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尊者

一座废弃的宅邸俯瞰整座城市。

这里曾是一个伟大家族的大宅。昂托赛特城周围环绕着绵延起伏的群山,而这里是山脉最高峰的山巅,最理想的观景点,可以将城市和远处的大海尽收眼底。原来居住在此的家族已经没落,他们在一场帝国常见的微妙而致命的政治斗争中,站在了失败的一方,因此实力大损,地位陡降。这座宅邸年久失修,无人问津。尽管此地是这个地区位置最好的宅地,但与厄运的紧密联系,让迷信的簇朗尼人对它敬而远之。

某天,消息传进城,有几个库拉牧人看到一名黑袍法师孤身走向山上的老宅。牧人们慌忙避到一旁,以他们的身份来说,这是合宜的举动。牧人们待在附近,照料牲畜——库拉毛是他们微薄收入的来源。时近正午,他们听到一声巨响,仿佛万雷之母在头顶炸响。库拉群四散奔逃,有些跑上了山。牧人们也吓得不轻,但他们知道自己的责任,只有把恐惧放到一边,去追赶牲畜。

有个牧人叫赞诺日思,他爬上那座一度声名远播的山坡,正好看到早先见过的黑袍法师站在山顶。那座破旧大宅先前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一大片冒着烟尘的空地,比四周的草地还低几尺。他担心自己干扰了尊者的任务,连忙向山下走,希望不被发觉,因为尊者是背对着他的,而且头上还戴着兜帽呢。但他刚往后退了一步,就见法师扭过头来,用一双令人不安的深褐色眼眸注视着他。

牧人按习俗跪下,目光垂下望着地面。他没有匍匐,因为虽然自己不是贵族,但毕竟是个自由民,还是一家之长。

“站起来。”

法师命令。

赞诺日思有些不解,但还是站了起来,双眼仍旧低垂。

“看着我。”

他抬头看去,发现兜帽中的双眸正仔细打量着自己。在尊者白皙的面庞上,胡须和眼睛一样黑。这让赞诺日思更觉不安,因为只有奴隶才留胡须。法师看出他的困惑,微笑起来,绕着牧人走了一圈,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法师看出牧人在簇朗尼人中算高的,比起自己五尺八寸的身高还高上一两寸。他皮肤黝黑,好像乔卡或是咖啡的颜色;眼睛是黑色,发色也一样,只是有些斑白,在绿色短袍下,显露出退伍士兵的壮硕身材。法师早从男人挺拔的站姿和身上的几道伤疤上看出了他的身份。这人年龄在五十开外,但对于牧人来说还是正当年。尽管身材稍矮,但这人真有点像克瑞德的伽旦。

“你叫什么?”

法师来到牧人面前,开口问。赞诺日思回答了问题,他的声音暴露了他紧张的情绪。法师接下来的问题可把他吓到了:“你觉得此地建宅可好,牧人?”

赞诺日思结结巴巴地说:“如果……如果您……您觉得合适,尊者。”

法师打断了他的话:“别管我怎么想!我在问你!”

赞诺日思勉强以羞耻心掩饰住愤怒。尊者是神圣的,对他们撒谎是不可饶恕的耻辱,“请原谅,尊者。据说这里不得神宠。”

“这是谁说的?”

法师尖厉的声音让牧人猛一仰头,好像被揍了一拳。他的目光中透着怒意,声音还保持平和:“城里人说的,尊者。当然,乡下人也这么说。”

牧人注视着法师的眼睛,没有移开目光。

法师眼角露出笑意,嘴角也略微上扬。他朗声道:“但你不这么想,牧人?”

“十五年前我曾是个战士,尊者。我发现诸神通常眷顾那些关心自身福祉的人。”

法师终于露出笑容,但也并未因此显得容易亲近,“一个自食其力的人。很好。很高兴我们有些共识,因为我计划在这里建造我的宅院,我很喜欢此处的海景。”

听到这话,牧人浑身一僵。法师注意到这个变化,开口说:“你赞成我的计划吗,昂托赛特的赞诺日思?”

赞诺日思挪挪身子,“尊者在开我的玩笑。我知道,我同意与否于事无碍。”

“对,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赞成我的计划吗?”

赞诺日思双肩略沉。他说:“我将不得不另寻牧场,尊者。仅此而已。没有不敬的意思。”

“跟我说说这座宅院,当年矗立在此的大宅。”

“那是阿尔马克大名的家,尊者。在争选大将时,他选错了人,支持一个亲族与阿尔玛寇对抗。”

牧人耸耸肩,“我曾是这个家族的巡逻队长。我很骄傲,这限制了我的仕途。大名允许我离开家族,娶妻生子,所以我继承了岳父的牧群。如果我一直当兵下去,现在就会是个奴隶,或是灰武士,没准已经死了。”

他望向远方的海洋,“您还想知道什么,尊者?”

法师说:“你可以继续在山上放牧,赞诺日思。草食动物可以让草场保持平整,我可不喜欢杂草蓬乱的地方。只要让它们离主宅远点就行了,我在那里工作,不然我会时不时煮几头当晚饭。”

法师没再多说,随手从袍服中取出一个仪器,启动了它。奇特的嗡鸣声响起,接着“啪”的一声,黑袍法师已经消失不见。赞诺日思静静地站在山顶,过了一会儿,又开始搜寻他走失的牧群。

夜里晚些时候,在一堆篝火旁,他对家人和其他牧人讲起自己与尊者的会面。没人怀疑他的话,因为不论有什么原因,赞诺日思都不是个会夸大其词的人。所有人都很惊奇,还有件事他们也始终没能习惯: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一座宏伟的宅院开始在山上修建,牧人们偶尔能瞥见赞诺日思在和一个尊者谈话,他的库拉群就在山上吃草。

一座奇异的新宅矗立在山顶,它成了猜测和艳羡的焦点。所有猜测都围绕着它的主人,那位奇怪的尊者。艳羡的则是设计和构造,它可以说是簇朗尼建筑史上的一场革新。没有传统的三层结构、中心空场,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狭长的单层建筑,周围还有些较小的房舍,用有顶回廊相连。这是个悠闲恬静的居所,有很多小花园和水道穿流其间。它的构造和设计一样让人惊奇,因为主体是由石料建成,屋顶则用火砖铺就。有些人猜测这是为了在夏季酷暑中保持凉爽。

还有两件事,让这宅院和它的主人更引入注目。其一是工程的付账方式。某天,法师出现在昂托赛特,他直接来到城里最富有的放债人图玛索的家。法师借了三万帝国币,让放债人独自痛惜他的资产损失。这是米兰伯解决簇朗尼人消极对待官僚作风的方法。任何向尊者提供服务的商人和工匠都只能向皇家国库提出申请,要求报偿。这就导致了定购物品的延迟运送、消极的工作态度和怨怼情绪。米兰伯干脆预先付款,把从国库讨钱的麻烦都留给了放债人——通过清晰严密的账目记录,他比其他生意人更容易解决自己的损失。第二件事是装璜的式样。与传统华美夸张的壁画不同,这座大宅的墙壁多半没有绘图,只是偶尔用淡雅自然的色彩画了几处风景。很多优秀的年轻艺术家受雇完成这个任务,工作结束后,他们意识到了这种风格的美丽。不到一个月,一场新浪潮运动就在簇朗尼艺术界展开了。

如今有五十个奴隶在宅院周围工作。他们都穿着米兰伯故乡的美凯米亚式外袍,可以依自己的意愿自由来去。他们都是尊者从奴隶市场带回来的,没有付钱。

很多到昂托赛特来的旅人,都会花上一个下午,爬上邻近的山丘观看这座房舍。当然,肯定是在合适的距离以外。那个牧人赞诺日思经常被问到住在宅邸里的奇怪尊者的事,但这位当年的战士从来不多说一句,只是开心地微笑着。

“通向美凯米亚的现有的大裂缝可以控制,这个想法并不完全正确。”

米兰伯等了一会儿,让抄写员写完这句话,“通过审慎的控制,确实可以开启裂缝,同时避免裂缝意外出现时伴随的毁灭性能量释放。至于裂缝的意外出现,通常是由于施法错误,或是有太多不稳定的法器过于接近造成的。”

米兰伯对裂缝能量的种种特殊现象进行了研究,这些文稿最终将存入法众会的档案。就像他在档案中读过的其他计划一样,在对裂缝的研究报告中,米兰伯发现大部分法师兄弟的工作存在着重大疏漏。简单来说,这些研究都没能彻底完成,缺乏理论支持。安全建立裂缝的程序刚被发现,对其本质的进一步研究就停止了。

他继续口述:“在可控理论中有一个缺陷,就是无法控制联结终点,也就是无法让裂缝‘瞄准目标’。载有范纳萨的战舰驶上克瑞德海岸,也就是进入美凯米亚世界的事例,让我们发现新形成的裂缝与之前就存在的裂缝很可能存在某种联系。然而,正如此后的试验所示,联系是有限的,其极限尚未被我们完全掌握。诚然,第二道裂缝出现在第一道裂缝附近地区的几率增加了,但始终无法得到确定的结果。”

抄写员写完后,米兰伯继续道:“另外,裂缝之间的矛盾性也是个问题。时空裂缝的大小似乎与开启时所用的能量呈正比,但其他特性却没有一定规律。有些裂缝是单向的——”

米兰伯损失了好几个珍贵的法器后,才发现这一事实,“——有的则允许双向移动。另外,还存在‘配位’的裂缝,也就是两道同时出现的单向裂缝,将两个端点连在一起。尽管它们可能相距数里之遥,但却是息息相关——”

米兰伯的陈述被一阵钟声打断,这说明有法众会成员来访。他让抄写员退下,走向传送室。一路上,他默想着两个月来潜心研究的真正诱因。他一直在逃避马上就要做出的决断——是否要去辛扎瓦家找卡黛拉。

米兰伯很清楚,她可能已嫁作他人妇。毕竟他们分别达五年之久,卡黛拉没理由觉得他还会回去,但岁月和修行都无法磨灭他对卡黛拉的感情。当他走进地上铺着符文的传送室时,已经下定决心明天要去见她。

米兰伯走进房间,正好看到霍俦佩帕走出砖地上的符文。

“啊,”

体态丰盈的法师说,“你果然在。我两周没见到你了,所以决定前来拜访。”

“很高兴见到你。我最近一直潜心治学,正需要稍事休息。”

他们走出房间,来到附近的一座小花园。霍俦佩帕说:“我一直想问你,你选定的这些图案有何意义?我始终看不出来。”

米兰伯说:“这是我照着过去在一座喷泉上看到的图案设计的。三只海豚。”

“海豚?”

他们坐到两棵矮果树下的坐垫上,米兰伯讲述了这种美凯米亚海中的哺乳动物。

“为何要用那喷泉上的海豚?”

“我也说不清。可能是一时冲动。另外,当我在塔上进行最终试炼时,看到了某种异象,过一两个月后我才将其辨明。”

“这二者又有何关系?”

“在最后对抗陌星的画面中,你记得有个褐袍法师吗?他扭曲了时空裂缝,阻止了克拉文进入大敌所在的宇宙。”

霍俦佩帕若有所思地说:“米兰伯,这我并不清楚。但生成图像的试炼法术,对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影响。如果你和其他人对比一下看到的景象,就会发现有很多差异。但陌星入侵时,所有人都已经身着黑袍。这个奇怪的褐袍法师会是谁呢?”

米兰伯说:“我几年前曾遇到过的一个人。”

“不可能。那个景象是数百年前的事了。”

米兰伯笑着说:“不管怎么说,我确实遇到过他。我以三只海豚作为自己的纹章,就是为了纪念那次会面。”

“真奇怪啊。过去曾有些时空旅行的猜想,这或许可以给这件事提供一个解释。要不然就是你这未开化的头脑,在高塔上欺骗了你自己。”

霍俦佩帕面带微笑地说出最后这句话。

米兰伯一拍手,有个佣人端了盘茶点进来。这人名叫尼东哈,曾是在此定居的那个显赫家族的哈东拉。米兰伯当时正在寻找合适人选,能够帮他在花园里栽培些不同品种的植物。这人和普通簇朗尼人殊为不同,竟然主动找上米兰伯。自以前的主子家道中落后,他学到的各种技能再难派上用场,这些年来只得做些低贱的活计,勉强煳口。米兰伯雇用他,既是出于实际考量,也是出于同情。尼东哈很快就展示出许多年轻法师做梦也没想到的技能,两人都对现状甚是满意。

霍俦佩帕拿过甜品和饮料,“我是来告诉你一些消息的。两个月后将举行一场帝国大典,届时会有各种角斗表演。你来吗?”

米兰伯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他一挥手,让尼东哈退下,“这次庆典有什么特别?我从没见你这么兴致勃勃。”

“这次庆典是大将为荣耀他的侄子,也就是当今皇帝而举办的。他计划在庆典前一周发动一次大规模攻势,希望到时候在庆典上宣布胜利的消息。”

法师压低声音,"留意宫廷传闻的人都知道,他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要在宫廷朝会上为这次战争的窘境作辩解。有谣传说,他已经对蓝轮党做出很大让步,以挽回他们对战争的支持。

“但这次庆典最为特殊的是,天国之光将打破古老的传统,离开冥思殿。这是你进入宫廷社交圈的最佳时机。”

“抱歉,霍俦。”

米兰伯说,“我对庆典没什么兴致。这个月早些时候,我曾出于研习的目的,参加过一个昂托赛特的庆典。那些舞蹈令人厌倦,食物难吃得要死,酒水也像庆典上宣讲的内容一样索然无味。角斗赛更是毫无乐趣。如果这就是你所说的宫廷交际,那我避之唯恐不及。”

“米兰伯,你的教育还存在很多缺失,穿上黑袍并不意味着你已然精通我们的技艺。光是枯坐玄思,空想着引导能量的新方法,或是给当地放债人制造经济混乱,可不足以保卫帝国。”

他又拿起一块甜品,继续斥责,"有几个原因,决定你必须和我一道参加庆典。首先,对于帝国的贵胄名流来说.你已经是个名人了。你这座奇妙宅院的名声早已传遍帝国每个角落。这主要得益于你花大价钱请来绘制那些精美图案的小流氓们。如今这类作品已经成为了品位的象征。

“还有这个地方,”

他伸手在胸前画过一道弧线,脸上扮出惊奇的神情,“设计出这种建筑的聪明人绝对不会籍籍无闻。”

他收起调笑的语气,继续说,"而且,你在穷乡僻壤的隐居生活,并未让别人对你的狂热兴趣减损分毫,倒是把你的名声传得更广了。

“当然还有比社交问题更重要的原因。你肯定也知道,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在猜测,战争的消息是否经过了美化。这些年来,我们进展甚微。如今有流言说皇帝会起而反对大将的政策。如果是这样……”

他没有把话说完。

米兰伯沉默片刻,“霍俦,我想有些事应该告诉你了,如果你觉得这足以终结我的性命,那可以到法众会去提出指控。”

霍俦佩帕把所有双关语和俏皮话都放到一边,全神贯注地聆听。

“你们确实对我进行了有效的训练,让我心中充满为帝国尽忠职守的渴求。我对当年的故土只剩下些许感情,你永远不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在塑造我的过程中,你们没能在我心中创造出对家园的热爱与认同,就像我过去对克瑞德的感情那样。你们创造出的,是一个充满强烈责任感的人,只要他感到职责所向,就不会被任何情感所束缚。”

霍俦佩帕沉默不语,但米兰伯的话确实让他颇感震动,他点点头,示意米兰伯继续说下去。

"自从陌星入侵你们的天宇以来,我可能是对帝国的最大威胁。因为如果我涉入政治,就可以不带任何情感,做出公正裁决。

“我了解各个党派之中的派系,知道这些家族在不同党派间的摇摆,以及这些行为的后果。你以为我坐在东境的山丘上,就不知道圣城那些政治动物的更迭和扰动吗?不。如果蓝轮党倒台,它的成员会重新与战争党或皇党结盟。第二天,昂托赛特街市上的每个商人都会在集市上发表自己的推测见解。在此居住的几个月里,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帝国正在慢性自杀。”

年长的法师一时无语,随后才问:“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何会形成这样的社会形态,造成了走向毁灭的局面?”

米兰伯站起身,来回踱步,“当然。我还在研究,并且决定暂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我需要更多时间来理解你们让我牢记于心的历史。但我对社会的病灶有一些猜想,这让我有了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他歪着脑袋,像是在询问是否可.以继续说下去。霍俦佩帕点头应允。"在我看来,帝国似乎存在几个主要病因,但我只能从这些问题将对帝国产生的影响上来推测。

“首先,”

米兰伯竖起食指,“权贵们更关心自身的荣耀和地位,而不是帝国的安康。对一般人来说,他们就是帝国,因此没人注意到这个问题就不难理解了。”

“你这是何意?”

年长的法师问。

“当你提到帝国时,最先想到什么?军队开疆拓土的历史?还是法众会的兴起?也许你想起的是统治者们的历代纪?无论怎样,最显著的事实很可能被忽略了。帝国是由居住在边境之内的所有人组成,从贵族名流到最卑贱的仆人,甚至包括在田地中耕作的奴隶。帝国必须被视作一个整体,而不是从中提炼出的一小部分显贵化身,比如大将或宫廷朝会。你明白吗?”

霍俦佩帕面露难色,“我说不好,但我想……你继续说。”

“如果肯定了这一点,就可以继续考虑其他问题了。其次,绝不能让对稳定的渴求压倒对发展的需要。”

“但我们始终都在发展!”

霍俦佩帕反诘。

“不见得,”

米兰伯辩驳道,"你们一直在扩张,如果不仔细审视,这看似就是发展。但当你们的军队将新疆土并入帝国版图时,你们的艺术有何变化?你们的音乐、文学以及各项学术研究,就连洋洋自得的法众会,所做的也不过是精炼已知的学识而已。你刚才曾暗示,我对于‘引导能量的新方法’的研究只是在浪费时间。好吧,这有什么不对的吗?完全没有。但这种以猜疑的目光审视新生事物的社会风气,就很成问题了。

“看看你周围,霍俦。我只是描述出年轻时看过的画作,就让你们的艺术家不知所措,只有几个年轻人感到兴奋。你们的乐师花费毕生时间把那些老歌精炼到至精至纯的境界,一个音节都不会出错,却没有一个人谱写新曲,顶多为那些几百年前的古乐添上些许巧妙的变调。没人创作新史诗,只是一遍遍复咏古老的故事。霍俦,你们的民族凝滞不前。这场战事只是个例子。它缺乏正当的理由,只是因循旧习,只是为了让某些人继续固掌权势,让富者敛财,让朝堂游戏进行下去。而代价呢?每年都有数千人死去,他们可都是帝国的子民。簇朗尼帝国就像个食人族,吞噬着自己的人民。”

年长的法师被米兰伯这席话搅得心绪不宁,这完全违背了帝国在他心中的形象:充满生机,活力四射,欣欣向荣的强大文明。

“再者,”

米兰伯说,“如果我的职责是服务于帝国,而帝国的社会秩序正是使它停滞不前的主因,那么责任就要求我去改变这种社会秩序,哪怕是将其摧毁也在所不惜。”

霍俦佩帕听得目瞪口呆。米兰伯的逻辑无懈可击,但这合情合理的结论却危机四伏,有悖于他所熟悉和尊重的一切,“我明白你的意思,米兰伯,但你这番话让我一时难以消化。”

米兰伯口气和缓:“我并不是说摧毁现存社会秩序是唯一的解决方案。我只是用它来震撼听者的心灵,直趋重点。这是我目前的研究,不仅是表面上对掌控能量的钻研,也是对簇朗尼帝国及其人民的研究。相信我,无论要在这个问题上花费多少时间,我都乐意。我计划多抽出些时间去研读过去的档案。”

霍俦佩帕眉头紧锁,端详着米兰伯的面庞,“要小心,你也许会在那些档案中找到某些令人不安的信息。如我所说,你的教育并不完整。”

米兰伯压低声音说:“我已经发现了令人不安的东西,霍俦。很多被人民奉为公论的问题,都是建筑在谎言之上的。”

霍俦佩帕更显忧心,“有些事只有法众会的成员才有资格知晓,而且就算在法师兄弟之间进行讨论也不明智。”

他移开目光,默想片刻继续说道,“不过,等你从那些故纸堆里抬起头来之后,如果想要找个人讨论一下你的发现,我愿洗耳恭听。”

他重新注视着米兰伯,“我喜欢你,米兰伯,我觉得你是一股让我们焕发活力的清风。但也有很多人巴不得你赶紧死掉。你所做的这项社会调查,千万别跟申莫纳和我以外的人提起。”

“当然。可一旦我认为势在必行,就会采取行动。”

霍俦佩帕站起身来,满面愁容,“这我并不反对,我的朋友,我只是必须花些时间来消化这番话。”

“霍俦,无论这番话有多骇人,我都必须据实相告。”

年长的法师微笑着说:“这正是我欣赏你的地方,米兰伯。我必须好好考虑一下你的观点。”

他惯常的幽默感又恢复了几分,“也许你愿意陪我一起去法众会?盖房子之类的杂事让你好久都没来过了,你最好也偶尔来露一下面。”

米兰伯冲他的朋友露出微笑,“当然。”

他示意霍俦佩帕头前带路到传送室去。走在路上,年长的法师说:“米兰伯,如果你想研究我们的文化,那我还是建议你来参加皇室庆典。那一天中,在竞技场的坐席上发生的政治活动,要比你在宫廷朝会中花一个月观察到的都多。”

米兰伯转头对霍俦佩帕说:“也许你是对的。我会考虑一下。”

当他们出现在法众会的传送室时,申莫纳就站在旁边。他略一鞠躬向两人致礼,随后道:“欢迎。我正要去找你们呢。”

霍俦佩帕略带笑意地说:“我俩对法众会就这么重要吗,还要让你专门把我们找来。”

申莫纳略一颔首,“也许吧,但今天很特别。我觉得眼前这件事,你们会感兴趣。”

米兰伯问:“出了什么事?”

“大将传旨法众会,霍迪库正要征求大家的意见。我们最好快点,他们已经准备开始了。”

三人快步来到法众会的大厅,走了进去。这是座圆形露天大会场,周围的阶梯上摆着许多长椅。他们在较低的位子上坐好。此时,已有数百名黑袍尊者到场。会场中央站着一个人,正是辛扎瓦大名过去的兄弟弗米塔。他大概是今天的主事人。这种会议的主事人,是从到场的尊者中随机抽选的。米兰伯到了法众会之后,只见过弗米塔两次。

申莫纳说:“我几乎有三周没在法众会见到你了,米兰伯。”

“我很抱歉,这些日子我一直忙于让宅邸走上正轨。”

“我听说了。你是最近宫廷闲谈的焦点。我还听说大将都急着想见你。”

“也许改天吧。”

霍俦佩帕对申莫纳说:“谁能理解这种人呢?盖起了那么奇怪的房舍。”

他转头对米兰伯说,“下次你恐怕会告诉我,你要结婚了吧。”

米兰伯大笑起来,“哦,霍俦,你怎么猜到的?”

霍俦佩帕瞪圆了眼睛,“你不是说真的吧!”

“有何不妥?”

“米兰伯,相信我,这可不是明智的选择。直到今日,我还在为自己的婚姻后悔莫及。”

“霍俦,我都不知道你也结婚了。”

“我尽可能避而不谈。我妻子是个好女人,只是牙尖嘴利,太过刻薄。在家里,我简直是个被人呼来唤去的下人。所以,我只在规定的假日里去见她,老是看见她,对我的神经没什么好处。”

申莫纳说:“你想娶谁,米兰伯?贵族的女儿?”

“不。她是个奴隶,当初和我一起在辛扎瓦领地工作。”

霍俦佩帕喃喃自语道:“奴隶女孩……嗯,这也许能行。”

米兰伯大笑起来,申莫纳也窃笑不已。有几个法师好奇地看着他们,毕竟法众会里很少有这种笑声。

弗米塔举起手,整个会场安静下来,“今天霍迪库要在法众会上提出一个议题。”

一个身材消瘦的尊者从米兰伯和霍俦佩帕前排的位子上站起身,走到会场中央。他长着鹰钩鼻,头发剃得精光。

霍迪库环视到场的尊者们,随后道:“我今天在此,旨在为帝国代言。”

这个正式的开场白,是法众会讨论任何问题都要说的。“为帝国的利益代言。”

他又补了一句,完成了传统仪礼,“我很在意今天大将提出的要求。他要法众会提供援助,让他推进对美凯米亚世界的战争。”

一阵嘈杂的呼喊响起,“政治!”

和“坐下!”

之类的喊声从听众席上传来。申莫纳和霍俦佩帕站起身和其他人一样大喊起来:“让他说完!”

弗米塔抬起一只手,示意肃静,很快会场重新安静下来。霍迪库继续说:“十五年前,法众会曾向大将下令,让他终止对图利尔联邦的战争。”

另一个人跳起来抢白:“如果继续进行对图利尔的战争,那年我们在北方的军力就会过于薄弱,无法抵御苏族迁徙。想保卫赞塔克省和圣城,就必须停战。但如今我们的北方边境固若金汤,形势不一样。”

会场上又爆发出激烈的争论,几分钟后弗米塔才得以整肃秩序。霍俦佩帕站起身说:“我想听听霍迪库的理由,他为何觉得这个要求对帝国安危至关重要。任何有意参战的法师,都有参加这次征服战争的自由。”

“这是关键所在。”

霍迪库说,“如果哪位法师觉得这次跨越时空的战争是正确的,并对帝国有益,那么本不该有人阻止他们支持这次战争。其实若没有那些已经为大将工作的黑袍尊者,这道时空裂缝根本无法保持。只是现在大将对法众会提出的要求,让我感到反感。假如有五六个法师想要参与战事,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到另一个世界去征战,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但如果我们盲目地响应大将的要求,那在外人看来,法众会就是屈从于大将的意志。”

有几个法师鼓起掌来,表示赞同,其他人似乎还在权衡其中利弊,另有少数几个尊者鼓噪起来,发出嘘声。霍俦佩帕又站起来说:“我有个提议:我愿以法众会的名义,给大将写一封信,向他表示歉意。告诉他法众会作为一个整体,不能命令任何法师履行他的要求,但他可以自行寻求任何有意于此的法师帮忙。”

会场上响起一阵赞同的低语声。弗米塔问:“霍俦佩帕提出,要代表法众会向大将送呈一封声明。可有人对此有异议?”

过了一会儿,无人表示反对,他便继续说:“法众会对霍俦佩帕的智慧表示感谢。”

弗米塔顿了顿,“还有件事需要我们讨论:我们发现学徒希罗缺乏修习高阶之道所需的品性道德。心灵探测显示出他心存反帝国情绪,这是他幼年时从图利尔外祖母那里学到的。法众会有何意见?”

众人举起手来,掌上都亮着一点微光,以示所投之票。绿色代表生存,红色代表死亡,蓝色代表弃权。米兰伯表示弃权,但旁人都投了死亡的票。米兰伯知道,过不了几分钟这位学徒就会被震晕,然后传送到湖底。他的躯体会留在那儿,因为冰冷僵硬无法浮出水面。

散会后,申莫纳说:“你有空应该多来几次,米兰伯。我们现在很难见到你。你独处的时间太长了。”

米兰伯笑着说:“你说得没错,我计划明天就来弥补疏失。”

清亮的钟声响彻宅邸,仆人们慌忙开始准备迎接尊者。辛扎瓦大名卡马苏知道有位尊者在法众会的大堂中敲响了钟,以法力将声音传到此地,昭告他的到来。

在卡苏米的房间里,劳利和族中长子相对而坐,全神贯注地玩着帕夏瓦,这是一种用彩色硬纸牌进行的游戏,在美凯米亚的酒馆旅店里十分流行。年轻的簇朗尼贵族希望学习美凯米亚人生活的各个方面,所以没有放过这个细节。

卡苏米站起身,“很可能是我的叔父来了,我最好去看看。”

劳利笑着说:“也许你只是不想认输。”

卡苏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看来我在自己家里制造了一个麻烦。你从来不是个好奴隶,劳利,而且现在越来越不恭顺了。还好我挺喜欢你的。”

两人大笑一阵。卡苏米随即离开房间。几分钟后,有个奴隶跑来通知劳利,说大名命他即刻过去。劳利跳了起来,这并非出于顺从的天性,而是因为报信的奴隶一脸焦躁的表情。他连忙跑到大名的房间,敲了敲门柱。房门滑到一边,开门的正是卡苏米。劳利走了进去,一眼就看见辛扎瓦大名和他的客人,脸上浮现出困惑不解的神情。

这位客人身着簇朗尼尊者的黑袍,但面孔分明就是帕格。劳利欲言又止,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唤道:“帕格?”

大名似乎对这个奴隶不合规矩的表现甚为恼怒,但他刚要开口呵斥,就被尊者挡住了,“这个房间我能借用几分钟吗,大名?我想和这名奴隶私下聊聊。”

辛扎瓦大名卡马苏生硬地鞠了个躬,“如您所愿,尊者。”

他和儿子一起离开了房间。帕格的出现让他吃惊不小,而且深感困惑。对方是尊者,这毋庸置疑,他到来的方式足以证明这点,但是卡马苏忍不住担心,尊者的出现将危及他和他儿子精心策划了九年的计划。

米兰伯发话:“把门关上,劳利。”

劳利关上门,凝视着当年的好友。帕格看起来精力充沛,气色很好,但也有很大变化。他表情肃穆,气宇威严,举手投足都表现出内在的力量。

“我……”

劳利开了口,随即又闭上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最终说道:“你还好吗?”

米兰伯点点头,“我很好,老朋友。”

劳利露出微笑,走过房间抱住他的朋友,随即又把他推开,“让我好好看看你。”

米兰伯笑道:“我现在叫米兰伯,劳利。你当年认识的那个叫帕格的男孩,已如明日黄花一样凋零。来,快坐下,我们聊聊。”

他们坐在桌旁,倒了两杯乔卡。劳利抿着苦酿说:“我们一直没有你的消息。一年后,我以为你已经永远逝去了呢。我很抱歉。”

米兰伯点点头,“这就是法众会的行事风格。作为法师,我要断绝过去的所有羁绊,除非是那些必须的。我无家无族,也没什么好弃绝的。你向来是个不知身份的差劲奴隶,还有谁比你更适合做我这个变节的蛮人法师的朋友呢?”

劳利点点头,“我很高兴你回来了。你会住下吗?”

米兰伯摇摇头,“我不属于这里。另外,我还有很多必须完成的工作。我现在有自己的宅邸,就在昂托赛特城附近。我是来找你的,还有卡黛拉,如果……”

米兰伯的声音渐低,似乎不敢问起她的事。

劳利察觉到他的紧张情绪,开口说:“她还在庄园里,没有嫁人。她没法忘掉你。”

劳利咧嘴一笑,“美凯米亚的诸神啊!我都把这事给忘了。你根本不知道。”

“什么事?”

“你有个儿子。”

米兰伯目瞪口呆,“儿子?”

劳利大笑,“你被带走后八个月,他就出生了。他是个好孩子,卡黛拉也是个好母亲。”

这个消息让米兰伯一时间手足无措,“行行好,你能把她带来吗?”

劳利一下子跳起来,“我这就去。”

他冲出房间。米兰伯压抑住内心激荡的情感。他稳定心绪,以法师的技巧放松精神。

门又滑开了,卡黛拉出现在门口,一脸半信半疑。劳利就站在她身后,手里抱着个四岁大的男孩。

米兰伯站起身,张开双臂。卡黛拉一下子扑到他怀里,法师激动得几乎哭出声来。他们静静地拥在一起,过了一会儿,卡黛拉才喃喃地说:“我还以为你死了。我希望……但我真的以为你已经死了。”

他们拥立良久,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中。卡黛拉终于慢慢抽出身来,“你得见见你的儿子,帕格。”

劳利把孩子领到前面。他用那双棕色的大眼睛打量着米兰伯。这是个健康的孩子,很像他妈妈,但他歪着脑袋的模样却又酷似当年那个克瑞德城堡里的男孩。卡黛拉把他从劳利怀里抱过来,交给米兰伯,“威廉,这是你父亲。”

男孩似乎不太相信。他露出羞涩的微笑,向后仰着身子,与父亲保持着距离。“我想下地。”

他突然说。米兰伯笑着把他放下。男孩看着父亲,很快就对这个身着黑袍的陌生人失去了兴趣。“哇!”

他大叫一声,跑过去玩辛扎瓦大名的莎棋棋子。

米兰伯看了他一会儿,问:“威廉?”

卡黛拉站在他身边,搂着他的腰,似乎害怕他再次消失。劳利说:“她想给他起个美凯米亚名字,米兰伯。”

卡黛拉诧异道:“米兰伯?”

“这是我的新名字,吾爱。你要习惯这样称呼我。”

卡黛拉皱了皱眉,似乎不怎么喜欢这件事。“米兰伯,”

她试着重复了一遍,耸耸肩说,“这是个好名字。”

“为什么给他起了威廉这个名字?”

男孩正试图把棋子一个个摞起来。劳利走过去,轻轻把棋子推开。男孩白了他一眼,“我要玩。”

他不高兴地说。

劳利把他抱起来,“我给了她一大堆名字,她选了这个。”

“我喜欢它的发音,”

卡黛拉说,“威廉。”

男孩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看着母亲,“我饿了。”

“我更喜欢詹姆斯或欧文,但她坚持要这个。”

劳利说。男孩扭动着身子,想挣脱他的怀抱。

卡黛拉把孩子抱过来,“得给他找点吃的。我带他到厨房去。”

她吻了米兰伯一下,离开了房间。

法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完全超出了我的期望。我一直担心她会嫁给别人。”

“不可能,帕——米兰伯。确实有些男人追求过她,但卡黛拉根本不搭理他们。她是个好女人,你不该怀疑她。”

“我以后永远不会,劳利。”

他们重新坐定。门口传来一声轻咳,引他们扭头看去。卡马苏正站在门外,“我能进来吗,尊者?”

米兰伯和劳利正要起身迎接,但大名挥挥手让他们坐回去,“请坐吧,不要站起来。”

卡苏米跟着父亲走进房间,关上房门。米兰伯这才注意到族中长子穿的竟是美凯米亚服饰。他惊讶地扬了扬眉,什么也没说。

辛扎瓦大名面带愁容,似乎正在整理思绪。过了一会儿,他说:“尊者,我可以开诚布公吗?您今天的来访,实在出人意料,也给我们造成了一些潜在的麻烦。”

“请说吧,大名。”

米兰伯道,“我无意于破坏您的家族,只是想带走我的妻子和儿子。另外还有这个奴隶。”

他指指劳利。

“如您所愿,尊者。女人和孩子自然要和您一起走。但我可否请求您,让这个奴隶留下。”

米兰伯看着众人的表情。两位辛扎瓦贵族强作镇定,但他们不断瞟视对方以及劳利,显得惴惴不安。过去五年里,这里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屋子里这三个人的关系,已经不是表面上的主人与奴隶这么简单。

“劳利?”

米兰伯看着他的朋友,“到底怎么回事?”

劳利看了一眼辛扎瓦的贵族们,最后才对米兰伯说:“我必须先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卡马苏倒吸一口冷气,显然是吃惊不小,“劳利!你太放肆了。谁也不能和尊者讨价还价。他的话就是律法。”

米兰伯抬起一只手,“没关系,让他说。”

劳利带着恳求的口吻对他的朋友说:“这种事我不太懂,米兰伯。你知道我向来不知道什么礼仪规矩。我这么做可能违背了传统,但我求你看在过去友情的分上,能否发个誓,无论在这房间里听到什么,都不吐露给外人?”

法师思量片刻。他可以命令辛扎瓦大名讲出始末缘由,这个人肯定会照办,就像士兵遵循命令一样理所当然,但他更看重和劳利的友谊,“我向你保证,绝不会把你告诉我的事讲给别人听。”

劳利松了口气,露出微笑。辛扎瓦贵族们似乎也放松了几分。劳利说:“我已和这两位贵族达成协议,等完成了必要的任务,就能重获自由。”

米兰伯摇摇头,“这不可能。律法不允许奴隶获得自由,连大将也不能解放奴隶。”

劳利笑着说:“那你呢?”

米兰伯板着脸,“我不受律法所束。无人可以命令我。你也要成为法师吗?”

“不,米兰伯,没这回事。你说得没错,我在这里只能当奴隶。但我不会留在帝国了,我要回美凯米亚去。”

米兰伯困惑地说:“这怎么可能?通向美凯米亚的裂缝只有一道,如今正掌握在大将宠信的法师们手中。再没有别的裂缝了,不然我会知道。”

“我们有个计划。细节繁杂,需要很多时间才能解释清楚。但简单说来是这样的:我会化装成红神图拉卡姆的祭司,和卡苏米同行——他将带领人马去替换前线的部队。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身高,因为谁也不想接近红神的祭司。这次带去的士兵都对辛扎瓦家忠心耿耿。一旦到了美凯米亚,我们就想办法溜过战线,去寻找王国军。”

米兰伯点点头,“现在我明白那些语言课程和服饰是怎么回事了。但请告诉我,劳利,你真的愿意为簇朗尼人当间谍,来换取自由吗?”

这只是个单纯的问题,语气中没有任何不悦。

劳利红着脸说:“我不是要当间谍,而是向导。我会把卡苏米带到瑞兰龙去觐见国王。”

“什么?”

米兰伯惊奇地说。

卡苏米插话道:“我要去见你们的国王,带去和平的意愿。”

米兰伯提出问题:“战争党还控制着宫廷朝会,你怎么认为战事即将终结?”

“有件事对我们有利,”

卡马苏答道,“这场战争已经历时九年,终点还遥遥无期。尊者,我不是想指点您什么,但您能否允许我解释一些事?”

米兰伯点头示意他说下去。卡马苏抿了口乔卡,继续说道:"自从帝国与图利尔联邦的战争结束后,战争党在宫廷朝会中的主导权就一直受到挑战。每次我们和图利尔人发生边境冲突,都会有人跳出来要求再起战端。边境冲突不断发生,苏族也经常突破北方防线,重新夺回他们先民的土地。倚仗这种情况,战争党才勉强稳住局势。十年前蓝轮党发起的结盟运动,几乎把他们赶出政治中心。正是此时,法众会发现了通向您往日故乡的裂缝。您的故乡富含贵重金属,战争的号角立刻响彻宫廷朝会。我们多年来取得的进展,一朝丧失殆尽。

"所以我们计划阻止这阵狂热。劳利跟我们说过,从您的故乡开采到的金属矿脉,不过是些废弃的矿坑。那些你们称之为矮人的种族,根本懒得开采这些地方。簇朗尼人没道理高扬战旗,为此流血牺牲。

“您了解我们的历史。您知道让我们和平解决纷争有多困难。我也曾身居行伍,了解战斗的荣耀,但我知道这场战争毫无意义。劳利证明我过去对王国人的猜测是正确的。尽管也有贵族和军队,但你们并非好战的民族。你们更愿意进行贸易。”

米兰伯插话:“这没错,但我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是这样。我的故乡近五十年来都没有大战事,只是和北方的地精及南方的凯士人有些小规模冲突,但如今战鼓响彻西境,王国军浴血沙场,国家毫无缘由地遭到入侵。我想他们可能不愿意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偃旗息鼓,原谅敌人。也许会要求战争赔款,至少是补偿损失。宫廷朝会愿意牺牲簇朗尼帝国的荣誉,弥补军队犯下的错误吗?”

辛扎瓦大名面色凝重,“我敢说宫廷朝会不会答应。但皇帝会。”

“皇帝?”

米兰伯惊讶地说,“他怎么会插手此事?”

"伊青达——愿天国祝福于他——认为战争造成了帝国资源的无谓流失。我们与图利尔人作战时,已经明白我们的疆域确实太大太广阔,控制它们所需的资源,要比胜利的收获大得多。而天国之光明白,美凯米亚比边疆地更大更广阔。他正准备插手朝堂游戏。这可能是簇朗尼历史上最大的赌局了。天国之光愿意命令大将缔结合约,如果有必要的话,就算免去他的官职也在所不惜。但如果没有罗德里克国王的首肯,他不会轻易犯险,打破传统。他只有在合约已成事实的情况下,才会去面对宫廷朝会,不然冒的风险就太大了。

"尊者想必也知道,弑君这种事,在帝国历史上只发生过一次。宫廷朝会向杀手高呼万岁,并立他为帝。因为他是前任皇帝之子,而他的父亲居然试图向神庙征税。他是最后一个插手朝堂游戏的皇帝。我们也许是无情的民族,尊者,就算对自己人也一样。从没有哪个皇帝像伊青达一样,意欲行此超乎想象之事。有些人——很多人都会将其视为对帝国荣誉的贬损。

“但如果他可以把和平带给宫廷朝会,那无疑说明诸神将他们的祝福施予这件伟业,那就再也没人敢于挑战天国之光的权威。”

“辛扎瓦大名,你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我热爰我的民族,也热爱帝国,尊者。我愿为她战死沙场,年轻时我参加了图利尔之战,经常行走在生死边缘。我也愿付出我的生命,我的子嗣,我的家族和氏族的荣誉,只求帝国安康。皇帝也是一样。我们这个民族耐心十足。这个计划精心准备了数年之久。蓝轮党很早以前就与主和党秘密结盟。战争进行到第三年时,我们撤出了美凯米亚,让大将身险困境,同时也是为了训练卡苏米,让他准备好接下来的旅程。在您和劳利来到此地成为他的导师之前,这个计划已进行了一年多。我们四处拜访蓝轮党和主和党的众多贵族,确保众人精诚合作,在朝堂游戏中扮演好各自的角色。

“我们是簇朗尼人,在找到可靠的信使之前,天国之光不愿采取任何行动。我们选择卡苏米作为信使,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安全面见您当年的国王。这个计划只能私下进行,因为如果有外人听到什么风吹草动,而这个计划却不慎失败的话,很多人的脑袋,包括我自己的,都会掉了。这是游戏的筹码。如果您把劳利带走,卡苏米就很难有机会面见您过去的国王,和谈的努力只能推迟,直到我们找到另一个可靠的向导。这样的延迟至少要花上一两年。如今形势严峻,经过与战争党多年谈判,蓝轮党已再次加入战争同盟,数千士兵将被派往美凯米亚,只有这样,才能让卡苏米溜过王国战线,进入您的故乡。时机已然成熟。您要知道,战争延长一年意味着什么。如果在美凯米亚的征服进展顺利,大将的地位将不可撼动,我们就一点机会都没了。”

米兰伯想了想,对卡苏米说:“还有多长时间?”

卡苏米说:“快了,尊者,就在这几周之内。大将的探子到处都是,已经嗅到了点风声。蓝轮党在议会中态度的突然改变,让他疑心重重,但又无法拒绝。他需要一场大胜来巩固局势,计划在春季对博里克公爵和布鲁卡尔公爵手下的王国军主力发动大规模攻势。时间应该就在帝国庆典之前,好让他在帝国角斗场上宣布这场胜利,以彰显荣耀。”

卡马苏说:"尊者,这就像莎棋中的弃子将军。

“一场压倒性胜利将使大将获得控制宫廷朝会的筹码,我们也在冒险走出这最后一步。在准备进攻时,前线将会十分混乱。这是卡苏米和劳利溜过战线的最佳时机。如果罗德里克国王应允,那么天国之光就可以携带合约声明在宫廷朝会亮相。大将的权势与影响力将就此消失。用莎棋术语来说,我们要弃掉最后的棋子,让皇帝赢得将死大将的机会。”

米兰伯考虑了片刻,“你制订了一个大胆的计划,辛扎瓦大名。我会遵守诺言,不吐一语。劳利也可以留下。”

他看着诗人,“愿我族先祖的神明保佑你,赐你成功。我祈祷这场战争尽早终结。”

他站起身,“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告辞了。我要把妻儿带回家去。”

卡苏米起身鞠躬,“我还有一事相告,尊者。”

米兰伯示意让他说下去。“多年前,当您要求娶卡黛拉为妻时,我告诉您这个请求会被拒绝,我也告诉您这是有原因的。按我们的计划,您也会重回故乡。相信您现在已经明白了我们的用意。尊者,我们或许冷酷,但并不残忍。”

“你们说出计划时,我就明白了。”

米兰伯看着劳利,“以我现在的身份,此地就是我的故乡,但我心中仍有些情感始终未变。我真羡慕你能重回故土。老友,我会把你铭记在心。”

说完这话,米兰伯就离开了房间。他发现卡黛拉等在大宅外的一个花园里,看着他们的儿子玩耍嬉戏。她走过来,两人拥在一起,享受着甜蜜的重逢。过了良久,米兰伯才说:“来吧,吾爱,让我们带儿子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