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郁终于和父母相认,然而她并没有认从新的生活。她陷在深深的忏悔里,自成一个小世界。沉默积淀下来,砌起一道屏障,她躲在里面过着苦行僧的日子,外人难以逾越进入。徐晖原本自暴自弃,但凌郁的境遇分散了他对自己的厌弃。如何开解凌郁成了他生活的重心,这件事为他的心灵重新点燃了一丛希望。
慕容湛身体基本痊愈之后,又为凌郁细细把了一回脉,说她的双腿并非绝对不治,若以强大的意志力与体内残留的毒质相抗衡,或许能够重新站起来也未可知。然而凌郁终日蜷在他们为她打制的轮椅里,只顾做一些她自以为要紧的事情。
凌郁最热衷的一件事就是喂马。她每日总有个把时辰耗在马厩里,把割下的青草铺开晒干,拣出最嫩的几丛喂给慕容旷那匹名叫墨山的大黑马。她对墨山极为偏爱,总把头靠在墨山圆滑的肚皮上,轻轻抚摸它的鬃毛和背脊。墨山丧主之后,脾气变得十分孤僻暴躁,也只有凌郁在时,它才安静驯服,不时拿舌头舔润凌郁的脸颊。
凌郁给她带来的那匹白马取名银川。银川原本瘦骨嶙峋,幽谷青草肥美,又无须兼程赶路,不多时它便日渐丰腴,暗淡的眼眸也有了神采,意想不到竟是匹良驹。但凌郁似乎格外嫌恶它,对它从不照顾爱抚。银川倒并不埋怨,也不爱与其他马儿扎堆,终日独自在草地上踯躅徘徊,起风时,便昂首逆风站立,白雪似的鬃毛长长扬起,十分俊美孤傲。徐晖远远见了,只觉得什么东西在他心上轻轻划过,不落痕迹的疼痛。这白马的神气其实跟凌郁像极了,她故意冷落它,焉知不是惩罚她自己?银川是被凌郁放逐的灵魂,在天地边缘与世隔绝,等待永远沉入地下,或者再度升起。
凌郁虽然低沉,但总算绝了轻生的念头。父母恩情一经相连,便再也无法割舍。每日她都在慕容夫妇房间待上片一刻辰光,除了请安,几乎不讲什么话,缄默地缩在一角,看凌波收拾打扫,听慕容湛读一段好词佳句。她抿着嘴角,眼神冷淡疏离,乍一看是个冷漠无情的孩子,可是在那瞳孔幽深的角落,隐藏着炽热与焦灼。她把对父母亲情的想往,锁在自责的深牢里。她用沉默鞭挞自己无法弥补的过失。
徐晖想出各种方法逗引凌郁开口。他把幽谷里发生的各种细微琐事都一一讲给她听。他偶尔出谷帮凌波采购,回来便大肆描述城里的热闹繁华。他甚至给她讲自已小时候的故事,这些往事因为牵扯到王明震和高天,每讲一句都像是拿刀子剜自己身上的肉。但他一心打破她周身严实的围墙,不得不绞尽脑汁搜索枯肠。
一天徐晖正讲述当日见闻,凌郁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你几时能闭嘴?”
徐晖微微一笑:“你总算肯开口了。”
凌郁冷冰冰地说:“我想一个人待着,你走吧。”
“天底下我只喜欢你一个人,我哪儿也不去,就跟你在一块儿。”
凌郁心上猛地打了个颤。有一个瞬间她眼中漫上来一层水雾,水雾背后一对近乎热切的瞳仁悠悠晃晃。然而当水雾退去,她重又戴上那副冷漠的面具。“那小清呢?”凌郁残忍地问道:“你能忘掉小清吗?提起小清的名字,从此你能无动于衷吗?”
这话像一条鞭子,狠狠抽在徐晖心上。他不能,他知道他永远不能忘记小清,把自己卑劣的所作所为一笔勾销。小清的名字如一道隐匿的急闪,一经提起就能把他整个劈开。
凌郁看到徐晖脸上痛楚的表情,就别过头去,自己转动轮椅把手,擦过他缓缓走远。徐晖听到她低声自语:“你忘不了,我也忘不了,除非他们能活转过来……”
凌郁渐渐适应了双腿瘫痪的生活,徐晖已不必时刻守在她身边,晚上便在慕容旷房间休寝。他总感觉到慕容旷的气息在屋内缓缓流动,静暖,轻柔,而富于韵律。那气息在他周围穿流起伏,掠过肩膀,拂过手背,似是在与他交流,只是他尚不懂得那一种语言。有一日他随手拉开慕容旷床头的小柜,见最里层放着一个长条木匣,拿封条封了口,上面写着:“代徐晖兄保管”。徐晖小心翼翼撕去封条,记载着“飘雪劲影”的那半卷《洛神手卷》就静静躺在匣中,和徐晖交给慕容旷时没有丝毫分别。
有热泪盈满徐晖眼眶。他把手卷重新封好,放回原位。从前他以为只要练好这门功夫,便能成为了不起的人物。此刻他幡然惊觉,若是承受不住太阳火辣辣的烤问,即便武功再高,亦不过是虚弱之人。
凌郁的情形不见起色,徐晖心中悒郁,夜不成寐时,便到慕容旷墓前静坐。有的朋友并不因时间和生死的距离而生隔膜,徐晖反而比从前更亲近慕容旷。
这个仲夏的夜里,他又来到慕容旷墓前。白天凌郁的问话就像她的匕首,锋利凶狠,一刀戳进他心窝。他夙夜悚惧,冷汗一次次浸透了衣衫。犯下的罪孽探出幽暗的厉爪,勾住他的喉咙飞向深渊。他被绝望擒住,不断往下沉,月光不可见,星光不可见,眼前只有无边的黑夜。他想凌郁说得对呀,我们亲手毁了我们亲爱之人,他们飞到天上去,我们却只有下地狱。地狱里什么都不必有,他们的名字和容颜就是最严苛的刑罚。
徐晖在慕容旷的墓碑旁坐下,就像是两个朋友并肩小憩。他坐了许久,渴望他的朋友能说点儿什么。然而四野静寂,只有夜虫呢喃耳语。
忽然远处传来脚步声响,徐晖一抬头,混沌暗夜中渐渐显出一个瘦长身影,深蓝色的长袍,在夜风里摇曳飘扬。徐晖激动得双手发抖,以为是慕容旷终于现身相见。待那人再走近些,他才瞧出原来却是慕容湛。
徐晖刚要起身,慕容湛就伸手轻轻把他按了下去,自己也在儿子墓前席地而坐。
“夜深了,前辈怎么还未歇息?”
“天气一热就睡不着,出来走走,外面舒服多了。”慕容湛淡淡地说。
尽管慕容湛仍如从前那般傲岸冷峻,徐晖却隐隐察觉,他体内心上必定都留下了深深的伤口,只有在深沉隐秘的夜里才能够悄然宣泄伤痛。徐晖正自思量是否该当告辞让慕容湛独处,却听慕容湛说道:“一起喝点儿酒怎么样?”
徐晖这才看清慕容湛手中还握着一只酒壶。他踌躇着道:“前辈身体还需调养,恐怕不宜饮酒。”
“好与不好,我心里有数。”慕容湛仰头喝一大口酒,微眯起眼睛:“好久没这么舒坦了!以前都是旷儿与我一道,今儿个你陪陪我吧。”
徐晖一阵心酸,接过酒壶跟着喝了一口。温淳香芬中含着一股淡淡的酸涩回味,竟然是不常见的西域葡萄酒。徐晖低头一看,酒壶由半透明的琉璃所制,隐隐可见其内的殷红色液体。
“不错吧?这还是几年前旷儿远游带回来的,入口醇香,回味绵长,真是好酒。”
徐晖大着胆子说:“前辈心里,真的……不怪海潮儿吗?”
慕容湛沉默半晌:“海潮儿和旷儿都是我的孩子,我怎会怪她。”
“就算前辈你不怪她,可她自己还在责怪自己。她连话都不怎么说,我真不知怎么做,她才能好起来。”
“她正在受苦呢。”慕容湛点点头。
“那可怎么办?”徐晖急切地看着慕容湛。
“这个苦,躲也躲不掉。你想想,若是不小心拿刀子割破了手指,伤口能即刻愈合吗?总要经过一段时日,结痂,脱落,才会长好,或许还会留下疤痕。更何况海潮儿是把心给割破了,恐怕需要更久才能把伤口的血给止住。她如今是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候,便像此刻,天上尽是乌云,把月亮都给遮住了。可你看吧,过不多时月亮终究会露出脸来。”
徐晖不禁仰面望向苍穹。夜空黑沉沉地压下来,根本无法想象皎洁的月亮就藏在这云层背后。他低声说:“倘若月亮永远不出来呢?倘若她永远好不了呢?”
“嘿嘿,只要是月亮就注定会有云开月明之日。是我慕容家的孩子,纵使跌到山崖底下,也一定能自己爬起来。”慕容湛几口酒下肚,年轻时的狂狷不自觉又在脸上漫开。
就像是应和慕容湛这句话,月亮骤然间从乌云中一跃而出,绸缎似的月光一泻千里,流淌在慕容湛和徐晖身上。今夜的月光仿佛格外皓白澄澈,一丝杂质都不含。徐晖不由闭上双眼,渴望月光能够洗刷净自己身上的污秽。
“孩子,你在求什么?”
听到身旁慕容湛的问话,徐晖这才打开眼睑。月光无垠,静默地望着他,似乎也在问,你求什么?他一激灵,小声说出内心深处的愿望:“我……我求重生。”
“今生还未了,何以求重生?”
徐晖低下头:“倘若今生已一错再错,无路可走,还可以推翻了重新来一遭吗?前辈,这……这是可能的吗?”
慕容湛不答话,只把酒壶递给徐晖。银白色的月光里,琉璃中葡萄美酒殷红如血,仿佛生命奔涌不息。徐晖吞下一大口,胃里顿时扬起一股热烘烘的暖流,直冲天灵盖。他目光模糊起来,想不到这酒入口温和,后劲却甚是浑厚。
“小伙子,那日我瞧你奔来救海潮儿的架势,是练过‘飘雪劲影’的吧?”慕容湛忽道。徐晖点点头,他便接着说:“你可知这门武学追求的是何种境界?”
“《洛神手卷》里说,它讲求的是人与天地的大和谐。”
“说得对,不过这话太虚泛,各人的理解都不同。我以为它说的是,贴近自然万物,唯如此方能贴近你自己,保有本心本色。若迷失了自己,凡事往往便要强求,如此练武行事便皆南辕北辙。若能听从自己的意志,即使给人逼进了一条死巷子里,亦能看到山高水阔处,于绝处逢生。”慕容湛悠悠说道。
徐晖惊骇地望着慕容湛,如遭当头棒喝。他徐晖不就是被逼到一条绝路上回不了头么?他的世界一团漆黑,难道真能给它捅一个大窟窿,把光亮捅出来不成?
慕容湛起身又道:“做错了事,没法子抵赖推诿,唯有一肩担当。但人生再溃败,总还有柳暗花明。只要打定了主意,沉入地狱的人都能够爬出来。”
慕容湛的身影逐渐融进月光深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徐晖独自一人。这样的夜晚泛出熟稔的光芒,徐晖想起司徒清逝去的那个晚上,月光就是这样温柔而疯狂,大地就这样沉入明亮与幽暗的边缘。地平线上划过一道白光,仿佛一个新的天地即将从那里开启。小清的身体笼在光亮里,慕容旷的气息在四周鼓荡。他们是天上之人,将回到天上去。那么他自己呢?他真的能够如这月光一般,重新升起么?徐晖手心里浸满了汗水。
从此,徐晖以巨大的热忱投入到帮助凌郁找寻双腿知觉的努力中去。他跟慕容湛一起潜心研究清除体内寒毒的方法,并不顾凌郁或激烈或冷漠的反应,每日强迫她活动双腿。凌郁用各种尖刻残忍的字眼骂他,赶他走。凌波听了都不忍心,劝他说算了。他却不理会,一次次把凌郁从轮椅上拖下来,逼她用双脚接触地面。凌郁使劲扯打,却拗不过徐晖。她急得红了眼,低头一口咬住他手腕。徐晖疼得额角立时滚上一层冷汗,却并不挣脱,等她终于松了口,仍旧扶住她道:“来,迈右腿试试。”
凌郁盯着徐晖腕子上那两排猩红斑驳的血印,心底里升起一星渺茫的期盼。她蹙紧了眉头,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气力凝聚至一点,欲调动右腿肌肉,向前迈出哪怕一小步。然而那条腿却像是别人的一样,硬邦邦地戳在身子下面纹丝不动。
信念是建在流沙上的阁楼,一个浪头打过来,就被卷入海底。凌郁绝望地推开徐晖,跌倒在草地上。她猝然抽出腰间匕首:“刷”地插进右腿。雪白的裙子上霎时绽开朵朵写意红花,又艳丽,又惨烈。
徐晖惊呆了。他一把抢过匕首,远远扔出去,战栗着喊道:“你疯了!”
泪水漫过凌郁的视线。她抱着受伤的右腿喃喃自语:“怎么不行?怎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徐晖急惶惶抱起凌郁,向慕容夫妇房间狂奔去。她贴在他胸口小声说:“没用了,别管我了,别管我……”
匕首锋利,扎得又深,险些割破大动脉。当晚凌郁就发起高烧。慕容湛担心伤口感染,调制了好几味内服草药,亲自守在女儿床前,一刻不敢离开。
徐晖心口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喘不过气来。凌波瞧出他的自责,便敛起眼中的忧虑,不经意似地说:“海潮儿的脾气很硬,跟她爹爹年轻时一样。”
徐晖喉咙里哽住了,感激地看了凌波一眼。
夜半时分,凌郁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脸颊上一边团着一丛嫣红。她眼睛大大地睁着,仿佛两汪清澈的湖水。慕容湛俯身问她觉得如何,她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慕容湛将手盖在她额头上,但觉烫得像块炭火,不由一阵心疼焦急。凌郁却抓住他手,迷迷茫茫地喊了一声:“……义父!”
慕容湛柔声道:“好孩子,你要什么?”
“义父,你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凌郁紧紧抓住慕容湛的手,目光里哀伤零落。
“你说什么?”慕容湛迟疑地问。
徐晖胸口一酸,凑近凌郁床前说:“海潮儿,你醒醒,这不是你义父,是你亲爹爹!你爹爹妈妈都在这儿,阿晖也在这儿。”
凌郁却不理会他,单单凝视慕容湛,固执地反复追问着:“义父,为什么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海潮儿在跟谁说话?谁是她义父?”慕容湛掉头望向徐晖。
受伤后凌郁少言寡语,对过往境遇更是只字不提。慕容湛夫妇不好多问,徐晖也不便多说。此时话头提起,徐晖只得述说往事:“海潮儿从小被司徒家族的族主收养了,做了司徒峙的义女。不知为什么,司徒峙竟会骗她说,说慕容前辈是杀她全家的凶手。海潮儿嘴上不说,可心里头一定很难受。她是那么信赖她义父。”
“司徒峙?湛哥,是司徒峙!”凌波低声惊呼。
慕容湛转过身去望向妻子:“这厮竟歹毒至此,害我父女相残。当初我真该一剑了结了他,永绝后患。”
“……司徒峙和前辈有过节?”徐晖惊奇地问。
慕容湛的背脊微微一凛:“我与他,只怕天生便是仇敌,打一见第一面起便不能见容于彼此。有几次我几乎便能杀了他,可惜还是给他逃脱了。在玉雪峰时这厮引了大批江湖中人来堵我,后来又聚众去东海边围捕我们,真险些便把我给逼死了。”
凌波背转身望向窗外,幽幽叹息:“湛哥,司徒峙如此恨你,总还有别的原因。他心里忘不了小云,就像小云忘不了你。”
慕容湛伸手握住凌波冰凉的手掌,把它贴在自己脸上。
月光一样的泪水从凌波眼眶中流下来。她轻声道:“她是妹妹,我什么都可以让给她,只有这一件事不能够。我太自私了是不是?所以上天要这么罚我。”
慕容湛吻着凌波的手,悲哀地低下头:“小波,这全是我的过错。我以前就说了,我做了太多错事,上天要惩罚我,必定会连累你。若是你也怪我,我就只有沉下去了。”
“湛哥,我不怪你。我不许你沉下去,你不能沉下去!”凌波转身搂住慕容湛,坚决而激烈地说。
“冥冥中自有天意。小波,上天要罚便让它罚,我怎么都不怕。司徒峙抚养我们的女儿,我们也把静眉养大,这不正是天意吗?”
徐晖顺着慕容湛的话音望向凌郁,却见她额上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泪珠顺着眼角流过鼻梁,无声无息洒落在枕上。
出了这一夜汗,凌郁的高烧总算在清晨退去。再次睁眼,她是喊着疼醒过来的。她说有千万根银针在腿上反复扎刺,很轻很小的针,扎出细细密密的针眼。
“海潮儿,你,你的腿有知觉了!”徐晖猛然惊醒地大喊道。
凌波搂着凌郁,颤声问道:“孩子,你真……真觉得腿上疼吗?真能觉出疼吗?”
凌郁仿佛初次降生于这世间。她胆怯地伸出手,一寸寸抚摸双腿,试探它们的体温和知觉。她感觉到疼痛,钻心的疼痛。疼痛第一次让她感到喜悦。她不知不觉哭了,就像每个初生婴孩发现世界的那样哭了。
后来慕容湛推测,大约是凌郁自己刺的那一刀放出了部分坏血,并恶性激活了僵硬的神经,使知觉得以恢复。但这并不意味着凌郁很快便能复原,寒毒毕竟已然造成部分经络和肌肉的坏死。是否能够重新站立,是否能够重新行走,奔跑,行动自如,统统都是未知。
由于知觉恢复,寒毒所带来的疼痛感便将长伴凌郁左右,这也就是她以为有针刺腿的原因。这种疼痛扯人心肠,日夜不休。她的前额因为这疼痛而更光洁,眼睛也愈加寒亮。初次见面人们或许以为她是严厉,却不知她时刻在与自己搏斗。
凌郁的伤痛让徐晖变得耐心而坚韧。他不再急于求成,每日为她按摩腿脚,用温水舒缓肢体血脉,辅助她做各种简单的动作,为她一点一滴的进步喝彩。当她在一个晴朗有风的秋日终于颤巍巍站立起来,他热泪盈眶,跪下来感谢上苍。大地回旋着落叶和枯草略含苦涩的芬芳。他明白他与她已然密不可分,她重新站立在这世上,其实就是他自己获得重生。
然而,从站立到迈出第一步,竟是无比艰难。凌郁强忍着疼痛煎熬,用双腿重新撑起沉重的身体,可如何也无法支配自己麻木的脚踝,无法向前挪动寸步。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曾健步如飞,她的身体曾轻盈得仿若一片云彩,她曾经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世间有些东西原是如此珍贵,可非要到失去以后才会知晓。
慕容湛的身体己经完全复原,但正如他自己所预料的,丧失了全部功力。这个秋天以后的慕容湛成了一个平凡的男子。他还能摆出那些令人胆战心惊的招式,不过任何一个稍有武功根基的人只消一推掌,便会知道那不过是徒有其表。寒毒掌、飘雪劲影、湛卢宝剑、“玉面罗刹”的名号,所有这一切都将成为一种回忆,淹没在五湖四海的酒后呓语之中。
徐晖感到一种深刻的悲凉。原来武功一如名利,你拼命追逐,却难以持久。一朝远去,附在身上的闪亮光环便随之黯淡消散。
徐晖原以为慕容湛会为此郁郁寡欢,却在他身上发现了某种温情脉脉的从容。慕容湛富有棱角、略显严苛的脸庞松弛下来,让人不由愿与之亲近。他每日花大把时间读书写字,摆弄花草,在厨房钻研厨艺,并喜爱和每一个人聊天。
有一回徐晖小心翼翼地探问慕容湛是否为失去武功感到难过。慕容湛边饮菊花酒边道:“过去我一直以为武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湛卢也与我密不可分。如今我不再用湛卢,也没了武功。我身上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可这才是原本的我。我还从来没有距离我自己这么近,对我自己这么有把握。”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对坐于慕容旷墓前,酒红色的枫叶纷纷落落。徐晖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觉得慕容湛这人真妙。
这时节也是马儿入冬前上膘的最后一茬。银川更丰腴了,腰背光亮亮地像上了一层白釉。它仍旧不合群,只肯与墨山亲近。它俩时常并肩立于草地的尽头遥望太阳,缄默无声息。
幽谷中的岁月似是单纯静止,徐晖却恍惚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如飞梭般穿行。他生来喜欢热闹繁华,然而幽谷中只有这几人而已,大把光阴都是他一人度过。看天,喂马,晒太阳,干农活,有时大半日都无须开口讲一言。如此安静独处,徐晖闭上双眼,便打开了心房,沉下心,便能感受到大地的运动,潮汐的起落,还有他自己的生长。他往日修习“飘雪劲影”的最大障碍竟然不攻自破。
徐晖会永远记得这段在幽谷中的岁月,何其寂寞,又何其宝贵。
凌郁仍然无法行走,双腿的痛觉亦无消减。看着她紧咬牙关不吭声,徐晖惶恐不知所措。有时他甚至怀疑,与其承受如此痛苦,是不是让她毫无知觉反而更好些。
这一次凌郁又重重摔倒在黄草枯萎的大地上。似有无数根银针沿着大腿的血脉直钻心窝,疼得她几乎落下泪来。她终于受不住,把脸贴在枯草上,再不起身。
“来,再试一次!”徐晖伸手欲扶凌郁。
“别再逼我了!我不行!我是个废物!废物!废物!”凌郁发狠地向大地叫嚷。
徐晖紧紧抱住凌郁,不住亲吻她的头发:“你是最坚强的!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女子!”
凌郁倒在徐晖怀里,疲惫地埋下头颅:“我再也走不了路了。上天这么惩罚我。”
随着冬天沉下他阴霾的眼睑,凌郁如一头冬眠的小兽,重又陷入自暴自弃。她终日缩在房里,裹着棉袍子不声不响,冷漠而坚决地拒绝继续练习走路。凌波绞尽脑汁烹饪各种美食,她每顿只敷衍地夹上一两筷,很快便消瘦下来。急得凌波背地里向徐晖叨念:“她都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可怎么好?”
徐晖夜夜辗转难眠。他祈求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用最惊天动地的力量敲醒凌郁蛰伏的心灵。不是说有柳暗花明吗?他苦苦企盼天上突然裂开一道巨缝,大光照亮铅黑色的大地,把凌郁和他自己从沉沦的深渊里再度托起。
徐晖满心忧戚,等待觉醒与重生。期盼、焦虑与绝望,打散了混作一团,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心情烦躁之时,也无人可与倾诉,他就会到厨房帮厨。凌波身上有一种柔和的力量,在她身边打打下手,说一会儿无关紧要的闲话,就如同掬了一捧甘甜山泉,顿觉齿颊余香,天高水长。凌波也欢喜他来,看着他,不由自主会想起龙益山。她说益山这孩子话最少,心肠却顶仁义,到厨房帮忙最多的总是他。
徐晖在心中叹息,龙益山是好人,可好人却总要受苦。他低声问:“益山兄去给静眉守灵,要守到几时?”
“他心里难过,舍不下静眉。”凌波深锁眉目,低语道:“若是他肯在年前回来就好了。”
仿佛是听到了凌波的召唤,除夕前一天,龙益山终于返回幽谷。大半年的光景,他消瘦了许多,颧骨高高地耸起,眼窝深凹下去,似乎是脱形换骨,但那沉默地一笑,仍旧是往昔模样。
凌波骤然见到满面风尘的龙益山,微微一怔,上去一把搂住他厚实的肩膀,泪水霎时滚滚落下。
龙益山涨红了脸,喃喃说:“我回来了,干妈,我回来了。”
凌波却把脸埋进他衣襟,放声哭出来。龙益山从未见过凌波如此伤心,惊得说不出话,只有轻轻摩搓她剧烈颤抖的肩膀。这个无声的抚慰,却正是此时此刻凌波最需要的。
徐晖陪龙益山去了后园。龙益山跌坐在慕容旷墓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潸然而下,在脸上汇成两条蜿蜒的河流。他在墓前呆坐了整个上午,美好的少年时代从眼前一晃而过。慕容旷和黎静眉悠扬的笑声在空谷中回响。龙益山伸手想抓住他们的声音,他们却直上云霄。益山,我们来捉迷藏吧。他听到慕容旷在空中说,你找不到我们,你再也找不到我们。
龙益山曾经以为他们是坚不可摧的铁三角,可原来生命是一场孤苦伶仃的旅程,没有人敢对命运叫嚣说我们几个永不分开。静眉死的时候,他的心就碎了,如今阿旷也不在了,竟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觉得身体内的水分都随着眼泪一点点流失掉,五脏六腑抽干了缩成一团,眼眶里终于再流不出泪来。
徐晖一直陪在龙益山身边,渴望为他分担痛苦。唯在这分担之中,他才切实相信自己的生命充满意义。他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向龙益山讲述了事情的整个经过。其间龙益山沉默流泪,未置一词。冬是死之一季,万物沉睡,生命停顿。幽谷的寒冬格外静寂空阔,徐晖的声音一经出口,就化进林间的风啸声里,激不起半分回音。
过了好儿个时辰,他们身上都挂了薄薄一层白色寒霜。突然龙益山开口道:“徐兄,我想去看看她。”
徐晖心里咯噔一紧,但见龙益山脸色凝重,看不出是愤怒,还是怨恨。
徐晖和龙益山到凌郁房间的时候,她斜靠在床栏上睡着了。那沉睡的脸庞上笼着一种执拗的单纯,深深戳进徐晖眼窝。他凝视她良久,才开口轻声唤她:“海潮儿,瞧谁来了?”
凌郁睡得轻,眉头一蹙,便已然醒来。打开双眼的刹那,她猝然闻到一股熟稔的气息在四周弥漫。那是一个青年男子,温厚,朴素,充满善意。她的心猛一抽紧,旋即重又紧紧闭上双眼,贪婪地回味着这气味。
“海潮儿,你睁眼瞧瞧,瞧是谁来了?”
凌郁浑身战栗,用嗅觉分辨着徐晖身后的来人。一只大手突然轻落到她手上,给了她深深一握。她一下子抓住那手,拽到自己唇边,迸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大哥!”泪水顺着凌郁紧闭的眼睑弯弯曲曲地流下来:“你可来了!我等了你这么久,你终于肯来了!”
“海潮儿,他不是……”
凌郁不理会。她亲吻那只手,热切呼唤着:“大哥,大哥!”
这呼唤亘古绵长而又撕心裂肺,泪水落在手背上,充满了灼人的力量。龙益山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开口道:“凌……慕容姑娘,是我。”
凌郁迟疑地张开双眼。水雾中升起龙益山黝黑的面庞。这面庞熟悉而又陌生,眉目之间隐匿着慕容旷的神情。她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他浓密打结的眉心:“大哥,你眼里面,怎么有这么多悲伤?”
龙益山把头微微一偏:“你认错人了,我不是阿旷。”
凌郁心中充溢的悲伤“轰”地炸开。幻象打破,灰飞烟灭,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益山兄……”她终于认出龙益山:“你来了,就好像是大哥他来了。”
“阿旷他再也来不了了,他已经不在了。”龙益山把牙根咬得咯咯作响。
凌郁抽冷子似地缩回手来,良久方道:“他们都假装不怨我,强作欢颜,就好像已然忘了大哥是怎么死的一样。益山兄,我还是情愿见你这样。你从来不假装,我从你眼睛里就看得见我自己。我宁肯你这么恨我,也不愿看你伪装的宽恕。”
龙益山如何不怨恨凌郁,他最亲爱的两个人相继惨死,都要归咎于这个狠心的女子。他狠狠道:“你如何下得了手?”
凌郁脸色煞白,怔怔望着龙益山。她恍惚觉得龙益山是上苍派来给她最终审判的天神,他紧闭的口中就含着一纸判词。
徐晖深恐龙益山出言过重,刚欲劝止,却听他低声道:“那时候我们俩在茶园给静眉守灵。阿旷说是你害死了静眉,我急了眼立时便要去找你。他死命拦住我,求我放过你。他说他永远不再见你了。可那些日子他心烦意乱,魂不守舍。我瞧得出来,他是在跟他自个儿打架。后来他还是上姑苏找你去了。他待你,就如同待他自己,无论你做什么,他都没法子怨怪你。”
“可他再不到我的梦里来了,他再不回来了。”凌郁怔怔落下泪来。
“那他是不愿见你现下这样。”
“什么样?”
龙益山一时语塞,沉默半晌方道:“你以前盛气凌人,什么都不怕,如今却当起了缩头乌龟。阿旷他最爱天高地阔,可不喜欢整日憋屈在屋子里头的人。”
凌郁脸涨得通红,慢慢又褪成苍白。她转头面朝墙壁,冷冷甩出一句话:“你不用激我,我的腿废了,只能憋屈在屋子里头。”
徐晖心如刀绞,忍不住冲口吼了一嗓子:“谁说你腿废了?我不许你这么胡说!”
凌郁缓缓背身躺倒,将脸埋进棉被里。她似乎打定主意沉沦到底,任谁也不能敲醒她沉睡的意志。
仿佛知晓各人心中的悲苦,新的一年来得悄没生息。幸而龙益山的归来给幽谷带来了一丝生气。除夕夜,凌波带着龙益山和徐晖做了一桌丰盛家宴,全家人一意做出兴高采烈的热闹气氛。只有凌郁仍旧一言不发,涣散地靠在椅背上,一次筷子都不动。她看着他们,觉得隔膜和疏远,欢乐早已是与她毫不相干的事。
凌波夹了一筷醪糟鱼丝到凌郁碗里:“来尝尝,这可是你益山哥的手艺。”
凌郁勉强拣起一根鱼丝,如吞药般强咽下去。
慕容湛终于看不过去,拍下筷子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凌郁拾起眼皮,勉力接住父亲沉重的目光。这目光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来。她在心里说,别逼我了,反正已经无可救药,就由我去吧,就让我一沉到底吧。
可慕容湛偏不肯放过她,寒着脸说:“你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十恶不赦,是不是?你觉得自己只能躲在这幽谷深处做一具行尸走肉?”这话正戳到凌郁心窝里去,她眼中立时便蒙了泪,只屑轻轻一点头,泪水就会落下来。除夕夜落泪是大不吉,她便强忍着。只听慕容湛缓了口气,接着说道:“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很多年以前,有一个小孩,他生来便不知父母是谁,就跟他养父两个人住在一座高高的雪山上,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突然有一天,一伙恶人闯到他家里来烧杀抢掠。他养父把他给藏了起来,这孩子才侥幸躲过一劫。”
听到这里,徐晖心中一动,这个小孩和海潮儿自已的身世很像啊。
“后来这小孩长大了,学会了很厉害的武功,再没有人能欺侮他了。可是他没有亲人,也没人教他怎么做人。他以为这世上只有恶,没有善,所以他便也漫无目的地行恶。他心里头全都是恨,可又不知该恨谁好,就把天底下所有人都恨上了。天下人也都恨他,他们日夜诅咒,盼望这个恶魔从世上消失。他们把坏事都推到他头上,有些是冤枉,有些又不是。这个人的的确确干下了很多坏事。他杀人不眨眼,瞧着不顺眼的一剑就刺下去,因为他以为人人龌龊。他见了好人家的女子就勾引,因为他觉得她们都是惺惺作态的婊子。你说,这样一个人,是不是只配下地狱?”
凌郁全身一震,她听出来父亲这是在讲述他自已的身世。慕容湛神秘的面纱终于被他自己揭开,江湖上支离破碎的道听途说被故事的讲述者拼成了一幅完整的图画。真正的慕容湛,既不是凶神恶煞,亦非落难英雄,他长于不幸,亦制造不幸。凌郁眼前一片模糊,恍恍看到她自己。原来她的人生,正是延续了父亲的悲哀。
慕容湛深深望着凌郁:“你说,这样一个人是不是只有下地狱?他是不是一丁点儿指望都没有?”
凌郁心乱如麻,迷茫地点了点头。
“这人自己也是这么想,他想他这一生就这么完蛋罢。可有一天他遇见一位仙女,这仙女明知他是个恶魔,却丝毫不嫌恶,反而真心诚意地相待。他长这么大,头一回尝到幸福的滋味。这滋味真好,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幸福原来是这么好。他觉得自己不配得到这样好的女子,不配拥有幸福,可最后他竟然得到了,这真不可思议。”慕容湛缓缓握住身旁凌波的手。
凌波眼中泪花点点,安静地微笑着,像一片明月光。
“既然是不配得到幸福,怎么还能得到?”凌郁哑着嗓子问。
“在上天眼中,这世上众生都是一样,即便是犯了滔天大罪之人也不例外。”慕容湛声音如水,温柔深沉。
“什么样的人都能吗?”
“都能,除非你自己摒弃了人世幸福。”
凌郁的心剧烈地战栗:“难道上天不惩罚罪人吗?”
“上天很公平,谁犯了错,都要为此付出代价。我年轻时伤过许多人的性命,杀过别人的儿子,所以上天就夺去我的儿子,收回我的武功。这惩罚躲也躲不过,或迟或早都会来。”
“这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呀!”凌郁捂着胸口叫道。
慕容湛微微一笑:“你一直都这样把大石头往自己身上压,是吧?这是我应受的罚,我坦然受之,你不必觉得难过。”
“可大哥,大哥他犯了什么错?上天为什么偏偏要把他夺走?”凌郁惨白着脸喃喃问道。
慕容湛的嘴唇也泛白了:“旷儿他是帮我分担了惩罚。这孩子太好,太透亮,有时候我觉得,也许他原本就是天人,脱胎换骨来做我的孩子。他在人世好好走了一遭,如今又回到天上去了。”
天上劈下一道强光,霍地打入徐晖心里。小清不也正是天上之人么?她飘然升起,化为雨露星辰。
凌郁眼中燃烧着两道寒光:“大哥是天上之人,重又回到天上去。可我,我就要下地狱。”
慕容湛伸手抚摸凌郁的头发:“孩子,你是得为自己做的错事受罚。你加在别人身上的伤越深,你自己受的苦就越重。可你别以为自个儿全毁了,幸福跟你再不相干了。其实只要你往前走一步,幸福就在痛苦的另一头。那滋味,真的很好很好。”
幸福的感觉像一根尖头锥,深深扎入徐晖和凌郁胸口,血液里混进一种带着疼痛的香甜。凌郁低头看自己的身体,忽而觉得异样。她感觉到慕容旷,在她不知晓时,他已悄然融入她的血脉,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她每一次心脏的挤压,每一个呼吸的瞬间,都隐匿着他的气息。她只觉得身体里含着一大团气,往各处乱冲乱撞。她深深吸气,把那气团笼住,蓦地一提,气流冲破头颅,直上云霄。温暖霎时涌遍全身。她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一用力,自然而然就站了起来,往门口走去。
“海潮儿,你干什么?”徐晖叫住她。
“我……我出去走走。”凌郁脑海里被一片白光笼罩,迷茫混沌。
徐晖一怔,突然惊呼道:“你能走了!”
凌郁吃惊地看着自己的下肢,双腿一软,摔倒在地。
凌波跪下身揽住凌郁,眼中绽放出狂喜的光芒:“海潮儿,适才你的‘拂月玉姿’上到了新境界,它甚至带动了你的腿。你能走路了!能走了!”
“我真的……走路来着?”凌郁恍惚地轻轻抚摸膝盖。
“你真走路来着,你真能走了!”徐晖一把握住她的手。
慕容湛即刻为凌郁检查双腿,发现她腿部肌肉和神经受到突如其来的内力刺激,机能得到了一次大复原,虽然不能痊愈,但在很大程度上帮助恢复了行走功能。
“海潮儿,你这‘拂月玉姿’根基扎实,厚积薄发,是谁教你的?”慕容湛激动不已。
“是……我师父。”凌郁小声嗫嚅道。
“你师父是谁?”
“我师父,我师父……”凌郁踌躇半晌:“完整的‘拂月玉姿’,这世上原本就没几个人会……”
“湛哥,是小云!”凌波眼中漫上晶莹泪光。
慕容湛眼角也湿了:“我们没能养育女儿,却有小云悉心教她。这是命运呐。”
从此凌郁仍旧沉默寡言,却咬着牙坚持每日练习走路。待到春暖花开的时节,她终于可以不用人搀扶、缓慢地自行走动了。但是她腿部的疼痛感并未消散,一部分受损的肌肉和筋络难以复原,走起路来脚微微地跛。她素来待自己严苛,眼中不容半分瑕疵,但父亲的话一点一滴流进心底,她渐渐把这疼痛和残疾视为自己应得的惩罚。既是应得,便当坦然接受。
除夕夜慕容湛所说的一番话,于徐晖而言就像是漫长黑夜中的第一缕晨曦。白光扎得他瞳仁刺痛,只能淌下热泪。他每晚反复叩问自己,连我都可以得到幸福么?连我都能获得重生么?我真能把腐烂的旧皮囊撕下来,从中生长出一个新我?
在一个花草芬芳的晚上,徐晖又和慕容湛坐在慕容旷墓前喝酒。半醉之时,慕容湛不经意似地问起:“你已经走到另一头了吗?”
“哪一头?”徐晖心上一片迷茫。
“你不是求重生吗?不咬着牙走到另一头去,哪儿来的重生?”
“前辈你说过,幸福就在痛苦的另一头。可痛苦有长有短,有深有浅。我做错的事太多,另一头离我太远了,我怎么走也走不到。”徐晖的声音低下去。
慕容湛摆摆手:“你说远,它就远在天边。可我看它近,只不过在河对岸,你只要跨过一座桥就到。”
徐晖眼前“啪”一闪亮,又黯淡下去:“前辈你不知道,我违背过自己的良心,背叛过海潮儿和我的朋友与恩人。我是个连故乡都回不去的人。”
“你跟海潮儿一个样,总在岸边苦苦徘徊,不敢涉水去摸索桥在哪里,对岸有多远。”
“人家都说什么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前辈怎么偏偏说要往水里去?”徐晖疑惑地问道。
“回到岸上,也是苦岸,倒不如下水去,拼一把劲到对岸。”慕容湛眯起眼睛:“人这一辈子好像漫长,最好的岁月其实一眨眼就过,最是经不起蹉跎。”
徐晖彻夜无眠,天将放明时才合了一会儿眼。半梦半醒间,他恍恍看到司徒清披着晨曦织就的闪亮翅膀,从他眼前翩然飞过。
“小清,小清!”徐晖柔声呼唤她。
司徒清划下一抹青翠的微笑,挂于他窗前。
徐晖张开双眼,正看到阳光初照,窗外青山如黛,温婉湿润。他缓步走到窗前,沐浴在春天的阳光里。太阳对世间万物一视同仁,轻轻拂过大地上每一朵花,每一棵草,每一片树林,每一个人。她也轻轻抚摸着徐晖干燥的脸庞,甚至把她温暖的手臂探进他衣衫,照亮了他昏暗浑噩的身体和灵魂。初生的阳光里,徐晖看到自己的灵魂重新升起,禁不住泪流满面。
徐晖出门时,己是一个全新的人。他看到身边的一切也都焕然一新。青草胆怯而勇敢地拱出泥土,头顶着晶莹的露珠,颤巍巍向这世界探出第一眼注视。溪水涨满了河床,唱着欢快的小调,一路跳过河底卵石奔向远方山谷。墨山和银川两匹马儿在不远处打着响鼻,晨光为它们的鬃毛染上了一层金色,远远望去,像是两匹神驹。一位雪白衣裳的女子站在它们旁边,仿佛站在太阳的中心,黑发和白裙在风中飞舞,金光璀璨,耀眼夺目。
徐晖如第一次见到凌郁那般着迷地凝视着她,看她微蹙眉心,紧抿嘴角,艰难地向前迈出一步,身子晃了晃,终于坚强地挺直。这时凌郁微微侧过脸,瞧见了徐晖,不经意露出一弯浅浅微笑,有如白雪初融,洁净深邃。徐晖心中溢满了大海一样深澈的爱情,浪花一波一波拍打在他胸口,激烈壮阔而又温情脉脉。
“早上我梦见大哥了。”凌郁喃喃低语。
“慕容兄说什么了?”
“我听不真切,只看见他含笑的眼睛。他像一朵云彩,飞过无数高山大河。”凌郁抬头仰望重重青山外的蓝天。
徐晖柔声说:“你记得吗?咱们曾经说好,要一起去许多好看的地方。你说好不好?”
在这似曾相识的话语里,凌郁依稀闻到了江南九月的桂花甜香,香气里沾着恋人嘴唇的气息。她想再瞧真切些,却被无数血淋淋的记忆所阻隔。腿部的疼痛压过了一切,她佯装冷漠地背转身去:“以前的事我全不记得了,也不想再听你提起。”
“你不记得了吗?不记得你抱着我从山崖上跳入这幽谷里来?不记得九月临安城月光明净?不记得这枚东海珠?你当真全不记得了吗?”徐晖扯开衣襟,露出脖颈上系着的一根细细绳子。昔日他送她的那颗东海珍珠,原来一直贴在他胸口上。
凌郁心窝里蓄满了泪水,往事一幕幕,眨眼间就翻过了。可慕容旷和司徒清亲切的面容浮现上来,挡住了所有通往幸福的道路。凌郁用背影悲哀地注视徐晖,你怎么不明白呢,相爱已经不可能,再也不可能。她的心一沉到底,冷酷地摇摇头:“全不记得了。”
白马银川忽然仰天嘶鸣,黑马墨山把头向它靠拢,发出低沉的咆哮,像是应和,又似对答。它们一起向前奔跑去,欢快地长吟短吁。徐晖头一次见到这两匹孤僻的马儿如此开怀地嬉戏玩耍。他望着它们,忽然下定了决心。
徐晖大步走到凌郁面前,直视着她双眼:“不记得没关系,权当我们原本不相识。我叫徐晖,你叫我阿晖就成,我的朋友都这样叫我。”
凌郁怔怔看着他。往昔岁月如浪淘沙,那个静谧的黄昏再次冲到眼前,一个陌生男人温暖地向她微笑。那个时刻如一道柔软的光,轻轻叩动她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
“你呢?你叫什么?”徐晖温柔地问道。
凌郁全身打了个颤,脑海中一片空白。是呀,我是谁?我叫什么?当初我是怎么说的,现下又该如何作答?她迟疑着开口:“我……我叫慕容怡,我爹娘……他们喜欢叫我……海潮儿……”
凌郁看到有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徐晖眼眶中滚落下来。他哽咽着喃喃说道:“好,我就叫你……海潮儿!”
凌郁听到从自己身体里传来啪啪的声响,那是寂静深夜里海棠花朵怒放时发出的声音。她终于了解了开花的全部奥秘,原来那娇艳的红花是用鲜血浇灌的。她鲜红欲滴,颤巍巍在枝头绽放,打开每一片花瓣都是一次惊心动魄的大磨难。只有以剧痛为代价才能得来一次盛放。凌郁眼前一亮,一束巨大的光亮从她胸口喷出,投下无比深刻的疼痛和喜悦。她低头看着自己,刹那间一切都变得分明。她问了自己许多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我是谁?这个充满了痛与美的躯体就是我呀,这就是我呀。
“你再叫我一声。”凌郁战栗着请求说。
徐晖饱含深情地轻声呼唤:“海潮儿!”
“……阿晖!”凌郁心上的坚冰“嘭”地碎开,她终于呼唤出深锁于她心底的那个名字。
徐晖和凌郁惊骇地望着对方。他们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能够如从前那样纯粹无遮拦地相爱,究竟是对他人的愧疚将压垮他们的爱情,还是这爱终于能够战胜阴影,一切都未可知。但是从这犹豫而又热切的呼唤声中,他们终于认出了对方,也认出了自己。这是他们的名字,其中含着全部不为人知的欣悦与悲伤。唯有他们知道,唯有他们自己。
徐晖和凌郁出谷那日,春雨连绵。凌郁向父母拜倒,行三叩大礼。千言万语压在胸口,竟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慕容湛扶起女儿道:“出门是好事。去吧,去看看山川锦绣,天地宏阔,然后你们就把自己看得更真切了。”
这番话徐晖和凌郁听得半是明白,半是糊涂。他们囫囵吞枣地记下了,将有日后漫长的岁月细细体会。凌郁又转身向龙益山拜倒。龙益山涨红了脸,但他知道这是凌郁对自己重重的托付,便不退让,也深深回了一礼。
“益山哥!”凌郁低声叫他。
龙益山遽然发现,原来自己已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喜乐哀愁从此都要他一肩扛着,再猛烈的风雨也决不许砸到他亲人的头上。他不觉挺了挺背脊,承受责任压到肩上的分量。他感到身体无比沉重,却比任何时刻都更充满力量。
“妹妹,你放心。”他向凌郁点点头。
慕容湛望着这个朴实爽直的孩子,心头柔软煦暖。原来上天终究还是厚待他的,赐予旷儿做他天上的儿子,益山来做他人间的儿子。
凌波从马厩里牵出墨山和银川,把缰绳交与徐晖。
徐晖忙道:“墨山是慕容兄的坐骑,我如何能据为己有。”
“你们带着旷儿的骸骨,旷儿便与你们在一起。墨山也是这么想的,是不是?”凌波伸手轻轻抚摸墨山面颊。墨山便低头在她身上磨蹭,好像是在应答她的问话。
徐晖和凌郁牵过墨山银川,辞别诸人,默默穿过山洞,步出幽谷。他们放马缓行,心中怀有同样的迷惘与忐忑。离愁别绪渐渐淡去之后,萦绕在心头的是对尘世的隔膜与惶恐。毕竟他们已有近一年的光景离群索居,骤然回归喧嚣拥挤的江湖,他们都隐约升起一种心潮茫茫之感。
“海潮儿,你说咱们往哪儿去好?”
凌郁浑身打个激灵,脑海里不由己地冒出一个地方来。她甩甩头,想把这个念头甩进记忆深处。
“你说你想去哪儿,咱们这便去!”徐晖握住凌郁的手。
那个地方直冲舌尖,凌郁咬住嘴唇,硬把它咽了回去,才展开一个敷衍的笑容:“去哪里都好。”
徐晖觉出凌郁手背轻微的颤抖。他的目光深入她乌沉雪亮的眼睛,略一沉吟,便有了计较。
凌郁也不多问,听凭徐晖引领方向。两人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在司徒家族执行任务、结伴出行的岁月。马匹、驿站、浮光掠影的城镇世情,就是他们的生活。
凌郁双腿承受着细微而绵长的疼痛,这疼痛成为她肢体感觉的一部分,她几乎已忘记没有疼痛相伴的光阴。或许疼痛本就是生命的常态。长时间骑马,她的腿痛便会愈发强烈,间或伴随短暂的抽搐。她常常一言不发强自忍耐,但细密的汗珠霎时爬满额头,徐晖见了甚是心疼。自此他改了行程,每日骑马至多三个时辰,每行数里便扶凌郁下马慢慢走上一段,并在歇脚时按照慕容湛传授之法为她推拿按摩腿脚,缓解肌肉承受的力度。
一日晌午,他们在一座大市镇的酒楼上打尖。邻座几位客人高声攀谈之声,不时传入耳来。
“小兄弟,你这一身功夫不赖呀,怎么流落在此卖艺?”一个粗壮的嗓音问。
“俺卖两天艺,赚几个盘缠好赶路。”一个北方青年口音朗朗答道。
“这是要去哪儿啊?”在座另一位年纪较长者问道。
“去江南,投奔司徒家族去!”那青年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兴奋。
徐晖和凌郁原未留意他们言谈,忽听得“司徒家族”几字,猝然都绷紧了心弦。这一路他们极力回避这个名字,可又似乎一直在期盼着它。这名字那般熟悉又生疏,亲切又扎人,它霎时就擒住了他们的肝肠。徐晖忍不住调头望去,正撞见一张生气勃勃的年轻面孔,眼中满是憧憬。他转回头来闷头扒饭,胸口隐隐发酸。
却听那粗嗓音汉子接口道:“这光景,还投奔司徒家族做什么?司徒老爷子早垮台了!”
“啪嗒”一声,凌郁筷子掉落在地。徐晖也怔住,一颗心上下翻腾,只想奔过去问个究竟。
“怎么会?”那北方青年却已代他们发问:“司徒家族不是把雕鹏山都给灭了么?江湖上数司徒族主最有能耐,哪儿就会垮台?”
那年长者放低声音说:“兄弟是打小地方来的吧?前阵子江南江北都传遍了,司徒峙结交异族,叫江湖上的前辈押到少林寺给扣了大半年。司徒家族那么大个摊子,他手下那位什么汤爷可罩不住。族主一走,大小帮派跟着就反了天,那汤子仰白白赔上了性命。”
徐晖的心给人揪住,他觉得疼,可仍然想听下去,听他们细说司徒峙近况。他们仿佛知晓他心思,偏不再提司徒峙,只一劲议论司徒家族如何土崩瓦解,家财如何流散,美妾侍婢如何为人所占。徐晖转头望向凌郁,但见她神色木然,只嘴角微微抽动。
两人各怀心事,对此绝口不提。又行月余,渡江而下,一路过镇江、丹阳、常州,直抵无锡。再往前行,就将进入平江府辖境。
凌郁起了疑,拉住徐晖问:“我们这是去哪里?”
徐晖笑而不答。
凌郁勒马停住:“我们这究竟是要去哪里?”
“姑苏。”徐晖深深注视她。
凌郁一怔,尖声嚷道:“天下那么大,为何非要回姑苏?”
“海潮儿,别骗你自己了。打从一开始,我就从你眼睛里面瞧出来,你想去那儿,想去见他。你心心念念想着他,你想跟他再见一面。既然如此,咱们就去。”
凌郁被徐晖戳穿深埋于心底的渴望,霎时潸然泪下。
一跨进安详缄默的齐门,姑苏城那混着花香、脂粉和水腥味的熟稔气息就扑面袭来,把徐晖和凌郁团团围住。三月平江,芳菲倾城。徐晖还依稀记得头一次到司徒家族的情形。他踌躇满志,亦步亦趋追随司徒峙的脚步。从那时起,他就竭尽全力想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他以为那就是他自己,哪知潺潺河水中,映出的却是司徒峙的倒影。他死死攥在手心里的荣耀,原来是别人头上光环的余辉。徐晖打了个寒战,不由伸手去握凌郁的衣袖,觉出她竟然也在微微颤抖。
走在姑苏白光光的日头里,凌郁低头瞅见脚下一个少女的影子。不必再伪装的人生,一朝成为现实,竟而让人觉得惶恐。她忍不住一再整理衣衫,恍惚以为自己是个小小婴孩,赤裸着身体招摇过市,路人只不经意的一瞥,就让她惊惶羞怯。
凌郁仿佛不是走进一座城池,而是走入一个被粉碎的记忆。这座城是她的地狱,可她偏偏无法将它从心中抹去。一次次她在梦里归来,游荡过城郭的每处角落。在遗落的童年时光里,她看到她昔日的伙伴们,她也看到她自己。可是任凭她如何寻觅张望,有一个人裹在重重雾气之中,始终无法看清。
正疑恍间,司徒家族的白墙黛瓦遽然撞进眼帘,凌郁整个人顿时就僵住。银川仿佛嗅到了什么令人不安的气味,也犹豫着不肯向前,只不住低声咆哮。
一根锥子狠狠扎进徐晖胸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慕容湛说得没错,做过的事就是做过了,没法一笔抹去当作没做。他几乎生了悔意,何苦要来此自揭伤疤。一回到此间,往事便倾巢而出,疯狂地悲伤地恶毒地绵长地长驱直入,打定主意要把他击倒在地。记忆本身就是对他最严厉的惩罚,必须要和自己面面相向,再也没有躲闪的余地。
凌郁在拱桥前下马,步履蹒跚用自己的双腿走向司徒家族。她脸色灰白,额头滚烫,眼中射出不可遏制的热望。走到近前,才发现门口没有侍从守卫,亦无仆役迎接。宅门竟是虚掩,门上挂着薄薄一层蛛网。凌郁惊骇地凝视这破败的大门,迟疑片刻,猛地推门而入。蛛网随即四分五裂。
往日宏阔庄严的前庭一片萧瑟,花木久已无人料理,恣虐地向上疯长。雕花木门和窗棱上落了重重尘埃,蒙上许多沧桑凄凉。园子里静极了,只能听到他们脚步深重的回音。
“看来……真出事了。”徐晖心一沉,脱口而出。
凌郁唇上最后一丝血色“刷”地褪了。她绷直身子,侧耳悉心倾听,突然甩开徐晖,径自往委婉曲折的后园奔去。穿过游廊,迈过虹桥,她步履蹒跚,直奔司徒峙寂静而隐秘的书斋。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里,每一道转弯,每一处留白,她闭上眼睛都能走得分毫不差。正因为熟悉,她的心更不断往下坠落。昔日浮华喧嚣的人群已不知逃逸何处,义父宏伟的宫殿死寂沉沉。
起初凌郁走得很快,几次险些跌倒,然而愈往深处去,却愈迟疑缓慢,待靠近司徒峙书斋院墙,她几乎踌躇不敢向前。这个种着玉兰树的院落散发着幽香沉厚的回忆,少年时代的凌郁每日都等候从这里传出的召唤。一迈进院门,世界旋即封闭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唯义父与她二人存在。独处的时光具有一种隐秘的诱惑,既无比痛苦,又使人迷醉。她真愿日复一日停留在他的书斋里,只为他偶尔抬头的一个微笑。
在他们的记忆里,司徒峙书斋的大门永远紧闭,深锁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此时门却半敞半合,在和风里吱吱呀地微微摆动。凌郁扶着雕花门望进去,昔日一尘不染的书斋如遭洗劫,书架半倾,书籍纸张肆意铺满桌案地板。日光婆娑,她眼前模糊了。光影里依稀是自己和司徒峙端坐茶几两侧,静静品一口明前的新茶。
忽然身后传来脚踏草木的咯吱声响。一声喝斥横空劈来:“什么人?谁让你们进来的?”
徐晖和凌郁惊愕地转回身。
一位冷峻男子立在回廊下,满怀敌意地拿眼角睨视他们。他身着绛紫烫金的锦缎刺绣长袍,头绾成髻,用独山玉簪束以高冠。如此华丽隆重的装束,映衬在这杂草丛生、凄旷死寂的宅院里,显得十分突兀。这人脸上笼着一层灰白色的煞气,目光零乱溃散,嘴角不住抽动,却仍是那样霸气十足,不可一世。
凌郁再也抵挡不住对这个男人的渴望,急切切向他奔去。那人一振衣袖,凶狠地质问道:“你是谁?想干什么?”
“义父,是我啊。”凌郁收住脚步,温柔地望着他。
司徒峙浑身一震,过良久才开得口:“郁儿……你是郁儿?”
这熟悉的呼唤让凌郁胸口一酸。她往前挪了半步,低声道:“义父,这是郁儿原本的模样。”
司徒峙凝视凌郁半晌,突然失声叫道:“你的腿怎么了?谁干的……是谁干的?”
凌郁不答,直勾勾盯住他双眼:“你早就知道他是我的亲爹爹,对不对?”
“不错,我一知道你是个丫头,即刻便想明白了。其实你才是十几年前我要找的那个小姑娘。”
“因此你就故意骗我说,是他杀了我全家。你是想让我杀了他,还是想让他杀了我?”
“怎样都是一出好戏!”司徒峙目光如电,深深插入凌郁眼瞳:“你的腿是怎么回事?是他干的吗?”
凌郁悲哀地点点头。
司徒峙缓缓露出一个冷冷的笑:“我便知道是他!他用寒毒掌把你打成这样的,是不是?慕容湛的寒毒掌,阴毒老辣,配上‘飘雪劲影’,就是天下无敌。他用他天下无敌的功夫把亲生女儿打成了瘸子!那他呢?他怎么样了?”
司徒峙抓住凌郁瘦弱的肩膀使劲摇晃。凌郁心中翻江倒海,一时说不出话来。
徐晖急了,伸手掰开司徒峙鹰爪一般锐利的手指。司徒峙随即一把拽住徐晖:“好女婿,你还敢回来呀!快告诉你岳父大人,慕容湛那厮怎么样了?”
徐晖不愿他再纠缠凌郁,只得说:“慕容前辈他……他失去了武功。”
“什么?你说他武功没了?”司徒峙眼中射出奇异而疯狂的光彩,转而问凌郁:“是你干的吗?我就知道你是个好样的!是你吗?”
凌郁痛苦地咬紧了嘴唇:“他是为了救我,为了救我才逆转内力,散尽武功。”
“这么说,他已然知道你是他的亲生女儿了?那他是高兴还是难受?快,快告诉我,他当时什么样?”司徒峙扯住凌郁衣袖,执拗地追问着。
徐晖受不住,一把把凌郁抢过来,央求道:“海潮儿,咱们还是走吧!”
凌郁却不理会,向司徒峙说:“我还有更好听的,你要不要听?”
“什么?”司徒峙迟疑地望着她。
凌郁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无比残忍地说道:“我还亲手杀了他唯一的儿子,我的亲哥哥。”
“你说什么?”司徒峙愣了半晌,突然又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回荡在空阔岑寂的庭院里,像一根根黑色利爪掏向天空。“你杀了他的儿子?好哇!有魄力!不愧是我司徒峙的孩儿!”他忽然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声音在空中戛然而止。
凌郁的心缩成一团。她轻声唤道:“义父!”司徒峙战栗了一下,吃惊地望着她。凌郁悠悠地说:“义父,你就不能把我当作是你的亲生孩儿吗?”
司徒峙脸颊微一抽搐,赶紧别过头去,不愿别人看到他脸上刹那的温存。他想把哽在心口上的这股疼痛强压下去,可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打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瞧出来你是个好样的。那个时候你个子还只一丁点儿,脸上又是血又是泪,可你的人如冰如雪,与众不同。我明知收留凌家的孩子终是后患,可还是忍不住想要把你留在身边。我虽有一双儿女,但他们的脾性都与我不合。烈儿性情太过轻率急躁,凡事让我操心。清儿……唉……她简直就不是我的孩子,可是那个执拗劲儿,又偏偏就是我的孩子。只有你,只有你呀。你虽不是我亲生,但几个孩子里面偏偏属你最合我的性子。我把全身本事都传授给你,以为你一定能够成就大事。哪知道……”司徒峙自言自语说着,语气渐渐凶狠起来:“哪知道……你是谁家的孩子都不打紧,可你却偏偏是慕容湛的孩子!他是我的死敌,他像一块顽石阻挡着我。我与他的深仇大恨一辈子也解不开!你既然是他的孩子,那就是我的敌人。我成就不了你,就得毁了你!”
“义父,你已然毁了我了。”凌郁凄然一笑。
“那是你自作自受!是你自找的!你翅膀硬了,竟敢来害我!”司徒峙猛地调回头来,眼中充满怨恨。
“从小孩儿便把义父当作神明一样。只要义父喜欢,孩儿愿意为你做一切。我甚至可以为你去死,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义父你当我如冰如雪,可孩儿身上流的血滚烫烫的,把我自个儿的心都给煮烂了,你却都看不见吗?义父,你的心也是肉做的,你为小清和阿烈流泪了。那假如我死了,你会为郁儿流泪吗?会为郁儿难过么?”凌郁悲哀地轻声诉说。
司徒峙伸手抚过凌郁的脸颊:“你不会死的。你是我十几年的心血,是永不坠落的星辰。我最喜欢看你从远处走来的样子,你身子轻飘飘的,不像是走,好像是在风里飞。可现如今……如今你飞不了了。我是解了心头大恨,可你如今这样……我……我……”
凌郁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泉涌一般淌过司徒峙坚硬的手指。他忙不迭地拿手去堵那眼泪,狂暴地吼道:“你是我司徒峙的孩子!你是我心爱的孩子!可你如何却变成了慕容湛的孩子!他是我今生的死敌!你怎能去做他的孩子!”
“嘿嘿!”这时候,空中忽传来一声女子冷笑。虽则轻微,但司徒峙三人都听得真切,那是凌云的声音。
司徒峙仰头向屋顶墙头寻找,无限温柔地呼唤道:“小云,是你吗?我知道是你。小云你下来,让我好好瞧瞧你!”
树叶波动,凌云如一片轻纱般从树枝上飘到三人面前。司徒峙的脸庞涨红了,张开手臂说:“你终于来了。”
凌郁拜倒向凌云行师徒大礼。看着凌郁僵硬的双腿,凌云心中痛惜,欲扶她起身。凌郁却执意不肯:“我……杀了大哥,连累了爹爹。徒儿罪无可恕,但凭师父处置。”
凌云适才在屋檐上已获悉一切。慕容旷殒殁,慕容湛失武,凌郁身残,她听得心如刀绞。此刻但见凌郁眼中充满痛苦,凌云的心不由就软了:“无论你做错了什么,你都是我们家的孩子。”
“姨妈!”凌郁轻声喊道。
凌云心肠一向刚硬,听了这声呼唤,眼圈亦不禁泛红。
司徒峙目不转睛凝视凌云,脸上放射出热切温存的光芒:“小云,你对这孩子意存怜惜的样子真美。你能如此怜惜别人,却如何待我这般无情?”
凌云扬起尖尖下颌:“堂堂的江南霸主,哪儿用得着旁人怜惜?你从来不都是高高在上无所畏惧吗?如今给人家揪出了狐狸尾巴,司徒家族轰一下倒了,你就摔进烂泥塘里爬不出来了?”
“司徒峙是成王还是落寇,自然都用不着他人怜悯。我只想问你,这些年来,你心上可有挂念我些吗?”司徒峙这句话说得又狂傲,又卑微。徐晖和凌郁听了都不禁心头一颤。
凌云脸上柔情迤逦,缄默良久,却始终不置一词。
“你的心是铁石打的么?我哪一点比不上他?”司徒峙眼中含着无限怨尤。
凌云垂下乌黑的睫毛,小声说:“是呀,你有哪一点比不上他?你生得没他好看吗?本事没他大吗?哪样你也不输与他,兴许还能强过他呢。你心思缜密,做事天衣无缝,单这一点他就比不过你。上回在少林寺你舍身出手相救,我怎会不明白你的这片心意。可就在这生死瞬息,难为你还想得出一举两得的法子,让大伙都以为司徒族主是为了搭救汉阳、泰安和凤凰三派掌门才受的伤。这样的心思,让人觉得害怕。若换作是他,要救便立时出手,哪儿顾得了那么多事?那时候他眼里心上,便只有要救的这个人,哪怕是开罪了全天下人也在所不惜。”
“我想救你,也想息事宁人,这难道错了吗?成大事之人,焉能不左右掂量利害轻重?都像他那般意气用事,只有弄得自己身败名裂!他做一件好事,便有一百件坏事等着要他去担当。”
凌云冷冷说道:“可到头来,你们俩还不是一样!他是什么都没了,你又如何?而今全天下都知道你跟金国人、跟韦太后干的那些阴沟里的蠢事了。司徒家族毁了,你的名声也摔成了碎片。嘿嘿,到了最后,你和他还不都一样。”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司徒家族不会垮,我司徒峙更不会垮!你瞧着吧,我还能东山再起。整个江南都是我的,只要我愿意,全天下都是我的!”司徒峙豪情顿生,周身蒸腾着无人可及的霸气。
凌云深深望着他,轻声道:“我便知司徒峙坚不可摧,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男人。我这趟来,原也是多余的。”
“你一定要我等你这许多年,到了今日才肯来吗?当年你为何不肯跟我回姑苏?”
“我便与你回来又如何?你能休了你那官宦名门的结发妻子吗?你能放下手中一切,与我双宿双飞吗?我心里所想的,你终究给不了我。”凌云眼中露出幽怨的光。
“你知我有许多身不由己。可我最想要的是与你朝朝暮暮,长相厮守。你却竟然不知吗?”司徒峙切切说道。
凌云心头一颤,几欲泪下,嘴角却挂上一弯冷笑:“没有我,这些年你不也过得快活滋润。谁人不知,司徒族主身边侍妾如云,莺歌燕舞。”
“我是有许多别的女人,可她们都进不了我的心。我这里就只装着你一个人,只有你一个!”司徒峙按住胸口说:“白天人们簇拥着我,这世上熙熙攘攘。可到了晚上,他们就全走掉,撇下我一个人。屋子里空荡荡的,又大又冷,四面漏风。那些女人,我记不清那些女人长什么样了,这无关紧要。可她们的身体很柔软,很暖和,这我永远也忘不了。”
嘲弄的表情从凌云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长的悲哀。她轻声问道:“她们搂着你,你就不觉得冷了,是吗?”
“是呀,我就能舒坦一会儿了。你不也一样吗,小云?你以为那些个流言蜚语传不到我耳朵里来呀?人们都说,圣天神魔教教主癖好男宠。他们以为,你是贪恋年轻英俊的小白脸。只有我知道,你不是喜欢他们,你是心里头不好过。这些年我心里有多苦,你心里便有多苦。”
凌云嫣红的脸颊霎时变得煞白。凌郁恍然发觉,强悍的师父竟是如此单薄,仿佛任谁轻轻一碰,就会碎成片片轻云。但听凌云喃喃说道:“每个夜晚若有你紧紧搂着我,与我亲亲热热地说话,我便不会度日如年了。可那时候你在哪里?你早已舍弃了我,我亦舍弃了你。我们天各一方,相隔万里。我快要冻僵了,便只有找来那些小伙子。他们的胸膛结结实实的,身上有一股热烘烘的好闻的味道。”
“他们搂着你,在你耳根底下甜言蜜语,你就把咱们从前那些恩爱温存全给忘了是不是?”司徒峙眼中燃烧着嫉妒的火焰。
“他们如何能与你相比。”凌云轻轻摇头:“那些没骨气的窝囊废,没一个中我的意,不是吓得乱哆嗦,就是大声求饶,再不就阿谀奉承,指望我放了他们。”
“要是我就咔嘣拧断他们的脖子,叫他们再也不惹你厌烦。”
“正是这样,我便把他们的脖子全给拧断了。”凌云咯咯一笑,忽而敛起笑容,沉默片刻:“不,我只放过了一个。”
“他长得好看,叫你舍不得了?”司徒峙盯紧凌云的眼睛。
“我都忘了他的模样了,可我还记得那个夜晚。天很冷,刮着风,我搂着他的身体,觉出他在为我难过。一个陌生人竟然会真心为我难过,他甚至没见过我的脸,不知道我是谁,可他却比我身边的人都更明白我。”
记忆仿若片片碎玉,飘散在风里,发出叮咚声响。它们一片片拼凑,渐渐露出往事的本色。徐晖默默注视着凌云。茫茫人海之中,他终于认出了她,这个赤脚在草原上穿梭的凶狠而悲伤的女子。他记起那个独一无二的夜晚,这女子让他平生第一次懂得了悲悯的滋味。他悚然惊觉,自己的人生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有,兜了一大圈,又回到起点。然而张开手掌,手心里长出一层厚厚的茧子,其中隐匿着一股力量。从此不管他沦落至何种境地,凭着这股力量,他都能够再度升一起。
司徒峙一把拽住凌云手腕,大声道:“他们对你都是虚情假意。这世上只有我真心爱你,就只有我!”
凌云心头一阵激荡,然而抬眼看他,又渐渐变得迷惘疏远:“你总说你的真心,可我怎么觉不出来?你的手冰冷冰冷的,眼睛也冰冷冰冷的,一丁点儿爱我都瞧不出来。”
“非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你才肯信么?”司徒峙嘶声道。
“我不要你的心。”凌云撇开他手,缓缓退后几步,忽地一个跃起,轻飘飘上了屋檐。司徒峙想拉她手,却抓了个空,不由急道:“小云,你做什么?”
凌云从怀中抽出一支斑痕殷红的竹笛,伸手轻轻摩搓,低声自语道:“我们再也不是当初了。这些年,也只有它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送你的笛子,你果然一直留着。”司徒峙痴痴凝视凌云,突然神色微变:“笛子上系的玉佩呢?”
“那玉佩……”凌云脸颊泛起一片羞赧:“我……给人了。”
“给谁了?这世上除了你,谁还配有那玉佩?”司徒峙心头一阵惊怒。
“给了……一个孩子……”凌云欲言又止,眼中含有千言万语。
“什么孩子?”司徒峙迷茫地望着凌云。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矫健如骏马,凌厉如雄鹰,温柔时又像草原上的风。”凌云脸上笼起一层无比温存的光。
“这孩子是谁?他是……谁的孩子?”司徒峙怔怔地,一颗心起伏摇摆,似懂非懂。
“他是……天地之子。”凌云嫣然一笑,张臂几个起落,如一朵云彩般消失在屋宇层叠之间。
“小云!”司徒峙双臂伸向空中,脚下一踉跄,几乎栽倒。他喃喃自语:“他是谁的孩子?”
长久地爱一个人是很难的,得不到回应的爱就更难。凌郁伸手扶住司徒峙。司徒峙转过身来,迟疑地瞅着凌郁:“她是瞎子吗?怎么都看不见我的真心?”
凌郁轻声喟叹:“义父心里装的尽是大事,情爱太微不足道,就给压在最底下了。我师父看不见,郁儿也看不见。”
司徒峙眼中布满血丝:“连你都看不见么?你看不见我总是盼着你来这书斋里待上片刻辰光?每回你默默看着我,我就想,到最后总还有这个孩子在我身边,那就够了。”
“孩儿望着义父,却看不清你的眼睛,有时甚至连你的模样都看不真切。我就坐在你对面,却总觉得义父你是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凌郁低声道。
“我就在这儿,你再看看,再看看!”司徒峙抓住凌郁的手,目光狂乱又哀伤:“可是你已经不在那儿了,我对面的座位空了。一转眼的工夫,郁儿摇身一变,就成了别人的孩子了。”
“郁儿永远都还是义父的孩儿。只是我,再不能为义父你而活了。”凌郁缓缓把手从司徒峙掌中抽出来。
“留在我身边!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你!”司徒峙急惶惶道。
凌郁一步步往后退,退到院门口跪倒行大礼。徐晖也跟着跪下,向司徒峙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
司徒峙怔怔望着他们:“这是做什么?谁要你们磕头?郁儿,你为什么离我那么远?”
凌郁起身道:“义父,你的恩情,我用我一颗心报答了。孩儿亏负义父的,也全都以身还清了。你和我谁都不欠谁的了。义父你……你多保重!”
“我不许你走!你是我司徒峙的孩子,谁也别想把你给抢走!”司徒峙的嗓子哑了。
徐晖握住凌郁的手,两人转身跨出院门。司徒峙举步想追,却疲惫得全身打晃,慢慢滑倒在书斋前的台阶上。他使出全部气力,嘶声呼唤道:“郁儿,你要去哪里?你在这里长大,每次不管你走多远,任务多艰难,你总能回家来。我从来不对你说,可你知道么,每回你出远门,我都日夜忧心牵挂。难道你真要离我而去么?你看看我的心哪!我把心掏出来给你!你怎么不看?怎么都不看?”
司徒峙的声音凄厉而又温柔,化作一股巨大的辛酸钻进凌郁心里。她身子一颤,几乎忍不住要掉回头去再看义父一眼。经年累月的朝夕相处,司徒峙早已扎根于凌郁肺腑深处。他一下命令,她即服从。要走出笼罩在她头上的那片巨大阴影,走到明晃晃的日头底下去,她唯有咬紧牙根,用全身力量与之相抗衡。然而这何其艰难。她心头凝满了泪水,无声流淌出来,额头上手心里尽是冷汗。她僵硬的双腿仿佛灌满了铅水,每挪一步都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这时凌郁感到从徐晖手掌心里传递过来的温暖和力量,这深深的一握,竟是无比强大有力。“妹妹……咱们到光亮里头去……”慕容旷临逝前的呓语重又在她耳畔回荡。她精神为之一振,攥紧了徐晖的手,缓缓走出门去,任凭背后司徒峙的呼唤高一声低一声,亦不再回顾。
走出司徒家族大门,凌郁全身衣衫尽被汗水浸透。她仰起脸来,午后的阳光无遮拦地倾泻而下,金光灿灿,一丝阴霾都不许留。
“……天要热起来了。”凌郁喃喃说。一转头,只见徐晖额头竟也是汗水涔涔。
一路向南,将出盘门之时,凌郁终于忍不住回头张望。姑苏城缓缓向后退去,这座金雕玉砌的牢笼终于打开大门,放她自由。银川激动地战栗咆哮。一霎那间凌郁热泪满盈。
他们经过春花烂漫的海棠林,整片树林都熊熊燃烧在红花枝头,漾满了春之喜悦,似乎已全然忘怀去年此时此地的悲怆凄惶。微风拂过,花瓣相撞出明媚的波浪,仿佛骆英荡在树梢,把欢乐和悲伤都编进小调里轻声哼唱。凌郁想起骆英留给她的那封信。经过酷暑、深秋与寒冬,这些红花在翌年春天果然又尽情盛开。凌郁心口一热,骆英果然是个好名字,花落后再度开放,并非无知无觉的冷漠,而是真正的大智大勇。
徐晖和凌郁花了整晚登上洞庭东山。登山对凌郁来说是苦刑,然而登顶之后,一切痛苦便都值得。白玉月牙弯弯挂在他们头顶,仿若伸手即可触到,而水银般的太湖就在脚下。他们张开手臂,把慕容旷的骨灰撒向天空和太湖。月光下骨灰汇作点点星辰,闪烁着晶莹的光辉,在夜风中回旋飞舞。他们仿佛重又见到了慕容旷,他微笑地望着他们,宽大的长袍被风鼓起,伸展成一只高飞的大鸟。他们还依稀见到了司徒清,她洁白光亮的身体从太湖深处升起,也化作一只飞翔的青鸟。那一大一小两道光影俯视他们良久,终于昂首向月亮的方向飞去。他们的光芒相互照耀,渐渐融成一个整体。
明月柔润,打湿了徐晖和凌郁的脸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脸上流淌的究竟是泪水,还是月光。这泪水亦或月光顺着脸颊的纹路流进他们肺腑和心房,把所有尘埃污垢都冲走了。
“阿晖!”凌郁轻声说。
“嗯。”徐晖小心翼翼接住这声呼唤。
“这儿真美!”她由衷赞叹。
“是呀,太美了!”他也由衷赞叹。
“你从前说要带我去草原,你说那儿也是很美的地方。”
“那儿有世上最美丽的星空,就像你的眼睛那么美。我们现下就去,去看草原上的星空!”
“真的吗?”她转过脸来望着他。
“真的。”
他郑重的神情凝在眼角眉梢,令她怦然心动。天高地阔,人海苍茫,她恍惚觉得,他们仍是初次相识。
她双腿又一阵刺痛,心便忽悠悠地沉下去:“可是草原太远了,我走得太慢,要什么光景才能到?”
“不要紧,你走得慢,我们便一起慢慢走。你累了走不动,我就背着你走。其实没你想得那么远,至少,不会比咱们从司徒家族走出来的路更漫长。”
凌郁看定徐晖,良久方道:“只是,这一路须过洛阳。你受得住吗?”
听得“洛阳”二字,徐晖的心猛一抽搐,终又慢慢舒展开:“你陪着我,我便受得住。”
徐晖携起凌郁的手,走进洁白无瑕的月光里。月色如水,照亮了去路。墨山和银川跟在他们身后,嗒嗒的马蹄声是他们年轻有力的心跳。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世界便无可畏惧。草原那么远,岔路那么多,但他们总会抵达他们渴望抵达之地。总有那么一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