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峙一行快马北上,过建康,渡长江,深入中原。官道上他们遇到许多身携武器、骑高头大马赶路的江湖武士,旌旗招展,意气风发,都是往嵩山方向,十之八九是去赴少林寺发起的抗金集会。徐晖和凌郁知道司徒家族和金国女真人之间千丝万缕的瓜葛,司徒峙此次却冠冕堂皇地应邀赴会,不免叫人心中惴惴。
一路凌郁与徐晖无话,眼里如同没有他这个人。徐晖却格外珍视这段同行时光,只要在她左近便好。日日马上颠簸,他只当天地间唯他们二人存在,其他人不过是陪衬。
赶到嵩山脚下,经过望松亭时,徐晖肋下一抽,眼前不由浮现出第一次见到凌郁的情景。那日他和杀手会老四埋伏于亭外,准备行刺汤子仰,却见凌郁从旁边的山路上款款而来,斜阳拂在她身上,为她素净的白衫绣上了一层华美的金丝光环。那时候,徐晖并不知晓这个少年将会在自己的世界里占据何等重要的位置,他只顾被她的光彩深深吸引。如今回想起来,原来从那一刻起,一切便已注定。
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徐晖胸口。他多想抓住凌郁的手,向她倾诉这所有的前尘往事。但望着眼前这个清癯的侧影,他又恍恍觉得一切都只存在于自己心中,一经出口便成虚妄。
抗金大会将于翌日举行,当晚他们就宿在镇上司徒家族的落脚点。饭后徐晖避开他人,独个往望松亭方向走回去。他忽恍然大悟地想起,怨不得当日寻不到凌郁和她书童踪迹,想来他们就歇脚在镇上,闲闲地吃盏茶,用些点心,自己一路狂追下去,反倒错过了。若是把此事说与凌郁听,她定要笑自己傻气。他这样想着,嘴角不禁莞尔,眼眶里却扬起一片辛辣。
远远望见望松亭的暮色里坐着一人,白衣长发,飘曳清扬。徐晖心上打战,难道竟是凌郁吗?他快步上前两步,看得更真些,切切实实就是凌郁。她背向他坐着,仰头望向远方,削肩素腰,衣角飘飞。他吸一吸鼻子,几乎就能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熟悉味道。凌郁总在晚间晾衣裳,便沾了夜风夜露的湿凉凄清。每次他靠近她,都惶惶以为她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唯恐一错眼的工夫,她便会化进光电雨露中消失不见。
他走得更近些,心狂跳起来,猛然起一个念头,只想就不管不顾奔上去,从背后一把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抓住她白皙修长的双手,把头深埋进她柔软的秀发,透过他的心脏倾听她怦怦的心跳。纵使她抽出手来,再狠狠给他一记耳光,他也不避开。什么富贵繁华,什么权力荣耀,他再不管了。他只要她,撕心裂肺天上地下,就只要她!
他走到凌郁身后,一颗心绷得紧紧。然而她听到脚步声,却忽地回过头来。
凌郁并不知晓徐晖此刻的心潮澎湃,她学会了目不斜视,心无旁贷。面前这个男人紧绷着脸,怔怔瞅着她。她只淡淡说:“你来迟一步,太阳已然落山了。”起身来绕过他走了,不给他一点儿答话的余地。
徐晖走进亭子里来,果见西方黑幕重重压下,再没有一星夕阳的光亮。他的心缓缓沉下去,原来果真是迟了,太阳已经堕入深渊,万劫不复。他忽而明白,其实卢道之说的并不对,世上亦有比求而不得更苦的事。明明心之所向,却给自己生生舍弃了。这种苦,说亦说不得,只有嚼烂了吞进肚子里去,把肝肠寸寸磨断。
翌日清晨,司徒峙四人换上整洁素净的衣衫,徒步上了少林寺。
少林寺地处中原之心,向为武林的泰山北斗,是未经册封的江湖领袖。他振臂一呼,天下响应,回声四起,任谁也不得不服。然而这些年来少林寺也懈怠了,关起门来修习佛法,研磨武功,不大介入江湖上的恩怨是非。此次智风方丈邀约群雄赴会,尚属二十余年来的头一遭。因其少有,才更让人觉得稀罕,收到邀请函的争先恐后赶来,暗地里都有些得意,觉得自家是进了少林寺名帖册的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老一辈的再踏上少室山的斑驳石阶,自有些追忆往昔的唏嘘感叹。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往往都是头一回入少林,对这传说中的武学圣地既有顶礼膜拜的幻想,也存着年少轻狂的不屑。
司徒峙一行到时,早有淄衣弟子在寺门口恭迎,请他们出示邀函。一见是司徒家族来客,更恭谨有礼,由一位年纪较长的僧人引入内园中庭。
中庭人声鼎沸,已来了不少客人,或立或坐,相熟的打招呼叙旧,脸生的则殷勤交换名帖,互道久仰。若不是人人手执抗金大会邀函,这里倒更像是个江湖门派大聚会。
即刻有人认出了司徒峙,几步抢上来道:“司徒先生风采依旧啊!司徒家族如今可是如日中天哪!”
司徒峙淡淡一笑,不冷不热地回礼道:“瑞关道长,久违了。”
永城的瑞关道长是江湖上的一位老人,引了一串人围拢过来,多是都阳派、黄山派这样的名门大家,也不乏铁塔会、五湖帮等新近崛起的江湖帮派。
司徒家族向来不把后起帮会放在眼里,他们没背景没靠山穷折腾,大鱼吃小鱼不过是晨夕之间的事。而那些钻研独门武学的武学宗派则是各自为政,彼此间既有欣慕,亦存芥蒂。司徒峙打心眼里看不惯他们的自命清高。一本祖传典籍代代相传,守着高风亮节的名声清苦度日,对名利之争嗤之以鼻,其实骨子里是吃不到葡萄就泛着醋味儿说葡萄酸。他早有耳闻,许多道貌岸然的名门大师背地里为帮会挑梁子、押镖银,赚取外快。司徒峙睨眼想道,这又何苦呢?天下人谁不爱财?大大方方地来争来抢便是,何必半遮半掩,更惹世人耻笑?
负责接待的小沙弥忙前跑后,端茶送水。众人举着粗瓷茶碗谈笑风生。瑞关道长感叹道:“人家说岁月如梭,真是没错,我跟各位都有小十年没见了!”
“上回来少林寺集会,一眨眼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
“那次还是为了擒拿慕容湛那恶贼呀!场面真个壮观!司徒先生英雄少年,差一点便取了那厮性命。”
“慕容湛明明晓得大伙儿是要商量怎么抓他,还敢一个人跑来生事,也忒有些贼胆子。”
“我看是智风方丈有意偏袒,给他留了后路吧。”
“后来玉雪峰一战,把慕容湛那小子堵在了老窝,也多亏了司徒族主的智谋胆识呀!”
“若非少林寺与邪教联手阻拦,那奸贼焉能轻易逃出大伙布下的天罗地网?”
“智风大师胸怀大慈悲,免去了更多人无辜送命,倒真是令人敬仰。”
徐晖和凌郁侧耳倾听这些江湖前辈的议论,颇有隔雾看花、隔世观景之感。慕容湛的名字再一次出现在人们口中,不乏贬损,不乏愤恨,也不乏心惊胆战。慕容旷曾说过他父亲年轻时树敌甚多,如今听这些老辈的口气,竟似有大半个江湖都是慕容湛的仇敌。两个后生心怦怦加快了跳动,对这些泛黄的江湖往事充满了好奇与疑惑。他们情不自禁对望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熟稔的默契,心头一热,又一凛,才想起他们早已切断了这默契,于是仓皇地分别调回头去,佯作望向少林寺大殿的一角飞檐。
慕容湛与司徒峙年纪几近,听众人话口,凌郁猜测当年他们年轻气盛时或曾有过数番较量,不由想听义父对此人有何说法。司徒峙却只是不置可否地倾听,并不着一字评语,末了才不经意似地提起:“唉,也不知卢道之兄台可有消息了吗?”
听到卢道之的名字,徐晖的心猛一抓紧。
“音信全无啊!”瑞关道长愤愤道:“卢先生全教慕容湛那恶贼给毁了。他是大伙公认的中原第一剑客,若不是那厮施了什么诡计,卢先生比剑哪儿就能输?他可从来没输过呀!后来他闭门十几年,发了狠苦练剑法,就为了再找慕容湛决一高下。”
“慕容那厮倒聪明,偏生躲起来不吭声。卢先生满世界找他,别的事全荒废了。”五湖帮来人接过话口。
又有人插进嘴来:“要我说呀,卢先生失踪定跟慕容湛脱不了干系。说不准,那奸人暗地里已下了毒手……”
此言一出,群情激昂,纷纷附和。徐晖脸憋得通红,真想冲口告诉他们,卢道之人在大草原上,日子过得舒坦自在。可他情知这话会搅得牧羊人卢道之不得安宁,终于咬紧牙根没开口。他愣愣站着,回想繁星苍穹下卢道之的梦中呓语:“我就是求而不得,求而不得……”卢道之求而不得的原来是一个虚妄的胜负。他抛弃了身家四处流浪,只是为了寻找昔日打败他的敌手再决一雌雄。他渴望赢,他那么渴望赢,这热望化作绳索几乎将他扼死。幸而草原撞开了他的心,他忘记一切,返璞归真。
“智风大师到了!”
不知是谁扯着脖子喊了一声,全场骤然静下来,数百双眼睛齐刷刷转向庭院正中搭起的高台。四个中年僧人引着一位素袍袈裟的白须老僧缓缓登上高台。那老僧双掌合十,向台下众人施了一礼。
众人赶忙回礼,纷纷喊着:“智风大师,别来无恙!”
徐晖和凌郁都是头一次亲眼见到这位在江湖上享有盛誉的少林方丈,心头满是好奇。他们挤在人堆里仰脸张望,但见智风方丈虽已年近八旬,然而面色红润光泽,眼中流淌着一片平和淡然,洒在每个人身上,让人心中温暖适意。
智风待人声渐息,才缓缓开口道:“此番得以和诸位施主重聚,看到诸位日渐清朗,神采依旧,老纳心中十分喜悦。”他声音醇厚悠长,并不见使力,便已稳稳送至最远处之人的耳中:“各位光临少林,老纳本该奉蒲团,秉长烛,促膝清谈才是。不过今日第一要务是商议抵御外敌之事。佛祖眼中众生平等,不该有人我之相,少林亦不愿仅凭地域人种,就生彼此之分。然则近年来女真族在中原的举动太过凶蛮,屡屡作恶,实在有违慈悲之道。我寺中许多弟子都曾耳闻目睹,并亲身制止暴行。可这毕竟只是杯水车薪。欲救世人于水火,还须仰仗天下人之力。因此上老纳斗胆相请诸位移步少林,正是想恳请大伙为天下苍生尽一份心力”。
台下众人听了都纷纷出声应和,连徐晖、凌郁这些并不以救世为己任的年轻后辈都不禁为这番话震动。智风抬手道:“今日诸位施主不远千山万水来到少林寺,老纳心中十分感激,也想听听诸位的见解。吴智子道长路途最远,却是最先赶到,便请先上来讲讲吧!”
吴智子是南海观掌门,从南海小岛乘船至福建泉州,再一路北上到少林,的确不易,足见其诚。人们让出一条路。只见吴智子执拂尘健步登台,先与智风相互施礼,再转而面向台下众人。他清了清嗓子道:“智风大师说得极是,我们学武之人不应以武力伤人,却可以武力救人,更可以武力防人伤人。南海观虽然偏居一隅,也深知女真人在中原的暴行,实是令人发指。贫道以为,既然江湖上人才济济,便当组建一个盟会共同抗金,御强敌,扶弱小。”
之后诸派名门大师争相进言,赞同成立抗金盟会的主张,并一致推举智风为盟会魁首。智风并不伪饰推辞,只说此事不宜唯一家马首是瞻,不如由几位代表共同议事。
智风又道:“司徒先生久不在中原走动,此番也从江南赶来了,便请上来吧!”
听到这话,人们竞相张望,都想一睹司徒家族族主的风采。司徒峙庄严地微微含笑,以此回应人们的注目致意。他戴流苏高冠,着紫金长袍,佩半环翠玉,御风而行,两旁众人恻恻避让,远远望去,仿若一位帝王。
司徒峙登上高台,俯视群雄,沉声道:“诸位,自‘绍兴和议’以来,宋金东以淮河、西以大散关为界,南北分治。我大宋屡受金人胁迫,大好国土遭人侵占,无辜百姓流离失所。每每念及此处,在下都痛彻心扉。今日赴此良会,见到诸位豪杰的英雄气概,精神不禁为之一振。成立抗金盟会一事司徒家族自当全力相助。在下拟筹措白银十万两供盟会所用,以略尽司徒家族绵薄之力。”
此言一出,满座来宾皆露出钦服赞叹的神情,相互间议论开来:“司徒族主真是慷慨仗义!”
“这可不比那些个空谈阔论实在得多了!”
“十万两啊!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智风上前一步,向司徒峙施礼答谢道:“司徒施主,老纳替天下苍生先谢过你的鼎力相助。”
司徒峙正要回礼说些谦恭答辞,远处人群忽然起了骚动。一阵亮厉的笑声横空劈来:“司徒先生不愧是江南富豪,出手阔绰,一掷千金,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呀!”
人们好奇地调头去寻那说话之人。只见山门处大步走来几位虎虎生威的彪形大汉。智风定睛远眺,微笑道:“雕鹏山杨施主也到了,快请进来吧!”
“啊,杨沛仑也来了?”“让我瞅瞅,哪个是杨山主?”“真是不虚此行啊!”人头攒动中,徐晖和凌郁一眼就认出走在最前面的杨沛仑。他身后跟着四位肩托雏雕的长老,其中两人颇为面熟,似乎上次在雕鹏山上曾经交过手。
杨沛仑一路走,一路抱拳向众人致意,俨然是一方场面上的霸主。他也不谦让,径直登上高台,向智风施礼问候,又笑着对司徒峙说:“司徒先生,别来无恙啊,啊哈!”
司徒峙暗想,这人怎么偏偏这时候到了?不是存心来搅局的吗?他不动声色,彬彬有礼地答礼道:“许久不见,杨山主愈见威猛了。”
智风素知司徒家族与雕鹏山两家明争暗斗多年,不愿他们当众闹出不愉快,于是牵头想把话题引回抗金盟会上来:“司徒施主的慷慨解囊十分令人激赏。适才诸位提议成立抗金盟会,共同抵御女真暴行,杨施主以为如何?”
杨沛仑挑高了眉毛说:“抗金盟会自然好,但要看是何人参与。”
智风道:“人人皆可参与,以所学之武尽一份心力。”
“嘿嘿,皆可参与?方丈大师,你是一心救众生于水火。可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就怕有人浑水摸鱼,打着抗金旗号,行不义之事!”杨沛仑有意无意拿眼角扫了扫司徒峙。
“杨施主,此话老衲不甚明了,还请杨施主明示。”智风说。
杨沛仑昂然道:“好,那就恕在下直言了。金狗是咱大家伙儿不共戴天的仇敌,凡是有点儿血性的都恨不得亲手剥了他们的皮才痛快。可偏偏有些个人让猪油蒙了心肝,跟女真人暗地里来往!”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大家左顾右盼,议论纷纷:“谁呀?杨山主这说的是谁呀?”
司徒峙见杨沛仑一双虎目总盯在自己身上,心里不自在,反做诧异地说:“杨山主可不能就这么草草打个哑谜,教天下英雄寝食难安。”
杨沛仑笑了:“司徒先生,我琢磨着是你自个儿不安心吧?”
司徒峙沉下脸:“杨山主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原本不想当着这么多位英雄好汉给司徒先生难堪,你却非让我说,这不是装糊涂吗?是谁跟那些个金国狗崽子暗中来往?是谁拿江南最好的丝绸瓷器跟狗崽子们做生意,赚取金银皮裘?除了你们司徒家族,天下还有谁家呀?”
这话如同一丛火苗,嗖地投进干柴堆里,全场登时炸了锅。人们面面相觑,将信将疑。台下徐晖三人顿成众矢之的,随时都会被愤怒的人群吞没。在这个瞬间,徐晖心头忽如明镜,原来伪装毫无用处,所有埋在阴霾处的龌龊之事总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或早或晚,但决不错漏。难道司徒家族的荣誉便将如此毁于一旦吗?他不禁转头望向凌郁,见她嘴角微微抽动,怔怔凝视着高台上的司徒峙。
此刻不啻为司徒峙人生数于年遭遇的重大难关之一。他没料到和金人秘密往来之事竟而会在这抗金大会上被当众揭露,而且还是从自己的死对头口中说出来。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杨沛仑既然说得如此有板有眼,必定是获悉了某些内幕,抑或掌握了什么把柄。司徒峙只有这一刹那的时间思考,全江湖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等待着他的答复。他手心里蓄满了紧张的冷汗,对方究竟知悉多少?究竟该如何应对?
然而司徒峙毕竟身经百战,心头越凝重,脸上却越松弛。他目光掠过杨沛仑,向台下众人缓缓说道:“司徒家族虽则出身商贾之家,但传承的仍然是江湖的仁义操守。雕鹏山对司徒家族素有细小误解,此事众所周知,也无须隐瞒。杨山主怀疑我们倒也还在情理之中,但若只是因为碰巧在金人辖境内见到了江南丝绸瓷器,便浮想联翩,以为是从南方贩卖过去的,那岂不是江南所有的帮派商会都难逃其咎了?江南武人的清誉和江北英雄一样昭若白雪,不容践踏。杨山主一人可担负得起?”
司徒峙把杨沛仑对司徒家族的声讨扩大到对整个江南的污蔑,此言一出,果然激起了众多南方宾客的共鸣。杨沛仑见司徒峙这一席话眼看就要扭转形势,振一振斗篷,冷笑道:“司徒先生好辩才!其实你同金狗做买卖,倒也没什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去跟金狗中的王公贵族腻乎到一块儿。他们要的可不只是江南的手工精品,更是咱们的万里江山哪!”
一道狂闪从司徒峙脑海中劈开,当日在长江边上阻截完颜亮一行的就是雕鹏山来人。杨沛仑知道了,他知道了司徒家族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司徒峙身子刚欲打晃,即被他强行定在当地。他默默告诫自己,你不能倒,不能败,这世上成王败寇,焉能任人践踏!
司徒峙遂摆出一脸沉痛,慨然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前身后,在下对雕鹏山、对杨山主,从无诽谤诋毁,何以雕鹏山总要将莫须有的罪名加诸于司徒家族身上?在下无可辩,也不需辩。在下是何人,司徒家族行何事,自有浩然天地为证,更有台上台下诸位英雄评判!”
司徒峙的不辩恰恰就是最好的争辩,他把杨沛仑的指摘归结为雕鹏山因利害冲突对司徒家族的污蔑,十分合乎情理。他一口一个欲加之罪、莫须有,目光坦诚,言辞悲壮,很容易就让人联想起了遭陷害致死的忠义将军岳武穆。台下群雄的激动情绪被恰到好处地挑拨起来,人们从感情上不免向字字血泪的司徒峙倾斜。
“司徒老爷子可是忠义之士呀!”汤子仰适时在人群中喊道。马上就得到一片响应,众人纷纷议论:“司徒家族该不会卖国求荣”:“司徒老爷子定是被冤枉的吧”。
司徒峙深知要彻底扭转乾坤,尚须一记重拳。他见杨沛仑张口欲驳,便抢先说道:“今日在下倒是要问杨山主一句,既然杨山主口口声声指责在下为见利忘义的小人,而以正人君子自居,怎么江湖上才刚出现一部武学秘籍,即来争抢的并非司徒家族,却是雕鹏山呢?”
此言可谓一举击中要害。武功秘籍自雕鹏山手上得而复失,此事在江湖上早已不是什么秘闻。习武之人,谁不觊觎武功绝学?越是得不到,便越是眼红。司徒峙挑起了这根如鲠在喉的骨刺,每个人都顿觉不吐不快。
台下立马便有人扯嗓子嚷起来:“杨山主,你以为这秘籍是你们家的?这是江湖共有之物,你雕鹏山怎能意图据为己有?”
又有人道:“他说丢了,又没别人瞧见,谁知是真丢还是假丢?兴许就藏在雕鹏山上呢!”
杨沛仑急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虽有攻城掠地的谋略,但毕竟是爽直汉子,不似司徒峙懂得诡辩之技,只会粗声粗气地强辩道:“真个是丢了!落进深潭里,再也捞不上来了!我老杨啥时候说过骗人的鬼话?”
司徒峙睨眼旁观,情知险境已过,到了落井下石之时,于是不经意似的说:“大家也不妨姑且相信杨山主讲的是实情,秘籍为雕鹏山所得,又从雕鹏山遗失,兴许机缘巧合,复又被其他江湖朋友拾得。这是天意,也是各人的缘分。我等唯有羡慕,怎可心怀嫉恨?汉阳派、凤凰派和泰安派的三位高手先后遭人暗算,实在令人扼腕叹息。杨山主是习武之人,自然嗜武如命。但秘籍再要紧,也大不过人命,杨山主你说是不是?”
杨沛仑火了,指着司徒峙大吼道:“司徒峙你什么意思?你是说他们三个的死跟我有关了?你这才是血口喷人!”
眼见着顷刻间杨沛仑便要和司徒峙动手,智风一步踏到他俩中间:“汉阳、凤凰和泰安三派的命案老衲也是刚刚得知,料想其中必有隐情,不可武断评判。趁今日三派的掌门、代掌门都在,我们不妨先听听他们各家的说法。”
汉阳派代掌门王元鹤向台上智风深施一礼,悲愤地说:“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突然冒出了一部什么武功秘籍,给雕鹏山得着了。可谁知雕鹏山放出话来,说那本秘籍丢了。不久又有人说秘籍落到了我们汉阳,抑或泰安派、凤凰派的手里。我们都觉得奇怪,这东西汉阳派从未心存觊觎之心,我们有我们师祖流传下来的功夫,用不着去学别家的武功。谁知再过没几日,我师父就给人不明不白地杀害了!”
杨沛仑按耐不住,又吼将起来:“王掌门,秘籍是从雕鹏山这儿丢的不假。是不是落到汉阳派手里,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我告诉你,你师父的死跟我们雕鹏山半分关系都没有!”
王元鹤愤愤地说:“杨山主,我并没说凶手是雕鹏山,你何必急着辩解?这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
凤凰派代掌门陈渡欢接口道:“王世兄莫急!且容在下说句公道话。我们察看了老掌门的尸身,还有周边遗留下来的蛛丝马迹,应该并非雕鹏山所为。”
杨沛仑点头道:“总算有人说了句讲天理的话!”
智风说:“那陈掌门可有什么发现?”
“其实之前在下和汉阳派、泰安派两位世兄已经商讨过,从诸多迹象看来,我们都觉得,犯下这三宗命案的是同一个人,而且是个女人。”
人们的好奇心被挑到了极点,纷纷交头接耳议论:“怎么知道是女人?”“是什么女人?”
陈渡欢向不远处泰安派的方向抱拳道:“崔掌门,还是请你来说说吧!”
泰安派掌门人崔长岳迈出一步道:“那日我一得到消息,即赶去我师叔清修的地方。师叔他年事已高,起居素来简朴,可我在他房门口却闻到一阵香气,而且是那种十分贵重的薰香气味。唉,我晚到一步,我师叔已经惨遭毒手,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女子用的香囊。那香囊上绣着……绣着圣天神魔教的标志。”
王元鹤接口道:“而且三位前辈所受的致命伤,看起来都像是那邪教惯用的武功。”
听到“圣天神魔教”这个名头,凌郁和司徒峙心里都“咯瞪”一响。凌郁不免为师父凌云担忧,司徒峙却是一阵激荡涌遍全身。
智风面色凝重,沉默片刻才说:“三位的意思是,这三宗命案与圣天神魔教相关?”
崔长岳说:“不错,人定是那邪教妖女所杀!”
“说什么呀?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儿!”
空中突然飘下来一声女子呵斥,旋即横空飞下一枚鸟蛋,正中崔长岳上唇。蛋壳破碎,蛋清蛋黄顺着崔长岳嘴角流了满须。众人都吃一惊,却也不禁好笑,有几个绷不住脸的更“扑嗤”乐出声来。
崔长岳又气又急又是狼狈,拿衣袖抹去嘴上蛋液,大喝道:“什么人?”
松枝摇摆,飘然跃下一条彩练。众人眼前一花,定定神才看清高台上落下一位盛装女子,霎时为这座千年古刹洒下无限光辉。这女子鹅黄罗裙摇曳垂地,隐约可见一对赤裸的玉白足踝,这不是凌云是谁。她眼角含着笑,笑里闪烁着嘲弄,嘲弄里含着几分俏皮,又几分狡黠,扫到谁脸上,谁人都禁不住脸颊一红,心间一荡。连崔长岳都一时哑了口。凌云环视一周,正撞见司徒峙目不转睛的凝视,那目光之温存暴烈,一如往昔。她心上一阵悸动,身子一颤,两颊不觉泛起红晕。
司徒峙胸口火烧火燎,情不自禁脱口叫道:“小……凌教主,你来了……”
凌云却不答话,把头转向智风方丈,笑盈盈地轻施一礼:“大和尚,老久不见了。”
智风微笑回礼道:“凌教主,我们是老久不见了。你多年没有踏足中原了。”
“我哪儿敢回来?这才刚一来,便有人嚼舌根把污水往我们身上泼!”凌云斜着眼睛瞟向汉阳、泰安和凤凰三派。
“清者自清,施主何必耿耿于怀?又何必执着于争辩?真凶不可能隐匿终生,自会浮出水面。”智风说得风轻云淡。
台下诸人听了此言,交头接耳地纷纷吵开来:“智风大师这不是有意袒护圣天神魔教吗?”
“你不知道吗?凌教主的姊夫是慕容湛哪。当年少林寺不惜跟这邪教联手,就为了回护慕容夫妇。”
“智风大师和凌教主一家私交颇深哪!”
凌云不愿牵连智风,挑了挑两道细长月眉,故意冷笑道:“什么私交?当年少林寺大和尚那样欺负我阿姊,这份慈悲,小女子可从来没有忘记。”
智风双掌合十:“令姊聪慧仁爱,老纳实在很喜欢哪。这欺负从何说起?”
“大和尚忘了吗,二十多年前,你们那么多人要抓我慕……我姊夫一个人,我阿姊在少林寺受了伤,你却见死不救,还在这儿妄谈什么普度众生?”凌云佯作嗔怒。
在场老一辈的人物很多都亲历过当年少林寺中围捕慕容湛的那场事故,凌云一句话撩起了他们对往昔的回忆,不禁暗自嗟叹岁月流逝,青春不再。年轻人则听得云山雾罩,但见凌云容颜俏丽,料想其姊也必是美貌佳人,都觉得少林宗师为难这样一个女娇娃,未免有失身份。
少林寺僧侣听凌云出言不逊,纷纷喝止道:“女施主请勿折辱佛家清誉!”
智风却并不生气,反而笑了:“凌施主说这是欺负,老纳却以为是成全。”
凌云一怔:“怎么讲?”
“见人伤病,即便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都会出手相助。更何况令姊是老衲的忘年交,小姑娘颇具慧根,老衲怎会置之不顾?只是她恳请少林寺不要相救,以此换取慕容施主的一次自由。这份情怀,老纳又怎忍心不成全?”智风缓缓道来,轻叹了口气。
当年凌云并未亲临,只是道听途说,隐约知道少林寺没给凌波疗伤的事情,可不知道其缘由却是出自阿姊本人之意。她心里一酸,又不服软地顶撞说:“那你就不能既医救我阿姊,又放了……放了他?”
智风悠悠地说:“施主说的不错。可令姊正是体谅少林寺的难处,才没求老衲对慕容施主所作所为网开一面,既往不咎。她也正是深知慕容施主的脾性,才料到他年轻气盛不服人,离去后必定重返少林寻衅。那时候小姑娘和慕容施主才刚相识不久,并不以世俗眼光相待,尚不自知,却已情根深种。”
听到这里,徐晖的心猝然给攥成一团,不自主望向凌郁。智风方丈说的是旁人之事,可落进徐晖耳中,竟如同是在说他自己。他对她,何尝不是在尚不自知时,便已情根深种?甜蜜和悲哀压住他胸口,他眼角一湿,但听智风讲下去:“更难得是令姊这份懂得与体谅,对慕容施主如是,对少林亦如是。老衲铭记心中,深深感念。”
智风这一番话娓娓道来,凌云听得不由痴了。她心底一直存着不平,她们姊妹容貌相似,凭什么在慕容湛眼中却有云翳之别?阿姊凌波不过是运气好,更早遇到慕容湛,就得他倾心。当年若是颠倒过来,与慕容湛厮守今日的伴侣或许便是她凌云了。她以前不明白,对于慕容湛来说,凌波之所以宝贵,正是因为有了这份懂得与体谅。多年之后,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由一位摒弃红尘情爱的得道高僧讲出来,一语点明了她层层叠叠的心结。
一阵惊涛波澜哗地从心上掀过去,仿佛把一生都掀过了。凌云敛起傲慢和戏谑,向智风深施一礼:“大师这份懂得与体谅也让人感念。凌云代阿姊姊夫先行谢过了。”
智风回礼道:“施主何须言谢,老衲何须挂心。”
“大和尚,他们那三家死人的事与圣天神魔教无关。”凌云撂下这句话,再施一礼,转身便欲离去。
门人亡故的汉阳、凤凰和泰安三派子弟纷纷抽出兵刃,高声叫嚷道:“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总得给个说法!”“一命偿三命!”
台下凌郁见群情激昂不易平复,恐凌云难以脱身,心中焦急,仰头望向智风方丈,盼他能以长者威望压下众人焰火。智风也瞧出苗头不对,不禁暗自叹息,草莽武人最易为人煽动,由人蒙了双眼,却自以为走的是光明大道。他淄衣纹丝未动,目光澄澈平和,却已在心里掂量了一番局面情势,正待出言劝止,却听半空中有人抢先大喝一声——“且慢!”
松枝间竟又飘忽跃下一人,如白鹤拢翅,轻轻落在智风和凌云之间。来人扬声道:“我当是什么江湖盛会!原来是这么多大男人舞刀弄枪地欺侮一个弱女子,当真是大开眼界!”
少林僧侣都偷偷捏了一把羞愤的冷汗。自以为内外戒备森严,应是万无一失,却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人溜了进来,叫世人笑话少林僧人名不副实。台上四位辈分较高的僧人心中忐忑,悄悄拿余光扫了一眼智风方丈,却见他凝视着这个闯入者,目光慈祥,殊无惊诧责怪之色。其实不只是智风,数百双眼晴投在这白衣人身上,眼前都是一亮,几乎忍不住想喝一声彩,哪里来的英俊青年?只有徐晖和凌郁看得真切,一声慕容兄和大哥直冲到喉咙口,被他们硬生生压了下去。
凌云心中早已把慕容旷当成了至亲至爱的孩子,骤然间见他冲破人海,跃到身边来保护自己,心上缥缥缈缈地一阵喜,又一阵忧。
“人家说了,这死人的事情和她不相干,我在树上睡觉都听得一清二楚,你们却没听见吗?”慕容旷嘲弄地说,撩下一片满不在乎的阳光,仿佛与在场所有人为敌也毫不吝惜似的。
凌云恐慕容旷吃亏,瞪了他一眼,低声埋怨道:“你来做什么?”
慕容旷灿然一笑,把头贴到凌云耳边,小声说:“姨妈,且教孩儿好生护着你!谁也别想欺负你!”
凌云心头一暖,眼圈却泛起微红。
司徒峙冷眼旁观,见这个俊美青年与凌云举止亲昵,喉咙里酸酸的直有一股醋意泛上。他摆出一派正气凛然的架势道:“请间阁下如何称呼?若是前来赴会,怎么不走正门,却学飞贼攀人屋檐树梁,在暗处窃听?这岂非太过目无少林寺,目无江湖英雄了吗?”
台下众人跟着纷纷喝道:“司徒老爷子说得是呀!快报上名来!”“这小子来路不明,肯定不是好人!”
慕容旷正欲张口,凌云一把拽住他衣袖,用眼神做了一个制止的示意。她知道在场众人中不乏慕容湛昔日仇家,唯恐慕容旷轻易暴露身份,遭人暗算。她轻描淡写地拦下说:“这么个年轻后生,也值得诸位大动干戈?”
崔长岳沉着脸道:“为了个没名没姓的小子,是不值得。但是为了我惨死的师叔,为了江湖公道,凌教主,咱们可得好好说道说道!”说着一跃跳上高台。王元鹤和陈渡欢也跟着跃了上来,将凌云和慕容旷围在中间。
凌云眼皮低垂,懒洋洋地向智风说:“大和尚,今儿你这个盛会看来要变成比武擂台了。少林寺总是不得清静。”
智风说:“几位施主请勿焦躁,真相未明,何必刀剑相向?”
“真相明明白白,还等什么?”王元鹤急了,大吼一声,提起长刀,冲着凌云“刷”地劈过来。
慕容旷挡在凌云身前,凌云不愿他显露武功,把他推到一边,低声嘱咐道:“你切莫出手!”自己提上一口气,高高跃到半空,反身踢向王元鹤后心。崔长岳和陈渡欢二人也加入战团,一起围攻凌云。
台下凌郁攥紧了拳头,担心凌云寡不敌众。然而凌云步履矫捷,仿若一片没有重量的轻云,在三个魁梧汉子之间飘来荡去,以一敌三,却并不显丝毫仓皇。凌郁的“拂月玉姿”已习练不少时日,平时多靠自己体会,少有师父示范指导的机会。此时凌云在台上打斗,把积蓄多年的武功施展得淋漓尽致,凌郁渐渐看得入了迷。
慕容旷得了凌云叮嘱,只得默默退到一旁观战,胸中有团东西郁郁地难以消散。他站在世人面前,却不能斩钉截铁告诉他们自己的名姓。至亲被人围攻,自己明明近在咫尺却不能出手相助。他心明眼亮,何况适才还听到了众人对他父亲只言片语的议论,自然明白凌云不让他出头,是有心爱护。但他澄澈分明的心骤然阴霾,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走在人世间就不得不成了一个没名没姓的家伙。难道为了平安苟且,他这一生都必须遮掩出身,像天下人一样以慕容这个姓氏为耻吗?
不,他不愿意这样!慕容旷愤怒地拧紧了眉头,一侧头,正撞上台子边上杨沛仑警惕狐疑的目光。
从杨沛仑的眼神里,慕容旷瞧出对方早已认出自己便是当日手持湛卢闯上雕鹏山救人大闹之人,那他必定也猜得到自己是慕容湛后人,为何却没有当众揭露呢?慕容旷心念一转,父亲和雕鹏山必有重大过节,以至于山上众人乍见湛卢都惊怒交加。但双方孰是孰非难以料想,杨沛仑不见得愿意重提当年旧事,此其一。更要紧的是,慕容旷亲眼见证了杨沛仑和许青竹、圣天神魔教翠微使者争夺《洛神手卷》的全过程,这可是杨沛仑最不愿江湖人闻知之事。
怨不得杨沛仑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是怕我把他的窝囊事给抖出去,所以一张黑脸绷得紧紧,每根神经都是提防。想到此处,慕容旷故意冲杨沛仑眨眨眼睛,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杨沛仑头皮一阵发麻,眼睛里浮出腾腾敌意和杀气。
慕容旷和杨沛仑暗中较劲的工夫,凌云这边形势急转直下。她不愿伤人树敌,一心速战速决,尽快带慕容旷全身而退。可这三个人却不依不饶地死缠烂打,恐怕再打上一个时辰,都未必能叫他们服输。她心里有点儿急,下手便不免凶狠,长长指甲在王元鹤脖颈上划下三道白痕,一怔眼的工夫,鲜血就破皮而出,汨汨如同三道小溪。
虽然见血,伤势其实不重,王元鹤却觉得喉咙险些给抓断,摇摇晃晃被两位僧人扶住。他两个同伴一见急红了眼,双双扑向凌云。凌云分别推出左右两掌,一齐击出,要将他二人同时打倒。
凌云身上衣衫鼓起如黄色云朵,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飞扬,气势如虹,令人惊惧。看客们都觉得这一下她是赢定了,站在近处的司徒峙一颗心却几乎要跳将出来。他瞧得真切,凌云这一击的确足以打伤崔长岳和陈渡欢,但无论如何却避不开他俩手中的兵刃,难免为利器所伤。一刹那间,他心头千回百转,怎么办?怎么办?如何保护凌云?又如何才不至惹江湖众人非议?
凌郁远望台上的武斗,眼见凌云即刻便要大获全胜,悄悄露出了兴奋的微笑。直到凌云手掌马上就要碰到对手,她才猛然瞧出师父整个身体已暴露在剑戟威胁之下。危险近在咫尺,却已没有挽回的余地。她惊出一身冷汗,忍不住“啊”地叫出声来。
这个瞬间,凌郁脑子里一片茫茫的白,只见司徒峙纵身扑向凌云,大喝一声:“邪教妖女,不可伤人!”紧接着,凌云被推了出去,掌力中断,崔长岳的长戟“扑”地插入司徒峙左肩。
台上台下一片惊呼。崔长岳吓得眼睛直了,结结巴巴地说:“……司徒……司徒先生……”
司徒峙如一尊天神,威严地立在高台中央,雍容地摆摆手:“崔兄,不碍事!”身子晃了晃,肩头霎时鲜血如注。
徐晖、凌郁和汤子仰这才回过神来,拨开众人,三两步奔上高台,把司徒峙扶到一旁。凌郁也忘了对这个男人的满腔怨尤,只顾握住他手,低声唤着义父,唯恐他身遭不测。
“金疮药呢?快把金疮药拿上来!”崔长岳急声吩咐台下弟子,又转而向司徒峙说:“这可怎么好?司徒先生出手相救,我这不听话的家伙怎么倒伤了你了!”
陈渡欢也早把长剑扔了,簇到近前期期艾艾地道着谢。
司徒峙强忍住肩头剧痛道:“二位贤弟,不必客气!”
台下众人都交口议论着司徒峙奋不顾身的出手相救,这份侠义比之古代侠客也决不逊色,司徒家族不愧为江南霸主。
不多时金疮药送上来,智风方丈亲自为司徒峙敷药。这无异于一项额外的荣誉和认可,连少林寺方丈大师都为其胸怀世人、不顾自身之仁义所感,天下人怎能不为之动容?一时间群情激昂,汉阳派、凤凰派和泰安派的弟子齐刷刷拜倒说:“感谢司徒先生恩义!”
“司徒施主的智慧武功超乎常人,再加上一颗真心怜爱世人,将是众生之福。老衲先此谢过了。”智风敷完药,含笑望向司徒峙。
这句话似是褒奖,又一语双关,司徒峙抬起头看着智风温和的双目,知道什么也瞒不过这一双真正智慧的眼睛。他心头一沉,含含糊糊答道:“多谢大师!”
那边慕容旷已扶起凌云。凌云身上毫发未伤,但亦情知适才凶险。她深深望着司徒峙,半晌才低声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要凌教主放下屠刀,切莫与天下英雄为敌。”司徒峙缓缓说道,语气沉稳凝练,让人听了不禁赞叹他那名门正气。只有凌郁感到惊奇,她掌心里司徒峙的手微微颤抖,忽冷忽热,和平日大相径庭。她从义父眼睛里发现了某种深深隐藏的柔情,一脉一脉无声无息地流向凌云。这触动了凌郁女性的直觉,她模模糊糊地想,难道适才义父出手其实是为了相救师父?
凌云目光在司徒峙身上停留良久,才转头向慕容旷说:“旷儿,咱们走!”
“是!”慕容旷悄悄朝凌郁展颜一笑,然后携了凌云的手,轻轻一跃,飞身上了旁边大殿的屋檐。他两人一着白袍,一系黄裙,远远望去恰如一轮明月在白雪中升起,洁净柔美,让人见了神思荡渺。
崔长岳愣了半晌,才想起大喝道:“别让他们跑了!”
司徒峙缓声道:“崔兄,得饶人处且饶人,权且放她一回吧!”
崔长岳视司徒峙为救命恩人,听他出言劝止,也不好不听,再一抬头,那一白一黄两个身影已消失在佛影深处了。
以抗金为名的江湖盛会这一搅和,已成七零八落之势。少林寺备素斋款待大家,并在一旁设布施波罗蜜,请到场诸人慷慨集资,以作抵抗外强、救助民众之资。智风请司徒峙到厢房休息调养,司徒峙婉言谢辞。
徐晖和凌郁搀扶着司徒峙离开少林寺下山。行至半山腰,凌郁见司徒峙左肩又渗出血来,便找了一片幽静的树林扶他坐下,再敷一层药。
汤子仰不忍地说:“适才可真是太悬了!主人何必为那些个微不足道的人以身犯险?”
司徒峙笑而不答,却问徐晖说:“阿晖,你说说看,适才站在台上,你都看见什么啦?”
徐晖说:“我看到台下的江湖豪杰都为岳父大人的光芒深深折服。受了恩义的那三家门派长跪不起,感激岳父你的恩德。旁观的人们竞相赞叹,宣扬司徒族主的侠义。此事定会在五湖四海传扬开来,岳父大人和整个司徒家族的威望将随之更上一层楼。”
司徒峙点点头:“嗯,你说得很好!”
凌郁迷茫地望着他们,仿佛与他们相距遥远。同样的一件事,他们眼中所见却与她截然不同。她以为义父是意存怜惜救了师父,可经徐晖一说,原来这却是一出苦肉计。一时间,她只觉得有说不出的孤独和厌倦,不禁出神地望着树梢间一线蔚蓝天宇。
“适才你又看到什么了,郁儿?”忽而听到司徒峙叫她的名字,凌郁这才把心神拉回来,只见司徒峙正端详着她。她竭力思索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脑海里却一片空白,只得喃喃道:“我……只看到义父的伤口了。”
司徒峙一怔,干涸的眼角微微发酸。这个苍白淡漠的孩子竟忽而触动了他坚硬心房最柔软的角落,这让他想流泪,又想避开。
徐晖对少林寺中众人对慕容湛的议论颇为好奇,忍不住间道:“那个慕容湛究竟是什么人?”
司徒峙冷冷道:“此人是无恶不作的大奸贼,武功高强、心肠毒辣,人长得却是个小白脸儿,年轻时有个外号叫‘玉面罗刹’。他曾害死了许多名门大师,更毁了不少良家女眷的清誉,在江湖上掀起了不知多少血雨腥风。”
慕容旷的父亲、幽谷中那位风度翩翩的俊朗男子竟然会是如此恶人?徐晖和凌郁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凌郁试探着接口说道:“可江湖上并没听说过他这号人物啊。”
“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慕容湛销声匿迹时你怕还没出生呢,自然不会知道这些个。”
“既然他这般厉害,怎地就会销声匿迹?”
司徒峙尚未开口,一旁的汤子仰抢先说道:“还是咱们族主有谋略,振臂一呼,带了各路好汉去玉雪峰拿他。那可真是一场血战哪!慕容湛以一敌众,杀人无数,手上沾满了江湖豪杰的鲜血。虽说有智风大师和圣天神魔教极力回护,没能杀得了他,此举也逼得他在江湖上再无立足之地,只得夹着尾巴落荒逃跑了。这正是族主的高明之处。你想啊,不说那厮以前惹下的许多是非,光这一战下来,多少人都失了亲朋同门,这笔账不都得记在他慕容湛头上,谁能就此放过他呢?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后终于给风组的弟兄逮住了那厮行踪。这风声一泄,江湖上立马群情激昂,都随了族主去围捕他全家老小。还是族主说得好,斩草就要除根……”
“那些陈年往事,还提它做什么。”正说至紧张处,司徒峙突然开口打断,似乎不愿汤子仰再讲下去。司徒峙见徐晖、凌郁二人都看着自己,遂沉声叹道:“自作孽,不可活。慕容湛为正道所不齿,为江湖所不容,只得携妻小远远逃离中土,再不敢回来了。”
凌郁记起慕容旷曾给她讲述幼时随着父母的逃亡生活,想来就是在这重重江湖围捕之下。她一直想不透追杀慕容湛一家的是何等厉害之人,却原来四面八方都是他的仇敌,任他武功再高本事再大,也只能悄然遁去但求自保。她料想慕容湛那样的人必定无比高傲,竟然落到无路可走、飘泊海上的境地,内心可该是何等愤懑憋屈。听义父言语,并不知慕容一家早已返回中原。怨不得当初慕容夫人恳请自己不要泄露他夫妇行踪,若是教江湖中人得知,恐怕慕容一家即又会陷入险境。想至此处,凌郁心头一紧,又疑惑慕容湛究竟是何等样人,又不禁为大哥慕容旷担忧。
树林深处隐有紧张的气息,随着叶浪一波波弥漫过来,他们四人都渐察觉到。汤子仰站起身,大喝一声:“什么人?”
如同回答他这声问话,隐秘的树丛间蹿出八条大汉,都是一水的锦衣皮靴,短刀灿灿。他们一言不发,向司徒家族四人围过来就打。司徒峙身上带伤,凌郁护着他退到一旁,徐晖和汤子仰抢在前面厮杀。司徒峙凝神端详,瞧出这些大汉使的都是宫廷拳脚,心中已有了分寸,高声喝止道:“都停手吧!太后既然大驾光临,怎么不肯现身相见哪?”
八位武士见司徒峙识破了他们身份,尴尬地住了手,左顾右盼等待主人命令。徐晖心头咯瞪一惊,不自觉想调头望向凌郁,头转到一半又勉强忍住。他心中暗叹,自己千方百计回避韦太后,然而该来的终归躲不过。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累海潮儿设局,累阿天受伤?
树林里寂静得骇人,每个人都在等待着韦太后。终于听到树叶响动,从幽暗深处缓缓步出一位身披斗篷、脸蒙面纱的高挑女子,站在明暗交叠之处,晃晃地让人不得不眯起眼睛来看,却如何也瞧不真切。
“司徒先生,你身上受了伤,眼力倒好哇!”那女子嘶着嗓子一开口,徐晖和凌郁马上听出来,她便是韦太后没错。
司徒峙自然也听得出来,心中惊疑,一面揣测韦太后此来是何用意,一面颤巍巍地单膝跪倒,做出伤势沉重之状,掐着虚弱的腔子道:“司徒峙恭祝太后万安!”徐晖三人也跟着一并拜倒。
韦太后冷冷地说:“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太后哇?你的人偷了我的东西,你自个儿还背着我跟外族人勾勾搭搭,这就是你所谓的忠心吗?”
“太后言重了。我的人再粗鄙,也决不敢碰太后的物事。”
韦太后再也按耐不住,指着徐晖道:“就是这小子!他偷了我的东西,还死皮赖脸不承认!”
司徒峙扫了一眼徐晖:“阿晖,可有此事吗?”
“绝无此事!”徐晖把心一横,答得斩钉截铁。
“还敢说没有?你们几个,先把这小子给我绑了!”
未等几位武士应声,司徒峙昂声道:“且慢!敢问太后遗失了何物?”
“是……”韦太后微一犹豫:“一卷画帛。”
“我手下都是习武的粗人,哪里懂得欣赏字画文墨?况且司徒家族虽则寒陋,到底还养得活他们。料他们也不至偷拿画卷去换几两碎银子。太后你说是不是?”
“你别装傻了!他哪儿是为了画帛,分明是为了画里藏着的武功秘籍!”此话一出口,韦太后自己便即后悔,牙齿狠狠咬在下唇上。
事情既已说破,徐晖抱定了破釜沉舟之心,朗声说道:“草民不敢欺瞒太后。当日太后已亲自搜过了,画帛也好,秘籍也罢,真的不在我身上。当日太后不也亲眼所见,是雕鹏山抢走了你的东西。”
司徒峙不动声色地瞅着徐晖,心道,好小子,到了今日你还能镇定自若,自圆其说。当初我真是小觑你了。
韦太后如何不知雕鹏山抢去了一半的秘籍。当时她急命许青竹深入雕鹏山,伺机夺回秘籍。没想到许青竹一去不返,把命丢在了雕鹏山,秘籍也随之失了踪迹。既然这一半无法找到,另一半究竟去了何处呢?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受了徐晖愚弄。她曾数度派人搜寻,怎奈司徒家族戒备森严,终是一无所获。
此刻韦太后一时也找不到话来反驳,眉心一紧:“他们四人欺君妄上,都给我绑起来!”
八名武士得令,将司徒峙四人团团围住。司徒峙洞见韦太后眼中闪烁着点点阴霾的光芒,心头一寒。这眼神决不是逼徐晖交出秘籍的恫吓,而是对整个司徒家族杀无赦的命令。可是究竟为何?为了秘籍吗?为了未能与完颜亮亲晤会面吗?司徒峙心头涌上团团迷雾。
“太后明鉴,司徒家族一向对太后忠心耿耿,今后也誓为太后身先士卒。”司徒峙躬身道。
韦太后倨傲地一扬头:“我原以为司徒家族是有分寸懂事体的名门大家,没承想你们做事顾头不顾尾,让江湖上那些粗莽汉子抓到了把柄。你们沉没你们的,可不要连累了皇室清誉!”
司徒峙登时心中雪亮。想必韦太后也混入了少林寺的抗金大会,听到了杨沛仑对司徒家族的指摘。她是担心一旦司徒家族结交金人之事暴露,她自己那种种见不得光的勾当也将随之昭于天下。司徒峙肠子里一寒,知道太后是要抛弃他们了。但他司徒峙岂能任人宰割?他朝徐晖缓缓点了个头,无声地下达了抵抗的命令。
压在徐晖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卸下了。一刹那间,一股强大的力量自丹田而起,徐晖随之纵身跃起,推开双臂,分袭左右两名武士,双腿斜扫,闪电般劈向后方的另一名武士。
徐晖的“飘雪劲影”已然达到更为纯熟的境界。每一次临敌,都是一次绝好的实地演练。他已经能够控制血脉迸发的速度和力度,因而他出手可以很慢,仿佛凝滞不动,也可以极快,四肢与风向契合。只是他仍无法按秘籍所述,做到不为对手牵制,转而内观自己。事实上,比之数月前他反而更加力不从心,现如今他竟全然看不到自己,听不到自己,眼里耳畔充满敌人沉重的喘息声。
但这个境界已足够应付面前这几名宫廷武士。徐晖旋舞着,扬跃着,霎时夺去了他们手中短刀,削去了他们衣襟,刺破了他们的手腕。司徒峙和韦太后都瞧得呆了。他们眼中射出相似的光芒,这其中混杂着惊喜,艳慕,妒嫉和杀气。
徐晖尚不敢贸然伤害宫廷侍卫,只是点到为止,随即收手。
韦太后生了怯意,色厉内茬地吼道:“大胆!你拿着凶器干什么?不知这是犯上的忤逆大罪吗?”
徐晖放下短刀,静待司徒峙示下。
司徒峙似笑非笑道:“我这手下笨手笨脚,惊扰了太后,还请太后恕罪!不过既然他说不曾拿太后的东西,自当是不会拿。太后不妨回宫查找,兴许秘籍就掉在哪根柱子后边呢。不然再细细盘问宫中侍卫宫女,人多手杂的,他们哪个或许晓得。”
司徒峙几句话轻描淡写地带过,把秘籍之事推得一干二净。韦太后盛怒,跃上几步扑向徐晖:“快把秘籍拿出来!我知道在你这儿,快把我的秘籍还给我!”
徐晖一侧身,让了过去。韦太后抓了个空,转过身来正要再扑,忽听头顶传来一串银铃般媚人的笑声:“啊哟,真个精彩!太后跑到民间来抓男人,真笑死人了!”
众人循声仰头望去,只见树叶间露出星星点点的鹅黄色裙摆和一对白色玉足,每个指甲盖上似乎都涂了一层透明甲油,在阳光的缝隙里莹莹发亮,就像十颗珠圆玉润的珍珠。
司徒峙喉咙一紧,心旌摇曳,便想伸手握住这一双玉足。
“……凌云?”韦太后往后退了两步。
凌云荡在树梢,眯着眼睛说:“适才听你一口一个你的秘籍,什么是你的秘籍呀?”
韦太后退到一群武士的护卫下,又昂起胸膛,端然道:“我皇家之事,不用草莽之人过问。你这邪教妖女在哀家面前怎敢如此放肆,还不赶快下来跪拜行礼!”
“草莽之人既是与你皇家无干,又何须我给你行礼?我这邪教妖女也要告诉太后一句,我圣天神魔教的事,也不用你来过问!我教的圣物秘籍,更不用你惦记着!”
“天下之物,尽归我皇家所有,更何况这部秘籍本就出自皇宫。我尚未追究你们偷窃之罪,已是皇恩浩荡了。”
凌云斜倚树干,半吊着眼睛说:“这秘籍真是你皇家之物?那你怎么连秘籍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啊?你以为跟许青竹学上一招半式就了不起了?许青竹不过是圣天神魔教的一枚弃子,能有多大能耐?你叫她上雕鹏山偷秘籍,可不就是白白搭上她一条性命吗?她这般为你卖命,你许给她什么好处啦?是圣天神魔教的教主之位?”
韦太后和许青竹的交易筹码被凌云猜中,憋了片刻方道:“哼,我不用靠她,自然也能拿回秘籍!”
“那太后你靠什么?靠偷,靠抢,靠杀人放火、栽赃陷害?你以为汉阳、凤凰和泰安三派的人能有本事从雕鹏山那儿拿到秘籍吗?那只是江湖传言,本不足信。何况,那还是我的人传出去的流言蜚语,为的就是要引蛇出洞,看看许青竹背后的主使究竟是谁。嘿嘿,这轻轻一勾啊,结果就勾出了太后你的尾巴。我告诉你,谁也拿不走秘籍,它只属于圣天神魔教!”凌云脸上笑盈盈的,目光却像锥子一般盯死韦太后。
众人方才恍悟,原来有关这三派夺取武功秘籍一事纯属捏造,完全出自凌云的一手谋划。司徒峙望着凌云狡黠的眼神,视线模糊起来。多么熟悉,可又多么陌生。她还像初见时一样狡黠顽劣,叫人恨得牙痒痒,却又忍不住爱得心痒痒。然而昔日那个蛮横任性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为一个冷酷镇静、惯用计谋的巾帼将领。他和她仿佛是昨日才分离,回首再看,中间却相隔了一生的岁月。
听了凌云一番话,韦太后眉头紧紧打了个结:“你这个妖女好生阴险歹毒!”
“不敢当,这话用来奉承太后才正合适。”
“大胆,你竟敢辱骂太后!”
“我说错了吗?难道不是太后你跑到那三派去找秘籍,找不到又惊动了门人,便大开杀戒,还故意留下蛛丝马迹,让他们误以为是圣天神魔教所为吗?”凌云收起笑容,冷冷说道。
韦太后被凌云揭穿,心头恼怒,口不择言道:“那又怎么样?你们本来就是邪教,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朝廷的仁义你不知感恩,来日便把你们铲除干净!”
这话分量很重,凌云脸上掠过一丝恨意,继而被恐惧代替,话口软了下来:“我们并未与朝廷作对,太后怎讲如此话来?”
韦太后见凌云低下去,自己气焰就盛了,一振衣袖,摆出皇家威仪:“你对太后不敬,便是对朝廷不敬!你偷了太后之物,便是窃城窃国!”
凌云面上露出为难之色:“民女哪敢夺太后所爱?可这秘籍确是我教圣物,不可为外人所得。”
韦太后只当凌云是怕了她这位国母,颇有些洋洋自得,换了威逼利诱的口吻道:“朝廷大军一出,圣天神魔教顷刻间将不复存在,到时候空留着一个圣物又有何用?如若你把秘籍献与朝廷,皇上会永远记得你的忠心,永尊你教为我朝圣教,命臣民人人敬仰!”
这番话似乎说动了凌云,她犹疑地间道:“太后此言当真?”
“当真!”
“唉,那好吧。”凌云叹口气,轻轻从枝头跃下,落到韦太后面前。有八名武士护在身侧,韦太后有恃无恐地庄严而立。
凌云犹犹豫豫把手伸进袖口,摸出一卷琥珀色的布帛,攥在掌心里,不舍地反复摩搓。
韦太后一颗心怦怦狂跳着,几乎想不顾尊仪,一把把秘籍给抢到手里。从来她想要之物总能够得到,如今贵为国母,更是容不下丝毫不遂心意之事。偏生一部武功秘籍却引得那么多人来与她争抢,越争抢她便越非得到不可。此事已折磨她日久,她甚至不惜冒险抛头露面,亲自出宫寻找。
若是司徒峙,定要在心里打个问号,不会相信凌云能轻易交出秘籍。然而身为当今皇上的嫡母,韦太后虽则多疑,却以为天下人都不得不臣服于她脚下,供她驱使。
“快呈上来吧!”韦太后吩咐道。
凌云蹙着眉头说:“太后地位尊贵,哪儿用得着这种习武杀人的玩意儿?此物不宜留在宫廷,我劝太后还是随它混迹民间吧。”
事到临头,又舍不得了吗?这舍不得更让韦太后着了狂似地想马上把秘籍握在手里。她沉下脸来催促道:“此物留在宫廷,民间方能太平,圣天神魔教才能独善其身。”
“是。”凌云低下头,双臂平展,把画帛小心翼翼送到韦太后面前,如同呈上一件易碎的珍宝。
站在一旁的凌郁心如明镜,师父决不会屈从于韦太后的宫廷势力而交出《洛神手卷》,定是虚晃一枪,背后暗藏着什么后招。她目不转睛看着韦太后伸出她又细又长、戴了一颗蓝田玉戒的手指,在空中微一停顿,遽然鹰爪般扑落下来,勾起画帛,飞快地弹回去,牢牢按在手心里。
“这秘籍,真有那么好吗?”凌云问,一丝嘲弄而又悲哀的神气在脸上若隐若现。
韦太后倨傲地哼一声,走到阳光下展开画帛,凑近了仔细分辨画帛上的墨迹。在场诸人忽听得一声嘶哑的惨叫,但见韦太后扔掉画帛,捂着眼睛,痛苦地哀号起来:“我的眼睛!啊我的眼睛!”
凌云双手交叉在胸前,恐惧犹疑之色一扫而光。她挑起嘴角说道:“我说过此物不宜留在身边,太后偏生不信。这秘籍虽好,上面却沾染了西域剧毒,最伤目力。唉,我看太后你是无福享用秘籍的种种好处了。”
在场诸人惊愕地看着这一突变,方明白这所谓的秘籍不过是凌云手上的一样道具。司徒峙素知圣天神魔教擅于用毒,回想适才凌云佯作不舍似地反复摩搓画帛,其实已把毒汁涂到画上,而她自己大约预先已服了解药。
韦太后顾不得理会凌云的嘲弄,捂着眼睛不住呻吟。八位武士围在身边,吓得无所适从,不敢劝从,更不敢将凌云拿下。
待疼痛稍缓,韦太后颤巍巍挪开双手,怔了怔,突然爆发出一声更为凄厉的惨叫:“我的眼睛!天哪,我的眼睛!”
凌云向那八位宫廷侍卫努努嘴:“你们主子伤成这样了,还愣在这儿干什么?不赶紧给她找个好郎中看看,再耽搁片刻恐怕连性命都不保了。”
为首的侍卫大惊,忙道:“太后千金贵体,万请珍重!臣下这就给太后寻良医去!”
一众侍卫搀扶着双目已瞽的韦太后仓皇离去,谁也未敢再碰落到草丛中的那卷画帛。
韦太后的哀号之声渐渐远去。阳光从树梢间点滴漏下来,树林间又恢复了平静祥和,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你们都想要得到,得到了便又如何?”凌云飞起一脚,将画帛踢入隐秘幽森的树林深处,又从腰际抽出一方浸湿的红绫织锦汗巾,仔细擦拭双手。
司徒峙见凌云转身要走,再也忍耐不住,开口呼唤道:“小云!”
凌云身子一颤,停住脚步,却不回身。司徒峙撇开凌郁搀扶,忍着肩上剧痛往前移了几步,低声道:“小云,你就这么走了?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凌云沉默片刻,还是一言不发,迈步便走。司徒峙赶上去,一把拉住她衣袖:“小云!当年你那般绝情,不告而别,一走便没了音信,可知我找你找得好苦。这许多年来,我每时每刻都想着你。佛祖保佑,如今你终于回来了。你让我好好看看你。”
司徒峙这番话温柔而哀切,泄露了满腔深情厚意。徐晖他们听得呆了。凌郁心上一颤,原来义父是在喜欢师父,而且喜欢了这许多年。
凌云似乎也被司徒峙的话打动了,终于回转身来,眼中闪过一片温柔的光。她轻轻从司徒峙手中挣脱:“前尘往事尽如云烟,我早已忘怀。司徒族主又何必念念不忘?”
“当初……你竟全忘了吗?可你的一颦一笑,你身上的气息味道,我丝毫都不曾忘记。你留下的那只月牙珠坠,我一直好生收着,只盼哪一日再为你戴上。”司徒峙哑了嗓子。
凌云双眸秋波流转,脸颊团起两片淡淡红晕,娇羞之美浑似少女。司徒峙看得呆了,眼中射出无比炽烈的光。他一把抓住凌云的手,低声道:“那日你与我……并非作戏,你心上毕竟有我,是不是?”
凌云全身猛一战栗,脸色煞白,迅即甩开司徒峙的手。司徒峙握得太紧,这一下牵动伤口,他身子微一打晃,肩头渗出血来。凌云见了,又不由地懊悔,喃喃道:“怎竟伤得这么重?”
“不妨事。为了你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你……真是为了救我吗?”凌云目光锐利,深深插入司徒峙瞳孔。
“别人瞧不出,你还瞧不出吗?除了你,谁还值得我如此?”
“那我还得多谢司徒先生了!”凌云睨眼冷笑着施了一礼。
司徒峙却不在意这嘲讽,久久凝视着她:“小云,你还像当年一样,一丁点儿都没有变。”
凌云从他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心头一酸,却仰起尖尖下颌,刻薄地说:“你可老多了。”
这话说得司徒峙有些凄惶:“是吗?你是不是嫌我老了,比不上年轻小伙子了?”
凌云眼珠一转,看透司徒峙的心思,故意笑着说:“可不是嘛,我只爱俊美少年,可不喜欢老头子。”
徐晖忍不住盯住凌云赤裸的双足,草原上那女子抱着他小腿的喃喃自语又在耳畔回荡:“我受不了黑夜,所以每晚我都找英俊的男人来陪我。”那是怎样的悲哀与孤独。他望着凌云,感伤地想,是她吗?难道真就是她吗?
司徒峙被戳到了痛处。他急切地追问道:“少林寺里那个白衣小子是谁?他……他就是你爱的英俊少年?你怎么看得上那种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凌云一怔,忽然翻脸道:“天下男人我想喜欢谁,就喜欢谁,不用你管!”一甩袖子,跃上枝头隐没在层层叠叠的墨绿色树林中。
司徒峙也不再拦,望着凌云远去的身影出神良久。
徐晖三人扶着司徒峙回到山下司徒家族的落脚点疗伤。对于凌云之事,司徒峙只字不提,自然谁也不敢多问一句。
当晚凌郁没有宽衣就寝,她猜到凌云定会来找她。果然月亮刚升至中天,就有石子轻轻打在她的窗子上。凌郁随凌云来到嵩山脚下一片密林深处,正要跪拜行礼,凌云却仲手把她揽入怀里,久久不语。
凌郁闭上眼睛,闻到凌云身上柔软的香气,还有夜间松枝散发出来的清寒,仿佛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这个时刻是如此幸福,却又如此悲切。
凌云终于拉她坐下来,开口道:“你怎地又瘦了?手臂上一点儿肉都没有似的。”
凌郁不愿说自己夜不成寐,只道:“师父也清减了。”
凌云一笑:“师父胖瘦都不要紧,你正是最好的年纪,可要仔细爱护自己的容颜。”
凌郁嘴里发苦,美丑又有什么分别?她强颜欢笑:“咦,大哥呢?他没跟师父你一起吗?”
“我打发他去给咱们打些酒来。”凌云话锋一转:“郁儿,我都知道了。不值得为那个无情无义的臭小子伤心,一会儿师父便去把他给杀了!你也不必再回司徒家族,明儿个我回西域,你就跟师父走吧!”
凌郁摇摇头:“我不伤心。师父你别去!”
“司徒家族有那么一个沽名钓誉的男人就够了,再出一个就嫌太多。”
凌郁情知她指的是司徒峙,便说:“师父,义父他心里很惦记你,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对一个人……”
“他自享受他江南霸主的锦绣风光,哪里有惦记我?”凌云打断她说。
“我义父对师父一往情深,师父你又何必这样自苦?”
“可他……他终究抛不下他的江湖天下,即便为我也不能。”凌云幽幽说道。
凌郁大着胆子问道:“在师父心里,究竟是喜欢大哥爹爹多一些,还是喜欢我义父更多?”
凌云心头迷迷恍恍,惘然若失。在这世上,唯有这两个男人能相互抗衡,唯有他与他是棋逢对手,势均力敌。她既遇上了慕容湛,偏又遇上了司徒峙。她与他,分明动了真心,却总若即若离。她对他,明知不可得,却只是不甘心。试探引诱,痴痴缠缠,多少矜贵的少年光阴,便如此挥霍。她这般冰雪聪明的女子,一意傲慢逞强,其实心上却是迷茫无措。
凌郁见凌云缄默不语,只当她不愿讲,便也不再追问。两人默默坐在林中,听夜虫咕咕的鸣叫,在她们身上起了寒意。凌郁恍惚觉得,这样的时光,似乎永远停滞了。
忽然有人拨开流水般的光阴,款款走进来。她们听到咯吱咯吱的声响,一抬头,只见慕容旷踏着枯树枝的沉香,怀抱一坛酒,披着满身月光而来。
凌云不禁笑了:“瞧这孩子,倒像是从月亮上飞下来的。”
“我是上嫦娥那儿给大伙偷酒喝去了。”慕容旷坐到凌郁身边:“好哇二妹,原来你是我姨妈的得意门生,却瞒了我这么久!”
凌云唬了他一眼:“那是我这乖徒儿听话,我不让她讲,她便不说。哪儿像你,也不顾情势危险到处乱闯!”
慕容旷扮个鬼脸,从怀里掏出三只碗来倒上酒。三人边喝着夜酒边说着闲话。
凌郁替慕容旷打圆场道:“今日大哥可镇住了江湖群雄。有这么个好外甥奋不顾身来帮师父,师父你可欢喜了吧?”
“快别再夸他了!”凌云撇撇嘴道:“今儿个的局面外松内紧,危机四伏。旷儿,你这般不管不顾地冲将出来,却不知道有多险哪!”
“正因情势危险,我才不能让姨妈一人应付。”慕容旷道。
“在场的许多人跟你爹爹都有过节。若是给他们知道了你是慕容家的孩子,今儿在少林寺你想走都走不掉。”
这话正说到了慕容旷心头的硬疙瘩上。他忍不住问道:“姨妈,我爹以前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为何江湖上的人都把他当作恶魔一般?”
凌云顿时沉下脸来,严厉地瞪着慕容旷:“那些人讲的鬼话能信吗?你爹爹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们却打压他,诽谤他,嫉恨他!你要是也跟着那帮人说这种混账话,你爹真不如没有你这个儿子!”
慕容旷心上一凛,站起身来:“姨妈,我自然不信他们说的!可你为什么不让我开口讲话?我便是要大声告诉他们我是慕容家的孩子,告诉他们我爹是什么样的人!”
凌云拽住他手臂,急切切说道:“这世上的人才不管慕容湛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众口铄金,判定了他是恶人,他就一辈子翻不了身。不但他翻不了身,连你都一样,他们会把对你爹的仇恨记在你身上!你明白吗,傻孩子!”
慕容旷狠狠地摇摇头:“我不明白!我就是慕容旷,我就是我爹娘的儿子,我就是我自己!难道你们想让我装成另外一个人过活?还是我只能一辈子躲在个没人的角落,永远不出来?”
凌云怜惜地说:“旷儿,你当然是你自己。不论你说与不说,你都是你自己。”
凌郁闷着头只喝酒,不言语。她在心底里叹息,大哥,我也想像你一样,做我自己。我也讨厌伪装,厌烦透了。可是我每天都戴着面具过活,装模作样,虚张声势。我也想大声告诉他们,我到底是谁。可我是谁呢?是怎么样的人呢?连我自己都看不真切,连我自己都害怕这个自己。若有一天我死了,有谁知道我是谁呢?只有我的匕首知道,只有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