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峙一行回到姑苏时,正是一个秋水长天的晌午。司徒家族的厚门高墙压下来,把蓝天挤成逼仄的一角,让人忍不住想抢一口气到腔子里。徐晖穿过重重庭院往淖弱楼去,阳光从雕花繁复的窗棱空隙里漏进来,在他身上投下斑斑点点的光亮。他走在明暗交叠之间,忽而形容分明,忽而身影模糊。
走进这个他和司徒清长相厮守的院落,徐晖的心即又抽紧。院子里寂静无声,仿佛人们知晓他回来了,都躲进暗处,幸灾乐祸地瞧他受刑。他放缓了脚步,怕惊动任何人。他只想悄悄地溜进去,独自忍受煎熬。
走到卧房边,房门半开,四周弥漫着司徒清衣裳淡雅的清香。徐晖踌躇片刻,才推开房门,未见妻子身影,便往西厢书房探了个头,但见桌案后司徒清以手支头,竟而睡着了。
这天司徒清罩了件淡绿色罗衫,袖口很宽,莲花瓣一样从支着她头颅的手腕下层层散开,露出莲藕似的半截小臂。她睡得正香,脸上有一种孩子般的甜美,让人看了心头也静暖。
徐晖默默注视着熟睡的司徒清,仿佛回到了许久以前,他们初次相见,她扭伤了脚,由他扶着回家。那时候她脸上便浮动着这股少女的天真与羞赧。
他见她另一只手上还握着一册书卷,脚边却躺着张字条。他弯腰拾起来,上面是司徒清隽秀的小楷:燕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只这一动,司徒清便即醒转,打开眼睑看到一脸风尘的徐晖,迷迷恍恍地微微一笑。这无意间的笑容真是动人。徐晖心头一酸,忽然想伏在她身前,向她忏悔,求她原谅。然而只这一恍惚,她便真地醒了,起身来,便又是恭谨持礼的妇人。
徐晖却灰了心,把字条递到桌案上道:“写这个干什么?”
司徒清将字条合进书卷里:“这是李后主的半阙词,我抄着玩的。”
徐晖哪里知道李后主,只觉得这名字有些个耳熟,便随口说:“这人写的词里好像有很多心事呀。”
“李后主是亡国之君,自然有许多国仇家恨。但是后来的人读起来,便发现人世间的悲苦,原来都是一样的。”
徐晖心一沉。他心中明镜,小清的悲苦是因他而生。那她是否也像李后主痛恨夺他江山之人那样,痛恨我这个夺走她平静和快乐的人呢?他如此怔怔想着,司徒清却早已抛开书卷,转身为他拿干净的居家衣裳去了。
当日午后,司徒峙把徐晖、凌郁和汤子仰传至书斋议事。少林寺内的种种情势所向,杨沛仑似已掌握了司徒家族与金人来往的细节内幕。
汤子仰对长江畔遭人拦截之事一直耿耿于怀,此番重又提起:“那日乘着小船来阻截我们的,难不成就是雕鹏山那帮土包子!”
司徒峙摆摆手:“起初我也这么想,可仔细回想,又觉得不像。那帮人似乎只是意在阻止颜公子过江,而非对付我们。倘若真是杨沛仑的手下,你想他们能不派重兵,乘胜追击吗?过后他们又能这么久隐忍不发,不在江湖上胡言乱语吗?”
“那……义父以为如何?”
“我怀疑,有奸细打入了家族内部。”司徒峙眯着眼睛说完这句话,突然打开眼睑,目光如炬,从他们三人脸上一一扫过。
他们几个都觉得这目光如闪电穿过全身,又如千斤负荷压在胸口,须用全身心的力量与意志抗衡,方才勉强承受得住。
终于听到司徒峙缓缓吐出一口气:“你们是我最倚重信任的人,我就靠你们把这个奸细给挖出来了。”
徐晖抬起眼皮想瞥一眼此刻司徒峙的表情,正撞上他幽暗深湛的目光,不禁胸口一麻。
追查内奸之事由汤子仰总管,核阅记录,暗访巡查,单独约谈,旁敲侧击……诸法齐上。司徒家族上下笼罩在一团压抑的气氛中,人们不知缘由,但总觉得局促不安,拿鼻子闻一闻,都嗅得出山雨欲来的味道。
司徒峙单独约见了徐晖。这似乎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翁婿闲聊,他们品着碧螺春,吃着酥皮点心。司徒峙询问女儿近况,徐晖就恭谨地对答几句。但是徐晖心上有根弦一直绷得很紧,每句话出口前都经过反复掂量。他知道司徒峙迟早会问到那件事,于是便静静地等着。在司徒家族的日子让他从毛躁不安中学会了忍耐与等待。
司徒峙拣了一块闵饼放进嘴里,微闭上眼睛,用一种含混不清的声音说道:“听说韦太后病得沉重,双目失明,神志也日渐混乱。”
徐晖垂下眼睑,专心呷一口茶,低头只道:“那真太不幸了。”
“据说她成天翻来覆去叨念一句话,秘籍,把我的秘籍还给我!”司徒峙掐着韦太后嘶哑的腔调说。
徐晖打了个冷战。他微一犹豫,索性挑明话头:“岳父大人,我当真没拿过韦太后的物事。”
司徒峙缄默不语,冷冷审视着徐晖。徐晖一咬牙,扑通双膝跪倒:“徐晖对司徒家族如有二心,必遭天谴!”
司徒峙的目光深如冰海。徐晖心里虽沭,却奋力抬头直视着他。他们都想看进对方的内心里去。
终于司徒峙拍拍徐晖肩膀:“我自然信你。”
徐晖摸不透这是不是司徒峙的真心话,他只是庆幸早已将《飘雪劲影》交托慕容旷代管。如今秘籍正躺在树影婆婆的幽谷深处,这世上最安全隐蔽的所在。每当想起这件事,徐晖对慕容旷除了感激,更兼有许多羡慕。他也盼望成为慕容旷那样的人,心思洁净透彻,能让朋友完全信赖,不存丝毫怀疑。
湿冷黏腻的冬天终于渐渐远去,风儿变得俏皮,在眼角耳根轻轻呵气,诉说着情人最温存的甜言蜜语。乍暖还寒中水岸边的江梅已绽开小小花苞,吐露清芬,不等谢,山桃就凑热闹似的在另一片林间探出小脸蛋来。大道边缀满了黄黄白白的瑞香,团团香气浓到化不开。清晨里卖花郎挑着盛满杏花的担子,漫进湿漉漉的深宅窄巷,歌叫之声委婉绵长。整座姑苏城里弥漫着层层叠叠的香气。
漫说姑苏是天下第一等繁华之地,然而这年春天的姑苏让徐晖格外孤独。纵酒狂歌,狎妓寻欢,这些在寒冬里尚能勉强温暖他的身体,可是到了春意盎然的时节,便显得虚张声势,伪饰可笑。徐晖渴望从腔子里发出开怀大笑,渴望朴素的友爱情谊。在一个风清云淡的傍晚,他被一股不可遏止的向往驱使,踏上了那条通往林红馆的久违了的小路。
那片海棠林起了细微的变化。枝头上零零星星爬上了淡红色的小花骨朵,像是盛装女子眉心的胭脂一点。徐晖在树林间逗留了许久,他似乎能够听到花蕾生长的声音,怦、怦、怦,仿佛是一颗颗幼小的心房在身体里轻轻跳动。他似乎还能够听到花蕾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它们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绽放,为了那一刻它们正自悉心准备。他独自一人站在海棠林里,直到夕阳完全隐没到天的背后。花蕾对它们即将展开的美丽生命一清二楚,可是他对自己的人生却茫然无措。
当徐晖来到林红馆门口的时候,已是夜幕垂落。晚风卷着凉意吹来,他胸口上滚烫的急切渐渐被犹豫和胆怯覆盖。这地方他觉得生疏了,那些人亦生疏了,他失去了旧日那种推门而入、高声招呼一声老板娘的勇气。
从窗棱的缝隙间,他一眼便逮见红装紧裹的骆英,依旧伶俐地穿梭于客人之间,笑语嫣然。就在这个窥视的瞬间,他竟忽而懂得了骆英。之前他从来不曾真正懂得过她。她那样盈盈笑着,无所畏惧地,眼里仿佛压根不夹人间的重重苦恼。他远远看着,心头哗啦一下子,原来她正是林中的一枝海棠花。
他看着骆英料理好几桌客人,款款走到那个曾经也属于他的角落。高天、慕容旷、龙益山和黎静眉,他所熟悉的那伙朋友正聚在桌旁,欢声笑语。他们也许正夹起一筷林红映茭白,称赞那葑水菰菜洒上骆英秘制佐料后的香郁味道。他们也许正舀起一勺糖芋艿,红艳艳的汤色里滚着白光光的芋元,一口咬下去糯软甘甜。他们也许正兴致勃勃筹划着明日的出游,是登姑苏台好呢,还是上灵岩山;是到山塘街买手信呢,还是往天庆观求支签。
然后他听到骆英又开始唱歌了,唱的是一首关于春天的古歌: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
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徐晖甩甩头,想甩掉这迷人的歌声。他要成为了不起的人,为此必须放弃这些浅近的欢乐。然而这歌声却总在他耳畔萦绕,挥之不去,伴随了他整个春季。
悄然离去之时他心上忽一凉,人群中独独少了凌郁一个。他和凌郁,都被这欢乐的人生摒弃在外了吗?
徐晖很少见到凌郁。她不常露面,露了面也绝少讲话,似是有意隐匿锋芒。这锋芒便转到徐晖身上。平凡的人们总需要有太阳可仰望,有明星可崇拜。太阳年年相似,明星却需日新月异。徐晖出身寒微,却如初日腾然跃出海面,光芒四射。尤其是在这个追查内奸的关头,司徒家族里寒气森森,人人自危,谁不想仰靠强健的臂膀。比起冷漠严苛的凌少爷,徐晖无疑更易让人亲近。四组的小伙子们围绕着他,簇拥着他,纷纷想从他身上寻一个庇护。
便在司徒峙密查家族内奸了无头绪之时,对手却主动找上门来了。杨沛仑差人送来信函,邀司徒峙往太湖之滨共赏桃花。这是一个可疑的邀请,阴谋与诡计昭然若揭。徐晖心头一沉,杨沛仑竟会深入江南司徒家族领地,似是有恃无恐,说不准已然布下了什么圈套迷局。现下尚不知内奸何人,贸然赴约恐会遭敌人暗算。
然而司徒峙眉头紧锁,心不在焉,似乎并未留意听徐晖说话,只是有意无意把玩着手中一只玉佩。徐晖对这种交颈鸳鸯玉佩很熟悉,他在司徒清的妆奁中就曾见过,正面刻着“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背面刻着“澹岩”二字。
司徒峙沉默良久,忽然抬起眼皮望向凌郁:“郁儿,你瞧瞧这块玉,质地做工如何?”
凌郁双手接过玉佩,仔细端详片刻,沉吟着说:“这玉是南阳出产的独山玉,质地细腻,翠绿欲滴。圆雕手工则出自司徒家一流工匠之手,精雕细琢,是上等的苏雕玉品。”
仿佛竟只有这句话落进了司徒峙耳中。他惊醒般地又把玉佩托在手上看了半晌,终于把话题转回到那封信函上:“咱们便去会会杨沛仑又何妨?且看他在我司徒家族的地盘上能玩出什么新花样!”
三日之后,司徒峙在徐晖、凌郁和四组一队精锐武士的陪同下,西出阊门,前往与杨沛仑约定的吴县桃花林。那天的阳光格外明艳,白晃晃地趴在人头顶和背脊上,一点儿阴影都藏不住。
虽然明知另一队精锐已穿小道先行埋伏了下去,此次赴约纵然是鸿门宴,也未见得比当日孤军深入雕鹏山更凶险,或比少林寺抗金大会之行更危急,徐晖心底里还是无来由地忐忑不安。他在明媚的春光里嗅到了腾腾鲜呛之气。
昊县西北的桃花林开得正旺,数百株山桃竞相开放,层层胭脂荡开来,推出一片粉色云海。司徒峙向来喜欢比对手早到,此次特意提前了一个时辰。但一踏入这片桃花林,远远地便已望见雕鹏山的旌旗在花海中翻扬,好像一只只雄鹰腾翔在层云之上。
杨沛仑老远招呼道:“司徒先生到得真早啊。”
“难得杨山主盛情相邀,在下自然心向往之。不过还是杨山主到得更早,雅兴颇高。”
说话的当儿,司徒峙已走到杨沛仑面前。但见对方身后笔直站了一队短衣武士,肩负弓箭,一看便知,个个都是武功好手。
司徒峙拿眼角扫了一圈雕鹏山的武士,似笑非笑道:“瞧杨山主这架势,不像是来赏花,倒像是来打猎的。”
“老杨是个粗人,这风花雪月的雅事可比不了司徒先生。今儿想凑个热闹,学个风雅,可不得拽上司徒先生来指点指点?”杨沛仑哈哈一笑。
司徒峙摸不透杨沛仑用意,只得随他说些不着痕迹的场面话:“杨山主还说自己不懂风雅?这儿可是平江府最幽静的一片桃花林,你看这花妖娆妩媚,繁茂无边,开的正是时候啊。”
“花开得好,还得有懂花的人来欣赏,就像一块宝玉任它再值钱,可也要遇上识货的行家才不至埋没了它。”杨沛仑话锋一转:“老杨捎去的那块玉佩,司徒先生可还喜欢吗?”
“确是美玉,多承杨山主割爱。”司徒峙虽是答谢,面皮却一阵发僵。
“那自然是好东西。不过老杨这儿还备了一份比美玉更好的礼物要送给司徒先生!”杨沛仑挥挥手,旋即从树后转出两名武士,架着一个双手被缚、不断扭动身躯挣扎的姑娘。
望着这个白袄粉裙的少女,徐晖脑子里一阵惊愕迷茫,寻忖杨沛仑怎么又把静眉姑娘给抓来了?
黎静眉一眼逮住徐晖,大声求救道:“徐大哥救我!”但她随即看到一旁的凌郁和司徒峙,就猛地住了口,声音像被掐断了似地戛然而止。
司徒峙一看这女子是曾见过一面的女儿闺中好友,心上略微一宽,遂轻薄上两句:“杨山主,你打哪里抢来这么个花朵似的小姑娘。在下一把年纪了,如此大礼可不敢收。”
杨沛仑哈哈大笑:“这丫头送给司徒先生做小老婆怕是嫩了点儿,不过瞧着做闺女倒正合适。”
司徒峙一颗心忽悠一凛,勉强笑笑:“杨山主真会讲笑话,仔细让人家父母听去了,说你口无遮拦。”
“嘿嘿,司徒先生才真会讲笑话。这小丫头的爹娘是谁,你不是最清楚吗?”
“杨山主是来赏花的,还是来猜哑谜的?”
“这哑谜的谜底就在司徒先生的嗓子眼里呀!那块玉佩你不会不认得了吧?送的时候情深意重,这么快就抛在脑后了?唉,男儿何其薄幸!这句戏台上头的老话,该不会是说你司徒峙的吧?”
杨沛仑这话只说三分,还含了七分在肚子里。徐晖听得似懂非懂,不由转脸望向司徒峙。但见他沉下脸来,眼中射出寒冰一般警觉的光:“这哑谜令人费解。恕我愚钝,实在不知所云。倘若杨山主无意赏花,便无须浪费这大好春光了,在下先走一步。”
“司徒先生真就这么走了?连你亲闺女的死活都不管了吗?”杨沛仑终于冷冷地挑明了话头。
黎静眉一听这话急了,尖声叫道:“杨老黑,你再胡说八道,小心烂了舌根!快把我的玉佩还给我!”
“小丫头,你说那块玉佩是你的,我怎么瞧着是男人用的东西?八成是你打哪儿偷来的吧?”
这话摆明了是逗弄,果然黎静眉火急火燎地嚷道:“那是我爹的东西!是我娘亲留给我的!快还我来!”
徐晖但觉身边的司徒峙身子猛一战栗。余光扫过,见他鬓角渗出冷汗,嘴角微微抽动,低声问道:“你娘亲是谁?”
杨沛仑嘿嘿一笑:“她娘是谁?你仔细瞧瞧,瞧瞧她的眉眼,还瞧不出吗?你忘了那个标致娘们儿啦?你看这丫头长得跟那娘们儿像不?她那个鼻子嘴巴跟你长得像不?嘿嘿,做过了风流事就想赖账啊?这回叫你赖都赖不掉!”
司徒峙两眼直勾勾盯着黎静眉,迟疑地说道:“你娘亲叫黎……黎月芸,是不是?”
“你怎的知道?”黎静眉奇道。
司徒峙不答,又问道:“她人呢?”
“我小时候便过世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司徒峙喉咙里仿佛堵上了块石头,一下子哽住说不出话来。
黎静眉不再理会司徒峙,调头瞪着杨沛仑:“杨老黑,快把玉佩还我!把姑娘我给放了!要不然,我叫我干爹干妈把你们‘死雕山’夷为平地!”
“哟嘿,这丫头,人小口气倒大!老杨才不怕你哪门子干爹干妈呢,叫他们尽管来!”对黎静眉的咒骂,杨沛仑竟也不气,转而向司徒峙说:“要放小丫头倒也容易,全凭司徒先生一句话。”
“什么话?”
“只要你答应,把你扬州一带的地盘让给雕鹏山。”
司徒峙傲然冷笑:“杨山主是在讲笑话吗?这姑娘是我女儿的玩伴,你不妨开个价,权当是我从你这儿买过来一个丫鬟。”。
杨沛仑冷冰冰说道:“司徒先生才是讲笑话呢。丫鬟有丫鬟的价,小姐有小姐的价。你当你花个几万两银子就能把这小丫头赎走吗?谁不知道,你司徒家族有的是钱。可今儿个我老杨偏不要钱,就要你的地!”
司徒峙十指紧紧攥成了拳头。他犹豫了那么一刹那,便即硬下心肠:“凭你信口开河,再随便弄块伪玉来,以为便能唬得我平白把司徒家族的土地拱手相让?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姑娘,杨山主愿意拿她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与我司徒家族全无干系。”
杨沛仑说:“你真无所谓吗?那我告诉你,这丫头叫作黎静眉,今年不是十六、就是十七了,这岁数你可比老杨我清楚。她娘是徐州一个茶师的闺女,她爹就是那块玉佩的主人。司徒先生再好好想想,到底认不认得她?”
黎静眉,黎静眉,司徒峙心头一阵绞痛。那时候我说她眉毛弯弯的最是好看,静若处子,又不失俏皮,日后有了女儿也要有她那样的细眉,她就果然给女儿起名叫静眉。司徒峙心如明镜,赖不掉的,面前这女孩两道眉毛又细又弯,是他最钟爱的新月形,而她那微微翘起的鼻子和薄薄两片紧闭的嘴唇,正是司徒家孩子的标志。
徐晖吃惊地看看司徒峙,又看看黎静眉,豁然明白了这个圈套。原来静眉竟是司徒峙的私生女儿。此事不知如何为杨沛仑获悉,他以赏花为名,以父女亲情为饵,把司徒峙骗进这桃花阵里,来要挟司徒家族广阔富庶的地盘。一时间,徐晖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惶惶觉得杨沛仑这个苛刻的要求竟仿佛是抛给了自己。他脑子里一团乱麻,翻来覆去地反复掂量,究竟是答允他的条件,还是不答允?
杨沛仑见司徒峙沉声不语,不耐烦起来,突然伸手勾住黎静眉脖颈:“别婆婆妈妈的了,割不割地你给句准话,放不放人我就给你句准话!”
徐晖见杨沛仑粗壮的胳膊死死圈在黎静眉脖子上,限制了她的呼吸。她不得不从腔子里大口喘息着。杨沛仑再用两分力,轻而易举就能把小姑娘扼死。徐晖心上一急,脱口道:“岳父大人,救人要紧!”
司徒峙全身震动,却没发话。杨沛仑的手臂又勒紧一圈。黎静眉张大了嘴巴,眼珠子开始向上翻楞。徐晖不忍再看,有一股天然的力量在他身体内积聚,上升。他极力压制,却渐渐抑制不住。
“义父,静眉姑娘是你的孩子呀!”一直沉默不语的凌郁突然在司徒峙耳边轻声说道。
司徒峙吃惊地转头望着凌郁,伸手攥住她的手臂,仿佛整个身体全靠这一攥支撑。他攥得那么紧,简直要扣进凌郁薄薄的皮肉里去。徐晖发觉,此刻凌郁的脸色比平日更苍白,眼中盛着深不见底的犹疑和恐惧。
就在司徒峙犹豫的当口,一阵春风吹过,桃花纷纷簌簌地落下,飞卷来两位手持长剑的青年,裹在花瓣里直刺向杨沛仑。
杨沛仑架着黎静眉退后两步,由一排弓箭手护在身前。弓箭手搭弓射箭,嗖嗖嗖几响,把两个年轻人挡在数丈之外。
“旷哥!益山哥!”黎静眉夹着哭腔喊道。
“静眉别怕,我们这便救你出去!”龙益山声音里充满了对黎静眉的娇宠疼爱。
杨沛仑和司徒峙一看到慕容旷,都不由皱起眉头,心道怎么又是这小子?
“嘿,臭小子,你又来捣乱哪?你到底谁呀你?”杨沛仑指着慕容旷喝道。
慕容旷记着凌云叮嘱,本不想搭理这问话。但杨沛仑棱着眼又追上一句:“怎么,连名字都不敢说?还是压根就没名儿啊?”
慕容旷胸口冲上一口气,再也挡不住,一下子冲破了喉咙:“我叫慕容旷!”
苍啷啷,慕容这个姓氏如一把利剑腾空而起,划了一个长弧,狠狠戳进杨沛仑和司徒峙心窝,石破惊天,振聋发聩。
杨沛仑眉心拧起了个死结:“嗯,你姓慕容,我就猜到你姓慕容。慕容湛那厮是你老子?”
慕容旷在杨沛仑和司徒峙的眼中看到了他们波涛汹涌的仇恨,方才明了凌云竭力劝阻的良苦用心。可慕容旷毕竟觉得胸口一松快,堵在心上的一块巨石突然卸下了,原来能大声说出自己的名字是如此舒畅快意。他长长呼了口气,扬声喝道:“住口,不许辱我父亲!”
司徒峙一激灵,寻忖慕容湛不是逃到海外去了吗?难道竟已回来了?还又生养了两个儿子!
杨沛仑全副精力都落在慕容旷身上,圈着黎静眉的手臂不由松缓了些。黎静眉趁机嚷道:“快把我放了!我干爹可厉害呢,一巴掌打得你满地找牙!”
杨沛仑全身一震,脸上闪过一刹那的惊惧,又下狠心似地勒紧了黎静眉,向慕容旷说:“臭小子,甭管你老子是谁,你们再往前走一步,这丫头立时就得断气!”
慕容旷和龙益山不敢妄动。杨沛仑转头瞥了司徒峙一眼:“司徒先生,怎么着?你是要地盘,还是要闺女?”
“不许你胡说!我爹是英雄好汉,才不是这种假模招式的阴谋家!”黎静眉小脸绷得通红,扯着脖子呛出一口气。
杨沛仑哈哈大笑:“精妙啊!司徒先生,快听听你闺女对你的称赞!她又夸你,又骂你,这么多好话叫你如何消受啊!”
司徒峙冷冷道:“在下奉劝杨山主一句,莫要忘了现下你人是站在我司徒家族的地盘上。这林子外布满了我的人,一声令下,迅即还会有更多人马赶来接应。我们来个先礼后兵,即刻放了这姑娘,我可以不计较今日之事,保你和你手下平安离开。倘若杨山主执迷不悟,就莫怪司徒峙怠慢客人了!”
“手痒痒了,想打架是吗?好啊,咱们就痛痛快快打他一场,看谁先趴下!要是你先趴下了,就把整个司徒家族都让给我老杨,再把你这个漂亮的小闺女送给我当婆姨,你看使得不?”杨沛仑毫不畏惧,大咧咧地一招手,对面山岗上便即扬起一展雕鹏山的大旗,接着密密麻麻顶出一长排黑衣武士,手上都挽着弓箭严阵以待。杨沛仑哈哈一笑:“我知道这是到了别人的地盘上,就多带了俩儿弟兄。你要是放个烟花弹什么的把手下人呼噜噜都给招呼来,是能把我给围了。不过我这些个弓箭手眼神都还算好使,百步穿杨的功夫也都学过点儿。别的不敢说,一箭把你司徒峙给射趴下,还不在话下。”
司徒峙不怒自威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惧。他估量着若自己出其不意,突然动手,能否一步攻到杨沛仑要害,趁机把黎静眉给抢过来。可是他们之间尚有一丈之距,一击不成,顷刻间可能便会送了女儿性命。他心里火烧火燎,然而没有把握,毕竟不敢贸然出手。人僵在当地,春光倾城,霎时间背脊上就滚满了一层汗珠。
“扬州的地盘,给还是不给,你倒是给句准话!”杨沛仑失去了耐性,粗声叫道,圈着黎静眉的手臂又勒紧了一圈。她的瞳孔散开,眼泪不由自主就流了下来。
司徒峙也急了,司徒家族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和父亲呕心沥血所得,他司徒峙决不能够受制于人,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拱手相让。面前是司徒家族的幅员沃土,他眼中渗出了血丝,情不自禁怒吼道:“你妄想!司徒家族的东西,你休想染指!”
杨沛仑俯下头,贴近黎静眉的耳朵,用一种近乎温柔的蛊惑之声说道:“小丫头,瞧见了吧,不是老杨不让你活,是你自个儿的亲爹不要你。你好好瞅瞅他,记住他的模样别忘了,到阴曹地府见了阎王爷,告诉他害死你的人什么样。见了你亲娘,也告诉她你这个爹是怎样一个大英雄!”
黎静眉亮晶晶的黑眼睛仿佛更大了,迷茫地望着司徒峙。她也许并不理解杨沛仑在耳边说些什么,然而那目光又似是哀切的质问,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见死不救?
司徒峙惊骇地瞅着自己的女儿。他从没养过亲过的女儿,竟然已出落得韶华如花。他不相信这个年轻美好的生命会死去,可是要答允杨沛仑的条件,他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慕容旷和龙益山知道此刻黎静眉命悬一线,到了放手一搏之时。他们相互对视一眼,猛地飞身弹起,向杨沛仑冲去。
杨沛仑大喝一声:“弓箭手,变飞箭一阵!把这两个臭小子给我射成筛子!”
飞箭如急雨,又急又密直追慕容旷和龙益山,逼得他们仓皇挥剑抵挡。每支箭柄都绑了一根黑色的雕毛,远远望去,万箭齐发有如群雕张开巨大的羽翼和利爪,遮蔽住蓝天本色,群起而攻,要撩开两个年轻人的皮肉,啃噬他们的骨血。
龙益山低声道:“阿旷,我做掩护,你当前锋!”
“好!”慕容旷挺剑向前,由龙益山持剑横着划了弧,把他罩在保护之下。两人相交多年,无须多言,一攻一守,配合默契。
杨沛仑见慕容旷人已迫近,急忙喝令山岗上的弓箭手也对准目标放箭。雕鹏山的黑箭像毒汁一样从山岗上喷洒下来,呼啸着穿过桃花林,射向慕容旷和龙益山。连距他们尚有丈远的司徒家族众人见了都心生恐惧,忍不住向后退去。不少飞箭射进了桃树树干,枝丫乱颤,震飞了娇艳的桃花,无数粉红色的花瓣裹在飞箭的旋涡里,飞扬旋舞,如同一幅胭脂泼开的诡艳图画。
龙益山抵挡这无穷无尽的黑箭渐感吃力,握剑的手臂越来越沉重,稍不留神,一支箭噌地扎入他左肩头。
慕容旷余光扫见,惊叫道:“益山!”
“我没事,救人要紧!”龙益山忍着疼吼了一嗓子。
杨沛仑见龙益山受伤,高喝了一声“好”。哪知黎静眉趁机张开嘴,使出全身的力气狠狠咬住了他手腕,两颗小虎牙又尖又利,一扎入皮肉就刺出血印。杨沛仑疼得奋力挣脱,手臂不由自主放松了。慕容旷看准时机逼到近前,卷了个剑花刺向杨沛仑脖颈,趁他只顾举手防护的当儿,一把把黎静眉拉了过来,揽入自己怀里。
黎静眉经过适才一番惊险,重又回到亲人怀抱:“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静眉不怕,咱们这就回家去!”慕容旷挥剑斩断捆在黎静眉手上的粗绳,一面柔声安慰,一面护着她退回到龙益山左近。
“益山哥!”黎静眉眼泪汪汪瞅着龙益山受伤的肩头,心疼地叫道。
龙益山见黎静眉获救,欢喜得连肩上疼痛都抛在了脑后。虽然鲜血汨汨涌出,把半边衣衫都染红了,他却浑然不觉,只顾说:“静眉不哭,静眉不哭啊!”
杨沛仑捂着手腕,再一扬手,对面山岗上冒起了更多的弓箭手。飞箭黑压压地扑向这三个年轻人。慕容旷和龙益山双剑联手,护紧了小妹妹,不断想突围冲出飞箭圈,可是在猛烈的攻势下,只能权且维持住一个艰难的守势。
杨沛仑稳住神,笑眯眯地转向司徒峙:“这两个臭小子难缠得紧,上回还跑到雕鹏山滋事。我瞧他们很不顺眼,今儿个非把他们给灭了不可!就是可惜了这个娇嫩嫩的小丫头。”
眼见黎静眉的粉色衣裳陷在黑箭封锁之中,顷刻间便有性命之忧,司徒峙不禁低声哀求道:“杨山主,停手吧!”
“嘿嘿,我早说了,停不停手全在司徒先生一句话!”杨沛仑傲慢地昂起了头颅。
司徒峙闭口不言,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身旁的徐晖心头火急火燎,冲口道:“岳父大人,情势危急,先救人吧!”
司徒峙还是缄默不语。杨沛仑冷笑道:“司徒峙,连外人都看不下去了。你再不吭气,这么个漂漂亮亮的大闺女转眼间可就变成一堆肉泥了。你瞅瞅,他们就快撑不住了!”
徐晖转头望去,慕容旷和龙益山的动作渐渐迟缓下来,尤其是龙益山受伤失血,体力已难以支持。他们势单力薄,而雕鹏山的弓箭手却源源不绝。徐晖知道用不了多时,他们终会累垮,凶恶的飞箭就会像马蜂一样趁势扎进他们年轻富有弹性的身体。只这片刻工夫,但见慕容旷和龙益山已接连中箭,身上血流如注。徐晖一颗心几乎要破胸而出。他再也忍耐不住,深吸一口气便欲加入战团。
然而却有一人比他更快。凌郁像一道白光弹了出去,挥舞手中长剑,欲打进乌压压的飞箭阵。她的打法近乎于毫无章法的横冲直撞,只是一味强攻。眼见凌郁拼了性命,徐晖更也顾不得其他,随手抽出身边弟兄的长刀,纵身跃出,拨打雕翎。
凌郁一边打,一边高声喝斥:“停手,杨沛仑,快停手!”
杨沛仑望着这个白衣少年,隐隐觉得似曾相识,却又说不上在哪儿见过。他转而瞟了一眼司徒峙,见他面色如铁,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凌郁和徐晖终于杀开一条路,与慕容旷三人会合。慕容旷和龙益山全身已被汗水和血水浸透,体力消耗到极限。山穷水尽之际,竟有徐、凌二人奋不顾身冲过来相助,这点燃了他们的希望和斗志,赋予了他们新的蓬勃力量。
情势危急,几个年轻人都顾不上多说,但徐晖从慕容旷和龙益山惊喜的眼神中看到了久违的友谊,一股暖流霎时涌遍全身。这原来比锦衣玉食、荣耀名誉都更让他感到温暖。
徐晖想起当初雕鹏山上一役,也是他们几人并肩作战。那场面同今日何其相似?都是对抗雕鹏山,都是为救黎静眉,都是敌强我弱,实力悬殊。然而当时他们什么都没顾就冲了上去,连害怕都没想到。今天徐晖站在一旁观战时心头惊惧,可是当他终于和他的朋友们并肩而战,那恐惧却也随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竟是欢喜。
长久的孤独之后,徐晖在这生死边缘,又一次感到了幸福。
凌郁几步抢到慕容旷和黎静眉身前,拿身体护住他们,凶蛮地抵挡飞箭侵袭,领着他们向外突围。
“你快护住自己!”慕容旷急叫道。
凌郁也不理睬,抿紧了嘴角,只是匆匆瞥了黎静眉一眼,又回身不管不顾地向前拼杀。她凌乱的目光里,充满了执拗和疯狂。
飞箭阵外的司徒峙再也无法自持了。他高高举起右臂,狠狠弹开五根手指,以手势下达了与雕鹏山决一死战的命令。司徒家族的武士们拔出武器,冲向雕鹏山的弓箭手。一缕墨色青烟冲天而上,这是通知司徒家族其他部署前来接应的信号。
杨沛仑心头一沉,局势已不在他掌控之下。飞箭阵被司徒家族武士的攻击所冲散,双方一场生死决战在所难免。可这恰恰是他所不愿看到的。他深知己方虽然来势凶猛,但毕竟身处异地,不宜久战。待到司徒家族大批人马赶到增援,自己这边就会转成弱势。他见司徒峙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下一刻就将出手。若和司徒峙交起手来,他就无暇顾及整个局面,双方战事胶着,雕鹏山众人很可能反会陷入司徒家族的重围。
杨沛仑一激灵,断然从背后抽出自己特制的一张大弓,搭上一支黑雕翎长箭,单眼瞄准慕容旷护佑下的黎静眉。就在司徒峙准备向自己挥掌的霎间,他高喝一声:“司徒峙,你再动一下,我一箭射死你闺女!”
司徒峙酝酿了十成力的一掌推不出去了。杨沛仑年轻时一是江湖上有名的神箭手,他那张乌黑油亮的大弓用特殊材质制成,力量是普通弓箭的数倍,弓把上栩栩如生刻着一头振翅欲飞的大雕,雕头高扬,似是警告,又似威胁。
四周充斥着厮杀之声。杨沛仑扯着脖子嚷道:“司徒峙,扬州的地盘你到底给还是不给?”
“我司徒家族的地盘,一厘一寸你都休想碰!”司徒峙厉声吼道。
“好,我就送你个死丫头!”杨沛仑狰红了眼。这箭已搭在弦上,呈不得不发之势。他手一弹,黑雕翎长箭就夹着赫赫风声射了出去。弓弦发出铮铮的颤音,仿若哀鸣。
这是司徒峙头一次亲眼见到杨沛仑搭弓射箭,他几乎要为这狠稳准的身手喝一声彩。江湖传闻往往三分真,七分假,他以前觉得杨沛仑射箭的本事再好,也未见得能胜过昔日他手下的黄庆。今日一见,还是如此近切的一见,他终于心悦诚服,想说这神箭手的称谓不算浪得虚名。
可是这声威浩大的飞箭是射向他亲生女儿的!他慌了,张开手臂想伸手去截那黑箭,然而箭的速度却比人更快,嗖地飞出去,他只觉鬓边一阵疾风。待他的目光追过去,那根巨大的飞雕黑翎长箭正好没入黎静眉纤弱的胸膛。
司徒峙好像听到钢制箭头穿过衣裳皮肉骨骼直抵心房所发出的轰然巨响。顷刻间他浑身的血都冻住了,发疟疾似的打了个寒战。他眼睛无意识地扫过杨沛仑,全没有想到倘若此刻扑向对手,也许可以置他于死地。他脑子里已经顾不上这些,他只想到他的女儿要死了,他和那个俏丽情人所生的女儿就要死了。他颤颤巍巍向他的女儿奔去。
战斗厮杀似乎结束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个场面。慕容旷和龙益山跪倒在地,把黎静眉搂进怀里,托起她小巧的头颅。她明亮的眼睛大大地睁着,似乎想极力看清眼前纷纷飞落的桃花花瓣。
龙益山的泪水夺眶而出,流到黎静眉脸上。黎静眉费力地抬眼看着他:“益山哥,你……你怎么……哭了?”
龙益山想编一句安慰的话哄她,可是张不开嘴,因为号啕都堵在嗓子眼里,一开口他就会泣不成声。一旁的慕容旷强忍住悲痛,挤出一个微笑:“静眉,还记得你小时候老爱哭鼻子,我们就笑话你吗?这会儿你益山哥哭鼻子,总算也轮到你笑话他了。”
“益山哥……不哭……益山哥……羞羞……”黎静眉露出了一个孩子般的笑容,伸手在脸颊上划了划,那是他们童年时代取笑对方时经常做的动作。但这个动作牵动了伤口,她的手臂滑落下来,全身微微颤抖,微笑的眉梢也拧成了结。
慕容旷知道这支箭正中心房,此刻黎静眉承受着巨大的疼痛,这疼痛将随着她心跳的停止而结束。没有人能够挽救这个年轻而宝贵的生命。他脑子里一片可怕的空,只是握住她冰凉的小手撒谎说:“静眉别怕,我们……我们这就回家去……爹爹会……会把你的伤治好的。”
黎静眉咬着嘴唇:“旷哥……我们……我们回家去……”
这时候,司徒峙扒拉开众人,闯了进来,哑声唤着静眉。龙益山斜眼睨他,猛地狠命一把把他推开,大吼道:“滚开!”
“你滚开!”司徒峙打了个趔趄,反手把龙益山推到一边。他伏到黎静眉身边,反复叫着:“静眉,静眉!”
“你,你是谁?”黎静眉迷茫地看着他。
“我是爹爹呀!”司徒峙热切地说:“爹爹一直都很想念你娘亲,今天总算见着你了!”
黎静眉往慕容旷身边缩了缩:“旷哥,他不是……不是爹爹……娘亲说,我爹爹……是天底下最好看……最聪明……最……最有英雄气概的人……不是他……”
慕容旷抚摸着黎静眉滚烫的额头,轻声说:“对,不是他。”
司徒峙从怀里摸出那块玉佩,塞进黎静眉手心里:“静眉,你看看这玉佩,这是当年我送给你娘亲的。你看这背面的字——澹岩,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这是我的别号。曹操曾经写过一句诗,‘水何澹澹,山岛竦峙’,这里面暗嵌着我的名字。你明白了吗?只有司徒家的孩子才会有这块玉佩!”
黎静眉紧紧攥着玉佩,眼皮半垂下来,仿佛不胜疲倦,喃喃地说:“你不是我爹爹……我要去问娘亲……娘亲,我要去找娘亲……”
慕容旷生怕她一闭上眼睛就再也不会睁开,握紧了她手急切地说:“静眉你别睡,我带你去找娘亲!”
司徒峙见黎静眉始终不肯认他,拉着她另一只手,伤心地说:“静眉,我知道你是在生爹爹的气。不是爹爹不要你们,是你娘亲太逞强,不肯做人侧室。她的脾气真犟,你就跟她一个样。”
黎静眉根本听不懂司徒峙在说什么。在她濒死的眼中,他是一个喋喋不休的陌生人。她拽着慕容旷的手,害怕地说:“旷哥,我们走吧……我,我不要在这儿……益山哥呢?”
龙益山听到黎静眉呼唤她的名字,立即俯下身来,温柔地摸着她柔软的刘海儿:“我在这儿呢!静眉,益山哥在这儿呢!”
“益山哥,你别走……你对我最好了……我们三个人最好了……”黎静眉的眼神散了。
龙益山再也无法克制内心的悲伤,他把脸贴在黎静眉的额头上,亲吻着她额前的碎发,热泪纵横,呜咽低回,就像穿梭在桃花树林间的山风。
“……这么冷……我们……回家去……那么多好玩的事儿还没做呢……我们三个人最好了……”黎静眉的声音越来越低,嘴唇褪成了灰白色,像两片枯萎了的桃花花瓣。
慕容旷惊恐地看到黎静眉的眼睛缓缓合上了,最后一线光亮从她眼缝间闪过,消失。她的眼睑如一扇大门轰然关闭,把他挡在门外。他失声叫道:“静眉!静眉你别睡!静眉!”
然而再也没有回答了,大地寂静无声。桃花在风里舞倦了,旋转着飘落下来,盖在了黎静眉的脸上和身上。
龙益山搂着黎静眉,像是耳语般地轻声诉说:“静眉,你看这些桃花多美。它们就像你一样,又干净,又调皮。我们是把你给宠坏了,你脾气这样坏,可又这么可人疼。以前我有时偷偷生你的气,觉得你喜欢阿旷比喜欢我更多。你看我多傻?我们三个是一起的,我们三个最好了,少了谁都不行,是不是?以前你老说让我带你回去看娘亲。我这就带你去,一直陪着你。你那么胆小,一个人就会害怕,还哭鼻子。我再不让你哭鼻子了,再不让了。”
慕容旷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淌下来,无声无息奔涌过他挺拔的鼻梁和微微打战的嘴角。
一旁徐晖的喉咙也哽住了。他在杀手会学习的头一桩事就是漠视旁人生死,唯有这样,杀手的刀才能既快且狠。然而此刻,眼看着一个才刚在枝头绽开春花的美好生命戛然而止,枯萎凋零,徐晖只觉得胸口那么疼。他眼中溢满了泪水,再不忍看,转过头去,却见一旁的凌郁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白缎子衣袖一片殷红。
“你受伤了!”徐晖惊得扳过凌郁肩膀,她右臂上赫然插着一支黑箭。
凌郁抬眼逮见徐晖,急切切地说:“我叫他停手,他不听我的,我叫他停手……”
徐晖知她心中难过,轻声道:“这不是你的错。”
凌郁再不理会他,转头怔怔望向司徒峙。
司徒峙坐倒在地,黎静眉的手从他手中滑落,毫无生气地跌在身边。他的亲生女儿在他面前死了。他惊奇地看着那两个年轻小伙子抱着女儿的尸体热泪纵横,自己眼底干涩涩地,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锥心地疼。
这片桃花林盛大而漠然地怒放着。司徒家族见惯了血腥杀戮的人们也都沉默了,没有人敢走近围绕着黎静眉尸体的这一圈人,甚至连杨沛仑帅雕鹏山众人悄然离去,都没有人敢出声向司徒峙示警。
黎静眉的身子渐渐冷了,龙益山犹自抱着她不肯撒手。慕容旷抬头看到他肩头的伤口还在失血,就撕下长袍一角为他暂时包扎上:“益山,我们回家吧,我们三个!”
龙益山默默抱起黎静眉,但他流血颇多,四肢已然麻木,一用力又即跪倒。慕容旷接过手,把她抱了起来。黎静眉个子原本就娇小,蜷在慕容旷怀里,仿若一个熟睡的孩子。
司徒峙腾地站起来,拦住他们去路:“你们要把我女儿带去哪里?”
“让开,我们要带我妹妹回家!”慕容旷眼中喷出火来。
“我不许你们把我女儿带走!”司徒峙一把按住慕容旷肩膀。
“你也配,你这个凶手!”
慕容旷心里憋了千千万万句话,排山倒海只说出来这一句。只这一句就把司徒峙给打倒了。他身子晃了晃,像中了对手一掌似的,按在慕容旷肩头的力量随之消失了。
慕容旷抱着黎静眉,和龙益山转身而去。司徒家族谁也不敢阻拦。凌郁在慕容旷的眼中惊骇地发现了一种坚定的怨恨,这怨恨打破了他一贯饱有的从容淡定,给他的脸颊罩上了一层幽暗的凶狠。
回到司徒家族,司徒峙把自己关进书斋,只嘱咐徐晖和凌郁守在门口,任谁都不许进来。徐晖亲自为凌郁料理了伤口,他捧着她那近乎透明的雪白的手臂,但见拔出箭头的伤口血肉模糊,淌着紫黄色的脓水,像一个不祥的神秘图腾。他心上忽然升起了一种恐惧和侥幸,假若这支箭射中的不是手臂,而是胸口,那么凌郁此时此刻也不能活生生地坐在他身边了。生命原来是这样不堪一击,你愈珍惜,它愈脆弱。他多想永远如此刻这般,牢牢抓住所爱之人,决不撒手。
徐晖和凌郁在司徒峙房门外从晌午一直守到黄昏。他们知道,这个刚强冷酷的男人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清理伤口,宣泄悲伤。这天的夕阳格外动人,团团彩霞在天空上层层染开,桃红、朱砂、绛紫,暖黄层叠起伏,铺陈到天之尽头。他们仰起脸来,望见天上闪过一片片光,云朵笑靥嫣然。
书斋的门终于打开。徐晖和凌郁忐忑地走进去,只见司徒峙端坐在桌案后,面沉如钢,目似刀锋。他劈头便说:“杨沛仑这是向我们下了战书。”
“岳父大人,徐晖请命即刻带人攻打雕鹏山!”徐晖抑不住满腔怒火。
“不急。”司徒峙摇摇头:“杨沛仑是个粗人,他怎么会对一些陈年往事刨根问底?定是有人在背后帮他。他在我们身边一定安插了内线,非常隐秘的内线。现下第一要务就是把这个人给揪出来!”
房门猛地被推开了,什么人毫不迟疑地闯了进来。
司徒峙怒喝道:“不是说了任何人都不准进来吗?”
徐晖和凌郁吃惊地回头望去。司徒清脸色苍白,站在明与暗的交界处,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父亲。司徒峙在这逼视下退缩了,沉声道:“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司徒清却一步步走了进来。她从徐晖和凌郁之间穿过,径直走到司徒峙面前,也不行礼,单单只问:“静眉呢?”
这个名字霎时穿透了司徒峙胸膛。他不觉深蹙眉头:“怎么就不能让我安静片刻?”
“她再也回不来了,是吗?她只有十七岁,她身上流着你的血,你怎么能够把她置于死地呢?”司徒清的声音直挑上去。
“不是我要把她置于死地,是雕鹏山的人要把我置于死地!我比谁都更想救她!可我救不了她!”司徒峙身上钢铁做的铠甲在司徒清的质问声中片片零落。
“你不是救不了她!只有你能够救她!可你舍不得你宝贵的地盘!永远是这样,在你心里,一块地皮远比亲人的性命重要!”
司徒峙太阳穴上青筋暴露,指着徐晖厉声道:“阿晖,把她给我带走!我不想看见她!”
徐晖上前拉住司徒清的手,低声恳求:“小清,别闹了,跟我回去吧!”
司徒清轻轻从徐晖手中挣脱,继续对司徒峙说道:“你怕听我说吗?因为我说的是真话。别人都说你富甲天下,可这么一座大宅子里面,为什么连家人的欢声笑语都听不见?每日里你为江湖大事操劳,身边有年轻貌美的姨娘陪伴,姆妈却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病了那些年,你可去看过她几回?姆妈她对你日夜牵挂,可临去时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日夜牵挂?”司徒峙嘴角抽动着一个冷笑:“她日夜牵挂的是我,还是司徒夫人的位置?你可知,我身边每一个女人,走进这园子时,都会得到司徒夫人赏赐的一碗香甜的冰糖莲子羹。她们吃下这碗羹,便终身不会生育孩儿,自己也不会活得太长久。因为有人在这汤羹之中,精心加了一味马钱子,用量极浅,却是恰到好处。”
徐晖和凌郁心头一震。马钱子又名牵机,生于偏远的滇南之地,是一味剧毒药物。雨组弟兄曾用它制过毒气弹。
司徒清嘴唇微微颤抖:“我不信。如若爹爹早就洞悉一切,又怎会不加以阻拦?”
“我何必阻拦?她既容不得旁人,我便成全了她。左右那些女人,过得一时,便使人厌倦了。在我的家里,永远不会有恃宠生娇,不会有兄弟相残,倒也落得清静。我有了烈儿和你,便足矣。只可惜,烈儿他竟如此不争气!”
“你怪哥哥不争气,可他为什么会离开家?你明知道他心气高,还当着众人的面打他耳光,那样羞辱他。哥哥他这么久没有音信,你都顾不上过问一句。你总在忙,你说你忙的都是大事,那我眼里这些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吗?”
“小清,别说了,回去吧!”徐晖近乎央求着。
可是司徒清固执地不理会他,目不斜视盯着司徒峙:“爹爹,我从没要求你为我做过什么,我唯一想要的就是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清清静静过我自己想过的生活。可是你非要让我住在你的笼子里。爹爹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连个知心的朋友都没有!好不容易来了一个静眉,她心地单纯,是个快活的孩子。她身上流着司徒氏的血,这难道是她的过错吗?他们说你是江南最有权势的人,那你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死去?你是铁石心肠吗?”
徐晖震惊地望着自己的妻子。他只当她是温婉柔顺的女子,却不知她竟可以如此激烈。她昂着头,像一只大鸟扇动翅膀般地展开双臂,当面顶撞所有人都不敢直视的江南霸主司徒峙。
司徒峙的眼里燃烧着痛苦和羞愤的火焰,他刚刚失去一个女儿,另一个女儿又像个仇人似的当众折辱他。他嘶声命令道:“你给我闭嘴!回你的房间去!别让我看见你!”
“从今而后你都不会再看见我。”
“你要做什么?”司徒峙猛地抬起头。
“我要离开这个黄金打造的笼子。”
司徒峙一把擒住司徒清双手:“哪儿也不许去,难道你也想被雕鹏山的人抓去吗?”
司徒清脸上浮起一个冷冷的笑:“抓了我能有什么用?反正他们知道司徒族主不会为了女儿放弃一寸土地的。”
司徒峙烫手似地松开司徒清,转身吩咐道:“阿晖,带她回淖弱楼去。没我的话不准她踏出院门一步!”
徐晖想拉司徒清的手,却被她躲开了。她悲哀地看着他:“你也和爹爹一样吗?”
徐晖一阵愧疚,再说不出话来。但听凌郁轻声道:“小清,让你爹爹一个人待会儿,我们出去吧。”
司徒清转而注视凌郁的眼睛,似乎想探入她的内心深处。凌郁在她澈亮的目光中怯了,惶恐地垂下眼皮,望向别处。司徒清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追问道:“你为什么也不救静眉?她死得那么惨,你们为什么不救救她?”
司徒清的手正按在凌郁伤口上。鲜血渗过纱布又涌了出来,冷汗瞬时爬满凌郁额头,她咬住嘴唇没吭声。司徒清低头看见她袖子上殷出的血迹,顿时惊呆了,捧着她的手臂喃喃说:“郁哥,你怎么……你受伤了!”
凌郁全身一颤:“静眉她……活不过来了。小清你要好好活。”
司徒清眼中的泪水滚落而下。她不再言语,随凌郁默默走出书斋。夜幕已然降临,庭院中堆砌着玉兰馥郁的芳香,甜腻得像要湮没呼吸。徐晖跟在后面,望着她们熟悉而生疏的背影,惶惶觉得,黑夜把这世上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她们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