凯勒恩发话。精灵王子良久不语。马丁看着凯勒恩,他了解这个人,能体会到他的不安。小时候,马丁觉得精灵王子拥有世间一切美德,是精灵中的典范。虽然现在这种孩子气的崇拜早已消退,但他对凯勒恩的敬意始终未减。

王子说:“马丁,在场所有人中只有你了解当年的托马斯。你对自己看到的这种变化有何感想?”

马丁花了些时间考虑着回答:“这些年,我只是偶尔听说过他的变化,直到今天才亲眼得见。很显然,这些变化深不可测,难以捉摸。但它们预示着什么,我还不能妄自揣测。他当年是个好孩子,会因为好奇调皮惹些麻烦,但绝无恶意。他性格中有柔和的一面,但很难抑制自己的情绪。他脾气很好,但当朋友受到威胁时,可能会无法控制自己。总之,他和其他男孩一样,是个梦想家。”

“那现在呢?”

马丁掩饰不住心中的焦虑,“现在我已经无法理解他了。”

塔瑟尔说:“你的话我们听得很明白,马丁。你说得没错,我们也都无法理解他。”

凯勒恩轻声说:“在人类中,你最熟悉我们的历史。你知道我们有多痛恨被瓦哈鲁人奴役的漫长岁月,你知道我们有多排斥黑暗氏族所走的路。我们担心这种力量重返人间,就像我们担心异族人的入侵和他们的黑袍法师一样。你已经见过托马斯。你肯定知道我们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马丁点点头,“是的。你们在考虑夺他的性命。”

“很多年轻精灵盲目地追随他,”

塔瑟尔说,"他们还不成熟,也没有足够的智慧抵御托马斯身上瓦哈鲁魔力的微妙影响。虽然矮人们没有盲目地追随他,但他们的确在追随,因为他们没有精灵这份自古相传的恐惧,而且他们非常信任他的领导才能:八年来,托马斯一直带领他们在战争中存活,救过很多矮人的命。

“尽管在这场对抗入侵者的战争中,托马斯对我们来说是个福音,但我们必须摒弃杂念,直面关键问题:这个半人半瓦哈鲁的生灵,会不会企图成为我们的主宰?”

塔瑟尔皱起眉头,“如果是这样,他必须被毁灭。”

马丁心头一凉。在他认识的克瑞德男孩中,他对三个人最有感情:加雷特、托马斯和帕格。帕格被簇朗尼人掳走时,他暗自哀悼,经常猜测他到底身死还是被活擒。现在他也要为托马斯哀悼,因为无论结果如何,托马斯永远不再是过去的那个男孩了。

马丁对凯勒恩说:“没有别的办法吗?”

凯勒恩示意塔瑟尔回答这个问题。年长的织法者环视众人,从其他织法者那里得到默许后,他对马丁说:“我们会尽力让事情向好的方向发展,但如果瓦哈鲁的力量完全复苏,那我们将无力抗拒,所以我们才会这么担心。我们对托马斯没有恨意,但就算你怜悯一只染上狂犬病的狼,还是必须杀掉它。”

暮色渐深,马丁不动声色地看着伊万达的点点光芒。记忆中,这是个令人宽慰的景象,但如今他只觉得彻骨清寒,“你们何时会下决断?”

塔瑟尔说:“你了解我们的风格。必须决断时,我们就会决断。”

马丁慢慢站起身,“我对你们的建议是这样:除非这个变化已经明显偏向黑暗,否则不要过于受古老恐惧的影响,做出错误的判断。我早就知道,如今伊万达的统治者们,比起当年刚从瓦哈鲁手下解放的先辈,要更赤诚更独立。不到最后关头,不要动手。这样做也许会有好的结果,即使不然,起码也不坏。”

塔瑟尔点点头,“你的建议很好。我们会牢记在心。”

马丁表情凝重,仿佛身负重担,“我会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我当年对托马斯有些影响力,也许现在还行。我会好好考虑一下,然后找他谈谈。”

他转身离开大厅。所有人都没再多说,他们和马丁一样忧心忡忡。

脑中的悸动越来越厉害,并非疼痛,而是一种越来越持久、让人焦躁的不适感。托马斯坐在凉爽的空地间,身旁有个平静的小湖。他觉得心绪激荡不已。自从在伊万达定居,他就发现梦境变得好像朦胧幻影,只能记起模煳的词句和姓名。它们不再那么恼人,那么可怕,不再对他的日常生活产生影响。但他头脑中的压力,那近乎疼痛的钝感却逐渐增加。在战场上,他会沉迷在血红的狂怒中,忘却这种疼痛,但战斗的狂热退去后,特别是当他慢慢走回伊万达时,悸动就会回归。

轻轻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托马斯头也不回地说:“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阿格拉安娜说:“又疼了,托马斯?”

一种奇怪的感觉在他心中隐隐闪过。托马斯歪着头,仿佛聆听着什么。他不耐烦地说:“对。我很快就回我们的房间去。你走吧,先准备好,我过会儿就去找你。”

阿格拉安娜退后几步,骄傲的面容上显露出一丝痛苦。从没人用这种颐指气使的口吻对她说话。她转过身,快步离去。

女王走过树林时,心中百感交集。自从屈服于托马斯和她自己的欲望后,阿格拉安娜已经失去了命令他的能力,也无法抗拒他的命令。如今托马斯成了她的君王,这让她感到羞耻。这是个没有快乐可言的结合,并非她所期盼的那样重获失落已久的欢愉,但这是种难以抗拒的冲动,一种和他相伴、归属于他的需求,这种感情击溃了她心中最后的防线。托马斯活力十足,强大莫测,有时甚至冷酷无情。她马上纠正自己:不是冷酷,只是与其他生灵不同,没有什么能与他相提并论。托马斯并非无视于她的渴求,只是不知道她有这种愿望。她走近伊万达时,面颊上的晶莹泪珠,反射出树城美丽的柔光。

托马斯几乎没有注意到她的离去。阵阵钝痛中,一个声音隐隐向他呼唤。托马斯努力聆听,察觉到它的音调,它的颜色,也知道了是谁在呼唤……

“托马斯?”

是我。

灰-沙格望过荒芜的平原。干燥龟裂的大地上完全没有湿气,只有汩汩冒泡的碱坑散发着恶臭。他对无形的同伴大声说:“我们很久没说过话了。”

塔瑟尔和其他人想把我们分开,你总是被遗忘。

北方的寒风袭来,充满臭味,让人作呕。这种腐臭到处都是,在席卷宇宙的强大而疯狂的威能下,只有微弱的扰动兀自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没关系。我们又在一起了。”

这是什么地方?

“混沌之战的荒原。德雷克-考林的纪念碑,曾为辽阔草场的死寂冻土。这里少有活物。大部分生物都逃到南方去了,那里的环境更适宜生存。”

你是谁?

灰-沙格大笑,“我是你将要成为之物。我们是一体。你说过很多次。”

我忘了。

灰-沙格发出呼唤,沙鲁加越过灰蒙蒙的大地向他飞来。黑沉浓云在它头顶隆鸣。强大的飞龙落在地上,让主人骑上它的背。瓦哈鲁瞟了眼地上的灰烬,那是德雷克-考林最后的痕迹。他说:“来,让我们看看最终炼就的命运。”

沙鲁加跃上天宇,飞过荒芜的大地。灰-沙格骑在巨龙宽大的背上,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感受着拂面而过的狂风。他们就这样飞着,任由时间从身边流逝。他们见证着旧纪元的衰亡和新纪元的诞生。他们在高高的蓝天中翱翔,远离混沌之战的恐怖。

这真让人哀伤。

“我不这么想。这是个教训,尽管我没法让自己学会。但我想你已经明白。”

悸动再次出现,灰-沙格合上眼帘。

是的,我记住了。

“托马斯?”

托马斯猛地睁开眼,发现加兰站在不远处的空地边缘。“我待会儿再来?”

托马斯从他做梦的地方慢慢起身。他的声音沙哑,透着倦意:“不,有什么事?”

“道尔甘的矮人军队已到达外围林地,正在河湾等你。矮人们过河时,袭击了一个簇朗尼人营地。”

年轻的精灵脸上浮现出愉快的微笑,“他们终于抓到了几个俘虏。”

托马斯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表情,混杂着喜悦和愤怒。金甲战士对这个消息的反应,让加兰觉得奇怪。托马斯仿佛倾听着远方的呼唤,心不在焉地说:“你先去矮人营地。我马上就去。”

加兰退出空地。托马斯凝神倾听,远方的呼唤越来越响。

“我做错了吗?”

这句话在空荡荡的大厅中回响。佣人们早就悄悄退下。灰-沙格沉郁地坐在王位上。他对周围的幢幢阴影说:“我做错了吗?”

如今你知道何为怀疑了。无处不在的声音答道。

“我心中有一种奇怪的平静,这是什么?”

是死亡的迫近。

灰-沙格闭上眼,“我想也是。大战后,我的族类几乎无人幸免。真是旷古未有。我是最后的遗存。但无论如何,我想再次骑上沙鲁加翱翔天宇。”

它早就不在了。它死了,很久很久以前就死了。

“但我今早还骑着它飞过。”

那是梦,此刻亦然。

“我也疯了吗?”

你只是一段回忆。不过一场大梦。

“那么我会依照计划而行。我会接受这无可规避的命运。会有人接替我的位置。”

这已然发生,我就是你的继任者。我已经拿起你的宝剑,披上你的盔甲。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我会击退所有意图霸占这个世界的人。

“那么我死而无憾。”

他睁开眼,最后看了一眼久已蒙尘的厅堂。他最后一次合上眼帘,鹰盟之主施展出最后的法术。他的力量已然衰落,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新神仍旧无人能敌。灰-沙格的魔力从他疲惫的躯体抽离,融于铠甲之中。缕缕青烟从他所在的地方向上飘去,没过多久,王座上只剩下黄金甲胄、白色战衣、盾牌和银柄金剑。

我是灰-沙格;我是托马斯。

托马斯睁开眼,一时间因为自己身处林间空地而感到困惑。他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激情,新的力量在他体内流淌。他听到心中响起一声清亮的号召:我是瓦哈鲁人灰-沙格。我会摧毁所有意图霸占我的世界的人。

带着这个可怕的决心,他离开空地,向矮人们看押俘虏的地方走去。

“很高兴又见到你,长弓,我的老朋友。”

道尔甘抽着烟斗说。几年前矮人们取道克瑞德城东面的森林,赶往伊万达,那时他们有幸相见,但自那以后就再没机会见面了。

马丁、凯勒恩和几个精灵一同来察看矮人们的俘虏。他们被绑着,集中在空地的一角,对周围的人怒目而视。加兰走进空地,“托马斯很快就会过来。”

马丁说:“道尔甘,这么多年来,你一直试图抓几个俘虏,但都没成功。你这次是怎么干的,竟然抓到一营地的簇朗尼人?”

在八个被绑的战士身后,是一群胆战心惊的簇朗尼奴隶。他们没有被绑住,但却挤成一团,不知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什么。道尔甘把手一挥,"通常我们是渡河突袭,俘虏不是不省人事,就是不肯合作,撤退时会拖慢我们的速度。但这次我们渡过克瑞德河时,别无选择。往年我们总会等天黑后偷偷渡河,但今年他们沿河布防,密集得好像灌木丛中的荨麻。

“我们发现这伙人的位置相对孤立,八个士兵看守着一群奴隶。他们正在修理土木工事,我猜大概是不久前精灵们在某次突袭时破坏的。我们悄悄地把他们包围,还有几个小子爬到了树上——虽然他们不喜欢这么干。我们从上方搞掉了三个外围守卫,没容他们发出警报就让他们闭了嘴。其余的五个正在打盹,真是一群懒虫。我们摸进营地,用锤子恰到好处地敲了几下,然后把他们绑起来了。至于这些人,”

他指指奴隶们,“吓得不敢出声。我们确认没有惊动周围的营地后,才把他们带了回来。毕竟把他们留下的话,未免太浪费。我们也许能挖出什么有用的情报。”

道尔甘试图摆出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但对同伴们这次成功行动的得意之情还是溢于言表,那就像黑夜中的灯塔一样明显。

马丁露出赞许的笑容,对凯勒恩说:“希望我们能打听出簇朗尼人的计划,看看那场大规模进攻到底是不是真的,攻击方向在哪里。我学过几句簇朗尼语,但还不足以听懂他们说话。只有塔里神父和我手下的簇朗尼斥候查尔斯能和他们交流。也许我们应该把他们带到克瑞德去?”

凯勒恩说:“只要有时间,我们就能学会簇朗尼语。我想在转移途中他们是不会配合的。他们很可能每走一步,都要大声示警。”

马丁对此没有异议。一阵响动让他回头看去。

托马斯大步走进空地。道尔甘正要迎上去问好,却发现年轻战士的表情举止中有些异样的东西,让矮人哑口无言。托马斯眼中充满疯狂,这狂热的怒气道尔甘过去曾隐约瞥见过,如今它炽烈得犹如熊熊火光。

托马斯看着被绑的俘虏,缓缓抽出长剑指向他们。他说的话,无论是马丁还是矮人们都听不懂,周围的精灵却都惊呆了。有几个年迈的精灵跪倒在地,年轻人则因恐惧下意识地退开。只有凯勒恩站在原地,但身子也在微微颤抖。精灵王子慢慢转向马丁。他面无血色,语带惊恐地说:“瓦哈鲁终于复活了!”

托马斯没有理会空地中的其他人,他走到第一个簇朗尼俘虏面前。被绑的战士抬头看着他,神色惊惧却又倔强不屈。金剑突然举起,随即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把俘虏的脑袋从肩膀上砍下。

鲜血喷溅在托马斯白色的战袍上,缓缓滴落,没有留下一点血渍。蜷缩在一起的奴隶们发出一阵恐惧的低呼。剩下的七个士兵瞪大了眼睛,显出惊恐的神情。托马斯缓缓转身,面对下一名俘虏,他再次挥剑取走了一条性命。

马丁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强迫自己把头扭开。他感到无以言表的恐惧,但和那些在托马斯面前显得卑微顺从的精灵比起来,他的惧意根本算不了什么。凯勒恩的表情显示出他内心的挣扎。他正努力抗拒着对瓦哈鲁古语近乎本能的服从天性——亘古之时,瓦哈鲁族是世界的主宰。年轻的精灵们对这些上古知识所知不多,他们只是无法理解自己心中那不可抑制的冲动——臣服于金甲战士的冲动。瓦哈鲁语依旧是充满魔力的语言。

托马斯扭头望向众人。马丁被他目光中蕴含的力量深深震撼。克瑞德男孩最后的痕迹也已逝去,异族的灵魂充斥在这具躯壳之中。托马斯抬起手臂,马丁绷紧全身,准备规避攻击。所有人都有可能被攻击,托马斯展现出的可怕威胁,让矮人们都向后退开。突然,托马斯眼中闪出一丝温情,似乎认出了马丁。他用冷漠的语气说:“马丁,看在我过去对你的敬爱的分上,赶快走,否则你难逃一死。”

马丁鼓起全部勇气,抵御着前所未有的恐惧。他高喊道:“我不会眼看着你屠杀这些俘虏!”

冷漠的声音再度响起,显露出古老的威仪,重现失落已久的庄严:“马丁,这些人霸占我的世界。没人敢夺走我的疆土,我的领地,它只属于我!你也想来霸占我的世界吗,马丁?”

托马斯以超越人类的速度,转身挥剑,又有两个簇朗尼人倒毙当场。

马丁猛地一跃,冲过他们之间的空地,把托马斯从俘虏面前撞开。马丁紧紧抓住托马斯握有金剑的手腕,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猎手长身强体壮,可以背着刚杀的雄鹿,一口气走上好几里地,但他无法与托马斯相比。战士一把推开马丁,就像举起个恼人的婴儿一样轻松,随后轻巧地站起身来。马丁再次向托马斯冲去,但战士这次已做好准备。他随手抓住马丁的衣襟,开口道:“谁也不能干涉我的意旨。”

他把马丁摔过空地,好像猎手长的体重只有原本的十分之一。马丁从空中高高飞过,挥舞着手臂,努力想控制摔落的姿态。他重重地落在地上,周围所有人都能听到空气从他肺部喷出时的闷响。

精灵们还没从眼前这一幕中缓过神来,只有道尔甘跑到马丁身边。矮人族长取下腰间的皮囊,把水浇在马丁脸上,把他摇醒。簇朗尼奴隶们目睹着士兵被一个个屠杀,不禁发出阵阵惨叫。马丁就在这叫声中徐徐醒转。

猎手长晃了晃脑袋,试图看清眼前的景象,但视线仍旧晃动游移。等他恢复视力后,不禁被骇得倒吸一口冷气。

托马斯砍倒了最后一名簇朗尼士兵,向不住哭号的奴隶们走去。那些人被吓得浑身瘫软,只能瞪大眼睛看着死神步步逼近。马丁觉得他们就像被夜晚突然爆出的强光吓坏的鹿群。

托马斯杀死了第一个簇朗尼奴隶,那是个瘦小枯干,一脸苦相的男人。马丁惊叫一声,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却突然一阵晕眩,只能扶着道尔甘。

托马斯又是一剑,又夺走一条性命。金剑再度举起,他看着眼前的奴隶。这是个小男孩,至多十二岁。他眼中充满恐惧,木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待结束生命的一剑。

突然,托马斯觉得时间凝固了,这一瞬间在他心中冻结。他看着男孩浓密的黑发和大大的棕色眼睛。男孩蹲在地上等待最后一击,不住摇头,双唇间一遍又一遍地吐出一个字眼;在空地间暗淡的光线下,托马斯看到了一个往日的幽灵,那是他遗忘多时的朋友的鬼魂。一段童年时代的难忘友情,重新在他的意识中浮现。眼前的景象一阵模煳,过往和现在混为一体,他叫道:“帕格?”

一阵疼痛从他心底暴起,另一股意识想要将他压倒。

帕格!他狂叫。

杀了他!一个狂怒的声音响起,在他心中,两股意识纠缠在一处。

不!另一个意识怒吼。

在空地中其他人的眼里,托马斯正愣在原地,心中的冲突让他颤抖不已,手中的剑举得老高,等待落下。

他们是敌人!杀了他们!

他是个孩子!只是个孩子!

他是敌人!

是个孩子!

托马斯的脸被痛苦所扭曲。他紧咬牙关,肌肉僵硬,连头皮都绷得紧紧的。他的眼睛瞪得浑圆,头盔下汗流满面,顺着眉毛、面颊一路淌下来。

马丁晃了几下,慢慢向前走去。每走一步,身上的摔伤都疼痛不已。

托马斯的手不住抖动,透露出内心的挣扎。长剑慢慢落下,每一颤就移动一寸。奴隶男孩被吓呆了,动也不动,只有目光一直跟随着长剑。

我是灰-沙格!我是瓦哈鲁!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愤怒、战斗的狂热和嗜血的欲望。

在这片暴怒的海洋中,矗立着一块独石。一个平静的声音低语道,我是托马斯。

仇恨的海水一次次冲击着平静的岩石,每次都会把它吞没,随即退去再扑上来。每次潮水落下,岩石仍旧从疯狂的海浪中升起,纹丝不动。有什么东西被粉碎了,亘古之时的雷电,轰击在托马斯心中。他感到晕眩,陷入一片陌生的海洋,寻找一点光亮,他知道那将是通向自由的道路。潮水澎湃翻滚,他努力挣扎,让头保持在令人窒息的黑水之上。一股凄厉悲风在他头顶呼啸,冲他吟唱着哀伤的旋律。托马斯探出头来,又看到那点光明。潮水再次将他吞没,让他远离目标,但这次浪头变弱了。他挣扎着向光亮游去。一道巨浪袭来,这是最后的总攻,铺天盖地,汹涌无比。我是灰-沙格!那道意识就此破碎,一阵断裂声响起,就像不堪新雪的枯枝折断,或是冬季寒冰在春日的融化。这最后的攻击似乎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黑海失去了怒气,平静下来。他又站在坚实的土地上,如同一块独石。我是托马斯。远处的光点在他眼前开始扩大,迅速将他包容。

我是托马斯。

“托马斯!”

托马斯眨了眨眼,看到自己站在空地上。一个男孩蹲在面前,等待死亡的来临。他转过头去,看到了马丁。猎人拉满的弓弦就靠在面颊前,一支长箭赢指托马斯。克瑞德的猎手长说:“放下你的剑。不然的话,以诸神的名义,我会让你死在当场!”

托马斯的目光扫过空地。他看到矮人们都已经拔出武器,有些年长的精灵也一样。凯勒恩仍在颤抖,但他也抽出长剑,缓缓向他逼近。

马丁死盯着托马斯。他心中没有惧意,只是在意战士那傲人的力量和速度。他等待着,看到一丝疯狂在托马斯眼中闪过。接着,就像面纱被掀起似的,他的双眼变得清澈,金剑突然从他手中掉落,那双苍白得近乎无色的眼睛中涌出了泪水。托马斯跪在地上,一声痛苦的哀号从他唇间进出。他大声喊:“哦,马丁,我到底变成了什么东西?”

马丁放下长弓,看着托马斯抱紧双臂。塔瑟尔和其他织法者走进空地。他们来到托马斯身边,随即又环视着空地中的其他人。托马斯的哀号声充满了悔恨和悲伤,很多精灵发现自已也在随之哭泣。

塔瑟尔对长弓马丁说:“不久前我们感到魔法之丝被扯断,所以马上赶了过来。我们担心瓦哈鲁终于降临了,看来也确实如此。”

马丁说:“现在怎么样?”

“天平的另一端赢了。瓦哈鲁最终被这个孩子所取代。这点不用担心。但这孩子现在一定感受到了无数世代以来残暴屠杀的重责,以及吞噬一切的负罪感。凡人才有的情感负担重又回到他身上。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他能否挺过这一关。这种痛苦可能会让他走向末日。”

马丁从老迈的精灵身边走过,来到托马斯面前。借着昏暗的光线,他首先察觉到了托马斯的变化。瓦哈鲁加诸在他身上的异质——闪耀的双眸,高傲的浓眉——都已经消失,他又变成了托马斯,变回了凡人,但这段经历也给他留下了永难磨灭的痕迹:精灵的长耳,苍白的眼眸。魔力之主古神瓦哈鲁人已随风而去。刚才的龙主,变成了这个蹲在地上、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痛苦万分的男人。

马丁把手扶在托马斯的肩膀上。战士抬起头来,他哭红了眼圈,几乎因哀伤而疯狂。过了一会儿,他才认出了马丁。他闭上眼睛,似乎是想忘掉周围的一切。精灵和矮人们都在看着他。簇朗尼奴隶们默不作声,他们知道有些奇迹发生了,虽然无法理解,但他们相信自己不会死在这里。人们静静地观看着眼前这一幕。长弓马丁抱着金甲白袍的男子,他痛苦的哭声让人不忍卒听。

阿格拉安娜坐在睡榻上,梳理着略带红色的长长金发。就像过去一样,她等待着托马斯的到来,恐惧与希冀在她心中交缠。

屋外传来一阵喊声。女王站起身,披上衣袍走出房间。她来到平台上,看到一群精灵和矮人走向伊万达腹地。一起来的,还有长弓马丁和几个人类——从他们的服饰可以看出,那是些簇朗尼人。

女王倒吸一口冷气,连忙用手掩住嘴。托马斯走在人群中间,在他身旁有个年幼的男孩,正睁大眼睛看着伊万达的奇景。

阿格拉安娜一步都挪不动,她担心眼前的情景只是从期冀中化出的幻影。时间流逝,她就这样等着,直到托马斯出现在她面前:他从男孩身边走了过来。马丁牵着男孩把他带走,其他人也跟上去,让精灵女王和托马斯能够独处。

托马斯慢慢伸出手抚摸着她的面颊,他深情地注视着阿格拉安娜,就像在克瑞德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他没有说话,只是轻柔地将她拥入怀中。托马斯静静地抱着女王,让她体会着他心中充满爱恋的暖意。

过了一会儿,托马斯在她耳边轻声说:“哦,我的女王。我祈求诸神允许我弥补你的痛苦,我带给你的每一刻忧伤都要用一年的欢乐来偿还。我又变回那个仰慕你的臣仆了。”

阿格拉安娜幸福得说不出话来,她就这样抱着托马斯。忧伤已经成了遥远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