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瑜是被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的,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漆黑一片,寂静无边,与世隔绝。
他忘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但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他,不能停下,要一直走,一直走。
于是他便像迷途的旅人,即使对前路一无所知,也只能向前。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无尽的黑暗终于出现了一道光,他便义无反顾地踏了进去。
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小阁楼的窗前,雕花窗格又将它切割成形状不等的光斑,倒映在木地板上,就跟小金块一样。
这时楼梯口的木地板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有人走了过来。
这是杜一荇今天第三次上楼,他手里端着一个铜盆,里面盛着热水和毛巾,热气冉冉升起。
他走到床边的木桌前,将铜盆放在上面,然后又将放在床尾的椅子搬到了床头坐下。
麻利地将毛巾从水中捞起来,两头一扭,盆中便溅起哗啦啦的水声。将
他看向床上躺着的男子,只见他阖着双眸,纤长的睫毛在白如冷玉的肌肤上显得根根分明,他身上的白衣映得他俊秀的五官清冷若雪,唯一不足的地方是他的薄唇毫无血色,就跟张纸一样。
若不是他上下起伏的胸膛提示他还有呼吸,杜一荇几乎要以为他死了。
三天前陆压大晚上的将他带回古董铺,全身血淋淋,胸口还开了一个洞,那场面简直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他感觉自己差点就被吓得心脏骤停了。
陆压当时脸色虽然很正常,但他还是感受到了他身上的低气压,简直是凛冬将至。
但第到二天等他进去给人换衣服的时候,却发现胸口上干干净净,光滑如玉,没有半点痕迹!
要不是他衣服上还残留着血迹,他真要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但自从那晚后,他再也没见过陆压,仿佛就跟消失了一样。
他将毛巾摊开,认命地开始给床上的人擦脸。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热水的原因,等杜一荇擦了一遍后,脸颊与嘴唇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这时门口有响起地板嘎吱嘎吱的声音,他一回头,就看见鹿衔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喂,你看到死胖子吗?”
死胖子,是鹿衔给竺樾取的新外号。
杜一荇摇头,看鹿衔这气冲冲的样子,一猜就是竺樾又做了什么事,惹他生气。
于是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怎么了?是不是阿福又偷吃你零食了?”
果不其然,一提起竺樾,鹿衔就眼冒火光,他叉着腰,愤怒地道:
“那个混蛋又把我放在冰箱里的蛋糕吃光了!还有酸奶,草莓,薯片。他是猪吗,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吃吃!他那么能吃,怎么不去猪圈待着。”
“……”杜一荇。
这种场面,自从竺樾来了之后,一天就要上演好几回,每次鹿衔都被气得跳脚,但又拿他们毫无办法。
冲竺樾发完火了,少年将视线移到躺在床上的男子身上,不耐地道:
“还有他,怎么那么多天都没动静,要是真死了,就丢出去,别在这儿等着发臭。”
那晚从这房间里出去后,他就再也没看到陆压。陆压是极少这样一声不吭的出门的,而且还是一连消失了三天。虽然他没说做了什么,但原因肯定是出在这床上的人身上。
无论他说话多难听,杜一荇也不生气,他只是温和回答道:
“可能是他受的伤太重了,需要更多的时间来修养。”
其实和鹿衔相处了这两个月,杜一荇早就摸清了这三个少年的性格。别看鹿衔嘴巴毒脾气大不好相处,实则刀子嘴豆腐心。就像一只耀武扬威的猫,看起来高傲,但只要顺对了毛,反而是这院里最好相处的。
他说完话,转过头正准备给床上的人擦手,眼睛无意中往他脸上一撇,恰好看见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起来,就跟展翅欲飞的蝴蝶,下一秒就会从他眼睛上飞走。
杜一荇惊喜道:
“动了!”
“动就动了呗,嚷什么嚷。”
少年翻了个白眼,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但话虽这样说,余光却又忍不住撇了好几眼,标准的心口不一。
“醒了,醒了!他醒了!”
重瑜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醒来,眼睛都还没来得及睁完全,就听见一阵激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睡了太久,刚张开眼就被室内亮堂堂的光线晃了眼,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眼皮极速颤动。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心声,他又听见一个声音响起。
“白痴,没看见他眼睛不舒服吗,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关窗?!”
“哦哦,对对对!”
然后又是一阵兵荒马乱,随着窗户关上的嘎吱声,重瑜终于感觉光线暗了许多。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再次尝试想要张开沉重的眼皮。
这一次,头顶的青色薄纱终于柔柔地映入他的眼帘。
少年抱着肩靠在床尾的床架上,看着他半是嘲讽地道:
“哟,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不会醒了呢?”
重瑜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这是哪里?清润的眼底闪过一丝迷惑。
身下柔软的床铺与耳边的声音提醒他,尚活在人世。
可是,他明明记得那只黄鼠精的手穿过了他的胸膛,他此刻不应该在这里才是。
重瑜头一次晃了神。
鹿衔见他不回答,眉头立即皱起,神色已经有了一丝不耐,他踢了一下床沿,道:
“喂喂喂,你是聋了吗,我和你说话呢!”
也许身下传来的震动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终于转过头,看向床边的人。
那双眼眸清润澄澈,不带半点杂质,像是一池清泉,清透见底,所有的丑恶在他面前都无处遁形。
上一次在青华,杜一荇和鹿衔都是见过他的,但清醒时的重瑜和现在的重瑜却是完全不同的。
一个清冷出尘,只是看一眼都让人觉得高攀不起。一个纯净无公害,就跟新生的小鹿一样,毫无攻击力。
不仅如此,那双眼睛还自带杀伤力,只是这么看着你,都会让人忍不住产生保护欲。
原本鹿衔还想再说几句,可被他这么一看,却是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重瑜仔细看了看两人,终于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是谁救了他,自然也有了答案。
他敛了敛神,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声音沙哑道:
“抱歉,方才走神了。”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又换回了第一次见的模样,清冷疏离,仿佛刚才的软绵都是假象。
杜一荇也回过神,连忙摆摆手,关心地道:
“没事没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闻言,重瑜看了他一眼,身体一顿,开始运转体内的灵气。
等运转完之后,他脸上露出一个讶异的表情。
见他表情变了,杜一荇以为他怎么,立即有点紧张兮兮地问:
“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
重瑜摇头,不是不正常,而是太正常了,体内的灵气甚至还比之前浓郁几分。
杜一荇松了口气,将手中的毛巾往水里一丢,双手合十:
“那就好那就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鹿衔冷哼了一声,道:
“你倒是命大。”
也不知是嘲讽还是夸赞,重瑜听了依旧脸色冷淡,他微微颔首,认认真真地道:
“谢谢。”
少年没料到他是这样的反应,当下愣了一下,一抹红色悄悄爬上了耳稍。
他有些恼羞成怒地瞪了重瑜一眼,道:
“我又没关心你!”
说完就气冲冲地走出了房间,比起生气,倒不如说是恼羞成怒。
杜一荇见他这副模样也是偷着乐,他道:
“道长,你别在意,小朋友这估计是害羞闹别扭了。”
重瑜礼貌地点点头,依旧没什么表情,眸光却是柔和了些。
杜一荇转头看见一旁的铜盆,忽然想起他今天来的目的,他连忙去捞水里的毛巾,一边捞,一边道:
“对了,我刚刚正给你擦手呢,还有一只手没擦完。”
说着他便要去握重瑜的手,可还没等他碰到,那只手就跟遇到危险的蜗牛,嗖地一下缩进了被子。
重瑜看着他,声音微冷:
“你碰了我?”
他声音一冷,接连地空气都紧张了几分,杜一荇看他一副戒备的模样,活像被拐妇女,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自己哪儿做错了。
他小心翼翼地道:
“你来的时候身上都是血,我怕你不舒服,就帮你换了衣服擦了身,有什么不妥吗?”
重瑜看着他没说话,眼神将他全身上下都扫了一遍。半晌后,他终于道:
“没事。”
这话一出,那股冷气终于消失。杜一荇去看他的表情,发现他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看起来似乎不太舒服。他小心翼翼地问:
“你是不是不太喜欢和别人接触?”
重瑜抬眼看他,眼神复杂,带了几分犹豫,好半天才点了一下头。
杜一荇立即眼神诚恳地道歉:
“不好意思啊,是我自作主张了,我就是想让你睡得舒服点。”
他大学时有个舍友,四季都穿着长袖,也是不太喜欢和别人接触,刚开始大家都说他假清高。直到有一次,有人故意去抓住他的手,他晕了过去。才知道,原来他以前受过虐待,有心理创伤,一和别人接触就会呼吸困难,严重的甚至会休克。
所以在没有了解清楚之前,他一般不会妄下定论,或者把对方想得乱七八糟。
“那我把毛巾给你,你自己擦。”
杜一荇把手里的毛巾拧干水,又折叠好只抓着一端递给他,完全杜绝两人接触的可能性。
重瑜看着那条还在往外散发着热气的毛巾迟迟未接,直到杜一荇以为他不会接的时候,他终于伸手接过。
重瑜看着他,眼神郑重又认真的道:
“谢谢你这几天的照顾。”
自打重瑜醒了之后,他很快便发现自己身体的状况并没有表面上那样好。虽有灵气,身体却虚弱得走两步不到就必须要停下来休息。
动得太剧烈,胸口便会如针扎般疼,并且浑身乏力。
他猜想陆压应该只是将他的伤勉强修补至完整,可内里却无法。就跟纸糊的灯笼,看着光鲜亮丽,但一戳就破,一点就着。
醒后的第四天晚上,重瑜终于感觉自己好了些,也勉强能够走动。
杜一荇便提议让他下楼呼吸新鲜空气。
重瑜坐在院子的一把摇椅里,膝盖上铺着一条小毯子,一旁花圃里不知名的花儿静静开放,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深吸一口气,连空气都是微甜。
他本就眉眼如画,此刻安安静静地坐着眺望远方,更是好看得教人移不开眼。就如同一副展开的山水画,有空谷幽兰的淡雅,有缥缈青山的宁静,也有涓涓小溪的蜿蜒,三者融为一体,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花圃里的小精灵纷纷好奇地探出头看他,叽叽喳喳地在说话。
而被围观的重瑜心思并不在这儿,他看着不远处的角楼久违地正在游神。
这是他来到古董铺的第七天,他仍旧没有看到陆压。他不明白陆压为什么会救自己,严格来说,他们只是个不太熟的陌生人罢了。
而且,陆压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救了他?
他有太多问题要问。
“看来你恢复得不错。”
重瑜一抬头,发现墙头在他发呆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
那人仍旧一身黑色风衣,手里拎着一壶酒,眼角眉梢皆是笑意,见他看过来,还举起手中酒壶晃了晃,他笑意晏晏地戏谑道:
“美人,喝酒么?”
清风明月,郎艳独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