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郁在一条漫长的幽暗隧道中穿行。她知道自己跋山涉水,千辛万苦,是要往一个地方去,却如何也想不起这个地方在哪里,只有茫然地向前摸索。无数张脸孔如萤火虫般忽明忽暗,在她眼前飘来荡去。他们从四面八方向她聚拢,甜言蜜语,笑脸奉迎,可当她受了蛊惑,情不自禁追随他们而去,那些笑脸摇身一变,却成了一张张冰冷淡漠的面具。他们三三两两聚作一堆,各人都有各人的归属,唯独她无家可归,流落到哪里都是局外人。
他们故意逗弄她:“嘿,你打哪儿来的……哪儿来的……哪儿来的……”她恍恍地答不上来。他们捂嘴偷笑,又变本加厉地追问:“你叫什么名……叫什么名……什么名……”她一慌,本已滚到舌尖的那个名字竟然给咽了回去,再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们尖声大笑:“哈哈……连自己叫什么名都不知道……都不知道……哈哈……”
凌郁惊慌羞愧,急惶惶想找一条出路避开这些笑里藏刀的陌生人。可人们却不放过她,用嘻皮笑脸和冷嘲热讽将她挤到逼仄一角,又倏地躲到远处指指戳戳。走在这条永无尽头的隧道里,凌郁才蓦然惊觉,原来她的世界就是这窄窄的一线,拥簇狭小,却又空寂孤独。
凌郁一错神,忽然从这陌生的人群中分辨出一张熟悉的面孔,不禁急声叫道:“静眉!黎静眉!你快告诉他们我叫什么!”
黎静眉白了她一眼,撇撇樱桃小嘴:“你这种装模作样、不男不女之人,我怎会知道你究竟叫什么?”
凌郁抓住另一个正从她身边掠过的影子,那是英俊狠戾、生气勃勃的司徒烈。她顾不得昔日恩怨,哀求他道:“阿烈,你跟他们说我是谁吧!你告诉他们!快告诉他们!”
哪知司徒烈“嗖”地一晃,弹到数丈之外,忽就换作了女子打扮,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我也不晓得你是哪个……哈哈……我不认得你……不认得你……”
凌郁追上几步,喃喃叫着:“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自然认得我的。”无人应声,司徒烈的脸已遁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隧道的穹顶上隐隐有星光闪烁,仿佛缀满了华丽的宝石。凌郁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跋涉,忽然瞥见星光下流波转动着一张洁净柔和的脸庞。她心头一阵激荡,轻声呼唤道:“小清!啊,小清,好歹你认得我的是吧!”
司徒清目光温柔澄澈,含着善意的微笑。凌郁胸口暖洋洋的,向她的朋友切切奔去。可是司徒清却摇了摇头,缓缓升起,融入灿烂繁星之中。
凌郁一怔,恍惚看到自苍穹又流星般滑落下一人,依然是脉脉温情的含笑,流风回雪的鬓角眉梢,轻声唤她“妹妹”。她胆怯地走到近前。慕容旷点点头,想向她靠拢,微微一动,身子飘乎乎却向后退去。凌郁追过去,谁料慕容旷后退的速度如光如电,转眼间就隐入星光璀璨的天际,再也分辨不出。凌郁焦急地呼唤着:“大哥!大哥!大哥!”
“大哥!”凌郁奋力打开双眼。刹那间阳光倾泻而下,把幽暗迷乱的梦境“啪”地关进记忆深处。
撞入凌郁眼帘的是一张胡子拉碴的男人的脸,他满脸忧戚,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在阳光里醒来有多么好,原来她并不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凌郁想向他报以微笑,想轻轻唤他一声,身子却仿佛有千斤沉重,连挑起嘴角一小块肌肉都无比艰难。
徐晖看到凌郁苏醒,心一宽,脸上放射出惊喜的光芒:“海潮儿,你总算醒过来了!”他把她的手放在脸上反复摩搓,凌郁沉睡的意识一点点缓缓打开,一颗心轻飘飘地上下起伏。
“海潮儿,她……她醒啦?”徐晖身旁什么人关切地问,声音轻柔,仿若一缕春风。
这多像妈妈的声音哪!难道我还在梦里吗?凌郁使劲仰起头,循着那声音找去。阳光耀目,光里面站着一位风清云淡的女子,像是一切光的中心和源头。凌郁心上迷迷茫茫,一时不知此刻身在何处,是人间亦或天上。
那女子倚着床沿坐下,把手轻轻搭在凌郁的额头上:“孩子,你觉得怎么样?”
这只手,这声音,可有多么温柔。真是妈妈吗?还是天上的仙女?凌郁喃喃问道:“这是哪儿?大……大哥呢?”
太阳骤然钻入云层,天空就沉下脸来,室内的光线变得不那么强烈,那女子的面容终于在阴影中凸现出来。她浑身猛地战栗了一下,含笑的双眼刹那间蓄满了泪水。凌郁的心狠狠一抽,所有记忆的碎片都从脑海深处跳出来,一点一滴,清晰可鉴,什么也藏不住。她瞧得真真切切,这女子是凌波,大哥的母亲,慕容湛的夫人,师父凌云的孪生姊姊。
“你想干什么?”凌郁本能地抗拒这个女子,伸手“啪”地打掉她放在自已额头上的那只手。
“不要乱动,当心你的伤!”凌波疼惜地说。
凌郁双手一撑想翻身跃起,哪料竟纹丝未动,方知自己伤得沉重。她伸手一摸,怀中空无一物,心里登时慌了,尖声叫道:“匕首……我的匕首呢?把匕首还给我!”
徐晖深知匕首对凌郁的意义,转身向凌波道:“伯母,还是把匕首给她吧。这东西,她瞧的比性命还要紧。”
凌波犹豫片刻,尽管内心深为忧虑,还是从袖筒里抽出水晶匕首,送到凌郁面前。凌郁如小野兽扑食般,一把把匕首抢过来揽进怀里,眼中射出尖利的敌意与防备。
凌波扶住凌郁肩膀,柔声劝道:“海潮儿,先躺下来好生休养。你的匕首谁也抢不走。”
凌郁握着匕首,冲凌波的手便划下去。凌波匆忙一闪身,才未被匕首刺破肌肤,但贴着手背滚过一层冰冷寒光。那真是一把世间稀有的利器。
凌郁一击不中,挥舞着匕首厉声说:“谁要你假慈悲?你们不是想杀我吗?来呀,动手哇!为何还不动手?”
徐晖按住她双手道:“海潮儿,你别这样!伯母已然在你床前守了几天几夜没合眼了!”
凌郁狐疑地瞅着徐晖:“你也跟他们是一伙的吗?他们是杀我全家的凶手,你倒站在他们那一边?”
凌波说:“海潮儿,我们怎么会杀你家里人?我,我是你妈妈呀!”
“你胡说!”凌郁气急败坏:“你们杀了我爹娘,还想掩盖真相,编造这种鬼话!你们是什么人哪!为什么要胡说八道?”
“我没胡说!孩子,妈妈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凌波苦苦哀求。
“谁是你的孩子?你为什么要编这些鬼话骗人?是想让我内疚吗?我为什么要内疚?你们是我的仇人,你们全家都是我的仇人!”凌郁全身抽搐,不住打着寒战:“慕容湛呢?他怎么不敢来见我?若不是骗人,他怎么就不敢出来见人?”
凌波身子晃了晃,含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落下来:“他现下来不了……他没法来看你。”
“我便知道!他心虚了,躲起来了是不是?”
徐晖深深看着凌郁,低声道:“海潮儿,你受了很重的伤,这几日一直在生死边上打转。慕容前辈为了救你,他尽了他最大的努力来救你……”
凌波举袖拭干眼泪,接过话来说:“江湖上的人都惧怕慕容湛,因为他武功很高。除了‘飘雪劲影’,他的寒毒掌也很厉害,要知道外伤好治,身中的寒毒却难以根除。他打你那一掌,用的是全力。寒毒渗入小腹,流遍全身,根本……根本就无药可救……”
凌郁记得慕容湛打在自己身上的那一记漂亮的长掌,心上悠悠一沉。无药可救,就是说自己将会死去,这不正是她所希望的吗?只听凌波叹了口气,接着又道:“他试了各种办法,可还是不能为你解毒。这毒一刻不逼出来,你的性命就更添了一分凶险。我们商量之后,他就用了最后一个法子,逆行运转他的内力,借用这过程中强大的吸力,总算把你体内的寒毒给逼了出来。”
凌郁惊骇地看着凌波,无法相信她所说的话。习武之人都知晓,逆转内力是极其凶险之事,内力愈高,凶险就愈大,因为逆流的功力难以驾驭,极易形成一股巨大的洪暴,反打在自己身上,其后果不堪设想。她不相信她的大仇人会为了救她冒这样大的风险,情不自禁脱口问道:“……那后来呢?”
“反弹出来的力量太大,损伤了他的内脏和心脉。他现下身体不很好,没办法来看你。”
凌波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深深扎入凌郁肺腑。“身体不很好”,她明白这几个字背后凝重的分量,说轻了是伤筋动骨,说重了就是有性命之虞。她料知慕容湛一定伤势沉重。天底下除了他自己,恐怕没有旁人能把他伤得这么重。不知为何,她的心疼极了,几乎喘不上气来,不得不捂住胸口。他们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绝,为什么要这样逼她呢?她咬牙切齿地蹦出几个字:“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凌波握住凌郁的手:“我和你爹爹只想要好好弥补……”
“弥补?弥补什么?”凌郁甩开凌波,尖刻地打断她:“用个苦肉计就想叫我感恩戴德?你们能把我爹娘、我妹妹补给我吗?怎么补,怎么补哇?”
“海潮儿,别对你娘亲说这么绝情的话!”
“阿晖!”凌郁抓住徐晖手臂:“我是凌家的孩子,从来都是凌家的孩子!你快带我走!我再不能在这儿待了!这里叫我恶心!”
凌郁忽然瞥见墙上挂着那幅“海怡不若神怡”的字画,这才发现原来是躺在慕容怡的房间里。她一惊,恍惚觉得自己正落入一个圈套,被强行套上另外一个身份。她急了,撑起双臂,欲下床逃离这个让她恐惧的地方。可不知怎地,双腿竟如一潭死水,毫无知觉。她上身一动,带着僵硬的下肢挪到床外,却没有借以支地的力量,身体顿时失去平衡,直跌下去,幸亏被徐晖和凌波一把搂住。
凌郁脑海里一片空白,缓缓伸手去摸自己双腿,却像是触碰到旁人的躯体,一点儿知觉都没有。她心头轰然一声响,血液仿佛凝住了,只听得到心脏“咚”、“咚”剧烈的悸动。
徐晖脸色刷白,紧紧搂住凌郁,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海潮儿别怕,你受伤了,咱们慢慢养伤,好不好?”
凌郁瞪着乌沉雪亮的眼睛,惊疑地瞅着徐晖,小声嗫嚅道:“我的腿……我的腿怎么了……我怎么站不起来……”
“会好的,你别急,咱们慢慢来呀!”徐晖吻着她的发稍,悲伤地说道。
凌郁迟疑半晌,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我的腿……我的腿动不了……我的腿废了……”
凌波搂住她不住颤抖的头颅,颤声道:“你爹爹他已经尽力了!我们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寒毒掌太厉害……只能……只能阻止它往内脏里跑,没办法清除下肢残留的……他真的已经尽力了!”
凌郁闻到凌波身上散发出来的草木清香,有那么一刹那的心动,便想由她一直搂抱着自己。可是疼痛和绝望席卷而至,凌郁承受不住,只有迁怒于人。她猛地推开凌波,发狂般地叫道:“你们为何这样狠毒?我只求一死,为什么连死都不许?我是罪大恶极,我是杀了大哥,你们就这样来报复我?救了我性命,又把我变成一条可怜虫。你们怎么能这么狠?有种就杀了我呀!”
凌郁挥舞手中匕首,不让凌波近身。她双腿瘫痪,光凭上肢力量,一时间却也难以爬出房间。徐晖死命搂住凌郁,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有用拥抱和亲吻试图安抚她狂暴的神志。凌郁发了一阵疯,把嗓子喊哑了,终于精疲力竭,瘫倒在地上。
挂在窗棱上的日头悄然退去,一退就退到西天之外。房间里渐渐变得幽深昏暗,谁都看不清谁的脸。
待凌郁平息下来,凌波才开口道:“海潮儿,我知你不相信,可你真是我们的女儿,这是天意。”
凌郁坐在地上发抖,嘶声说:“……你骗人……骗人……”
凌波不再争辩,幽幽说道:“那我给你讲讲过去的事吧!你就权当是听一个陌生人说她自己的故事。”凌郁咬紧了嘴唇没吭声,但听凌波低声诉说:“我的名字叫凌波,慕容湛是我夫君。二十多年前,慕容湛在江湖上很有名。他武功高强,性子又偏激,得罪了很多人。江湖上的人对他又是忌恨又是害怕。他们召集了一次大规模的围捕,把湛哥和我堵在北方的玉雪峰下。幸亏有少林寺智风大师和其他几位朋友拼死维护,才权且保住了我俩的性命。我们不想再与人争斗,就走得远远的,在东海边拣了一处偏僻宁静的地方住下。不久我们有了一个男孩,就是旷儿,再后来,又有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因为女儿天生便会凫水,我们就给她起了个乳名叫作海潮儿。”
凌郁浑身猛地一震,沉睡在记忆最深处的一些影像随着凌波的追述渐渐浮现出来。她似乎又看到了大海,时而汹涌澎湃,时而平静安详。海水是碧蓝色的,仿若一块流动的巨大水晶,在阳光下反射着奇异的光彩。她的舌尖苦苦涩涩的,那就是大海的味道。而海浪的声音是一波接着一波,哗啦——哗啦,生生不息,永无止境。
徐晖感觉到凌郁的颤抖,生怕她再有异动,便使上一层暗力圈住她手臂,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他听凌波述说往事,心旌摇曳,爱人隐秘的身世终于水落石出,想不到他有关海潮儿这个名字的信口杜撰竟然成真,原来冥冥中真的自有天意。
月亮升起来,稀薄的月光从窗子上一点点漏进来,笼在凌波光亮柔和的脸上。她坐在地上,抬头仰望夜空,整个人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之中。徐晖和凌郁被眼前这幅画面深深打动,他们摒住呼吸,谁也不敢惊动这种幸福。
“后来我们给孩子取了大名,儿子叫慕容旷,女儿叫慕容怡,就是希望他们过得自由自在,心旷神怡。”
慕容旷的名字永远是一把利刃,一说出口便深深刺入凌郁胸膛。她的心顿时缩成一团,煎熬疼痛。只听凌波轻声叹息:“那是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幸福就像虹霞,可惜不能长久。”
“为什么?”徐晖忍不住脱口问道。
凌波道:“我以为人们早已把我们给忘了,可谁知仇恨是这世上最难消除的东西。我们出门的时候不慎给人发现了踪迹,和湛哥有仇的人就开始筹划一场新的捕杀。我们得了消息,可湛哥多么高傲的性子,自然不愿舍了家园躲出去。和他在一起,我什么也都不怕,担心的只是孩子。那时候两个孩子年纪尚小,尤其是海潮儿,还在襁褓之中。我们怕真打起来,刀剑无眼伤了他们,就商量着暂且把他们托人照料。湛哥把旷儿托给一位挚友,我想着有位堂兄人很好,住得又隐僻,就把海潮儿送到他那里。我怕给他添麻烦,便只字没提孩子父亲,只说了海潮儿这个乳名,还有她的生辰而已。那日我给孩子留下了一把匕首,它由一种特殊的水晶合金炼成,通体透明,能够削金断铁。其实这匕首原本是一对,湛哥和我各持一把,从不离身,就像是我们俩永远不分开。后来我的这把没了,湛哥心里难受,便把他的那把也给埋了。”
凌郁将匕首紧紧握在手心里,触摸到它细微的颤动。这匕首,有如她的生命,可直到今日她才真正了解了它。她闭上眼睛,听凌波继续说下去:“当时我以为用不了个把月便能接回女儿,是我低估了人世艰险。若是再能重来一次,我决不把孩子送走。生也好,死也罢,我们全家人都要在一块儿。我跟湛哥没想到,那回竟来了那么多人,布下了那许多埋伏。我们抵挡不了,只有撤逃。后来我们那位朋友带着旷儿赶来会合,帮我们支应。那时候情势危急,我们无奈退到海上,可实在没法子再去接女儿了。为了避人追杀,我们在海外漂泊了好几年。那几年里,我和湛哥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海潮儿,日夜祈祷,只盼她平安健康。中原声讨湛哥的风声刚一过,我们即刻潜回,到堂兄家去接孩子。哪承想……哪承想只见到一座废宅,遍地疮痍。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雕鹏山屠杀了堂兄全家,掳走了我们的女儿。”
“雕鹏山?”凌郁遽然张开眼睛。那一队黑斗篷的长刀杀手从天而降,又在她眼前磨刀霍霍,面目狰狞。
“雕鹏山的山主岑渭跟湛哥过节很深。当年玉雪峰一役,湛哥在混战中杀了岑渭的独生儿子。岑渭一直想要报仇,千方百计打探出海潮儿的寄居之处,就派了手下去抓人。据说岑渭把我们的女儿残忍地杀死了,连尸首都不放过,那么个小孩子……给斩成了碎块……”凌波嗓子哽咽住,嘴唇打颤,良久才复开口:“湛哥起过誓,不再伤人,不再与人结仇怨。但当时他是恨极了,背上湛卢一人一剑闯上雕鹏山。他不让我去,我知他是不愿让我亲眼见他再大开杀戒。他不单杀了岑渭,杀了他全家,还杀了雕鹏山很多人。报仇,是报了仇,可我们的孩子却活不过来了,那又有什么用?我心上有一个地方已然跟着我的孩子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凌郁眼前一片亮,浑浊的世界终于变得澄澈分明。蒙面黑衣人对他们这家平民百姓无缘由的屠杀寻到了根源,爹爹临终前未竟的叮嘱有了后文,她所有的疑问都得着了答案。她这一生都在等云开月明,如今层云终于缓缓散去,露出天地本来面目。
“孩子……快……快去找你娘……你娘姓凌……你不是……”
爹爹扑朔迷离的遗言翻开谜底,凌郁终于猜出那未及说出的后半句话。你娘姓凌,你不是,不是我们家的孩子。她胸口翻江倒海,原来她是白活了,原来她压根不是那个她自以为是的凌郁。不是凌家的孩子,那她是谁,是谁家的孩子?真相昭然若揭,她却抵死不认。她以为只要她坚持不承认,真相就不会兑现。
徐晖心头的种种疑惑也豁然开朗。他总算明白,当日雕鹏山上,为何一见湛卢宝剑,众人竟会那般惊慌失措。为何一提慕容湛名字,连杨沛仑都乱了阵脚。当年慕容湛单挑雕鹏山的血腥场面像一个无法抹去的梦魇,深深烙进了雕鹏山诸人心底。徐晖只觉得惨然,命运重重叠叠,强加在这家人身上,满是冷血的嘲弄。他打了个寒战,低声道:“那后来,你们就隐居在这幽谷之中啦?”
“原本我们应该永远离开,再到海上去,去陌生人的国度,没人认识的地方。可是湛哥和我心里舍不下,不愿再四处漂泊。我以为这幽谷无人知晓,便是人间乐土。其实没有地方是乐土,人活着总要受煎熬。”凌波转回头来看着凌郁:“海潮儿,我的故事讲完了。也许你不信,可你爹爹和我真的感激上苍,重又将女儿恩赐于我们。”
凌郁闭上眼睛不看凌波,对她的话亦不理不睬。凌波站起身来,向徐晖说:“阿晖,烦劳你多照顾海潮儿,我得去瞧瞧我丈夫。”
徐晖还礼道:“伯母放心,我寸步都不离开她。”
凌波走后,徐晖把凌郁抱上床榻,为她盖好被子。她倒也不再挣扎,无动于衷任由他摆布,仿佛一棵安静的植物。徐晖坐在床头逗她讲话,可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黑暗中的某个角落,沉入自己的天地与世隔绝。
徐晖见凌郁还握着那把匕首,唯恐不妥,伸手想把它收起来。可他的手刚一碰到剑柄,凌郁就尖叫一声,将匕首揽于胸口,眼中充满敌意。徐晖不敢硬来,又怕她手执凶器会出事,唯有不错眼珠地守着她。
接连几日都是如此。凌郁始终不肯开口,只顾自己发呆,也不是悲伤,也不是激愤。她只讲过一句话,就是要到慕容旷房中去陪他。徐晖说他已不在那儿了,凌郁嘴唇抖了抖再不出声。徐晖是太累了,在一个薄纱似的清晨,他终于抗不住,眼皮沉重,伏在凌郁床边沉沉睡着。
徐晖做了一个甜美的梦,在梦里一切都回到了最初。高天、骆英、慕容旷、龙益山、黎静眉,还有司徒清,还有凌郁和他自己,甚至司徒烈也来了,大家乘着一条大船荡在浩瀚的太湖上。没有眼泪,没有怨恨,没有自责与追悔。他们相亲相爱,毫无芥蒂,湖上只飘扬着欢歌笑语,美酒芬芳。
明知这是梦境,徐晖沉溺流连不愿离开,贪恋这片刻的清白与欢乐。他胆子大了,伸手去握凌郁的手,一摸摸了个空。他一激灵,猛地打开双眼,凌郁已不在榻上。屋外整座幽谷正在慢慢醒来,溪水青草间空寂无人,哪里有她的踪影。海潮儿双腿瘫痪,又能去往何处?徐晖正六神无主,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急忙狂奔至后园。
这里原本是慕容怡的衣冠冢,如今推倒了,竖起慕容旷的墓碑。埋葬慕容旷时凌郁尚在昏迷中,是徐晖亲手挖坑、亲手安放。临到掩埋之际,慕容湛和凌波夫妇迟迟不肯撒下第一抔黄土。徐晖知他们舍不得,便想自己代劳,却听凌波喃喃自语道:“旷儿从小最爱自由,最不愿受拘束。”
不知怎地,徐晖忽想起和慕容旷一起在虎丘后山看到的苍鹭,眼眶就湿了:“慕容兄笃定愿意飞到天上去。”
“旷儿倒是有你这个知己。那便让他飞吧!”慕容湛深深叹息一声。
于是他们舍弃土葬,改以火葬。眼睁睁看着慕容旷俊美的身躯在烈火中融化,需要一副钢铁般的心肠。慕容湛和凌波纵然再洒脱坚强,也是人世间的血肉父母。他们紧紧依偎着,热泪纵横,肝肠寸断。凌波伤心得几度昏死过去,意识一时清醒,一时模糊。到后来再流不出泪来,只有满眼殷红血丝,似要滴出血来。
徐晖帮忙拣殓了慕容旷骸骨,准备日后寻到开阔处抛洒。那日他捧着盛放骨灰的瓷罐,双手觉得温暖,指缝间存有慕容旷炽热的体温。
凌郁显然是趁徐晖熟睡之际一路爬过来的,洁白的衣衫前襟沾满了泥土。她扶着墓碑勉强撑起,把头抵住碑角,轻轻抚摸慕容旷的名字。悔恨是毒蛇,一圈圈缠绕扼紧,一刻不放松。徐晖调过头去不忍看,他知道行凶者的痛苦无人能够安慰,唯有独自默默承受。
余光里却有一道寒光扫过。徐晖一怔,转回头只见匕首已抵住凌郁胸口。凌郁自尽之意坚决,并不当着众人面前寻死觅活,却拣了这僻静之处欲悄悄了断。徐晖距她尚有几丈之遥,猝不及防,无论如何已来不及上前夺下匕首。生死只在这一瞬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顺手抄起块石子扔出去:“当啷啷”正砸中剑身。凌郁手臂一震,虎口松动,匕首便脱手飞出,落在不远处。
凌郁愣了愣,径直爬过去捡那匕首。徐晖背脊上冷汗湿透,疾步上前拦住她道:“别做傻事!”
凌郁奋力推开徐晖:“不用你管!”
“只有懦弱的人才自寻短见。你天生是强者,怎么可以示弱?”
凌郁嘴角抽动:“我只想去找我大哥,求你别拦着我行吗?”
“不行!”徐晖大声喝道:“你要好好活着,不可胡思乱想!”
“活着,你知道我活着是什么滋味?一闭上眼睛,我就听见大哥在耳边呼唤我。他的声音时高时低,时远时近,但每一声都那么哀伤。他说,你怎么还不来?你怎么抛下我一个人?”
“慕容兄才不会那么说!你心里难过,就自己难为自己!慕容兄在的话,决不许你这样!”
“我答应了大哥,要去陪他,永远也不离开他!”凌郁猛地掉头去抓不远处的匕首。徐晖死命抱住她不撒手。两个人滚倒在草地上翻滚角力,一个求死,一个不许求死,像一对摔跤搏杀的敌手。徐晖臂膀结实有力,凌郁却是不管不顾的一股蛮力,竟尔略占上风。徐晖急了,大吼一声:“你怎地这么不争气呀,凌郁!”
凌郁——凌郁——凌郁——,空阔的山谷里回荡着这个名字。
这一声吼把凌郁和徐晖自己都给骇住了。凌郁呆呆望着徐晖:“我是凌郁,我是凌家的孩子,是不是?”
“你是凌少爷也好,是慕容姑娘也罢,对我都是一样的。”往事如海浪,一波波泛起,徐晖心底里又有悲伤,又有甜蜜。
“不一样!那怎么能一样?你相信么,我会杀害我的亲哥哥?我会连累我爹身受重伤?我会亲手毁了我妈妈的幸福?这多荒谬哇!你相信么?这是圈套,他们想惩罚我,想让我难过,故意编出来诳我的!我不信!我才不相信!”凌郁虽然说得坚决,肩膀却不住耸动。
“这不是你的错。”徐晖拉住凌郁的手。
凌郁奋力把手抽回来:“你瞧瞧我的手!这两只手上沾满了大哥的鲜血,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洗不干净!”
徐晖低头一看,凌郁的双手修长白皙一如往昔,只是沾染了一层泥土。所谓鲜血只存在于她头脑的幻象之中。
凌郁忽地全身一颤,自言自语道:“大哥他如今一定在高高的天上,可我死了却要下地狱。我找不到他可怎么办呐?”
徐晖突然抑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你不上天也不下地,哪儿也不去!这个人间都还没过完,你哪儿也不许去!”
“可是这个人间我过不下去了!全被我搞砸了……”凌郁小声嗫嚅。
徐晖哽咽住。这些话就像是从徐晖自己的喉咙里冒出来的,同样的沉沦把他们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他们陷在悔恨的黑夜里,不知如何继续生活。
突然太阳升起来。金光跳跃,幽谷叶梢上的晨露轻轻飞扬,在金色的光线里回旋起舞。徐晖和凌郁被这景象吸引,目光追逐着璀璨的光芒,一时忘记了自怨自艾。自然万物之打动人心真是不动声色,只要张开双眼,就亘古清新。即便在如此绝望的时候,当凌郁看到这明媚的阳光,还是忍不住眯起眼睛,仰望蓝天。在这样明净的清晨,对生命失去信心的人亦不舍得就此死去。
有一位女子拨开晨雾,从光亮里缓缓走来。她水蓝色的裙摆蹭着茸茸青草,像是走在水雾之上。凌郁心头一热,她知道只要自己张开手臂,甚至只消点一点头,便能够投入那个温暖芬芳的怀抱。然而她却须以全部意志抵挡这诱惑。
凌波轻易不敢到这片墓地来。从前这里葬着她心爱的女儿,如今女儿侥幸生还,心爱的儿子却永远失去了。每个夜晚她都无法安眠,每天清晨她都宁愿一直沉睡不必醒来。但一望见徐晖和凌郁,凌波便露出了一弯微笑。她用微笑抵挡住绵绵不绝的悲哀。
凌波一眼瞥见扔在地上的匕首,心窝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她满怀忧虑,却佯装对一切毫无觉察,拾起匕首,送到凌郁手里。
凌郁在这个她不肯承认的母亲面前,情就怯了。她本想有尊严地悄然死去,现下却成了自杀未遂的懦夫。她又羞愧,又难过,害怕凌波会说出一些令她痛心的话来,慌忙冷着脸掉过头去,却只听到她平平常常的一句话:“来用早饭了。”
徐晖俯下身欲抱凌郁,凌郁却躲开了,执意自己爬行。
凌波也不阻拦,只淡淡说:“你大哥最宝爱这件长衫,磨坏了多可惜。”
凌郁心里一酸,低下头不再反驳。徐晖趁机将凌郁抱起来,冲凌波点了点头。凌波温柔地一笑,勉力把汹涌而来的泪水吞回肚子里去。
从此之后,徐晖轻易不敢稍离凌郁半步,唯恐她再有闪失。凌郁并不再寻死觅活,她整日缩在床上,也不辨白昼黑夜,清晨黄昏。人陷在半梦半醒之间,眼前幻影交叠,每个幻影最后都化作慕容旷的面容。她如赤身躺在冰山火海里,惊心动魄却不知身往何处,脑子里翻来覆去总是李白那句诗,但愿长醉不复醒。李白简直写到她心坎里去了,她只愿能够长眠不复醒来。
一天午后,凌郁靠在床边,恍恍惚惚半闭着眼睛。徐晖推开窗子,让明净的阳光和微风透进屋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轻飘飘的琴声,弹的是一支平缓柔婉的曲子。凌郁心弦一颤,她听过这曲调。当初在临安城外的竹林间,初初相识,慕容旷弹的就是这首曲,只不过他的乐声清越高远,此时这弹奏之手则充满了深情厚意。
这乐曲是如此亲切熟稔,如泣如诉,如光明如雨露。其实早在认识慕容旷之前,多少年来这个旋律便不时在凌郁脑海深处回旋,无起无终,让她无来由地感到平静喜乐。她贪婪地侧耳倾听从屋外草地上传来的琴声,那声音就像母亲温柔的手,抚过她冰凉的脸颊,和滚沸的心房。
凌郁终于明白,这是她婴孩时代听过的乐曲。她以为不存在的记忆,原来都深藏于血肉之下。
不多时却见凌波捧了个锦布包裹进来。徐晖迎上前道:“适才是伯母在弹琴吗?弹得真好!”
“日久未弹,琴弦上都落灰了。”凌波热切地瞅着凌郁:“海潮儿,这曲子你可还记得吗?”
“不记得。”凌郁硬生生别过头去。
凌波眼中掠过一片失落的浮云,旋即又燃起一星新的指望:“你看,妈妈有一件礼物给你。”
“什么好东西?快打开来瞧瞧!”徐晖怂恿着,见凌郁仍旧不理不睬,索性自己伸手解开包裹:“啊呀,真好看!”
凌郁禁不住拿眼角余光扫过,只见徐晖双手一震,抖出一件白雪似的衣裙来。这身衣裳由素锦织就,剪裁方式和凌郁身上所穿长衫十分相近,只在腰间束了一条宝蓝色丝带,简素之中一抹惊艳。
徐晖把衣裳塞到凌郁手里,感慨道:“怨不得伯母这几日总躲起来忙,原来是在给你裁剪新衣。海潮儿,你瞧这手艺多好,快换上试试!”
凌郁偷偷瞥一眼凌波,见她明亮的眼眸里隐隐布满血丝。一股强烈的冲动从心底涌上来,她几欲扑进她怀里,唤一声妈妈。然而这欲望终究被她强压下去。
“妈妈帮你换上……”凌波话没说完,就被凌郁打断了:“我不穿!”
“伯母好生辛苦为你裁制的,你便穿上看看。”徐晖劝道。
“我不想穿!”凌郁冷冷道:“出去,都出去,让我一个人清静会儿!”
徐晖素知凌郁的脾性,不敢过分逼迫,只得和凌波出了房间。两人却也不敢走远,生怕凌郁再有异动。
徐晖见凌波满眼落寞,劝慰她道:“伯母,你别见怪。海潮儿是外冷内热的性子,她心里喜欢,嘴上却硬不肯说出来。”
凌波轻声道:“你是旷儿的知己,也是海潮儿的知己。难得你有这份懂得和体谅。”
徐晖恍恍记得,当日在少林寺智风方丈也曾讲过类似的话,赞美的正是面前这位慕容夫人。这几日相处,他耳闻目见她接连受了这许多打击,还能够如此温婉坚忍,只觉得她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子。他不知自己和凌郁究竟谁更不幸,凌郁生而有这样好的母亲却不自知,而他做梦都想有这样一位妈妈,却求而不得。
“孩子,你家里人呢?”恰此时凌波问起。
“我没家人,打小就是我自个儿。”
“海潮儿也是很小就自己一个人了。你和她心里面一定都很苦。”
“但她如今找到了亲生父母,还是比我有福气呀!”
“只怕她宁愿没有我们这对父母吧。”凌波微微叹了口气。
“她这是在跟她自个儿较劲。伯母你不知道,海潮儿对待她自个儿可严苛了。”
“她这性子跟她爹爹倒真是一路。”
徐晖道:“慕容前辈怎么样了?我这几日只顾守着海潮儿,都没能过去探望。”
“他心脉受的震荡总算化解开了,再调养些时日,慢慢会好的。只是他的武功……终是保不住了。”说到相濡以沫的丈夫,凌波不觉红了眼圈。
徐晖大惊失色。他由衷觉得:“飘雪劲影”是一种深邃的艺术,在慕容湛身上趋于完美,让人全心倾慕。在徐晖眼中,慕容湛和他身上的武功早已融为一体,无法割裂。他无法想象,失去武功的慕容湛会是什么样子,没有武功的慕容湛还能被称为慕容湛么?从此以后,《洛神手卷》上相谐相切、精美绝仑的绝世武功将停留为一种书面记载。慕容湛和凌波那一次联手,永远成为记忆中的惊鸿一瞥。
徐晖心头郁结,一时不知该如何宽慰凌波。凌波哽咽片刻,开口却道:“幸而海潮儿的性命给救下来了。”
屋内突然传来“咚”一声闷响。徐晖和凌波一惊,慌忙起身冲进屋去。只见床榻旁的凳子倒了,凌郁斜倚于床边,竟已换上了那套新衣裳。凌波头一回见女儿着女装,怔怔瞅着她良久无语,只不住想,这是我的女儿,我女儿可有多么美!
徐晖上前扶住凌郁:“海潮儿,你想要什么?我帮你拿。”
凌郁抿紧了嘴唇不言语。凌波从梳妆台上捡起木梳,走到凌郁身边。伸手刚要触及她的头发,她立时警惕地侧头躲开:“你干什么?”
“我给你梳梳头。”凌波柔声道。
凌郁低头不语。凌波就拿木梳轻轻梳理她细软乌亮的长发。那是一双母亲的手,从指尖缓缓流淌下无限的爱与疼惜。凌郁情知自己既然不肯承认这位母亲,便当拒绝这份好意。然而被疼爱的滋味太好了,她舍不得拒绝。她就像一棵生长于沙漠的仙人掌,尖利的长刺里封藏着她深深的渴望。当有水滴终于落到干涸的大地上,立刻被她贪婪地吸进身体里去,干裂的心房就会因为滋润而感到疼痛。
凌波为凌郁梳好头发,又理了理她的衣裳,从梳妆台上把铜镜端过来。凌郁望着镜中的自己,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她不禁恍恍地想,这是我么?这是本来的我,抑或是一个全新的我呢?徐晖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真是一对母女,脸上那副认真而惶恐的神气,几乎一模一样。
凌波鼓足勇气说:“海潮儿,去看看你爹爹吧!”
凌郁心猛一抽紧,咬紧了牙不吭声。
“你爹爹他,很想见你。”
“他不是我爹。”凌郁皱紧眉头,挤出这几个字。
“海潮儿,慕容前辈他为了救你……”徐晖的话讲了一半,就被凌波的目光拦回去。凌波沉默片刻,低声恳求道:“你可以不承认他是你爹爹。那你就当我们素昧平生,我请你,求你去看看我的丈夫。他时时刻刻都念着你,可又怕你不肯见他。你就去看看他,好吗?”
面对这样的请求,即便是铁石心肠,亦再无法拒绝。凌郁觉得凌波似能看透她内心,看出其实她渴望听到慕容湛的消息,知晓他的身体是否痊愈。她多么渴望见到他,可又多么恐惧走向他。
这里与慕容夫妇的卧房只相隔几道门,对于凌郁来说却有如天堑鸿沟。徐晖抱着她穿过走廊,觉出她身体剧烈的颤抖,仿佛一只惊惶的鸟儿在怀中瑟缩,不知所措。
凌郁曾经来过这个房间,她熟悉这里的植物、书本和气息。但此刻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草药的苦涩味道,暗示着主人病体沉重。凌郁靠在徐晖肩头,垂下眼帘。她害怕见到那个无与伦比的男人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悲惨情景。
“海潮儿,你来了?”那个充满魅力的声音终于在她耳畔响起。
凌郁全身一震,循声望去。慕容湛靠于床头,正专注地看着她。他面色苍白,身子也比往日里来得瘦弱,但双目仍然炯炯,充满了坚不可摧的力量。这样的目光她只在司徒峙眼中看到过。司徒峙的形象一晃而过,仿佛钝器狠狠砸中她的胸口。
徐晖轻轻把凌郁放在床边,让她倚着自己坐好。凌郁终于和慕容湛面面相对,他们之间再无阻挡。慕容湛长久地注视着凌郁,深深叹息道:“我早该认出来,你的眼睛跟你妈妈原来这么像。”
心灵最深处,凌郁知道这是她的父亲。可真相太残酷,她不敢面对,只有拼上所有力气抵死否认。她深吸一口气,冷冷道:“你想干什么?”
慕容湛一怔,喃喃道:“你的脾气,倒当真跟我年轻的时候一个样。”
凌郁扬起头顶撞说:“我与你素不相识,如何会跟你一样?”
“海潮儿,别这么跟你爹说话。”徐晖心下不忍,低声劝道。
“不要你管!”凌郁狠狠推了徐晖一把。
徐晖不由自主倒退几步。凌郁没了倚靠,身体失去重心,晃了晃便摔倒在床脚下。慕容湛伸手勾住她左臂,想把她拽起来,却忘了自己内力全失,伤势沉重,半分力气也无。他被她下坠的力量一带,险些跟着栽倒。幸而凌波身手敏捷,及时扶住。
徐晖抢上前,把凌郁搂进怀里,心疼地埋怨道:“你这是做什么?”
凌郁这一下跌得颇重,五脏六腑像摔碎了似地疼痛,双腿却仍旧一潭死水,毫无知觉。她满腔羞愤绝望无处宣泄,也不理徐晖,发狠地向慕容湛叫嚷:“我杀了你儿子,你不是要我抵命吗?痛快点儿,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慕容湛眼前一阵晕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凌波见丈夫脸色惨白,担忧他身体难以负荷,忙握住他手道:“湛哥,你累了,躺下睡会儿吧!”
慕容湛张开眼睛,冲凌波微微一笑,眼中浮上无限柔情。他转头瞧着凌郁,缓了口气,低声道:“你杀了我儿子,我们痛不欲生。但是我知道,你心里的难过其实并不逊于我们分毫,因为他是你所爱的哥哥。”
这话顷刻间冲破了凌郁紧闭的心门。压抑太久的泪水翻涌着决堤而出,将她整个淹没。她低头咬紧了嘴唇,不愿让他们看到她流泪,但还是忍不住肩膀耸动,喉咙里发出低声呜咽。
慕容湛轻轻把手放在凌郁颈上,抚摸着她的头发:“孩子,我和你妈妈爱你,一如我们爱你哥哥。”
凌郁恍然觉得,她活了二十几年,就是为了等待与这个人相见。她从童年起一直孜孜企盼的,就是父亲把他宽厚有力的大手放在自己头上,温言细语说,你是我心爱的孩子。她不惜一切,倾其所有,只求司徒峙发自肺腑的疼爱。谁知此刻却是这个尚嫌陌生的男人,满足了她心底的热望。假若这不是命运,不是她命里注定的父亲,还会是什么呢?
凌郁再也无法抗拒她的真心。她放声恸哭:“我不值得你们这样……大哥回不来了……他回不来了……”
凌波早已泪流满面。她一把搂住凌郁,吻着她冰凉的额头:“孩子,我的孩子!”
妈妈的怀抱这样温暖。凌郁伏在她胸口,听到她温柔坚定的心跳,就像是回到了遥远的婴孩时代。她呜咽着,胆怯地叫出心底的渴望:“……妈妈,妈妈……”
这天凌郁是哭累了睡着的。徐晖把她抱回房间,为她盖好被子,久久看着她熟睡的样子。她是一个倔强凶狠的孩子,于不经意间方才流露出生命的本来面目,单纯,安静,甚至有点儿羞怯。
不知何时,凌波轻轻旋门而入,在床沿边坐下,凝视着凌郁。
徐晖见凌波脸上犹有泪痕,知道这对于她也是无比艰难的一天,便说:“伯母,放心去睡吧,有我在这儿守着就好。”
“我想再瞧瞧她,这就像做梦一样。你瞧,她的头发多好看!”凌波轻轻揉搓着凌郁垂到被子外面的碎发,恍恍地微笑。
凌郁瀑布似的长发汹涌着,散发出水晶般的亮泽。徐晖惊奇地发现,青春的光彩如此耀眼夺目,什么都遮掩不住,连悲伤和绝望都不能够。
“孩子,来,我也给你梳梳头吧。”凌波道。
徐晖脸一红,料想自己蓬头垢面,一定惹人厌恶。他仓皇地抬眼一看,却正迎上凌波柔和的目光,浑身登时暖洋洋的,便不舍得推辞。
凌波散开徐晖蓬乱的发髻,从袖口里摸出一把木梳,轻轻梳理他杂草似的头发。打小从未有人为徐晖梳过头,在司徒家当姑爷的时候,妙音倒曾帮他打理过几次,但他不惯于被丫鬟服侍,又察觉妙音似是受人指示在监视自己,便还是自己梳洗了。此刻他笔直坐着,一动不敢动,身体感觉到木梳拂过发稍的轻柔,只觉得有无比舒服。他胸口一热,这该就是被疼爱的滋味。
“疼吗?”凌波觉出徐晖的细微战栗。
“不疼,我只是……”
“只是什么?”
“我只是……很羡慕慕容兄。”徐晖忍不住说。
“羡慕什么?”梳子在他头上停顿稍顷,又轻轻滑过头发。
“我羡慕他有一对好父母。”
“他小时候跟着我们流浪逃亡,也吃过很多苦。”凌波轻轻叹息。
“可父母给了他自由和温暖,这比什么都要紧。正是如此,慕容兄才有了一颗干净明亮的心。我……真羡慕他有这么一颗心。”
“你也有这样一颗干净明亮的心。”凌波的声音如流光。
徐晖羞愧难当,讲不出话来。
凌波把徐晖的头发挽成一个慕容旷常束的发髻,插上一根竹簪。她深深看着他说:“你的眼睛很干净,能一直望见你的心。”
月亮从乌云后面缓缓探出脸来,房间里一地碎银。
徐晖禁不住又想起那个没有答案的老问题,皎洁的月光怎么可能既与黑夜相容,又不被黑夜吞噬?即使一时为鸟云所遮蔽,是何种力量让她再度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