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静眉死后,徐晖想找个陪他喝酒的人都不容易了。
司徒家族清查内奸的行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浮上了水面。早先仅是汤子仰暗中调查,桃花林一役后,即演变为大规模的彻查与血洗。司徒家族由此步入一个黑暗时期。每天都有人被揪出来审问,每天也都有人在严刑之下不计后果地供出他人的名字。于是更多的人被牵扯进来。一点蛛丝马迹,种种凭空揣测,便足以置人于死地。
有几人以奸细之名定罪而被当众处死。司徒峙便是要达到杀一儆百的效果,而这个目的也的确达到了。司徒家族中贪图热闹的人缄默了,狂放不羁的人收敛了,喜交朋友的人审慎了。大伙隐匿锋芒,人人自危,竭力和所有人融成一片难以分别的模糊整体。然而人人又变得敏感多疑,提防他人之用心,亦窥探他人的一举一动。
徐晖天生是喜欢光明的人。他厌恶这种恐怖气氛,厌恶怀疑和被人怀疑,厌恶清查行动中所用的残酷刑罚和卑鄙伎俩,更厌恶假借清查之名铲除异己的作为。他比谁都更想揪出那个奸细,让生活回到亮堂堂的日头下面。以前四组的弟兄们聚拢在他周围,仰仗他的鼻息,如今大家发现标榜自己是徐爷面前的红人并不能够在这场大风波中幸免遇难。
如今,徐晖想拉帮结伙喝个夜酒都无人敢应。而他最怕独自一人,尤其是夜幕深垂之时。
这天夜里,徐晖照例又是酒馆打烊时最后一个离去的客人。他徘徊在齐门一带的水巷里,眼前不断浮现出黎静眉那张稚气而娇嗔的面庞。他还是不能相信她竟已不存在于这世间。
一道黑影“嗖”地从前面巷口掠过。徐晖以为是自已酒醉迷花了眼,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于他而言,但凡可消磨些光阴,随便找些什么事做都好。他只盼待到夜更深些,妻子先行睡下,再悄没声息地回去。
那个黑影虽然身材高大,但脚步矫健,干脆利落,若非碰上徐晖这对训练有素的杀手眼睛,恐是难以为人察觉。那黑影起起落落,穿梭于窄巷水道之间,一纵身,轻轻跃进一面高墙。徐晖未及多想,跟着翻身入内。
借着暗淡的月光,徐晖瞧出这是一座废弃的寺庙。殿宇破败,庭院杂乱,天王殿前的香案久已无人供奉,院子里的树木杂草倒是无拘束地疯长。
徐晖隐身在廊下石碑后面,但见那个高大的黑影大步流星穿过天王殿,直奔后面正殿去了。除了那人擦擦的脚步,庭院里听不到一丁点声音。天王殿像一个幽深的隧道,张着血盆大口,诱人深入探寻。好奇心升起来了,徐晖调匀呼吸跟了上去,经过手持琵琶、宝剑、赤龙和宝伞的四大天王,将身子贴于门后向外张望。
天王殿之后即是开阔的中庭,两棵银杏树的巨冠下掩映着安详的大雄宝殿。院内立着一个长裙曳地的女子,脸朝向大雄宝殿内的如来佛祖,看不到面貌。然而何须看,只一个背影便已足够。无论何时何地,徐晖一眼便能认出,这个独一无二的颀长身影。他惊奇地望着月亮在凌郁孤傲的背脊上洒下一抹银色光辉,把她装点成一位身着青衣的观世音菩萨。
那个黑影走到凌郁身后几步停下,沉声道:“你都已然到了。”
徐晖脑中“轰”地发出一声巨响。他认得这个声音,这个雄浑有力、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声音,是属于雕鹏山山主杨沛仑的。海潮儿为何要跟杨沛仑私下里会面?徐晖心头一片浑茫,一时理不出个头绪。
凌郁回过身来,脸上蒙着黑色面纱,只露出一对漆亮星黑的眸子,一如昔日行刺司徒清时的装束,让人看不出本来面目。
“你还没离开姑苏?你不怕被司徒家族擒住吗?”凌郁问道。
“嘿嘿,司徒峙哪儿想得到老杨还在他的地盘上走动!唉我说,咱们下一步怎么走?”
“杨山主自己主意不是挺多吗。讲好了吓唬他一番而已,到头来你不还是真刀真枪硬打了一仗,还亲自张弓射死了黎静眉!好不威风!既然杨山主样样都能自己做主,却还来找我做什么?”凌郁冷冷道。
“可不是我不依计划行事,当时的情势已不在我掌控,老杨再不动手就要错过大好时机。到时候小丫头被她老子救走,再调来援兵把我的人一网打尽,他娘的可就大事不妙了!”
凌郁明知他说的是实话,可这个实话却让她心里堵得慌。黎静眉的死是一场噩梦,她多希望自己不必承担罪责。
“这些天司徒峙的日子不好过吧?”杨沛仑间。
凌郁皱着眉头,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嘿,你这法子真绝,他还真是铁石心肠啊,对亲生闺女都那么狠心!”杨沛仑叹道:“不过说实在的,这法子妙是妙,可不怎么对我胃口。我总嚼着不那么带劲,想起来可是够损的。下回咱们还是来个干脆利落的,跟他司徒峙杀个昏天黑地,拼出个你死我活来,那才是我老杨的本事呢!”
“干脆利落?你怎就知道自己准能打赢?”凌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管他打得赢打不赢,先打了再说!雕鹏山跟司徒家族铆上的劲儿也不是一两日了,老是这么阴着来,我想起来就憋得慌!这可不是我老杨想干的事!我哪儿能老干这些个偷鸡摸狗的勾当?要干就得干场大的!”
凌郁看着面前这个粗鲁汉子。他有十足的野心和霸气,可是身上太过蛮打蛮干的劲头,缺少成就这野心霸气的重重心机。坐上了雕鹏山山主的高位,于他是福还是祸?
这些念头如流星般从凌郁脑海里划过,尚未及细想,就被从天而降的一声怒喝打断了。
一道青蓝色的影子从树梢上扑下来,直冲杨沛仑胸口抓去。凌郁猛打一个激灵,浑身上下都僵住了。
“你谁啊你?偷偷摸摸地算什么好汉?”杨沛仑大吼道。
“什么好汉不好汉?今儿个我只为我静眉妹妹报仇!”
两句话下来,杨沛仑认出了慕容旷:“我当是谁?又是你这个慕容家的臭小子呀!”
慕容旷再不多言,全神贯注逼攻杨沛仑,出手急如闪电,整个人便如一团裹着雪片的龙卷风。他的《飘雪劲影》自小修习,已然使得极为顺畅自如,几乎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此时此刻,当他心无旁贷,这武功便像长了灵魂似的在他身体里膨胀飞驰。
杨沛仑对这年轻后生心存惧意。当年慕容湛一人一剑单挑雕鹏山的情形太深刻地印在他记忆深处,每每午夜梦回,仍不寒而栗。慕容旷在凄迷的月色下展开宽袖,仿佛慕容湛的幽灵舒展筋骨。一掌拍到近前,杨沛仑惊得双手护在胸前,做成一个严整的守势。
但慕容旷毕竟不是慕容湛,他的招式里较少凌厉的险着,较多和厚的优雅。杨沛仑是嗜武也善武的高手,恐惧一经掀过,勇气便即扬起。积蓄多年的功力渐渐挥出,气势雄浑,扎实有力,一如他的射箭本领。
凌郁立在一旁观战,自瞧得出慕容旷虽然攻势强劲,但毕竟年轻力浅,处处受杨沛仑挟制,局势其实已在杨沛仑的掌控之中。杨沛仑练的是刚猛一路的功夫,一招一式都虎虎夹着风声,若是打在慕容旷身上,必定伤筋动骨。凌郁眼见杨沛仑左臂勾住慕容旷后腰,右拳却直掏他前胸,封住了他所有去路,一颗心顿时揪紧了:“噌”地跃起挥掌劈向杨沛仑。
杨沛仑吃了一惊,挑眉毛嚷嚷道:“嘿,你哪儿头的?做什么打我?”
凌郁一言不发,护在慕容旷左右。其实她本意不过是怕慕容旷吃亏,有心回护,然而《拂月玉姿》遇上了《飘雪劲影》,便是金风玉露刹那相逢,立时激起了他们强烈的斗志,两者加起来,可比单独使出的威力大了何止数倍。
于是这场武斗便算不得公允。杨沛仑起先只觉得他们合使武功的样子分外好看,形如舞蹈般,回旋成一个圆弧,飘若风花,皎若雪月。哪知这场华美的双人舞里竟然蕴含着巨大的攻击力。杨沛仑但觉全身如被捆缚,一身功夫施展不开,对方的力量却如江水滚滚压来。
月光瀑布一般流满了整座寺庙,赋予了慕容旷和凌郁神秘的力量。他们成为一个整体,心意相通,血脉相连。杨沛仑刚一挥拳欲攻慕容旷小腹,凌郁裹着寒风的长袖便已横扫过去,逼得他只得撤拳防守。慕容旷趁势反守为攻,推出双掌,十成力重重拍在杨沛仑胸口。杨沛仑高大的身子往后蹉了几丈远,晃了晃,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慕容旷跟上去又补一掌,杨沛仑就如一尊黑铁塔般、哐啷啷砸倒在地,一动再不动。
伏在暗处的徐晖全身热血沸腾,《洛神手卷》上所载武功的魅力和魄力直捣他心底,内心的欲望难以抑制,他几欲飞身而出,加入这一场绚丽的表演。然而慕容旷和凌郁配合得那样和谐完美,仿若仙侣双飞,再容不得他人莽然介入。徐晖脑子里嗡一声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已然成了不相干的局外人。
慕容旷踌躇半晌,俯下身子拿手指探到杨沛仑鼻下,整个人便僵住了。他动武向有分寸,从不取人性命,并不曾想今日竟而真地杀死一人。他仰望夜空,然而苍天缄默不语,只有月光暴雨般倾泻而下。
凌郁了解初次杀人的滋味,就像是往腔子里灌了一口泛着腥臭的黑色胆汁,让人作呕可是偏又吐不出,堵在心口上化成恐惧、懊恼,还有那么一丝委屈。她见慕容旷脸色惨白,肩膀微微抽搐,知他心里不好受,不由伸手想搭在他肩上。他却蓦地回转身来,死死盯住她。凌郁给吓住了,缩回手来一动不敢动。
“摘下面纱,让我看看你的脸!”慕容旷低声道。
凌郁惶恐地后退两步。可慕容旷步步紧逼,坚持地说:“把你的面纱摘下来!”
凌郁知道自己无所遁形了。她绝望地伸出右手,缓缓拉下面纱。
慕容旷并不惊讶,只是长久地往视着凌郁。原来目光也杀人,凌郁整个身体都像是浸在了深潭冰水里,受千刃割肤之苦。她承受不住这无声的谴责,低下头去。四周死一般地寂静,有个声音在心里面说,完了,凌郁,连大哥都在恨你了。
她终于听到慕容旷开口道:“不亲眼看到你的脸,我总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不能相信这个人就是你。”
“大哥,我……”凌郁扬起脸来,急切切地想解释一切,却被慕容旷拦腰斩断:“你叫我大哥,你真是我二妹吗?你都干了什么事?你到底是什么人?”
“大哥,我没想这样,我不想这样……”她上下嘴唇打着哆嗦,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冰水里垂死挣扎。
“就凭杨沛仑这个粗人,他能瞧得出一块玉佩隐含的意思?他能知道司徒峙多少年前的风流韵事,从人海茫茫里把他的女儿给揪出来?这些事连我爹娘都不知情,杨沛仑怎会知晓?要是没有一个心思缜密、对司徒峙了若执掌的人在旁出谋划策,他哪儿会想得出这一招?”
“我只想查他旧情人的下落,我不知道她竟是他的女儿,怎么偏偏会是她……”凌郁慌乱地小声嗫嚅着。
然而慕容旷不理她,单单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害静眉?”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捅入凌郁的五脏六腑,一下子把她颤抖的心肠扎得钢硬了。她心一寒,索性仰起头来:“怪只能怪她是司徒峙的女儿。”
“静眉是我的妹妹,其实也算是你的姊妹。她是年少任性,爱耍小孩子脾气。可她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吗?她心里想过要害人吗?你心里怨你义父,就使出这么毒的招数。难道你不知这样做会害死静眉吗?”慕容旷厉声质问道。
“我自然知道!”凌郁的声音里透出怨毒的嘲弄:“我义父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连一根手指头都不动,眼皮都不眨一下。可是只有我知道,那是在拿钝刀子挖他的血和肉!他心疼,可又说不出。真是一场好戏呀!”
“在你眼里,别人的性命便如草芥,静眉的生死无足轻重,是吧?”慕容旷气极了,不由举起右掌,目光如炬,几乎要喷出火来。
风里卷起怨恨的气息。凌郁知道,下一刻大哥的手掌便要挥落下来,击碎她的头颅。但她并不躲闪,反而昂起脖颈迎上去。
“动手吧,大哥。”她轻轻叹了口气,脸上尖锐的棱角也柔和下来。
躲在石碑后的徐晖见凌郁不做丝毫抵抗,顷刻之间便会丧命。他的心狂跳如奔雷,便欲冲上去阻止慕容旷。
慕容旷听到凌郁这声“大哥”,嘴角抽动了一下,举起的手掌便挥不下去。他盯着凌郁,她的脸庞是那样苍白而悲哀。所有的往事顷刻间奔涌而过。他长叹一声,纵身跃上墙头,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望着慕容旷消失在黑暗中,凌郁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像月亮沉入乌云的包围。慕容旷是她生命里最后一点光亮。现而今,这星光亮也在黑夜里“噗”地熄灭了。今夜的寺院是如此冷清,连午夜钟声都听不到一个,只有夜风略过枝头,树叶一波一波的低声吟唱。凌郁眼眶里不知觉间盈满了泪水。天地之大,从此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这时候,一只大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她猛地回转身,一声“大哥”便要脱口而出,却见徐晖正默默地看着她。她一怔,眼泪便干了。两人就这样相互对视着。
良久徐晖方困难地吐出一口气:“原来……是你……”
“不错,是我。”凌郁的声音冷漠而遥远:“还不快去禀告你的岳父大人,跟他邀功请赏?”
“你为何,为何要与雕鹏山的人合伙来害他?”徐晖的眉头痛苦地拧作一团。
“我的事,轮不到你来过问。”
凌郁旋身欲走,徐晖一把拉住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他也尝尝痛苦煎熬的滋味。”
“可他是你义父啊!你一直敬他爱他,不容旁人伤他毫厘。”徐晖迷惑地瞅着她。
“是呀,他是我义父,我想要陪在他身边,永生永世报答他。可有时候,我宁愿他从没收留我,从没教我武功,我宁愿自己从没踏进过司徒家大门一步。”
“你心里是在恨我。”徐晖小声说。
“你与他,都是这世上最冷酷的男人。”凌郁凄然一笑:“对我来说,他就像天上的神明。可便如阿烈说的,在他眼里,我却不过是一条狗。不,连狗都不如,我只是他手里的一把刀,一把没有温度、没有血肉的刀。这么多年来,他只下命令,从来不问我的心意。他明知我心心念念想为父母报仇,偏偏不肯告诉我当年的真相。如今我明白了,只要我这把刀还能替他杀人,他就不会告诉我。仇人的名字是一条毒蛇,他用这个把我牢牢拴在他身边。我稍一挣扎,那蛇便咬得更紧。我脖子上都是毒蛇的牙印,你瞧见吗?”
徐晖心头一阵惊悸。但见她乌黑的长发随风飘曳,盖住了脖颈。只听她幽幽地接着说道:“即便是亲生孩儿,他也一样掐住他们的脖子不放。当初小清她执意搬出家住,我打从心底里钦佩她。可到头来,她为了你重又回来。她回来,便只有死路一条。”
徐晖一惊,冲口道:“你……你不要赶尽杀绝。”
凌郁嘴里一苦,心道在你眼里,我却是如此歹毒之人吗?既然你说我是恶人,我便做了恶人罢。她咬着牙根冷笑两声:“我偏要赶尽杀绝。”
徐晖疑惶惶地望着凌郁:“你怎么成这样了?怎么都变……变成魔鬼了……”
凌郁浑身战栗:“我原本就是魔鬼,这世上的魔鬼还不止我一个呢。小清自己看得比谁都清楚,司徒族主决不会为了儿女牺牲一寸土地。你不是一直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吗?那就先炼成他那副铁石心肠吧!”
凌郁的话像她的银针一样,又狠又准,深深刺中徐晖心房。他想,司徒峙的心肠真是铁打的,恐怕也只有这般铁石心肠之人,才能在险恶江湖上立于不败之地。为了出人头地,我这个人如今已是面目全非。五年、十年之后,我又将会是何等模样呢?我终于能成为他吗?
徐晖这般出神地想着,默默转身走了。凌郁望着他那落寞的背影,一副坚硬心肠忽就软了。四周弥漫着她所爱男人的气息,飘进眼睛里,温暖得让人想流泪。她多想奔上前搂住他,把脸贴在那坚实的后背上,小声说出心底的渴望。那一声“阿晖”已冲到舌尖,但终于给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她喉咙里只发出两声低微的吼叫,被午夜低回的风声所覆盖。
寺院里回复了沉寂。凌郁迈过杨沛仑的尸体,走进大雄宝殿。月光稀疏地洒进来,大殿里透出幽暗的神光,两侧罗汉俯视看她,或凝神,或怒视,或喝斥,或蹙眉,或垂目,或含笑,似乎是在争相评说她犯下的罪孽。她背脊上滑过一线寒意,不敢再往深处走,唯恐自己罪孽深重,再踏一步便会直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重见光明。
凌郁跪倒在沾满尘土的蒲团上,仰脸望向宝相庄严的金身佛祖,不知怎地忽而想起她赴临安刺杀刘勇之后,遭刘府侍卫围捕,得刘勇之姊姊藏护时的情形。那位夫人房中即置一佛堂,她时常诵念佛经,语调和缓,脸庞安详。凌郁耳畔忽又响起夫人常念的那段经文:“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炽然不息……”她记得在那个月色皎洁的夜晚,夫人冒险放她走时,曾劝她少动杀念。然而自此之后,她所动的杀念还少吗?
凌郁轻声问道:“佛祖,请告诉我,我是谁,是什么样的人?如今连大哥都厌弃我了,难道我真是恶魔吗?为何我的心中总是充满恶念?为何我总想看到别人受苦?静眉死了,就死在我的面前,再也活不过来了。我日日看着义父忍受煎熬,这是我想要的吗?可我怎么一点儿也觉不到快乐?为什么我的心跟拿刀子割一样?佛祖,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哪?”
佛祖平和缄默地望着她。于是她向他倾诉一切,所有沉溺于她心底的幽暗痛苦的秘密。月光澎湃汹涌,晶莹粲然倾泻于她的身体发肤上。
这月光也同样照在姑苏城的每处角落,照进司徒家族族主幽闭的书斋,照进淖弱楼深锁的窗棂,照进林红馆前含苞待放的海棠林。所有阴暗隐匿的事物在这个夜晚都无处藏身。在这个月夜,伪装是不可能的,怀恨也是不可能的,甚至连相爱,都成为不可能。
徐晖身披一袭月光,走过无人的水巷。没有了凌郁的日子里,他夜夜在外流连,月光便是他伴侣的全部形象。他不能相信,他所爱的人儿,如何竟会是害死黎静眉这场阴谋的元凶?他不明白她怎能既像仙女一样高洁,又如魔鬼一般邪恶。就像他总感到惊奇,皎洁的月光怎么可能既与黑夜相容,又不被黑夜所吞噬消灭?
自此徐晖时常陷入同一个噩梦。在梦里,获悉真相的司徒峙扼住凌郁喉咙,命令徐晖亲手杀死她。徐晖痛苦地喃喃道:“不,不,我做不到……”司徒峙持匕首在凌郁颈上划下一道口子,低头吸吮从她伤口处冒出的汨汨鲜血。他冷笑着睨视徐晖:“是由我来断送她,还是你来?”
每回徐晖从梦中惊醒,都怔怔半晌,不寒而栗。他不由开始密切关注清查内奸的行动,有意诱导风向,转移所有可能指向凌郁的怀疑和调查。
一天夜里,徐晖忍不住又溜去那座废弃的寺庙。杨沛仑的尸首竟然还躺在庭院当中。凌郁行事素来谨慎,他想不透她怎能就此扬长而去。
然而徐晖却无法坐视不理。掩埋尸体动静太大,他便把沉重的尸体拖进大雄宝殿,藏于一罗汉神像身后。这寺庙似是废弃日久,平日根本无人走动,料想应不至为人发觉。
徐晖虽然不信神明,亦知此举乃是大不敬。他把神像复位后,不禁仓皇地仰头回望。这一尊罗汉名为阿尼律陀,在释迦牟尼众弟子中以“天眼第一”著称。徐晖看他目光炯炯审视自己,似乎是在嘲弄自己所做皆是徒劳,浑身不由打了个寒战。
处死了几个所谓的内奸后,司徒家族貌似恢复了平静祥和。然而呼吸之间,徐晖嗅到了风暴的气息。他隐隐察觉,这是山雨欲来前夕的短暂间歇,全力重挫雕鹏山的部署正在暗中筹划。
果然在一个春雨绵绵的午后,徐晖被司徒峙单独召见。司徒峙脸上笼罩着一种坚定的力量,桃花林里鲜血淋漓的悲伤已荡然无存,假使还有的话,也已被他仔细地裹藏进内心深处了。
司徒峙单刀直入说道:“据风组线报,杨沛仑已失踪数日。如今雕鹏山群龙无首,到了我们出手之时了。”
徐晖点点头没有作声,他知道司徒峙即将下达命令。果然司徒峙续道:“我们由南至北扫荡雕鹏山麾下帮派,出其不意,遍地开花,打他个措手不及!”
徐晖接口道:“现下雕鹏山内部自顾不暇,正是时候攻占江北地盘。”
司徒峙深深看进徐晖眼里去:“阿晖,这也正是年轻人建功立业的最好时机。我给你机会,你可要抓牢啊!”
冲锋陷阵,攻城略地,这正是徐晖的梦想。他心中翻腾上跃跃欲试的兴奋,渴望像古代将领一样,在每一座城池的城墙上挥舞剑花,刻下自己的名字。徐晖当即说道:“多谢岳父大人栽培。徐晖定为司徒家族出生入死!”
“好,有你这话我便放心了。”司徒峙面上露出君王般的雍容笑容:“你是洛阳人,我便先派你去把洛阳给拿下来。你可有必胜的把握?”
徐晖点头称是,心头却隐约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人忐忑不安。
司徒峙从案上拿起一纸卷帛,交给徐晖:“这里面是洛阳城里所有依附于雕鹏山的帮派,名头、背景、位置,都标记得一清二楚。切记一网打尽,绝不可疏忽错漏。尤其是我以朱笔标出来的三大帮派,定要一举歼灭!”
“三大帮派?”
“就是对我们威胁最甚的三家,阙塞山、五刀门、杀手会。你要最先铲除干净,他们的人,格杀勿论,一个都不要留!”
徐晖胸口轰地一声闷响。杀手会,洛阳杀手会,明叔的杀手会!司徒峙是在命令自己亲自铲除养育了他和高天的家园!
他腾地站起身来,浑身战栗着:“可……可杀手会一向并不依附其他门派。”
司徒峙垂下眼睑:“早在你投靠我之时,我便知杀手会被雕鹏山收买了。不然的话,为了那么一点儿碎银子,王明震他就有胆子来杀我司徒家族的人哪?当时没动他,是时候未到,不值得打草惊蛇。如今时机成熟,他决不可能成为漏网之鱼!”
徐晖心如乱麻,司徒峙的话是对是错他一时也分辨不清。不论杀手会是否当真投靠了雕鹏山,要他去铲除这个如生身父母般的地方,都是太残忍了。他艰难地说:“岳父大人,明叔……王明震为人稳重,功夫也好……应该,应该可以为我们所用。”
司徒峙怜悯地看着徐晖:“杀手会是你的本家,你不忍心了吧?这是很难,不过慢慢你就明白了,江湖上的事,很多都是身不由己。”
徐晖的心如在急风暴雨中飘摇的扁舟,起伏不定,即刻都会被风浪吞没。他竭力喘上一口气,苦苦哀求道:“岳父大人,请容我些时日查访,兴许杀手会别有隐情。”
“你这是不打算接受任务了?”司徒峙眼中射出两道寒光:“天下寸土寸草都为兵家必争,从来便只有成王败寇,最容不得妇人之仁。你心肠稍软,旁人的兵刃刷就劈到你脖子上了。我司徒家族里只有强者,断无软弱可欺之人。现下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就窝窝囊囊当缩头乌龟,我只当家里养了一个废人。要么就轰轰烈烈,名扬天下,做我司徒家族未来的接班人。两条路你选哪个?”
“当然是轰轰烈烈,名扬天下!”徐晖浑身的热血立时滚沸了。
“好!”司徒峙重重一拍徐晖肩膀:“还记得我收你入门那日说的话吗?你既然决意投入司徒家族,杀手会从此便与你无干了。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用你的功夫和智慧,铲除家族的敌人。唯有如此,你才能成就你自个儿!你可明白吗?”
“……明白。”徐晖心神恍恍。
“我给你一百人,你可以从四组内任意挑选。快下去准备吧,明日一早启程。记住,这次行动关系到司徒家族的兴衰气运,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司徒峙用一个不容置疑的微笑,将徐晖推出门外。
徐晖展开司徒峙交给他的卷帛,杀手会的名字愕然跳跃出来,用朱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如同判了极刑的囚犯。他心上一片发麻,像是被谁狠狠从背后打了一掌。人生是这样苦,他弄不明白,难道为了成就他自个儿,真必须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吗?
尽管心乱如麻,徐晖仍然是精于部署之才。他迅速挑选出三十名姑苏本部的行动组弟兄,并给沿途各站发去信号,征调其余七十人。人员、物资、行程,一切均在最短时间内安排妥帖,万事俱备,只待明朝出发。
逐个敲定的随行名单里,徐晖只故意漏掉了一人。熟悉洛阳形势的高天被划除在外。他不敢想,倘若高天得知此事会如何。这短短的半日光阴,徐晖如履尖芒,唯恐撞见他最好的兄弟。
明日,明日刹那间就冲到了眼前。徐晖带着三十人轻骑,在晨光摇曳中西出阊门,奔赴洛阳。这是人马最多的一次出征,对于徐晖来说,却也是最荒凉的一次。身旁没有了他心爱的白衣少年,她被派去汝阳执行同样的铁血任务。他终于做了统帅,成了主角,跟在他马后的小伙子们都要听他号令,供他驱使。然而,他已无心享受身为领袖的荣耀与欢愉,满脑子只是自己跟自己的殊死搏斗。一方是杀戮,一方是慈悲,每一个自己都想把另一个狠狠扼死在深海里。
从姑苏到洛阳的路途看似漫长,徐晖以为自己尚有许多时日思量。然而只一眨眼,就飞渡了长江,再一眨眼,便听到了乡音。
洛阳,身居天下之中。在那繁盛雄伟的成片楼宇间,蒸腾着英雄纷争的兵戈之气。徐晖一踏上故土大地,眼眶不自禁就润湿了。这里的每一条市井街坊,每一寸泥土气息,都是如此熟稔亲切。这是他的洛阳啊!可他,将要在此大开杀戒,让血流成河。
百人战团迅速集结完毕。徐晖做了精简部署,他们在一夜之间血洗阙塞山和五刀门,杀人如麻,堆尸如山。微不足道的小帮派分派给几队下属解决即可,名册上唯一需要徐晖亲自出马的便只剩下杀手会了。不能够再犹豫,他必须要做出决断。
司徒峙说,要么就窝在家里当缩头乌龟,要么就轰轰烈烈,名扬天下。
司徒峙说,江湖上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
司徒峙还说,做大事就不得不放。
司徒峙说过的话充斥在徐晖耳边,搅得他无法掌握自己的意志。另一个自己溃败了。司徒峙的声音淹没了他的声音,司徒峙的思想占据了他的思想,司徒峙的信仰代替了他的信仰。再也没有理由犹疑。在太阳升起之前,徐晖跨上战马,带上精兵,直奔杀手会坐落的雍门东侧。
这条路徐晖太熟悉了,熟得简直闭眼都能摸到。巷子里散发着隔壁三娘店里做白面馍馍的发面碱味和对街赵二炖羊羔肉汤的鲜香。街口卖宫灯的张记廊檐下挂满了艳丽的灯饰,什么蝴蝶灯、走马灯、红纱灯、六色龙头灯、二龙戏珠灯,曾迷花了少年时他明澈的眼睛。他不得不奋力甩甩头,勒令自己湮没一切对过往的回忆,只牢记住这是通往家族敌人的必由之路。
弟兄们在四围布下层层埋伏后,徐晖携几样预先备好的江南特产,只身扣响那扇黑漆大门。还是刘二叔拖着不大利索的残腿来应门,见是徐晖,忙不迭地把他迎进来,一个劲地问长问短。
在大堂里等候王明震的当儿,徐晖习惯性地观察地形。其实根本无须观察,这里的每一间屋子,每一件家具,都深藏着他少年的记忆。他怀着好奇心走到右首桌前,抄起案上的钧瓷花瓶,瓶底朝上轻轻倒叩于手心,叮叮当当滚出来几片翠绿色碎玉。他忍不住咧嘴露出了孩子般的狡黠笑容。十几年前他跟高天不小心摔碎了明叔的翡翠扳指,怕他责罚,就偷偷将罪证丢进花瓶里,居然一直未给人发觉。
“阿晖!”有人在门口高声唤他。
徐晖心头一紧,把碎玉握进拳头里,回身展开一个全无心机的笑容,迎上前拜倒说:“明叔!”
王明震一把将他扶住:“你现如今是司徒家族的乘龙快婿,在江湖上也算扬名立腕了,可不用再这么客气。”
徐晖肺腑抽搐,脸上却春风洋溢:“明叔说哪里话呢,阿晖能有今日,全靠你老人家多年的提点。”
王明震不由容光焕发:“还是你自己知道上进。”
徐晖款款说出反复背好的托词:“我心里一直盼着回来看望明叔,好容易讨到几日假期,行色匆忙,一大早便到了。打扰了明叔清休,还请恕罪。”
王明震见徐晖独自造访,身边未带一人,说话也谦恭如昔,看来确是荣归故里,原先提着的一颗心遂放了下来,忙吩咐仆役备下酒菜款待。
徐晖敬了王明震一杯酒,郑重说道:“阿晖没有预先知会,就擅自离开杀手会,投奔司徒家族。明叔对我的大恩,我终身铭记,决不敢忘。我对不住明叔的地方,还请明叔多担待些。”
暖酒下肚,王明震也动了感情,悠悠地说:“你跟阿天是我看着长起来的,就跟我自个儿的孩儿一样。如今你们都大了,是得出去闯一闯了。可有时候我倒好像巴望你们还是那么不大点儿才好。”
望着贴在王明震鬓角的丝丝白发,徐晖一向沉稳的右手开始不争气地打战。然而他心中明镜,是时候了,擒贼先擒王,在王明震最无防备之时下手,才有必胜的把握。更何况借着幽明埋伏的弟兄也不能一直等下去。太阳一升起来,他们就将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明叔,让阿晖给你磕个头吧!”徐晖一狠心:“扑通”跪倒,把头重重磕在石砖地上。
王明震见徐晖施如此大礼,眼窝一热,忙起身扶住徐晖。徐晖深吸一口气,顺势起身,从腰际抽出预先备好的锋利短刀,自下往上捅入王明震小腹。
待王明震觉出不对,已然太迟了。短刀整个没入他的身体,绞断了他的肠肚。他死死抓住徐晖肩膀,不能置信地盯着他:“……你……你干什么?”
徐晖被王明震散乱的目光惊呆了,忽而竟觉得委屈。他们为什么非要合起伙来把他往绝路上逼呢?他也哑了嗓子:“谁让你跟雕鹏山搅在一块儿!”
“什么……雕鹏山……”王明震上下牙齿抵在一起,缓缓出溜到地上。血从肚子上呼啦呼啦涌出来,双手还犹自抓着徐晖不放。
徐晖忘记了发信号,甚至忘记了挣脱。他觉得自已是往这尘世的肚皮上狠狠扎了一刀,光阴停顿,生命中止,人将不复为人。他低头但见双手上沾满了王明震黏稠的鲜血,惊慌失措地便往身上蹭,可无论如何也蹭不干净。适才握拳握得太狠,碎玉片扎进他手心里,流出的血和王明震的混在一起,再也无法洗刷。
“明叔!”徐晖小声叫道。就像当年王明震递给他第一碗饭时,他胆怯而羞赧的呼唤。那就是父亲吧,给了他一个遮风避雨的屋顶,和一个饱含期许的名字。
端酒菜进来的刘二叔发出一声恐怖的号叫,把徐晖从想象和回忆中拽了回来。就在这个瞬间,他幡然惊醒。明叔已经给他杀死了,死得很惨。你杀了他了!你完成任务了!徐晖也分不清此刻自己究竟是高兴,还是伤心。他眼见院子里蹿进来一团一簇的人影,有杀手会的,也有司徒家族的,双方缠斗在一起,刀光剑影,血溅四壁。大伙都忙碌,他自己反而无事可做,安静地坐在一旁,冷眼看这一场杀戮。
徐晖忽然发觉,自己和从前并没有什么分别。只不过先前是无名的杀手,如今成了有名的而已。以前他不问缘由,不知对方来路,杀一个人,得一份钱。可现而今,他不得不斩杀于他有恩情之人,不得不毁灭他所宝贵的东西。手起刀落的瞬间,他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的坦然,他眨眼了,全身都颤抖了。
不到半个时辰,司徒家族占领了杀手会,洛阳行动大功告成。四组的年轻人兴高采烈,撺掇着要去四处游逛,饮酒作乐。徐晖不置一词,厌恶地别过头去。铺天盖地的血腥气里再闻不到家乡泥土的芳香,他己然毁了他的故乡。
众生黩武的洛阳城完全臣服于司徒家族的淫威之下。一夜之间徐晖成了这里的主人,他端坐在王明震的檀木椅中接受各方顶礼膜拜。各路小帮派吓破了胆,唯恐落到阙塞山、五刀门和杀手会同样的下场,旋即依附于司徒家族门下。徐晖的名字飘扬在洛阳的二十四条大道上,人们竞相谈论着他,一会儿把他描绘成三头六臂的凶神恶煞,一会儿又说成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顶尖高人。他的声名比东风吹得更快,不多时便从洛阳传遍了中原,然后是整个江南。
这次行动是徐晖在司徒家族最为漂亮的一仗,是最无阻挡无变数的一次胜利。他回想起从前跟凌郁一起经历的历次大小战役,只觉得不可思议。为何每一回都是那样艰难,充满了未知、悬念、困顿和乐趣。其实生活不是再简单不过了吗,只要把人当成畜牲,一切麻烦便可化繁为简。只要当人不复为人,一切问题便都迎刃而解。他在返回姑苏的路上如是想。
烟雨缭绕的黄昏,姑苏阊门前空荡荡的,远远望去让人疑心光华流丽的姑苏是一座荒城。城门下只有一人,但只这一人就足以令徐晖心神俱裂。
徐晖让马队先入城,自己则放缓了缰绳,落在最后。他拖延时间,但还是不得不与高天狭路相逢。
“你打哪儿来?”高天面色阴沉,如暴雨将至。
徐晖情知躲不过,一咬牙照实作答:“洛阳。”
“真是你干的?”
徐晖想大声否认,他想把自己从凶手的名单里剔除出去。然而已经不可能。他动动嘴唇,发觉自己变得软弱无力:“我……我实在没有办法。”
“你不是没有办法,你是他妈的狼心狗肺!”高天的怒火从瞳仁里喷出来,把徐晖卷进滚烫的火喉。
徐晖只看到高天粗大的手掌攥成了拳头,青筋条条暴露在手臂上。紧接着他感到下颌一阵剧痛,整个人就栽倒在地。他骨头像被打碎了似的,心里倒有几分痛快,盼望高天往死里揍他。然而高天却住了手,骨节咯咯作响,满腔愤怒只化成一句千斤责问:“你怎能对明叔下手?”
徐晖答不上来。是呀,他怎能对如父如师的明叔下手?他是已经泯灭了良心吗?抑或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呢?
“你是什么人哪?我都不认得你了!”高天咆哮了一嗓子,转身大踏步走出城门洞,冲进雨里去。
“阿天!”徐晖慌了,向那高大的背影苦苦追问:“咱们还是兄弟吗?”
高天肩膀晃了晃,终于什么都没说,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徐晖的心沉下去。他明白自己保不住这最初和最后的朋友了。高天还是高天,可是他却已然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司徒家族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雕鹏山在洛阳、汝阳和信阳的势力被一举扫平。这场在家族内部被誉为“三‘阳’开泰”的连环战事,为司徒家族在中原赢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彻底打垮雕鹏山,统一南北全局已势在必行,指日可待。江南霸主这名头已然不能令司徒峙满足,他的雄心是做大江南北的霸主,全天下都要听他号令。难道不应该吗?他失去了那许多宝贵的东西,这将是他应得的补偿。
司徒清没有出席筵席。徐晖坐在松松垮垮的筵席间,烛火空洞,照见他内心张皇。他忽而发现,他傀儡似的妻子,原来亦是他的同盟和依傍。这场家庭和睦的假戏,须有两人合演。剩他独个落单,便仿佛坐错了位置,随时会有人跳出来揭穿他的假面具:“看哪,他是伪装的!他是个骗子!”
他唯有不错眼珠地仰视着司徒峙,听他慷慨陈词,以图振奋斗志,抵消对自己的怀疑与鄙视。如若我能像他那样,相信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兴许就不会这般难受了,他恍惚想着。
“阿晖!”忽听得司徒峙叫他的名字,他便顺从地站起身。司徒峙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说:“这次你干得很漂亮。司徒家族以你为荣!”
徐晖迷惘地望着司徒峙,几乎要流下泪来。他终于站在整座江湖的中心,站在太阳尖锐的芒上,独自承受获得一切和失去一切的荣耀与孤寂。
怒放
没有行动任务的时候,凌郁日日泡在林红馆里。她变得顺从而沉默,整日里没一句话,大把大把的时间都消磨在琐碎小事上。她闷在厨房里,对着骆英的私家配方调制林红映菱白的香料。她为骆英收拾房间,把每一件首饰都细细清洗,直到光鲜如新。她还接连几天缩在水边的乌篷船里修修补补,似乎想把这条旧船改成一座宫殿。
骆英瞧在眼里,不由大发雷霆道:“我最看不得你这副死样子!不就是个臭男人嘛,有什么稀罕的?你说句话,明儿我便给你找一打来!”
凌郁不吭声,埋头把海棠花瓣倒进石臼里捣碎。说什么呢?她多想被人所爱,可心里怎么就只剩下恨了。她还能说什么呢?
骆英见她坚持不讲话,气得甩手走了。两个少女日复一日把春光晾在窗外,荒晒着她们花朵一样的好年华。
一天晌午,骆英在屋外窗根底下择莼菜,凌郁闷在屋里擦拭碗碟。忽听得窗外传来高天温柔的声音:“骆英!”
“哟,你怎么这光景来了?我给你烧两个菜去!”骆英招呼他说。
“不用了,我就是来跟你说句话。”
骆英扑哧一笑:“什么要紧话?特意巴巴地赶来,瞧你这一脑门子汗。”
高天沉默半晌方道:“……我要走了。”
“这回又派你上哪儿啊?”
“是我自己准备要走了。”
凌郁心头一沉,原来高天是要离开司徒家族。只听窗外骆英的声音直挑上去:“走哪儿去?”
“我也没想好呢,反正先走了再说!这儿我一日也待不下去了。”
“你是不是犯了什么事,得罪司徒峙啦?”骆英压低了嗓子,急切而焦虑。
高天笑了:“要是的话,我哪儿还走得成?”
“那你做什么要走?”
凌郁从窗口瞥见廊下高天的侧影,见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因为我一觉醒来,突然觉忽过来,这压根不是我想要的日子。”
骆英站起来,跟到他面前:“你不是说过,司徒家族能实现你的抱负吗?”
“从前我是这么以为。可是有一天我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高天靠着廊下柱子,望向青蓝色的天空:“那天我瞅着阿晖,脑袋里轰地一下,忽然觉得他离我那么远,我都好像不认识他了似的。你知道吗,我们俩曾经约好了一块儿出来闯天下,要做一番大事。如今看起来,他就快实现这个雄心壮志了,可我却想打退堂鼓了。这个理想,原来我压根儿就不稀罕。”
骆英低下头咬着手指甲:“人顶要紧就是弄明白自个儿想要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你想清楚了便好。”
高天猛地调回头,深深往视着她:“骆英,你……你跟我一块儿走吧!”
骆英吃惊地扬脸瞧他,怔了片刻,旋即绽开一个俏媚的笑:“说什么疯话呢你?我还得照看着林红馆哪!”
“别管那么多了!咱们离开这个荒凉透了的鬼地方!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高天的话充满了诱人的力量与深情厚爱。屋内凌郁的心霎时抽紧了。她不由停下手中活计,悉心聆听窗外的对话。
骆英却没心没肺地笑了:“你要走就快走你的吧,我可舍不得离开姑苏。”
高天一把攥住骆英的手:“我是不比凌少爷出身在富贵人家,也没能像阿晖那样出人头地,我是给不了你什么。可我觉得我高天活得痛快!你跟我一起决不会憋屈!骆英,跟我走吧!咱们会过得很快活的。”
骆英垂下眉目沉默半晌,低声道:“高天,你是个好人,可是我的过去你并不知道……”
“我不必知道!”高天却打断她说:“你的过去里没有我,可是你的现在里有一个我,这就足够了。你过去兴许有不高兴的事,我以后日日都让你开心快活,好不好?”
高天的话重重砸进凌郁心窝里,她眼中慢慢盈满了泪水。她多么羡慕骆英,在这冷酷的世上竟有这样一个人,什么都不计较地爱着她。
“你只不过是一个匆匆经过的男人。我的过去里没有你,将来里也没有。”骆英轻轻把手抽了出来,浑不在乎似的别过脸去。
“你说的不是真话。你老是不跟我说真话。”
骆英浑身打了个战,发狠地嚷嚷:“你这人怎这么烦哪?要走便快走,别跟个大姑娘似地婆婆妈妈!”
“明儿一早我就走。我会在盘门等你到天亮,天亮就出城。”
“你不用等,我才不会去!”骆英的声音簌簌战栗。
“不管你来不来,左右我都等你。”高天凝视骆英良久,转身大步走入嫣红的海棠林深处。
凌郁把头埋进手臂里,她也分不清为何心里这样悲哀。
过许久终于听到窸窸窣窣的裙摆响动,骆英趿着鞋子晃荡进来。凌郁抬起头来,猛地起身道:“还不快收拾东西,跟他远走高飞!”
骆英吊着眉眼笑道:“你这丫头,总算开口了。走,我们一起煮饭去!”
凌郁只是盯着她问:“为什么不答应高天?”
骆英眼瞟向窗外,撇撇嘴说:“我在这儿好好的,做什么要跟着他发疯?”
“高天对你的真心,谁都瞧得出来,怎么你自己倒是个瞎子?”
骆英懒洋洋散倒在椅子上,嘻嘻一笑:“我这人哪,就喜欢夜夜笙歌,哪儿受得了天天对着他一个人呢?”
“你何苦这般作贱自己!”
骆英的笑容僵住,脸上划过一种被人揭穿的恼怒。她敛起飞扬的长眉,淡淡说道:“我不能走,说不准哪日阿烈便回来了。”
司徒烈的名字像一个禁忌多时的密语被突然启封。原本已深埋进凌郁心底的秘密霎时破茧而出,将她层层包裹的悔恨连根拔起。
“他不过是个薄幸男儿,你还这样苦苦等他作甚?”凌郁一揪心,出口便尖刻。
骆英腾地站起来:“你们俩从小就不和睦,你说话不公允!”
“我说错了吗?他这人只图一时快活,心里头却冷酷无情。”
“你根本不明白他,凭什么就胡乱给他定罪名!”骆英目光闪烁,浑身不住颤抖:“你知道吗?他的身子冰冷冰冷的。我整晚整晚搂抱着他,他却还是暖不过来。他说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样紧紧抱着他,我在他耳边轻声诉说,你是我心爱的人,你是我心爱的孩子。”
凌郁闭上了嘴巴。她忽然发觉,原来自己从来没有理解过司徒烈。
骆英疾步往后面走去。凌郁一把扯住她:“他心里苦,便可以一个接着一个女人地寻欢作乐吗?你把心都掏给了他,他怎么可以对你不好?”
骆英甩开凌郁,尖声说:“我就是要等他回来,面对面问问,他到底对我怎么样!不等到他,我死了也不甘心!”
这话像石块般砸进凌郁心里,尘封的秘密再也压抑不下去。她管不住自己的口舌,从那里吐出毒蛇一样的话语:“你别再等了!他不会回来了!他回不来了!”
骆英浑身一激灵,直勾勾瞪视凌郁:“你什么意思?他怎地就回不来了?”
凌郁怯了,掉头想走,想把那秘密再咽回去。可是骆英死命拽住她,急赤白脸问:“你有什么事瞒着我?阿烈他怎么了?你说呀你!”
凌郁觉得有魔鬼在卡她的脖子。她喘不上气来,不禁张开嘴,那秘密霎时便冲破了喉咙:“他……他早己经死了!”
骆英不相信地看着她,喃喃地问:“……死……他怎么会死?他怎么死的?”
“……是……我干的,是我……杀了他……”凌郁绝望地小声嗫嚅道。
“你诓我的,对不对?”骆英死死抠住凌郁肩头:“你为什么要杀他?你为什么要杀我喜欢的男人?”
凌郁的上下牙齿不住碰撞,她极力想要辩解,却只能从牙缝里断断续续蹦出几个字:“他恨我……我没想杀他……我不是有意的……”
“你为什么不想想我?为什么不把他带回来?你不知道我一直都在等他么?你为什么不把他给我带回来?”骆英眼睛直了,翻来覆去地质问着。
凌郁心底里猛地蹿上一股火:“你怎地这样不争气?他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他已然不记得你了!你何苦这样白白等他?”
“你胡说!”骆英从肺腑里爆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喊,眼泪刷地夺眶而出:“你骗人!他怎么会不记得我了?他怎么会不记得我们的花儿了?你在胡说!”
凌郁觉得自己全身即刻便要散了,五脏六腑纷纷碎裂,片片零落。她搂住骆英颤声说:“骆英……阿烈不值得你等,他已然忘了你了……跟高天走……不要留在这儿白白受苦了……”
骆英放声恸哭。她一边哭,一边挣脱凌郁,尖声叫道:“你滚开……滚哪……”
走出林红馆,春光明媚柔和,亲热地挂在凌郁肩头上。她独自经过花苞满枝的海棠树林。白云红树,青春亮烈。她终于没能保住那个秘密,那秘密比她的匕首还锋利:“刷”一下刺穿了骆英的胸膛。从此她连骆英都失去了,这世上就只剩她孤单一人。
凌郁觉得自己的人就像一片树叶,一朵红花,轻飘飘地没有重量,每一步仿佛都不是在行走,却只是随风飘曳。她在姑苏城里荡啊荡,从正午游荡到黄昏,精疲力尽时,发觉自己走到了僻静的恕园门口。司徒清搬回家后,恕园便闲置下来,再无人居住。
凌郁怀着一线渺茫的希望,轻轻叩打门环,一遍一遍:“小清,是我。是我呀,小清!”
黛门紧闭,园子里寂静无声。
凌郁喊不动了,就倚着门边坐在石阶上。夕阳倏地沉落到云层背后,夜幕披着黑斗篷压下来。风儿呜咽,卷起细碎的沙砾,打在皮肤上,隐隐地疼。凌郁惧怕黑夜,每个夜晚对她来说都是苦刑。今夜似乎格外难捱。渴望与怨恨,恶念与悔疚,相互交错结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将她逼仄到一角。
凌郁独自坐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夜里,春天散发出来的各种幽香交织在一起,让人心神迷乱。她恍惚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力拽她不断向下,她苦苦挣扎,那力却要将她卷入黑暗的深渊里去。她猛然惊醒,但听得隔壁巷口有伙夫敲着梆子经过,当—当—当—当—当,已是五更天,又一个漫长的深夜即将过去。
凌郁霍地起身,疾步往城南盘门赶去。她记得高天对骆英许下的约定,要等她到天明。她亦不知自己意欲何为,只是急急想要拦住高天,不能任由他如此便走出骆英的世界。
凌郁赶至盘门之时,天边将将泛起一层鱼肚白色。城门底下站着高天,远远望去那么模糊那么渺小,就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可是他固执地昂着头,在大浪中起起伏伏,就是不肯随波逐流去。
凌郁急惶惶向高天奔过去,唯恐他就此走远,消失在人世的浩荡烟波里。就在此时,城门缓缓打开,轰隆轰隆,仿佛千年悠长的历史滚滚开启。大开的城门外现出一个红装女子,大裙摆在晨风里扬起,像一朵娇艳的海棠花,盈盈盛开于高天面前。
凌郁蓦地定住了脚跟。虽然距离尚远,她依然能看到高天全身绽放出来的巨大喜悦,这喜悦铺天盖地,把他整个人笼罩在了一团洁白的光亮里。她也能看到骆英身上含着战栗的喜悦,这喜悦悄悄流淌,有一点迟疑,带一丝张皇,然而那团明艳的红燃烧着不管不顾的热度,好像在说,就是你了,我就跟你去了。她看到高天大步走出盘门,携起骆英的手,两个人并肩往他们新的人生里去,那么亲密,又那么郑重。
初生的太阳迫不及待地跳耀出来,他们的背影在第一缕晨曦里逐渐合二为一,连成一片璀璨的光芒。凌郁知道这个背影也许是骆英留给她的最后一眼,也许她们从此再难相见。天地间缓缓升起了大喜悦和大寂寞。还有什么比这更仁慈的宽宥呢?
凌郁乘着清晨的风往林红馆去,林间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衣裳。林红馆内了无生气,桌椅板凳木然地杵在当地,原来这只是一间寻常的破旧酒馆,所有欢乐、戏谑和明媚的魅力已随骆英隐遁离去。
凌郁在骆英卧房里的妆奁内见到一封留给她的书信。展开信笺,骆英凌乱潦草的字迹跃然纸上:林中半日,坐看花蕾满枝。幡然醒悟,骆英原是极妙之名。去年花虽凋零,今年复又盛开。若无彼时落英缤纷,哪得此刻含苞待放?
姑苏纵千重繁华,更万般荒凉。你我长困于此,几许青春,少年情爱,尽付太湖烟波。今我翩然远去,不知将往何处。身且漂泊,心且逍遥,花开花落且由她。
与君长诀,唯愿珍重。焚心于火,何如离去。
凌郁热泪滚滚流下,润湿了她干涩的面颊。
骆英走后,林红馆的生意便随之歇业。凌郁遣散店内杂役,唯她自己时常独自来此打扫,一桌一凳都擦拭得明亮干净。她日复一日徘徊于殷红如血的海棠林间,静坐于林红馆门前的水岸边,在寂寞中等待彻悟,等待觉醒,等待云开月明。
有时候她会换上骆英留在衣橱里的衣裙,梳妆成女子模样,对镜低语:“是我,是我呀。”她无数次想象着,有一日当她如此走到司徒峙面前,也当会含笑着轻声说一句,义父,是我呀。
凌郁渴望以本来面目面对司徒峙,这个念头不知何时自她心底升起,随着光阴的推移愈来愈强烈。她每日都在暗中练习,积蓄勇气和力量。然而表面上她不动声色,冷漠严厉一如往昔,只有比从前更加沉默寡言,心不在焉。
凌郁甚至不关心司徒家族正如火如荼展开的吞并雕鹏山行动。司徒峙运筹帷幄,调集兵马逐步蚕食雕鹏山在黄河流域的势力,继而向北推移,一步步逼近飞雕山总部。司徒峙下达任何命令,凌郁即刻便去执行,既不管什么是非因果,亦不问全局计划。争权夺利的事对她来说其实毫无意义,一颗心不过拳头大小,只容得下那几个人几桩事而已。
这一天晚上,司徒峙传凌郁到书斋品茶。尽管对司徒峙满怀怨尤,凌郁仍然珍视并迷恋与义父独处的寸寸光阴。夜幕低垂,附在司徒峙身上的霸气亦随之消逸,他最不愿为人所知的底色逐渐凸现。这个坚不可摧的男人,原来亦是世上最孤独落寞之人。凌郁默默望着他,心头涌上一种与之相依为命的甘甜与苦涩。
司徒峙在书案上摊开地图,从雕鹏山手上夺过来的地盘以朱笔圈出,而今中原地带已是红迹斑斑,仿佛血流如注。他拿中指敲敲雕鹏山总部所在的太行山脉,抬起头来问凌郁:“若是攻打雕鹏山的老巢,你说派谁统帅最为稳妥?”
“论资历自然当属汤叔。”
“你汤叔是老将了,可惜有勇无谋,恐怕难担这统领全局的重任哪。”
凌郁听得这话不由嘴角微微冷笑。司徒峙瞧在眼里,便道:“你心里一向不服气他,是不是?”
凌郁垂首恭谨答道:“郁儿不敢。”
“论武功谋略你汤叔确实算不得出众,比起当年你庆叔更是不及。可他在我身边时日最久,你可知是为什么?”司徒峙顿一顿方道:“这世上英才易得,人心难求。能留在我左近之人,最要紧必得是有一颗忠心。”
听司徒峙提及黄庆,凌郁胃中不禁一阵抽搐,又听他话口重重落在“忠心”二字上,她全身一紧,只低声接道:“汤叔忠心耿耿,自是义父最信任的人。”
“我最信任的人既要有耿耿忠心,亦须有过人才干。”司徒峙看定凌郁:“郁儿,义父要你统领家族精锐,将雕鹏山夷为平地。我要让你做这为家族建功立业的头功人。”
“义父是要孩儿率人攻下雕鹏山?”
“不错。灭了雕鹏山,你将扬名天下,司徒家族将得到整个江湖。”司徒峙眼中射出热望的光芒。
然而凌郁计较的何尝是扬名天下。她听得兴意阑珊,抬眼望着司徒峙刚毅的脸庞,一时又不禁想,义父要的是称霸江湖,我便为他冲锋陷阵流干了热血罢了。却听司徒峙话锋一转,突然道:“郁儿,你说我们若现下攻打雕鹏山的老巢,有几成胜算?”
凌郁一怔,料想司徒峙尚不知晓杨沛仑下落,遂沉吟着说:“如今雕鹏山群龙无首,人心惶惶,确是攻山的好时机。不过,杨沛仑失了踪迹,敌暗我明,摸不准他是不是布下了什么阴谋埋伏。”
“杨沛仑已然找到了。”司徒峙冷冷插进话来。
凌郁虽然并没指望永远隐瞒这个秘密,还是吃了一惊,冲口道:“他在哪里?”
司徒峙压低了声音:“他就在姑苏,人已经死了。”
看来他们已然找到那座寺庙去了。如此一想,凌郁反落得踏实,漠然道:“他武功那么好,如何便会死?”
“他是被一种很厉害的功夫两掌打死的。”司徒峙也似漫不经心。
那个疯狂的月夜,慕容旷愤怒的目光,又在凌郁眼前打晃。她嘴里发苦,说不出话来。却听司徒峙话锋一转:“依你看,家族内隐藏的内奸,已然铲除干净了吗?”
凌郁一颗心慢慢沉下去,知道终于要来了,要来的总是躲不过。她不答话,反问道:“依义父之见呢?”
“依我看来,有一个大奸细已经露出尾巴来了。”
“是谁?”凌郁奋力扛起司徒峙犀利的目光。
司徒峙不置可否地笑笑,沉默片刻却道:“你觉没觉出,阿晖身上的功夫越发好啦?”
凌郁一怔,随口答:“是很好。”
“你可知为什么吗?”司徒峙走到凌郁身旁坐下:“因为他偷拿了一部武功秘籍,最了不起的一部秘籍!”
凌郁惊骇地望着司徒峙,极力掩饰住内心的张皇,压平了声调说:“不会吧?未曾听他提起。”
“嘿嘿,这般贵重之物他如何能轻易与人提起?你年纪还轻,我曾经见人使过那秘籍上的武功,决不会看走眼。那部秘籍,他定是从韦太后那里偷拿过来,且已练了好一段时日。这小子深藏不露,嘿嘿,当真后生可畏!”司徒峙轻声喟叹。
窗外传来轻微的瓦砾之声。凌郁迅即掀起窗户往外察看,空洞洞的暗夜里一团漆黑,什么也现不出原形。她关上窗子自语道:“那些野猫又来了。”
这晚,徐晖一完成围攻雕鹏山翼下帮派的行动部署,即刻兴冲冲来拜见司徒峙。院门口未见老耿,他正在得意兴头上,便径直踏入书斋禁地。正待敲门,却从门缝中隐约传出自己的名字。徐晖不由着了心,贴在墙根下细细听着,没听得两句,便滚下冷汗,仓皇间踩到了脚边花盆。原来,司徒峙远比他想象中的精明,一早就瞧出了他怀揣《飘雪劲影》。
司徒峙吮了口茶,沉声道:“郁儿,我知道你一直在怨我把清儿许给了阿晖。你可知我为何选他做女婿?你以为我当真看中他是英雄少年?知道他前途无量?还是认准了他是可以托付小清终身的男人?”
其实徐晖也曾不止一次地思量过,司徒峙为何不择那些达官显贵、名门望族之后,却偏偏选中他。此刻司徒峙这几句话更让他疑窦丛生,一颗心飘摇不定。但听凌郁颤声问:“那义父,是为什么?”
“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吗?阿晖有个宝,这个宝就是他私藏起来的秘籍,是他身上的功夫。你想想看,若是我们拿到了秘籍,司徒家族便如虎添翼。到那时候,雕鹏山算什么,少林寺又算什么?整个江湖不就只待我们囊中取物吗?”
窗内的凌郁和窗外的徐晖,他们的眼前霎时都一片漆黑。司徒峙安排了一场盛世婚礼,所图却是那部武功秘籍。徐晖也罢,司徒清也罢,原来不过是司徒峙手中的棋子。
“只是,阿晖他肯把秘籍交与义父吗?”凌郁犹疑地望着司徒峙。
司徒峙的脸上掠过一层温怒:“这小子当真不知好歹!我许他娇妻美眷,让他出人头地,如此成全,便是希望他自己心甘情愿地把秘籍交出来,助司徒家族成就伟业。可他丝毫不知感激,将此事推得一干二净,还心机甚重,把秘籍藏至他处。他心比天高,自命不凡。他以为自己比别人更有才能吗?若没有我,他不过就是烂泥潭里的一个小混混儿。”
“不过这些年他毕竟为家族立下汗马功劳,现如今他的名字在江湖上也叫得很响。”
司徒峙睥睨一笑:“那是我有意提点,不然建功立业的自有他人。他是有了那么丁点微末声名,可江湖上耀眼的新秀多如繁星,还要看他是长盛不衰的太阳呢,还是一颗迅即殒没的流星。我既能让他这么快升上去,便也能让他出溜儿一下摔个粉身碎骨。”
徐晖的额头发烫,整个身体却打起冷战。他不相信自已只是一颗流星,他不敢想他将被人们遗忘。
凌郁低头不语,司徒峙却热切地注视着她:“郁儿,你不同,我要你成为一枚最耀眼的太阳!光彩夺目,永不沉落!”
凌郁喉咙发紧,勉声道:“永远太久了,孩儿想不了那么多。”
“有时候,永远只是一眨眼皮的工夫,你决不可错过。”司徒峙说:“我给了阿晖那么多机会,可惜他都没有抓住,我已经没有耐性再等了。我把这个人交给你,你替我把事情办妥。”
“……义父……让我办什么?”凌郁的心狂跳起来,快得几乎遮住了耳膜里的其他声响。
“现今正是围剿雕鹏山的关键时刻,我们须得稳住他,让他为家族效力。不过,你可以慢慢地、一点一滴地摧毁他,摧毁他的意志和信念,让他变得软弱无力。你知道我为什么派他去洛阳吗?我知他不忍心杀王明震,况且杀手会到底有没有投靠雕鹏山,其实也未能肯定。可我偏偏派他去,就是要损耗他,瓦解他,让他内疚悔恨,不堪一击!”
凌郁倒吸一口凉气。她不明白,一个人为何要对另一个人如此残酷。她虚弱地为他分辩:“阿晖他,他对司徒家族一直是忠心的。”
司徒峙用手势打断了她:“忠心?他明知家族需要那部秘籍,还私藏起来,这叫忠心吗?杨沛仑离奇死了,就死在他新学会的那种武功之下,难道跟他没有关系吗?他为什么暗中与杨沛仑往来?为什么静眉被抓惨死?这便是他的忠心吗?”
原来,司徒峙心中认定的内奸却是徐晖。凌郁一时只觉头痛欲裂。正迷恍间,却听司徒峙低声道:“现下我把这个叛徒交与你。你给我好好地盯紧他。待到我们灭了雕鹏山,记着你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逼他交出秘籍。一旦秘籍到手,即可杀了他,决不姑息!”
徐晖的心沉入了万丈深渊。原来在司徒峙眼里,自己的分量只是一本武功秘籍而已。为了赢得荣耀他已倾尽所有,可是当他仰头祈求收获,阳光映出的阴影却不过是一个可悲的小丑。
徐晖摇摇晃晃走开去,空气里充满了混浊龌龊的气息,弥漫在司徒家族的每处角落,散发出诱人堕落的腐臭甜腥。
司徒峙的这个命令有如惊涛骇浪,扑天盖地将凌郁整个淹没。她怔在原地,良久方喘上一口气:“那小清,小清怎么办?”
“你不是一直喜欢清儿吗?事成之后,我便把她嫁与你可好?”司徒峙慈爱地一笑。
凌郁的手指甲深深抠进檀木座椅扶手的雕花纹路里:“可……可他是小清的夫君哪!”
“他这种卑微之人,根本不配做清儿的夫君!若不是为了秘籍,我如何会把女儿嫁给他?”司徒峙鄙夷地说。
“可小清心里喜欢他。”凌郁喃喃道。
“日后她也会喜欢你的。我这是为了她好,也是为了成全你。”
凌郁仰脸望着司徒峙,扑朔的烛光在他脸上拖下长长的阴影,像一个古老神秘的图腾,遮住了他的本来面目。“义父,”她悲哀地问:“你真的在乎孩儿心里喜欢谁吗?”
“除掉阿晖,你喜欢的人就永远归你所有了!”司徒峙调过头去专注地凝视他封疆拓土的版图。
凌郁深深看着他。她竟不自知,在怨恨的源头,在心灵的最深处,仍然潜藏着一股暗流,不被察觉,却汹涌澎湃。
“义父,”她把心抛起来,放手最后一博:“孩儿只想知道,杀我全家的仇人是谁……”
“我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还记不住?你是我司徒峙的孩儿,前尘往事都与你无关!何必自寻烦恼?”司徒峙冷漠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凌郁忽然觉得冰寒彻骨,这书斋仿佛一座冰窖。她站起身来欲夺门而逃。
“郁儿,”司徒峙却在背后唤住她:“记住我的话,雕鹏山一灭,即刻除掉阿晖!”
凌郁回头望他,他整个人融进阴影里再看不真切。
江南的春夜,裹着温暖却夹着寒意,像一支缠绵悱恻的曲子,你以为她是温柔的,可不经意间,便已刺穿你的胸膛,直抵你最不设防的内心深处。凌郁走在这样的夜里,眼中闪烁着迷乱的光芒。义父叫我杀掉我心爱的男人,他说是为了成全我。他想让我永远孤独地挂在天上,就像他自己一样。他说他在乎我,然后把我的心撕碎了掉过头去。这多么荒谬啊!
“焚心于火,何如离去。”骆英信上的话忽然在静夜里响起,发出巨大的回声。
一线月光从云层的缝隙间透出来,打在凌郁脸上,一个疯狂的念头趁机钻进她的脑海。这个念头一经冒起,就像冰雪消融的潮水,霎时就涨满了全身。凌郁像梦游一般,穿过寂静幽暗的庭院,直奔司徒清与徐晖的婚巢而来。她再也无法克制内心的欲望,只有这一个念头,抓住徐晖的手一起离开。
她一跃翻过淖弱楼围墙,直上二楼奔向卧房。里屋隐约有烛光摇曳。凌郁刚挨到窗下,便即听到了徐晖的声音。那千真万确是徐晖的声音,然而,却又是那样陌生,一声声传到凌郁耳中,立时把她炽热的心层层冻住。
那是喘息和呻吟的声音。
她听到徐晖的笑声,夹带着快意和狰狞的低吼。她听到司徒清隐忍的呻吟,还有绸缎撕扯的声音。甚至,她几乎还听到骨骼压迫骨骼、肉体摩擦肉体的声音。这声音立时敲醒了她,也粉碎了她。
徐晖笑得那么卖力而放浪,含着故意的挑衅与羞辱,仿佛知道凌郁就站在门外一样。那呻吟,那喘息,那笑声,化作犀利的匕首,一下一下戳进凌郁的胸口,把她曾与那个男人的海誓山盟捅得片片零落,再无法拼凑。她想捂住耳朵不听,可双手犹如千斤不听使唤。她呆呆戳在当地,竭力想象两个赤裸的身体如何相互纠缠,深陷爱欲。无端地,她眼前却浮现昔日初识情形。他与她对坐于团团暮霭中,两人几乎无话,又仿佛已千言万语,互诉衷肠。
凌郁猛一哆嗦,全身的潮水立时退去。她幡然惊醒,这个男人早已不是旧时模样,早己不属于她。她跌跌撞撞地逃掉。夜风鼓起她宽大的衣袖和飘带,远处望去,仿佛一个在人间迷了路的灵魂。
凌郁受的打击太大,以至于失去了最基本的好奇心和判断力。她没有亲眼看到,屋内正在行欢的徐晖,脸上痛楚的表情。他把全副重量压在司徒清身上,眉目纠结,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他双手佝偻,像一对爪子般撕扯着司徒清的衣裳,在她白净的身上摸索着、抓划着,仿若一头发了疯的野兽扑向猎物。他干裂的嘴唇蹭着她的脖颈,仿佛想要吻她,又仿佛想咬断那层薄薄的肌肤。
司徒清咬住嘴唇,默默承受着这个男人的暴虐。当一阵阵钻心的疼痛压过来,她只是张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叹息。成亲前,专门有上了岁数的张婆婆给她讲成亲是怎么一回事,男女又是怎么一回事。她知道第一次是会疼的,张婆婆说这是喜事,一定要忍,忍了之后才有百年好合。她想只要与他一起,她什么都不怕。然后等了那么久那么久,终于等来这一天。可是她没料到会有这么疼,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要折断成一截一截,身体里有一根弦被人不断拉扯,不得不尖锐地颤抖,仿佛即刻便要戛然崩断。但这还不是最疼的,最疼的是胸脯下那颗扑通扑通跳动的心房。那颗心紧紧贴着那个男人的心,她能清楚地听到那颗心的跳动,雄壮、有力,而又冷酷无情。
夜晚对于司徒清来说是日复一日的考验。她独自守在黑暗里,等待那个男人回家。她知道他用迟归的方式以图避开她,避免看到她,与她交谈。每天夜里他重重摔门、脚步踉跄穿过院子的声音都让她痛苦,他用这样的方式羞辱她,而她还要默默为他点一支蜡烛。有时候她长久地凝视镜中的自已,想看出究竟是哪里让他如此厌恶。多少次她到寺里进香,跪在佛祖面前默默诘问,为了这个人她收起了自己最宝贵的翅膀,为何这男人却毫不吝惜地把她的心踩在地上呢?
岁月空洞漫长,独自承受令人发狂。每天清晨,她都想如从前那样从这牢笼里挣逃出去。可每个夜晚她还是怀抱着一线希望,也许他今日便会从深陷的噩梦中醒来,温柔地唤她一声小清。
这个晚上,徐晖回来时没有摔门,周身没有酒气。司徒清手持蜡烛迎上去的时候,心怦怦地加快了跳动,在内心深处热切地呼唤,醒来吧,徐大哥!看看我吧!我是小清啊!
仿佛听到了她的恳求似的,徐晖接过蜡烛,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她的脸皎洁清澈,仿若恕园的一汪白莲花,而那眉心深深地扣进去,藏住所有的悲戚。烛光迷离,凸现阴暗,隐藏光明,徐晖突然发现,在阴影之下,司徒清的脸庞和她父亲那么相像,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司徒清满怀希望地抬头望他,渴望从他眼睛里看到真诚与柔情,然而撞上的却是两道憎恶的目光。她心里一紧,想躲开,却被他一把抓住。
“司徒姑娘!”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姓司徒很了不起是吗?”
司徒清刚刚升起的希望被毫不留情地打落下去。她的手臂被抓疼了,奋力想推开他。
他却抓得更紧:“你做什么老不说话?老想躲开我?你心里跟你爹一样瞧不起我,是不是?你们父女把我当成什么了?”
质问里翻腾着狂暴的血沫。司徒清不禁转头瞧他,在他脸上看到了深深的怨尤。她不知他为何这样痛苦,可她自然而然就想拂去那痛楚。于是她轻轻扶住他手臂,柔声道:“你怎么了?”
这句温柔的问话几乎打动了徐晖,他鼻子一酸,想跪在她面前倾吐一切。然而当他抬起眼睛,看到的仍是那张司徒家族的脸孔,一颗心便被更深的厌恶擒住了:“你这是在可怜我吗?你老子拿我当猴耍,耍完了再让他闺女可怜我,陪我消遣!明儿一早起来再接着耍我!”
“你,你如何却讲这般难听话?”司徒清的眼圈红了。
“难听吗?可我说的是大实话!你们家最多的就是假惺惺的大道理,最少的就是难听的大实话!”徐晖脚下一踉跄,拖着司徒清跌坐在床上。他脑子里轰轰作响,眼中燃烧着绝望的疯狂,凑近司徒清说:“他既然把闺女送上门来,我何不成全了他?”
徐晖的脸背对光线,冲司徒清压下来。司徒清恍惚觉得他化身成了一个魔鬼,要掏进她的心窝,把她的灵魂连根拔出来。她慌了,不自觉地想逃开,可她的双臂被两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按住,刚一侧头,两片干裂燥热的嘴唇就贴在了她脸颊上。
司徒清一直都在渴望徐晖的怀抱,她猜想那怀抱温暖有力,会把她的人高高揽起,带她飞上浩荡无云的万丈晴空。徐晖一振臂,他们就已在千里之外。她将看到书卷里诗人们竞相传诵的长江黄河、三山五岳,她所有的梦想都将成真。然而,此刻他搂抱她,她才发现世界把她压在了身下,要将她整个碾碎,不单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灵魂。
当徐晖终于发泄完他的痛苦与愤懑,就伏在司徒清身旁,精疲力尽地沉沉睡去。睡梦中他远远望见凌郁站在一座高高的山岗上。漫山遍野都开满了红色的花朵,山风吹起了她雪白的衣裙,她含笑向他招手。他的心被幸福鼓起,疾步朝她奔去。然而山路、石块、红花,所有的一切都在阻挡他。他磕磕绊绊,如何也跑不到她近前。他看到凌郁沉下脸来,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转身要走。
徐晖一急,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几步奔到她身边,抓住她的手大声叫道:“海潮儿,别走!”凌郁不听,抽手要走。徐晖死死抓住她的手:“我一步步在变成魔鬼,我回不了头。海潮儿,别离开我,别丢下我!”
徐晖在梦里呼喊出他最深的渴望与恐惧。司徒清看着徐晖熟睡的面庞,烛光在他脸上拖下长长的阴影。她看着他,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叫着别的女子的名字。她见他在睡梦中都是那么痛苦,几乎有点儿怜惜他。
“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她很小声地说。月光洒进来,扫去了司徒清脸上的怨尤与忧戚,只剩下淡淡的坚决。
这一日过了子时就是谷雨节气,寓意着上天赐与雨露滋润大地,谷物生长,万物将在秋季丰收。所以这个夜晚格外湿润,呼吸间含着饱满的潮气,露水凶野地滚落在草木的枝叶上,仿佛它们正在失声痛哭一般。
凌郁觉得喘不上气来,姑苏城如一座金雕玉砌的牢笼,城墙重重围起来像要挤碎她。她凶恶地拍打城门。守城兵卒认得凌少爷,低眉顺眼放她出城去。她只顾疾行,想把一切狠狠甩在身后,也不辨去路,直到一片嫣红撞进眼中来,才知原来是到了骆英的海棠林。成千上万朵海棠花正在无人的黑夜中尽情盛放。它们噼里啪啦争先恐后,奋力撑开包裹得紧紧的花苞,把滋润了多日、鲜艳欲滴的红色花瓣层层展开,鹅黄色的花蕊探出头来,含着羞怯又带着骄傲,注视着这个了不起的世界。
凌郁惊呆了。她从未见过这样鲜活有力的情景。她似乎都能听到它们相互鼓劲、舒展筋骨的声响。这生命力如此强大不可阻挡,令她不禁涌上了绝望的妒嫉。她想她怎么就不曾这样用力地开过花?她把漫漫岁月都耗费在毫无意义的厮杀上了。杀戮令生命蒙羞。当她挥刀砍杀第一个人的时候,对方的血污泼在了她洁白的心灵上,从此她便丧失童真,被罚与美好的人生永相隔绝。
她多么想在这样的夜晚像海棠花一样地怒放啊。可是这美丽的年轻生命白白流逝,没有掌声,没有赞美,没有爱。
凌郁穿过海棠树林,走到林红馆前的草地上,望着面前这一片黑黝黝的湖水。
我该往哪里去呢?
四野寂静,司徒峙冷酷的命令冰山一样压在她心口上,徐晖放浪的笑声仍然不可遏止地在她耳畔回响,他们仿佛打定了主意要拽她入地狱。她愤怒地直想抽出她的匕首,猛力劈杀。可是杀谁呢?她面前空无一人,唯有自己的倒影。
凌郁抓起洞箫放到唇边。她手指不住颤抖,一时间竟吹不成调,只有腔子里的一股气穿过竹管内壁,发出嘶哑的呜咽声,仿佛是洞箫正自哀伤地嘶鸣。
此时,沉寂的天地间扬起一阵琴声,弹的是一曲她再熟悉不过的《水调歌头》。琴声清越悠远,以轻柔的和音向她的洞箫发出邀约。
凌郁不由自主送出一口气,勉力跟上这调子。她心神涣散,把握不住曲调走势,箫声忽高忽低,摇摆不定。而那琴声却始终不急不徐,声音由弱渐强,携着她稳住气息走势。她的箫声渐渐洗去暴虐的杂音,淌出纯澈婉亮的长调。
一曲既终,凌郁早已知晓这琴声的主人是谁。她鼓足勇气转回身。林红馆的廊下,那个清俊的人儿站起身来,向她缓缓走来。
“大哥……”凌郁见到慕容旷,心头百转千回,几乎要落下泪来。
慕容旷默默望着她,满面风尘仆仆的忧伤。
凌郁忽然渴望死去,就死在慕容旷的手下。这样终于会有人搂抱着她,为她哭泣,给她温暖。她不由怂恿道:“早该为静眉报仇了。不用再犹豫了,动手吧!”
慕容旷沉默良久,开口却道:“你眼睛里,为何有这么多的怨恨?”
“你为何不怨恨?”
“怨恨只能让人失去更多。静眉已然回不来了,我不能……再失去你。”
这句悲伤的话霎时击碎了凌郁坚硬的铠甲。两行热泪如清泉般,不可抑制地从她眼眶中汹涌而出。
“你忘了吗,大哥起过誓,要一生一世保护你。”
“可我不值得你如此……你不知道吗?我是蛇蝎心肠!我这里……”凌郁按住胸口,哭出声来:“我这里全都是最恶毒的诡计!”
“我却再顾不了那许多了。”慕容旷低语道,眼中尽是苦涩的柔情。
“大哥,大哥,你别丢下我一个人!”凌郁一头撞进慕容旷怀里,抵住他衣衫前襟放声痛哭。在他面前,她终于原形毕露,露出心灵最软弱的地方。
爱终于盖过了恨。慕容旷抚摸着凌郁柔软的头发,也不劝止,任由她哭个痛快。
巨大的幸福和悲哀如涨潮般将凌郁淹没。她贴在慕容旷胸口上肆无忌惮地哭着,那胸膛宽阔温厚,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仿佛大海的潮起潮落。她感到久违的温暖和舒坦,就像回到了故乡。原来这是自己最亲的人了。她在心底里哀切地呼唤他,大哥,我就只有你了!这世上我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大海深处忽然传来慕容旷的召唤:“跟我走吧!”
“走……走哪儿去?”凌郁一惊,扬起脸来。
“离开他,离开他们,走到光亮里去。”慕容旷坚决地说。
“光亮?”凌郁低头咀嚼这两个字,悲伤地说:“可是我,从小就在黑暗里。”
“所以我要带你走,走到没有杀戮,没有血腥,没有仇恨的地方去。”
凌郁喃喃说:“没有杀戮,没有血腥,没有仇恨……真有那样的地方吗?就算我去了那里,又能够做什么呢?”
“我们可以去看从前没看过的山川大地,去见识奇闻轶事,结交良朋俊友。只要你愿意,我还想带你去见我爹娘,他们会像待自己亲生女儿一样地疼你。”
慕容旷的声音温柔深邃。凌郁闭上眼睛,听着他胸膛坚定沉稳的跳动,贪婪地吸取他身上的热量。她小声问:“那你也会当我如自己亲妹妹一样吗?”
“你原本就是我的亲妹妹。”慕容旷在凌郁耳边轻轻说:“我们回家去!”
这沉砂般的声音如此诱人,凌郁几乎就想放下一切,立即随他去。然而盘踞在她心底的那一大片阴影压了下来,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你怎么啦?”慕容旷隐约觉出凌郁的不安。
凌郁咬住嘴唇没言语,却在心里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