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佯欢

再有一日,便是徐晖入赘司徒家族的日子了。

婚礼的采置已经停当,司徒家上下冲溢着好事临门的洋洋喜气。徐晖正在房内试穿裁缝做好的新郎礼袍,那大红的重锦缎子上绣着百年好合的五彩团花,富贵到几乎晃眼,仿佛是戏台上的戏服。徐晖一向粗布短衫,套上这一身簇新礼袍,只觉得心神彷徨,竟似变作了他人。

这当儿董伯躬身进来道:“徐爷有人找,说是急事,跟侧门外候着呢。”

自从徐晖成为司徒峙的准女婿,司徒家族上下都对他恭敬起来,改口称徐爷。徐晖听着浑身不自在,他冲董伯回个礼,脱下礼袍,便沿着游廊大步走了出去。

门外阳光里笼着一个清癯的年轻人,眉目低垂,面色忧戚。

晴朗朗的天地间,徐晖陡然见到慕容旷,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慕容旷眼睛落在徐晖足上蹬的大红礼靴上,怔了半晌才开口:“前几日在江北听了个传闻,我原本不信。现下看来,却是真的了?”

徐晖见慕容旷满面风尘,显然是一路兼程赶来姑苏的。他心中羞愧,恨不得立时除去这一双红靴,才能够抬起头来和慕容旷讲话。

“徐兄,你当真……要做司徒峙的女婿了?”慕容旷迟疑地望着他。

徐晖避开他目光,含糊地点个头。

“那……凌郁呢?”

这名字徐晖听不得,一听就一阵钻心地疼。他哑了嗓子说不出话。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何至于如此?是司徒峙逼迫你的么?他要挟你了?”慕容旷见徐晖拧紧了眉心只是摇头,不禁扬起嗓门:“徐兄你有什么苦衷,不妨跟我讲。你还信不过我吗?”

徐晖心里觉着与慕容旷亲,当他是凌郁的亲人。他多想向慕容旷倾诉一切。可他又几乎有点儿惧怕他,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慕容旷的生活太圆满,他能理解一个从阴沟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孩子的苦楚吗?这孩子胸怀壮志却毫无帮靠,那对成名的日夜热望在他身上慢慢垒起一座高墙,压得他不得不把心肝掏空来承受这日益增加的重量。慕容旷的世界太分明,他能够相信一个背信弃义的男人的灵魂么?这男人身陷在功名利禄的泥沼里不能自拔,可是他也全心全意热烈地爱着那个他所背弃的女子。这是可能的么?这是可以相信的吗?

徐晖心里千回百转,还未得开口,却见凌郁从门廊下转出来,冷冷道:“他有什么苦衷?他如今正是感恩戴德,喜不自胜。”

慕容旷伸手把凌郁拉到阳光里,急切地说:“你们这又何苦?现下哪儿是拌嘴的时候?趁还来得及,快跟我走吧!”

“走哪里去?”凌郁一惊。

“先回我家避一阵子,咱们再想法子寻个更稳妥的地方,保准司徒家族的人找不到。大不了我陪着你们乘船出海去,到天边去,到太阳升起月亮落下的地方去!看他们还能往哪儿追?”慕容旷虽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腔子里一股顶天立地的傲慢。

徐晖和凌郁都在心中叹息,你就是这般一厢情愿,执拗地不肯相信,你的朋友并不总是冰清玉洁,光明磊落。然而他们深爱慕容旷,恰恰也正因他身上这股天真的执着。他说得那么坚决,那么迷人,把他们两人都给打动了。他们忍不住想,和他一起出海去,浪迹天涯去,该有多么好!他们心中甚至升起了一种渺茫的念想,盼那正不断下沉的身体能战胜一切,复又腾然升起。

“别犹豫了徐兄!”慕容旷说着向徐晖伸出手臂。

徐晖看着眼前这只修长而有力的手。它毫无戒备地张开,掌心朝上,青色的血管绷直了在皮肤下如江水一样奔腾,等待对方也伸出手来与之相握。这个动作充满了诱惑的力量。徐晖知道,只要他握住这只手,就握住了光亮与温暖。慕容旷满怀挚诚地望着他,凌郁也藏在淡漠的深邃眼睑后望着他。他的心抖得剧烈,紧紧握成拳头的手心里蓄满了汗水。

“跟我走吧!”慕容旷的手朝徐晖伸过来,几乎就要抓到他的手了。

徐晖一惊,不自觉地往后一缩。

这个细微的动作刺入凌郁瞳孔,她的心霎时就凉透了,扬起脸,却是满眼睥睨的冷笑:“大哥,我们走。他这种人,我才不稀罕!”

慕容旷缓缓收回了手,眼里满是失望与困惑。他不明白徐晖,就像所有心思单纯之人难以明白久经世故者内心的辗转摇摆。

徐晖知道,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他选择割舍他所爱之人,选择隔绝清冽嘹亮的人生,所以他理应众叛亲离,连伤心妒嫉都不能有。可是当他眼睁睁看着慕容旷和凌郁并肩远去,还是有毒虫子发了疯似的往心里钻,一口一口咬着他的血肉。他望着他们的背影,都是银袍素裹,都是欣长飘逸,他们亲密无间,相互倚靠,真是一对璧人。分明是他舍弃了他们,可此时此刻,徐晖孤零零立在原地,只觉得是这世界把他整个给舍弃了。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所受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痛苦。

徐晖以为,他最深的痛苦莫过于这痛苦的不为人知。羡慕的人们只当他是幸运快活的新郎官,厌弃的人们只骂他是忘恩负义的势利小人。他们不知道,徐晖的喜悦和悲伤一样多,打散了混淆成一团,以至于他自己都分不出到底是喜悦,还是悲伤。

然而徐晖忘记了,其实凌郁的痛苦也一样不为人知。她总是夜不成寐。每到夜深人静,当她散开瀑布似的长发,把脸埋进冰凉的锦缎被子里,没有人看见她蜷成一团、拧死眉心的满腔怨尤。

在徐晖和司徒清的婚礼前夜,凌郁照旧彻夜无眠。恍惚着她以为是在梦中,再一睁眼,稀薄的晨光会从窗户纸的缝隙间漏进来,夹杂着院子里母亲和丫鬟们修剪花木的轻声笑语,而她自己仍是那个六岁大的小姑娘。于是她就真地把眼睛打开一道缝,想让童年时的阳光照进来。可是黑夜茫茫,寂静无声。光阴仿佛也知疲倦,到晚上就步履沉重,把黑夜无止境地拉长再拉长。

但晨光终于披着轻纱探进了她的房间。这个初春的清晨带着青涩,裹着羞赧,迟疑地悄然而至。她先只是伸出一只白瓷般的手臂,在凌郁的窗上环成一道委婉的弧线,然后缓缓地缓缓地翘起嘴角,露出一个带着露水芬芳的微笑。这个时刻和凌郁六岁时没有什么分别,但她所幻想的那个清晨再也不会来了。光阴它只准向前,不能回头。

凌郁起身来,已长成婷婷少女。坐在铜镜前,她小心地把头发丝丝拢起,梳成青年男子的发髻,把淌血的伤口一点点掖进发髻的缝隙里去,不让别人瞧见。她的恋人将在这一日披上大红喜袍成婚,而她却成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

忽然之间,她想要去看看小清。

司徒清搬回家后,凌郁刻意避免与她照面。可是今天,在这个清婉的早晨,她忽然想去见她。于是她经过银杏树,跨过湖上廊桥,穿过整座庭院,来到司徒清所住的淖弱楼。

院子里的老妈子小丫鬟们已经早早起身,开始张罗忙碌了。人人脸上透出一层粉红色的矜持喜气,以至于凌郁打从身边经过,她们都未加留意。

这个院子凌郁很熟悉。毫无芥蒂的幼时,她也曾经到这里玩过。司徒清卧房樟木箱子里那一件件或鹅黄或翠绿的绣裙,她小床上那带着异域风情的布玩偶,还有整个房间里散发出来的香甜柔软的味道,曾是凌郁不可企及的奢求。

十几年后,凌郁默默站在司徒清的卧房门边,还像第一次来时般带着腼腆的好奇和忐忑的羡慕。房门敞开着,司徒清坐在镜前梳妆。晨光穿过凌郁,洒在司徒清簇新的红缎子喜袍上。绣花金线转出灿灿光芒,升腾着凡尘俗世的喜气与贵气。司徒清微微侧头,戴上绿莹莹的翡翠耳环,又从碧缕牙筒里取出朱砂唇脂,送到薄薄两片新鲜的嘴唇之间,眼睑垂下,抿了口轻轻含住。她从铜镜中忽而瞥见凌郁,也并不觉得吃惊,转过头来柔声说:“郁哥,你来了。”

凌郁仿佛才认识司徒清似地望着她。原来小清是这么美,她完完整整沉浸在幸福里,不掩饰,也不张扬。这幸福在她周身笼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她的人便仿若一尊宝相庄严的白玉观音。凌郁立在门口望着她的情敌,蓦然发觉,这场她与小清之间的战争,自己已经满盘皆输。在这一刻,她甚至连嫉妒和怨恨都没有,只是怔怔想,原来小清竟是这样美。

清澈透亮的晨光里,司徒清撞破凌郁目光中躲闪的忧伤。她想起数月前那一场不了了之的表白,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于是露出一个羞歉的微笑。

凌郁跨进门槛,司徒清正从妆奁中拣起一枚珠翠簪钗。“我来吧。”凌郁接过来,轻轻插进司徒清柔软蓬松的发髻。

她们很多年没有这样亲近了,这一刹那的贴近让她们都有些局促和感伤。时光的潮水铺天盖地,将少女们淹没。原来她们已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疏远了,沉入了完全不同的人生。她们原本可以成为贴心的知己,可是凌郁紧紧关住了心上的大门,把司徒清挡在门外。

“凌少爷!”妙音捧着一盆清水进来,怯生生道:“今儿个姑娘大喜,弗许男人家进来喜房。少爷请到前头吃喜酒阿好?”

司徒清含笑说:“郁哥是自家人,不打紧的。”

凌郁幡然醒悟,自己盖棺论定的身份是一个被称作凌少爷的男子。为了维护这个虚妄的身份,她永远不可能成为司徒清的闺中密友,永远丧失了身披喜袍等待心上人的权利,永远像一座孤岛、游离在纷繁锦绣的陆地之外。她看着司徒清充满善意的眼睛,那幸福无声无息弥漫在四周,仿佛触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让她觉得又惭愧,又悲切。

“小清,我先给你道喜了。”凌郁含混地丢下这一句,就掉头走了出去。

整个司徒家族都已醒来,盈门喜事让人人兴奋轻佻,凌郁一个人的悲伤落进这欢快的洪流中,马上就消匿不见了,连一星火花都没泛起。嘈杂的锣鼓声,耀眼的红绸缎,欢天喜地的笑声,把她的真心掩埋掉,而她却连失声痛哭都不可以。人们把她推到台前,罚她站在司徒峙身旁应酬前来道贺的达官贵人和江湖豪杰,因为她额头上昭然贴着新娘兄长的身份。

身份,永远是身份。凌郁一改平日的清素,换上一身华丽礼服,勉力维持住一个虚情假意的笑容,与人们周旋寒暄,悉心扮演着司徒家族少主人的角色。宾客源源不断地到来,精力充沛,谈笑风生。她不能失礼,更不能失态。

这时候大门外起了骚动,挂鞭像被扔进热锅里的蚂蚱,急不可待地噼里啪啦乱叫。人们交头接耳地呼喊着:“新郎官到了!新郎官到了!”

凌郁的心仿佛被什么利器剐了一下,火辣辣地疼。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想掉头遁逃,躲到一个没人的角落,让血痛痛快快地流出来。然而人们包围着她、挟持着她、逼迫着她去迎接司徒家的新婿,她陷在人群中无所遁形,只得随波逐流往大门口涌去。

一身殷红喜袍的徐晖高高在上,骑在系了大红花簇的骏马上受众人仰慕。这曾是他年轻的心里最遥远的梦想,原来得来竟可以这般轻易。他希望像司徒峙那样,从容而有威仪地享受这荣耀,然而他的心跳得太猛烈,裹在长袍下面的身体微微战栗,脸也不争气地泛红了。他只得展开一个刻板的笑容,眉心上微微打着结,以保持新郎官应有的礼仪。

正虚缈间,他的瞳仁里忽而扎进一个身影来。她混迹在人群当中,远远望着他,似乎不起眼,却又那样扎眼。她穿了一件格外明艳的锦缎长袍,挑衅地昂起头颅,那一身流光溢彩衬得她的脸庞更苍白,眼睛更乌亮。她站在远处,和所有人站在一起,缄默无声,却有如快刀利刃,嗖一下刺穿他的胸膛。

徐晖飞身下马,大步走进司徒家族大门,由人们簇拥着往前庭去。走近凌郁的时候,他的脚步不觉压了下来,渴望能与她说点儿什么,又深恐她突然开口。

凌郁感到有鲜血从心上汨汨地冒出来。她不理那疼痛,反而跨上一步,向徐晖说:“宾客都在等着你呢。快随我去正堂吧,妹夫!”

“有劳凌兄!”徐晖顺从地跟了她去,心上恍恍觉得,他和凌郁是站在灯火辉煌的戏台上,套着鲜艳繁复的戏服,口中念着狗屁不通的戏文,只为了博众人一笑,赢满堂喝彩。

恍惚中徐晖进了正堂,远远地只见司徒峙峨冠高坐,等待他永远伏身于脚下。汤子仰宣布吉时已到,便有喜娘迎司徒清出来。徐晖瞥了一眼自己的新娘,见她全身也裹在重重艳丽的红色喜袍中,头上蒙着喜帕,看不到丝毫容貌,只有喜帕垂穗摇曳中玉白色的尖尖下颌若隐若现。徐晖心头忽悠一阵迷惶,只想此人是谁?我娶的究竟何人?

没容徐晖转过念来,他和司徒清就拜了天地,拜了高堂,拜了彼此。满堂宾客喜笑颜开,品头论足。他二人只任人摆布,连一句话都不得说。

礼成之后新娘退席。道喜的人们如潮水般向徐晖涌来,说着千篇一律的贺辞。他身不由己随着人海起伏,谦恭地回礼答谢。那个如利刃般扎进他眼中的身影却再也拔不出来,他余光紧紧追随着她,看她周旋于庭院厅堂之间,彬彬有礼而又心不在焉。华灯初上,她额头闪闪发亮,眼中烧着寒冰一样幽蓝的光,皎如白雪,璨若星辰。他看得呆了,悲伤地想,海潮儿是这么美。

陈年的女儿红抬上来,敬酒轮番杳来。人们都盼着新郎官醉倒,唯如此婚宴才能达到最高潮。徐晖组里的弟兄们簇拥在他身旁,保镖似地为他挡酒,唯恐他一上来就喝得太急太猛,醉得太快,酒席还未尽兴便要散去。徐晖自己倒不在乎,从不推搪敬到跟前的酒杯,频频举杯,殷殷寒暄。

终于,那个衣着华丽的身影分开众人,执一只白玉酒杯款款走近,嘴角挂着冷冷一弯似笑非笑:“来,好妹夫,我也敬你一杯。愿你和小清妹妹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徐晖和凌郁对面站着,又有些欢喜,又有些凄惶,忙给自己满上一杯女儿红,仰脖一饮而尽。女儿红是小清满月之时司徒峙便着人埋在园中的,如今嫁女方始取出。这陈年佳酿滚进徐晖肚中,想不到竟然又涩又苦。他抬眼再看凌郁,却见她已转身翩然而去,淹没在暮霭沉沉之中了。

徐晖的心顿然空了。原来凌郁是如此宝贵,比所有围绕着他的人都更宝贵,可是他却把她生生割舍了去。

婚宴上凌郁已饮了不少酒,三分醉意之上,心头的疼痛便渐渐模糊了。她刚出正堂,就被几个阔绰子弟围上,邀她出去寻欢作乐。若是平日,她早一口回绝。可是这个晚上,她却唯恐孤单一人,只盼热热闹闹地醉倒在人海深处永不醒来。于是她随了他们去,驱高敞马车至山塘河畔,那是姑苏城里富家公子流连忘返的夜游佳处。他们拦下一条精致流丽的画舫,立时有甜腻腻的姐儿挨过来,侍候他们饮酒听曲。袅娜娉婷的歌伎们拨弄着琵琶,吟唱当下最时兴的词牌小调。

也有一个模样俊俏的姐儿伏在凌郁肩上,不时往她嘴里送一口甜酒,或拣一枚蜜饯。凌郁学着其他公子爷们儿的样子,一抿嘴,就把梅子衔进口中。姐儿在她耳边吹着气,讲着轻佻的浪话,她也装作心领神会似的发出阵阵轻笑。既然他们说我是凌少爷,我就做凌少爷罢了,这也没什么不好。她心神恍惚,模模糊糊地想着。

画舫顺流而下,凌郁酒不停杯,脸颊绯红。她和着歌伎的拍子,跟她们一起哼唱周邦彦的艳词:“芳脸匀红,黛眉巧画宫妆浅。风流天付与精神,全在娇波眼……”

忽然有人从背后轻轻拍了拍她肩膀。她醉眼迷蒙地掉过头去,慕容旷缄默忧戚的面庞,霎时充满她双眼。

“大哥……”凌郁头顶灌下一股凉意,酒也醒了几分。

“我找了整晚,原来你却在这儿。”

凌郁唯恐慕容旷又提起那些磨人肝肠之事,慌忙堆起一个轻佻的笑脸:“这儿热闹得紧哪!开琼筵以坐花,飞羽殇而醉月。你且一淘乐乐吧,我介绍姑苏城里几位最有名的风流公子给你认识……”

“你别闹了,跟我上岸去!”

“我不去!”凌郁又吞下一口酒。

慕容旷冷下脸来,突然反手扣住凌郁手腕,硬把她从软榻上拉了起来。凌郁一甩手想挣脱,却听慕容旷在耳畔柔声道:“听话,跟大哥上岸去吧。”她最受不住这样贴着心坎的温柔,泪水一下子漫上来,再犟不得口,低头随他步出船舱。慕容旷提上一口气,揽着凌郁从船头一跃上岸。

凌郁也不言语,自顾自往前去。慕容旷三两步追上来:“没喝过瘾是吗?那就喝他个痛快。”他拣了间酒馆,打上两壶老酒,拽着凌郁在一处空寂的河边坐下,自己仰脖便喝起来。

凌郁更无话,一劲儿只顾喝酒。热酒下肚,倒结成了冰坨子,沉进身体里让人浑浑噩噩。她眼前迷蒙起来,河上灯火如鎏金泼墨铺陈,远处隐隐传来画舫歌伎们游丝般缥缈的歌声与笑声,正是人世浮华,青春奢丽。凌郁不由轻声哼唱起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万古愁……”这是上回他们夜泊太湖时慕容旷和龙益山高声唱过的豪迈调子,此刻由她唱出来,缥缈缈的似是欢快,又似是愁苦,剪不断,理还乱。

“二妹,你心里的愁,还有什么不能跟大哥说的!”慕容旷终于悠悠开了口。

“愁是他李白的愁,我好好的,哪里有什么愁?”

“你当我瞧不出来吗?为了徐兄,你心里憋了多少委屈。不如这就找他去,让他连夜跟咱们走!”说着慕容旷腾地站起身来。

凌郁一把扯住他:“你别去!别再去找他!”

“这是人生大事,怎么可以草率?”慕容旷也急了。

“大哥你……你就给我留一点颜面。”凌郁哑了口。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什么颜面?”

凌郁拉着他不言语。她手指冰凉凉的,慕容旷的心不由得一阵疼,放缓了声音道:“我看他心里面其实也很苦。”

“是呀,他心里面很苦。名利地位是一片汪洋,把他的心泡得很苦。”

“名利地位又有什么了不得?”

凌郁放脱他手腕,垂下眼睑,弯成一轮下弦月:“名利地位在你看来,或许没什么了不得,然而在他心里,却是最有光彩最值得孜孜追求的东西。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可到如今我才明白,原来跟整个司徒家族比起来,跟太阳一般的声名与荣耀比起来,凌郁轻如鸿毛。”

凌郁两片嘴唇轻轻相碰,吐出最后几个音节,仿佛一片鸿毛,在晚风里只一个起落,就被卷得了无踪影。徐晖对世俗名利的热衷与向往是慕容旷所不能了解的,但凌郁不动声色的哀伤全部落进他眼睛里。他喉咙哽住了,一个劝慰的字眼也拣不出来。

凌郁望向夜夜笙歌的绮丽河面,心口一片冰凉。她喃喃自语道:“何止是他,在义父心里,凌郁也一样是轻如鸿毛。”

“二妹,你别这么说。”

凌郁调回头,挑起嘴角冷冷一笑:“在大哥心里,凌郁又有多重呢?在一个人心里,另一个人能有多重呢?”

晚风从河上吹过,掀起凌郁的衣衫,她人薄薄的仿若一纸字画,即刻间就要随风飘远去。慕容旷一惊,慌忙拉住她衣袖,一把把她拉到身边。

凌郁疑恍地看着他,眼中慢慢盈满泪水。

慕容旷心乱如麻,千言万语都堵在喉中。他定一定神,勉力逗她说:“我二妹呀比金子还贵重。大哥就赖上你了,你赶也不走,把你腻烦透了也不走。你可不许反悔呀!”

“好,不反悔。”凌郁一笑,却落下泪来。

这一晚凌郁和慕容旷喝了许多酒。他们踉踉跄跄穿过姑苏城的大街小巷,随口哼唱着《将进酒》。他们的歌声嘹亮欢畅,听似寻欢作乐后迟归的纨绔子弟的调调。然而如若龙益山经过,他一定分辨得出,在那欢快背后,多了一重昔日太湖上所没有的悲哀与凄怆。

此时徐晖也正推杯换盏,在宾客面前悉心扮演着一个欢愉的新郎官。他沉浸在这个角色中,迷迷蒙蒙地想,他又有什么可不愉快的呢?歌舞升平,众星捧月,不正是人生最快意之时吗?只是当他冷眼扫过正与主桌贵宾寒暄的司徒峙,依稀见他朗朗笑语间却似凝着重重暗影,心头恍惚一沉。

当灯火阑珊,夜风乍起,客人们纷纷告辞,他殷殷挽留着,真心诚意地说:“离天亮还早呢!咱们再痛饮它三大坛!”人们却笑他不知春宵一刻值千金,手下的少年弟兄们便起着哄把他往后宅挟去。

乍暖还寒的小风一吹,灌进肚子里的美酒就蒸腾起来,给人脸上点开两团粉艳的红晕。不论老少,都平添了喜气嫣然。长者不觉回想起自己热闹青涩的洞房花烛,心上揣揣地揭去大红喜帕,直担心新娘不美不巧不贤惠,一错眼已是暮年成伴的老夫老妻。年轻人则张望着新郎官融入黑幕里去的一团红艳,喉咙又酸又甜,混着艳慕,夹着好奇。远处有星星点点柔媚的灯火闪烁,撩得人心痒痒,想象那里该是何等销魂处,心怦怦乱撞,脸已通红如炭。

徐晖哪里知晓旁观者的感叹,他只顾跌跌撞撞,也不辨去路,任由弟兄们扶着往前,胸口里火烧火燎,一沾夜风,呼啦啦把整个身体都引燃,像一面鲜红的旗帜般轰轰烧着。园子里散发着樟树清香。他一抬眼,橘红的罩灯斜插高处,如同女子发间剔透的玛瑙簪子,十分富贵中透着三分窈窕。早有老妈子小丫鬟从院中迎上来,笑盈盈地接过徐晖,把一众愣青小子挡在门外。

黑油油的月亮门吱扭一声关上了。被关在门外的少年们悻悻离去,一步三回头想从门缝里窥见新娘风姿的一星半爪。门里面,徐晖被一群陌生女子簇拥着迈进大红描金的喜房。铺天盖地的红,压下来挤过来,像要把他罩死在这一把重彩里。他觉得胸口闷,眼睛花了,只扫见桌上摆着四只喜果盒子,红枣、花生、莲子、桂圆颗颗饱满闪亮。

一个身着簇新短袄的少女走近来,向徐晖盈盈拜下:“给新官人请安喏!”

徐晖才瞧出是妙音,虚恍地笑了:“妙音,你怎变得这般客气?”

妙音扑哧一笑,领着徐晖进到里屋。雕花床顶上大红帐子牡丹花瓣般的层层散下来,围着芊芊花蕊似的红装新娘。她端坐床沿一动不动,戴了凤冠的头颅向下垂着,喜帕穗子微微摆动,吹出她含羞的呼吸。宽大的团花彩袖里露出葱葱玉指,交缠在一起,泄露着内心颤巍巍的喜悦。

妙音把一杆寿山石做的秤杆递到徐晖手上。徐晖立在当地,一时有些无所适从。旁边有喜娘讨口彩说:“新官人,秤杆挑喜帕,称心如意哉!”

徐晖抓着秤杆,犹疑地望着面前这个裹在喜袍里的女子。妙音见他还愣着,拿胳膊肘捅捅他手臂,低笑着催促道:“啊哟,官人弗要瞧了,挑喜帕哩!”

徐晖如梦初醒,缓缓挪上两步,一振秤杆,探进喜帕。他五脏六腑都在打颤,手心里津津地全是冷汗。手一抖,喜帕高高挑起,勾勒出一张朱砂浅笔肖像似的面庞。凤冠上的珍珠坠子盈盈垂着,映着烛光似真似幻。徐晖瞧不真切,低下头借着灯火打量。新娘眉目垂敛,是大家闺秀的娴雅静好。她犹豫片刻,终于咬了咬下唇,微微仰起脸来看徐晖,虽是羞赧,却也勇敢。

这回看清楚了。浓妆之下新娘眉目清丽,浅浅一弯含笑,是温情脉脉的司徒清。徐晖一惊,头痛欲裂,整颗心忽悠悠沉下去。不是她,怎地却不是他日思夜想的她?

妙音见徐晖盯着司徒清不说话,只当他是喜欢得呆了,扶他挨着新娘身边坐下。喜娘笑眯眯地从桌上捧了果盒过来,把谷豆花果撒在他们身上、床上,以讨“连生贵子”、“团团圆圆”的吉利。

徐晖也不言语,任由她们摆布,撒完帐,吃喜果,共饮合欢酒,听喜娘讲着好口彩。烛光扑朔,单只照在他和司徒清二人身上。他昏昏沉沉地想,我还是在戏台上吗?这出戏还要演到几时方休?

正迷惶间,却见喜娘和妙音双双拜倒说:“姑娘姑爷,同心同意,福寿无疆!”随后躬身退下。

徐晖摇摇晃晃追到门口:“妙音,你怎么不陪着你家姑娘?我这要回去了。”

“姑爷要到什么地方去?今日阿同姑娘大喜,弗要耽误好辰光!”妙音睁大了一对圆眼睛,乐出声来,一把把徐晖推进房去,从外面带上了门。

房门轻轻一扣即合上,热闹喧嚣的整个世界突然屏住呼吸,缄口不语。锣鼓息了,戏梦醒了,徐晖成了一头困兽,被锁进这镶金嵌玉的囚牢里。关门的一刹那,他的人给碾碎了绞进夜风里,灰飞烟灭。

司徒清坐在床榻上,安静地等待她的新郎。这就将是我的一生啊。她垂目想着,心上又是甜蜜,又有忧伤。她望见徐晖背影,久久立在房门口,如一株挺拔的乔木。这燃起了她作为妻子的无限柔情。她将栖息在这棵强壮的大树上,她是他的,他也是她的,幸福从未如此刻般触手可及。她起身向门口走去,红枣桂圆纷纷落落撒了一地。她眼里溢满了徐晖的形象,也未留意这幸福意象的悄然散落。

司徒清走到徐晖身旁,轻声叫他:“……徐郎。”

徐晖猛地转过头来望着司徒清,眼中满是疑惧与陌生。

司徒清被他的神气吓住了,酡红的嘴唇褪了一层色。她转念想,兴许他也在害怕这新的人生吧,于是重又鼓起勇气说:“门口凉,进屋里吧。”

徐晖反而更往门边退了半步,低声嗫嚅道:“太晚了,我该告辞了。”

司徒清伸手拉了拉他衣袖:“你忘了,这便是你的家呀。”

“家?那你怎的在此?”酒劲又上来了,徐晖双颊红通通的,心头一片混沌。

“我……我是你的妻。”司徒清脸上也团起两片绯红。

这句温柔的话一字字敲进徐晖心里,却成了最严苛的判词。他错愕地低吼一声:“怎么是你?怎么会是你?”

司徒清愣住了。她久久凝视他,用眼神追问着,难道你不知道么?难道你受了蒙骗吗?

她的眼睛清澈如山间小溪,不掺杂质,徐晖从里面看得到自己的影子。她的注视令心中有愧之人狂躁惊惶,徐晖只看一眼,就心神俱裂。这个晶莹剔透的人儿,幸福满溢,却原来是受了自己愚弄。他幡然后悔,双手抱头喃喃道:“是我错了,我做错了……”

司徒清的眼里渐渐蒙上一层膜,不像适才那般明亮。她慌乱地截住徐晖说:“你酒喝得太多了,你醉了!”

徐晖却比什么时候都更清醒。他压低了身子瞅着司徒清,几乎贴到她脸上,忽然发现她眉目之间依稀可以寻见司徒峙的影子,心就冷了,往昔对小清的情谊如被打散的层云,稀稀拉拉地散去。他厌恶地掉过头去,不管怎么不情愿,她毕竟还是司徒峙的女儿。

司徒清切切地唤他:“徐郎!”

他却冲口而出:“司徒姑娘……”

司徒清整个人如同掉进了冰窖,一颗心“扑”地扎入寒冰,呲呲冒着蒸腾的热气。徐晖看她的目光如同一个陌生人,仿佛是站在万里之外遥相眺望,那里旷野茫茫,寒气逼人。她受了委屈,却又不能声张,因为那是她拜过天地、许过誓言的夫君。她竭力压下凄惶的泪水,小声道:“你叫我什么?”

“我是说,小清……”徐晖期期艾艾,想挽回,却已无可挽回。

司徒清从他眼中看透了他内心的张皇。她仍不甘心,挣扎着问:“为什么要娶我?”

徐晖无言以对。

“是我爹他逼你的?”司徒清声音打着颤。

徐晖答不上话来,只是摇头。

司徒清的的心更沉下去,一丝热气都没了。幸福如一件搁在峭壁上的均窑细瓷,还未及好好爱惜,就被狂风卷起,甩在山石上,顿时碎片四处飞溅,直入无底深渊。

这一夜他们和衣而卧。他们的肩膀微微擦着,徐晖能闻见司徒清轻柔的体香,只要伸手轻轻一揽,便能把她搂进怀里。她是他的新婚妻子,穿着和他一样质地的大红礼服,怀着屈辱等待与他完成仪式的最后一程。大伙说人生快意莫过于洞房花烛夜,然而他丝毫没有欲望温存地搂抱一下妻子,反而近乎嫌恶地想,躺在身边的是司徒峙的女儿,我娶了江南霸主司徒峙的女儿,这个用金钱权势堆砌的婚姻。

徐晖耳畔隐隐绰绰总有凄厉的箫声徘徊。他竖起耳朵极力捕捉这箫声,悉心分辨是不是凌郁,然而如何也听不真切。他所爱的女子,永远地失去了,唯其失去,才愈加宝贵,可他已回不了头。

到了清晨,这世上又多了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妇。徐晖换上丫鬟们早已备好的锦缎长袍,侧脸瞥见司徒清坐在镜前梳妆。他惊奇地看她把垂腰长发盘成同心发髻,拿一根玉簪轻轻挽住,只一眨眼工夫,便从少女变作新妇打扮。

司徒清从镜中瞥见徐晖的凝视,心口一热,怀着一线希望转过脸来。他却慌了,忙不迭背身走到窗前,仰头佯作看天色。

他们收拾停当,一同往正堂去给司徒峙请早安。初春的早晨乍暖还寒,徐晖紧了紧衣领。司徒清一颔首,错后半步,走在他肩后。到正堂里请过安,吃过茶,司徒峙慈爱地凝视女儿,笑问婚礼如何。一对新人只低眉说好,不多着一词。

正要告退之时,凌郁却翩然进来,衣带长长拖曳,宛若仙人羽翅。她拿眼角不经意似的扫了他们一眼,却锋利如刃。徐晖但觉脸颊一疼,以为有鲜血要流出来。

然而徐晖灵魂所受煎熬毕竟有所回报。他从此便是司徒家族名正言顺的姑婿,得到了普通人无法企及的尊敬和倚重。有更多的权力交到他手上,更多要务由他做主,更多人眼中有了畏惧,不敢与他长久对视。

近来司徒家族管藏的贵重物品时有丢失,暗中查明,与水部掌管河运的辛绛脱不了干系。若是寻常物事,只需不动声色地撤换掉此人,也就相安无事。然而新近失窃的却是汴梁旧皇宫里的钧窑三足洗和白瓷瘦耳瓶,是韦太后偷运出来准备送给金国贵族的。此事若为外人获悉,非同小可。如此机密重任,司徒峙亲点徐晖承担了暗中围捕辛绛一支的任务。

这个任务名为围捕,实为捕杀。徐晖携两名侍从登门造访辛绛,与他攀谈之际,早有雨组弟兄布下天罗地网。布置妥当,徐晖双眉一振,袖子一推,茶碗当嘟嘟摔到地上,雨组众人便从四面八方扑将下来,把辛家杀得片甲不留。甚至不必他亲自出手,辛绛的人头就已落地,尸体、血污顷刻间即可毁灭干净,如同此人从来不曾在世间出现过一般。

徐晖坐在厅里无聊起来,遂到后院四下巡看。忽见一个灰影贴着墙边,出溜儿从他眼皮底下钻过去。他几步跟上,伸手一抄,把那人从后门边捞了起来,刚想一掌劈下去,却见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

那孩子穿着夹棉小袄,圆嘟嘟的小脸上挂满泪珠,浑身打着哆嗦,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徐晖料想这是辛绛的孩子,只需挥臂把他的小脑袋往墙上一撞,便永绝后患。然而他看着这孩子,忽念起凌郁跟他讲过的灭门家变,不知怎地竟下不了手,忍不住想,她当时是不是就像这孩子一样无依无靠?

“你要去哪儿?”他问那孩子。

“我……我去寻我婶娘娘……”那孩子拖着哭音,怯生生回答。

“嗯,你还有个婶娘娘可以投奔,”他心肠一软,松手小、声说:“那快去吧!”

那孩子拿一对亮晶晶的眼睛瞅了他一忽儿,掉头从后门跑走了。

经过了如此残酷的围捕行动,徐晖在司徒家族树立起自己的威信,也织罗起自己的营党。比起冷漠疏远的凌郁,四组的小伙子们无疑更愿意亲近这位和他们打成一片的家族新贵。徐晖本就喜欢热闹,也有意拉拢属下巩固地位,便由得他们聚在他周围,欢颜笑语,曲意奉迎。

日子一天天地长起来,春光踮着脚尖探出头,走在阴影里,忽然就哗啦洒下一片,撩得人乍惊乍喜。徐晖眯着眼睛走在阳光里,想起家乡洛阳的牡丹花又快开了,姹紫嫣红无遮拦,拣尽天下贵丽。他虽嫌牡丹俗艳,可心里头还是爱它大朵大朵的花团锦簇,和那毫无保留的怒放的姿态。那时候他和高天最爱躺在牡丹园里喝酒晒太阳,憧憬着日后轰轰烈烈做大事的痛快豪迈。

他已经多久没跟高天相对痛饮了?入赘之后,当越来越多的人头在身边攒动,他俩却被什么隔开了似的日渐疏远。徐晖是心有所愧,再也不敢往林红馆去,而高天,则是不愿像其他人一样巴结奉承。

阳光忽又缩回云朵里去,徐晖打了个冷战,发觉挚交好友竟都从自己的世界里渐渐淡去。

徐晖日日与弟兄们混在一处,不到万不得已,不肯回淖弱楼。每回见到司徒清,深埋在他心底的愧疚和自责就沉渣泛起,搅得他不得安宁。他尤其害怕看司徒清那双忧伤的眼睛。每回晚归,她不多问亦不埋怨,只低头为他打水梳洗。然而那双眼睛啊,垂下细长的睫毛,默默地望着他,却比千言万语的谴责更令人难堪。

好几次他鼓足勇气,挤出一线柔情唤声小清,想对她说我们好好相待。可是她仰起脸来,认真地看着他,目光清邃,仿佛要看进他内心深处,看出他的欺诳。他便怯了,想说的话就出不了口,瓮声瓮气地要一盏茶,胡乱咽下几口,终于还是坐不安稳,跨出门落荒而逃。

每晚的同床共枕是苦差。他们静静躺着,这是世上人与人之间最近的距离,然而竟也可以变成最遥远的。徐晖有时候也想伸手把司徒清搂进怀里,沉沦就沉沦吧,反正有名有实的夫妻不会比现下更难挨。然而他手刚一碰到她袖口,就抽冷子似的缩了回来。这个冰清玉洁的少女,原本应该是他的朋友哇!躺在黑暗里,忽然他想流泪,于是眼泪就顺着脸颊默默地流下来,又默默地干了。

喝过酒的身体容易入眠,所以徐晖常常喝点儿酒才敢回来。这一晚他睡得不踏实,昏昏沉沉觉得有女人的手在胸口上摸索。他想我又做梦呢吧。有时他还会梦到草原上的那个神秘女郎,梦到她搂着自己轻声诉说。然而这只手却没有柔情,它摸索着探究着,似乎在找寻什么东西。徐晖一惊,猛地擒住这只手。

“……啊!”黑暗里这女子吓得惊叫起来。

司徒清也随即惊醒,点燃蜡烛,烛光闪烁中现出妙音惊恐的小脸。

“干什么你?”徐晖抓着她手,厉声问道。

“起……起风喏,我给姑娘掖掖被角。”妙音浑身哆嗦着。

徐晖狐疑地瞅着她,心中疑云迭起:“你在找什么?”

“弗有找啥子……姑爷,我的手,好痛哩!”妙音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司徒清劝道:“官人,先放开她再说吧!”

徐晖方才松了手,见妙音哭得不成样子,也不便再问,挥挥手打发她下去了。

司徒清关好房门,看徐晖仍沉着脸,便道:“妙音也是好心,又何必动如此大火气?”

徐晖冷眼睨着司徒清,忽开口道:“是你叫她进来的?你们想找什么?”

司徒清一愣,喃喃说:“……找什么?”

徐晖心头闪过一道火石电光,但觉她们合起伙来图谋他的武功秘籍。他翻身下床,点亮了房里所有蜡烛,大声喝道:“你派一个丫鬟鬼鬼祟祟地想找什么?想干什么?你和你爹到底想知道什么?”

司徒清身子晃了晃,半晌说不出话来。徐晖眉心一疼,拧死了结。他巴望司徒清能说点儿什么,反驳、诉苦、低声埋怨、破口大骂,说什么都行,好松开他给紧紧卡住了的脖子。然而她打定了主意似的一言不发,用缄默的目光把他逼到墙角。他急了,发狠地说:“干吗不言语?你哑巴了?”

你究竟想让我怎样呢?这话已然冲到了司徒清喉咙口。可她自小学会的是礼让之道,是容忍和克制。她全身打战,终于还是硬生生把泪水咽回去,轻声道:“晚了,睡吧。”径自躺下不再言语。

徐晖呆立在灯火通明的卧房里,像一个站在擂台上却看不到对手的武士。空空洞洞的影子拉长了在墙上游走,一拳打过去,却是虚空。司徒清的隐忍让人发狂,悔恨压得徐晖透不过气来。他借题发挥,无理取闹,就是想激怒她,折辱她,逼她用斥责和咒骂来清洗他的罪过。然而她的人却无声无息化在空气里,每一寸都是哀切与忍耐。司徒清不知晓,有时候沉默比什么都更磨人肝肠。

婚巢对徐晖来说形同地狱。他只有更长久地逗留在外,才能暂时忘却痛苦,享受片刻欢愉。入夏时司徒峙宣布了新的任命,擢升他为四组的副组长,只比凌郁略低半筹,几成平分秋色之势。知心会意的弟兄们马上张罗着为徐晖摆席庆贺。他由一大帮手下簇拥着,招摇过市,直奔姑苏城里人气最旺的醉仙楼。

手下们在徐晖耳边七嘴八舌地竞相恭维,从武功到才略,从相貌到风仪,直把他捧到了九重天上。阔步走在大道中间,徐晖容光焕发,每一步都踏在光辉里。身旁伶牙俐齿的小冯抢着说,他刚从庐州那边回来,徐爷的声名老早都已传到江北去了。

徐晖瞟了一眼这个雷组的小个子,微微眯起眼角,不露痕迹地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仿佛正走在云端,每一脚踩下去都是轻飘飘、软绵绵。他所一直渴求的荣耀,他所追逐的大成就与大幸福,莫不就是如此么?

还没容得他细思量,醉仙楼就到了。店小二老远地迎出来,欠身引他们上二楼。刚至半层,楼上拥下来一片珠翠闹蛾,浓郁的香气令人眩晕。徐晖仰头看不清来路,但有个白龙般的身影夹在姹紫嫣红之间,却异常醒目,立马戳得他眼窝子一阵钻心的疼,整个人便从云端掉到地下。手下人也都认出凌郁,纷纷敛起笑容,垂首叫着凌少爷。

凌郁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听那些青楼女子说着闲话,拿眼角扫了他们一眼。小冯抢着说:“凌少爷,莫忙着走,跟我们徐爷一块儿上去乐乐吧!”

“你们去乐吧,我这儿正忙得紧呢!”凌郁随手搂了搂身旁一个粉衣舞娘,那女子随即扬起一阵浪笑。

凌郁步履悠闲,由莺莺燕燕簇拥着迈步下楼。打从徐晖身边经过,两人的衣袖轻轻擦过,徐晖和凌郁裹在袖筒里的手臂都战栗了一下。凌郁的笑容悄悄僵住了。徐晖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直退到墙角。在这个瞬间,他简直有些怨恨凌郁。她就像她那把锋利的匕首,泛着寒光,轻轻一推,轻易便穿透他的血肉身躯。

徐晖的好心情全没了。手下弟兄们吃着羊汤果酒,嚼着乌七八糟的舌根,让他听得腻烦。他们提到凌郁,说凌少爷变开通了,如今也公然狎妓出游,跟以前少爷比起来一点儿都不逊色。

小冯摆摆手说:“你们不晓得,凌少爷一向都如此,早先跟少爷两人还为女人争风吃醋呢!”大伙哄笑起来,撺掇着追问下文。小冯咂一口酒,摆出说书人般的架势开腔道:“前几年我跟着少爷那会儿,一回少爷就在这儿摆酒,梨香园最俊的娘们儿作陪。打巧凌少爷带着一个姑娘也来了。姑娘长得那叫一个俏,跟朵花儿似的,走起路来腰肢摆得人心里头发痒。少爷一见脸就沉下来,没几句跟凌少爷便吵吵起来了。原来呀那姑娘本是少爷的相好,不知怎地闹翻了,又和凌少爷黏上了。少爷说这女人就算是他送给凌少爷的。凌少爷脸上不好看,还没说话呢,那娘们儿嘿可够辣,抄起桌上一杯酒就泼了少爷一脸。兄弟们呼啦全起来了。依着少爷的脾气,肯定得动手啊!少爷脸色都青了,可愣是没发话。等凌少爷他们一走少爷火就大了,把梨香园的臭骂一顿,又嫌酒菜难吃把桌子都给掀了。”

阿泰几个争着问少爷办了那姑娘没有,小冯窃笑道这还用说,少爷什么人哪,要不凌少爷脸色那么难看呢。弟兄几个便又揣测凌少爷跟那群青楼女子去了哪里白相,阿泰感慨道,有钱好哇,少爷们想睡多少个女人都行。

坐在他们中间,徐晖仿佛看到自己被架在火上烤,只闻见血肉焦烂的味道,周围这帮人却无动于衷,浑然不觉。

他痛苦地掉过头去,看酒楼里其他人推杯换盏,倾诉衷肠。忽然他眼前一花,一个熟悉的纤细身影打他身边走过,拣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徐晖认出是黎静眉,便起身走到她面前坐下。

一些时日没见,徐晖发觉黎静眉宇间堆起闷闷不乐,似乎不像从前那般快活了。她斟上两杯酒,也不理会他,仰起脖子先干了自己这杯,喝得猛了,咳咳不住咳嗽,小脸顿时涨得通红。

徐晖问她怎么一个人在此。她也不睬,直眉瞪眼问道:“你瞧见我旷哥了没?”

徐晖皱着眉摇摇头。提到慕容旷,即又想起凌郁。他们怎么就不肯放过他呢?但黎静眉却铁了心似的不依不饶,跟着又追一句:“那凌郁呢?”徐晖一口喝干酒杯里的酒,涩涩的酸味慢悠悠爬满舌尖。他再倒一杯,给黎静眉也满上,她喝了又不住咳嗽。

“何苦呢。”徐晖自言自语说。

黎静眉盯着他说:“我真不明白你们……你要是喜欢一个人,为何不跟她在一起?我真不明白你们。”

酒堵在徐晖的嗓子眼里,他哽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这个小姑娘的世界可多么简单分明。他但愿她不明白,他但愿她永不明白。

黎静眉也不再言语,两个人相对喝着闷酒。一壶喝完了,店小二又巴巴地送上来一壶。黎静眉斜眼瞅着这酒壶,不满地嘟嚷:“怎这么小气?怕我们付不起酒钱么?”店小二连说不敢,忙不迭又换上一大坛。

黎静眉攥着酒杯,解渴似的一杯一杯喝个不停。她脸蛋红扑扑的,直勾勾瞅着徐晖,忽喃喃说道:“你为什么不回家?”徐晖也有几分醉了,恍惚间听她又说:“……你变了,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如今你心里头便只有她一个妹妹,根本就没有我。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她自顾自地,伤心地说着。

醉意涌上来,徐晖眼前一片模糊,对面的声音仿佛从万里之外传来,带着回音,听不真切。但那最后几个字却异常清楚地扎进耳膜来。他满心委屈,不禁按住胸口,用力摇着头:“这是瞎说……我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人!你知道我从来就只想着你一个人!”

徐晖心口有说不出的疼痛,他趴在桌上,喋喋不休地辩解着,渐渐合上了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有人推他的肩膀,勉强睁开眼睛,看到身边围着小冯一帮人,个个也都喝得七荤八素,吵吵着要去找女人。对着一帮醉鬼,徐晖的酒倒醒了几分,但觉得心头无比厌烦。他扒拉开众人,想出去透透气。瞥见黎静眉还伏在桌子的另一边,安静柔弱如一只小猫。他微一犹豫,伸手架起黎静眉,踉跄地走出去。

夜风如水,渐渐吹凉了徐晖滚烫的额头。家家户户都已闭门熟睡,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黎静眉自然而然勾住他的脖子,把头靠在他肩上,发出喃喃的梦中呓语。深寂的黑夜让人内心凄惶,只有身边这个醉酒的少女温暖而柔软。

有那么一刹那,徐晖几乎以为这是在那年九月的临安城,他怀抱着心爱之人走在清澈宽阔的大道上,天地初开,只他们二人。那时候他的心干净明亮。此刻他侧过脸去,想看清倒在怀中的少女什么模样,然而今夜没有月亮,黑沉沉的乌云盖住了整片天空,大地充满混浊之气,只勉强看出她鼻子微微翘起的剪影。

在这样一个漆黑冷漠的夜里,他该送这个女孩去哪里呢?

徐晖抬头仰望夜空,咧嘴露出一个自嘲的冷笑。除了那个金雕玉砌的陷阱,其实他无处可去。

淖弱楼里静悄悄的。徐晖借着酒劲,粗鲁地撞开卧室房门。司徒清持一支蜡烛迎上来。她一眼看到伏在徐晖肩上的黎静眉,张嘴想说点儿什么,旋即又紧紧闭上了。徐晖倚着门框,斜眼瞄着妻子脸上掠过惊骇和疼痛的表情,心里痛快极了。他摇晃着把黎静眉放倒在卧房床上,转过身来,挑衅地瞅着司徒清。

司徒清身子微微颤抖,目不转睛瞧着躺在自己床榻上的这个少女。就是她吗?就是她占据了他的心吗?

黎静眉翻了个身,手在空中摸索着,一把抓住身旁徐晖的手臂。“别走!我们回家去!”她在睡梦里大声说。徐晖的左肩膀被拉得向下沉了沉。他任由她拽着,近乎得意地迎着司徒清痛楚的目光,碾碎她极力维持的司徒家小姐最后的尊严。

然而黎静眉打破了徐晖的示威。她拉着他温柔而执拗地喊着:“旷哥,我们回家去……旷哥……旷哥……”

徐晖和司徒清的目光碰到一起,刷又分开了。徐晖含着被揭穿似的温怒,草草说道:“我……我送她去厢房……”

“便让她在这儿睡吧。”司徒清柔和地阻止他。

徐晖无比颓唐。司徒清的注视像一根看不见的针,刺到他眼睛里拔不出,也睁不开。他挣扎着走到门口,觉出她的目光仍罩在他后背上,火辣辣地疼。他顿一顿足,头也不回扎进茫茫夜色中去。

徐晖躺在厢房的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无数张脸在他眼前晃悠,最后都汇成了凌郁苍白俊美的面孔。她带着睥睨的冷漠的笑深深刺入了他的心窝。但他不知道,此刻凌郁正独自游荡。酒劲在晚风里像火苗一样地烧开,她脸颊滚烫,发了烧似地,昏昏沉沉在幽暗的街巷间乱走。其实她也是无处可去,走来走去又走到林红馆。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进去,转身在水岸边坐下,看黑色的流水,像肌肤下的鲜血一样,汨汨涌向更深的黑暗中去。

林红馆里有一个人从窗口望见了她的背影,缓缓走出来,到她身旁坐下。凌郁听脚步声便知来者是谁。

“你累了,回去睡吧。”慕容旷的声音柔和温存。

“我不回去,”凌郁把头枕在他肩头:“跟我说会儿话大哥,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

“小时候……”于是慕容旷便信口讲起来:“小时候好像总是在赶路。我跟着爹娘四处躲避追杀,在哪儿都住不长久,后来就漂到海上去。你见过大海么,黑夜里的大海,就像翻滚着的乌云,无边无际,起伏不定。我不识水性,又头晕,又心慌。那时候我娘亲一边掌舵,一边哼着船歌。我就忘了害怕,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原来大哥也曾受了许多颠沛流离之苦,但至少他始终有双亲护佑,不像自己从小孤苦伶仃。每回慕容旷提起母亲,凌郁都心绪复杂,又想听他说,又怕听他说,念起自己的妈妈,便几欲落泪。

“是什么人追杀你们?”

“我也说不上名头,似乎我爹他有许多仇家来着。到如今我出门,爹娘还总是嘱我谨言慎行,不可轻易展露武功,不可与人交往过密,甚至不可向人说我姓甚名谁。”

“这些你可一样都没做到哇。”凌郁扑哧一笑。但她转念想起慕容旷曾说过妹妹遭人毒手的惨事,还有当初在霍邱幽谷中慕容夫人曾恳请她和徐晖勿与人提及他夫妇的形容举止,料到慕容家必定是招惹了什么极厉害的人物,否则以慕容湛的绝世武功,何至于保不住亲生女儿,又何至于要离群索居。如此她不由为慕容旷担忧起来,遂轻声道:“人心险恶,大哥你还要小心才是。”

“天下这么大,哪儿就容易遇见仇家。再说都过去二十多年了,谁还记得我们哪。”慕容旷不以为然地笑笑。

“那可说不准,人心里一旦生了怨恨,就朝也想晚也念,一时一刻都放不下。”凌郁仰起脸来端详着慕容旷,那样一张干净的坦然的脸庞。她一阵心酸,小声问道:“大哥,你就从没怨恨过吗?”

“我只是恨那个害死我妹妹的恶贼。可他人早都死了,这怨恨也就慢慢散了。”

“你呀就是心肠太软,在江湖上行走,只怕要吃亏。”

“谁能伤得了你大哥呢。那些用心歹毒的,我自然会敬而远之,狭路相逢了,大不了戏弄他们一番。”慕容旷笑道:“其实从小到大,我身边就只有父母双亲、益山和静眉几人而已,出门结交的也都是知心的朋友。我想只要自个儿是真心,遇上的自然也是真心实意之人。”

慕容旷常常使凌郁觉得惊奇。一个人明明机敏睿智,心思却又怎会这般简单率性?人的脾气秉性大半是天性使然。慕容旷生来性情温润,凌郁则较激烈偏执。但自小生长的环境、朝夕相处之人、乃至经历遭遇,亦是各人之所以迥异的关键。听得慕容旷这番话,凌郁忽然想明白,大哥长在一个自成一体的小天地里,这天地里只有爱没有恨,只有回护而无算计,因而他的眼里只见光亮,而看不到阴霾。这样的人若投进司徒家族,怕是一日也受不住。但正因如此他这个人对于凌郁才特别宝贵。她知道,无论何时,这都是她最后的堡垒,最后可以信赖的人。

凌郁在慕容旷肩头蹭了蹭,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慕容旷的麻布长袍沾着黑夜的清凉,好闻的让人安心的味道。过良久再无话,慕容旷恐凌郁睡熟了受凉,便欲起身给她罩件披风。只一动,凌郁旋即抓紧他衣衫,喃喃说道:“大哥你别走,再陪我一会儿。”

慕容旷伸手抚了抚凌郁柔软的头发:“你睡吧,我不走。”

这温柔让凌郁感到无限悲伤,她喃喃道:“要是你永远都对我这般好,那该有多好。”

“大哥自然永远都会对你这么好。”

“若是有一天,连你也嫌弃我,厌恶我,甚至,怨我恨我了……那我该怎么办?”凌郁悄悄哆嗦了一下。

“傻丫头,别胡思乱想。”慕容旷伸手揽住凌郁腰际。

凌郁不再言语,大颗大颗的泪珠默默从眼角滚落下来,把整张脸都打湿了。

夜深了,骆英到门口吹熄灯笼之时,望见岸边两个白色的身影倚靠在一起。暗淡无光的苍穹下,他们是那么相像。铺天盖地的黑暗向他们张开了尖牙厉爪,想把最后的一星亮色吞噬掉。

翌日清晨,徐晖来到妻子房间。屋里传来姑娘们清脆脆的欢声笑语。他站在门边犹豫片刻才缓缓挪进去,但见司徒清背对着他,正给黎静眉梳辫子。两人有说有笑,俨然是一对好姊妹。徐晖迷惑地看着她们,觉得女人间有些事情是他永远所不能理解的。

黎静眉从铜镜中瞥见徐晖身影,猛地转过脸来,这一下扯痛了头发,啊哟一声捂着头叫。司徒清也跟着回过身,脸上还挂着适才舒展的笑容,却像一朵刚刚绽开的白莲花,一阵风过,就纷纷落落撒了一池花瓣。她旋即向他施了一礼,露出一个妻子对丈夫的谦谨的微笑。

徐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司徒清极力忍让的样子。他皱着眉头点了点头,勉强算是回礼。

黎静眉以为徐晖的不悦是冲着自己,脸刷地红了,小声嗫嚅着:“昨儿个多喝了两杯……我没……没胡说八道吧?”

“我也喝多了,记不得了。”徐晖含糊地说道。

司徒清请徐晖一同用早膳。徐晖推托道:“不必了,我上前头去给岳父大人请安。”不待司徒清回答,便转身而去。

黎静眉望着徐晖消失在月亮门外的身影,自言自语说:“他怎变得这样生分?”

司徒清低语道:“他一向便是如此。”

“怎么会?以前徐大哥多随和多爱笑哇……”黎静眉话只说一半就住了口。她突然瞥见司徒清垂下眼睑,勉力掩住满眼泪光。

用过早膳,司徒清与黎静眉携手在庭院里信步闲话。黎静眉随口问起司徒清的住处为何取名淖弱楼。

“这名字是我祖父所起。《管子》里有一篇讲到水,说‘夫水,淖弱以清,而好洒人之恶,仁也。’是说水之仁德在于其柔和清白,善于洗涤人之秽恶。”

“以一己之身去洗净他人的污秽,这种仁德未免也太委屈自己了。”黎静眉忽地扑哧一笑:“小清姊姊,下回真该带我旷哥来与你相识。他呀也和你一样,最喜欢掉书袋。”

司徒清抿嘴笑道:“看你这般时时挂在嘴边,这个旷哥可是你的情郎?”

黎静眉霎时羞红了眼角眉梢:“可不许胡说!人家……人家只当他是好哥哥。”

“让姊姊猜猜,你这位好哥哥,生得可是十分英俊?”

黎静眉笑着低头道:“他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正说笑间,迎面碰上司徒峙携凌郁、徐晖二人往书斋去。司徒清上前向父亲请安。徐晖不安地瞥妻子一眼,她垂着眼脸,只说黎静眉是自己在坊间结识的伙伴。司徒峙点头一笑,眼角扫过,但觉这小姑娘模样俏丽,两弯眉月,依稀曾在哪里见过。

黎静眉跟着凑热闹追查司徒家族与韦太后的密谋,一向把司徒峙想作凶神恶煞一般,哪知原来他容貌这般英武,器宇轩昂竟似不输干爹慕容湛。她脸上不由一红,含含糊糊地回了个礼,一眼逮见凌郁,旋即撇开司徒峙,沉着脸盯住她不放。凌郁知道这小丫头素来不喜自己,便也不搭理,跟着司徒峙径直走过去。黎静眉忍不住跺脚喊一声:“凌郁!”待凌郁停住,她却又涨红了脸,不情愿低头向她追问慕容旷的行踪。徐晖回身瞟了一眼黎静眉,深恐她沉不住气,当众揭穿凌郁身份,全身都绷紧了。

凌郁赶上司徒峙和徐晖脚步,司徒峙侧过头来微微笑了:“女人的麻烦,你如今也知道了吧?”凌郁一怔,一时接不上话来。却听司徒峙低声又道:“你这个年纪,正该有几个红颜知己才是,只是莫要轻易动了真心。你可知真心是这世上最软弱可欺之物。”凌郁低头咀嚼义父此言,五脏六腑顿时绞痛不已。

司徒峙并未留意这几个年轻人之间若隐若现的心事,他一心装的是天下大事。前日收到少林寺的要约信函,邀请江湖上有身份地位的侠义人士,赴嵩山共商抗击外族入侵一事。

“智风方丈年纪一大把了,还跟年轻时候一样喜欢热闹。他一纸书信,这个抗金论会就成了眼下最紧要的一桩大事。这么些年了,少林寺的分量到底还在呢!你们说,我们跟一群乌合之众挤在一起,去给少林寺捧这个场,是为了什么?”司徒峙慢悠悠地吹开茶盏氤氲。

“义父想的是借这个集会给司徒家族扬起更大声威?”凌郁掂量着说。

司徒峙点了点头:“杨沛仑也得了邀请,他心里想的应该跟我们差不多。大家一齐进了少林寺,打的都是抗金的旗号,其中隐藏的埋伏和凶险却少不了。你们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可教敌人趁机钻了空子。”

“有危险,但也必有机会。”徐晖听得要会天下英雄,精神顿时一振。

“说得好!”司徒峙把赞许的目光投向徐晖:“江湖本就是多事之地,我刚得到消息,汉阳派和凤凰派的掌门人前不久遭人暗算,泰安派掌门的前辈师叔也被人杀了,死得十分离奇啊。”

“是什么人干的?”徐晖问。

“尚不清楚,不过他们的死好像跟哪本武功秘籍有关。江湖传言说,在雕鹏山遗失的秘籍就是被这三大门派中的一派给得着了。”司徒峙顿了顿,充满深意地看一眼徐晖:“看来这本秘籍真是不祥之物,谁沾上了它,都要惹火上身哪!”

徐晖和凌郁明知《洛神手卷》不在汉阳、凤凰和泰安三派手中,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战。

司徒峙重又展开了笑容:“你们俩今儿个早些下去歇息,明日我们便启程去会会江湖朋友。”

翌日一早,司徒峙携着汤子仰、凌郁和徐晖三员猛将,由一队雨组精锐随护,意气风发地出城北上,去赴这江湖盛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