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三周,天气逐渐转凉。
暑热仍未全退。在克拉文大陆,冬季几乎算不上是一个季节,前前后后加在一起,不过是随北方冷雨而来的短短六周时间。树木大都保持着蓝绿叶片,没有所谓秋天的痕迹。帕格在簇朗尼所住的四年中,没见过任何季节转换的迹象。没有侯鸟迁徙,没有晨霜冻雨,没有白雪飘飘,也没有野花开放。这片大陆似乎永远凝固在夏季的柔软琥珀中。
旅行头几天,他们沿大路离开杰玛城,前往北方的速兰克城。伽伽金河上的小舟、客船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大路上也同样挤满了旅人的篷车、农夫的货车和贵族乘坐的抬轿。
辛扎瓦大名在第一天就乘船前往圣城,出席宫廷朝会。其他族众赶起路来就没那么急了。霍卡努让队伍在速兰克城外驻扎了一段时间,以便去拜访阿蔻玛家的女主人。帕格和劳利则利用这个机会跟另一名最近被俘的美凯米亚奴隶聊了几句。战争进展让人沮丧,和上次听到的情况没什么变化,僵局仍在延续。
辛扎瓦大名与他的儿子和随从们在圣城会合,一同前往希尔玛尼城外的辛扎瓦家族领地。自那以后,队伍向北而行,一路无话。
辛扎瓦的车队逐渐接近家族北方领地的边境。帕格和劳利一路上无所事事,只是偶尔做点倒食罐、清理尼德拉粪便、装卸货物之类的杂务。此刻他们坐在一辆货车上,双腿耷拉在车外。劳利咬了一口熟透了的乔马克果,这种果子有点像大个的绿石榴,果肉类似西瓜。他把籽儿吐出来,开口道:“你的手怎么样了?”
帕格看看自己的右手,检查了一下横贯手掌的红色疤痕,“还有点僵。我估计顶多好到这个程度了。”
劳利看了一眼,笑道:“别指望以后还能握剑了。”
帕格也笑出声来,“我想你也没戏。我估计他们不会把你安插到皇室枪骑兵里去。”
劳利吐出一嘴的籽儿,正好打在他们身后拉车的尼德拉鼻子上。这头六足牲口喷了个响鼻,赶车的冲他们愤怒地挥了挥赶车棍。“要不是这个帝国根本没有枪骑兵,甚至连马都没有,我还真想不到更好的选择。”
帕格嘲弄地大笑起来。
“我会让你知道的,小家伙。”
劳利操着贵族腔说,“我们吟游诗人经常被不太体面的客人骚扰,强盗和凶犯也总惦记着我们辛苦挣来的赏钱——虽说也不太多。如果你不学点防身的本领,就别想干这行。你懂我的意思。”
帕格露出笑容。他知道吟游诗人在村镇里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如果他们被抢了,或是受到伤害,消息就会传扬出去,再没人会到这个村镇来;而在路上就是另一回事了。帕格相信劳利有照顾自己的本事,但他吹出这么大的牛皮,那就不能不回嘴反驳了。他正待开口,却被车队前方传来的喊声打断。卫兵们冲向前方,劳利扭头问帕格:“你猜出了什么事?”
诗人没等帕格回话,就径自跳下车向前跑去。帕格随后跟上。他们来到车队前列,站在辛扎瓦大名的轿子后面,可以看到前方有几个人影正沿着大路冲向他们。劳利抓住帕格的袖子,“骑兵!”
帕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乎真有骑兵正从辛扎瓦领地沿路奔来。当他们靠近后,帕格才看清原来那只是一个骑手和三只深蓝色的虬甲。
骑手是个一头褐发的簇朗尼年轻人,身材比大多数人高。他翻身下马,步履有几分蹒跚。劳利仔细观瞧一番,对帕格说:“如果这是他们最好的马具,那簇朗尼人永远也不能把马派上军事用途。看,没有马鞍,没有缰绳,只有一个简陋的皮带笼头。而且这匹马似乎一个月没好好打理过了。”
骑手走过来时,轿帘打开。奴隶们放下轿子,辛扎瓦大名走了出来。霍卡努也从后队卫兵中走到父亲身旁,他快步上前和骑手拥抱在一起,互致问候。接着那人又和辛扎瓦大名拥抱了一下。帕格和劳利听见他说:“父亲!真高兴见到您。”
辛扎瓦大名说:“卡苏米!见到我的长子可真让人高兴。你何时回来的?”
“还不到一周。我本想去杰玛城,但听说您要回来了,所以就在这儿等着。”
“我很高兴。和你一块儿来的是谁?”
他指着那三个虫人说。
“这位,”
卡苏米指着为首的虬甲,“是突击队长艾科撒拉克,刚从美凯米亚群山下回来,他在那里和小矮子们战斗了很久。”
虬甲上前一步,举起酷似人类的右手敬了个礼,用尖锐的声音说:“向您致敬,辛扎瓦大名卡马苏。荣耀归于您的宅邸。”
辛扎瓦大名略一欠身,“您好,艾科撤拉克。荣耀归于您的洞穴。虬甲永远是受欢迎的客人。”
虬甲退回去等在一旁。大名扭头看着那匹马,“你骑的是什么,孩子?”
“一匹马,父亲。蛮人骑着它们投入战斗。我之前跟您提起过。这真是种了不起的生物。在它背上我跑得比最快的虬甲传令兵还快。”
“你怎么能待在上面?”
辛扎瓦的长子哈哈大笑,“确实很难。蛮人们有些诀窍,我有机会得好好学学。”
霍卡努微笑道:“或许我们可以安排一些课程。”
卡苏米开玩笑似的拍着他的后背,“我问过几个蛮人,可惜他们都死了。”
“我这儿有两个没死的。”
卡苏米向弟弟身后看去,一下就发现了劳利,诗人站在那里比周围的奴隶们高出整整一头。“我明白了。好啊,我们一定得问问他。父亲,若您允许,我就先骑回宅邸去,做好迎接您回家的准备。”
卡马苏又抱了儿子一下,点头应允。他的长子抓住马鬃,矫捷地翻上马背,接着挥挥手,便向领地骑去。
帕格和劳利很快坐回货车。劳利问:“你以前见过那些生物吗?”
帕格点点头,“是的。簇朗尼人称他们为虬甲。他们像蚂蚁一样,住在巨大的土丘洞穴中。在营地里,簇朗尼奴隶们跟我说,有史以来虬甲就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效忠帝国,但我似乎记得有人说每个洞穴都有自己的女王。”
劳利一只手抓牢货车,眯起眼向车前张望,“我可不想徒步面对这种家伙。看看他们跑起来的样子。”
帕格沉默不语。辛扎瓦家长子提到的山下矮子,勾起了他心底的回忆。如果托马斯还活着,他想,如今也是个成年男子了。
如果他还活着。
辛扎瓦宅邸宏大非凡。除了神庙和宫殿,它是帕格见过的最大的建筑。它矗立在一处山丘顶端,足以将周围数英里的地域尽收眼底。这是座方形建筑,和杰玛城的那座一样,但至少大上好几倍。它的中心花园就足以装下城里那栋房子。在宅邸后面,是外围建筑、厨房和奴隶们的住所。
帕格探着脑袋看花园的景色,但他们走得很快,根本没时间看尽这庭院美景。哈东拉塞巴蒂姆斥责他道:“别磨蹭。”
帕格加快步伐,和劳利并肩而行。尽管只是粗粗一看,但这花园仍让人心旷神怡。三口池塘旁边种着几株遮荫树,周围则是众多的矮树和花卉。几张石椅可供人休憩冥思,更有鹅卵石铺成的精美小径在园中蜿蜒。小花园周围,宅邸兀立,足有三层之高。上面两层有许多露台,其间由几道楼梯相连。佣人们在上层奔忙劳作,花园中却空无一人,至少他们走过的这段路上没看到人。
来到一扇滑门前,塞巴蒂姆转头用严厉的语气对他们说:“你们两个蛮子在大人们面前别忘了礼数,否则以诸神的名义,我会把你们背上每寸皮都扒下来。现在一定要照我跟你们说过的做,不然你们肯定希望当初被霍卡努大人留在湿地里烂掉。”
他把门滑到一旁,向里面通察两个奴隶已经到了。得到了让他们进来的命令后,塞巴蒂姆示意两人赶快进去,房间里彩光熠熠。光亮是从一扇布满彩绘的透明大门后照射进来的。房间四壁悬挂着雕刻、织毯和画卷,全都小巧精致,技法绝伦。地板上按照簇朗尼风俗铺着一层厚厚的垫子。在一块大坐垫正中,端坐着辛扎瓦大名卡马苏,他的两个儿子坐在他两侧。这三个人都穿着休闲短袍,面料华贵,做工讲究。帕格和劳利垂眼站在屋内,等待他们问话。霍卡努首先说:“这个金发巨人叫娄利,那个体型比较普通的是普格。”
劳利正想开口,就被帕格一肘子打了回去。
族中长子看到了这个小动作,问道:“你想说什么?”
劳利略一抬眼,又马上垂下目光。他得到的指示很清楚:除非得到命令,否则不要开口。劳利不知道这个问题算不算命令。
卡马苏大名发话:“讲。”
劳利看着卡苏米,“我叫劳利,主人。劳——利。我的朋友叫帕格,不是普格。”
奴隶竟敢纠正贵族的错误,这让霍卡努有点吃惊。但他哥哥只点点头,念了几遍这两个名字,直到发音正确为止。然后卡苏米问:“你们骑过马吗?”
两个奴隶都点点头。卡苏米说:“很好。你们可以让我看看正确的骑法了。”
帕格低头,用余光四下打量房间中的陈设。有个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就在辛扎瓦大名身边摆着一张棋盘,上面棋子的样子帕格觉得很眼熟。卡马苏注意到帕格的视线,“你会玩这种棋?”
他伸手把棋盘拿过来,放在面前。
帕格说:“主人,我玩过这种棋。我们称之为象棋。”
霍卡努看着他哥哥。卡苏米探身说:“父亲,有几个蛮人也这么说过,似乎我族古时曾与蛮人有过接触。”
他父亲把手一挥,不予置评。“只是种理论罢了。”
他又对帕格说,“坐下,给我示范一下这些棋子的走法。”
帕格坐在棋盘前,努力回忆库甘教他的棋艺。他学下象棋不怎么热心,但也知道一些基本的开局。帕格将一个卒子向前一推,“这个子每次只能移动一格。但如果是第一次移动,主人,就可以移动两格。”
大名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这个子是骑士,可以这样移动。”
帕格说。
在他演示过棋子的走法后,辛扎瓦大名说:“我们称其为莎棋。棋子的名称和你们不同,但下法是一样的。来,我们下一盘。”
卡马苏将白棋交给帕格。他以常规的王兵下法开局,卡马苏依样反击。帕格下得很臭,不多久就被杀败。其他人看着两人对弈,一言不发。下完后,大名问:“在你的族人中,你算玩得好的吗?”
“不,主人。我下得很糟。”
卡马苏笑了笑,眼角泛起鱼尾纹,“那我想你的民族也不像人们所说的那么野蛮。我们日后再下几盘。”
他冲长子点点头。卡苏米站起来,向父亲躬身行礼,接着对帕格和劳利说:“跟我来。”
两人向大名鞠了个躬,跟着卡苏米走出房间。他领他们穿过宅邸,来到一间铺有睡席和垫子的小房间,“你们睡在这儿。我的房间在隔壁。我随时都可能召唤你们。”
劳利壮起胆子问:“主人要我们做什么?”
卡苏米打量了他片刻,“你们蛮人永远成不了好奴隶。你们总是忘记自己的身份地位。”
劳利支支吾吾地正要道歉,却被打断了:“没关系。你们要教我一些事,劳利。你们要教我如何骑马,还有如何说你们的语言。你们两个都是。我要知道,”
他顿了顿,接着发出一阵哇哇哇的单调鼻音,“你们互相交谈所用的这些噪音是什么意思。”
一声钟鸣响彻宅邸,打断了他们的交谈。卡苏米说:“来了一位尊者。待在房间里,我要随父亲前去迎接他。”
他说完便匆匆离去。留下两个美凯米亚人枯坐在新居中,思量着命运的转折。
其后两天,帕格和劳利两次见到了辛扎瓦家的尊贵客人。他的相貌与辛扎瓦大名相似,只是更瘦些,身上穿着簇朗尼尊者的黑袍。帕格从家中的仆役们嘴里打听出一点情况。簇朗尼人对尊者的敬畏之深,帕格和劳利始料未及。他们似乎拥有一种独立的权威,帕格对簇朗尼习俗了解不多,不能理解他们在社会中处于什么地位。起初帕格以为他们负有某种恶名,因为别人告诉他尊者们“超乎法外”后来,有个簇朗尼奴隶不敢相信帕格竟对这些重要常识一无所知,便愤怒地告诉他,尊者们以不知名的方式为帝国效力,换来了一些根本不受世俗限制的特权。
在这段时间里,帕格有个重大发现,被俘以来那挥之不去的乡愁,也为此缓和了许多。他在一片尼德拉围栏后发现了一个狗舍,里面满是甩着尾巴、嗷嗷乱叫的狗。在克拉文,这是他见过的唯一一种与美凯米亚相同的动物。它们的出现让帕格感到说不出的高兴。他冲回房间,把劳利也拉到狗舍来。此刻他们正坐在狗舍中,身旁围着一群活蹦乱跳的小狗。
劳利看着它们喧闹嬉戏,不禁哈哈大笑。这些狗和公爵的猎犬不同,腿更长,身材更瘦,耳朵是尖的,四周一有动静,就会把耳朵支棱起来仔细聆听。
“我见过这种狗,在古尔比,凯士北方大商道的一座镇子里。它们被称为灰猎犬,通常用来在太阳谷附近的草原上追猎那些跑得飞快的山猫和羚羊。”
狗舍长名叫拉克蒙德,是个身材瘦削、总耷拉着眼皮的奴隶。他走过来,狐疑地看着两人,“你们在干什么?”
劳利开玩笑似的扯着一条暴躁的小狗崽的嘴巴。他看着脸色阴沉的狗舍长,“自从我离开自己的世界后,还从没见过狗呢,拉克蒙德。我们的主人忙着招待尊者,所以我们不如来看看你这个一流的狗舍。”
这句“一流的狗舍”让拉克蒙德阴郁的表情舒解了许多,“我总是把这些狗养得壮壮实实。我们必须把它们锁起来,因为它们老是追着虬甲跑,那些家伙可一点也不喜欢狗。”
帕格本以为这些狗是像马一样从美凯米亚带来的。他问拉克蒙德这些狗从哪儿抓的,狗舍长盯着他就像看见个疯子。“你说起话来就像是被太阳晒晕了头。这里从古至今都有狗。”
说完这句话,他觉得闲聊应该到此为止了,便转身离开了他们。
那天夜里,帕格被劳利进屋的声音吵醒。“你去哪儿了?”
他问。
“嘘!你想把所有人都吵醒吗?回去睡觉。”
“你去哪儿了?”
帕格压低嗓音问。
借着昏暗的光线,他看到劳利脸上泛起一丝微笑,“我去拜访了一位帮厨,就……聊了聊天。”
“哦。阿尔莫蕾莱?”
“对。”
劳利快活地答道,“她可真是个好姑娘。”
自从车队四天前回到领地,这个在厨房于活的年轻奴隶的大眼睛就没从劳利身上移开过。
沉默片刻后,劳利继续说:“你也该交几个朋友。这会让你换个角度看世界。”
“我想也是。”
帕格说,敷衍的语气掺杂了些许羡慕。阿尔莫蕾莱是个活泼欢快的女孩,年岁和帕格相仿,有双讨人喜欢的黑眼睛。
“那个卡黛拉,我估计她是看上你了。”
帕格脸上发烧,顺手抄起个垫子扔向劳利,“哦,给我闭嘴,睡觉去。”
劳利闷声大笑。他躺回自己的睡席,丢下帕格一个人胡思乱想。
晨风带来隐隐的落雨征兆,帕格很喜欢这种凉爽的吹拂。劳利骑在卡苏米的马上,年轻的军官则站在一旁仔细观瞧,劳利已经指导簇朗尼工匠为战马制作了一副鞍韂,现在正演示它们的作用。
“这匹马受过战斗训练!”
劳利喊道,“你可以用缰绳控制,”
他作示范,用缰绳在马脖子两侧各勒了一下,“或者用你的双腿转向。”
劳利向族中长子展示正确的腿部动作。
这三周来,他们一直在教这位年轻贵族骑术。卡苏米展示出与生俱来的天赋。劳利跳下马,换卡苏米骑上。簇朗尼人起初骑得很糟,坐在马鞍上非常别扭,不断被战马颠起。帕格高喊:“主人,用小腿夹紧它!”
马匹感到腹部的压力,开始小跑起来。卡苏米并没被这突如其来的加速吓倒,反而显出高兴的神情。“脚后跟放低!”
帕格喊。卡苏米没等奴隶们提示,就重重踢了下马腹,让它向旷野跑去。
劳利看着他消失在远方的草场,不禁赞叹道:“他若不是想自杀,就一定是位天生的骑手。”
帕格点点头,“我想他抓住要领了,而且肯定不缺乏勇气。”
劳利从地上拔出一根草茎,咬在嘴里。他盘腿而坐,挠着一条趴在他脚边的母狗的耳朵。既是跟它玩耍,也是为了阻止它去追那匹马。母狗翻身躺在地上,轻轻地咬着他的手。
劳利扭头对帕格说:“我不知道咱们这位年轻朋友打算玩什么把戏。”
帕格耸耸肩,“此话怎讲?”
“记得我们刚来时见到的那几个虫人吗?我听说卡苏米本来淮备和他的虬甲同伴一起出征,可那三个虬甲战士今早就走了——所以贝思才被放出围栏——我还听到点儿流言,说辛扎瓦家这位长子接到的命令突然变更。再加上这些骑术和语言课程,你猜会是什么事?”
帕格双手一摊,“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劳利沮丧地说,“但这些事肯定非常重要。”
他眺望着远方的平原,低声说,“我只想要四处旅行,讲我的故事,唱我的歌,什么时候能娶个开小酒馆的寡妇就完美了。”
帕格笑道:“经过这么精彩的冒险生涯后,我猜你肯定会觉得经营旅店是项无聊生意。”
“够精彩的——我跟着一队当地的民兵,直接撞进整整一支簇朗尼大军里,从那以后被揍了好几次,在湿地里熬了四个月,走过半个大陆……”
“我记得是坐在一辆货车上。”
“好吧,旅行过半个大陆,如今我在给一位簇朗尼大名的长子,卡苏米·辛扎瓦上骑术课。这可不是编写史诗歌谣的好素材。”
帕格苦笑着说:“你本可能在湿地里待四年呢。你的运气够不错了。至少你在这儿总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只要别被塞巴蒂姆抓到你夜里和厨娘鬼混就行。”
劳利打量着帕格说:“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我是说,关于塞巴蒂姆的部分。我曾有几次想问你,帕格,你为何从来不提被俘前的事?”
帕格心不在焉地把头扭开,“大概是在湿地劳工营里养成的习惯。一直记着过去的生活没什么好处。我见过很多勇敢的人死去,只因为他们忘不了自己曾是自由身。”
劳利拉着母狗的耳朵,“但在这儿情况不同。”
“真的?还记得你在杰玛城说的话吗?如果有人想从你身上捞好处……我想你在这儿过得越舒服,他们就越容易从你身上拿到想要的东西。这位辛扎瓦大名可不笨。”
他似乎想换个话题,改口问道,“训练马或狗时,用甜头是不是比用鞭子强?”
劳利抬起头,“什么?当然用甜头强些,不过,你也得教它懂规矩。”
帕格点点头,“他们就是这么对待我们的,就和对贝思和它的同类一样。我们始终是奴隶,永远也别忘了。”
劳利望着远方的旷野,良久无语。
族中长子的呼喊声将两人从思绪中唤醒。卡苏米的身影越来越大,最终在他们面前勒住缓绳,跳了下来。“他在飞。”
卡苏米用别扭的王国语说。他是个聪明的学生,学起语言来很快。在课堂上,他还提了一大堆关于美凯米亚的地理、人文之类的问题。似乎只要是王国的事,无论大小,没有他不感兴趣的。卡苏米问过许多最平凡不过的琐事,比如怎么跟商贩讨价还价,和不同阶级的人谈话应用什么称谓等等。
卡苏米牵着马,向专为他架起的凉棚走去。帕格观察着马匹是否有脚踝扭伤的情况。他们用韧制的木材反复试验多次,为它做了副马掌,看起来效果不错。卡苏米边走边说:“我有个问题。我不明白你们的国王是如何通过你们所说的领主议会进行统治的。给我解释解释。”
劳利扬起一边眉毛给帕格递了个眼色。帕格并不比歌手更了解王国政治,所以只能尽量讲讲自己知道的情况。他说:“国王是由议会选出的,不过这基本上只是走过场。”
“走过场?”
“一种传统。通常都是王位继承人当选,除非有继承顺位不明朗的情况发生。这被视作避免内战的最佳方式,因为议会的裁决就是最终结论。”
他还解释了克朗多亲王是如何让位给他侄子,议会又是如何认可了他的这个意愿。“帝国的情况又是如何呢?”
卡苏米想了想,“似乎也没太大不同。历任皇帝都是由诸神选定的,不过从你跟我讲的情况来看,他和你们的国王还不一样。皇帝统治着圣城,但他的领袖地位是精神上的。他保护我们免遭诸神怒火。”
劳利问:“那统治者到底是谁?”
他们来到凉棚,卡苏米将鞍韂从马身上取下,开始替它梳刷按摩。“这就是我们和你们国家不同的地方。”
他似乎不知该怎么描述簇朗尼的情况,"一个家族的大名在他的领地上拥有绝对的权力。每个家族又隶属于某个氏族,在一个氏族中,影响力最大的大名将担任军事统领,而其他家族的大名则根据其影响力拥有一定权力。辛扎瓦属于卡纳扎瓦氏。我们是氏族中第二强大的家族,仅次于克达家。我父亲年轻时曾是氏族军队的指挥官,也就是军事统领,相当于你们所说的将军。世代更替,各个家族的地位也会变化,我恐怕得不到如此尊崇的地位了。
“每个氏族中拥有领导地位的大名会参加宫廷朝会。他们会向大将提出建议。大将则以皇帝的名义统治帝国,不过,皇帝也有权否决他的命令。”
“皇帝真的否决过大将的命令吗?”
劳利问。
“从来没有。”
“大将是怎么选出来的?”
帕格问。
“这很难解释。当老一辈大将死去或是退职后,所有氏族会聚集起来。这是一次大型的大名集会,不仅宫廷朝会的成员会来,而且每个家族的大名都会参加。他们聚在一起,谋划商讨,有时甚至会发生流血冲突,但最后总会选出新任大将。”
帕格把眼前的散发向后一捋,“既然大将的氏族是最强大的,那如何防止他们取得大将留下的职缺呢?”
卡苏米一脸为难的样子,“这不是一件随随便便能讲清的事。也许只有簇朗尼人才能理解。我们有法律,但最重要的是,我们有传统。无论一个氏族或一个家族多强大都没用,只有五个家族的大名能被选为大将:它们是克达、东玛尔古、明瓦纳比、欧萨图根和扎卡特克斯。所以,只需要考虑五位大名。现任大将来自欧萨图根,所以卡纳扎瓦氏族容光黯淡。而他的氏族,欧马肯如日中天,只有明瓦纳比能与他们抗衡,但如今由于战事的关系他们是盟友。这就是我们的运作方式。”
劳利摇摇头,“这一大堆家族、氏族,让我们王国的政治显得简单多了。”
卡苏米大笑,“这还不是政治,政治属于党派问题。”
“党派?”
劳利说,他显然已是一头雾水。
“我们有很多党派,蓝轮党、金花党、碧眼党、进步党、战争党等等。根据各自的利益和目的,每个家族可能属于不同的党派。有时同一氏族的各个家族会分属不同的党派。有时他们会根据当前的需要,转投别的联盟。有时他们也会同时支持两个党派,或者一个都不加入。”
“这似乎是我见过的最不稳定的政体。”
劳利评价道。
卡苏米又笑起来,“这已经延续了两千多年。我们有句老话:‘宫廷朝会,没有兄弟。’记住这句话,也许你就能明白。”
帕格小心翼翼地提出下一个问题:“主人,您一直都没提到尊者。这是为什么?”
卡苏米愣了一下,他看了帕格一会儿,又继续开始梳刷马匹。“他们与政治无关。他们超乎法外,也不属于任何氏族。”
他又顿了一下,“你干吗问这个?”
“因为我感觉他们似乎地位尊崇。最近刚有一位尊者来过,我想您能替我解除这些困惑。”
“他们得到尊重,是因为帝国的命运始终掌握在他们手中。这是个沉重的责任。他们断绝一切亲缘,只有极少数尊者在他们的法师社会之外有个人生活。那些有家庭的尊者必须与妻子分居,孩子要被送到他们成为尊者前所在的家族抚养。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牺牲了很多。”
帕格仔细打量着卡苏米,他说这番话时似乎有点失神,“那位来看望我父亲的尊者,幼年时曾是这个家族的成员。他是我叔叔。他的造访让我们都很为难。因为他受仪礼束缚,不能认亲续缘。我想他最好别来找我们比较好。”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很轻。
“为什么,主人?”
劳利轻声问。
“因为这让霍卡努很难挨。他在成为我弟弟之前,是尊者的儿子。”
他们照料好马匹后,就离开了凉棚。贝思跑在头前,它知道快到喂食的时间了。路过狗舍时,拉克蒙德把它喊了过去。贝思欢快地跑回到同伴们身边。
一路上三人没再交谈,卡苏米走回自己的房间,没向两个美凯米亚人作任何指示。帕格坐在睡席上,想着刚刚学到的东西,等待晚饭时间到来。尽管行事怪异,但簇朗尼人似乎与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帕格发现这既让人宽慰,又令人烦忧。
两个星期过去了,帕格又遇到另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卡黛拉已经明确地表示出,帕格不理不睬的态度让她很不高兴。开始只是通过一些小事,接着是更夸张的暗示——卡黛拉一直在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一天下午帕格在厨房后面撞见了她,持续已久的矛盾终于爆发出来。
在一位辛扎瓦木匠的帮助下,劳利和卡苏米正试着制作一把鲁特琴。卡苏米对吟游诗人的音乐很感兴趣。当劳利和工匠争论木纹的选择、木材的切割方法以及乐器的加工方式时,他一直在旁边仔细观察。尼德拉的肠子能否制成合适的琴弦,以及其他无数细节,都让卡苏米大感兴趣。帕格则没那么投入,没过几天他就开始找各种借口开溜。帕格不喜欢待在木工房的树脂罐周围,因为加工木材的味道总让他想起在湿地砍树的日子。
这天下午,他正在厨房外的阴凉地里躺着,只见卡黛拉从拐角处走了过来。她的出现让帕格心头一紧。他觉得卡黛拉非常迷人,但每次想跟她说话时,都会发现自己不知该说什么好。帕格总是嘟囔几句不着边际的废话,尴尬到手足无措,随即马上逃开。后来他干脆什么都不说了。卡黛拉走过来时,帕格不自然地笑了笑。女孩正要从他身旁走过,却蓦地转过身,一脸泫然欲泣的样子。
“我到底有什么不对?是不是我太丑了,让你看不下去?”
帕格惊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卡黛拉在原地站了片刻,突然在他腿上踢了一脚。“愚蠢的蛮人。”
她哼了一声,转身跑远了。
帕格走回房间里,这次遭遇让他一头雾水,浑身都不自在。劳利正为他的鲁特琴刻琴栓,他终于把刀子和木头放到一边,对帕格说:“你怎么了,帕格?看你这模样,好像他们准备把你提升为监工,送回湿地去。”
帕格躺在陲席上,盯着屋顶,“是卡黛拉。”
“哦。”
劳利说。
“‘哦’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不过阿尔莫蕾莱跟我说,那个女孩这两周都不对劲。而你这两天傻得就跟头要挨宰的小牛犊似的。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只是她……只是她……今天踢了我一脚。”
劳利猛地抬起头,哈哈大笑,“看在诸神的分上,她干吗踢你?”
“我不知道,她就是踢了我。”
“你干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干。”
“哈!”
劳利兴高采烈地说,“帕格,这就是问题所在。就我所知,女人们不喜欢讨厌的男人总是缠着她,只有一件事更让她们痛恨,那就是一个她喜欢的男人对她不理不睬。”
帕格神情沮丧地说:“我估计就是这样。”
劳利一脸诧异,“怎么了?你不喜欢她?”
帕格坐起身,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不是的。我喜欢她。卡黛拉非常漂亮,性格也好。只是……”
“什么?”
帕格紧盯着他的朋友,想看看他是不是在嘲笑自己。劳利在笑,但却是友善和蔼的笑。帕格继续说:“只是……还有一个人。”
劳利张大了嘴,随即猛地闭上,“谁?除了阿尔莫蕾莱,在这片被诸神离弃的世界上,卡黛拉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
他叹口气,“说实话,她比阿尔莫蕾莱还漂亮,尽管只有一点点。另外,我也没见过你和别的女人说话,我看你从来都是躲着她们走。”
帕格摇摇头,看着地板,“不,劳利。我是说在老家。”
劳利又张大了嘴,接着向后一躺,叹息道:“‘在老家’!我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啊?他真是蠢到家了!”
他用一侧胳膊肘撑起上身,“这真是帕格说的吗,那个建议我把过去抛在脑后的小伙子?那个坚持说总想着故乡旧事,只能死得更快的人?”
帕格没理会劳利的讥讽,“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以鲁斯雅的名义——她性情良善时,是小丑、醉鬼和吟游诗人的保护神,你跟我说说有什么不一样?不管那女孩是谁,你觉得自己有十万分之一的可能再见到她吗?”
“我知道,但对卡琳的思念让我撑过了很多难关……”
他长叹一声,“我们都需要一个梦,劳利。”
劳利静静地看着他的年轻朋友,“对,帕格,我们都需要一个梦。不过,”
他的语气轻快了些,“梦想是一回事,但一个活的、会喘气的、温暖的女人就是另一回事了。”
看到帕格被这句话弄得坐立不安,他赶忙换了个话题,“谁是卡琳,帕格?”
“博里克公爵的女儿。”
劳利的眼睛瞪得溜圆,“卡琳公主?”
帕格点点头。劳利兴趣大涨,他说:“除了克朗多亲王的女儿以外,整个西境最高贵的女孩?我可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跟我讲讲她。”
帕格慢慢讲起往事。他讲起自己儿时对公主的憧憬,然后是他们的关系如何进展。劳利一个问题都没提,安静地让帕格抒发出他压抑多年的情感。最后帕格说:“也许卡黛拉最让我不安的地方,就是她在某些方面很像卡琳。她们都有火一般的感情,总是直率地把它们表达出来。”
劳利点点头,没说什么。帕格又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在克瑞德时,我想自己有段时间是爱上卡琳了。但我也说不好。这很奇怪吗?”
劳利摇摇头,“不,帕格。爱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有时我们太需要爱,不会挑剔去爱谁。可有时我们的爱是那么高贵纯洁,普通人永远不能满足我们的梦想。但大多数情况下,爱是一种认同,是可以向对方说,‘你身上有些东西是我所珍视的’。它与婚姻无关,也不同于肉欲。这世上有对父母的爱,对国家和城市的爱,对生命的爱,对人的爱。各不相同,但都是爱。请你告诉我,你对卡黛拉的感情,和对卡琳一样吗?”
帕格耸耸肩,笑着说:“不,不完全一样。对于卡琳,我始终觉得必须跟她保持一定距离,你知道,至少一臂,为了控制事态不要发展太快。”
劳利试探道:“那卡黛拉呢?”
帕格又耸耸肩,“我不知道。反正不一样。我不觉得有必要控制和她的关系。更像是我想告诉她什么,却不知该怎么说。她第一次冲我笑时,我觉得五脏六腑都翻了个个。我知道怎么跟卡琳聊天,只要她肯安静听我说;卡黛拉一直都很安静,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顿了顿,半是叹息半是呻吟地长舒一口气,“只要想起卡黛拉我就头疼,劳利。”
劳利躺回睡席,嘴角浮现出友善的笑容,“啊,没关系。我很了解这种头疼。而且我必须承认,你对有趣的女人特别有品味。从我的角度来看,卡黛拉像是一种恩赐,而卡琳公主……”
帕格略显急躁地说:“等我们回去,我会找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劳利没理会他,“我会督促你的。嘿,我只是说你似乎有种绝妙的天赋,总能找到好女人。”
他略显忧伤,“我要是有这本事就好了。我这一生始终和酒馆女侍、农夫之女,还有街上的妓女搅和在一起。我不知道该教你什么。”
“劳利,”
帕格道,吟游诗人坐起身看着他的朋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劳利看着帕格,渐渐理解了他的意思,不禁仰头大笑。他看到帕格脸上显出怒意,连忙举起手来表示道歉,“抱歉,帕格。我不是想嘲笑你。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说这种话。”
帕格多少消了点气,“我被俘时还很年轻,不到十六岁。我一直没有其他男孩那么高大壮实,所以女孩们都不怎么注意我——我是说在卡琳之前。后来我成了爵士,女孩们又都不敢和我说话了。再后来……真该死,劳利。我在湿地里待了四年,哪有机会了解女人?”
劳利静静地坐着,屋子里紧张的气氛渐渐减退,“帕格,我从没想过是这样,不过如你所说,你哪有机会啊?”
“劳利,我该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
劳利一脸关切地看着帕格。
“我想……去找她。我想,我不知道。”
劳利搓了搓脸,“听着,帕格,我本以为自己绝不会跟任何人谈这种事,除非是跟儿子——我是说如果日后我有个儿子的话。我不想寻你开心,只是被你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转过头去,沉思片刻,"当我还是个腼腆的十二岁男孩时,就被父亲赶出了家门。我是老大,他还有七张嘴要喂,而且我从来不是干农活的好手。我和一个邻居男孩结伴走到泰索格,在街上混了一年。他加入了佣兵团,在厨子手底下帮忙,后来成了战士。我则同一群旅行乐手混在一起。刚开始我给吟游诗人当学徒,学到了各种歌曲、史诗和民谣。然后我便独自旅行。
“我个子长得很快,十三岁就已经是个男人了。剧团里有个女的,是一名歌者的遗孀,始终跟着她的兄弟和表亲一起旅行。她那时才二十岁出头,但对我来说已很成熟了。是她教会了我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游戏。”
他沉默片刻,回想那些早已忘却的旧事。
劳利笑笑,"都过去十五年了,帕格。但找还能清楚地记起她的面容。当时我们都有点失去控制,那不是有意安排的事。它发生在旅途中的一天下午。
“她……很温柔。”
劳利看着他的朋友,“她知道我虽然装腔作势,但其实吓坏了。”
歌手闭上眼,露出笑容,“我还能看到她身后枝头上的太阳,还能闻到她混合了野花的香气。”
他睁开眼,“之后两年我们都在一起,同时我继续学习歌唱。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剧团。”
“出了什么事?”
帕格问。这个故事他之前从没听过,劳利绝口不提他年轻时的事。
“她又结婚了。那是个好男人,一个酒馆老板,酒馆开在麦拉克岔路口到杜龙尼谷之间的路上。他的妻子年前死于热病,只留下他和两个小男孩。她试着向我解释,但我听不进去。我那时知道什么?我还不到十六岁,整个世界在我眼中都那么简单。”
帕格点点头,“我明白。”
劳利接着说:“你看,我想说的是我明白你现在的问题。我可以跟你解释该怎么做……”
帕格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又不是被僧侣养大的。”
“但你不知道该怎么做。”
帕格点点头,他们都大笑起来。
“我想你应该去找卡黛拉,把你的感受告诉她。”
劳利说。
“只是跟她谈谈?”
“当然。爱和很多事一样,最好用头脑来办。把没脑子的蛮劲留给那些没脑子的事。去吧。”
“现在?”
帕格惊惶失措地问。
“不能更快了,不是吗?”
帕格点点头,安静地走出房间。他走过奴隶住所外黑暗寂静的长廊,来到她的门前。帕格举起手敲了敲门框,然后静静站在门前,试图整理思绪,确定接下来要做的事。门开了,阿尔莫蕾莱站在门口,头发凌乱,用手拢着袍服。“哦,”
她轻声说,“我还以为是劳利。等一会儿。”
她说完就退回屋里,片刻后又出现在门口,手里抱着一大包东西。她轻轻拍了拍帕格的胳膊,走向他和劳利的房间。
帕格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接着慢慢走了进去。他看到卡黛拉躺在睡席上,身上盖着一张毯子。帕格走过去,蹲坐在她身旁。他碰碰卡黛拉的肩头,轻声唤她的名字。女孩醒过来,猛地坐起来,把毯子围在身上,开口说:“你来干什么?”
“我……我想跟你谈谈。”
话一开头,就再也止不住了,“我很抱歉,如果我做了什么惹你生气的事的话,或者因为我没做什么。劳利说如果你不做别人希望你做的事,那就跟做得太过火一样糟糕。你知道,我也说不清楚。”
女孩捂着嘴,掩住一阵轻笑,尽管屋里很暗,但她能看出帕格的惶恐不安。“我是想说……我是想说我很抱歉,为我所做的,或是没做的……”
卡黛拉用手指掩住帕格的嘴唇,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把他的头拉了过去。女孩柔柔地吻了他一下,轻声说:“傻瓜,去把门关上。”
他们躺在一起。帕格注视着屋顶,卡黛拉的胳膊就放在他胸膛上,咕哝着困乏的声音。他的手捋过卡黛拉浓密的头发,放在她柔软的肩上。
“怎么了?”
她睡意蒙咙地问。
“我只是在想,自我成为公爵的廷臣以来,从没这么快活过。”
“这很好。”
她略微清醒了一点,“什么是公爵?”
帕格想了一会儿,“就像这里的大名,但也不一样。我侍奉的公爵是国王的亲族,王国中权势排第三的人。”
卡黛拉又向他怀里靠了靠,“成为这样一个人的廷臣,你一定很了不起。”
“没那么了不起,我只是为他做过一件事,因此得到了回报。”
他现在可不想提起卡琳的名字。他儿时对公主的那些幻想,经过今晚显得孩子气十足。
卡黛拉一翻身,趴在睡席上。她支起胳膊,用手撑着脑袋,“我真希望事情能有所不同。”
“什么不同,我的爱人?”
“我父亲是图利尔的农夫,克拉文最后的自由民。如果我们能到那儿去,你可以在武士会——寇尔达里谋得一席之地。他们总是需要有经验的人。那时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我们现在就在一起,不是吗?”
卡黛拉轻轻吻着他,“是的,亲爱的帕格,我们在一起。但我们都还记得自由是什么,对吗?”
帕格坐起身,“我尽量不去想这些事。”
卡黛拉用手环住帕格,就像抱着个孩子。“湿地劳工营一定很可怕。我们经常昕到些传言,但没人知道真实情况。”
她柔声道。
“幸好你不知道。”
女孩吻了他,很快他们又回到两人共享的无尽缠绵之中。所有可怕的、怪异的事物统统被抛诸脑后。这一晚他们分享着欢乐,对对方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浓情蜜意。帕格不知卡黛拉过去有没有男人,也没有问。这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现在,在这里和她在一起。帕格沉浸在崭新的欢愉和情感的海洋中。他并不完全理解自己的感觉,但他确实感觉到,比起过去对卡琳那种掺杂敬畏的迷惑和憧憬来,卡黛拉更真实,更令人迷醉。
他与卡黛拉共享初夜后,几周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帕格发现自己的生活走上了正轨。有几个晚上,他和辛扎瓦大名一起下象棋——或者按这里的说法,是莎棋。他们之间的交流让帕格对簇朗尼人有了更深了解。他不再把这些人视为异类,因为他发现簇朗尼人的日常生活和他从孩童时就谙熟于心的生活方式大同小异。尽管也有些令人惊奇的差别,比如对荣誉信条的绝对持守,但相似之处要远远大于差异。
卡黛拉成了他生活的重心。他们一有时间就待在一起,一起吃饭,偶尔说上几句话,而夜里只要有机会就偷偷相会。帕格相信家里其他奴隶都知道他们的夜生活,但簇朗尼生活方式中私人空间的缺乏,让人们发展出一种对他人私生活视而不见的习惯,何况没人会在乎两个奴隶的来来去去。
某天帕格与卡苏米单独相处。劳利与给鲁特琴作最后加工的木匠进行着又一场吼叫比赛。那个人觉得劳利不接受紫色纹饰的亮黄琴身,简直是莫名其妙,他不认为让木材本身的颜色暴露在外有什么好。帕格和卡苏米把劳利留下,让他继续向木匠解释为了达到完美的和声效果,木材要怎样处理——他似乎想用音量来说服对方,而不是逻辑。
帕格和卡苏米走向马厩。辛扎瓦大名的下属又买回几匹俘获的马,送到领地来。帕格听说这花费不菲,还得用到一些政治手腕。每当和两个奴隶独处时,卡苏米就会用王国语跟他们交谈,还坚持让他们直呼自己的名字。他学习语言很快,就像学骑马一样。
“我们的朋友劳利,”
族中的长子说,“以簇朗尼人的角度来看,永远成不了好奴隶。他不喜欢我们的艺术。”
帕格听了听从木工棚传来的争执声,“我想这主要是因为劳利更关心如何准确表达自己的艺术。”
他们来到畜栏,看到一匹精力旺盛的灰牡马。它发现有人靠近,就不断暴跳嘶鸣。这匹马一周前送来时,被几根绳子牢牢拴在一辆货车上,它老是试图攻击每个靠近的人。
“你知道这家伙为何这么暴躁吗,帕格?”
帕格观察着这匹高大骏马在畜栏里绕着圈子,把其他马匹从面前赶开。当那几匹母马和另一匹地位较低的小公马跑到安全的地方后,灰马才转回身,警惕地看着他们俩。
“我不敢确定。它可能是天生坏脾气,也许是驯养不当,要不就是匹受过特别训练的战马。我们的战马大都受过训练,上战场才不会畏缩,会按主人的要求保持安静,在压力下也会对命令做出反应。还有一些是贵族骑乘的战马,接受特别训练,只服从自己的主人,它们既是坐骑也是武器,这家伙可能是那种战马。”
卡苏米仔细观察着灰马不断刨地甩尾。“总有一天我会骑上它,”
他说,“无论如何,它提供了优良的血统。我们现在有五匹母马,父亲还订下了另外五匹,几周后就会送来,同时,我们还在帝国四处寻找更多的马匹。”
卡苏米目光深邃,望向远方,“当我第一次踏上你们的世界,帕格,每次看到马匹都让我咬牙切齿。每当它们冲向我们的战线,士兵就会死伤无数。后来我意识到这是种绝妙的动物。当我还在你们的世界时,曾听一些战俘说起,你们国家里有些贵族家系就因他们培育出的良马而闻名于世。用不了多久,帝国最好的马就将是辛扎瓦战马。”
“这些马是个良好的开端,但就我掌握的有限知识来看,我想你还需要更大的马群来培育良种。”
“需要多少我们就会弄到多少。”
“卡苏米,你们的将军怎么会让这些被俘的马匹离开军队呢?如果你们想加快征服的脚步,肯定会发现亟需组建骑兵部队。”
卡苏米显出懊恼的神色,“我们的领袖们大都是些因循守旧的人,帕格。他们拒绝承认训练骑兵是明智之举。都是些蠢材。你们的骑兵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我们的战士,他们却还假装看不到其中的可取之处,坚持管你们叫蛮人。我曾在你的故乡围攻过一座城堡,那些守卫者教会了我很多战争的艺术。我说这种话,会被很多人视作叛徒,但我们仅靠人数优势才巩固住现有的战线。很大程度上,你们的将领拥有更高超的谋略。尽量让手下的士兵活下来,而不是派他们去送死,这是非常聪明的策略。”
“不,事实上我们的将领是……”
帕格意识到这种话过于危险,改口道,“事实上,我们的人民和你们一样有骨气。”
卡苏米端详着帕格,过了一会儿笑着说:“在第一年,我们就曾搜捕过马匹,以便让大将属下的尊者研究这些生物,看看它们是否和我们的虬甲一样,是有智慧的盟友,抑或仅仅是动物。那场面可真好笑。大将坚持要第一个骑马。我估计他选的那匹马就像这匹灰马,他刚刚靠近就遭到攻击,差点横死当场。他的荣誉感使他不允许任何人在他失败之后再去骑马,而且我估计他是怕得不敢再去尝试骑其他马了。我们的大将阿尔玛寇即便在簇朗尼人中,也算是骄横跋扈,脾气暴躁。”
帕格说:“那你父亲怎么还能继续购买被捕获的马匹?你怎能违抗他的命令,学习骑术?”
卡苏米开心地笑道:“我父亲在朝廷很有影响力。簇朗尼的政治诡异繁复,总有办法绕过命令,哪怕出自大将和宫廷朝会也一样,除非这旨意来自天国之光本尊。当然主要是因为马在这儿,大将可不在,”
他笑笑,“大将只在战场上至高无上。至于这片领地里,无人能质疑我父的意志。”
自从来到辛扎瓦的领地,帕格一直忧心忡忡,不知卡苏米和他父亲在计划些什么。毫无疑问,他和劳利肯定是卷入了某些簇朗尼政治密谋,但事情到底会如何发展,他一点概念都没有。像卡马苏这样有权势的大名,绝不会花那么大力气来满足儿子一时的奇想,哪怕是卡苏米这样受宠的儿子也不可能。帕格担心被形势所迫。他换了个话题:“卡苏米,我想知道一些事。”
“什么事?”
“律法是如何规定奴隶的婚姻的?”
卡苏米听到这个问题,似乎一点都不惊奇,“奴隶可以在主人的许可下结婚,但这种许可很少给予。一旦结婚,这个男人和他的妻子就不能被分开,只要他们还活着,他们的孩子也不能被卖掉。律法是这样规定的。如果一对夫妇活了很长时间,他们所侍奉的家族就要负担三到四代奴隶,这远远超过了他们的经济价值。但这种许可偶尔也会许下。怎么,你想娶卡黛拉为妻吗?”
帕格大吃一惊,“你都知道了?”
卡苏米毫不夸张地说:“在我父亲的领地上发生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而他信任我。这是极大的荣誉。”
帕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还不知道。我很喜欢她,但有些东西阻止了我。这就像……”
他耸耸肩,不知该说什么。
卡苏米仔细打量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的命在我父手里,你怎么活也全在他一念之间。”
卡苏米沉默片刻。帕格痛苦地察觉到两人之间存在的鸿沟有多大。一个是强大的大名的儿子;另一个是他父亲最卑贱的财产,一个奴隶。当友情带来的幻觉消散,帕格又想起在湿地学到的东西:在这里命不值钱,阻隔在帕格和死神之间的,只是面前这个人和他父亲的意愿。
卡苏米似乎看出了帕格的想法,于是说:“记住,帕格,律法严酷。奴隶永不会得到自由。但是除湿地那种地方之外,也有此地。对我们簇朗尼人来说,你们王国人一点耐性都没有。”
帕格知道卡苏米正试图告诉他某些事,某些可能很重要的事。尽管有时待人坦诚,但卡苏米也可以轻易换上那副帕格只能称为神秘鬼祟的簇朗尼腔调。卡苏米的话语中蕴藏着难以言表的紧张情绪,帕格觉得最好不要再继续施压,于是他又换了个话题:“战事进展如何,卡苏米?”
卡苏米叹口气,“对双方都很糟。”
他看着灰马,“大家在稳定的阵线上厮杀,过去三年都没什么变化。我们最近的两次攻势接连受挫,但你们的军队也没什么战果。如今可能连续几周没发生战斗,然后你的族人会袭击我们某个营地,我们当然也少不了回敬。除了流血牺牲以外,没有任何成果。这实在太蠢了,即便获胜也没有荣誉可言。”
帕格吃惊不小。这些年他所见的一切,都和麦克莫多年前对簇朗尼人的推测一致。他们是非常好战的民族。在这片领地上,所到之处都能看见战士。辛扎瓦家族的两个男孩都是战士,他们的父亲年轻时也一样。霍卡努作为辛扎瓦的次子,是他父亲麾下卫戍军的首席突击队长。在湿地劳工营,他处理监工时表现出了效率至上的冷酷无情,帕格知道这没什么奇怪的。他是簇朗尼人,很早就学会了簇朗尼的信条,并严格遵循。
卡苏米意识到帕格正揣摩着自己,便开口道:“恐怕我已被你们那些古怪作风软化了,帕格。”
他顿了顿,“来,再给我讲讲你的民族,还有……”
卡苏米突然愣住,他抓住帕格的胳膊,歪着脑袋聆听。片刻后他说:“不!这不可能!”
他突然转身大叫,“袭击!苏族袭击!”
帕格听到远处传来隐隐隆鸣,就像一群野马在平原上奔驰。他爬到畜栏的栏杆上,向远方眺望。大片的草地从畜栏之后一直绵延到一片林木稀疏的地方。警报声在身后响起,帕格看到有些东西从树林中冒出来。
帕格着迷地看着这群被称为苏的生物跑向庄园主屋。他们向帕格所在的地方猛扑过来,身形渐渐清晰。这是群体型巨大、外形类似半人马的生物,从远处看就像一队骑兵。比起马来,他们的下身更像鹿或麋鹿,但肌肉更发达,上身则完全是人形,可脸部简直就是个长着猪嘴的猩猩。除了脸部,他们浑身上下都有中等长度的软毛,色泽灰白交杂,手里都拿着木棍或是扎在木柄上的石斧。
霍卡努和族中卫兵从兵营跑过来,在兽栏附近布下防线。弓箭手引弦待发,剑手站成几排,准备迎接冲锋。
劳利突然出现在帕格身边,手中握着几乎完工的鲁特琴,“出了什么事?”
“苏族突袭!”
劳利对这场面就和帕格一样好奇。他把琴放到一边,跳进畜栏。“你干什么?”
帕格喊。
吟游诗人躲开了灰牡马的一次防卫性佯攻,跳上了这个小马群领头的母马背上,“把马匹赶到安全的地方去。”
帕格点点头打开栏门,劳利骑马跑出来,但灰马不让其他马匹跟上,反而把它们向后赶。帕格犹豫了片刻,嘟囔着说:“奥根,我希望你知道你都教了些什么。”
他沉稳地走向牡马,静静地试图表达出威严感。当牡马背起耳朵冲他喷响鼻时,帕格说:“站好!”
听到命令,灰马耳朵一立,像是在做出抉择。帕格知道时间最关键,于是没有改变接近的速度。灰马看着他走到自己身边,帕格又说了一遍:“站好!”
同时趁它还没来得及跑开,一把抓住它的鬃毛,翻身上了马背。
也许是天意,也许是运气,这匹受过训练的战马似乎觉得帕格跟自己的前任主人很相像。可能是周围战争的气氛,或是别的原因,反正随着帕格双腿一夹,灰马就听话地一跃而起跑向栏门。帕格死命夹紧双腿。战马跑出畜栏转向左方,帕格喊道:“劳利,带上其他的马!”
他回头望去,看到劳利骑着领头的母马跑出栏门,其他马匹也跟上来。
帕格看到卡苏米从马具房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具马鞍,连忙大喊“停!”
并尽力在光马背上坐稳身子。牡马按照帕格的命令停下了脚步。
“站好!”
灰马刨着地面,期待着战斗的到来。卡苏米一边走近一边高喊:“把马群带到安全的地方。这是一场血袭。除非每人都杀死至少一个苏族人,否则他们不会撤退!”
他高喊着让劳利停下,趁马群在原地乱转的当口,迅速把马鞍搭上一匹马,骑着它离开了。
帕格双腿一夹,灰马和劳利所骑的母马带着剩下的四匹马向宅邸侧面跑去。他们将马群聚在一起,远离苏族的视线。
一个士兵跑过大屋转角,手里抱着几件武器。他跑到帕格和劳利身前,喊道:“卡苏米大人命令你们保护这群马,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给了他们每人一柄剑和一面盾,接着转身向战场跑去。
帕格端详着这奇怪的剑和盾,它们比他惯用的要轻上一半。尖厉的叫声打断了他对武器的检查,卡苏米正骑马向宅邸跑去,其间不断和一个苏族人缠斗。辛扎瓦的长子骑得很好,尽管他没受过什么马上战斗的训练,但却是个技艺精湛的剑手。他经验不足的劣势,被苏族人对马匹的陌生感抵消了,这简直就像在和同类战斗。战马也在攻击,不断啃咬着苏族人的胸和脸。
苏族人的气味从风中传来,帕格的灰马立起来,几乎把他摔下马背。帕格拼命抓住马鬃,小腿紧紧扣住马身。其他马匹也嘶鸣起来,帕格努力控制灰马不要冲锋。劳利喊道:“它们不喜欢那东西的味道。看看卡苏米那匹马的样子!”
又一个苏族人出现了,劳利一声高呼冲过去把他挡下来。他们兵刃交击,战在一处。劳利用盾牌挡住苏族人木棍的攻击,手中长剑划过对手的胸膛。那东西喊了一句奇怪的语言,踉跄一下然后栽倒在地。
帕格听到尖叫从宅邸里传来。他转头看去,只见一扇滑门从里面撞破,一个人飞了出来。这个家奴挣扎着想起身,最终还是瘫倒在地,鲜血从他头部的伤口汩汩而出。其他人神色慌张地从门里跑出来。
帕格看到卡黛拉和阿尔莫蕾莱同其他人一起跑出宅邸,一个苏族武士追在他们身后。那人冲向卡黛拉,手中的木棒高举过头顶。
帕格喊着她的名字,灰马感觉到主人的惊恐。还没得到命令,这匹高大的战马就冲向前去,苏族人靠近卡黛拉时,被它挡了下来。牡马早就被战斗的声音和苏族人的气味惹得躁动难耐。它重重地撞上苏族武士,不断撕咬,还用有力的前腿踢打对手。苏族人四蹄瘫软,摔倒在地。帕格被这下冲击甩了出去,重重地落在地上。他晕晕煳煳地躺了片刻,随即爬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蜷缩着坐在地上的卡黛拉身旁,把她从疯狂的牡马附近拉开。
灰马在一动不动的苏族人身上暴跳着,四蹄不断踩踏。战马一次又一次地踢打苏族人,直到最后一丝生命也从这瘫在地上的生物身上消失为止。
帕格冲牡马喊着口令,让它停下来站好。随着一声轻蔑的响鼻,战马终于停止攻击,但双耳仍高高竖起。帕格看出它在发抖。他走过去,抚摸战马的颈项,直到它不再战栗。
周围静了下来。帕格向四下看去,发现劳利追逐着四散的马匹。他离开自己的战马,走回卡黛拉身边。女孩坐在草地上颤抖不已,阿尔莫蕾莱就坐在她身边。
帕格跪在她身前,问道:“你还好吗?”
卡黛拉深吸口气,充满惊恐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还好,但刚才我还以为要被踩死了呢。”
帕格看着这个对他意义重大的女孩,“我也这么想来着。”
突然他们同时冲对方露出笑容。阿尔莫蕾莱站起身,嘟囔了一句要去看看别人之类的话,就走开了。
“我怕你受伤,怕得要死。”
帕格说,“看到那东西在后面追你,我一下子就失去了理智。”
卡黛拉轻抚着帕格的面颊,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泪流满面。“我好担心你。”
他说。
“我也是。看你撞上那个苏族人,我还以为你死定了。”
卡黛拉说着又流下泪来,她慢慢投入他怀中,“你要是被杀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帕格用全身的力量紧紧拥抱她。他们就这样拥着,直到几分钟后卡黛拉镇静下来。她轻轻抽出身来,对帕格说:“宅邸乱成一团了,塞巴蒂姆肯定有一千件事等着我们去做。”
卡黛拉正要起身,帕格却握住了她的手。
帕格慢慢站起来,对她说:“我以前不知道,真的……我爱你,卡黛拉。”
她笑着抚摸他的面颊,“我也是,帕格。”
他们沉浸在内心的感悟之中,但这温馨时刻被辛扎瓦大名和他次子的出现打断了。大名四下查看着房舍的损坏情况。卡苏米从宅邸拐角处骑过来,身上满是血污。
卡苏米向父亲行过一礼,“他们跑了。我已派人增援北部哨所。他们肯定是摧毁了一处卫戍所,钻过了我们的防线。”
辛扎瓦大名点点头,转身走进宅邸,召来首席顾问和其他高级奴仆,听取他们汇报损失情况。
卡黛拉悄声对帕格说:“我们待会儿再谈。”
哈东拉塞巴蒂姆嘶哑的喊声从宅邸传来,女孩应了一声便跑过去。劳利正陪卡苏米一路骑行,帕格跟了上去。
吟游诗人看着地上那些生物的死尸,不禁问:“他们是什么东西?”
卡苏米说:“苏族。居住在北方苔原的游牧生物。我们在山脉脚下部署了一系列哨所,扼住每条道路,将我们的领地和他们的土地隔开。他们曾一度在这儿附近迁徙居住,直到被我们赶去北方。他们偶尔会想要回到南方较为温暖的土地上来。”
他指着一个生物系在软毛上的饰物说,“这是一次血袭。他们都是年轻雄性,还没能在部落中证明自己,没有配偶。他们在夏季战斗仪式中失败,被那些更强壮的雄性驱逐出了部落。他们不得不南下,在杀死至少一个簇朗尼人之后,才能被允许回到部落中。这是他们的传统。那些逃跑的终究会被我们猎杀,因为他们不可能回到故乡。”
劳利摇摇头,“这事经常发生?”
“每年都有。”
霍卡努露出一丝苦笑,“通常哨所会把他们赶回去,但今年的规模一定很大。肯定有不少苏族人带着我们哨所士兵的头颅回北方去了。”
卡苏米说:“他们多半还消灭了两支巡逻队,”
他摇摇头,“我们总共损失了六十到一百人。”
霍卡努似乎体会到兄长对这次事故的不悦,“我会亲自带一支巡逻队去查看损失情况。”
得到兄长的同意后,霍卡努离开了他们。卡苏米转头对劳利说:“马群呢?”
劳利指指帕格骑过的那匹牡马,它正看护着小小的马群。
帕格突然说:“卡苏米,我想请求您的父亲允许我和卡黛拉成婚。”
卡苏米眉头一皱,“听好,帕格,我给过你暗示,但你似乎没明白我的意思。看来你不是个精明人。现在我直说吧,你可以请求,但一定会被拒绝。”
帕格刚想开口反驳,卡苏米就截住了他的话头:“我说过,你是个急性子。这么做是有原因的。我不能跟你讲太多,但确实有原因,帕格。”
怒火在帕格眼中闪现,卡苏米用王国语说道:“只要你说一句气话,被这个家族的任何士兵,尤其是我弟弟听到,那你就是个死奴隶了。”
帕格口气生硬地说:“我明白,主人。”
卡苏米看着帕格脸上苦涩的神情,又柔声重复:“是有原因的,帕格。”
这一瞬间,卡苏米似乎想以一个朋友而不是簇朗尼主人的身份宽慰帕格的伤痛。他和帕格对视片刻,一缕寒霜最终染进卡苏米的双眼,他们又重新恢复了主人与奴隶的关系。
帕格以一名奴隶应有的礼数垂下目光,卡苏米说:“去看看马群。”
他打马走远,把帕格独自留在身后。
帕格从没跟卡黛拉提起过自己的请求,但女孩知道有什么事正深深困扰着他,这件事在他们共享的快乐时光中添上了一丝苦楚。帕格明白自己对卡黛拉的爱有多深,开始努力了解她复杂的性格。除了坚强的意志,她还有敏锐的头脑。无论什么事,只要帕格解释一遍,她就能明白。帕格也爱上了她辛辣的智慧,这是她的民族——图利尔人固有的特质,又被她的奴隶生涯打磨得如剃刀般锋利。她能观察到周围发生的每件事,她会无情地批评家族中每个人的短处,既是挖苦他们,也是为了逗帕格高兴。她坚持要学一些帕格的语言,所以他开始教卡黛拉王国语。事实证明,她是个聪明的学生。
两个月的时间平静地过去,一天晚上,帕格和劳利被大名叫到晚宴室。劳利已经完成了他的鲁特琴,尽管有上百个细节令他不满,但至少他认为这把琴勉强可用了。今晚,他将为辛扎瓦大名演奏。
他们走进房间,看到大名正在招待的一位客人,正是几个月前他们见过的黑袍尊者。帕格站在门边,劳利则在矮餐桌前坐下。调整好坐垫后,劳利拨响琴弦。
第一段乐曲还在空中萦绕,劳利已开始唱起歌谣。这是一首帕格很熟悉的老曲子。歌中唱到丰收的欢愉和大地的丰饶,在王国各地的农村中,这都是最受欢迎的歌曲。除了帕格,这里只有卡苏米明白歌词的意思。他的父亲大人能听懂只言片语,那是他和帕格下棋时学到的。
帕格从没听过劳利唱歌,此刻他被深深打动了。尽管吟游诗人总是夸夸其谈,但他确实比帕格听过的其他人唱得都好。他的声音干净清亮,唱出的词曲极富表现力。一曲终了,在场的人都用餐刀礼貌地敲打桌子,帕格估计这是簇朗尼式的鼓掌。
劳利又唱了一曲,这是在王国的各式庆典中经常出现的欢快乐曲。帕格记起上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情景,那是在他离开克瑞德前往瑞兰龙之前的班那匹斯节上。故乡熟悉的景色历历在目,多年来,帕格第一次感到那深切的忧伤与渴望几乎要把他淹没。
帕格勉力咽了口唾沫,舒解喉咙的紧涩。思乡之情和无望的挫败感在心中混杂,帕格察觉到自制力正在散失。他赶忙运起一个从库甘那儿学来的可以清除杂念、镇静心神的法术,安适感应运而生,他放松了许多。在劳利的演奏过程中,帕格集中全副身心抵抗那挥之不去的乡愁。他的技能营造出安定的氛围,让他得以栖身。这是一个远离无益躁动的避难所,是旧日时光的唯一遗赠。
劳利演奏时,帕格有几次觉得尊者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这个人似乎在以探询的目光审视他。吟游诗人表演结束后,法师探身和大名说了几句。
辛扎瓦大名命帕格走到桌前。他坐下后,尊者说:“我必须问你几句话。”
他的声音清亮浑厚,语气让帕格回想起库甘准备开始给他上课时的腔调。
“你是谁?”
这个简单直接的问题让桌旁每个人都吃了一惊。大名似乎不太理解法师的问题,开口答道:“他是一个奴隶……”
尊者抬手打断他的话。帕格说:“我叫帕格,主人。”
尊者的黑瞳仍旧审视着他,“你是谁?”
帕格一阵慌乱。他从不习惯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而这一次他引来的关注是有生以来最为强烈的。
“我叫帕格,曾是克瑞德公爵的廷臣。”
“站在这里散发魔力的你,是谁?”
听到这句话,辛扎瓦家的三位贵族都吃惊不小,劳利也一脸困惑地看着帕格。
“我是个奴隶,主人。”
“把你的手给我。”
帕格把手伸了过去,尊者将它握住。他的嘴唇动了几下,脸色阴沉下来。帕格感到一股暖流从尊者的手中传到他的手上。屋子里似乎升起一层轻柔的白雾。很快他眼中就只剩下法师的双眼。帕格的意识开始模煳,时间凝涩不前。他感觉脑袋里产生了一种压力,好像有什么东西想要冲进来似的。他尽力抗拒,压力慢慢消失了。
他的视线逐渐清晰,等那双黑眸从他脸上移开后,他终于又能看清整个房间。法师放开他的手,“你是谁?”
他面色平和,只有眼中跃动的光芒显露出深切的关注。
“我是帕格,法师库甘的学徒。”
听了这话,辛扎瓦大名脸色煞白,困惑不解,“怎么会……”
黑袍尊者站起身,宣布道:“这个奴隶不再是辛扎瓦家族的财产。现在他属于法众会。”
房间里一片死寂。帕格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不免忧心忡忡。
法师从袍服里取出一个东西。帕格以前见过这东西一次,那还是在突袭簇朗尼营地时。恐惧顿时席卷而来。法师启动了这个装置,它就像帕格上次见到时那样,发出嗡嗡的声音。尊者伸手扶在帕格的肩膀上,整个房间消失在灰色雾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