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训练

他在黑暗中醒转。

他穿上一件象征身份的朴素白袍,离开了自己的房间。这间房间很小,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睡席、一根蜡烛和一个放卷轴的书架,架子上放的都是他修行学习所需的东西。他走到房间外面等待,沿着走廊可以看到其他人安静地站在各自的房门前,他们全都比他年轻。一位黑袍大师沿过道走来,在一个男孩面前停下脚步,未发一语,只是点点头。男孩跟上去,两人一同走进廊道尽头的阴影之中。晨光穿过走廊上狭小的高窗,射下灰白柔光。他和其他人一样,看到白昼到来,就熄灭房门对面墙壁上的火把。又一个黑袍法师走过廊道,又一个等在门前的年轻人跟着离开。很快是第三个、第四个……片刻之后,他独自一人站在寂静的走廊中。

一个人影从黑暗中浮现,在黑袍的掩饰下,他走到最后几步才显出身形。他站在年轻的白袍人面前,指着前方的走廊,点了点头。年轻人跟在黑袍导师身后,走过一连串有火把照明的通道,来到这座大屋的中心。从年轻人记事时起,这里就是他的家。他们随后进入几条低矮的通道,那里充满了潮湿古旧的气息,似乎他们正走在环绕这座建筑的湖水之下。

黑袍法师在一扇木门前停下,滑开门闩,将门打开。年轻人跟着长者走进去,站在一连串木质水槽前,每道水槽都有半人高,宽度则是高度的一半。第一道放在地板上,其他的则由木支柱架在空中,呈阶梯状一道比一道高,最上面那道的高度差不多与成年人的头部相当。每道水槽底部都有个小孔,正好让水流到下方槽中。在最下方,水声潺潺,仿佛是由两人落在石板地上的脚步震动引起的。

黑袍法师指指一个木桶,随即转身离开房间,把白袍年轻人留在这里。

年轻人拾起木桶,开始执行任务。所有给予白袍人的任务都不是通过言语下达的,他觉醒之后,很快就领悟到了穿白袍的人不允许说话。他知道自己能说,因为他理解语言这个概念,而且躺在黑暗中的睡席上时,他曾安静地尝试过想象一些词句。和其他很多事情一样,他理解这个事实,但并不清楚自己为何理解。他知道他在房间中第一次觉醒之前,自己就存在。他不觉得记忆的缺失有什么奇怪,这似乎是很正常的事。

他开始执行任务。就像其他很多任务一样,这件事似乎不可能完成。他拿起桶,从最下面的水槽舀起水来注满最上面的。和之前的日子里一样,他注入的水向下依序流去,最终又回到底部。

他机械地重复着这项工作,身体进行无谓的任务,让头脑保持空灵。

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样,当头脑与身体剥离后,一个又一个景象不断出现在心中,产生出各种闪烁的光芒。那些色与形若隐若现,他伸手去捉时,又从指间溜走。先是海岸,沧浪翻卷,击打着风化的黑岩石。接着是激战。然后是布满地面的奇怪的白色物质——一个字,雪,瞬间划过脑海,消失不见。一处泥泞的营地。一间大厨房,男孩们忙活着各种活计。高塔中的一间小屋。这些图像以令人目眩的速度闪现又消逝,只留下些许残影。

每天,当他进行这些无尽的劳作时,都会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而他的心语则会给出一个答案。这个声音会问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他的心语会回答。如果答案不对,问题会被重复提出。如果答错几次,声音会停止发问,有时会在这天晚些时候再度出现,有时则不会。

白袍的劳作者感觉到头脑中熟悉的压力。——何为律法——那声音问。——律法是环绕我辈生命的架构,同时赋予生命以意义——他答道。——何为律法的最高具现?————帝国是律法的最高具现————你是什么?——下一个问题出现了。——我是帝国的仆人一思维的联系闪烁片刻,又再度出现,似乎发问者在仔细考虑接下来的问题。——你该以什么方式为它服务?一这个问题之前已问过几次,他的回答总是招致空荡荡的寂静,这标志着答案是错误的。这次他仔细思量,排除了之前回答的所有答案,以及含有这些错误答案的推论。

最终他说—一以我认为合适的方式——心灵的波涛凭空而生,这标志着赞许。很快下一个问题出现了。——你属于何处?——他考虑着,他知道明显的答案通常都是错误的,但有个答案仍旧值得一试。他答道,——我属于这里——正如他猜想的一样,思维的联结消失了。他知道自己正在受训,但训练的目的却被抹去。现在他可以根据之前的答案来斟酌最后的问题,也许可以推断出正确的结论。

这一夜,他做了个梦。

一个身穿褐袍,腰系斜纹带的人在路上走着。那人回头说:“快点。我们没多少时间了,你不能落在后面。”

他试图加快脚步,却发现双脚重如铅锭,手臂也被绑在体侧。褐袍人停下轻快的脚步,“好吧。一件一件来。”

他想说话,但无法移动唇舌。褐袍人若有所思地捋着胡须,“你建造了关押自己的牢房。”

他低头看去,发现自己裸足站在一条尘灰漫漫的路上;抬头,褐袍人又迈出轻快的步伐。他想跟上,却动不了。

他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他又被问起属于哪里,他的答案——属于需要我的地方——又不能令发问者满意。他操持起另一件毫无意义的工作,将钉子钉过一张厚羊毛绒,让它们落在地上,再捡起来重新钉。

身后的门打开时,他正考虑着最后那个问题。他的导师示意他跟上。他们走过长长的通道,来到一个楼层,他们会在这里享用简单的早餐。

他们走进大厅,导师站到门旁。其他黑袍法师也正带领白袍年轻人走进来。今天轮到他的导师站在这儿,看管这些穿白袍的男孩,他们和他一样,只能安静地进食。每天都会由不同的黑袍法师担任这项工作。

年轻人一边吃,一边思索着早晨的最后一个问题。他揣摩每一个可能的答案,寻找可能存在的缺陷,一旦发现,就把那个答案丢在脑后。突然一个答案未经思索就闯进了脑海,这是一次直觉的跃动,似乎潜意识为他提供了一个解决问题的途径。我建造了关押自己的牢房。过去也曾有几次,当某些难题让他止步不前时,发生过类似的情况,这让他的修业进展很快。他考量着这个答案可能存在的纰漏,最后认定它正确无误。他站起身。其他人偷偷注视着他,因为这违反了规矩。

他走到自己的导师面前。黑袍法师不露声色地看着他走来,略略挑起的眉毛显露出一丝好奇。

白袍的年轻人开门见山地说:“我不再属于这里。”

黑袍法师面无表情,只是伸手扶在他肩上,略一点头。法师从袍服中取出一个小铃,摇了一下。片刻之后,另一个黑袍法师走过来。他安静地站在门旁,而导师示意年轻人跟他走。

他们像往常一样默不作声,一直走到一间屋子前。黑袍法师转头对年轻人说:“开门。”

年轻人伸手去推门,但心中电光一闪。他把手抽开,皱起眉头,凝神聚意用意念将门打开。黑袍法师冲他笑了笑,“很好。”

他用轻松愉悦的语气说。

他们走进房间,里面挂满了白色、灰色和黑色的袍服。黑袍法师说:“换一件灰袍。”

年轻人很快换好衣服,站在导师面前。黑袍法师看着灰袍的新主人,“你再也不必持守静默。你想问的任何问题,只要有可能,都会得到解答。但仍有些事需要持守,直到你穿上黑衣为止。那时你会理解这一切。跟我来。”

身着灰袍的年轻人跟随导师来到另一间屋子。一张矮桌旁摆放着坐席,桌上有一罐乔卡,这是种气味辛辣、亦苦亦甜的饮品。黑衣人倒了两杯,把其中一杯递给年轻人,并示意他坐下。他们坐定后,年轻人问:“我是谁?”

黑袍法师耸耸肩,“这取决于你自己,只有你自己才能寻获自己的真名。这个名字永远不能说给别人,否则他们就会得到控制你的力量。以后你会被称作米兰伯。”

刚被命名的米兰伯思虑片刻,“也好。你叫什么?”

“我叫申莫纳。”

“你是谁?”

“你的向导,你的师长。现在你会得到其他人的指教,但对你进行第一阶段训练是我的责任,这也是最长的阶段。”

“我到这儿多久了?”

“将近四年。”

米兰伯大吃一惊,他的记忆只能追溯到很短的过去,至多几个月,“我何时才能恢复记忆?”

申莫纳笑笑,米兰伯没问它们能否恢复,这让他很高兴,“当你在训练上取得进展时,你的头脑会慢慢唤醒过去的记忆。起初很慢,往后会快得多。这样做是有原因的。你必须抵御往日羁绊的诱惑,无论家庭、民族,还是朋友和故乡,都不能有所挂碍。对你来说,这至关重要。”

“为什么?”

“当你的记忆恢复时,就会明白。”

申莫纳脸上挂着微笑,只说了这么多。他硬朗的面容和黝黑的双眼都在向年轻人暗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

米拉伯又想了几个问题,但觉得并不紧要,就把它们抛在脑后。最后他问:“如果我用手去开门会发生什么?”

“你会死。”

申莫纳语气平淡,面无表情。

米兰伯并不吃惊,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答案,“为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让申莫纳有些猝不及防,他的脸上显出惊异的表情,“我们不能支配彼此,我们能做的只有确保每个新法师都有能力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你做出了决断,认为自己再也不该和白袍学徒们待在一起。如果你不再属于那里,你就必须展示出自己的能力,承担起这个变化带来的责任。聪明又鲁莽的学徒通常会死在这个阶段。”

米兰伯考虑片刻,承认这个检验确有必要,“我的训练还要持续多久?”

申莫纳做了个不置可否的手势,“需要多久就有多久。但你的进展很快,所以我想对你来说不会太长。你很有天赋,而且比起那些和你一同开始的更年轻的学徒来,你有某种优势——等你找回记忆就会明白。”

米兰伯看着杯子里的饮品。在那稀薄黑沉的液体中,他似乎瞥见了一个词,仿佛是出现在余光之中,当他试图看清时便消失不见了。他抓不住它,但那应该是一个很短、很简单的名字。

那一夜,他又做了个梦。

褐袍人走在路上,这次米兰伯可以跟上他。“你看,这里很少有外在的限制。他们教你的东西很有用,但不要因为一个答案能满足某个问题,就以为只有这个答案才是对的。”

褐袍人停住脚步。“看这个。”

他指着路边的一朵花说。米兰伯俯身看去。一只小蜘蛛在两片叶子间织了一张网。“这个生物,”

褐袍人说,“努力织网,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存在。我们随便哪个人都可以轻易把它碾碎。想想看,如果这只蜘蛛能理解我们的存在,理解我们对它生命的威胁,它会不会膜拜我们?”

“我不知道。”

米兰伯回答,“我不知道蜘蛛是怎么想的。”

褐袍人倚着拐杖,“若是人类又该怎么想呢?也许这只蜘蛛会恐惧、反抗、漠然、怀疑,或者听天由命。”

他伸出拐杖,轻轻挑起一片蛛丝,把小昆虫举起来,放到路对面的花上,“你觉得这家伙会知道这是另一朵花吗?”

“我不知道。”

褐袍人笑笑,“这也许是最聪明的答案。”

他继续走下去,“你很快就会看到很多事,其中有些可能对你来说荒谬不堪。到时候,你要记住一件事。”

“什么?”

米兰伯问。

“事物并非尽如表象。记住那只蜘蛛,此刻它可能正在向我祷告,感谢我突如其来的恩典。”

他用手杖指着身后,“那株花上的虫子比另一株多得多。”

他挠挠胡子,“我在想,那朵花是不是也在向我祷告?”

米兰伯在申莫纳和其他人的陪伴下,度过了几周时光。他对自己的过去有了更多了解,但比起忘记的部分来说,只是沧海一粟罢了。他曾是个奴隶,后来被发现具有魔力。他记得一个女子,朦胧忆起的身影让他感到隐隐羁绊。

他学得很快。几乎每个课程都在一天内完成,至多两天。他能迅速解决被给予的每个问题。和师长们讨论时,他的问题总是提得恰当好处,切中要害,显然经过深思熟虑。

一天,他从陈设仍旧简单的新房间中醒来,发现申莫纳正在等他。黑袍法师说:“即刻起,你不能说话,直到完成接下来的任务为止。”

米兰伯点点头,表示明白。他跟着导师走向大厅。年长的法师领他走过一连串通道,来到一处他从未见过的地方。他们踏上长长的楼梯,走过许多层楼,不断向上攀登,最终申莫纳为他打开一扇门。米兰伯先走了进去,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高塔开阔平坦的房顶。房顶中央有石质尖顶,如钢针直冲云霄。在它周围刻着一道楼梯,绕着石柱盘旋向上。米兰伯的目光寻踪而上,一直看到石柱消失在云雾间。他发现这景象十分有趣,似乎违反了他学过的几条物理法则。但它就立在米兰伯面前,不仅如此,他的导师还示意他爬上阶梯。

米兰伯向上走去,转过第一圈,发现申莫纳已消失在木门之后。导师不在了,他将视线投向屋顶之外,观察周围的景象。

一座由高塔组成的城市环绕在周围,而他站在最高的塔楼之上。无论望向何方,都有数以百计的石塔指向苍天,宏伟的建筑物上有很多窗户,从外面看不到屋内的情况。有些高塔是露天的,就像他脚下这座;有些则以石瓦封顶,或笼罩在闪耀光芒中。但所有高塔中,只有这座顶部有细长石柱。成千上万的石塔下,无数拱桥穿过天宇将它们连在一起。再往下,可以看到一座巨大无朋的建筑,支撑着他所见的所有塔楼。这庞然巨兽匍匐在地,向周围延伸出数英里之远。他早就通过自己的行程,了解到这里很大,但这丝毫无损于眼前景象所带来的敬畏感。

再往下,在视野边缘,巨大黑沉的建筑物周围,他模模煳煳地看到一圈茵茵绿草。四周是水,他曾瞥见的湖泊。再往远,他隐约辨认出群山的影踪。但若不是有意向远处看,眼前的景象让人觉得仿佛整个世界都铺陈在脚下。

他向上跋涉,在尖顶上转过一圈又一圈。每转一圈,周围的世界都显得更加清晰。一只鸟在高空翱翔,无视于人类的存在。它火红的羽翼伸展开来,捕捉空气,锐利的双眼观察着下面的湖泊。它看到水面泛起一丝涟漪,便叠起翅膀向下俯冲,在击中水面的一瞬间再度向上飞升,爪子里抓着一条扑腾不休的猎物。它发出胜利的呜叫,盘旋一周,向西飞去。

又转一圈。清风阵阵,携带着遥远异土的气息。一阵大风从南方吹来,带着热带丛林的味道。奴隶们在泥水覆盖的致命沼泽中,竭力开垦田地。一股微风从东方拂来,带来十几个图利尔联邦战士的凯旋圣歌,他们刚刚在一次边境冲突中击败了一伙人数相当的帝国战士。与之呼应的隐隐回声,属于一个垂死的簇朗尼士兵,他正哭叫着家族的名字。北风带来冰雪的味道,和数以千计的苏族人疾驰过冻土的蹄声。他们正向南方温暖的土地迁徙。西方,一个强大贵族年轻的妻子正在调笑一名家族卫兵,她想让这个既害怕又欲火中烧的卫兵,背叛自己那个到南方图桑去和商人接洽生意的丈夫。东方,是香料的气息和商人们讨价还价的声音,从远方的岩克拉亚城集市中传来。再回到南方,血之海的盐味。北方,狂风卷过从未有人类涉足的冰原,那里生存着世人从未听闻的古老睿智的生灵,他们在天字间寻找一个征兆——但它从没出现。每股风都带来不同的音节与调律,明暗与色彩,味道和气息。世界的面貌吹拂而过,他深深呼吸,默默品味。

又转一圈。脚下的石阶传来阵阵脉动,仿佛世界本身的生命在跳动。星球之心迫切而永恒的脉搏,向上穿过岛屿,穿过建筑,穿过高塔,穿过石柱,穿过他的身体。他向下望去,看到深邃的洞穴,上层是奴隶们开凿出来寻找稀有矿藏的,他们也挖掘出取暖用的煤和建造房舍的石头。这下面有其他洞穴,有些是天然的,有些则是失落城市的遗迹,岁月流转,掩埋它的尘灰都已变成泥土。在那里曾居住过怎样的生物,他难以想象。他的觉识继续向下窥探,来到一片光与热的疆±,原始的伟力在自然力的驱使下,无意识地撕扯着燃烧发光的液态岩石,将它推向固态的亲族,寻找向上的通道。再向下,是纯粹的能量世界,道道电光穿过世界之心。

转过一个弯,他来到石柱顶端的窄小平台。这是个异常危险的所在,平台每边都不足他的身高长,他走到中间,克服着会让自己尖叫着摔下去的晕眩感。他运起所有的能力和训练成果,力求站稳脚跟。不用说他也知道,掉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他清空脑海中的恐惧,环视面前的景象,对巨大的空茫敬畏不已。他从没觉得如此与世隔绝,真正的茕茕孑立。他站在此地,与终将面对的命运之间,再无任何阻隔。

身下是辽阔大地,头顶为茫茫苍天。轻风吹过一丝湿气,他看到黑云滚滚,自南方而来。高塔,或是这石针在轻轻摇摆,他下意识地移动重心站稳脚跟。

雨云席卷,周围雷鸣电闪。单单声音就足以将他逐下这小小平台。他被迫更深地缩进内在的力量之井,那被称作“沃”的平静之地。他在那里找到了抵御雷暴冲击的力量。

狂风拍打,将他裹向平台边缘。他踉跄了一下,马上又恢复平衡,黑暗恐怖的深渊在召唤他,邀请他坠落。他唤起汹涌的意志,将眩晕扫到一旁,集中精神面对眼前的任务。

一个声音在他头脑中高喊——试炼的时间到了,你要在这高塔上屹立不倒,若是稍有动摇,就会坠落——停顿片刻,这声音再度响起—一看!体验,然后理解——黑暗向上袭来,将他吞没。

他一度漂浮在虚空中,无可名状,失落迷惑。他是一点若隐若现的觉识,黑暗空寂的海洋中无名的泳者。接着,一个声音闻进虚空。它不断反响,一个无声之声,感官的闯人者。——没有感官,为何会有知觉?——他的意识问。他的意识!——我存在!——他高声呼喝,百万个声音一同呐喊——如果我存在,那么我是什么?——他想着。

一个回音答道——是汝是,非汝非————不解决问题的答案——他暗想。——很好——回音答道。——这声音是什么?——他问。———是老人临死前睡梦的碰触————这声音是什么?————是冬天的颜色————这声音是什么?————是希望之声————这声音是什么?————是爱的味道————这声音是什么?————是唤醒你的警钟——他飘浮在空中。周围游弋的星辰多如恒河之沙。大丛大丛的星团飘游过去,闪耀着能量的光芒。它们在色彩旋涡中旋转,巨大的红星与蓝星,还有稍逊的橙和黄,微小的红与白。无色的狂躁黑球没入周围的光暴之中,其他星辰辐射出能量,形成未知的光谱,还有扭曲着时空的构造,他看不清楚。所有星辰之间,都有能量的丝线相连,将它们织进同一张魔力网络。在这张网上,能量前后流转,随着并非生命的生命脉动不休。星辰飞越时清楚他的存在,但并不在意。他太小,不足以让它们留意。整个宇宙在他周围伸展。

在这张网的不同位置上,力之生物休憩劳作,它们每个都与众不同,但又都有共通之处。他看出有些是他所熟知的神祗,其他则多多少少有些眼熟。他们各有身份。有的注视着他,因为他的存在并非无人察觉。有的在他之上,过于伟大,根本无暇理解他。有的在他之下。其余的都仔细观察着他,把他的力量、能力和自己的比较。他也观察着他们。一切悄无声息。

他在星辰和力之生灵间穿行,直到看到一颗星。它就在群星之中,召唤着他。这颗星上链接着二十根线,每根附近都有个力之生灵——不知为什么,他清楚这就是克拉文的上古诸神——每个都通过身旁的能量之丝影响着周围的时空构造。有些在竞争,有些明显在对抗,还有些行事高深奠测。

他靠得更近。一颗孤单的行星在恒星周围环绕。这是颗白云覆盖的蓝绿星球——克拉文。

他沿着力线降落,直到地表。在他眼前,出现的是人迹未至的世界。巨大的六足野兽在大地上游荡,一个机敏的新生族群在躲避它们。

几小群虬甲在原野上疾驰,他们的形态比起进化出他们的巨大昆虫来要胜出一筹。他们在树林中的参天巨木间穿梭,躲避着捕捉他们的巨大猎食者,同时也捕捉着体型更小的猎物。他们的智慧逐渐形成,女王为每个虬甲安排好各自独特的岗位,甲厚体强的战士们保护着觅食的族人。更多食物被运进巢穴,种族开始繁荣发展。

年轻的苏族男性在平原上飞奔,用石头、棍棒、拳头和牙齿互相战斗。他们激斗不休,任凭某种无名的冲动驱使着自己,要将族中其他人驱逐出去,然后生养下一代年轻人。还要过很多年,他们才能进化成智慧生物,懂得齐心合力对抗现在还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两足生物。

在那个还没有因为数以千计的人身死命殒、而被命名为血海的大洋附近,名为桑的生物蜷缩在岸边。它们刚刚爬出大海,还不适应陆地,却再也无法忍受深海。它们在巢穴中胆战心惊地寻觅庇护,同时形成了对待异族的排斥态度。这为它们无数世代以后的灭绝埋下了祸根。

群山之上,有斯锐利利尔在翱翔。它们的文化原始粗陋,乃是配偶和幼雏的松散联合体。它们巨大精致的羽翼投下阴影,木冈那木藏在其间。后者在岩石边缘爬行,利用拟石材的斑驳皮毛隐匿行踪,寻找着斯锐利利尔的蛋。这场生存战争会延续千年,最终让两族一同走向灭亡。

这是个严酷的世界,物种丰富,但都是好斗的种族,对于弱者毫不留情。在他看到的这些族群中,只有两个繁衍下来,苏族人和虬甲。黑暗像暴风雨一样突然接近,瞬间席卷而过。

光明显现,就像暴雨后的平静。

他站在悬崖上,俯瞰着被一段狭窄岸滩分割开的辽阔草原和海洋。一点光在空中闪烁,平原之外的大海泛起汹涌波涛。酷热白昼搅起空气的涟漪,眼前的景象出现道道波纹,跃动的光芒出现在天宇。接着,时空的构造似乎被两只巨手撕开,他从中看到一个逐渐增大的裂缝。在这空中的缝隙里面,是一片混乱景象,能量疯狂激荡,仿佛那个宇宙中所有力之丝都被扯成了碎片。足以摧毁恒星的能量箭不断爆炸,那个世界的色彩无法通过凡人的眼眸来描绘,较弱的光芒已足以让他们头晕目眩。巨缝深处伸出一道宽阔的金色光桥,它向下延伸并最终接触到草原。桥上走来数以千计的身影,他们从裂缝对面的疯狂中逃向平静的原野。

他们匆匆向下跑去,有些把所有财产都背在背上,有些赶着牲畜拉的大车,上面堆满贵重器物。所有人都向前赶去,只为逃离身后无法形容的恐怖。

他观察着这些身影,尽管有很多奇异之处,但他仍能看到不少熟悉的特征。许多人穿着式样简单的短袍,他知道这些人就是簇朗尼人的祖先。他们的面容平板简单,没有此后多年与别族混血而成的特征。他们大都肤色白皙,长着棕色或金黄的头发。在他们脚边跑着吠叫的狗群,都是体态健壮、动作敏捷的灰狗和小猎犬。

他们身后行走着骄傲的武士,长有斜挑的眼眸和古铜色肌肤。他们是斗士,但并非有组织的军队,因为他们穿着的袍子颜色、式样都不相同。他们一步步走下光桥,有的身上还带着伤。所有人都将恐惧隐藏在平静的表情之下。他们肩扛工艺精湛、钢质一流的长剑,顶发已经剃掉,四周的头发向后拢成发髻。这些武士脸上带着自负的表情,似乎不知道从战斗中活下来是幸运还是耻辱。还有些陌生人走在他们之间。

一群身材矮小的人走在光桥上,携带的渔网表明了他们的身份,不过这族人之前是在哪个海里捕鱼,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头发黝黑,肤色发黄,眼眸灰绿。男女老少都穿着简陋的毛皮长裤,上身不着一缕。

跟在他们之后的,是一群身材高挑、相貌高贵的黑人。他们的长袍华美精致,色泽柔和。很多人前额挂着珠宝,手臂系有金带。他们知道再也无缘故土,不禁泪水涟涟。

再往后是一队骑士。他们的坐骑是生有鸟头的飞蛇。这些骑士脸上戴着动物和飞鸟的面具,颜色鲜艳,饰有羽毛。他们的故乡十分炎热,所以身体只是以彩绘覆盖,将赤裸的肌肤当做袍服。这些人体态优美,似乎都是出自雕刻大师之手。他们手拿黑色玻璃状的武器。女人和孩子们在男人身后骑行,没戴面具,透过她们脸上痛苦的表情,可以想见她们逃离的世界有多可怕。蛇骑士们催动坐骑向东飞去。这些巨大飞蛇会死在东方寒冷的高原上,但它们的故事会永远在骄傲的图利尔人的传说中留存。

数以千计的人穿过裂缝,走下光桥,来到克拉文的土地上。当他们到达平原后,一些人马上出发.向这颗星球的其他角落迁徙。但很多人留在原地,目睹着成千上万人走过光桥。时光流逝,昼夜更迭,不断有人从混沌异常的风暴中走向新世界。

同他们一道前来的,还有二十个力之生灵,他们在逃避宇宙的毁灭。平原上的人看不到他们,但他能看到。他知道他们会成为克拉文的二十位神祗:十位上神和十位下神。他们向上飞去,从这个世界周围固守岗位的那些古老贫弱的生灵手中,夺过力之丝线。这些新神夺取地位时并没遇到抗争,因为老神们知道新秩序已经降临到这个世界。

很多天后,他看到人潮逐渐稀疏。数以百计的男女拉着巨大的船只来到这里。这些船由某种金属铸成,底部安装着黑色材质的轮子,船身在阳光下闪亮。他们来到平原,看到海岸之外的大洋,发出一声高呼,拉着船只走向大海。五十艘船扬帆起航,驶向南方,那里的土地会被称作簇巴——失落国度。

最后一群,是穿各色各式袍服的人。他知道这些人是众多国度的牧师和法师。他们站在一起,阻挡面前暴乱的疯狂。他看到很多人倒下,他们的生命像蜡烛一样燃尽。某些事先定下的信号打过后,许多人转身逃下光桥,但这批人还不到仍旧站在光桥上的人数的百分之一。他们手拿各种记载知识的书卷典籍,跑到桥下后,回身注视着即将上演的一幕。

那些桥上的人没有多看逃开的同伴。他们注视着被阻隔的混沌,齐声高喝,咏诵出一个强大魔法,役使起惊天动地的魔力。桥下的人呼应着他们的喊声,所有听到这声音的人都在恐惧中战栗。光桥开始从下向上消融。一股充满恐惧和憎恨的能量排山倒海般冲过裂缝,桥上的人在它的冲击下一一倒下。当光桥和缝隙从视线中消失后,一股狂暴的冲击波席卷而来,许多站在平原上的人被击倒在地,当场震晕。

那些逃出裂缝后方恐怖世界的幸存者呆立着默不作声。过了很久,他们才逐渐散开,这些衣衫褴褛的难民会征服整个世界,他们就是克拉文诸多国家和民族的先人。

他知道自己目睹了诸国的起源,看到了他们逃离大敌——正是那不可名状的恐怖之物摧毁了这些民族的家园,将他们驱赶到了这个陌生的宇宙。

时间的大氅再次将他裹挟,黑暗降临。

光芒随之而来。

在那曾经空茫的平原上,耸立着一座宏伟的城市。众多白塔直冲云霄。它的人民勤劳刻苦,城市繁盛发展。商旅车队从陆路抵达,巨舰航船越洋而来。岁月如梭,带来战争与饥馑,和平与思典。

某天,一艘船驶进港口。它的船员全都伤痕累累,病痛缠身。发生过一场大战,这艘船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

当初越洋而去的民族很快就要杀来。如果援兵不到,平原城将就此沦陷。信使们被派往北方大河沿岸的诸多城邦。如果白城沦陷,就再也没人能抵挡入侵者挥师北上。信使们带着消息返回白城。其他城邦的军队正在赶来。他看着他们会合在一起,在海岸附近迎击入侵者。激战持续了十二天,入侵者最终被击退了,但代价惨重。十万人战死沙场,沙滩上的血色数月才褪。一千艘船被烧毁,天空弥漫黑烟,许多天后,烟尘落在大地上,方圆数里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烬。白城变成了灰城。海洋此后都被称作血海,海湾被称作战湾。但这场战斗中诞生了一个联盟,伟大帝国的种子就此播下,这正是横跨世界的簇朗尼帝国。

黑暗笼罩,仿佛寂静来临。

光明回归,如同号角鸣响。

他站在一座庙宇上,这寺庙就在帝国都城的中心。成千上万人站在下面,摩肩接踵,充街塞市。他们口诵赞歌,高举双手,在头上传递着几座巨大的木质平台。平台上站着帝国的贵族,五大家族的大名。最后也是最大的平台上,摆放着一张金色宝座,乃是用这个矿藏稀缺的世界最罕见的黄金打造,宝座上端坐着一个男孩。平台被放在上下诸神齐集的大广场上,王座则由百姓们背负着送往这座最高神庙的顶部。

王座面朝东南,那是帝国发源的地方。十二位黑袍女祭司从庙宇深处疾步走来,红袍祭司走在两旁。死亡女神思碧的女祭司从人群中点出几个市民,杀戮之神的红袍祭司则把他们抓住,这其中有男人、女人,还有几个孩童。所有这些人都被拖到寺庙顶端,红神的祭司等在那里要取他们的心。其他十八位神柢的祭司会安静地观看仪式。献祭过数百人后,庙宇的阶梯早被鲜血染红。死亡女神的主祭认为诸神已经满意。她们将一枚银戒套在男孩手上,将一个金环戴在他头顶,宣布他为天国之光,曼乔卡,第十一世皇帝。男孩玩着那天早晨得到的一个木头玩具,因为他感到厌倦。人们蜂拥向前,只为了在手上沾上同胞的鲜血,他们认为这会带来好运。东方的天空开始暗淡,夜幕降临。

太阳升起,他站在一位彻夜工作的法师身旁。这人看到算式的结果时,面色一凛,随即念咏法术,把自己传送到另一个地方。他也跟了过去。在一间小厅中,几个法师面带惧意地讨论着刚才那位法师带来的消息。一个信使被派到以皇帝的名义统治帝国的大将那儿去。大将把法师们召来。他也跟了过去。法师们解释着消息。群星的征兆,再加上古老的著述,预示着一场大灾难的来临。一颗星游荡进了天空中本来空无一物的区域。它停在那里不再移动.只是光芒渐强。它会给世界带来毁灭。大将将信将疑,但后来越来越多的贵族都前来聆听法师们的宣告。法师从大敌手中救下万民的传说一直都在流传,但很少有人相信。如今法师们再度聚集,建立起被称作“法众会”的组织,至于目的何在只有法师自己明白。多番思虑后,大将终于同意将消息呈给皇帝。过了一段时间,皇帝传旨法众会:拿出证据。法师们摇摇头,又回到了他们朴素的厅堂。

数十年过去,法师们发动了一场传道活动,竭力影响帝国中任何愿意聆听他们意见的贵族。这一天终于来临,皇帝逝世,他的儿子继位。所有能到圣城去的法师,都来参加了新皇帝的加冕礼。

成千上万人聚集在街头,奴隶们用坐轿抬着贵族向宏伟的神庙走去。新皇帝坐在古老的黄金王座上,抬着他的是一百名健壮的奴隶。他戴上王冠,与此同时,在死神图拉卡姆的神庙深处,一个奴隶被献祭,以请求诸神让老皇帝的灵魂可以在天国安息。

人们欢呼祝贺,因为三十四世皇帝苏德卡汗寇扎广受爱戴。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他。皇帝将隐居到圣所,在大将和宫廷朝会行使管理帝国的职责时,他的灵魂会永远地警卫他的子民。新皇帝会敛心冥思度过一生,他将阅读、绘画、研习神庙中的圣书,力求在这艰辛的一生中净化自己的灵魂。

这位皇帝与他父亲不同,在听到法众会带来的可怕消息后,他下令在安珀利纳山脉中间,一个巨湖中的孤岛上修建一座宏大的城堡。

时光……流转数以百计的黑袍法师站在岛城高耸入云的众多尖塔上,此时还没有形成如今那庞大的整体建筑。两百年过去了,如今天空中燃烧着两个太阳。一个温暖地散发着黄绿色光芒;另一个要小些,颜色苍白,射线炽烈。他看到法师们施展出一个法术,这是历史上最强大的魔法。就连时间之初,传说中从异域伸展而来的光桥,也没有这个魔法强大。因为那时他们只是在两个世界间移动,如今法师们要移动的是一颗恒星。他可以感觉到下方还有成百上千的法师,正把他们的魔力加入进来。陌星逐渐接近,这个法术已经开始实施了数年之久,每个步骤都极其小心。虽然它强大得无可比拟,但同时也精细到超乎想象。任何疏失都会导致前功尽弃。他抬头看着陌星。它的轨道和这个世界的轨道交会,它不会击中克拉文,但毫无疑问它的热量加上克拉文原来的炽热恒星,会让这颗星球生息全无。克拉文将在恒星与陌星之间僵持一年,处于永恒的白昼之中。所有法师都同意这个观点:只有极少数人能在深邃的洞穴中存活,等他们走出来时,眼前就只剩烧焦的星球。他们必须趁着还有时间马上行动,这样一来如果法术失败,还有机会再尝试一次。

他们行动了,所有人协同一致,咏诵完这个强大的魔法。整个世界似乎停顿了片刻,反响着法术最后的词句。这反响渐渐增大,引起共鸣,发展出新的和声,新的伴音,仿佛带有自己的意志。很快这声音变得震耳欲聋,迫使高塔上的法师们捂住耳朵。而在下面,站在地上的法师在惊奇中沉默不语,他们看着天空中正形成一团耀眼的色彩。锯齿状能量箭闪烁跃动,两个恒星的光芒在这炫目的景象下黯然失色。这场面也让很多观看它的人在黑暗中度过余生。他并没有受到声与光的影响,似乎某种力量保护着他不受侵袭。一道巨大的裂缝出现在空中,很像远古之时金色光桥穿越的那一个。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切,内心却被眼前的奇景所吸引。裂缝在陌星和克拉文之间的天空中张大,它开始远离这个世界,冲向入侵的星球。

但意料不到的情况发生了。一股空前强大的能量从裂缝之内喷涌而出,比光桥时代还要暴烈。伴随着混沌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恨意。大敌,这将克拉文诸族驱赶到这里的邪恶伟力,仍旧潜伏在那个宇宙中,它还没有忘记岁月之初从它手中逃走的人们。它无法穿透过裂缝,因为它在两个宇宙间移动所需的时间,比裂缝的存在周期还要长。但它扑上前来,扭住裂缝,将它从陌星的轨道推开。裂缝逐渐扩大,站在地上的法师们看到它直冲过来,要将克拉文吞没,将整颗星球带回到大敌的疆土中去。

和周围的人不同,他冷眼旁观,不为所动,因为他知道这个世界没有就此毁灭。裂缝冲向克拉文,一位法师走上前来。

旁观者觉得这个人有几分面熟。他和周围的人不同,他身穿褐色罩袍,以斜纹腰带束紧,手里拿着一根木杖。他将手杖举过头顶,高声吟咏。裂缝开始变化,从无法形容的颜色转变到沉墨色。接着,它撞上了克拉文。

天空中响起阵阵爆炸,随后整个世界一片漆黑。当黑暗退去,太阳,克拉文自己的太阳正向地平线落下。

那些逃过了死亡和疯狂的法师注视着头顶的恐怖景象。天空中一片虚无,没有闪烁星辰。

褐袍人转头对他说:“记住,事物并非尽如表象。”

黑暗……宣告着时光流逝他站在法众会的大厅中。法师们相继出现,利用地板上的符文作为传送的焦点。他们把符文当做地址,用意念将自己来回传送。皇帝送来一个消息,他请求法众会解决这个问题,承诺会给予他们任何需要的协助。

旁观者向前走过数代光阴,再次发现法师们站在高塔之上。这次,并没有入侵的陌星,他们注视着一片无星的天空。又一道经过多年设计的法术被吟唱出来。当它结束时,大地在暴烈的能量中回响。突然天空被群星照亮,克拉文重新回到了过去的位置。

“事物并非尽如表象。”

一个声音说。

皇帝下令召唤所有法众会成员到圣城来。他们或孤身一人,或结伴而行,通过各处的符文来到堪托桑尼。旁观者也跟过去。法师们进入皇帝宫殿的内廷,这在帝国历史上还从没发生过。

一百年前,七千名法师聚集起来抵御陌星的入侵,只有两百人幸存。时至今日,法师的人数仅仅增加了一点。所以,响应皇帝召唤的法师,人数还不到抵御陌星时的二十分之一。他们站在苏德卡汗寇扎的后代,四十世皇帝图卡玛寇面前。皇帝询问法众会,是否愿意担下永远守护帝国直到时间尽头的职责。法师们略作商榷,就应允下来。皇帝离开王座,跪在法师们面前,这在历史上也从未发生。他直起身,仍旧跪着张开双臂,宣布从今日起,法师们将被称作尊者,免除一切义务,只留下刚刚接受的那一项。他们将超然法外,无人可以命令他们,就连大将也不行——他就站在一旁,面色有几分不悦。他们的愿望会被满足,他们的话语就是律法。

一位法师心照不宣地冲旁边的同伴笑了笑。

黑暗之后……时光流转旁观者站在大将的宝座前。一个法师的使团也站在他驾前。他们将发现的证据向他呈上。一个可以控制的裂缝打开了,它并非出自大敌之手,另一个世界就在裂缝对面。那里不适合生命存在,但第二个裂缝也被发现,那是个富饶的世界。他们向他展示了大量价值连城的金属,这些东西竟然全都被随意弃置。大将望着一副损坏的胸甲、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剑和几根弯曲的铁钉,眼神中充满了渴望。看到这个场面,旁观者暗自露出微笑。为了进一步证明那是个异界,法师们呈上一朵奇异而美丽的花。大将闻了闻,这香气让他备感愉悦。旁观者不禁颔首,他也知道这朵美凯米亚玫瑰的浓郁香氛。时光流转的黑翼再度降临。

他再次站到平台上,举目四望,暴风雨正在周围肆虐。当他的意识沉浸在徐徐展开的克拉文历史画卷中时,只有潜意识帮助他予凄风苦雨中屹立在平台之上。他现在理解了试炼的本质,在考验中消耗的能量使他筋疲力尽。灰袍阶段最后的训导,揭示出法师在社会中的地位与责任。与此同时,他也接受了自然原始伟力的考验。

他最后一次环顾四周,看着风暴下的湖泊和高塔上关闭的窗户,感到心安理得。他尽力捕捉面前的景象,似乎要保证自己永远记得完全觉醒为尊者的这个时刻。现在他的记忆和情感中再没有任何障碍。他为自己的力量欢欣鼓舞。他不再是城堡中跑腿的男孩帕格,而是强大的法师,就连他过去的老师库甘都相形见绌。美凯米亚和克拉文,在他眼中再也不是过去的样子。

他催动意志之力,稳稳地飘浮在狂风中,慢慢从屋顶降下。大门自动敞开,迎接着他的到来。他走进去后,门在他身后关闭。申莫纳正微笑着等待他。他们走过法众会城堡中的长厅。室外的天空中炸雷声声,似乎宣告着他的到来。

霍俦佩帕坐在席上,等待着他的客人。这个身体壮实的秃头法师饶有兴趣地揣测着法众会最新成员的能力与气质。这人昨晚刚刚成为一名黑袍尊者。

一阵钟声响起,宣告着客人的到来。霍俦佩帕站起身走过富丽堂皇的居室,把滑门推到一边,“欢迎,米兰伯。我很高兴您接受我的邀请。”

“我很荣幸。”

米兰伯只说了这一句。他走进来打量着这个房间。他所见过的所有法众会成员房间中,这是最华贵的一间。四壁挂着华美布匹,上面绣有最精致的图案,几个架子上还放着些贵重的金属器皿。

米兰伯也在观察这里的主人。体型魁梧的法师示意米兰伯坐到矮桌前的坐席上,然后倒了两杯乔卡。他双手浑圆,动作精准,轻松自然,近乎黑色的双眼在两道浓眉下炯炯有神,在看似谦和有礼的面庞上颇为抢眼。他是米兰伯见过的最健壮的法师,黑袍尊者们大都消瘦如苦修者一般——米兰伯知道这是刻意的,他们似乎觉得注重肉体欢愉的人无法胜任苦思冥想的修习。

霍俦佩帕抿了一口乔卡,开口道:“你的问题让我困扰,米兰伯。”

米兰伯没有回答,霍俦佩帕继续道:“你不愿多说,”

米兰伯颔首赞同,“也许你的出身背景让你多了几分谨慎。”

米兰伯说:“奴隶成为法师,是一件颇值得玩味的事。”

霍俦佩帕摆摆手,"很少有奴隶穿上黑袍,但这并非前所未有。有些人的力量要到成年阶段才能显现出来,但律法规定得很清楚,无论力量出现得多晚,也不管行使它的人地位有多卑下,从力量彰显的那一刻起,他就只属于法众会。曾有一次,一个士兵被他的大名下令吊死。结果力量在最紧要的关头展现出来,他凭借意念力浮在空中,与套索不过一线之隔。他被交给法众会,并通过了训练。不过作为法师,他的法力平淡无奇,前景暗淡。

“但这又与你不同。你让我困扰的问题,或者说你与众不同的背景,在于你是个蛮人——抱歉,曾是个蛮人。”

米兰伯又笑笑。他离开试炼塔时已恢复了所有记忆,但是训练的部分细节还有些模煳。他明白这整套程序是要让他能够控制自己的法力。他们将他选出,训练为尊者——十万人里才有一个。簇朗尼帝国有两亿人口,但黑袍法师仅有两千,而他就是其中之一。就像霍俦佩帕所说的那样,奴隶生涯中养成的谨慎性格再加上他的智慧,让他学会了沉默寡言。既然霍俦佩帕有话要说,不管这位壮硕的法师再怎么拐弯抹角,米兰伯都会耐心地等他把话摆上台面。

米兰伯仍旧沉默不语,霍俦佩帕只好继续,“有几个原因让你的地位十分微妙。首先,你是第一个穿上黑袍的异界人;其次,你曾是一个低阶法师的学徒。”

米兰伯略一扬眉,“库甘?你知道我过去所受的训练?”

霍俦佩帕捧腹大笑,这让米兰伯略微放松了警惕,眼神中也少了几分戒备。“当然。你过去生活的每个细节都经过了仔细检查,因为你可以提供关于美凯米亚的大量宝贵信息。”

霍俦佩帕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客人,“大将也许会罔顾他的法师参谋的反对,对一个我们知之甚少的世界发动入侵,但我们法众会倾向于把对手研究透彻。我们发现在你们的世界上,魔法仅限于牧师和低阶法师所掌握的部分,这让我们松了口气。”

“你又提到了低阶魔法。那是什么意思?”

霍俦佩帕略微有些惊奇,“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米兰伯摇摇头,“低阶魔法之道的追随者可以通过意念力行使一些特定的法术,但方式与我们黑袍众不同。”

“那你肯定也知道我过去经历的挫折了。”

霍俦佩帕又大笑起来,“当然。若非你更适合高阶之道,倒有可能学会库甘的技巧。事实上,你很强大,但无法成为一名低阶法师。在低阶之道上,天赋的成分要大过技艺,高阶之道则是为学者们而设。”

米兰伯点点头。每次霍俦佩帕解释一个概念时,米兰伯都觉得自己天生就知道这些事。他说出了这个感觉,"这很简单。在训练中,你学到了很多理论与知识。起初是魔法基本概念,其次是对帝国的责任。在你的能力综合发展的过程中,时时需要这些理论,但你学到的很多东西起初都被掩盖了,只有当你需要它们时才会显现,那时你会完全理解脑海中的概念。当你想到一个问题时,答案会出现在你脑子里。有时一个答案会在你读到或听到它时出现。经年累月的知识有助于你保持平常心。

“这和让你在试炼塔上看到那些景象所用的法术差不多。当然了,我们无法‘看到’光桥之年以前的事,或是历史中的任何时刻,但我们可以播下暗示,创造幻象——”

事物并非尽如袁象。这个意料之外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米兰伯勉强掩饰住惊奇。

“——同时提供一个框架,你可以在上面添加对你来说最有意义的画面。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塔上的景象就像历史剧一样无稽。如果你对历史的兴趣多过戏剧,那么你会发现图书馆是个更好的去处。”

霍俦佩帕发现米兰伯的注意力不在这里,“无论如何,我们要谈的不是这个。”

米兰伯说:“我很愿意听听您的困扰。”

霍俦佩帕整整袍服,抚平皱褶,“请允许我再说两句离题的话,这也和我请你来的原因有关。”

米兰伯示意他继续。

“我们对大逃亡之前的历史知之甚少。我们知道诸族来自很多不同的世界。有人推测还有其他种族逃到了别的世界,你过去的故乡也许就是其中之一。有一些零散的证据支持这个假设,但终究只是推测。”

米兰伯想起他和辛扎瓦大名下过的莎棋,考虑着这个假说的可能性。

"我们逃难而来。数百万人中只有几千人活下来传宗接代。我们发现这个世界很古老,资源已经枯竭。伟大的文明曾在这里生息繁衍,他们留下的遗迹早已废旧,宏伟的域市只剩下光滑的石块。这些生物是什么,无人知晓。这个世界金属很少,我们在大逃亡时带来的金属经年累月早就用光了。我们的牲畜,就像你们的马匹和牛,也死光了,只有狗还幸存。我们不得不适应新的家园,也适应彼此。

"在大逃亡和陌星入侵之间的时期,我们曾发动过很多战争。千船之战以前,我们只是城市联邦。此后,诸族中最弱小的簇朗尼人,迅速崛起并征服了其他种族,将整个世界统一成一个大帝国。

"我们法众会成员支持帝国,因为它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维持秩序的强大政权。这跟高贵、公平、美好、正义都没有关系。只是因为它能让大多数人民安居乐业,不受战争、饥馑、瘟疫和古时候那些灾难所苦。而在这秩序之中,我们法众会可以不受干扰地工作。

“驱逐陌星的尝试,让我们第一次发现,法师们的工作必须免受任何人的阻碍,就连皇帝也不行。必须能调动任何需要的资源。我们第一次发现陌星时,皇帝不合作的态度让我们损失了宝贵的时间。如果我们当时能得到支持,在大敌扭转裂缝时,或许就有能力对抗。因此,我们接受了守护帝国的责任,以此换来绝对自由。”

米兰伯说:“你说的都是表面的东西。我在等着听你说因我而生的困扰。”

霍俦佩帕叹口气,“马上就到了,我的朋友。我必须讲完刚才的话题。你得明白为什么法众会是这样运作的,免得活不过这几周时间。”

米兰伯毫不掩饰对这句话的惊讶,“活不过?”

“是的。米兰伯,因为这里有很多人,在你受训时,就希望看到你被沉入湖底。”

“为什么?”

“我们要努力恢复高阶之道。历史之初,我们逃离大敌时,与其战斗的法师千不存一,而且他们大多是低阶法师和学徒。这些人结成众多小团体,保护他们从故乡带来的知识。起初只是同胞之间,后来随着恢复失落技艺的愿望越来越强烈,法师结社也越来越庞大。千百年过去,法众会终于成立,法师们从世界各个角落前来此地,如今所有高阶之道的追随者都是法众会的成员。大多数低阶法师也在这里工作,不过,他们得到的尊重和自由与我们层次有别。比起我们黑袍众,他们更善于制作法器,对自然伟力的理解也更深。举个例子,我们用来传送自己的法珠,就是他们制作的。虽然没有脱离律法,但低阶法师们也在法众会的庇护下,免受他人的干扰。所有法师都属于法众会。”

米兰伯说:“也就是说,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从事我们认为恰当的事,只要这些事符合帝国的利益。”

霍俦佩帕点点头,“我们做什么并不要紧,即便两个法师对某些行动意见相悖也没关系,只要他们相信自己所做的事符合帝国的利益。”

“从我还有点‘野蛮’的角度来看,真是个奇怪的律法。”

“这不是律法,而是传统。我的朋友,在这个世界上,传统和习俗比律法强大得多。律法可以改变,但传统会一直延续。”

“我想我明白你的困扰是什么了,我文明开化的朋友。你不敢确信我这个异界人会以帝国的利益为重。”

霍俦佩帕点点头,“如果我们确信你有可能忤逆帝国,那你早就被除掉了。问题是我们不确定,而且我们宁愿相信你不会做出这种举动。”

米兰伯完全不能理解壮硕法师的话,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我本以为你们有办法确定学徒是否忠于帝国,并将之视作首要职责。”

“通常是这样,但你对我们来说是全新课题。我们只知道,你的思维浸没在法众会的基本使命中,也就是帝国的秩序。通常我们只需要读一下学徒的思维就行了,但我们读不了你的。我们只能依靠吐真药,长时间的审问,以及设计好的训练来发现表里不一之处。”

“为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具体原因。隐藏思维的法术确实存在,但你的问题与此无关。似乎你的头脑拥有一些我们从未遇到过的特性。也许是一种我们不知道,但在你的世界却很普遍的天赋。或许是你过去那位低阶导师的训练结果,它让你可以抵御我们阅读思维的技巧。

“无论如何,你在法师中引起了轰动,你应该可以想象。在你的训练过程中,是否允许你继续修习的问题曾被多次提起。每一次,无法看透你的思维这个事实,都被提出作为就此结束的理由。每一次,赞成让你继续的人都比反对的多。毕竟你代表着获得新知识的可能,这足以让我们有理由承担风险。当然,是为了确保我们不会失去一个宝贵的人才。”

“当然。”

米兰伯干巴巴地说。

“昨天,这个问题再也不能回避。是否接纳你加入法众会的时刻终于到来,我们进行了投票,结果是平局。只有一个人弃权,那就是我。只要我保持中立,不偏向任何一方,是否允许你活下去的问题就仍旧悬而朱决。你可以像一个法众会的正式成员一样自由行事,直到我投下一票,批准你加入法众会,或是相反。我们的传统不允许重投,除非弃权否则不得更改;投票时弃权的人可以日后补上他的票。现在只有我能打破僵局,所以投票的结果,无论拖延多长时间,都只有我能决定。”

米兰伯久久注视着年长的法师。“我明白。”

他说。

霍俦佩帕慢慢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明白。简单说来,此刻的问题就是:我该拿你怎么办?无意之间,你的性命落在了我手上。我要决定是否让你活下去。所以我想见你,想看看我的裁断是否会出错。”

米兰伯突然仰起头来放声大笑,连眼泪都笑了出来。等他止住笑声,霍俦佩帕说:“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米兰伯抬起手做了个安慰的动作,“并非有意冒犯,我开化的朋友。但你肯定也看到了这个局面的讽刺之处。我曾是个奴隶,我的性命全赖别人一念之差。经过这么多训练,加上地位的提升,我仍没能摆脱这个命运。”

他沉默片刻,友善地笑笑,“不过我宁愿看到自己的性命操在你手中,而不是当初的监工。这就是我感到好笑的地方。”

霍俦佩帕听到这个回答吃了一惊,接着他也笑出声来,“我们有很多兄弟都不在乎那些古老的教谕,但如果你熟悉我们过去的哲学,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你似乎是个找到了‘沃’的人。我想我们有了共识,我的蛮人朋友。这是个良好的开始。”

米兰伯观察着霍俦佩帕。虽然不清楚潜意识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但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盟友,甚至是朋友,“我也这么想。而且我想你也是个找到了‘沃’的人。”

霍俦佩帕假意谦虚:“我只是个普通人,一个过分沉迷于物质享乐、无法到达完美境界的人。”

他长吁一声,探过身来,正色道,"仔细听我说,米兰伯。因为我刚说过的那些原因,你既被看做潜在的知识之源,也被视作危险的武器。

"簇朗尼人是政治的奴隶,所有参加过朝堂游戏的学徒都能证明这一点。我们法众会成员与这些事无关,但我们也有自己的派系和明争暗斗,这些冲突并非总能以和平的方式解决。

“很多我们的兄弟,并不比迷信的农民好多少。他们不信任外来的未知事物。从今日起,你必须全心投入一个任务,那就是平静地待在你的‘沃’里,成为簇朗尼人。在所有外在表象上,你必须变得比法众会里的任何人都更像簇朗尼人。明白吗?”

“是的。”

米兰伯答道。

霍俦佩帕又为两人各倒了一杯乔卡,“特别要当心大将的宠臣法师,艾尔加哈和厄戈伦,还有那个鲁莽的年轻人塔帕克。他们的主子正为你故乡上的战事进展大发雷霆,对法众会也有所猜忌。在上一次大规模行动中,我们死了两个兄弟,如今愿意继续帮助大将的法师兄弟越来越少了。留在他身边的法师们都在超负荷工作,有传言说大将已没有能力扩大战果,除非有奇迹发生:比如联合整个宫廷朝会的力量——等苏族人都变成了农学家和诗人,这种事才有可能发生——或是大量黑袍法师同意听他调遣,这大概会在前者发生的一年后出现。所以你看,他正处在一种相当尴尬的困境中。在战场上失利的大将会很快失去天恩。”

他又笑着补充道,“当然,我们法众会早已超脱了这些政事俗务。”

他的语气又变得严肃起来,“你肯定要面对一件事:他会把你视作一个潜在的威胁,不是影响别人不再协助他,就是由于对以前的故土根深蒂固的同情而公开反对他。他没法对你直接下手,但他的宠臣们可能会与你发生冲突——那些人仍旧盲目追随着大将。”

“权力之道,曲折蜿蜒。”

米兰伯引用古谚说。

霍俦佩帕点点头,露出满意的神情。他的双眼似乎在发光,“这就是簇朗尼人。你学得很快。”

之后的几周里,米兰伯完全适应了新身份,理解了自己的职责和义务。很少有人在穿上黑袍后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表现出如此出众的才干。这件事常被人提起,有时还带着猜忌。

尽管发生了很多变化,但米兰伯发现还是有许多事没变。通过练习,他发现体内仍有未被开启的力量之源,这些力量只有当他处在压力之下时,才会被唤醒。他试图控制这狂野的魔力,但收效甚微。他还发现,自己可以摆脱训练过程中被灌输的精神限制。这件事他没告诉任何人,包括霍俦佩帕。他调整这些精神限制的同时,也获得了一些别的感觉。那是一种几乎不可抑制的渴望,渴望与卡黛拉重逢。他暂时把这期冀放到一边。身为一名尊者,要求辛扎瓦大名将她释放,这很容易办到。米兰伯之所以犹豫,是担心其他法师的反应,也担心卡黛拉对他的感情会有所改变。他把这些事都放到一边,潜心研究。

就像霍俦佩帕所说的那样,他在法众会中找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个身份就是他在高阶之道上超乎常人的天赋的关键——他存在于两个被裂缝联结的世界,只要它们还被连在一起,他就可以从两界中获取力量,而这力量是其他黑袍法师的两倍。这个领悟也昭示出了他的真名,这个名字不能吐露,否则别人就会拥有役使他的能力。在大逃亡时代之后就不再使用的古代簇朗尼语中,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存在于两界之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