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晖:
若再留于此地,我便只有两条路好走,要么变成族主和你这样的人,要么就变成你们的敌人。可这两样,我都不想要。
明叔不曾说过无毒不丈夫吗?你或是能成大事之人。兴许我那一套都是狗屁不通,走到别处去照样碰钉子,一辈子也成不了气候。可我只能按我自个儿那一套活,成不成我都认了。
后会无期,保重!
高天
这封信,徐晖已不知看了多少遍,简直能倒背如流了。每看一遍,就有一条鞭子在他头顶狠狠抽上一下。高天的信一如其人,通篇都是大白话,可这大白话却字字珠玑,让徐晖无地自容。
这个清冽的早晨,徐晖在薄纱似的光里醒来,最先想到的还是这封信。往昔岁月一晃打他眼前流过,他惊奇地看着自已和高天无知无畏地长大,在贫寒单调的日子里攫取欢乐。打水仗,摸地瓜,趴墙头偷看王大官人家如花似玉的二小姐。他们曾那样地欢乐过呀!
然而,当他睁开眼睛,青春便黯然流逝。原来他躺在司徒家雕栏玉砌、兰芷薰香的床榻上。他一惊,噌地坐起身,房内静谧安详,空无他人。床头齐齐整整叠着一套干净的长袍。
昨夜种种滚滚袭来,瞬间将他淹没。他太阳穴发出咚咚巨响,仿佛有人在狠命敲打他的头颅。那是我吗?那是我干的事吗?锦被滑落,他低头怔怔看着自己赤裸的躯体,不敢相信原来自己竟心存如此恶念,做下如此兽行。
徐晖胡乱换上衣裳,打开房门,鲜亮的空气一下子扑到他脸上,让他躲闪不及。
妙音正打厢房里出来,笑盈盈地说:“姑爷起身喽,妙音这就给阿打水洗面好哉?”
“……你们姑娘呢?”徐晖佯作不在意。
“姑娘一大早起光景就出去喏。”
徐晖松一口气,又患得患失,遂怪妙音道:“你怎的不陪着姑娘去!”
“姑娘说弗用我,她欢喜一个人清静。”
徐晖无意瞥见院角那棵樟树竟纷纷落落掉着枯叶,心里咯噔一下。这棵树是司徒清出生那年司徒峙叫人栽下,为女儿讨一个吉祥如意。在这个春意盎然的清晨,它却开始落叶,似是不祥之兆。
“这树怎么啦?着人来瞧瞧是不是生了虫子。”他吩咐妙音道。
妙音扑哧笑了:“啊哟,姑爷弗晓得,樟树是这个模样。一年到尾都绿灿灿,开春新叶芽冒出头,老叶就变黄,落到地上,新叶才好长出来。”
徐晖略放宽心,又不禁暗自叹息,这树四季常青,却偏偏在春天落叶,心里该藏了多少悲伤。他退回房中,屋子里四处弥漫着司徒清的气息,那淡淡的白芷香,混着线装书的霉味,仿佛司徒清沉默的谴责,无处不在。他走到她常读书写字的扶椅旁跪下身,把头枕在梨木扶手上,一时心如刀绞。小清,你去了哪儿?我这罪大恶极之人,该如何面对你?
徐晖不知司徒清的去向,他心里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每一种可能里他都得不到宽宥。其实他若出门右行,转几条巷子,在香火缭绕的报恩寺里,便能看到司徒清的身影,就像凌郁这样。
这是个绝无仅有的清晨,春风柔煦,晨光静好,凌郁纵容自己尽情享受这段光阴。她差慕容旷去买她最爱的青团红豆糕,指定要九曲墙巷尾那伍姓人家做的。她自己则举步迈进报恩寺高高的门槛,再拜一次佛,请求佛祖的宽恕与庇佑。
刚迈进古铜佛殿,凌郁就望见佛龛前跪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柔顺的长发解散开来垂在腰间,形成一个单薄的弧。她默默走到近前,待那女子起身,才开口唤她道:“小清。”
司徒清转过身来,见是凌郁,露出浅浅一笑:“郁哥,你这么早。”
“你如何也这般早?”
“早上清静,得与佛祖说会儿话。”
“说什么了?”
“唯愿姆妈和静眉永入极乐,哥哥早日归来,愿爹爹、徐大哥和郁哥你平安康健。”司徒清柔声道。
凌郁的心莫名一抽:“那你自个儿呢?”
“我自己……只求我仍是我。”司徒清淡淡含笑。
凌郁忽而发觉,今日司徒清未缩发髻,却做昔日姑娘打扮。她妆容简素,身上连一件首饰都未戴,竟有种天地初开的动人之美。
“郁哥,”却听司徒清道:“你还记得小时候姆妈常带我们上这儿来吗?哥哥最顽皮,喜欢在长廊上飞跑。他跑起来真好看,像一团火焰。你一直话就少,便只爱一个人这儿看看,那儿敲敲,去后面的梵香堂看大和尚念佛经。”
凌郁的思绪不由随着司徒清飘回儿时去:“只有你最乖巧,跟在义母身后替我们拜佛祈福。拜完了还说,佛公公老这样盘腿坐着多累呀,且让他歇一歇吧!”
司徒清轻轻笑出声,连凌郁脸上都不禁现出了温柔的神情。司徒清看定她:“郁哥,那几年还好有你常去恕园看我。你待我这般好,我永远也忘不了。”
凌郁最受不住这般深情厚谊,仓皇中含糊答道:“是义父心里惦记你,嘱咐我给你送家用。”
“家用只能吊住人一口气,可若没有你跟我说说话,我一个人心上可该有多荒凉。我真想与人好好地说说话。”司徒清轻声道。
孤单寂寥的少年辰光,是她陪伴她度过,亦是她陪伴着她。然而她们毕竟长大了,人一长大就生分,她与她之间,早已隔膜千万重。
我也真想与人好好地说说话,你至少还有他,可我只有我的匕首。凌郁想起昨夜,胸口一阵剧痛,不由冷笑道:“而今你是有夫君的人了,还愁没人陪你说话解闷吗?”
司徒清眉心一蹙,嘴角微微抻动,开口却道:“我看爹爹怕是要北上去找害死静眉的那些人算账。他向来不听人劝,郁哥你,多在身边照顾他些。”
“这个自然。”
司徒清垂下眼帘,向凌郁深施一礼:“郁哥,你自己多加珍重。”
见她如此郑重,凌郁忽有些不安,跟着回了一礼:“小清,你也多保重。”
司徒清点点头,转身走出大殿。凌郁恍恍见她身上附着一股离别的决绝。这念头从凌郁心头倏地划过,尚未及细想,便落进记忆的尘埃里去了。
凌郁回身跪倒,拜她自己的佛祖,把司徒清抛在脑后。对旁人凌郁从来都漠不关心,因为她的心已经被她自己、被自己的痛苦充满,再容不下别的人和事了。
凌郁常常觉得,六岁时的那场灭门屠杀,就像是她生命中的一道门。此前的人生她完全记不真切了,只有些个模模糊糊的碎片。那队蒙面黑衣人从天而降,挥舞长刀:“刷”地划开了她记忆的幕布,露出其下血肉模糊的真面目。她的生命仿佛自那一日才真正揭开。就在那一天她睁开双眼,懂得了什么叫作疼痛。她仰起头来,那个英武而冷酷的男人高大如天地,遮住了太阳的光辉。他携起她的手,带她走进幽暗的人生。第一次抓住这只手,她胆怯而热切,以为自己就要从血流成河之中飞升起来,却不知他拽她往深处泅去,往下沉,一直往下沉。
此刻跪在佛祖面前,凌郁心如明镜,主宰了她整个生命的不是神明,而是她义父的一颗心。而她,必须要从这主宰里挣脱出去。
“这般虔诚,许的什么愿?”不知何时,慕容旷己回到身边。
凌郁起身拂去衣角浮尘:“我愿把这天地看得分明。”
“下场好雨,太阳一出来,这天地就分明了。”
“大哥,”凌郁忽转脸瞅他:“你适才遇上什么事啦?”
慕容旷迷恍地摇摇头。
“那你怎地……有些个不一样……”凌郁疑惑地凝视他。
“哪里不一样啦?”慕容旷低头打量自己,仍旧是一水麻布长袍,背后一张七弦古琴。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春日,清亮悠长,万物安静而热烈地向上生长。若说有什么特别,适才经过巷口时他瞥见一个少女倩影,仿佛似曾相识,那飞扬的青葱衣角,在他心间一荡。那少女低眉垂目,打从烟雾缭绕的寺门内走出。春风吹起她委婉的绿罗裙,她的人便不是在行走,而如同生了翅膀飘飞于天际。
在一个清澈明亮的春日,遇见一个让自己动心的人,如同沐浴一片阳光,乍暖乍凉。
慕容旷放缓了脚步,遥遥望着这少女。她专心致志地走在石板路上,这专心把她同其他人分隔开来,让她虽身处于繁华闹市,却像一支独自绽放的莲花,花瓣层层叠开,那是如此灿烂地盛开,却也是如此寂寞地盛开。
正此时,一队家丁簇拥着几位身裹绫罗的女眷,浩浩荡荡地横插了过来。慕容旷侧身避过去,再抬眼四下环顾,那身影却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不见了踪影。他脑海中灵光一闪,蓦地想起来,他确曾见过她。这便是那年和徐晖把臂游山塘时,惊鸿一瞥的那位真正的江南女子。他心上一阵激荡,便想循着她的方向追去。可追过去要说什么呢?他们不过是素昧平生的路人。左右总会再遇见,当他转身步入寺门时,正作如是想。
慕容旷像所有年轻人一样,以为自已永远不会老去,人世永远芬芳满溢。
然而此刻慕容旷并不切实地明白,自己脸上荡漾着的脉脉柔情是为了那个模糊的身影。他与凌郁并肩走出寺门,在河边拣了个幽静处坐下,分吃他买回来的青团红豆糕。
“果然是人间美味!”慕容旷含一口糕团,不由赞道:“一会儿我再去买些个,我娘她最爱这些花色点心。”
凌郁心不在焉地抬头望天。日头高高挂在头顶上,已到了分别的时候。慕容旷再三叮嘱,待凌郁安置好一切,半月后他便回来接她。
半个月,一眨眼就会过去。
然而有莫名的恐惧将凌郁擒住。望着慕容旷挥手远去,那宽大的长衫衣袖和下摆在和风里潇洒地飞卷起来,阳光清透,他仿佛羽化成仙,融进太阳的光辉里。凌郁突然心一抽紧,大哥不会是下凡的天人吧?要知道天上一日,人间已将百年。
春日缱绻,慵懒的斜阳漏进司徒家族最隐秘的书斋里来,连专注于攻城掠地的江南霸主司徒峙都免不了心头痒痒。他眯起眼睛望着窗外摇曳的琼花,心思不由飘远去,依稀回到少年时。他曾是江南最俊厉傲慢的豪门公子,世间万物都不在他眼中。直到有一日他遇上一位少女。那少女笑靥如花,狡若脱兔,只轻蹙眉梢秋波一剪,轻易便俘获了他的心。这许多年过去,他成一方霸主,手握江湖权柄,却偏偏失去了她。唯他自己知晓,她的人仍悄然藏于他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柔软角落。
司徒峙是世俗之子,每当他独自忍受相思煎熬,便需温柔谦卑的身体陪伴,以捱过这寂寞岁月。当他拥抱那些美丽的身躯,便汲取她们的青春与活力,经年累月保持旺盛的斗志和力量。
这个春意漫漫的晌午,司徒峙如此思念凌云。当凌郁送来一封林红馆老板娘的邀约,正是此时他所需要的。
司徒峙对林红馆这个地方早有耳闻,素知是间流连买醉的雅致酒肆。他私人的耳目还告诉过他,凌郁时常出入此间,与那俊俏冶艳的老板娘关系非同一般。对此他不过一笑了之,在他看来,少年时正当有几个妩媚情人,留几桩风流韵事。
凌郁呈上书信即刻退下,并未多着一言,只是别有深意地瞅了义父一眼。此刻,这封薰了素香的邀约信笺就放在司徒峙书案上。他抽出信笺,美人红唇般的海棠花瓣便纷纷洒落,引人无限遐想。里面只有一行小字,却是他最欣赏的瘦金体:闻君盛名日久,可否今日别馆一睹真容?妾当扫榻迎之,盼甚。
有佳人相约,至少证明自己光彩依旧。此刻司徒峙踌躇满志,一统江湖,指日可待。用不了多长时日,万里江山都将是他的,何况区区一个女子?司徒峙沐浴更衣,怀揣着这封信出城往林红馆去。
有美人的地方,就免不了有奸计。若是旁人送来的信函,司徒峙笃定疑心其中有诈。然而这是凌郁的一番好意,他即欣然受之。司徒峙对他人索求的是忠诚,可其实情义比忠诚更贵重。他能触到这孩子对自己的一颗真心。他年纪越大,身边的亲人越少,这真心便显得越稀有珍贵,虽然有时候几乎令他畏惧。寂寞漫长的晚上,他最爱和凌郁对坐品茶,看他一对深邃乌沉的眼睛望向自己。这时候他内心深处会生出一股凄凉的暖意,觉得无论到了何种境地,总有这孩子陪在自己身边。
司徒峙怀着一种愉悦的心情前去赴约,按照信笺背面所绘简图,很快找到了那片灿烂绽放的海棠林。他一面惊叹这春花之美,一面想象老板娘也该艳如海棠,终日操劳疲惫的身心似乎都变得轻盈了。
穿过树林,林红馆便在眼前,水波荡漾,美轮美奂,熏醉了游人眼目。司徒峙对园林庭院颇有研究,看得出唯有一双慧眼方得如此别具匠心的设计,老板娘的才情可见一斑。
司徒峙虽无猜疑,还是习惯性地先察探了一番周遭情势。左近是开阔的水面和草地,并无人隐藏,也嗅不到任何危险的气息,塞满鼻腔的只有甜甜的春光。司徒峙自嘲地笑笑,这多疑的毛病是如何也改不掉了。他长舒一口气,举步迈入林红馆,准备好好消受这一个明媚的午后。
林红馆中空荡寂静,但收拾得窗明几净,中央木桌上插着一束新剪下不久的海棠花。司徒峙想起信上的话,妾当扫榻迎之,嘿嘿,果然是下了一番功夫。他信步走到插着海棠花的桌前,但见桌上放着一字纸条:劳君稍坐,舞乐即至,借君妙耳。
司徒峙微微一笑,坐了下来。这女子欲说还休,犹抱琵琶,吊足他十分胃口。
这时候传来零零散散的脚步声响,几个布衣男女抱着琴瑟笙箫几样乐器,从后面依次走出,向司徒峙施了一礼,在前排矮凳上分别落坐。他们调准音调,为首的乐师一颔首,一曲古乐轻轻送出,悠长缭绕,向司徒峙款款袭来。
忽而一只水袖射出,仿若云岫叠起,山花盛放。司徒峙眼前一花,只见转出来一位女子,随着乐声翩然起舞。那女子着一袭绣金白色罗裙,皎若云间白雪,而那一头长发便如从云端倾瑶泻玉的清瀑。她拿白纱笼着面,瞧不出眉目,只有在长袖舒展之际,隐约可见羊脂白玉似的皓腕。这一种矜持和隐约无疑比直抒胸臆更撩人心弦。
司徒峙的眼睛再不能从这女子身上挪开。他满心惊奇赞叹,直忘了今时何时,此身何处。原以为来会的是一位风流女魁,谁料想她竟是如冰如雪的世外仙姝。虽然一时不得见容貌,光那举手投足便已令人满怀倾慕。她那简洁的动作里蕴藏着某种强烈的情愫,竟仿佛并不是在舞蹈,却在向他脉脉倾诉,又仿佛将这倾诉之意极力隐忍。
司徒峙心旌摇曳,但不懂得其中含义,只觉得这女子身上有一种气息简直十分熟悉,而另一种气息却又隔绝了这熟稔。两种气息缠绕纠结,令他着迷且不安。他目不转睛望着这起舞的女子,心神恍惚沉醉,直到瞥见从白纱袖筒里探出一把透明闪亮的匕首,才悚然惊醒。
白衣女子飞身而来,匕首直刺向他前胸。司徒峙脑子里嗡一声响,方知中了埋伏,迅即侧身避开。那女子一击不中,翻转手腕,反身刺他肋下。他随手抄起木椅隔挡,扔至适才就座的桌上,打碎了插着海棠花的青瓷花瓶。他不禁有些懊恼,凌郁这十分精明妥帖的孩子竟会受人如此利用。
一众乐师见宾主突然厮杀起来,凶器在阳光下反射出诡异的光芒,吓得抱起乐器夺路而逃。司徒峙亦知此地不宜久留,摸不准屋中是否埋伏了更多对付他的人马。他虚晃几招,伺机飞身翻出窗子,在草地上就势一滚,起身往海棠林中奔去。
那女子也随即追出,树林中两人又厮打起来。掌风在枝干间呼啸,红艳艳的花瓣随之飞离树枝,簌簌落到他们身上。即便恶斗之中,司徒峙仍忍不住暗自赞叹,这白衣女子配上海棠花瓣,一白一红,白就白得雪洁,红亦红得嫣然,真是一幅绝美的写意画。
司徒峙瞧出这女子的武功路数与自己的竟颇为相近,然而却又诡秘凌厉,于寻常招式间生出无穷变化。他心头疑窦丛生。此人究竟是谁?为何要设计暗算我?又为何似乎未用足全力?他瞧出附近并无其他埋伏,已有了制服这女刺客的把握,心上一宽,便越发想探知答案。于是他瞧准时机,佯攻对手右肩,趁她专心防守,迅如闪电般地伸出左臂,抓向她面门,把罩在她脸上的那团轻纱揭了下来。她的面目便如云开月明,款款升起于眼前。
两人一时都忘记了打斗,怔怔相对,久久凝视对方。
这女子竟是这般眼熟,那流转的眼波,紧抿的嘴唇,那脸上一股凶狠倔强的神气。司徒峙心头一紧,禁不住脱口叫道:“小云!”
但司徒峙自然瞧出这女子的眉目虽与凌云年轻时颇有些相似之处,可决不是一人。他耳畔轰轰作响,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是迷茫思量,她究竟何人?怎地竟如此熟悉?
那女子只是定定望着司徒峙,身心战栗,终于轻声吐露那几个字:“……义父,是我呀……”
司徒峙心上嘭一声巨响。他看定她,仿佛平生第一次睁眼看她,从前额,到眉目,到口鼻。他终于从这个陌生的妙龄女郎身上发现了他最熟悉亲近之人。
“……郁儿?”他迟疑地开口,仍然不敢信。
这个时刻凌郁已然等待了太久。她终于以本来面目面对司徒峙,把她的人完完全全袒露于他面前,一丝一毫都不遮掩。因为路已走到最终,或已回到最初。
最初的惊骇掀过,司徒峙眼中慢慢凝起浓重的厌恶和敌意。“你竟骗了我这许多年,到今日还耍伎俩来诓我!”
“义父认不得郁儿,因为这些年来义父你从未将孩儿放在眼里心上。”凌郁的心且沉且浮。
“那你今日布下这漂亮的一局,想干什么?”司徒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孩儿只问一件事,当年是谁杀了我全家?”
司徒峙睥睨一笑:“枉你在我身边日久,竟还是这般执迷不悟,自讨苦吃。你要的答案这世上只有我知晓,我却偏偏不告诉你。你能如何?”
凌郁对这个男人所有的怨尤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她蓦地挺起匕首,飞身斜刺向司徒峙。司徒峙衣袖一卷,翻手去抓她手腕。哪知她这一招本就是虚势,白蛇一般从他手心里脱出去,回身直扑向他胸口。
司徒峙惊惧地看着她,不知她从哪里学来了这样厉害的武功,全然出乎意料。此刻出招阻挡已嫌太迟,只一愣神的工夫,透明匕首已逼到眼前。凌郁展开一对白翅长袖,像头雪鹰般地猛扑下来。只是,她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就是这点犹豫,被司徒峙抓进眼里。十五年的朝夕相处,毕竟不是虚掷。他算准了凌郁不忍下手,索性不躲不避,挥掌拍向她肩头。
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往往只在一线之间,成王败寇,非生即死,容不得半点犹疑。凌郁的匕首眼看就要划破司徒峙前胸,她心头却一阵惘然,手一颤,推进的速度慢了半寸,司徒峙严威的掌力就结结实实打在她右肩上。她只感到整条手臂一麻,匕首脱手而出,身体弹起来,重重摔到几丈之外。
司徒峙抢上两步,在空中截住匕首,落到凌郁身前,一把揪住她衣襟,执匕首横于她脖颈上,怒喝道:“你竟想谋害我!你个忘恩负义的贱丫头!”
凌郁肩头火烧火燎地疼,心上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与舒坦。她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终于都不必再苦苦隐藏。
她深深望着司徒峙:“孩儿怎敢谋害义父。我全家都死了,只留下我一个,我得为他们报仇。求义父告诉孩儿,杀我全家的仇人是谁?”
司徒峙仔细端详凌郁,在她脸上惊奇地发现了自己最喜爱和最憎恶的一些特质,这两相矛盾的特征组合成了一张美丽的面孔。是呀,凌郁原是这样美,她的容貌让他既倾心爱慕,又切齿痛恨。便在此刻,他终于知晓她是何人。人生隐匿的真相充满嘲讽,而自己,竟愚钝至此。他心头一紧,又一沉,咬着牙根狠狠说道:“知道这一家人怎么会遭横祸惨死呀?因为你,全是因为你!你是个受诅咒的孩子,无论到哪儿,只会带来不幸和厄运。”
这番恶毒的话浸入凌郁五脏六腑,与她内心深处一个微弱的声音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全家人都死了,为什么偏偏留下我一个?这些年来她不断发问,却没有答案。司徒峙的话给了她一个残忍的答复。她不愿相信,可她惧怕这是真的。她发了疯地想要找到凶手,手刃仇者,以此证明她存在于世间的意义。
“当年究竟是谁杀了我全家?我的仇人是谁?”凌郁红了眼睛,固执地苦苦追问着。
司徒峙一个激灵,往事就含在口中,可他硬吞了回去,冷冷答道:“谁是你的仇人?谁杀了你全家?这一切只有我能给你答案。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等你知道了,便会离开我,去找你的仇人,是不是?真相就在我肚子里,我不开口,你永远都别想知道!”
凌郁全身不住战栗,几乎要撞到透明匕首的刀刃上。那匕首发出瓮瓮的警告声,刀身也随之微微颤动。已经到了生死边缘,唯有拼个鱼死网破!凌郁身体内潜藏的激烈决绝直冲头顶,主宰了她的意志。她眼中射出疯狂的光芒,欲将司徒峙卷入她巨大痛苦和怨尤的核心。
“你不告诉我真相?好,我肚子里倒有一些真相得告诉你!只怕你不敢听!你还在找阿烈吗?别浪费时间了,他回不来了!他永远都回不来了!”她口中喷出邪恶的毒汁。
“你知道烈儿在哪儿?他到底在哪儿?”司徒峙把凌郁的肩膀摇得咯咯作响。
凌郁忍着痛,挑起双眉睨视着司徒峙:“阿烈他——死了!他是我杀的!喀嚓一声,心脏就不跳了,身体就冷了。”
司徒烈的秘密像一座大山压在凌郁胸口。她曾是那样害怕被司徒峙和骆英获知,她以为自己抵死也决不会承认。而如今,她却毫不在乎似地亲口吐露,内心却肝肠寸断。她知自这一刻起,她永远失去了义父。
“……死了……你说烈儿……死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打倒了司徒峙。他原本神闲气定的面庞因惊恐和痛苦一下子扭曲了,眼睛突出来,双手不由自主地压下去,手中握着的匕首便刺破凌郁的皮肉,鲜血渗出来,一滴一滴顺着刀锋流到司徒峙的手上。
司徒峙头颅里嗡嗡作响。他的亲生儿子死了,他唯一的儿子。他仿佛被人推下了万丈深渊,一时分不出自己此刻是痛是悲,只是死命揪着凌郁嘶声道:“你为什么要杀我儿子?你想要什么?”
凌郁看到司徒峙狂暴的眼中泛起隐隐泪光,又可怜他,又可怜自己。假若当时是阿烈杀了我,义父你会为我流泪吗?她一咬牙,索性把话说到底,一刀斩断他们之间的恩情牵挂:“不单是你儿子,还有你那私生女儿。你以为杨沛仑有本事查出你那些老掉牙的风流债?你以为他有耐性查出黎静眉的底细?若是没有我,他能赢得那么漂亮?”
一道晴天霹雳横空劈下来。司徒峙豁然明白,让杨沛仑在少林寺当众揭自己跟完颜氏勾结老底,害自己私生女儿在桃花林惨死箭下,这些个阴险的诡计原来都出自他最信任的凌郁之手。她才是如鬼魅般隐匿于司徒家族深处的内奸!
司徒峙心头一阵暴怒,反手狠狠甩了凌郁一巴掌。“贱人,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一掌下手甚重。凌郁眼前顿时一片黑,心上却有几分痛快。她一挑嘴角:“司徒族主高高在上,弹一根小指头,就可以不动声色地折磨别人。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可现下你自己也受煎熬,受折磨。我便是要看你与我一般受苦。”
“当年若没有我,你不过是个孤儿,或许早便饿死冻死了。是我收留了你,还教你武功,教你读书写字。没有我就没有你!我哪一点对不住你?你竟要这般害我!”
这几句话像一根细细的银针,悄没生息扎进凌郁坚硬如铁的心房。她忽然感到刻骨的疼痛。往事涌上来,怨恨的深处是失望,失望的深处却是求而不得的爱恋与渴望。
“义父你救了我,养我教我,这份大恩孩儿从来都不曾忘记。我把我全副性命都交与义父,出生入死来报答你的恩德。一可是除了恩,义父你的情呢?郁儿什么都不要,只求义父一颗真心。你却把我的心丢在脚跟下踩碎了,一次又一次。孩儿……实在受不了了……”凌郁悲哀地说。
“我把你的心踩碎了,你便来踩我的心?你便来毁我多年的心血,残杀我的儿女?”
司徒峙嘶声质问道。他胸口翻江倒海,手上不由又加了几成力。匕首深深切入凌郁脖颈,须臾之间便将割断她的咽喉。
凌郁但觉有汨汨热血自颈部淌出,意识渐渐模糊。她睁大了乌黑沉亮的眼睛,喃喃低语道:“我不该杀阿烈……更不想……害静眉……可我……回不了头……你便一刀杀了我吧……”
司徒峙这才恍然瞧见,自已满手都是凌郁海棠花瓣似的鲜血。他惊骇地挪开匕首,审视她良久,伸手捏住她下颌道:“你想让我杀了你?死太容易了,天下哪有如此便宜之事!”
“那你想要怎样?”
“我要让你住在我的宫殿里,永远陪在我身边,寸步也不离!”
司徒峙伏在凌郁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道。他眼中喷出两团充满毒怨的火焰,伸手狠狠揉搓凌郁脸颊和嘴唇,顺着脖颈滑下,便去解她衣襟带子。
凌郁脑子里昏昏沉沉,迷茫地看着司徒峙:“义父……义父你要做什么?”
“我不过是应佳人之邀,来赴一场良辰欢会。”司徒峙冷笑着,手掌按住凌郁颈下锁骨,抚摸她白皙的肌肤。
凌郁全身战栗,奋力欲推开司徒峙,却被司徒峙死死钳住双手。她动弹不得,但觉司徒峙将手伸入自己衣衫,顺势向下滑去。她惊恐地颤声哀求道:“不要……不要……”
司徒峙一把扯掉凌郁腰间玉带,狠狠道:“你这条命都是我给的,我想要什么不可以!”
凌郁的心如坠深潭,冰寒彻骨。她停止了挣扎,只是哀切地看着司徒峙:“义父你……也要和庆叔一样吗?……”
司徒峙猛地住了手,久久凝视着她:“阿庆他……究竟做了什么?”
凌郁默不作声,眼中慢慢盈满了水雾。司徒峙惊骇地望着她,心上一阵剧痛,自语道:“他……竟胆大至此,连我的孩儿都敢染指!”
“郁儿始终是义父的孩儿……”泪水滚落凌郁的脸庞。
司徒峙摇摇头,目光如电:“你不是我的孩儿,你是我的死敌派来谋害我的贱种。”
便在这时,树林里隐约传来脚步声响。司徒峙是何等警觉之人,迅即便点了凌郁哑穴,自己也摒住呼吸,侧耳倾听。
那人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步履急促,似乎急于寻找什么。他忽然张口低声喊道:“海潮儿!海潮儿是你吗?”
司徒峙和凌郁都听出来,这是徐晖的声音。凌郁扭动身躯,试图发出声响吸引徐晖注意。司徒峙急忙扼住她脖颈,伸手点了她身上几处大穴,让她一时再动弹不得。他听徐晖的声音愈来愈近,便抱着凌郁往斜里顺势一滚,滚到树林深处,一片野草高密正掩住了他们的身形。
待徐晖走到左近,司徒峙突然一跃而出,拦在树林当中,漫不经心似的说:“你这是要去哪里?”
徐晖吃了一惊,连翁婿之礼都忘了行,冲口便问:“凌郁呢?”
司徒峙眉头一皱,心中起疑,他怎知来此寻找凌郁?难道他二人竟是一伙的?
徐晖这一上午都过得心神恍惚。他在房中辗转思量,一时便想向司徒清忏悔自己的过错。然而等了约莫一个时辰,不见她归来,又心知她随时都可能归来,忽然情就怯了,手心里攥满了冷汗,逃也似地出了淖弱楼,躲到练功营练功。然而练功也心不在焉,午饭亦无心吃。一个念头整个擒住了他,与其这般苟且,不如去向司徒峙把一切和盘托出,所谓后果种种且都不管,只图一个坦荡安心。
于是他怀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心情,径直闯进司徒峙的书斋,未见司徒峙,却看到了桌案上酡红的海棠花瓣。这花瓣让他不安。司徒家族内并不种植海棠,他想不出这些花瓣打哪里来,除了一个地方。
骆英已同高天远走高飞,会把花瓣带到司徒峙书斋的唯有凌郁一人。徐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赶到四组议事的无香斋,只有南岗与南湘在打扫书架。据他俩说,一上午未见凌郁露面。徐晖心头的不祥之感越发强烈。他疾步来到凌郁居住的谧庐,见院门虚掩,便战战兢兢地走进这个他曾无比熟悉的地方。一桌一凳一如往昔,四处弥漫着凌郁身上淡淡的气息。徐晖多么想再将她拥入怀中,哪怕只片刻辰光也好。然而屋内空无一人。他只在桌脚边拣起一张揉皱的宣纸,上书一行娟秀小字——
闻君盛名日久,可否今日别馆一睹真容?妾当……
徐晖读着这封尚未完成的书信,反复揣摩其中含义,脑袋里嗡嗡作响。他了解凌郁,这个单薄的身躯里,鼓荡着深不见底的热望与怨尤。他不知凌郁意欲何为,但他预感到她铤而走险,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而他对她的行踪一无所知,手上唯一的线索就是海棠花瓣,便只有往海棠树林中来,没寻见凌郁,却撞上了司徒峙。
“你怎知凌郁在此处?”司徒峙满心狐疑。
徐晖一怔,答不上来,反问道:“她不在这儿吗?”
“她的确在这里,不过你来晚了一步。”
“怎么?”徐晖心头一紧。
“她图谋不轨,已给我一刀杀了!”司徒峙睨起眼睛,故意诓他说。
徐晖心头轰一声巨响。他如何能信,眼睛却真真切切落在司徒峙手握的那把透明匕首上,只见刀尖上还挂着鲜血,把司徒峙整只手都染红。这红色鲜亮明净,只有年轻健康的身体里才会流淌出这样的血液。徐晖相信,这是凌郁的血。他更相信,若非出了意外,她这把匕首决不会离身。
司徒峙见徐晖脸色刷地惨白无血色,直勾勾盯着他手上的匕首,疑心就更重了,索性再试探一步,恨恨地说:“原来她才是家里的内奸!这贱人掩盖身份,欺瞒我多年。她杀了烈儿,暗中与杨沛仑勾结,还害死了静眉。当真死有余辜!”
徐晖再也无可怀疑了。司徒峙知悉了一切,盛怒之下杀死了凌郁。他就知道,他早就知道凌郁是在玩火自焚,他早就知道她跨在生死之门,命悬一线。忽然之间,他觉得冷。晌午的阳光仿佛照不进树林,太阳陨落,月亮不再升起,春天消逝,大地沉陷,万物不复存在,连他自己也变作行尸走肉,灵魂“嘭”地一声,从头顶飞离躯体。
便在这个瞬间,徐晖终于懂得了凌郁之于他的意义。他曾经以为,儿女情长是可以舍弃的,痛苦是暂时的,为了成就他自己,牺牲另外一人是在所不惜的。可是,当得知凌郁已不在人间,他才遽然明白凌郁如此宝贵,有如血液和空气般不可分割,和他共担这艰难美好的人生命运。这世上正因为有她,从此他在行走间才感受到步履沉重的分量。
“没有了凌郁,你便是司徒家族无可争议的继承人,这难道不好吗?”司徒峙冷漠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树林中,仿佛铁石划破干裂的长空。
悲恸和怨恨再也无法承受,霎时冲破徐晖的喉咙,喷涌而出。他怒吼道:“跟她比起来,司徒家族又算得了什么?天上地下,今生今世,便只有一个凌郁!你怎能对她下手?你怎么下得了手?”
司徒峙一时被这气势骇住了。在他的记忆里,已然很多年无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了。他盯着徐晖,从他通红的眼中发现了不可遏制的爱情与绝望,于是一切都昭然若揭了。
司徒峙感到自己被这两个年轻人耍了。他们背着他沆瀣一气,不知谋划了多少阴谋诡计。他心里早已给徐晖判了死刑,现下无异于罪加一等。他睨眼冷冷看着徐晖:“她是你什么人?你凭什么管?”
徐晖心口一酸,是呀,她是我什么人?人们以为,他与她是最无干无涉的人。有谁知道,她是他的什么人?他再也不能隐瞒,再也不能沉默,端然说道:“她是我所爱之人!”
“她是你所爱之人?那我女儿又是什么人?”
“你司徒家的女儿,我不稀罕!”徐晖说得咬牙切齿。
几朵红花从不远处的树梢上应声纷落,仿佛是这句绝情之语让花木都心寒齿冷,动荡振颤。但两个男人都全神贯注盯死对方,谁也未留意那株海棠树。
司徒峙眯起眼睛:“不稀罕?不稀罕为何娶她?为何要跪在我脚下,任我驱使?还不是为了换取一席卑微之地?”
“那你又为什么叫我娶她?还不是为了我手上的武功秘籍?”徐晖反问道。
司徒峙心思被人识破,恼羞成怒顿起杀心:“你既发誓说要效忠司徒家族,忠于岳父大人,得到秘籍便该即刻交与我。你却私藏起来,是为不忠不孝!你既已有了心爱之人,却又和清儿成婚,那更是无情无义!连把你抚养长大的王明震,你都忍心下手!哼,像你这种无耻之徒,江湖上多一个,倒不如少一个来得清爽!”
“是你用声名和利益蛊惑我的!是你一步步逼我,把我逼到这条路上来的!”徐晖双目充血,血丝如蛛网结满眼球。
所有的伪装和矫饰终于走到了尽头,他们必须撕破脸皮赤裸相向。徐晖和司徒峙全身上下的血管都鼓胀开,血液苏苏地飞快流过,骨头与经络间几乎能听到咯咯声响。他与他对视良久,将全身的力量聚于各自掌心,缓慢而有力地推出。
金子般的日光突然略过云层和枝叶,哗啦啦大把洒下来,耀眼夺目,晃得人睁不开眼。便在这个时候,一个绿色身影从一株海棠树后飞跑过来,拦在他二人中间。他们恍恍一惊,然而挥出的掌力已收不回来。徐晖手掌结结实实拍在那人后心上,但觉全身一震。司徒峙雄浑的掌风穿过那人前胸,霎时传遍了徐晖整个身体。
司徒峙几十年修习的内功纯正深厚,发掌绵里藏针,源源不绝。徐晖年轻蓬勃,更从《飘雪劲影》中领悟到天地自然之真谛,发掌强劲有力,直冲云霄。两人都用了全力,若非有人挡在他们之间,这一对掌或将两败俱伤。
也许徐晖本想暗叹一声侥幸,然而当他回过神来,却被巨大的震惊和悲恸淹没了。挡在他身前的这个人,长发飘摇,绿裙曳地,如同被微风吹下来的一片海棠树叶。她身子晃了晃,仿佛没有分量似地倒了下去。
在司徒清委地的瞬间,徐晖跪倒在地,一把接住了她。他全身冰冷,脑子里一片空白。司徒峙也抢上来抱住女儿,呆呆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在这两个男人的视野里,世界霎那间浓缩至一点,只能看到司徒清惨白的脸庞和漆黑的眼眸。她温柔地望着他们,勉力想展开一个微笑。
司徒峙搂住司徒清肩膀,颤声道:“清儿……你这是做什么?”
司徒清浑身轻飘飘的,仿佛身体不是自己的一样。她用尽力气动动嘴唇,唤了一声:“爹爹。”
司徒峙眼泪刷地流下来:“傻孩子,你怎地这样想不开?”
“我没有……我只是……不愿你们这样……”
“傻孩子,他有什么好?你且让爹把他杀了,一切还可以重新来!”
“女儿……不孝……”司徒清怜惜地望着流泪的父亲。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父亲流泪。
“你是爹爹的好女儿!就是脾气这样犟,跟我一个样!”
司徒清终于撑起一弯浅笑:“不承认也没用……是不是……我终究是爹爹你的孩子……”
司徒峙的泪水止不住,蜿蜒着爬过他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痕。
“可女儿……就是不想……不想做……司徒家的小姐……”司徒清强忍着胸口剧痛,断断续续地说道。
“你生来便注定是司徒家的小姐,是江南最矜贵的金枝玉叶。你要什么,爹爹都给你!你就是要全天下,爹爹都定会为你取了来!”
“女儿……只想求爹爹……件事……”
司徒峙忙不迭地点头道:“什么事爹爹都答应你!”
司徒清微微侧过头,用余光找寻着徐晖:“求爹爹……不要……伤害徐大哥……”
“他骗了你,把你害成这样,你如何还替他讲话?”司徒峙嘶声道。
司徒清看到了徐晖,把手一寸一寸挪到他手边:“……徐大哥……请你也答应我……别……别伤害我爹……”
徐晖紧紧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哽咽着说:“我答应你,答应你,决不伤害你爹!”
“……爹爹……求你。……别伤害……你们俩都别……”司徒清说不下去了。有鲜血从她嘴角流了出来,空气中一股腥甜味道。
司徒峙和徐晖心如明镜,适才他二人都使了全力,任谁挨上其中一掌,不死也是重伤,更何况两股掌力同时打在一个柔弱少女的身上?她的心脉一定已被震碎,内脏破裂,血管绷断,即便云集天下名医,即便是华佗再世,也再难救治。司徒峙看着女儿,知道她顷刻间便要死去,再也不忍拂逆她的意愿,抿紧了嘴,勉强点了个头。
“主人!主人!”由远及近传来一人凌乱的脚步声,却是汤子仰。
司徒峙和徐晖全心都扑在奄奄一息的司徒清身上,谁也无心抬头看他一眼。
汤子仰奔到近前,急声道:“主人,大事不好,少林寺……”话刚起了个头,遽然目睹眼前这副惨烈景象,顿时骇住了,下面的话如被掐断了般戛然而止。
徐晖拿衣袖徒劳地擦去司徒清脸颊上的血迹,却有更多的血跟着涌出来。他心乱如麻,慌忙去堵那血流,却只弄得自己手上沾满了司徒清的鲜血。
“……徐大哥……”司徒清凝视着他:“我……我便这样……让你厌恶吗……”
“不不!”徐晖悲伤地抚平她额前碎发:“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可是……可是我一错再错,羞愧难当。每次看到你,我……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知你……每日都在受苦……连睡着了,做梦的时候……都在受苦……你连做梦的时候,都叫着她的名字……”司徒清费力地抬起手,想为徐晖拭去挂在眼角的泪珠,一可手举到半空,又掉落下来。
“我每天都想对你说出一切,向你忏悔。可我没有勇气。我心里越难受,在你面前就越无理取闹。越惹你伤心,我就越发恨我自已……”徐晖深深埋下头去。
“在你心里,当我……是你什么人?”
“你是……我的挚友。我曾经在心里发过誓,我要做永远不背弃你的好朋友!永远不!”徐晖抓住司徒清的手放在唇边。
泪珠从司徒清眼中滚落而下:“我是你的……挚友……却不是……不是你所爱之人……”
凌郁死了,小清即刻也将死去,她们年轻美好的生命戛然而止,仿佛春花在盛开的枝头凋零枯萎。她们都曾经爱过他,也许现下还在爱,然而死亡将隔断所有的人间情爱。徐晖再也克制不住,把脸深埋进司徒清越来越凉的手掌,热泪奔涌如江流:“小清,原谅我!你是这世上最美最好的翠鸟,可我心里头已经有了一只雪鹰,再也装不下别的人了!我的雪鹰回不来了,小清,她回不来了!我辜负了她,她便如此惩罚我!小清,求你不要这么惩罚我!怎么骂我都行,就是不要这么惩罚我!”
“原本……我就是来与你道别的……”汨汨鲜血顺着司徒清的嘴角淌出来,再也擦拭不净,染红了她半边脸颊和头发。她大口喘息着:“笼子打开了……我要飞……飞走了……”
“不!不要飞走!”徐晖死命抓住司徒清的手,大声哀求着,似乎这样死神便不能够擒她离去。
然而司徒清睁大了眼睛望向花树之上的青蓝色天空,瞳仁里的光芒缓缓地消逝了。
司徒峙和徐晖的心神都散了。他们伏下身子摇晃她,搂抱她,两个仇人几乎叠成一体,却浑然不觉。“清儿!”“小清!”他们高一声低一声地热切呼唤着,以为她就会像往常一样温柔地答应。可是她沉睡在他们怀中,一动不再动,一个回应也不再给。
这时候,密林深处爆发出一阵呜咽之声。凌郁从树林间跌跌撞撞地奔过来,眼中溢满了泪水。
如同做梦般,徐晖突然间看到凌郁,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完好无损的凌郁。她穿着他在临安城为她买的白色罗裙,洁净如月光。而此刻他却怀抱着刚刚停止呼吸的司徒清,那个同样美好、却为他亏欠最多的女子。徐晖怔怔望着凌郁,想微笑,又想恸哭,一时间不知自己是喜是悲。
凌郁奔到近前,司徒清空洞的目光穿过她,投向遥远的天际一角。她胆怯地伸手想摸摸她额前凌乱的碎发,却又不敢似地缩了回来。适才她在不远处的草丛中听到了一切,冰川做的铠甲终于被熊熊烈火融化,露出一颗滚烫炽热的心。她无声地流着眼泪,一串串洒到青翠的绿草上。这泪水为了徐晖对她忠贞而绝望的爱情,为了小清用生命阻止的一场绝杀,也为了司徒峙终于被打倒的坚强意志。就在这巨大的心灵震荡中,凌郁觉出自己的身体起了细微变化。有一股力量不断鼓荡冲撞,悄然顺着血液游走,从四面八方汇聚至一点,终于冲破被封住的穴道,全身上下霎时洋溢在一团和煦舒适的温暖之中,四肢就此恢复了自由。她尚不知晓,在这弹指之间,她的“拂月玉姿”已然达到了全新的境界。
徐晖悲伤无措地瞅着凌郁,轻声嗫嚅道:“小清……小清她飞走了……”
司徒峙猛地一把推开徐晖,将司徒清整个搂进怀里,把头深埋进她沾染了血渍的衣裳失声恸哭。从未有人见过司徒族主如此失态,如此放任感情奔流。他是最刚强的领袖,即使在极端艰难的情势之下,也始终泰然自若,巍然不动。徐晖曾以为他的心肠是铁石打造的,冷酷无情,无懈可击。正是这样一个人,此刻旁若无人地涕泪并流,原本威仪的眉目扭曲成一团,俊厉的嘴角抽动着,像个垂暮老人,又像个无助的孩子。
凌郁一直希望司徒峙受折磨痛苦,如今她终于如愿。然而这并不能让她感到一丝一毫的舒坦快意,恰恰相反,她的心如架在火上焚烤,发出嗞嗞的焦糊声。得不到回应的爱,经年累月便郁积成怨恨。可这怨恨却是最徒劳无益、两败俱伤的行为。目睹所怨之人身受重创,她得到的不是满足,却是更深的痛苦。
凌郁望着绝望痛哭的司徒峙,多么想搂住他抽动的身体轻声说,义父,你还有我呀,我永远陪在你身边。然而一切已不可能,他们之间的恩情已被横刀割断,再也无法拼凑。
“逝者如水,将入极乐。司徒先生,但请节哀。”一个祥和、悲悯的声音从树林间传来。
徐晖几人循声望去。不知何时,少林寺智风方丈、南海观吴智子道长和洞庭派邱叶袅掌门竟一同到来,就站在数丈之外。智风方丈双掌合十,向司徒清的尸身深施一礼。
“主人,属下前来便是……”汤子仰挪到司徒峙身旁低声禀告,话口旋即被司徒峙抬手截下了。
司徒峙止住哭声,缓缓将司徒清放倒在柔软的草丛上,动作轻柔温存,似恐惊扰了女儿的清梦。他起身抖抖衣衫,沉声道:“三位大师远道而来,恰逢司徒峙痛失爱女,未能远迎,还望见谅。”
在场诸人无不深受震动。司徒峙虽然刚刚丧女,适才哭得肝肠寸断,此刻脸上还犹有泪痕,却能在即刻间做到有礼有节,气势不堕,实不愧为一方霸主。
吴智子见两位同伴脸上都露出不忍的神色,便踏上一步说:“司徒先生家门不幸,令人感伤。我们本不该在此时叨扰,不过事出有因,请先生莫怪。”
“三位大师有何事,但请明言。”司徒峙说。
吴智子为难地转头看看智风:“方丈大师,还是请你来讲吧?”
智风面色凝重,沉默片刻方道:“司徒先生可还记得在少林寺共商组建抗金盟会之事?承各位施主抬爱,我们三人被推选为这一届的议事代表,共同主持抗金事宜。上次雕鹏山杨山主指责司徒家族贩卖丝绸瓷器,与金国贵族暗中往来,我们经过多番查访,确实发现颇多可疑之处。且近日杨山主离奇失踪,雕鹏山六大长老联名告上少林寺,声称杨山主已为司徒家族所害,因为杨山主便是在姑苏与司徒先生会面后,即刻失去音讯的。老衲和吴道长、邱掌门商议之后,想要烦劳司徒先生随我们回一趟少林寺,协助老衲诸人查清真相。”
汤子仰抢上来说:“司徒家族一向忠义,前次还捐助了十万两白银给抗金盟会,断不会做卖国求荣的事。这定是雕鹏山栽赃陷害,还请大师明察!”
邱叶袅冷冷道:“司徒家族清白与否,尚须司徒先生亲自来证明。更何况这段时日司徒家族在江北的所作所为,可是事实确凿。本来门户相争之事,旁人也不便插手说三道四,但司徒家族行事也未免太绝了些吧,灭门残杀,血流成河,实令江湖同道看不过去。”
“各位也瞧见了,我家主人才刚丧女,有什么事不能够缓一缓吗?”汤子仰见情势急转直下,方寸大乱,只得退成守势。
“子仰,不必多说了。”司徒峙端然道:“三位大师既已亲自前来,那便是不能缓了。事已至此,司徒峙何惧?司徒家族又有何惧?”
智风温言道:“司徒先生,你可先为令嫒安排后事,再赴少林不迟。”
司徒峙回头瞅了瞅司徒清的尸身,胸口疼痛,几乎又要流下泪来。他赶忙掉过头去,冷冷说:“我女儿的后事,自然会有人料理。既然诸位疑心在下,我即刻随大师去一趟少林便是。”
“主人!”汤子仰焦急地低喊道。
“子仰,家中大小事务,就先劳你操持吧。”司徒峙朝汤子仰微一颔首,眼角扫过徐晖和凌郁,忽然开口叫道:“郁儿,你过来。”
凌郁浑身一激灵,怔怔看着司徒峙。司徒峙睨眼向凌郁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一件事吗?怎么都不敢过来听?”
这句话充满了巨大的力量,凌郁再顾不得其他,一步步走到司徒峙面前。司徒峙长久地注视着凌郁,目光出奇地温柔。他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往她脖颈上抹去。凌郁警惕地往后退了半步,伸手护住自己脖子,却沾了一片鲜血黏稠,原来适才被匕首划伤之处还在渗血。
“伤口要仔细护理,不然会落下伤疤。”司徒峙跟着跨上半步,一手揽住凌郁手臂,另一只手拿丝帕为她擦拭颈上伤口。
这次凌郁没有躲开,她心里充满了悲伤。她知道这是义父和她最后一次温情脉脉的亲近,为了即将来临的诀别。
司徒峙凑到凌郁耳边,用只有他们二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耳语道:“你不是一直想问当年是谁杀了你全家吗?这事知道了对你没什么好处,你还是定要知道不可吗?”
“是,我一定要知道。”凌郁的心疯狂地怦怦跳着,沉匿多年的秘密终于到了浮出水面的时刻。
司徒峙的心也在战栗。他深吸一口气,从喉咙里一字一顿送出这句话:“既然这样,你可听好了。你的大仇人名叫——慕容湛。”
凌郁全身一震。慕容湛,这就是她人生终极诘问的答案,这就是她独自活下来,仍存在于世间的意义。慕容湛,湛卢宝剑,幽谷,神仙眷侣……一连串记忆的碎片嗖地穿过脑海,她心里冰凉,隐隐觉得不祥,一时却也说不清楚哪里让她不安。
“我父母只是寻常百姓,他……他为什么要杀我全家?”凌郁的声音不由自主在打战。
“此人武功高强,手段毒辣,二十多年前便已在江湖上恶名远播。他自己的女儿很小的时候就给人害死了。他跑去杀了仇人全家还不罢休,见到跟他女儿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就受不了,想方设法也要弄得人家家破人亡。慕容湛恶名昭著,老一辈的江湖人提起他都心惊胆战,这人做下了不知多少恶行,你家只不过是他残害的其中一户而己。”
凌郁一抬眼皮,狐疑地问:“之前为何不告诉我?”
司徒峙叹了口气:“你在少林寺没有听人议论吗?慕容湛武功高深莫测,莫说是从前,便是如今,三个你也不一定赢得了他。我告诉了你,不是叫你去白白送死吗?再说他已然绝迹江湖多年,据说是漂洋躲到了海外。纵使你知道了他的名字,也找不到他的人,不过是徒增烦恼。如今慕容湛的儿子冒出头来,想顺藤摸出他老子的踪迹,倒是有了线索。既然你执着于此,可莫怪我没提醒过你,你决计不是他的对手!”
这番话如一道急闪穿过凌郁胸膛,她整个人霎时蒙了。慕容湛,便是大哥慕容旷的父亲啊!怎么大哥的父亲竟然会是自己苦苦找寻的死敌?她最亲爱的大哥如何会是仇人之子?
司徒峙将那把透明匕首交到凌郁手上。他贴在她耳畔,用极低的声音说:“我是为了你好,奉劝你一句,不要去想报什么仇了。你根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讲完此言,司徒峙一撒手,把凌郁推了出去。他昂然向智风诸人道:“三位大师,司徒峙即刻可随三位赴少林一游。”
智风点点头:“既然司徒先生如此随和,那就有劳了。”
司徒峙最后看了一眼静静躺在草地上的司徒清,转身随着智风三人往海棠林外去。任凭身后汤子仰急切地呼唤,他也再不回顾。
凌郁攥紧了匕首,注视着司徒峙在三位江湖宗师的监视下走远。那个高大英武的身影昂首步入红花绿树掩映之间,那般决绝,不留一点儿回旋的余地。她眼巴巴目送他消失在斜阳之中,忽而觉得,与义父从此一别,她真就只剩下手中这把匕首了。这匕首,就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