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林里恢复了往昔的静寂。徐晖神情恍惚抱着司徒清,任汤子仰如何劝说也不肯放手,只是径自流泪。汤子仰拗不过他,一甩手赶回司徒家族去了,那里还有一个烂摊子等着他收拾。
徐晖坐在林间草地上,怀抱着司徒清的身体。凌郁在他身边,也不说一句话。静柔的风儿拂过林梢,红艳艳的枝头轻轻摇晃,卷起春花烂漫,芬芳满盈。
在这静谧的春天,许多凌郁早已遗忘的陈年旧事渐渐翻卷上来。她想起,其实她在司徒家族的童年时代,大把大把的时光都是和司徒清一起度过的。她们年纪相若,她只略长数月而已,因而司徒峙许她们一处玩耍,请先生教她们一并念书。
有一日她们读唐诗:“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李白的这首古歌结尾充满悲凉意气,在一个春日长长的午后,由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读来,能懂得多少?
司徒清扬起小脸说:“这李太白怎么有那许多愁哇?郁哥,你也有这么多心事吗?”
凌郁背脊上一凛,不自禁挺直身子:“我哪儿有什么心事?”
司徒清抿嘴露出一弯月牙儿笑容:“郁哥你瞒不了我。你愁自己不是小姑娘,没法子穿五颜六色的花裙子,是不是?”
这句无心之语正击中凌郁心窝。她凄惶地不知所措,只得含含糊糊推说:“左右你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
“你哪里知晓我的愁。”司徒清却叹口气。
“你愁什么?”
“我愁自己没有一对翅膀。”
凌郁嘲笑地说人都没有翅膀。司徒清皱起了轻轻浅浅的小眉头:“可小鸟有!你看,树上的燕子、黄鹂,全都有。它们扇扇翅膀,就能飞到想去的地方,不管多远都行。我也想飞,飞到我喜欢的地方去,飞到书上说的那些个地方去。”
年复一年,凌郁分明看到小清背上渐渐长出一对透明闪亮的翅膀。她每天都悄无声息地梳理羽翅,等待它们长得更坚硬强韧。若非遇上徐晖,她迟早会展翅飞走,飞出司徒家,飞向广阔无阻挡的天空。
凌郁眼前浮现出司徒清七岁时的模样,方才明白,不论自己如何抗拒否认,司徒清都已在她心底扎根,她是她无法割舍的亲人和伙伴。然而这个清亮如山泉的朋友,还未及相交,便永远失去了。
黑夜滚滚压下来,凌郁从回忆中惊醒,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她见徐晖仍坐在原地发怔,便拿衣袖悄悄擦去脸上的泪水,站起身来轻声唤他说:“阿晖。”
徐晖扬起脸瞅着凌郁,小声说:“她这么好,这么干净,谁忍心伤害她?谁能这么忍心?”
是谁折断了小清的翅膀?是谁让血流成河?凌郁的心拧作一团,透不过气来。这问题她不敢碰,因为他和她都脱不了干系。
然而凌郁的眼睛是一汪湖水,徐晖从那对乌沉瞳仁里看到他自己。他掉过头去,低声自语:“我心里想着你,却昧了良心娶她做妻子,娶了她又日日折磨她。我找不见我的真心,它叫黑夜给吃掉了。我就变成一条疯狗,一个恶魔。我把她整个撕开了,把她的心撕成碎片了……”
凌郁轻轻拢上司徒清微张的眼睑。她好像熟睡般地躺在徐晖臂弯里,青白色的脸庞庄严沉静。月亮升起来,照亮了她的身体,发出莹莹光辉,宛如一尊白玉雕像。
凌郁柔声道:“小清是天上之人。她身上长着翅膀,凡人瞧不见,现如今她展开她的翅膀,要飞回到天上去。”
徐晖仰头望天,月光如雨,疯狂而温柔,透过枝叶倾泻而下,仿佛是一条通往天上的蜿蜒之路。
“我们把她葬了吧,让她的身体安息。”
“葬在哪儿?”徐晖哑了嗓子。
凌郁知道,小清是不愿回那个金丝牢笼的家里去了。她最爱自由,就该葬在自由之地,黄土累累可要憋闷坏了她。环顾四周,没有比海棠林边上那片流水更好的所在了。
于是他们把司徒清抱到水边。凌郁解开骆英拴在屋后的乌篷船,徐晖将司徒清轻轻平放进船舱。
凌郁道:“她心里喜欢湖光山色,天高地阔。便让她漂到太湖去吧。”
徐晖点点头,仍然舍不得松开握着司徒清的手,他知道,这一松手,就再也见不到小清亲切温柔的脸庞了。直到凌郁轻轻推他手臂,他才狠下心来,猛地抽身出了船舱,一跃跳上岸。
凌郁却站到船尾,执橹说:“我把船摇到顺流的地方便回来。”
“你却……怎么回来?”
“你忘了吗?我可是会凫水的。”凌郁勉力展开一个微笑。
徐晖心中迷迷茫茫,眼前的凌郁,自己一伸手便能触到她衣袖,可是她只一催橹,顷刻间便会划至数丈之外。他隐隐担心她从此也消失不见。
“你可要早些回来呀,我就在这儿等你!”他切切叮嘱。
被人牵挂的滋味是这般好。凌郁心头一热,喉咙却哽住了。
凌郁缓缓摇橹,向西南方向划去。徐晖逐渐退成岸边的一个小黑点,终于融进夜色里再也分辨不出。水上的月夜静谧安宁,只有一汨一汨的流水自船头分开,又在船尾汇合。无遮拦的水面上,月光像发了狂似地,哗啦哗啦打在凌郁身上。
凌郁听得懂月光的语言。那是一种无声的音乐,时而欢唱,时而低诉,时高时低,时明时暗。今夜是月圆夜,巨大的月亮在水上飞驰,给黑色的流水铺上一层水银,简直要把黑夜都覆盖。凌郁知道,这是月亮在放声哭泣,它没有眼泪,不能哀鸣,唯有把身体大片大片洒向大地。她便追着月亮划去,整个浸在月光里。那月光湿漉漉的,她的身体也湿漉漉的。当所有的悲伤和愤怒都不能与人倾诉,她便只有走在寂寞的月光里,一夜又一夜。
划过平缓的水面,水流渐渐湍急。凌郁知道,不用她再使力,船就能漂进太湖了。她松开船橹,躬身走进船舱,跪倒在司徒清面前。
凌郁理顺司徒清额上凌乱的碎发,把挂在她嘴角的最后一丝血迹也轻轻擦去。此刻她看起来真像个熟睡的孩子,白瓷似的瓜子脸,乌黑的睫毛,被鲜血浸过了的嘴唇竟然微微向上弯起,仿佛正做着一个甜蜜的梦。凌郁凝视着这张脸,心也渐渐变得柔软。
凌郁陪着司徒清在水上漂流,一程又一程,而分别的时刻终于到了。她最后一次握紧司徒清的手,把心一横,折身疾步出了船舱。凌郁抄起平日里骆英放在船尾的短斧,在船板上劈开一道大裂缝,旋即便有汨汨的水流涌进船板上来。再过得片刻,船身便会沉没于太湖深处。凌郁深吸一口气,纵身跃入水中。
凌郁游出几丈远,忍不住回头张望。载着司徒清的小船随着流水漂远去,虽缓慢摇曳,却义无反顾。凌郁相信这条银白色的月光水路通向天上,可这毕竟是最后一眼了,与君一别,从此天人永诀。凌郁把头埋进水中,向林红馆泅去,如此她的眼泪便可以流到水里去,没有人会发觉,连无所不知的月亮都不能。
春水温柔,这温柔里头可又含着清冷。凌郁泡在水里,寒气一波一波钻进她肺腑里去,她整个人便都舒展开了。她记起师父凌云说过的话,水从来不扎跟它性情相投之人。而她自己真就仿佛是生长在水中似的,四肢轻轻划动,自然而然就往前游进。她好像天生便跟水特别亲近,她了解水流韵律,随着它的节拍上下起伏,轻快自如,如一尾银鱼。
然而游得久了,身体毕竟疲乏。何况凌郁右肩上受了司徒峙一掌,每一抻动,整条手臂都隐隐作痛。她脖颈上被匕首划破的伤口还未凝合,一碰到水便重新裂开,火辣辣地疼。游了一炷香工夫,她的体力渐渐消耗尽,右臂沉得几乎抬不起来。她觉得累极了,不觉合上眼睛,一动都不想再动,就随着水波漂到哪儿算哪儿吧。
这时候,她耳畔忽然回响起徐晖的声音——“你可要早些回来呀,我就在这儿等你!”这呼唤钻进她的身体,沿着四肢游走,化作一团力量。她猛地张开眼睛,辨明了方向奋力向前游去。有一个人在岸上等她,所以不论多么艰难,她都要游回去,再和他见上一面。
当凌郁看到岸的时候,她全身都因耗尽体力而不住打战。徐晖就站在适才船离岸的地方,朝着她的方向张望,如同一座石像。她挤出最后一星力气,向岸边游去。循着水声,徐晖发现了凌郁微微探出水面的头颅。他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冲进浅滩,甩开水流对双腿的裹缚,一步步向她靠拢。
徐晖终于在齐腰深的水面够到了凌郁的手指,一用力,把她拉进怀里。凌郁勾住徐晖的脖子,整个人吊在他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徐晖搂紧她全部湿透的背脊,久久说不出话来。
徐晖把湿淋淋的凌郁抱上岸,升起篝火,让她烘烤衣裳。凌郁是太累了,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线,仰脸道:“我听到你喊我,我就使劲游哇游,总算游回来了。”
徐晖又是甜蜜,又是伤心,哽咽着说:“你要是游不回来,我就造一条船去找你,直到把你找着为止。”
凌郁不答话。徐晖低头一看,她不知不觉竟已睡熟了,微微蹙着眉心,脸上湖水泪水浑成一片。她蜷缩在他怀里,竟是小小的,全身心依赖着他。他略一动弹,她在梦里就伸手抓住他胳膊,似乎生怕他会跑掉。
这一夜,徐晖就抱着凌郁在篝火旁取暖。他就近拣了些药草草根,嚼烂了敷在她脖颈伤口上,再撕下衣衫一角悉心为她包扎。他愿永远这样环抱着她,他们二人便成一个世界,圆满的,光亮的,洁净明媚的。然而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当初九月临安城里的那个他了,太多的悲哀与悔恨压进心里,每一个回忆都要粉碎他。他弃绝了灵魂,化作一颗流星,绽放出刹那光华,就坠落在烂泥塘里,身上斑斑点点到处都是污迹,穿上再光鲜的衣裳,也是肮脏之人。他把自己的人生搞砸了,该往何处去,该如何去爱沉睡在身旁的人儿,他茫然无措。
徐晖仰望夜空,心中充满恐惧。月光倾野,洗刷着他身上不洁之处。他就在这月光下恍恍惚惚沉入了梦乡。暴虐的月光也变得温存,轻轻盖在他们身上,仿若上天悲悯的目光。
徐晖是被清晨树林间的鸟鸣声唤醒的。大地还未醒来,花儿拢着苍白色的花瓣栖息在枝头,等待晨曦为它们点染上第一抹嫣红。他迷迷糊糊觉得胸前空了,叫一声“海潮儿”,无人应声。他猛然惊醒过来,一睁眼,看到凌郁双手抱膝,坐在不远处的水边,方才舒了口气,一捏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走到她身边说:“我梦见你悄悄走了,扔下我一个人。还好是场梦。”
“总要与你道声别再走。”她回过头来,脸上漠然地无表情。
徐晖恍恍觉得凌郁好像站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对他讲话,中间隔着高山大河,千重万重。他心里忽有点儿着慌,赶忙道:“以后我们谁也不说什么走不走的话。”
凌郁眼中射出寒冰一样的目光:“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道理你却不懂么?”
“散不散是与旁人,你我怎么可以再生分离?”
“这世间的路何其狭窄,从来便只许各自独行。偶尔与人结伴同走一程,到了岔路口终究要相互别过。”
徐晖心中攒了千言万语,憋许久,只涌出一句:“海潮儿,我决不能再错失了你。”
“可惜,你已然错失了。”
“什么……”徐晖迷茫地望着凌郁。
凌郁幽幽道:“昨儿我眼睁睁看着义父他垮了,流泪了,才知从前你说得对。在我心里,到底义父的分量比你更重些。我要等他回来,一直陪在他身边。”
徐晖胸口如遭重创,心不住往下沉:“我不信!我知你心里怨我,说气话来呕我。”
“到了今时今日,何须再说气话。你我之间,只是到了不必再相见的境地。一看到你的脸,我便会想起不愉快的往事。不如就此别过,从此山高水阔,天各一方吧。”凌郁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她人已乘着轻舟一叶,过了千山万岭,再也追不回来。
徐晖怕眼泪即刻就要落下来,赶紧闭上了眼睛。原来凌郁是要摆脱他,原来她的心里已然没有他。
他听到凌郁冷漠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江湖大得很,有的是机会,有的是姑娘。很快,你就会忘掉我了。”
那最后一句话似乎微微打颤。徐晖打开双眼,凌郁正深深注视着他。他心上一阵激荡,刚想张口唤她的名字,她却转身走入海棠树林间,仿若一朵翩翩飘远的白云。
太阳跳跃着升起来,海棠花层层叠叠绽开艳红艳红的容颜,很快遮挡住了凌郁的身影。徐晖想拦住她,可刚一抬手,看到自己粗糙干裂的手掌,全身就凉了。他就是用这只手往明叔肚子上插了一刀,就是用这只手重重拍在小清身上。徐晖把手缩了回来,他已入地狱回不了头,再不能够祈求爱和宽恕。他的心跌进深渊谷底,在尖利的岩石上撞得粉碎,他的人从此只是行尸走肉。
凌郁拼上全身力气,昂首穿过海棠林,强忍住不再回头看徐晖一眼。她身上背着推卸不掉的包袱,要去找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大仇人。她知道,这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与其二人共患难,不如由她独自承担。
她想起《庄子》里的话,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阿晖,这么苦的相爱,不如相忘。
凌郁再不能回城中司徒家,便用身上带的一点儿碎金子买了匹羸弱白马出城北去。许多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没有怀揣司徒峙的命令离开姑苏,也是头一回着女装走在天高水长的江南官道上。策马急行数里,她忽而想起前方并没有急迫的任务,身后也没有嗒嗒的追兵,从此她再不用快马加鞭,成风追月。她所宝贵的一切都已流逝,只剩一个心愿要了却。生命何其漫长,她可以挥霍全部的光阴去完成这件事。于是她放缓白马缰绳,任它自由徐行。
去找慕容湛之前,凌郁打算先回故乡拜祭父母。一路北上,周遭的一草一木渐渐变得陌生,空气清新得简直呛人,世界好像突然展开新的面目,好奇地注视着她。她再也不必伪装成凌少爷,司徒家族的镣铐咔嚓崩断,她终于还了自己本来面目。人世原来是如此单纯清静甚而枯燥。她独自走在返乡的途中,仿佛只是像往常一样回家去,所有的爱和恨都不曾有过,她只是当年那个六岁大的孩子。
很多年前,她记得家住得很近,就在河的对岸,过一座弯弯的拱桥就到。很多年后,她长大了再想起来,却又觉得家住得很远,远得好像是在天涯海角。
凌郁已然有十余年没回家了,然而回家的路她还记得。过了长江,进入淮南东路,故乡就一步步地近了。她有意放缓了脚步,心中忐忑,几乎是害怕。
然而一踏进那座破败窄小的城门,凌郁的心神便即安定了下来。雕花桥礅,潺潺流水,桥边垂柳,咯咯作响的青石板路……眼前的一切是如此亲切,沉睡在她身体内的童年记忆顷刻苏醒,她以为已然忘却的种种重又在眼前变得清晰。这一景一物曾无数次出现在她迷乱的梦中,她以为那是异乡,原来却是故土。
她呆呆立在当地。一个挎着篮子卖子夜花茶的中年妇人经过时道:“姑娘,瞧你这模样,是从大地方来的吧?”
凌郁回过身来,不置可否地笑笑,忽而觉得一阵心酸。她想起前朝人写的诗,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原来真是这样。而她,竟是连乡音都改了。
凌郁身上有种摄人夺魄的美丽,这个凄楚的笑容更加动人。妇人瞧着心中喜欢,不由多说了两句:“你是来找人的吗?这城小,各家各户我都认得。你告诉我,我领你去!”
“我……我找凌家。”凌郁小声道。
“凌家?”妇人蹙起眉头:“咱们这城里头可没有姓凌的人家呀。”
“是凌书安凌先生家,就住在城东头!”凌郁急切地说道。
那妇人脸色霎时凝成铁青色:“他们家?他们家十多年前就出了事,全家人都死光咧!你如今却来找他们做什么?”
凌郁心头一沉,答不上话来。那妇人觉得晦气,赶紧侧身走开了。凌郁也不再问人,凭着记忆,沿蜿蜒狭长的河道一路向东,过一座圆石拱桥,拐进一条蔽荫的巷子,走不几步,一片荒废的宅院便赫然矗立在眼前。
这就是我的家。凌郁仿佛又看到院子里含苞待放的杜鹃花,母亲穿着银粉色双缎面小袄,拿一把明晃晃的剪刀,站在花圃里教几个丫鬟修剪枝叶。她和妹妹拎着小水壶跑前跑后,看到父亲携着几个得意门生从正门走进来,用她所不懂得的言辞讨论着什么,就奔上去一人抱住父亲大腿一侧,央他带她们玩。父亲总拗不过她们,当着学生的面,就把两个孩子双双抱起来,一面忽悠忽悠地走,一面笑着说:“夫人,有什么好吃的么?这两个娃娃越来越重,我都要招架不住喽!”她和妹妹就咯吱咯吱地笑起来,母亲和丫鬟们也笑,连父亲的门生们也跟着笑。她记得那时候满院子里都是笋尖子一样清脆的笑声。
突然之间,那队黑衣人长刀一挥,笑声就结成了冰,一块一块冻在窗棱间。多年后凌郁重回故里,拿手轻轻拨弄,只能听到铮铮的声响。她朦胧记得她的家很大,长大了才发现,家其实竟然很小,只是司徒家族的一隅院落而已。她走进一间间屋子,寻找儿时的记忆。每间屋子都落满尘埃,遍结蛛网,血腥气凝固在空气里,隐藏着一场一触即发的杀戮。她知道,童年的欢乐一旦失去,就永远不再复返。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幕后主使的仇人。
凌郁出了后门,沿着小路上山,穿过一片树林来到半山。这里埋葬着她全家人,是当年司徒峙叫人收殓的。刚走进树林,她就感到这林子里还散发有他人的气息。那是一种强烈的熟稔的气息,充满了力量和威胁。还有谁会到这里来呢?她一颗心无来由地怦怦乱撞,不由放轻了脚步,悄没声息向前移动。那片墓地就突然闯进她眼帘来。
十来座大大小小的土坟伫立在山岗上,饱含冤屈,而又沉默不语。这就是普通人的命运,他们幸福时默默微笑,受到屈辱迫害的时候也不吭一声,偏偏是这样善良隐忍的人们,总要蒙受苦难,含冤而终。凌郁的父母就是这样。但她发誓不做这种人,她把怨恨一寸一寸埋藏起来,埋得愈深,恨就扎根愈深,为的是要有一天以牙还牙,报仇雪恨。然而她知道,逆来顺受的人们其实更令人羡慕,她这样的人却注定得不到片刻安宁,享受不到人世的明亮与欢乐。她太想爱,可又放不下恨,便只能挣扎于血腥,而无法安息在这片宁静祥和的山上,像她的父母一样相守相望。
此刻这片墓地里站着两个人。凌郁把身子藏在高大的榉树后面张望,血霎时就凝住了。虽然只匆匆见过两面,这二人扎进她瞳仁里,还是一眼便认得出来。
他们并肩站在凌书安夫妇的坟前,默默放下两束鲜花。慕容湛蓝袍澄湛,凌波罗裙飘曳,远远望去,凌郁不自禁在心底叹了口气,她几乎是喜欢他们的,这一对神仙般的眷侣。
“这帮混蛋!”慕容湛紧锁眉头,低声咒骂了一句。
“湛哥,让逝者安息吧。”凌波扬起脸,轻轻握住了他攥紧的拳头。
“小波,我心里好恨!”
凌郁的心沉入黑暗深渊的最底层。再也无可怀疑了,他们就是害死全家人的幕后元凶!除了无法磨灭的悔恨和愧疚,还有什么原因能够让他们在十五年后来到这片被人遗忘的墓地?她在他们的脸上发现了幽密深邃的痛苦,这痛苦逐年增长,与他们的容貌融为一体,几乎不可察觉。
是他们,就是他们!凌郁双手死死扣住树干,这就是我的仇人!她曾千万次地幻想过仇人的模样,想成是凶神恶煞,妖魔鬼怪,想他们茹毛饮血,杀人成性。想象的碎片拼凑啊撕碎啊,最后汇成的人形却怎么是这样一对情爱笃厚的俊美夫妇?
凌郁不敢承认,她内心最深处不愿慕容湛夫妇作她的大仇人。然而人生却有种种不由自主,有时候连选择谁作自己的仇敌都不能够。
从墓地尽头的山路间传来哒哒的马蹄声。远远奔来一匹油黑乌亮的骏马,马上一位素袍青年到近前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慕容湛夫妇面前,拜倒行礼道:“儿子给爹娘请安了!”
喜悦和宠爱流水般笼上凌波眼角眉梢,冲淡了适才的悲哀。她微笑着扶起儿子,佯装嗔怪地蹙了蹙眉头:“旷儿,你老是这么贪玩,妈都好一阵子没看到你了。”
树丛深处的凌郁,整个人如同掉进了冰水里,简直比雕鹏山的深潭更黑更冷。眼前这和乐融融的一家人就是她今生的大仇,可这含笑的英俊青年,却又是这世上她最亲的亲人。不是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她总还是怀有一丝侥幸,只盼慕容旷并不是仇人的儿子。然而此时此刻,一切再没有怀疑的余地。她似乎能听到鲜血从大哥血管里汨汨流过的声响,那是慕容氏的血液。这声音几乎要撞破她的耳膜,冲进她的喉咙,刺穿她的胸膛。她疼痛地蜷缩在地,咬紧了嘴唇,生怕自己尖叫出来。
掠过青翠的叶稍,凌郁看到慕容湛伸手一示意,慕容旷便恭顺地跪倒在众坟面前,向自己的父母郑重行大礼。他以为叫儿子磕个头,行个礼,就能把当年的恶行一笔勾销么?愤怒的火焰一触即燃,霎时烧遍凌郁全身。她简直想扑上去给大仇人狠狠一记耳光,打掉他假末招式的仁慈面具。
待他们三人结伴离去,凌郁才从树林里走出来,把坟前的鲜花狠狠扔远去。她在父母坟前长跪不起,祈求他们赐予她复仇的力量。她要向慕容湛一家讨还这笔血债,要他们血债血偿。然而,慕容旷亲切的面庞总在她眼前打转,搅乱了她的意志。她心烦意乱,一时是汹涌的恨,一时又是澎湃的爱,陷在漩涡里,潮水发狠地要将她整个淹没。
祭拜过父母家人,凌郁下山折回城中。若疾行一阵,或许还可以赶上慕容湛夫妇,但她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起来。她对自己说,反正我所有的日子都是用来报仇的,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可是她骗不了自己,她故意拖延,是害怕见到慕容旷。她分不清他究竟是仇敌还是亲人。
故乡的小城是名副其实的小,一炷香的工夫便从东头走到西头。她心不在焉地在街市上来回转悠,佯装饶有兴味地采选大娘篮筐里的鲜货,心里却不住寻忖,他们该出城了吧?他们早该出城了吧?
“……二妹?”一个熟稔的声音却突然从背后响起。凌郁全身一震,惊恐地回过身去,就看到了她此时最怕见到的人。慕容旷牵着他的大黑马快步走过来:“真的是你!你换了女装,我都有点儿不敢认了!”
慕容旷伸手刚一触及凌郁手臂,凌郁就像被蛇咬了一口似地,往后缩了缩。慕容旷并未察觉,他沉浸在这偶遇的欢喜之中。
“我正想着过几日便往姑苏去接你呢,你自己已然离开司徒家啦?”
“嗯。”凌郁痛苦地点了点头。
“你却如何会来这里?”
凌郁低头犹豫良久,鼓足勇气,抬眼问道:“大哥,你为何在此处?”
“我跟我爹娘来给故人扫墓。”慕容旷淡淡说道。
故人?他们竟然还自称是我家的故人?凌郁悲愤至极处,牙齿不自禁地上下打颤,发出玉石碰撞的咯咯声响。
慕容旷这才留意到凌郁神色不妥,关切地扶着她肩膀道:“二妹,你怎么啦?”
凌郁想从慕容旷手中挣脱,一时却挣脱不掉。慕容旷的手掌灼人般地,在她肩头火烧火燎。而她整个人却仿佛身在万年冰川,惊悚苦寒。她觉得无比烫,又无比冷,不由地浑身战栗。
慕容旷以为她在为与司徒峙的最终决裂而难过,便转而道:“我爹娘才刚出城,我带你去追他们,一会儿便追上了。”
“不!我不去!”凌郁尖声说:“啪”地甩开慕容旷的手。
“他们人很好,会视你如亲生女儿一般。”
一对慈爱的父母,一个体恤的哥哥,一个山高海阔的世界,这是慕容旷许给凌郁的未来。然而此时此刻听起来,它多像是个残酷的讽刺。亲生女儿?凌郁死死瞪着慕容旷,大哥,正是你这对很好的父母,让我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你怎么啦?”慕容旷目光明澈,坦诚如赤子。
仇恨是一杯毒酒,深深浸入凌郁的五脏六腑。她满心怨恨,冷冷说道:“我还要给我全家报仇。”
“报仇不会让你心里更舒坦,这世上还有好多更要紧的东西。”慕容旷道。
有那么一刹那,凌郁几乎克制不住,要扑上去揪住慕容旷衣襟,大声说出仇人的名字。施暴之人当然可以轻易忘记犯下的恶行,可是被损害的人怎么忘?谁能补偿她失去的童年?谁能偿还她耗费的青春和爱情?不,她永远忘不掉,永远不!
慕容旷的目光掠过凌郁肩头,神色忽而变得凝重:“咱们走!”不由分说,携起她的手,快步扎入人群里。
慕容旷拉着凌郁穿过热闹的集市,七拐八拐,想往僻静处隐去。凌郁也觉出从背后袭来的团团杀气。她略一迟疑,反手拽住慕容旷道:“跟我来!”便拉着他斜穿过几条巷子,溜进凌家久已废弃的老宅。
“怎么回事?”凌郁这才腾出口气来问。
“这两日总觉得有人鬼鬼祟祟跟着我,似乎来意不善,又像有所忌惮,不知是什么来路。”
“你可得罪什么人啦?”
慕容旷低头默想片刻,脑海里却一无所获。他环顾四周,惊奇地看着这座破败死寂的宅院:“这是什么地方?”
凌郁再也不能隐瞒。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吐出心底里铁锈斑斑的秘密:“这是我的家。”
慕容旷惊愕地掉回头来瞅着她:“你的家?可你家里人……”
“我家里人都给恶人害死了,就死在这里!”凌郁目光如刀刃,狠狠插进慕容旷的身体。仇人的名字已滚到舌尖,轻轻一吐便能刺穿大哥的耳膜。
慕容旷又惊骇,又迷茫,心底还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别的事情。可还未等他想清楚,院门突然被“砰”地撞开了。三条壮汉闯进来,大步流星跨到慕容旷面前:“臭小子,看你还想往哪儿跑!”
慕容旷和凌郁认出他们是雕鹏山跟随杨沛仑左右的三位长老,当日在雕鹏山上交过手,后来在少林寺中也曾见过。
慕容旷心里有了分寸,倒安下神来,笑道:“三位如影随形,请问究竟有何贵干?若是要讨杯酒钱,几两碎银子在下倒还出得起。”
为首的一位长老两鬓皆已斑白,火气却盛,大喝道:“你甭明知故问了!咱们山主就是叫你给害死的,你还想赖吗?”
慕容旷和凌郁对视了一眼,都想,天下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杀死杨沛仑的事还是给他们获知了。
一想起那夜杀人之事慕容旷心里便一阵抽搐。他垂下眼皮勉强说:“杨沛仑是咎由自取,可怪不到别人头上。”
白鬓长老身旁的瘦高个子长老怒骂道:“臭小子,竟敢数落咱们山主!活得不耐烦了吧!老子是混蛋,儿子也是一个样!”
慕容旷听他辱骂父亲,怒火一下子拱上了胸口。他攥紧拳头,跨上一步厉声喝道:“你胡说什么?”
第三位灰袍长老粗声粗气地说道:“天下人都知道,慕容湛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恶棍!你是他儿子,自然也是奸恶之辈!”
“天下人?天下人就能明辨是非了么?究竟谁是混蛋,谁是好汉,各位真能看得分明吗?”
父亲究竟是何人,长久以来这个疑问都深锁在慕容旷心头,吹不散解不开。在他眼中,父亲胸怀广阔,意志高远,他想不通为何天下人却都说父亲是恶毒凶险之人,行卑劣龌龊之事。后来,他和龙益山在黎静眉家乡茶园为她守灵,四野不闻江湖事,只有乡户人家炒茶的香气缭绕。坐在半山腰,他忽然想,其实就算天下人都咒骂父亲又如何呢?天下究竟有几人真地认识慕容湛?大多数人还不是交口相传,人云亦云?真正了解父亲的便只有他们几个而已。而他们几人,难道不足以抵挡全天下人的众口铄金了么?
“得了,甭费嘴皮子了!臭小子,今儿个咱们就是来取你人头,好回去祭奠山主!”白鬓长老一声喝令,三人拉开架势,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慕容旷把凌郁推到一边,冲她微微一笑:“你别动手,且看大哥收拾他们。”他一跃跳到三位长老跟前:“三位与我并无私人恩怨,能不能不打?”
“想求饶?那可没门儿!”瘦高个子长老鼓着眼睛一撇嘴,率先冲了过来,五指抓向慕容旷面门。白鬓长老和灰袍长老也从不同方位同时出手,慕容旷被他们团团围在中间。
他们三人出手凶狠,但有所顾忌,眼神里泄露了深藏在心底的忌惮。湛卢宝剑,飘雪劲影,两次大闹雕鹏山,两任山主的惨死,这一切使慕容这个姓氏成为雕鹏山人的死穴,让他们恨之入骨,又魂飞魄散。
慕容旷却是无所畏惧。今日他终于发现,别人的中伤和毁誉并不一定能够撼动他。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比谁都更清楚。不要被别人蒙蔽了眼睛,要透过自己的心去看。不要受外物牵制,要高高兴兴做你自己。父亲的话又从他心底升起,他的世界在一瞬之间变得澄澈分明。
其实世间所有的比试都是一样,实力相当时,决胜负的就是气势。一方有忌惮;一方无畏惧,输赢已然分出。慕容旷但觉周身格外舒展,一身功夫便如行云流水,无所拘泥。武功之道与自身合二为一,成为一个完美的整体,这也许就是“飘雪劲影”的最高境界。
凌郁在一旁默默观战,心绷紧了几乎要炸开。她担心慕容旷以一敌三会吃亏,想冲上去帮他,手脚却偏偏像被绑住了似地动弹不得。整座宅院中弥漫着父母家人的游魂,他们飘来荡去,无声地哭泣,谴责她竟会结交仇人之子。
她注视着慕容旷与雕鹏山三位长老旋斗,看他们由肉掌相搏到兵刃相交,铁器碰撞之声尖利刺耳。这声响让她不由想起六岁的那个午后。屋檐下凝滞的血腥在汨汨蒸腾,埋葬了十余年的杀戮情境又在眼前拼合。她仿佛重被带回到那场屠杀之中。那伙凶恶的黑衣人手持长刀,闯入她平和安详的家园,一刀一条性命,每条性命都流干了鲜血,化成冤魂,钻进她心底深处幽暗的角落。
海潮儿啊海潮儿,你怎能忘记这血海深仇?你怎能忘记你究竟是谁家的孩子?娘亲在悲泣,父亲在叹息,妹妹在哀号。
便在此时,慕容旷夺过灰袍长老手中长刀,隔开瘦高个子进攻,反手划破他左边肩膀,血哗啦一下就奔涌而出。只要再跟进一步便能结果这瘦高个子,但慕容旷不欲伤人性命,撤回长刀道:“还打吗?不打就走!”
瘦高个长老急了,抄起手中短刀向慕容旷扑来。慕容旷不及后撤,只得持长刀劈入他右肩,一时鲜血迸流,有几滴甚至溅到了凌郁袖口上。凌郁看着这血,胃里一阵翻刍,几乎要呕吐出来。这是妈妈的血吗?他们在屠杀她手无寸铁的亲人,可她只能躲在暗处,就这样眼睁睁毫无办法地看着。
她的透明匕首瓮瓮作响,似乎想要冲破洞箫的束缚,刺入仇人胸膛。她把匕首抽出来,紧紧握于胸前,大口喘着气,想平息心中令她惧怕的暴虐之潮。可匕首的意志却更强大,它咯咯发颤,吐出愤恨的寒光锐气,每一道光影都饱含着一个字,杀!
杀,杀,杀了你凶残的仇人,为你父母报仇!你已经等了太久,不能再等下去了!匕首贴在她胸口上说,动手吧,将我插入仇人的心房,只一下,他的血将喷涌而出,以此洗净你亲人所流的含冤之血。
凌郁红了眼睛,分不出谁是慕容旷,谁是雕鹏山长老,眼前只是一片血红如海。她不由抓紧了匕首,浑身颤抖着向他们走去。
瘦高个长老双肩受伤,再也支持不住,扑通栽倒在地。他两个同伴急忙抢上去把他扶住。慕容旷不愿杀人,更不愿他们纠缠,于是故作凶恶,疾言厉色道:“杨沛仑都是我手下败将,你们三个也想随了他去吗?”
“走!”白鬓长老脸色铁青,和灰袍长老搀着受伤的同伴走出凌宅大门。
慕容旷长长舒了口气,叹息道:“雕鹏山真是没落了。他从来只凭武治,终究不能长久,崛起快,倒台也快。如今武力治不了人,便连豪气都没了。”
他转过身来,斜阳忽然变得异常耀眼明亮,卷着犀利的奇幻光彩,罩住他双目瞳孔。他一时看不真切,不得不眯起双眼:“二妹,咱们走吧……”
话尚未说完,微笑还在嘴角,慕容旷遽然觉得胸口一寒,仿佛心撞倒了极北的冰川上。光彩消失了,他迷迷茫茫低头看去,前胸上插着一把精雕细琢的匕首剑柄,再一抬头,凌郁脸色白得如同一张蜡纸,眼睛变得格外大而黑亮,眼白上布满血丝,一丝一缕都凝聚着惊恐与毒怨。
慕容旷脑子里一片空白,迟疑地望着她:“你,你干什么?”
凌郁的上下嘴唇不住颤抖,勉强挤出几个字:“你杀了我全家,我也杀你全家!”
慕容旷觉得胸口裂开了一道口子,有冷风不断刮进身体里,把体温和热量一点点挤掉。他听不懂凌郁说的话,挣扎着分辩:“我……我没杀你……你家……”
凌郁脑海里轰隆隆一片混乱。她惊骇地瞅着胸前一片殷红的慕容旷,看他伸手想拉自己的手臂,突然身子一晃,便栽倒下去。
就在这个瞬间,凌郁猛然从恶梦中惊醒过来。在她眼中,慕容旷高大坚强如青山,是她永远屹立不倒的倚靠。可是他竟然倒下了。她方才发觉,原来他亦是血肉之躯,原来她竟然将匕首捅进了他的胸膛。
凌郁听到自己的心“砰”地炸开来。她扑到慕容旷身边,搂着他的身体,尖声大叫:“大哥!大哥!”
慕容旷茫然瞅着凌郁:“二妹,你……你眼睛里……怎么这么多怨恨?你……想干什么?”
凌郁绝望地喊道:“我没办法呀,大哥!杀我全家的大仇人,我找了十几年,竟然就是你爹!你爹他杀了我全家呀!”
“这不可能……我爹……我爹怎么会……他不会的……”慕容旷奋力摇了摇头。
“我必须要给我爹娘报仇!他们死得太惨了!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呀!我没别的办法,必须要血债血偿!”凌郁说得咬牙切齿。
“……我……我替我爹还债……行不行?”
凌郁看到最新鲜的热血不断从慕容旷胸口轧出来,血流如注,染湿了他整片衣襟。她一激灵,急惶惶掏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手一抖,全撒在伤口上。可心脏是血液之泵,药才刚一敷上,即刻就被冲开了。她慌张地伸手去堵那血流,满手满袖都沾染了鲜血,却仍止不住流血成河。
这是司徒峙教给她的第一招,也是最直接的一招。看准敌人心口的位置,握紧武器,平插进去,直捅到底,几乎无技巧可言,重要的是手莫抖,心莫犹豫,只这一招,便足以致对方于死地。那年她个子还小,尚不及成人前胸,但她牢记住这一招,因这一招最适合报仇。她经年累月反复练习,每一击都当作是刺向仇人胸膛的预演。倘若司徒峙亲眼目睹适才她那飞快的一击,定会忍不住喝一声彩。
这是积蓄了十几年的致命一击。凌郁明白,无论是谁受此重创,必死无疑,除非他是没有心的。可慕容旷恰恰是有一颗最干净最炽热的真心哪!
“大哥,大哥,为什么偏偏是你爹?这世上那么多人,怎么偏偏却是你爹?”凌郁死命搂着慕容旷,绝望地反复叨念着。
“你别去……找我爹报仇……你……打不过他……”慕容旷小声说。
凌郁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慕容湛的对手。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她全家人都死了,只留下她一个,她注定得为父母家人报仇,这就是她的命运,没有别的法子。她缓慢而坚决地摇摇头:“我得去找他。我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去找他。我活这么久,就是为了去找他。”
慕容旷叹了口气:“你一定要去……可别提今天的事……记住……千万别提……”
凌郁如何不懂慕容旷的一番苦心。他了解父亲不会为难一个晚辈,只要凌郁对今天暗算他的事守口如瓶,性命自会无虞。凌郁的心都碎了。她从小渴望被人所爱,总嫌得到的爱太稀薄吝啬。谁知道,世上竟然有这样一份深厚的爱,差一点便要把她从黑暗的泥沼中托起来,可她却轻易把它拦腰斩断了。
“大哥……”她有千言万语,却哽住了一句也说不出。
“二妹……自己要当心……”慕容旷的眼皮半垂下来,声音愈来愈低。
凌郁攥住慕容旷的手,发现那手愈来愈冷。她吓坏了,战栗着叫他:“大哥你别睡!你打我骂我都行,就是别睡!求你别睡!”
慕容旷想向她展开一个微笑,可他似乎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觉得自己浮了起来,轻飘飘要脱出躯壳,往天上一朵闪着金光的云彩上去。我就要死了吗?他迷迷糊糊这样想,却并不感到悲伤。
“大哥,我这就带你去找你爹!你不是说过你爹精通医术吗?我们这就去找他,他一定医得好你!你再撑一会儿!”凌郁目光散乱,奋力扶起慕容旷,往门口挪去。
慕容旷靠在凌郁身上,一点儿气力都没有了。他身子很长,凌郁只勉强抱得起上半身,腿脚都拖在地上。他用尽全力才勉强说出几个字:“……他们走远了……追……追不上了……”
“大哥,你再忍忍!”凌郁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粒。她咬紧牙根,一步步往前挪去。她明知自己所做皆是徒劳,然而不到最后一刻,总是不肯相信慕容旷将会死去。
慕容旷伏在凌郁肩头,渐渐觉不出疼痛,只感到平安喜乐。凌郁的呼唤变得愈来愈遥远,他虽然不断为那亲爱的声音频频回首,却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推着他往远处走。那是一条幽暗狭长的甬道,墙壁上闪烁着零零星星的微光,甬道尽头则是一片金灿灿的大光亮。那光亮招引着他,让他虽然迟缓,却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走去。
凌郁感到肩头一沉,慕容旷的头垂了下来。她大惊失色,脚下一绊,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她什么也顾不得,爬起来搂住慕容旷的肩膀大叫:“大哥!大哥!大哥!”
慕容旷最后一次被她的声音所召唤,勉强打开一条眼缝,低语道:“妹妹……咱们……到光亮里头去……”头倚在凌郁身上,一动不动了。
凌郁低头看着怀里的慕容旷,他像是沉入了一个美好的梦乡,脸庞柔和,眼睑低敛。大哥……她颤抖地迟疑地轻声叫他,没有回应。大哥!她热切地悲伤地呼唤他,仍旧没有回应。她搂抱着他,一声声不断呼唤着他,渴望他会答应一声。他胸口上还插着那把匕首,她不敢拔,因为她始终幻想他会苏醒过来,亲切地再叫她一声二妹。
夕阳洒下来,四野无声,天地不仁。凌郁想起她六岁时守着父亲的尸体时,世界就是这样空寂冷酷。此刻她怀抱着慕容旷,贪婪地依偎着他最后的一星温暖,小声嗫嚅说:“大哥,你不是答应要一生一世保护我吗?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名山大川,结交良朋俊友吗?你怎么不理我?你怎么把说过的话都给忘啦?”
慕容旷是她最后最坚固的堡垒,她以为不论她做错什么,最后他总会原谅。然而这一回,当她把冰冷锐利的匕首刺入他滚烫的胸膛,他终于转身而去,再不回顾。
青春很短,岁月却悠长。欢娱很少,悔恨却太多。伤害很容易,弥补何其困难。
凌郁摊开双手,满手都是从慕容旷心口流出的鲜血,图腾一样凝固成各式图案。所有欢乐和痛苦的往事一刹那间从她眼前飞过,最后的最后,只剩她孤独一人。
太阳落到山的那一头,慕容旷的身体变得冰冷冰冷。凌郁知道,她不能够抱着大哥到永远,可是她更不能够把他丢下不管。她使出全身力气,把他架到门口,回廊下的大黑马一看到主人的样子,立即发出呜咽悲鸣,低头磨蹭他的肩膀,似乎想把他从沉睡中唤醒。
凌郁心中一阵悲恸。她知若不紧紧勒住神志,这悲恸顷刻间便会决堤,赶忙深吸一口气,掉过头去。
怎样把慕容旷带走是个问题。凌郁立在门边想主意,瞥见一辆马车经过对面巷口,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记起早先徐晖带她在霍丘城外拦路抢劫的事来。她学着当时徐晖的样子,扯下一片衣襟蒙在脸上,乘着暮色抄近路疾奔至僻静处,待那马车驶近,冷不丁一跃而下,拦在车前。
凌郁白裙曳地,浑身血迹斑斑,轻飘飘形如鬼魅。车夫一见,吓得魂飞魄散,不待她开口,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走了。凌郁不费吹灰之力,便抢得一辆马车。她望着车夫踉跄远去的狼狈身影,嘴角一抽动,有点儿好笑,却又想哭。想当初她和徐晖驾着抢来的马车并肩驰骋,一路谈天说地,做强盗是何等的赏心乐事?而如今,再也没有人与她并肩同行了。
凌郁把慕容旷挪上马车,见拉车的是匹驽马,便解开缰绳,给自己买的白马套上,赶着马车出城。慕容旷那匹大黑马不肯弃主而去,也低头跟在后面,喉咙里呜呜地似是悲鸣。
凌郁走在忽明忽暗的夜色里,城外便是旷野,天地空阔,寂寥无人。她沿着河堤,经过田野,经过山丘,经过一片青草繁茂的湖水边。她看马儿乏了,就放它们在湖畔吃草歇息。湖水清亮,照出她蓬头垢面,满身血污。她环顾四周无人,便脱去血衣,走进湖水里清洗身体。
月亮藏在云朵后面,探出半个脑袋,似乎想看她年轻美丽的胴体又不敢看。这身体是她的秘密,为了掩藏它,十几年来她浴血奋战,精疲力竭。即使独处一室,她也不敢轻易展露身躯,生怕为人所见。到今日她才突然发觉,其实不是很简单吗?只要换上她自己的衣裳,走到义父面前,走到阿晖面前,走到大哥面前,看着他们的眼睛说:“这才是我呀”,新的人生便会扑面打开,世界从此由混沌变得分明。
可是太晚了,她把一切都搞砸了。凌郁整个身子浸入清冷的水中,与湖水融为一体。她皮肤白皙,月光下透明似的,轻微的起伏,仿若水波摇摆。这让她想起自己的乳名,海潮儿,海潮儿,也许她真就是水的孩子,水一样静默孤独,也像水一样无情无义。
凌郁在水中使劲揉搓沾了鲜血的双手。她疑心手掌纹里藏有血迹,如何摩搓也擦拭不净。怎么洗不干净?怎么就洗不干净?她暴躁地更使劲去搓,可慕容旷的鲜血仿佛生了根似地,顺着肌肤纹理钻进她手心里去,洗不掉,擦不净,拔不出。凌郁知道,流出的血再也收不回去,做下的事也不能反悔。她杀了大哥,再也不能重新来过。月光温柔而残忍,洒在她的手上,也洒进她的心里。在这样的月光里,伪装再也裹不住真心。悔恨和悲恸从心底深处翻涌而上,将她整个淹没。凌郁再无力抵抗。她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身体,放声哭起来。
月夜静谧寂寥,天地间只回荡着凌郁的恸哭声。月光也无语,把手轻轻搭在她不断抖动的赤裸肩膀和背脊上,那银白色的身体放着光芒,远远望去,如一尾银鱼。
凌郁把嗓子哭哑了,就把头沉入水中,无声地流泪。无边无际的湖水,盛着她年轻生命的全部泪水。她在水里泡了大半夜才上岸,解开大黑马鞍上的包袱,拣了一件慕容旷的长袍穿上。慕容旷身形比她高大,衣裳套在她身上,显得太长太宽大,就仿佛她的人太小太瘦弱。衣服上散发着阳光和花草的芳香,这味道凌郁如此熟悉,每回慕容旷款款而来,风里飘荡的就是这股淡淡的味道。现下凌郁穿着他的衣裳,就好像是在他的怀抱之中。她心头一暖,几乎又要流下泪来。
凌郁向着家的方向拜倒行大礼,默默说道,爹爹,妈妈,孩儿不孝,这么多年都让你们含冤地下。如今孩儿终于找到了大仇人。我是凌家的孩子,我决不会让凌家的鲜血白流。
凌郁起身缓缓走到马车前,迟疑良久,鼓足勇气撩起车帘。慕容旷靠在车内,平静地沉睡不醒,那把匕首还插在他胸口。她无法再自欺欺人,大哥永远不会醒来,他的心脏早已停止了跳动,手掌心里亦没有一丝温度。她双手握住匕首,咬紧牙根,一狠心将匕首拔了出来。慕容旷的血已然干了,剑身上凝着暗红色的血块,反衬得匕首质地更加洁白润透。原来这匕首真是血腥凶器,非要食骨饮血,才愈放光彩。
凌郁胆怯地握住慕容旷僵硬冰冷的手掌,贴在自己脸颊上,耳语道:“大哥,我还是得去找你爹,没有别的法子。你不必担心,我不是你爹的对手,我杀不了他,他们都会安然无恙。我只是必须得去找他。我好像等了一辈子,就为了去找他。之后我便来陪你,永远不再惹你生气烦恼了,好不好?”
在这个夜里,凌郁下定了决心,前面似乎也只有这一条路能够了偿所有的恩怨情仇。她给自己的人生设定了结局,心中便即坦然,脸上的忧戚被坚定扫去,只有最深处的哀伤化不开,凝在眼底和眉心,结成点点冰晶,给这张年轻的面孔笼上了一片阴影,在旁人看来是冷酷,有谁知道,其实却是血泪。
寻仇
凌郁驾着马车、携着黑马,折回东北方向,白天赶路,夜宿郊外,往霍邱方向而去。她仍旧男子打扮,尽拣僻静的小路走,一路上低眉垂目,从不与人搭讪,闭口不言。她是一个冷峻缄默的少年,要去找一个她终生等待的人,这个人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到霍邱城外的时候,林间的杜鹃、石竹,还有不知名的野花,从枝头纷纷落落,嫣红雪白,仿佛一阵艳丽的春雨。原来一转眼的工夫,已到暮春的落花时节。这让凌郁想起了姑苏城外的海棠林,海棠林旁的林红馆,继而想起了她的朋友骆英。她在落花中跪下来,为骆英祈福。骆英此刻身在何方?她和高天正过着幸福的日子吧?凌郁原以为生命久长,人生何处不相逢,却没想到她已把自己推到了命运的尽头,已然没有机会再见骆英。
霍邱城外的山林地形复杂,树木繁茂,一般人根本不会察觉隐匿其中的世外幽谷。就算是曾来过一次的凌郁,一入树林,很快也即迷失了方向。她索性不再误打乱撞,放大黑马在前面带路。老马识途,黑马在小道间七拐八绕,停在一株巨大的枫树下。凌郁试探着拨开树前杂草,那个深邃幽暗的洞口终于向她展露真容,宽窄刚好能容下马车。不等凌郁招呼,大黑马便轻车熟路地迈入洞穴,达达地小步往前跑去。凌郁轻轻给了拉车的白马屁股一掌,白马犹犹豫豫跟在黑马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黑暗里,沿着斜坡缓缓向下。
凌郁一行从幽长的洞中钻出,眼前骤然一片明亮。暮春时节的幽谷如同一幅山水大写意,点点青黛是远方连绵的山岱,重墨是眼前青翠纤长的修竹,留白则是山野间淙淙穿过的小溪。若说司徒家族的园林是人工雕琢的世间极品,这幽谷便是浑然天成的自然造物。
大黑马仰天鸣叫,一溜烟向幽谷深处奔去。凌郁驾着马车缓缓跟过去,慕容湛夫妇幽居的木屋在翠竹掩映间渐渐显露出来。凌郁心头一紧,不由自主握紧了腰间洞箫。但屋主显然并不在谷中,任凭大黑马嘶鸣咆叫,也无人应声出来。凌郁看到大黑马眼中焦急悲切的神情,知它是在向家人报告噩耗,便走过去把脸贴在马头上,怜惜地轻轻拍着它的前额。大黑马侧头反复摩搓凌郁的脸颊,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咽之声,仿佛是在说,我们终于到家了,可是我的主人再也醒不过来了。
凌郁察觉有泪水冲上眼眶,当即反手狠狠给了自己右肩伤口一拳。她立时疼得躬下身子,全身打颤,半晌才长长喘上一口粗气。这一来,她被大黑马打动的心肠又复坚硬强悍。她一遍遍告诫自己,不可心软,不许流泪。
左首一间竹室门楣上刻着“心旷”二字,凌郁料知是慕容旷的卧房。轻轻推开门,屋内床榻旁放置着慕容旷时常携带的七弦琴,墙上挂着一副山水画,寥寥数笔,群山巍峨、峻丽浩阔之象即跃然纸上,上题一行行书——山旷犹需心旷。整个房间陈设简素齐整,窗几明净,一如慕容旷素日的为人风范。
凌郁将慕容旷从马车内架出来,安置到卧房榻上躺好。自始至终她都侧着头,不敢直视大哥的面容,唯恐自己泪水霎时夺眶而出。天气转暖,慕容旷身体非但未生异味,日久竟隐有淡淡清香。那是一种树木沐浴在阳光里的沉沉暖意,与他衣衫上的气息十分相似。
这温暖的缕缕气息弥漫在房间里,仿佛慕容旷就在身旁,从来未曾离开。凌郁不敢久作停留,快步走出来,把关于大哥的所有记忆关在门内。
慕容湛、凌波夫妇外出未归,这给了凌郁充裕的时间摸透幽谷地形。她逐一察看了每个房间,慕容夫妇的卧室活泼清新,微有些繁复零乱,却别有一番情致。帘帐是洁净的素色,被面则是令人愉悦的暖调,墙上挂着各式乐器,想是凌波平日常用。窗台墙角种植了各色花草,生机勃勃地向上伸展枝叶,满室一种自得其乐的欣欣然。桌案上摞着几册书卷,其间夹着许多短笺,字迹或疏放或灵秀,一看就是慕容夫妇随手留给对方的便条。
凌郁抽出几张来看,但见有的写着:“湛哥,我入城购置家用,稍去即归。桌上小壶,采去冬腊梅雪新泡洞庭白鹤,小饮半盏,看茶香更清润否?”
有的写:“闲来无事,偶翻《系辞》,尤爱‘古之聪明睿知,神武而不杀者夫’句,一语警醒梦中人。方知庄周是大智慧,孔丘却是大慈悲。”
有的只寥寥数字:“东窗山碧萝又发新芽,一睹为快先。”
这是一对甜蜜恩爱、带点儿孩子气的夫妇,什么事都值得写张字条与对方分享,煮了新茶要留字,读书有感要留字,连看到草木变化都忍不住留句话让另一个人知晓自己的心情。凭什么他们能享尽人间情爱,我父母却横刀惨死?凌郁唯恐自己被这美满的人生打动,每每搬出这句话拷问灵魂,以坚定自己报仇的决心。
慕容旷房间旁边有两间屋,一间朴实无华,显是龙益山所住。另外那间挂着粉红色窗幔,堆满鲜花、彩饰、布娃娃的房间,凌郁只打开一道缝,黎静眉的嬉笑嗔怒就扑面而来,几乎要将她整个淹没。她赶紧把门关紧,再也不敢踏足半步。愧疚与悔恨,原来一直压在心底,时刻都会喷涌爆发。
慕容湛夫妇房间背后是一间名为“神怡”的屋子。凌郁好奇地推门而入,屋内的陈设与慕容旷房间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并无人日常起居的痕迹。她四下环顾,但见墙上也挂着一幅山水画,画的是波澜壮阔的大海,空白处提一行小字——海怡不若神怡。
这幅画和慕容旷房中的那幅出自同一人手笔,笔力雄劲峭拔,构图疏朗高阔,更难得的是遥相呼应,意味深长。凌郁轻轻念着这两句话,山旷犹需心旷,海怡不若神怡。这是山旷海怡,更是心旷神怡,暗嵌的其实是慕容旷兄妹的名字。从墨迹和纸张的成色上看,画作已颇有些年头。不知为何,凌郁便断定是慕容湛所画。司徒峙曾教过她,从一张字画里,即可窥见背后作者的心思为人。义父说的话总是深有道理,今天她从这山水画里就依稀看出慕容湛这个人来。
凌郁皱起眉头,她不愿往深里去看她的仇人,对他了解得愈少愈好,这样她就可以把他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然而旷谷翠竹、丹青短笺、慕容旷兄妹的名字,这一切都充满灵性,直指慕容湛幽邃繁复的心灵深处。凌郁不愿承认,但慕容湛身上有一种魅力,她须以全副意志相抵挡抗拒。
凌郁在幽谷中四处乱走,一草一木都让人欢喜流连。她在后园见到了慕容旷妹妹的墓碑,那里恬静安详,四周种满了高大的木芙蓉,树下植有郁郁葱葱的兰草香芷,微风拂过,满鼻清芬。凌郁在墓前静坐良久,闭目冥想长眠于此的究竟是怎样的女子。她心恍恍的,一时陌生,一时又熟稔。这个叫作慕容怡的少女若长大了,必定亦如她兄长那般洁净美好。这小女孩死得冤屈,连累凌郁全家受冤屈,大哥亦冤屈。天下无辜受害的人一个接一个,如此谬误的人生何处了断?到我为止,一切到我为止,凌郁低声自语。
幽谷中别无他人,凌郁独自游荡,这天地便仿佛是她的一般。她也不约束坐骑,任黑马与白马四处追逐嬉戏,饿了就俯身嚼草饮水,累了就站在柔软的草甸上酣睡。她自己晚上睡在慕容怡房里,竟是出奇的安稳踏实。清晨睁开双眼,有一刹那她几乎以为自己是从大哥梦里醒来的妹妹,他千呼万唤,她终于听到,始自归来。
凌郁如此在幽谷中过了几日。起初她心绪焦躁,只盼即刻见到仇人,一刀了结所有恩怨。然而幽谷和煦静好,草木鸟虫都渐与她亲近。它们喃喃细语,吹凉她滚沸在油锅里的一颗心。她不知觉,然而有时甚至暗自希望慕容湛夫妇永不出现,任她将这里当作乐土,与大哥再不分离。
这天晌午,凌郁坐在溪边看白马黑马饮水。阳光百无聊赖地搭在她肩头,溪水光亮亮的,仿佛一道碎银长河。她眯起眼睛,一颗心空悠悠地忽上忽下。她习惯了紧张有序的生活,这段等待的时光却切断了时间与空间,生命在半空悬而未决,让人疑心这并不是真实的人世。
嗒嗒的马蹄声自远处传来,虽然轻微,落在这寂静的空谷中,却异常清晰响亮。凌郁不由自主起了个寒颤,挺直背脊,却见大黑马早已竖起耳廓侧耳倾听,打个响鼻,一溜儿循声小跑而去。
“墨山,你怎么在呀?旷儿回来了吗?”凌波流水般的声音在风中扬起。
凌郁心头一沉,立时绷紧了全身上下每一条筋脉。她起身来,摸了摸腰间洞箫,匕首在里面发出隐隐厮杀之声,它已然等不及想要出鞘一搏了。
放眼望去,竹林间缓缓步出慕容湛和凌波的身影,两匹坐骑在他们身后并肩而行。凌波揽着大黑马的头,一面走一面轻轻为它梳理鬃毛。凌郁狠狠瞪着这对伉俪,他们周身散发出来的适意与幸福像是一种挑衅,无声嘲弄着凌郁剑拔弩张的满腔悲愤。
走到近前,他们忽然看到立在家门口的这个闯入者,不由微愣住。慕容湛凝视凌郁片刻:“原来是你。这次还是从山崖上摔下来的吗?”
凌郁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僵直了,她沉下一口气才能开口:“我来找你。”
“哦?你竟然还记得来路,不简单。”慕容湛瞅着面前这个不友好的少年人:“找我何事?”
“你就是慕容湛,对不对?”
凌波伸手悄悄拉住丈夫手臂。慕容湛略一迟疑,方点头道:“不错。”
凌郁攥紧了拳头,咬紧牙根问道:“你还记得凌书安这个人吗?”
慕容湛和凌波的脸颊霎时都僵住。这问题触到了他们内心深处最疼痛的地方,他们不得不倒吸一口凉气,勉力把胸口的惊涛骇浪强压下去。
慕容湛拧起了眉头:“阁下何人?”
凌郁整个身体都在宽大的衣袍里微微颤动。她是凌家的孩子,谁也不能长久掩盖这个生命本质的真相。这真相已沉在她心底太久,就是为了此刻向仇人揭露。她怀着满腔怨恨,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以为凌书安全家都死光了,却没想到他还有个孩子侥幸活下来吧?”
“啊,你是凌家的孩子?”慕容湛还未答话,身旁的凌波抢上几步,一把拉住凌郁手臂仔细端详:“原来凌家还有根苗留下来,都长这么大了!这真是上苍慈悲,怜惜我们这罪孽深重之人。”泪光像宝石般闪烁在凌波眼中,惊喜和悲伤相互交织,为她的脸庞笼上了一层金色的奇异光芒。
凌郁眼眶一酸,心想,我妈妈就是这样!每个梦里妈妈就是这样疼爱而悲伤地望着我!可“罪孽深重”这四个字像银针一样狠狠扎进她心口。他们自己都承认了是罪孽深重,若不是他们,我妈妈自然会这样温柔地疼我爱我。如此一想,她心肠立时坚硬如铁:“啪”地甩开凌波的手,冷冷地说:“我可没有上苍慈悲!你们欠我全家十三口人的性命,今日我就是来讨债的!”
“凌兄一家因我而死,慕容湛夫妇一直耿耿于怀,羞愧难当。今日见着凌氏还有血脉留存,我真是……真是欣慰。我夫妇愿竭尽所能补偿,只要你愿意,我们待你会像亲生孩儿一样!”
慕容湛微低下头,两颊苍白微微抽动。他这番话说得甚是诚挚,落进凌郁耳中却无比刺耳。十几年的毒怨霎时化作一条条火舌,争相冲出她干裂的喉咙。“伪君子!”她喝骂道:“什么因你而死?我全家根本就是被你杀害的!躲进这世外桃源,你以为就可以摇身变成什么隐士高人!你逃得过一时,逃得过一世吗?没有什么能隐瞒终身,你做的恶迟早要血债血偿!”
听了凌郁这番责难,慕容湛猛然扬起脸来:“你全家遭难,我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谁说我杀了你全家?道听途说的鬼话,你便当真吗?”
“人当然不是你亲手杀的,我全家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哪里用得着你亲自动手?你以为找几个蒙面强盗来,我就永远找不到你这主谋真凶?”凌郁疾言厉色。
慕容湛冷笑道:“那你以为你今天跑来闹事,就是找到了真凶?就能为你父母报仇雪恨啦?嘿嘿,他们死得当真冤枉!枉自留下个儿子,哪知道却是个有勇无谋的糊涂虫!”
“敢做怎么就不敢当?你有种杀人,就没种承认?”
“孩子,你定是误会了,我们怎会杀你父母家人?”凌波温言道。
“算了小波,跟他争辩有什么用?”慕容湛握住妻子的手,露出一个苦笑:“这世道跟二十年前没什么分别。他们总要找个替罪羊,还有什么人比我们更合适?何必争一个所谓的清白呢?”
凌郁心一抽动,掠过那么一刹那的犹豫。难道我是冤枉他们了?难道别有隐情么?可是义父亲口所说,自己亲眼所见,哪儿还能错得了?慕容湛不分辩,正是无可辩,他和妻子满脸无奈,正是惺惺作态。凌郁陷在水深火热之中,她已经苦苦等了十几年,就是为了和仇人狭路相逢,还等什么?还犹豫什么?
凌郁再也沉不住气,厉声道:“清白不清白,挖开你的心瞧瞧,不就全明白了?”
“小小年纪,说话血腥气这么重,可不是好事!”慕容湛敛起笑容,携着凌波的手往前走。
凌郁伸手在慕容湛胸前一拦:“想走吗?可没那么容易!”
慕容湛双眉一挑:“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撕下你伪君子的假面具!”凌郁右手翻起,倏地抓向慕容湛面门。慕容湛手臂一送,把凌波轻轻推到一旁,旋即反手扣住凌郁手腕。凌郁旋身飞舞,如一尾银蛇般脱出慕容湛掌控,双手拍向他胸口。他微微侧身让了过去。她再冲上来连连急攻,他仍旧不急不徐一一避开。她每一个进攻都被他淡淡化解,然而他却也并不乘胜追击,只是把她挡出去,出手飘忽忽地没有分量。原来这场打斗在她是以死相拼,在他却似闲庭信步。
凌郁看出来,慕容湛是不愿跟她动手,不欲伤她性命。她原想打一个昏天黑地,最后死在仇人手下,这样既算是尽了报仇雪恨的责任,也是让慕容湛手刃杀害儿子的凶手,以一身偿还对大哥无法弥补的悔疚。一出手凌郁就知道,自己的确不是慕容湛的对手,她杀不了他,可他也无意杀她。她一心逼他出手,招式愈发凶狠,蓦地飞起身子,射出数枚银针直击对手周身几处重穴。慕容湛双眉一紧,双臂收拢,瞬间凝住气流走势,却将银针尽数收入袖中。凌郁旋即足踏左首树干,借力在半空转了个圈,以最大力度俯冲下来,如一道白色月光,直击慕容湛头顶。这是昔日凌云传授给她的一招,威力甚大。慕容湛一错愕,矮身划了个起伏弧线,反手挥出一掌,势如狂风,将她打倒在地。
“你如何会使‘拂月玉姿’?这门功夫不该你练,时日久了,对你有害无益。”慕容湛道。
凌郁料他只当自己是男子,这才语重心长地劝告。她也不解释,翻身跳起来说:“不关你事!”
慕容湛微微一笑:“还打吗?不打就进屋喝杯茶。”
凌郁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这个似有似无的微笑,半是嘲讽,半是慈悲,和凌家老宅里慕容旷劝雕鹏山三长老知难而退时的神情简直一模一样。她忍不住捂住胸口,任何有关慕容旷的记忆都是利刃,令她痛不欲生。她的心疼极了,倘若她没有杀死大哥,也许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然而司徒峙说过,人生里没有假如。如今她把所有的出路都堵死了,只有眼前这一条路,又窄又短,但只有这一条路。
就是这唯一的一条路,慕容湛都不肯让她走吗?她腾地火了,尖声叫道:“为什么不还手?你一气儿杀了我全家十三口人,现下又何必假惺惺地不杀我?”
“你没得罪我,我为何要杀你?”
毒怨与悔恨水火不容,将凌郁整个淹没。她想起慕容旷临逝前的叮嘱,大哥早就知道,他父亲决不会伤她性命,只要她绝口不提大哥之死。这个叮嘱如一道急闪穿过她混乱漆黑的头脑,点燃了她最后的疯狂。她一意孤行,只想要玉石俱焚。
凌郁浑身战栗,眼中射出冷酷的癫狂:“你不杀我吗?那你跟我来,我让你看看……我让你看看……看你还装不装慈悲?看你杀不杀我?”
凌郁跌跌撞撞往前去,她目光里巨大的悲恸令人悚然不安。慕容湛和凌波满心狐疑跟在她身后,一团诡异幽暗的气息四处蔓延。凌郁走到慕容旷房门口,嘴唇发抖,手足冰冷。她从小练就了铁石般的意志,即使门后是凶神恶煞也不会令她这般害怕。可此时此刻,她却连轻轻推开房门的勇气都没有。
凌波不错眼珠地瞅着这个苍白的少年,其实她早已发现这少年身上穿的是儿子的衣衫。为什么他会穿着这身衣裳?为什么他带我们到旷儿房门口?为什么墨山回来了,却不见旷儿踪影?为什么他浑身抖得这么厉害,眼睛里全都是悲伤?一连串的问题瞬间从凌波心上闪过,母性的直觉让她嗅到了潜藏在暗处的危险和不幸。她心一抽紧,不自主想阻挡这突如其来的命运,一步拦在凌郁身前,警惕地说:“这是我儿子的房间,你想干什么?”
这个和师父容貌一模一样的女子让凌郁胆战心惊。慕容旷曾说过,母亲是照亮他和父亲心灵的仙子。此刻这仙子湖水般明澈的眼眸里凝聚着本能的疑惧,满满充溢的全都是母爱。我妈妈就是这样爱我!凌郁不忍打碎一颗母亲的心,然而已经没有退路,只有下地狱,只有成疯魔。她一狠心,猛地推开房门,残忍地说道:“你自己去看吧!”
凌波微一迟疑,桃红色的面颊不知觉间褪了色,害怕似地停在原地。但房间里散发出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奇异气息,招引着她走进门去。
凌郁立在房门边,心口剧烈地起伏,额头上冒出丝丝冷汗。她咬紧牙关,攥紧拳头,等待他们发现一切。她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但当她终于听到屋内爆发出的那声惨叫时,还是禁不住全身猛一抽搐。
凌郁从未听过如此凄惨的悲鸣,那简直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声音,她只有在野外露宿时曾听一只失去伴侣的大雁这般叫过。慕容湛听到这声惨叫,脸刷就僵白,撇开凌郁,跟着奔进屋去。
凌郁不由追着他的身影望进去。但见凌波伏在床边,搂着僵硬不动的慕容旷,撕心裂肺呼唤着儿子的名字。慕容湛跪在妻子身边,悲切地低声唤她:“小波……小波……”午后的斜阳透过窗棱洒进来,贴在这一家三口的身上,为他们铺上了一层金纱。
凌郁一看见凌波怀中慕容旷的尸体,那张年轻的面庞还是这般安详而充满温情,内心里猛一抽紧,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她的心真疼极了:“咔嚓”、“咔嚓”能听到碎裂的声响。
“小波,小波……”慕容湛温柔地反复呼唤着。
凌波蓦地抬起头,惊醒般地瞅着丈夫:“湛哥,快,你快救救旷儿!你快救救他呀!”
慕容湛再次把手搭在儿子的手腕上。那是一只枯萎的手臂,早已摸不出体温和脉象。他的儿子死了,他最疼爱最欣赏最引以为豪的儿子死了,他唯一的儿子死了。他的心沉入无尽的黑暗,已经好多年了,好多年没有这种惶恐无措、孤独无助的感觉了。他不自觉搂紧了妻子。
“湛哥,你快救旷儿啊!你医术那么高,快救救旷儿啊!快呀!”凌波抓着丈夫求救说,把意志全都压在这最后的指望上。
“……小波,我,我没法子呀……我真的没法子……”
慕容湛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虚弱。他武功那么强,医术那么高,可是有什么用呢?他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他感到有水珠从眼眶中滴落下来,他不相信那是眼泪。坚如磐石的慕容湛怎么会流泪呢?即使当年全天下的人合起伙来咒骂他、驱逐他、欲杀他而后快的时候,他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呀!
凌波掉回头去痴痴看着慕容旷。他整片前襟上全是血迹,可是他的脸上平和恬淡,看不出丝毫疼痛和悲伤。这就是她的儿子,干净明亮,一尘不染。他一张开双眼就是阳光温婉,一弯嘴角就是花草芬芳,一蹙眉心就是白云流转。她不相信她的儿子会死去,无论如何她不肯相信,她宝爱的孩子竟会在最好的年华突然逝去。她固执地呼唤他,以为他听到这呼唤就会微笑着醒转过来。
“旷儿,旷儿,你听到妈妈说话了吗?旷儿你醒醒啊,你不是要给妈妈讲这一次的游历吗?你不是说要带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回来么?妈妈在等着呢!旷儿你醒来,妈妈在等着你呢!”凌波痴痴瞅着儿子,一遍遍地如此轻声呼唤。
慕容湛的心里一片漆黑。他轻声道:“小波,你别这样……小波,旷儿……旷儿他……醒不过来了……”
凌波猛地打了个寒颤,扬起脸:“是谁……是谁这么狠心?”
慕容湛一怔,眼睛余光扫到房门口,扣住脸色惨白如纸的凌郁。所有悲痛霎时凝成一股巨大的仇恨,他一步蹿出来,擒住凌郁衣襟,厉声质问道:“是谁干的?是谁杀了我儿子?”
凌郁惊愕地发现,不到半盏茶工夫,慕容湛竟忽而变苍老了。他眼中含着昏花的泪水,额头上原本若隐若现的皱痕一下子折成了深深的沟壑。原来他并不是什么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跌落在凡尘俗世里,只是这人间一个最寻常的父亲。她不能想象,她的大仇人是这样的。一时之间,她无所适从,答不上话来。
“说呀!是谁杀了我儿子?”慕容湛狠狠晃着凌郁的身子。
凌郁回过神来,盯死他,一字一顿说道:“你杀了我全家,我也杀你全家!”
慕容湛全身的血液霎时凝住了,挥手便给了凌郁两记耳光。凌郁想避却避不开,狠狠挨了这两掌,顿觉天旋地转,嘴里一股甜腥味道。慕容湛终于给她逼出手了,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凌郁的心沉到底,反而平静踏实。她从洞箫里抽出水晶匕首,冷冷笑:“就是这把匕首!只一刀,直捅进心窝,血就喷出来,干脆利落!”
她以为慕容湛即刻便会再出手,谁知他却死死盯住她手中的匕首,眉目纠结错愕:“这匕首,你是打哪儿偷来的?”
“这是我的匕首!”凌郁把匕首揽在胸前。
水晶匕首在阳光下转着绚丽夺目的光彩,反射到屋里,晃眼的明亮。凌波余光瞥见,猝然起身出来,只一错眼工夫,人已到凌郁面前。她手腕一扬,直勾凌郁前胸。凌郁措手不及,翻转左手想扣她脉门。不料凌波却是虚招,一退抽身,后招绵绵跟进,五指收拢,匕首便滑到了她手中。
凌郁一向只顾提防慕容湛,没料到凌波功夫竟也是这般好,且跟师父凌云和自己都是一路。姑苏海棠林中偷袭司徒峙时,凌郁自己也曾使过类似的招式,虽然精妙,但尚不圆润,此时见凌波把“拂月玉姿”的轻柔灵动发挥到极致,几乎想由衷赞叹。但手中一空,发觉匕首已被抢走。她顿时急了:“还我匕首!”
凌波退到慕容湛身旁,将匕首托于掌心仔细端详,便又便咽住:“是我们的,就是我们的匕首!”
这把匕首对凌郁来说何其要紧?她心急如焚,伸手来夺:“什么你的匕首?快还给我!”
凌波五指如练,勾住凌郁手腕,向来温和的脸庞罩上了一层毒怨:“你是雕鹏山的人吗?为何偷我女儿的东西?”
“什么雕鹏山?什么你女儿?”凌郁心中一片迷茫。
慕容湛盯死凌郁,厉声喝道:“别装糊涂!你究竟是谁?想干什么?”
“你这个大混蛋!杀了我全家人,还想抢我的匕首!”凌郁红了眼睛,扑向慕容湛。
慕容湛眼中射出幽蓝的凶光,令人恐惧的癫狂:“你说是我杀的,那就是我杀的!你全家都是我杀的!我不单杀他们,今儿个连你也一块儿杀了!我慕容湛杀尽天下人又何妨?”
我终于撕下他的假面具了,这个杀人凶手!十五年来堵在凌郁胸口的凄惶痛楚,终于寻到出路,从她手掌上一泻千里。她丝毫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只顾挥掌劈杀,耳畔轰隆隆只响着一个声音,杀,杀,杀!
凌波一翻手中匕首,反手刺向凌郁。当一个女人因绝望而怨恨,这种恨便比什么都更坚决有力。
“小波,让我来!”慕容湛从另一侧翻然腾起。
慕容湛夫妇的衣衫被风鼓起,在半空形成一个优美的圆弧,那么圆满流畅,天衣无缝。凌郁惊呆了,她终于得以目睹《洛神手卷》上描述的最高境界,它须由两个心意相通之人合力完成。虽然凌云以一己之力练成了手卷上的所有武功,但比起二人合使的情境,毕竟是难以企及。凌郁终于了解了师父喟叹的不如意,并不仅仅是武功,她所渴望而不可得的是慕容夫妇人生道路的和谐美满。
匕首在空中转着瑰丽而冷酷的光芒,直刺入凌郁瞳孔。凌郁扬起头,仰望暮春时节轻盈明净的蓝天。当她的身体被一股强大掌力高高弹起,她以为自已是在飞翔,身体穿过气流发出吱吱的声响,就像飞鸟展动羽翅凌上云霄。但这轻盈只一刹那,接着她重重摔到地上,五脏六腑都仿佛摔碎了。原来肉身是这般沉重。
“住手!”一声响亮的吼叫划破长空。凌郁依稀分辨出是徐晖的声音。
那果然便是徐晖。
当日凌郁走后,不久徐晖便也离开了姑苏。他万念俱灰,一时也不知要往何处去,便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一日他在一家酒肆外歇脚时听人提起司徒家族的遽然没落,不觉多听了两句。
但听其中一个酒客道:“司徒老爷子此番凶多吉少,这回司徒家族可不是要落入他女婿之手?”
“你说那姓徐的?”另一人闻言冷笑道:“他也忒心急了些,司徒峙当家时便按捺不住要夺权,未能得逞竟恼羞成怒杀了自己的妻子。”
“那姓徐的不单杀妻,还杀了把他抚养成人的恩师。此人冷血至此,真可说是江湖败类!”
徐晖不禁把脸深深埋进手臂,唯恐给人当面认出。
他原是最在意声名,到如今却成了声名狼藉之徒。
徐晖无处可去,无路可走,循着习惯一路北上。才踏进南京路辖境,即嗅到四野腥臭之气,他蹲在路旁忍不住干呕起来。原来,这是通往洛阳的方向。故乡是一把利刃,横架在他脖颈上,使他踌躇再不敢近前。他一出世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如今竟成了无乡无国的弃儿了。他的世界里不再有欢乐,亦不再有哀愁,索性便是浑浑噩噩。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徐晖头脸不洗,衣衫不换,蓬头垢面,直落魄成了乞丐。他一意糟践自己,沉沦就沉沦吧,反正你就是这世上最肮脏丑陋的一个人。他转悠到哪里,都蜷在阴暗的角落里。偶尔有人瞧他模样可怜,就往他面前抛上几文钱。
一日流落到淮水边上,徐晖便绻在树下打盹。两位中年乡绅经过他身旁,其中一人从怀里摸出些碎钱欲施舍,另一个年长些的拦住他道:“我顶看不起这种人!不愿自食其力,让他懒死罢了!”
徐晖棱眼睨他,耍无赖地龇牙嚷道:“说谁呢你?”
那乡绅吓得后退两步,缓口气,挺起腰身道:“便是说你呢!瞧你既非老弱妇孺,身上也无残疾,如何就不能寻些正经事做?光阴呐,最经不起虚度。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喽!”
徐晖原已自甘轻贱,人人也当他轻贱。蓦地里遭人这般数落,毫无戒备地,竟击中他麻木不仁的羞耻心。他忽而觉出了恼怒羞惭,跑到河畔,望见水中映出自己萎靡不振的鬼样子。
这就是我吗?这就是我的本来面目吗?我真是只能这样过活?难道连一丁点儿指望都没了么?徐晖向流水倾吐堆积在心底的无数疑问。流水只顾东流千里,每个疑问都落进白浪里,得不到答案。他陷入人生最困顿的泥沼,是继续沉沦,还是奋力拔起,他需要一个良师益友的指引。此时此刻,头一个出现在他脑海中的便是慕容旷。
慕容旷之于徐晖是一个理想。这个朋友不讲大道理,不虚情假意,他总让人感到温暖,让人觉得人世再艰难困顿,毕竟光彩洋溢。在徐晖最落魄绝望的时候,他摒弃了和他人的一切往来,唯一想见的,便是这个朋友。
以往一向是慕容旷来找徐晖诸人,徐晖一时却不知该往何处去寻慕容旷才是。他四处打听,未曾见慕容旷形迹。去了昔日投宿过的至心寺探访观己和尚,盼从他那里得到些慕容旷的音讯。不想却从门口的小沙弥处得知,观己和尚早已出门远游去了,不知何日归来。徐晖连发了几日怔,脑子里猛一激灵,想出一个地方定能找见慕容旷,就奔霍丘城外的幽谷而来。
徐晖在霍丘城外的山林间徘徊找寻,始终找不到当初他和凌郁穿过的那个树洞。就在颓唐之时,恰逢慕容湛夫妇并肩返家。徐晖本想直接上前说明来意,又觉自己形容狼狈,无颜相见,就远远望着他们扒开树丛,俯身隐进洞穴之中,消失在密林深处。他在入口处守候良久,巴望慕容旷恰好在此时出入。然而树林间空寂无人,根本瞧不出有人走动的迹象。他苦等不至,只得勉强收拾了一下容装,跟进树洞,在幽暗里摸索向前,眼前豁一开朗,人已在幽谷葱葱郁郁的怀抱之中。
徐晖刚一出洞,便隐隐听到有打斗之声,循声而去,竟是凌郁正受慕容湛夫妇夹击。他心头一阵惊惶,冲出竹林,飞一般奔到近前,然而还是迟了一步。但见慕容湛凝聚了毕生功力的一掌结结实实打在凌郁小腹上,稳、准、狠,力量从最初贯穿至最终,那真是了不起的一记长掌。
凌郁落地的瞬间,慕容湛踏上一步,伸出右手,便欲掐断这冷血少年的脖颈。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暴虐之血在他胸膛里重又沸腾起来。杀戮不是最容易的事吗?上天如此残忍,让他失去了女儿,又失去了儿子,他还有什么怕失去的?凶残嗜血,杀人成性,这不是世人给他下的定论吗?这不正是他的本来面目么?那他多杀一人又有何妨?
就在这个瞬间,徐晖一个箭步抢上前,挡在凌郁身前:“前辈,手下留情啊!”
慕容湛眼中喷出血丝如火:“他杀了我儿子,我怎么留情?”
徐晖全身一震:“慕……慕容兄怎么了?”
“滚开!我绝不能让这杀人凶手再多活一刻!”慕容湛目光凄厉,几乎要透过徐晖将凌郁杀死在眼神里。
“定是误会了!她怎会……怎会伤害慕容兄?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徐晖用身子紧紧护住凌郁。
“……阿晖!”凌郁在背后低声唤他:“你让开……让他来杀我……让他来……”
徐晖转身抱住她:“海潮儿,他们冤枉你是不是?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你决计不会伤慕容兄分毫!你快跟他们说,这不是真的!他们冤枉你!”
凌郁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气缓缓透进小腹,浸入五脏六腑,她整个人像被投进了一口巨大的冰窖,在芳菲四月的阳光里彻骨冰寒。她知道自己正在慢慢死去,而她正是渴望这样死去。“阿晖!”她唤道:“……我罪大恶极……我……我杀了大哥呀……”
震惊、悲伤和痛心劈头盖脸一齐砸下来。徐晖心乱如麻,手足无措:“你疯了么你?他……他可是慕容兄啊!”
“我没别的法子呀……义父终于肯告诉我,他说我找了十几年的大仇人,就是……就是大哥的亲爹!我妈妈在哭呢……爹爹在叫我……我没别的法子呀……我杀了大哥了……我觉得我是把我自己给杀了……”泪水从凌郁眼眶中滚滚而出,流进她的鬓发里,就像悲伤汇入黑色的命运长河。
徐晖记起海棠林中司徒峙和凌郁最后的耳语,脑子里轰一声响,忽然明了一切。凌郁的仇人恰恰是她的亲人。她知这条路一去不返,故此与他相决绝,就是为了独自一人去报仇,不愿连累他牵绊他。谁能够承受这般深如大海的爱?徐晖胸口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几乎要呕出血来。他紧紧把凌郁搂在怀里:“海潮儿,我真是个糊涂蛋!我一时一刻都不该离开你!无论你怎么赶我都不走!我绝不再离开你了,海潮儿!”
凌郁勉强张开眼睛,伸手抚摸着徐晖胡子拉碴、满面风尘的面颊,喃喃道:“阿晖,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徐晖尚未开口答话,凌波突然抢上来,抓住他说:“你,你适才叫他什么?”
徐晖吓了一跳,张口结舌:“我……我叫她的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
“……她叫凌郁。”
“不对,适才你叫他什么?”凌波激烈地打断他。
“我叫她,叫她海潮儿。”
“海潮儿!”凌波全身打颤,几乎是尖叫着嚷道:“他凭什么叫海潮儿?他为什么叫海潮儿?”
“打我生下来我爹娘就叫我海潮儿,你凭什么管?”凌郁拼出一口气,冷冷反驳道。
徐晖深恐慕容夫妇置凌郁于死地,赶忙说:“海潮儿跟慕容兄是结拜兄妹,情分实如亲兄妹一般。这其间若非有许多枝节,她是宁肯舍下自己性命也要护慕容兄周全的。纵然她有千般不是,看在慕容兄的情分上,恳请两位手下留情吧!”
“结拜兄妹?你说他……他是女子?”慕容湛的声音也战栗如针芒。
徐晖点点头。
“湛哥!”凌波一下子攥住慕容湛手臂,脸色苍白如纸。她俯身仔细端详凌郁:“你从小长在凌……凌书安先生家里?”
凌郁狠狠瞪视凌波:“我是凌家的孩子,自然长在凌家!”
“凌书安是你爹爹?”
“不错。”
“这把匕首就是他交给你的?”
“我从记事起就有这把匕首,快还给我!”
“那你爹是怎么跟你说的这匕首?”
凌郁胸口一酸:“我爹爹说,说……这匕首很要紧……让我随身携带,一刻……一刻也别分开。”
凌波嘴唇发抖,深吸了口气,缓缓道:“你乳名叫海潮儿,是宣和七年寒露生辰,对不对?”
“你……你如何知道我的生辰?”凌郁惊奇地瞅着她。
凌波不答,反问道:“你可是天生就会凫水?”
“你……你是谁……你怎会知道?”凌郁浑身愈来愈冷,一种不祥的预感迷迷糊糊在她心底里蔓延。
凌波捂住嘴唇低呼一声,泪水夺眶而出:“海潮儿,真是我的海潮儿么?湛哥,这真是我们的海潮儿吗?”
慕容湛跪下身子,迟疑而胆怯地唤道:“海……海潮儿,是海潮儿,我的女儿!”
这句话霎时把凌郁和徐晖都给惊呆了。凌郁缩进徐晖怀里,惊恐地说:“谁是你女儿?你……你胡说什么?”
凌波眼中射出狂热的光芒,一把将凌郁双手攥进手心里,颤抖着叫道:“海潮儿,是我……是妈妈呀!我的心肝宝贝!老天慈悲,我的宝贝还活着!我女儿还活着!都长这么大了!长得这么好!”
凌郁奋力把手往外抽,哪知凌波的力气竟大得惊人,怎么也抽不出来。凌郁又惊又怒,尖叫道:“放开我……你这疯女人……谁……谁是你女儿?”
凌波着了魔似的只顾盯着凌郁看,自言自语道:“我早该瞧出来!这眉眼,这神情,还有这脾气秉性,跟湛哥简直一模一样!我早该瞧出来的!”
“胡扯八道!”凌郁胸口发憋,几乎喘不上气来:“我的脾气秉性,自然是我凌家的秉性,与你们有什么相干?”
凌波固执地说:“不对,你身上一半是凌家的秉性,一半是慕容家的脾气。你是我们家的孩子,你不叫什么凌郁,你叫慕容怡!”
凌郁胸口“轰”一声巨响,一时惊涛骇浪,墙橹灰飞烟灭。凌波的话如同晴天霹雳打下来,劈开了她所有的信念。这怎么可能?明明是杀害她全家的大仇人,怎么摇身一变,竟成了她的生身父母?是她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被岁月掩埋的记忆碎片在暴风雨中翻卷而出。凌郁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那未竟的叮嘱:“快去找你娘……你娘姓凌……你……你不是……”不是什么?不是什么?任凭她如何哭喊追问,父亲合上了的眼睛再也睁不开。这句话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团,有千万种可能,她却永远猜不出后半句话里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明明是父姓凌氏,为何却说母亲姓凌?多年以来,她一直以为那是爹爹重伤后头脑混乱的口误,却始终想不通他弥留之际究竟想说什么。此时此刻,突然有一个姓凌的女子站出来自称是她的母亲。这是可能的吗?
父亲没有讲完的遗言是一句等待开启的咒语。凌郁胸中恶血翻涌,慕容湛那一掌似乎震碎了她的血脉,鲜血已冲破内脏阻挡,奔狂倾泻,即刻便要从口鼻汹涌喷出。她狂怒地叫嚷:“……你胡说……胡说……”
“海潮儿,我的海潮儿!我真是是妈妈呀!海潮儿!”凌波扑到凌郁身上,紧紧搂住她的肩膀,唯恐她不翼而飞似的。
凌郁本能地抗拒这个呼唤,可这呼唤充满了撕心裂肺的力量,穿透骨骼直抵她的心底。我到底是谁?到底哪个身份才是我的本来面目?难道我不是凌郁、不是凌家的孩子么?那我又能是谁呢?所有疑问如同连环短掌,接连拍在凌郁伤重的身体上。全身似乎已结了厚厚一层冰,她浑身抽冷子似地,猛地喷出一口黑血。
徐晖惊叫道:“这,这是中毒了!”
凌郁的意志被所有这一切逼散了。她拼上最后的力气,抓住徐晖胳膊央求道:“……阿晖……带我走……快带我走……”
“海潮儿!海潮儿!”徐晖只是不住叫她。
“海潮儿!海潮儿!”慕容湛和凌波的脸压下来,把整个世界都挡住了。
凌郁用力张大眼睛,想把世界看分明,视线却愈来愈模糊,只剩下这两张面庞交叠的轮廓。她想举手打散这些影像,然而这影像却顽固不化。难道真是我弄错了么?她喉咙一苦,再喷出一口黑血,模模糊糊地想,难道妈妈真的姓凌?头歪进徐晖怀里,眼前“啪”地打了个闪亮,就陷入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