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旅程

马丁仔细观察着。

他冲两个同伴悄悄打了个手势,三个人避开草坪上那些人的视线,于树林中蹑足潜进。簇朗尼营地传来的号令声,他们听得清清楚楚。马丁压低身子,以免暴露位置。他身后跟着加雷特和当年的簇朗尼奴隶查尔斯。克瑞德围攻战已过去了六年,查尔斯没有辜负马丁的期望,他曾多次证明自己的忠诚和价值,同时还成为了一名说得过去的斥候,不过他始终不像马丁和加雷特那般从容。

查尔斯低声说:“猎手长,我认出了很多新的旗帜。”

“在哪儿?”

查尔斯指着簇朗尼营地最远处的地方。在高山村镇中留守的矮人们的帮助下,马丁和他的两个同伴历经艰险爬过灰塔山,轻而易举地溜过了山谷西侧为数不多的几个岗哨——那正是簇朗尼人防卫最松懈的地方。如今他们离簇朗尼主营不过几百英尺。

加雷特吹了个几乎无声的口哨,“这家伙有一双鹰隼的眼睛。我只能勉强看见那些旗子。”

查尔斯说:“我只是知道要找什么。”

“那些新旗帜意味着什么?”

长弓问。

“坏消息,猎手长。那些旗帜属于效忠蓝轮党的家族。至少我被俘时,他们还没参加克瑞德围攻战。这意味着宫廷朝会中又发生了重大变化。”

查尔斯注视着猎手长,“这说明战争联盟再次建立。明年春天会有一次猛攻。”

马丁示意退回林中。头顶的树木都已遍染秋色,一团团红、金与褐。他们安静地走在落叶之上,最终在一株古老橡树旁边发现了一丛可作遮蔽的灌木。他们跪在后面,马丁取出一小块牛肉干,吃了起来。尽管有矮人帮忙,翻越灰塔山的路程也不算轻松:他们全都饥肠辘辘,筋疲力尽,满身泥污。“这些家族的士兵在哪儿?”

马丁问。

“今年冬天他们不会过来。他们将在克拉文的平原城外集结,那里的气候比较温和。明年春天开始化冻时,他们会通过裂缝;等卡琳公主花园中的鲜花再度盛开,他们就将进军了。”

一个尖厉高亢的叫声从北方传来。查尔斯面色稍变,显出一丝警觉,“虬甲!”

他向四周张望一番,最后指了指上面。

马丁点点头,双手交叉形成踏索。他先把查尔斯推上一棵橡树,然后是加雷特,最后他向上一跃。上面的两人抓住马丁的手,把他也拉了上来。

他们爬上更高的横枝,拿武器在手,一动不动地看着虬甲巡逻队从树下走过。六个形似蚂蚁的生物稳步前行,其中有一个戴着簇朗尼的羽饰头盔,似乎是他们的首领。他突然示意队伍停下,转身四下察看,同时用那种声调尖锐的语言下达命令。其他五名虬甲领命散开,树上的三个人可以听到他们在周围搜索的声音。

大约十分钟后,虬甲们返回树下,很快结成队形,继续前进。马丁确定他们已在虬甲的听觉范围之外后,轻声问:“怎么回事?”

“他们闻见我们了。一直食用美凯米亚食物,我的体味也改变了。他们知道我们不是簇朗尼人。”.他们爬下树。查尔斯说:“虬甲的头很难向上看,所以他们很少这样做。”

加雷特问:“要是有你过去的同胞和他们一道巡逻怎么办?”

查尔斯耸耸肩,“那么虬甲就会改说簇朗尼语。他们的语言外人几乎不可能学会,所以也没人尝试。”

马丁说:“他们能辨认出我们的踪迹吗?”

查尔斯说:“我想不会,但……”

他突然止住话头,一阵吠声从簇朗尼营地传来,“狗!”

马丁说:“它们能追踪我们。快走。”

他轻手轻脚地跑起来,向群山中的一条古道撤退——这条路几乎完全被杂草覆盖,没被簇朗尼人发现,马丁的小队就是通过它进入山谷的。

三个人迈开大步在森林中慢跑了一阵,同时留心倾听身后的犬吠声。过了一会儿,这声音发生了变化,吠叫变成咆哮和低吼。“它们闻到气味了。”

加雷特说。

马丁点点头,加快步伐。他们又跑了一分钟,身后的狗叫声逐渐接近。马丁停下脚步,伸手拉住从身旁跑过的加雷特。他打了个手势,改变方向,走出小路,带他们跑向一条小溪。走进水中后,他说:“来的时候,我昕到这边有水声。”

另外两人也走下溪流。马丁接着说:“只有几分钟时间。他们会沿着河岸搜索。”

加雷特问:“走哪边?”

马丁说:“下游。他们会先搜查上游,因为那是出去的路。”

查尔斯说:“猎手长,还有个方法。”

他迅速卸下背包,取出一大袋东西。查尔斯把里面的黑色粉末撒在他们进入溪流的位置附近的河岸上。

加雷特觉得自己在流泪,他狠狠擤了下鼻子,把喷嚏压回去,“胡椒粉!”

查尔斯说:“厨师长马格准会气得跳起来,但咱们需要这东西。虬甲和猎狗在这附近嗅过后,估计几个小时都闻不到气味了。”

马丁点点头,“上游!”

三个人蹚着水向前跑去,过了好一阵才放慢步伐。犬吠夹杂着喷嚏声传来时,他们已经走了很远,早出了敌人的视野范围。他们听到愤怒的声音吼叫着下达命令,还有些沮丧的回答。他们在水中一路向前,查尔斯脸上淡淡的微笑始终没有退去。

马丁发现一根伸到河上的足够低的横枝,就把同伴们举了上去,自己也跟着爬上树。他们沿着树枝搜索,在旁边的橡树上找到一根可以让他们跳下地面的低矮的枝桠。

他们落在离河岸十几码远的地方。马丁观察了一下,确保没被发现,然后示意查尔斯和加雷特跟上他,他们一行向灰塔山走去。

海风吹拂围墙,阿鲁沙的一头褐发在风中飘动,他始终眺望着克瑞德城镇远方的海洋。高高的天空上,绒毛似的云朵向前奔跑,在大地上投下或明或暗的条纹。阿鲁沙看着远方的地平线,无尽之海的滚滚波涛上泛着白沫。镇子里,人们正在重建房屋,海风带来阵阵喧嚣。

又一个秋季在克瑞德降临,这已是战争开始后的第八个秋季。今年春夏两季中,簇朗尼人都没发动大规模攻势,阿鲁沙觉得很幸运。他已不再是那个初掌帅令的毛头小子,而是一名老练的军官了。七年来,他打过的仗,做过的决断,比王国大多数人一生中经历的都多。如今他最乐观的判断就是,簇朗尼人正在慢慢赢得这场战争。

阿鲁沙略一走神,然后马上把自己从沉思中拉了出来。虽然已不是那个沉郁的男孩,但他仍然很容易沉浸在自省中。他觉得最好让自己忙起来,避免这种浪费时间的消遣。

“今年秋天很短。”

阿鲁沙一扭头,看到罗兰就站在左近。爵士是趁王子失神的当口,悄悄走过来的。阿鲁沙觉得有点生气,但他把这一丝怒气抛诸脑后,对罗兰说:“接着会是一个短暂的冬季,罗兰。然后就是春天了。”

“有长弓的消息吗?”

阿鲁沙攥起戴着手套的拳头,轻轻捶在石墙上。动作缓慢压抑,他心中的沮丧之情表露无疑,“派他们执行这个任务,我每天都在后悔。那三个人里,只有加雷特还算谨慎。查尔斯是个簇朗尼疯子,满脑子荣誉观念。而长弓是……”

“是长弓。”

罗兰替他把这句话说完。

“罗兰,我没遇到过像他那样的人,把自己藏得那么严。即便我能活得像精灵一样长,恐怕也不会理解是什么让他变成现在这样。”

罗拉倚着冰冷的石墙说:“你觉得他们有把握吗?”

阿鲁沙又把目光投向海面,“如果说整个克瑞德里有人能翻过山脉,进入簇朗尼人占领的山谷再折返回来,那就是马丁了。但我还是很担心。”

罗兰吃了一惊。跟马丁一样,阿鲁沙也不常吐露心声。他感到王子深深的苦恼,就换了个话题,“我收到了一封我父亲寄来的信,阿鲁沙。”

“我听说了,从图岚送来的信件中有一封私信。”

“那你也知道我父亲叫我回家了吧?”

“是的。我很遗憾他摔坏了腿。”

“我父亲从来就不是个好骑手。这是他第二次从马上掉下来,摔断点什么了。上次我还小,折的是胳膊。”

“你离开家很久了。”

罗兰耸耸肩,“战争还在持续,我觉得没必要回去。大部分战事都发生在克瑞德附近。而且,”

他咧嘴一笑,“还有另—个原因。”

阿鲁沙也笑起来,“你跟卡琳说了吗?”

罗兰收起笑容,“还没有。我想我得先找到一艘南下的船再说。”

黑暗氏族撤出绿色之心后,簇朗尼人截断了通向卡斯和图岚的道路,从陆路向南几乎不可能。

“斥候们接近!”

嘹望塔上传来一声高喊,两人回身望去。

阿鲁沙眯起眼睛,遮住远方海面反射的光芒。他看到三个身影正沿着大路快步跑来。他们走到足以辨认的距离后,阿鲁沙大喊:“长弓!”

他的口吻明显是松了口气。

王子离开城墙,通过阶梯来到广场,等待猎手长和他的人,罗兰站在他身边。三个人风尘仆仆地走进城堡大门,加雷特和查尔斯都没说话,只有马丁开口道:“您好,殿下。”

“你好,马丁。有什么消息?”

王子问。

马丁开始讲述他们在簇朗尼营地发现的情况,过了一会儿,阿鲁沙打断他:“马丁,省口气到会议上再说吧。罗兰,把塔里神父、剑术长凡诺恩,还有阿莫斯·特拉斯克找来,让他们都到议会厅集合。”

罗兰快步离去,阿鲁沙接着说:“马丁,让查尔斯和加雷特一块来。”

加雷特向当年的簇朗尼奴隶递了个眼色,查尔斯耸耸肩。他们都知道,期待已久的热饭要看在王子的分上推迟一段时间了。

马丁在阿莫斯·特拉斯克身边坐下,查尔斯和加雷特则站在一旁。当年的船长冲马丁点点头,算作打招呼。阿鲁沙像往常一样拉出座椅。和他的幕僚们在一起时,王子都不大在意礼节。围城至今,阿莫斯都是阿鲁沙的非正式幕僚,他拥有很多人们意想不到的本事。

凡诺恩坐在阿鲁沙左边。自从负伤以后,他就甘愿让阿鲁沙担任克瑞德的指挥官,还给博里克公爵送了信,说明了这个情况。公爵回信批准了指挥权变更,凡诺恩重新担负起之前的副手角色——剑术长似乎更喜欢这个位置。

阿鲁沙说:“马丁刚刚带回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马丁,告诉我们你都看到了什么。”

马丁说:“我们翻过灰塔山,进入了簇朗尼主营所在的谷地。”

凡诺恩和塔里惊讶地看着猎手长。阿莫斯·特拉斯克狂笑起来,“你一句话就讲了一个传奇。”

船长说。

马丁没有理会他,“我想最好让查尔斯来告诉大家我们都见到了什么。”

当年的簇朗尼奴隶认真地说:“种种迹象表明,大将准备在明年春天发动大规模攻势。”

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只有凡诺恩道:“你怎么确定?营地里出现了新的军队吗?”

查尔斯摇摇头,“不,援军明年开春时才会到达。我过去的同胞们一点也不喜欢你们寒冷的气候。他们会在我的故乡驻扎,度过冬季这几个月,然后在发动攻势前穿过裂缝。”

时间已过去五年,长弓对查尔斯的忠诚深信不疑,但凡诺恩仍抱有疑虑。“那么好吧,”

剑术长说,“你怎么知道这是一场强攻?伊万达战事以后,他们已有三年没发动进攻了。”

“大将的营地里竖起了新的旗帜,剑术长。那些家族属于蓝轮党。他们整整六年没有参与战争。现在宫廷朝会中一定发生了重大变故,战争联盟再次建立。”

众人之中,只有塔里明白查尔斯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研究过簇朗尼人,从被俘的奴隶那里尽可能学习一点一滴的知识。他说:“你最好解释一下,查尔斯。”

查尔斯沉默片刻,组织好语言:"你们必须明白一件事,在我的故乡,除了荣誉和对皇帝的忠诚,宫廷朝会高于一切。人们为了进入宫廷朝会,以生命作赌注也在所不惜。很多家族都毁在朝会中的阴谋诡计上。我们帝国人称之为‘朝堂游戏’。

"我的家族在胡恩赞氏族中地位稳固,既没有强大到被我们氏族的对手们所忌惮,也没有弱小到被忽视。我们能获悉很多宫廷朝会的情报,又不用为如何决断苦思冥想。我们的氏族曾是进步党的支持者,因为我们的家族中有很多学者、教师、医师、祭司和艺术家。

"后来胡恩赞氏族脱离了进步党,具体原因只有最高家族的领导者清楚,我只能推测。我的氏族加入到蓝轮党,这是宫廷朝会中最古老的党派之一,虽然没有大将的战争党强大,也不及皇党历史悠久,但也有很高的荣誉和影响力。

"六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这里,那时蓝轮党和战争党结成了战争联盟。我们这些小家族的成员,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大的阵营变化,但毫无疑问这是朝堂游戏的结果。

"我个人失势为奴,正好保证了胡恩赞氏族的人不受猜疑,好让大人物们的秘密计划得以顺利展开。现在这个计划到底是什么,已经很清楚了。

“围城战后,我从没在簇朗尼军中看到任何蓝轮党的军队。我想这意味着战争联盟已经解体。”

凡诺恩突然插话:“你是说发动这场战争,只是宫廷朝会中某些政治游戏的一部分?”

查尔斯说:"剑术长,我知道像你一样对国家忠心耿耿的人,很难理解这种事,但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这场战争是有原因的,簇朗尼人这么做,是因为这个世界金属矿藏丰富,在克拉文金属是珍贵的财宝。而且,我们的历史是以鲜血染成,所有簇朗尼以外的异族都要被征服。既然我们能发现你们的世界,谁知道你们会不会找到我们?

“更重要的是,通过这种方式,大将可以在宫廷朝会中获得更大的影响力。我们与图利尔联邦的战争曾持续数个世纪,最终我们被迫坐上谈判席,这让战争党在议会中的权势大跌;这场战争可以让他们赢回失去的权力。皇帝很少亲自下令,大将是帝国的统帅,但他毕竟还是一个家族的大名,一个氏族的军事统领,也要在朝堂游戏中为自己的族人攫取好处。”

塔里听得很入神,他问道:“也就是说,蓝轮党与大将的党派联合,但又突然撤军,这不过是一场政治游戏,旨在获得一些好处?”

查尔斯笑笑说:“这是很典型的簇朗尼风格,神父大人。大将非常谨慎地策划了第一次入侵,但三年过后,他发现手里只剩下一半的军队。他的阵线过长,无法再给宫廷朝会和皇帝送上决定性胜利。在这场游戏中,他正在丧失自己的地位和威望。”

凡诺恩说:“难以置信!成百上千的人就为了这种事战死。”

"这就是朝堂游戏的玩法,剑术长。大将阿尔玛寇野心勃勃——大将就该是这样。他必须依靠其他有野心的人,虽然这些人很可能会在他失败时抢走帅位,但为了让这些人成为他的盟友,而不是敌人,大将有时必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战争的第一年中,大将的副指挥官,明瓦纳比氏族的塔斯奥下令进攻一个拉玛塔要塞。他不仅是这场战役的副指挥官,也是明瓦纳比大名金谷的近亲。这个命令下达给了阿蔻玛家族的希祖大名,他和金谷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于是阿蔻玛的部队几乎被全歼,希祖和他的儿子也命丧当场。塔斯奥的部队来得太晚,没能救下阿蔻玛人,但刚好及时拿下战斗,为大将献上了一场胜利。”

凡诺恩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这是我听过的最卑鄙的阴谋。”

阿鲁沙说:“以那些人的标准来看,这也是绝妙的计策。”

查尔斯点点头,表示同意,"为了一场胜利,同时也是为了巩固明瓦纳比对他的支持,尽管损失了一个最好的将领和全部阿蔻玛军队,大将也会原谅塔斯奥。

“任何没有直接利害关系的大名,都会为这妙计喝彩,就连那些敬重希祖的人也不例外,这为阿尔玛寇和金谷大名在议会中赢得了很多盟友。所以,大将的政敌们需要设法抵消他日益增长的权势,制造出我刚才所述的局面,使他扩张过度无力再战。经过这个沉重打击后,许多与战争党若即若离的家族就会转投蓝轮党和他们的盟友。”

阿鲁沙说:“但如今最重要的是,蓝轮党又一次与大将结盟,来年春天他们的军队就会加入战事。”

查尔斯注视着议会厅里的众人,“我猜不出为什么宫廷朝会中又发生如此变故,我已经离开这场游戏很久了。但殿下说得对,对克瑞德来说,重要的是知道春天会有至少一万名新兵加入簇朗尼的队伍,进攻我们的阵线。”

阿莫斯皱起眉头,“这活儿可不轻松。”

阿鲁沙摊开几张卷宗,“过去几个月,你们大多数人都读过了这些信件。”

他看着塔里和凡诺恩,“你们都知道,征兆正在显现。”

他拿起一张来,“父亲送来的:‘簇朗尼人持续不断的袭击骚扰,让我们的人马紧张不安。我们无法施以有效反击,军队士气低落。我恐怕这场战争没有尽头……’贝拉米男爵:‘……簇朗尼人在乔易尔要塞附近活动增多。我认为最好在今年冬天向这里增兵,那时簇朗尼人通常不会活动,不然来年春天我们恐怕要丢掉这个要塞。’罗兰爵士建议今年冬天从卡斯和图岚抽调部队,联合增援乔易尔。”

有几个人把目光投向站在阿鲁沙身边的罗兰。王子继续读道:“克朗多骑士长杜兰尼克阁下的消息:‘尽管殿下和您一样担心,但现在还没有什么需要预警的迹象。除非有更多情报,足以证明您关于簇朗尼军未来可能发动进攻的担忧,否则我只能建议克朗多亲王拒绝您关于将克朗多军队派往西部海岸的要求。”

阿鲁沙环视众人,“局势已经很清楚了。”

阿鲁沙把信件放到一边,指着贴在桌面上的地图说:"我们已经征调了所有士兵。我们不敢从南方抽调兵力,以防簇朗尼人进攻乔易尔。要塞的兵力得以加强后,那里的局面一段时间内可以保持稳定。如果敌人进攻要塞,它可以得到卡斯和图岚的增援;如果敌人进攻这两座城堡中的任何一座,他们的后方就要受到乔易尔的威胁。但如果我们失去这些要塞,就全完了。

“父亲被迫耐对漫长的战线,没有多余兵力。”

他看着查尔斯,“你觉得他们会从哪里进攻?”

当年的簇朗尼奴隶看着地图,耸耸肩,“这很难讲,殿下。如果只考虑军事因素,大将肯定会进攻薄弱点,不是那些精灵,就是这里。但在帝国,很少有什么问题不掺杂政治考量。”

他看了看地图上的兵力部署,随后说,“假设我是大将,如果我需要一场简单的胜利来巩固我在宫廷朝会中的地位,那我会再次进攻克瑞德。但如果我在宫廷朝会中的地位已产生动摇,需要一场辉煌的胜利来夺回失去的权势,那我会不顾一切投入全部兵力,攻击王国军主力,也就是博里克公爵麾下的部队。粉碎王国军主力,可以让他未来数年内在朝会中占据统治地位。”

凡诺恩靠在椅子上,叹了口气,“因为担心簇朗尼人会进攻别处,所以来年春天我们可能会孤立无援地抵抗他们的又一波攻势。”

他指着地图,把手一挥,"现在我们要面对和公爵一样的问题了:我们所有的部队都分散在漫长的阵线上。仅有的兵力就是在城镇中轮休的人,统共也没多少。

“我们不能让军队无限期地驻扎在战场上,就连博里克公爵和布鲁卡尔公爵都到拉玛塔去和伯爵一起过冬了,只留了一点人马监视簇朗尼人。”

他一摆手,“我离题了。阿鲁沙,现在最要紧的就是通知你父亲,告诉他这次潜在的危机。这样如果簇朗尼人进攻王国军主力,他可以尽早离开拉玛塔,返回战场做好准备。纵然簇朗尼人有一万新兵,但他也可以从亚本的外围要塞调集更多的兵力,足足两千人马。”

阿莫斯说:“两千对一万可没什么胜算,剑术长。”

凡诺恩并不反对,“我们只能尽力而为。没有板上钉钉的事。”

查尔斯说:“至少他们是骑兵,剑术长。我过去的同伴们还是不怎么喜欢马。”

凡诺恩点点头,“即便如此,前景仍然暗淡。”

“还有个问题。”

阿鲁沙拿起一份卷宗,“杜兰尼克阁下在来信中,要求我们提供情报来证明求援的合理性。我想,现在我们已经有足够的情报满足他的要求了。”

凡诺恩说:“即便只从克朗多军队中抽调一小部分来支援,也足够我们抵御一次进攻了。不过,现在已是深秋,我们必须马上把消息送出去。”

“一点没错。”

阿莫斯说,“如果今天下午就出发,大概刚好能在冬季之前穿越黑暗海峡,不然就太晚了。再过两周,谁也别想从那里通过。”

阿鲁沙说:“我想过这个问题。我觉得有必要亲自去一趟克朗多。”

凡诺恩在椅子上坐直,“但你是公爵领守军的指挥官,阿鲁沙。你不能擅离职守。”

阿鲁沙笑笑,“我能,而且我会这么做。我知道你不愿重新接下指挥权,但你必须这么做。如果想赢得艾兰德的支持,我就必须亲自去说服他。父亲第一次把簇朗尼的消息带给艾兰德和国王时,我就明白了亲自传话的好处。艾兰德是个谨慎小心的人。我需要运用每份优势。”

阿莫斯哼了一声,“殿下,请原谅,你准备怎么去克朗多?如果走陆路,那么到自由之都前至少要遇上三支簇朗尼大军。现在港口里只有几艘可以沿海岸线航行的小帆船,但你需要的是一艘能够远洋的深海舰。”

“这里有一艘远洋船,阿莫斯。‘晨风’号还在港口停泊。”

阿莫斯惊得张大嘴巴,“‘晨风’号?”

他不可置信地叫道,“且不说她只比帆船强一点。上个月那笨头笨脑的船长把她歪歪扭扭地蹭进港口时,我记得这蠢货一直在抱怨说她断了内龙骨。她需要拉到岸上,检查龙骨,再把内龙骨换掉。如果不加修理,她的龙骨将无法承受冬季风暴的冲击。殿下,请原谅,您还不如把脑袋塞进水桶里。一样也能淹死,但可以给其他人省下很多麻烦。”

凡诺恩似乎被海员的话激怒了,但塔里、马丁、罗兰和阿鲁沙只是觉得好笑而已。“我把马丁派出去时,”

阿鲁沙说,“就考虑到了可能需要一艘船去克朗多。我两周前就下令对她进行整修。现在有一大群造船工正在上面折腾呢。”

他用问讯的目光盯着阿莫斯,“当然,我也听说这样做的效果不如把她拖到岸上好,不过也够用了。”

“嗯,如果是在春风中沿着海岸漂一漂,那大概够用。现在说的是冬季风暴,说的是穿越黑暗海峡。”

阿鲁沙道:“嗯,她必须面对了。我几天后就起程。必须有人去说服艾兰德,让他相信我们需要帮助,而我就是那个人。”

阿莫斯不肯轻易被说服,“那么奥斯卡·旦蒂恩同意指挥他的船,带你穿越海峡了吗?”

阿鲁沙说:“我还没跟他提过我们的目的地。”

阿莫斯摇着头,“我就知道。这个男人有鲨鱼的心肝,也就是说一点没有;有水母的胆色,这还是说一点没有。你还没把命令说完,他就会割了你的喉咙,把你顺着船舷扔出去,到日落群岛去和海盗们一起过冬。他一开春就会直奔自由之都,找个纳塔尔文书写一封词藻华丽、痛心欲绝的信,送给你父亲。他会说明在远洋与海盗战斗时,你在落水之前是多么勇猛无畏。然后他会用你给他的金子,灌一年的黄汤。”

阿鲁沙说:“但我买下了他的船。现在我是船主。”

阿莫斯说:“不管你是船主还是王子,在船上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船长。在船上他是国王,是主教,没人能指挥他,即便码头管理员也得对他保持敬意。不,殿下,和奥斯卡·旦蒂恩一块儿站在后甲板上,你绝活不过这趟旅程。”

阿鲁沙的眼角浮现出浅浅的笑纹,“你还有别的建议吗,船长?”

阿莫斯叹了口气,往后一靠,“我已经咬钩了,估计还要被开膛破肚,清洗干净。传话给旦蒂恩,让他滚出船长室,把船员都开掉。我会找一批人来替换那帮恶棍,尽管每年这个季节港口里剩下的大半都是酒鬼和小崽子。另外看在诸神的分上,别跟任何人提起我们的目的地。那帮酒囊饭袋里,哪怕有一个人知道你想在这个季节冒险通过黑暗海峡,那你就得派出所有人马,去树林里搜捕逃亡者了。”

阿鲁沙说:“没问题。准备工作由你全权负责。只要你认为船准备好了,我们马上出发。”

他又对长弓说,“我要你一起来,猎手长。”

长弓有点吃惊地问:“殿下,我?”

“我需要一个目击者来说服杜兰尼克阁下和克朗多亲王。”

马丁皱起眉头,沉思片刻,“殿下,我没去过克朗多。”

他又露出那副不老实的笑容,“我估计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阿莫斯·特拉斯克的声音压过了凛冽的风声,海上的狂风把他的话传给了桅杆上一个一脸迷茫的小伙子:“不,你这只榆木脑袋的旱鸭子,别把帆扯得太紧。它们会像鲁特琴弦一样嗡嗡响。拉动船只的不是帆,而是桅杆。那些帆绳是风向改变时用的。”

他看着男孩调整船帆,“对,就这样。不,太松了。”

他大声咒骂,“好了,你搞定了!”

阿鲁沙走上舷梯时,阿莫斯一脸愁容,“想成为水手的打鱼男孩,还有酒鬼,再加上几个我不得不重新雇用的旦蒂恩手下的流氓。真是不错的人马,殿下。”

“他们够用吗?”

“他们最好够,不然可别怪我手下无情。”

船员们正爬在桅杆上,检查着每一个绳结和接头,每一条绳索和船帆。阿莫斯用挑剔的目光注视着他们,“我们需要三十个好手。我现在有八个。剩下的怎么办?我的意思是,最好顺路去一趟卡斯和图岚。也许我们可以在那里找到有经验的海员,把这些男孩和不可靠的人换掉。”

“这样会不会延误进入海峡的时间?”

“如果今天就起程,我们还能赶上。在黑暗海峡,可靠的船员要比早到一周重要得多。我们肯定会赶上冬季的。”

他盯着阿鲁沙说,“你知道那里为什么叫黑暗海峡吗?”

阿鲁沙耸耸肩。阿莫斯说道:“这不是水手们的迷信,而是绝对真实准确的描述。”

他目视着远方,“我可以对你讲述无尽之海和痛苦之海交汇处的洋流;或是在冬季,当几轮月亮都挂上天空中最糟糕的位置时,变幻奠测、疯狂躁动的潮汐;或是北方的飓风会带来多大的雪,你在帆桁上都看不到甲板。但冬季的黑暗海峡无法形容。你要在黑暗中航行整整三天,而且狂风即便不把你吹回无尽之海,也会把你吹向南方的礁石群。如果没有风,那么浓雾就会掩盖一切,任凭海流把你绕得团团转。”

“听你一说,我们还真是前途渺茫啊。”

阿鲁沙苦笑道。

“这是事实。你是个拥有非凡智慧和钢铁般意志的年轻人,殿下。很多阅历丰富的人,遇到你所面对的困境时都会崩溃,会掉头逃跑。我不想吓你,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你的计划前景有多么险恶。如果说有谁能用这只水桶闯过冬季的海峡,那非阿莫斯·特拉斯克莫属,这不是吹牛。我当年行起船来,春秋冬夏都不在乎。但我还是要把丑话说在前头。离开克瑞德前,你最好跟卡琳公主好好道别,给你父亲和兄弟写好信,把遗产分派好。”

阿鲁沙面不改色,“信件和遗嘱我写好了,卡琳和我今晚会一同用餐。”

阿莫斯点点头,“我们趁早潮出发。殿下,这艘船是胶板舷、篱笆底、被水泡透了的近海贸易船,但如果我不得不用她出航的话,她还是可以撑过去的。”

阿鲁沙告辞离去。王子走远后,阿莫斯抬头望天。“阿斯特隆啊,”

他呼唤正义之神的名字,“我是个罪人,这没错,但即便你要秉持公正,也没必要这样做吧?”

阿莫斯对自己的命运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他又开始督促水手把一切准备妥当。

卡琳在花园中漫步,那些凋零的花朵,正如她忧伤的心情。罗兰站在不远处注视着公主,想找些话来安慰她。最后他开口道:“我总有一天会成为图岚男爵。我已经九年没回家了,这次我必须和阿鲁沙一起出发。”

卡琳柔声说:“我明白。”

罗兰看到她脸上无可奈何的神情,不禁走过去把她抱在怀里,“总有一天,你会成为图岚男爵夫人。”

卡琳紧抱着他,随即又退开两步,强迫自己开玩笑:“不过你也知道,过了这么多年,你父亲早习惯没你这个儿子了。”

罗兰微笑着说:“他原本要和贝拉米男爵一道去乔易尔过冬,同时监督要塞的扩建。我会代他完成这份工作。我的弟弟们都太小了。簇朗尼人冬天窝在营地里,这是我们扩建要塞的唯一机会。”

公主故作轻松,“至少我不用担心你会让你父亲宫廷里的贵妇人们伤心了。”

罗兰哈哈大笑,“补给和人员已经准备完毕,驳船在维德米尔河整装待发,我的机会确实不大。等阿莫斯让我在图岚登岸后,我顶多在家里待上一两天,然后就出发。我会在乔易尔度过一个漫长的冬天,在那个神弃人厌的要塞里,除了士兵和几个农夫再没有别人陪我。”

卡琳掩着嘴咯咯笑起来,“我希望来年春年,你父亲不会发现你已经把他的男爵领地赌输给士兵们了。”

罗兰冲她微笑,“我会想你的。”

卡琳握住他的手,“我也是。”

他们对视良久,卡琳那坚强的面具突然崩溃了,她一下子扑到罗兰怀里,“千万别出事。我不能失去你。”

“我知道,”

罗兰轻声说,“但你在别人面前,必须保持坚强。凡诺恩需要你帮忙打理宫廷,而你对整个家族也有一份责任。你是克瑞德的女主人,有许多人要依赖你的指引。”

他们看着城墙上的旗帜在午后的海风中飘展。空气冷冽,罗兰拉过斗篷把自己和卡琳裹住。卡琳颤抖着说:“一定要回到我身边,罗兰。”

他柔声说:“我会回来的,卡琳。”

他试图摆脱心中升起的那股冷若冰霜的寒意,但没能做到。

黎明前黑暗的码头上,阿鲁沙和罗兰站在跳板上等待。阿鲁沙说:“这里就靠你照顾了,剑术长。”

凡诺恩手扶剑柄,腰板挺得笔直,尽管年事已高,仍旧意气飞扬,“交给我吧,殿下。”

阿鲁沙浅笑道:“还有,等伽旦和奥根回来,告诉他们照顾好你。”

凡诺恩瞪视着他,目光如炬,“无礼的小畜生!除了你父亲以外,我可以击败城堡里所有的战士。从跳板上下来,拔出你的剑,我会让你知道为什么剑术长的徽章还戴在我身上。”

阿鲁沙举起双手,假作哀求状,“凡诺恩,我真高兴又见到你这股活力。有剑术长在,克瑞德固若金汤。”

凡诺恩走上前,拍了拍阿鲁沙的肩膀,“自己小心,阿鲁沙。你一直都是我最好的学生。我可不想失去你。”

阿鲁沙冲他当年的老师露出真挚的笑容,“万分感谢,凡诺恩。”

他随即又插科打诨起来,“我也不想失去自己,所以我会回来的,而且我会把艾兰德的士兵一起带回来。”

阿鲁沙和罗兰沿跳板走上“晨风”号,码头上的人都在向他们挥手道别。长弓马丁等在扶栏旁,看着船员抽去跳板,码头上的人解开了缆绳。阿莫斯·特拉斯克大声喊出指令,船帆从帆桁上降下。“晨风”号慢慢驶离码头,进入海港。阿鲁沙静静地注视前方,罗兰和马丁站在他身边,码头越来越远。

罗兰说:“我很高兴公主没来。再来一次道别的话,我真受不了了。”

“我明白。”

阿鲁沙说,“她很在乎你,爵士。”

罗兰扭头看去,想搞清楚王子是不是在开玩笑。阿鲁沙脸上是淡淡的笑容。“我一直都没说。”

王子继续道,“不过等你在图岚上岸后,我们要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我想你有权知道,等你有机会在我父亲面前说出你的愿望时,我会站在你这一边。”

“谢谢你,阿鲁沙。”

城镇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灯塔的堤道出现在眼前。灯光略微刺破了昏暗的天空,万事万物都笼上一层灰黑外壳。没过多久,守卫礁的巨大断岩层出现在右舷前方。

阿莫斯下令转舵,“晨风”号向西南方驶去,船帆升高以便吃上全部风力。海船逐渐加速,阿鲁沙听到海鸥在头顶鸣叫。突然他意识到晨风号已经离开了克瑞德。他觉得很冷,便把斗篷紧紧裹在身上。

阿鲁沙持剑在手,站在后甲板上,马丁在他身边,弓弦上搭好了一支箭。阿莫斯·特拉斯克和他的大副瓦斯科也拔出武器。六个怒气冲冲的水手聚集在下面的甲板上,其他人站在一旁,关注着这场冲突。

站在甲板上的一个海员喊道:“你骗了我们,船长!你在图岚说要北上回克瑞德,现在可不是这样。除非你想航行到凯士的艾拉瑞尔,不然南方除了海峡就什么也没有了。你是要穿越黑暗海峡吗?”

阿莫斯怒吼道:“该死的!小子,你要质疑我的命令吗?”

“对,船长。依照传统,除非出于自愿,否则在冬季穿越海峡的航程中,船长和船员之间的任何契约都是无效的。你骗了我们,所以我们没有义务陪你发疯。”

阿鲁沙听到阿莫斯喃喃自语:“该死的海上律师。”

他冲那个水手说,“好吧。”

随手把弯刀递给瓦斯科,走下舷梯来到主甲板。他面带友善的微笑向带头的海员走去。

“你们看,孩子们。”

阿莫斯走到那六个手拿套索桩或是解缆钻的叛乱水手跟前,“我跟你们说实话吧。王子必须到克朗多去,不然来年春天克瑞德要有大麻烦。簇朗尼人集结了大军,很可能要再次进攻克瑞德。”

他伸手拍了拍为首的那个海员的肩膀,“所以结论是:我们必须到克朗多去。”

他猛地发力,用胳膊扣住那人的脖子,揪着他跑到船舷,把这个无助的海员扔过舷板,丢进海里。“如果你不愿意跟我们走,”

他大吼,“那就游回图岚去!”

另一个水手刚要作势冲向阿莫斯,一支箭已钉在他脚边。他抬头望去,发现马丁正瞄着他。猎手长说:“要是我就不会动。”

那人扔掉了手里的解缆钻,退了回去。阿莫斯转回头对那伙水手说:“等我走回后甲板时,你们最好已经爬上帆缆——或者跳出船舷,对我来说都没差别。所有不合作的人,都会像不服管教的狗崽子一样被吊死。”

阿莫斯走向后甲板时,那可怜水手模煳的救命声不断从海中传来。阿莫斯对瓦斯科说:“给那蠢货扔条绳子,如果他还不服,就再扔出去。”

他高喊道,“升满帆!目标黑暗海峡!”

阿鲁沙眨眨眼,挤出眼里的海水,死命揪住手里的调节绳。又一股大浪冲过船舷,再次封住了他的眼睛。一双有力的大手从身后将他抓住,他听到马丁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你还好吗?”

阿鲁沙吐口海水,大声喊了句“还行”随后继续向后甲板跋涉,马丁紧跟在他身后。“晨风”号在他脚下摇来晃去,走到舷梯之前,他两次滑倒在地。整艘船上都系着安全缆,因为在这狂暴的海面上,手里不拉住点东西,根本站不住脚。

阿鲁沙爬上舷梯,来到后甲板,步履蹒跚地走向阿莫斯·特拉斯克。船长正在舵手身边,时不时用身体压住舵柄。他叉开双腿站在甲板上,随着海船的晃动调整重心,好像脚底生了根。他凝视着头顶的阴霾,观察,聆听,所有感官都与“晨风”号契合无碍。阿鲁沙知道他已两天一夜没睡了,今晚也没合眼。

“还有多远?”

他喊道。

“一两天,谁说得准?”

一阵噼啪断裂声从上方传来,好像克瑞德河春季破冰时的声音。“左满舵!”

阿莫斯高叫,同时用尽全力转动舵柄。当海船转过去后,他对阿鲁沙喊:“这艘船要是再被这股鬼风折腾上一天,那时我们如果还能掉头开回图岚去,就算幸运的了。”

他们离开图岚已经九天,最近三天一直是在暴风中度过的。“晨风”号被波涛和狂风无情地拍打着,阿莫斯曾三次到底舱去,查看内龙骨的状况。他判断“晨风”号正向海峡正西方航行,但在风暴停止前,谁也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又一股大浪拍在海船上,让它晃动不已。

“晴空!”

一声高喊从头顶传来。

“哪边?”

阿莫斯叫道。

“正右!”

“转向!”

阿莫斯传下命令,舵手使劲推动舵柄。

阿鲁沙眯起眼,忍受着蜇人的盐沫,看到一处模煳的光亮在眼前摇摇晃晃,最终固定在船首。它逐渐变大,四周的暴风也渐渐平息。他们从阴霾走进光亮,就像走出了一个黑暗的房间,上空豁然开朗,可以看到灰蒙蒙的天宇。海浪仍然很高,但阿鲁沙感觉到天气终于转变了。他回头望去,巨大而黑沉的暴雨云正离他远去。

海浪逐渐平息,经历了暴风雨的怒涛狂浪后,大海似乎突然安静了下来。天空很快变亮,阿莫斯说:“早晨了,我一定是丧失了时间感,我还以为现在是夜里呢。”

阿鲁沙注视着逐渐远去的雨云,清楚地辨认出它的轮廓,在灰蒙蒙的天空中,那是一团巨大浓稠的黑暗。灰色的天空正迅速向蓝色转变,当晨光刺破雨云时,天空变成了蓝灰色。阿鲁沙欣赏着眼前的奇景,看了几乎一个小时之久。阿莫斯不断发号施令,让日岗的海员换下值夜岗的人。

雨云向东方飘去,把翻滚不休的海洋抛在身后。时间似乎凝滞不前,阿鲁沙敬畏地欣赏着地平线上的奇景。有一部分雨云似乎停止移动,定在了两个遥遥相对的陆地突起间。远方的峡口处浊浪喷涌。大片翻腾肆虐的黑暗浓云似乎被超自然的力量禁锢其中。

“黑暗海峡!”

阿莫斯·特拉斯克冲后面喊。

“我们何时穿越?”

阿鲁沙轻声询问。

“现在。”

阿莫斯船长答道,他转身下令,“日岗上缆!午岗做好准备!舵手,转向正东!”

水手们爬上帆绳,另一批人从船舱里冒了出来。他们神情憔悴,上一班岗之后几小时的睡眠似乎作用不大。阿鲁沙掀开斗篷的兜帽,让刺骨的冷风直接吹打在湿漉漉的头发上。阿莫斯抓住他的胳膊,“我们就算再等上几周,也不会等到这么合适的风了。这场暴风雨骨子里是我们的福音,它会给我们一个绝佳的开始。”

“晨风”号驶向海峡。阿鲁沙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反常的气候和洋流,让这道海峡整个冬天都处在潮水高涨的黑暗中。即便天气晴朗时,黑暗海峡也是海员的难关。尽管有些航段显得很宽,但危险的礁石就隐藏在水下,形成处处险滩。在恶劣的天气中,大部分船长都把这里视作难以逾越的天堑。从南方灰塔山吹来的雪花和雨水在这里落下,又被狂风卷上天空,再度下落。龙卷风会突然冒出来,肆虐几分钟,然后消失不见,只留下遮天蔽日的浪涛从天而降。空中电闪雷鸣,气流冲撞产生的躁动能量都在这里释放。

“水面很高,”

阿莫斯喊,“这很好!我们会有更大的空间避开那些礁石。我们可以迅速闯过海峡,或者迅速撞得粉碎。如果风力持续,不到明天就能过去了。”

“要是风向变了呢?”

“这种事最好别想!”

他们向前驶去,撞上海峡中气旋的边缘。“晨风”号颤动了一阵,似乎很不情愿再次遇上糟糕的天气。海船像烈马一样上下起伏,阿鲁沙紧紧抓住绳索。阿莫斯择道而行,规避着突如其来的狂风,让“晨风”号跟在刚刚过去的暴雨云之后。

日光消失。海船上仅有的光亮,就是防风灯舞动的辉光。它在黑暗中投下一片片闪烁的黄色。海浪拍打岩石的轰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混淆着人们的感官。阿莫斯对阿鲁沙喊道:“我们必须保持在海峡中间,如果偏向某一侧,或者掉了头,这艘破船就会钉在礁石上。”

阿鲁沙点点头。船长又开始冲海员们下达各种指示。

阿鲁沙艰难地走到后甲板的围栏旁,喊马丁的名字。猎手长在下方的主甲板上应了一声,说他没事,只是被水泡透了。阿鲁沙紧紧抓住栏杆。海船猛地一沉,接着又遇上一道浪尖,船头高高扬起。在那一瞬间,“晨风”号似乎不断向上攀登,突然浪尖滑过船首,他们又猛地扎了下去。在一片寒冷潮湿的混乱中,栏杆成了阿鲁沙和世界之间的唯一联系。他整个身子都吊在上面,双手疼得要死。

在永无休止的躁动中,几个小时过去了。阿莫斯不断指挥船员应付狂风与巨浪的每一次挑战。黑暗不时被炽烈的闪电所刺破,将万事万物勾勒出锐利的锋芒,最后留下炫目的残像。

海船猛地一颠,似乎向旁边滑去,船体一倾,阿鲁沙感到双脚已飞在空中。他拼命抓住栏杆,恐怖的吱嘎声震耳欲聋。“晨风”号终于恢复了平稳,阿鲁沙站起身,向四周观瞧,在防风灯跃动的光芒中,船舵正在疯狂地前后旋转,舵手倒在甲板上,脸庞被嘴里流出的鲜血染黑。阿莫斯不顾一切地往上爬,伸手抓向飞速转动的舵柄。他冒着折断肋骨的危险,把它抓在手里,用尽最后的力气吊在上面,试图控制海船。

阿鲁沙也跌跌撞撞地扑向舵柄,把全身重量压在上面。低沉喑哑的磨擦声从右舷传来,经久不息,“晨风”号不住地颤动。

“转向,你这狗娘养的婊子!”

阿莫斯大喊。他运起所有力气,猛地推动舵柄。阿鲁沙也用力扳动那稳如磐石的舵盘,他的肌肉疼得要死,似乎在抗议。“晨风”号开始慢慢移动,一寸接一寸,磨擦声不断加剧,阿鲁沙开始耳鸣。

突然,船舵又失去了控制。王子一下子丧失平衡,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硬木上,沿着湿漉漉的甲板滑了很远,最终撞上舷墙,把肺中的空气猛地喷了出去。一道海浪噼头盖脸浇在他身上,他大声咳嗽,把肺里的海水吐了出来。阿鲁沙扶着舷墙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赶向船舵。

在暗淡的光线中,阿莫斯的面孔因用力过度显得惨白骇人。他怒目圆睁,一脸亢奋地大笑,“我还以为你摔到海里了呢。”

阿鲁沙抓住舵柄,他们同时用力再次迫使它转动。阿莫斯又发出那种疯狂的笑声,王子说:“这他妈有什么好笑的!”

“看!”

阿鲁沙喘着粗气,沿阿莫斯所指的方向看去。在黑暗中,巨大的暗影出现在船侧,那是比黑暗还深的暗影。阿莫斯叫道:“我们将要通过大南礁,拉,克瑞德王子!如果你还想活着见到陆地,就给我拉!”

阿鲁沙用力拽住舵柄,迫使这艘执拗的海船躲开几码外岩石的怀抱。他们再次感到“晨光”号在颤动,再次听到低沉的磨擦声从脚底响起。阿莫斯喘息着说:“等我们过去后,要是这破船还有底,那可就奇了怪啦!”

阿鲁沙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恐慌,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离奇的狂喜。他竭力控制航向,同时发现自己正被一种无可名状的欣悦感所裹挟。在喧嚣的噪声中,他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那是他和阿莫斯的笑。他们嘲笑着周围暴烈的自然。现在没什么好怕的了。他能不能挺过去已经不重要了。他所能做的就是全身心地投入,控制“晨风”号通过嶙峋的礁岩。生命降低到了这种层次,在这本初的状态中,他由于恐惧和狂喜而大笑。他之所以存在只为了做一件事,所有的一切都赌在这上面。

阿鲁沙达到了新的知觉状态。时间的度量已经没有意义。他和阿莫斯一起努力控制海船,但他的感官清楚地记录下了每分每秒周围发生的一切。通过潮湿的皮手套,他感觉到木材的纹理;在灌满海水的靴子中,长袜团在脚趾之间;风中传来各种味道,盐、沥青、潮湿的羊毛帽,还有被雨水浇透的船帆;木板的每一声呻吟,绳子抽打木头的声音,还有头顶水手的喊声清晰可辨;他感到风吹在脸上,还有融雪和海水的冰冷触感。阿鲁沙大笑。他从没如此接近地感觉死亡,也从没感到过如此蓬勃的生机。他绷紧肌肉,用身体抵挡原始而强大的伟力。他们不断前进,在黑暗海峡的疯狂之中陷得越来越深。

阿鲁沙听到船长还在不断喊出命令,让每个人的行动契合为一,分秒不差。他驾驶着“晨风”号,就像音乐大师演奏鲁特琴。他能感受每一次震动和声音,努力让它们保持和谐统一,让“晨风”号能够安全通过这片恐怖的海洋。船员们回应着他的每一声咒骂,丝毫不敢怠慢。他们冒着生命危险,爬上危险的帆缆,因为他们知道,所有希望就寄托在阿莫斯身上。

一切终于结束了。他们刚刚还在疯狂战斗着,规避礁石,穿越狂躁的海峡。下一秒钟,他们已经在稳定的微风中航行,把黑暗抛在了身后。

前方的天空乌云密布,但那团曾把他们困住数天之久的暴风雨,已经变成了东方地平线上遥远的阴影。阿鲁沙看着双手,似乎它们已不属于自己,然后催动意念让它们放开舵柄。

他倒了下去,被水手们扶住,轻轻放在甲板上。这一瞬间,他天旋地转,随后看到阿莫斯就瘫坐在不远处,瓦斯科接过船舵。阿莫斯脸上还挂着那种喜悦的表情,他大声说:“我们成功了,小子。我们已经进入痛苦之海。”

阿鲁沙四下打量了一番,“那怎么还这么黑?”

阿莫斯笑道:“快日落了。我们在船舵上吊了好几个小时。”

阿鲁沙也开始大笑。他从没体验过如此的成就感。他大笑着,直到疲惫的泪水顺着面颊流淌,直到胸口隐隐作痛。阿莫斯半爬半蹭地来到他身边,“你已经领略了嘲笑死亡的滋味,阿鲁沙,你再也不是原来的你了。”

王子气喘吁吁地说:“我有一阵子,还以为你疯了。”

阿莫斯接过一名水手递来的酒囊,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口。他把酒囊塞给阿鲁沙,“可不是,你也一样。这种感觉只有极少数人体验过。那种景象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只可能是疯狂。你见识了生命的价值,你也知道了死亡的意义。”

阿鲁沙抬头看到一个水手站在他们跟前,正是因为带头叛乱而被阿莫斯扔进海里的那个人。瓦斯科瞪了那人一眼,但他没有走开。阿莫斯抬头看着他,海员说:“船长,我只想说……我错了。做了十三年水手,我敢拿灵魂跟利姆斯-克拉格马打赌,没有哪个船长能用这种船穿越海峡。”

他垂下眼帘继续说道,“我愿意为我所做的事接受鞭笞,船长。但从今往后,我愿意跟着您一起航向七层地狱,这里很多人都一样。”

阿鲁沙环顾四周,发现其他海员也都聚在后甲板上,要不就是在缆索上俯视他们。水手们都在喊“对,船长”或是“他说得没错”阿莫斯抓住栏杆,站起身来,双腿还有点瘫软。他环视着周围的海员们,大喊道:“夜岗上缆!午岗和日岗暂时休息。”

他扭头对瓦斯科说,“到下面检查一下船体损伤的情况,然后开火做饭。目标克朗多。”

阿鲁沙在舱室中醒来。长弓马丁坐在他身边。“给。”

猎手长递过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

阿鲁沙用手肘撑起上身,他浑身上下淤痕累累、疲惫不堪,每一寸肌肉都在抗议。王子抿了口肉汤,“我睡了多久?”

“你昨晚在甲板上睡着了,那时刚日落——其实你是昏了过去,如果你想听实话的话。现在是日出后三小时。”

“天气如何?”

“很好,至少没有风暴。阿莫斯回到甲板上了。他认为这样的天气会保持下去。船体损伤不算太糟,只要不再遇上飓风,我们就没事。阿莫斯还说,如果有必要的话,沿凯士海岸可以找到几个抛锚点。”

阿鲁沙从铺位上站起身,穿好斗篷,走上甲板。马丁跟了出来。阿莫斯正在船舵旁,观察船帆吃风的情况。他低下头,正好看到阿鲁沙和马丁登上后甲板。阿莫斯端详着他们,似乎在考虑一些问题,接着他微笑起来。阿鲁沙问:“情况如何?”

阿莫斯说:“通过海峡后,我们一直顺风而行。如果这股西北风能够保持下去,我们很快就会到达克朗多。但风是善变的,所以我们所需的时间大概要多一点。”

这时一个瞭望员喊道:“有帆影!”

“在哪里?”

阿莫斯叫道。

“船尾左舷两点钟方向!”

阿莫斯注视着海平面,很快三个小白点出现了。他冲瞭望员喊:“是什么船?”

“大帆船,船长!”

阿莫斯自言自语道:“奎格人。如果是军舰的话,这里可比他们惯常的巡航路线偏南了,但我觉得他们不是商人。”

他下令多挂几张帆,“如果风向保持下去,我们可以在他们靠近之前通过。它们只是挂了帆的宽底大木盆,他们的桨手也不可能划上这么远的距离。”

阿鲁沙目不转睛地看着三点船影在海面上渐渐变大。最近的那艘大帆船转向冲他们驶来,过了一阵他已经可以分辨出这艘大船笨重的轮廓,巨大的船帆在前后甲板上飘展。阿鲁沙看到划桨的水花,两侧各有三排,似乎它的船长想来个冲刺。但阿莫斯说得没错,片刻之后这艘大帆船就被抛在了后面,它和“晨风”号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阿鲁沙说:“它们挂着奎格皇室的旗帜。奎格战舰到这么远的南方海域做什么?”

“天知道。”

阿莫斯说,“可能只是来搜捕海盗,也可能是监视这片海域,防备凯士舰船游弋到北方。这不好猜。奎格人把痛苦之海当做自家的池塘。我不想知道他们到底来干吗。”

这天余下的时间平安无事,经过前几天的危机,阿鲁沙愉快地享受着这片刻安闲。夜晚的星空晴朗无云,他在甲板上待了几个小时,观察天宇中的无尽星辰。马丁走上甲板,发现王子正仰望天空。阿鲁沙听到猎手长的脚步声,开口说:“库甘和塔里说这些星星和我们的太阳一样大,只是因为遥远的距离才显得渺小。”

马丁说:“难以置信,不过我猜他们说得对。”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簇朗尼人的故乡就在其中?”

马丁靠在栏杆上,“想过很多次,殿下。在群山上,篝火熄灭后也可以看到这样的星空。没有城镇和要塞的火光影响,满天都是闪亮的星辰。我也曾想,也许敌人的故乡就在其中。查尔斯告诉我,他们的太阳比我们亮,他们的世界更炎热。”

“听上去真是难以想象。跨越浩渺虚空开启战事,这违背了所有逻辑。”

他们安静地站在船上,观赏灿烂夜空,毫不在意冷风吹拂。这股风正带他们驶向克朗多。脚步声从后方传来,他们同时转过身去,看到阿莫斯·特拉斯克走过来。船长犹豫片刻,端详着眼前的两张面孔,接着也走到栏杆旁边,“在眺望星空?”

两人什么也没说。特拉斯克看了看船尾的波痕,接着也望向天空,“海洋是独一无二的,先生们。那些一辈子待在陆地上的人,永远也不会理解。海洋是根本,有时残酷,有时温柔,永远难以捉摸。但正是这样的夜空,让我感谢诸神允许我成为一名水手。”

阿鲁沙说:“也成为一名哲学家。”

阿莫斯呵呵笑了几声,“随便找一个像我这样无数次面对死亡的远洋水手,你就会发现他也是个哲学家,殿下。他们没有华丽的词藻,但我保证,他们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心知肚明。最古老的水手祷词,是向埃莎普祈福:‘埃莎普,浩海汤汤,吾舟渺渺,请怜悯。’这句话概括得很好。”

马丁轻声低语,就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我小时候在大森林里,曾体会过这种感觉。你身旁是一棵参天古树,比人类最久远的传说还要古老。这会让你产生相同的感觉。”

阿鲁沙伸个懒腰,“很晚了。祝你们今夜好梦。”

他刚要离去,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我还不习惯你们的哲学,不过……我很高兴和你们两位共度这趟旅程。”

等他离开后,马丁又看了一会儿星星,忽然察觉到阿莫斯正打量着自己。他看着船长,“你似乎在想些什么,阿莫斯。”

“对,长弓大师。”

阿莫斯靠在栏杆上说,“我到克瑞德几乎已经整整七年。我第一次遇见你时,就朦朦胧胧有种感觉。”

“什么感觉,阿莫斯?”

“你是个神秘的人,马丁。我这一生中有很多事不愿重提,但你的情况又与此不同。”

马丁表面上并不在乎话题的走向,但他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我的故事很少有克瑞德人不知道的。”

“对,但正是这一点困扰着我。”

“放轻松,阿莫斯。我是公爵的猎手长,仅此而已。”

阿莫斯平静地说:“我不这么想,马丁。我常在镇上行走,监督重建工程,我遇到过很多人,这七年里我听过很多关于你的闲话。前几年,我把这些只鳞片爪拼在一起,得出了一个结论。它可以解释很多事,比如为什么你在阿鲁沙兄妹身边——尤其是在公主身边时,行为举止会有所变化。不多,但足以引起我的注意。”

马丁大笑起来,“你竟被这种诗人的故事哄得团团转。你以为我是那种可怜的猎人,心中充满对年轻公主的爱意,为此备受煎熬?你以为我爱上卡琳了?”

阿莫斯说:“不,但我毫不怀疑你爱她。就像兄长爱他的妹妹。”

马丁的匕首刚抽出一半,就被阿莫斯拿住了腕子。魁梧的海员伸手像钳子一样紧紧握住猎人的手腕,令马丁无法动弹,“别发火,马丁,我可不想把你扔到海里去冷静冷静。”

马丁不再挣扎,放开了匕首,让它滑回鞘中。两人又僵持了片刻,阿莫斯才放开猎人的手腕。过了一会儿,马丁说:“她不知道,她的哥哥们也不知道。直到现在我都以为只有公爵和一两个人知道。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阿莫斯说:“这不难。人们通常对眼皮底下的事视而不见。”

他转身望着头顶的船帆,心不在焉地检查船员们的工作,“我在议会厅见过公爵的肖像。如果你留一把像他那样的胡子,所有人都会发现你们的相似之处。城堡里的人一直在说,阿鲁沙越长越像他父亲。但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起,我就很奇怪为什么没人注意到你也很像他。我想他们没注意到,是因为没这个意识。这解释了很多问题:为何你得到公爵的垂青,直接被安排给过去的猎手长作学徒;为何你会被选作新任猎手长。之前我一直在怀疑,今天我得到了确定的答案。我从下面走上来时,你们两个同时在黑暗中转身,那一刻我甚至分不清谁是谁。”

马丁不带感情,语气冷峻地说:“如果你跟别人多说一个字,就别想活命。”

阿莫斯重又靠在栏杆上,“我可不好唬,长弓马丁。”

“这事关荣誉。”

阿莫斯抱着胳膊,“博里克公爵不是第一个有私生子的贵族,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很多私生子甚至被授予官职爵位。克瑞德公爵的荣誉怎会受损?”

马丁抓着栏杆,像一尊雕像矗立在黑暗中。他的声音好像来自远方:“不是他的荣誉,船长,是我的。”

他转身面对阿莫斯,一双眼眸在船长身后的油灯照耀下,隐隐绽放出光芒,“公爵知道我的身世,他根据自身的考量,在我很小时就把我带到克瑞德。我相信塔里神父知道此事,因为他是公爵最信任的人。库甘可能也知情。但他们都没想到我自己也心知肚明。他们以为我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

阿莫斯捋着胡子,“真是个复杂的问题。秘密里面还有秘密。好吧,我答应你——出于友谊,而非惧怕——除非经你允许,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这件事。不过,如果我没看错阿鲁沙的话,你应该尽早告诉他。”

“这要由我判断,与别人无关。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他,也可能不会。”

阿莫斯推开栏杆,“睡觉前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但我要再说一句:你脚下的路孤独寂寞,我一点都不羡慕你。晚安。”

“晚安。”

阿莫斯向后甲板走去,马丁仰望着天空中熟悉的群星。当他独自一人在克瑞德山脉中穿行时,只有这些星辰相伴,此刻它们都在天上俯视着他。一个个星座在夜空闪亮,猎户座和猎犬座、巨龙座、海妖座以及五晶座。他将目光投向海洋,注视着浓浓的黑暗,重又陷入他以为早已埋葬的思虑之中。

“陆地!”

嘹望员喊道。

“在哪里?”

阿莫斯问。

“正前方,船长。”

阿鲁沙、马丁和阿莫斯离开后甲板,快步走向船首。他们站在那里,等待陆地进入视线。阿莫斯说:“每次我们冲向海浪波谷时,你们能感到震动吗?我了解海船的构造,所以我知道这是内龙骨的问题。到了克朗多,我们需要把她送到造船厂整修。”

在午后的阳光下,阿鲁沙注视着远方逐渐清晰的陆地。尽管阳光并不明媚,但天气还算不错,只有一点流云。"我们有时间的。

一旦说服了艾兰德,我就要立刻返回克瑞德。即便他立刻答应,召集人马和船只也需要一段时间。"马丁语气冷淡:“而且除非天气转好,我可不想再次穿越黑暗海峡。”

阿莫斯说:“胆小鬼。你已经在最困难的情况下穿越了一次。在隆冬时节回西部海岸去,自杀倾向也不过稍多一点点而已。”

阿鲁沙静静地注视远方,地平线渐渐清晰。不到一小时,他们已经清楚地看到克朗多灯塔的光芒,以及港口中停泊的船只。

“好了,”

阿莫斯说,“如果你希望得到盛大欢迎,最好现在就把你的旗帜拿出来升上桅杆。”

阿鲁沙拉住他,“等等,阿莫斯。你能看到海港出口的那艘船吗?”

“晨风”号正在靠近港口,阿莫斯打量着王子所说的船只,"她可是个恐怖的婊子。看那尺寸。王子造的船比我上次来克朗多时,可真他妈大了不少。三桅,从船首三角帆到后桅纵帆,起码有三十多张帆。依船体的线条来看,她是条快船,毫无疑问。没有三艘奎格大帆船和大批桨手,我可不想跟她对抗。瞧,她船首和船尾的那些超大号弩弓,可以轻易射断你的帆缆。

“现在我们知道那些奎格战舰为何要离家南下了。如果王国把这样的战舰开到痛苦之海,奎格的——”

“看看她桅顶的旗帜,阿莫斯。”

阿鲁沙说。

“晨风”号进入港口,从那艘船旁边驶过。她的船首上涂着船名,“皇家狮鹫”号。阿莫斯说:“王国战船,毫无疑问,但除了克朗多的,其他旗帜我都没见过。”

在巨舰最高的桅杆上挂着一面黑色旗帜,图案是迎风扑击的金鹰。“我认识痛苦之海上的所有旗帜,但没见过这种。”

“港口里挂着同样的旗帜,阿鲁沙。”

马丁指着远方的城市说。

阿鲁沙轻声道:“这个旗帜以前从没在痛苦之海出现过。”

他神情凛然,“除非我改口,否则从现在开始我们只是纳塔尔商人。”

“那是谁的旗帜?”

阿莫斯问。

阿鲁沙紧握桅杆,答道:“这旗帜属于王国笫二古老的家族。它表明我的亲族——杜巴斯-泰拉公爵盖伊——正在克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