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决裂

徐晖的理想简单明了。他想做大事业,想受人景仰,由人传诵。他渴望荣耀,渴望被人铭记不忘。然而对于一个出身寒微的年轻人来说,这就像一个难以企及的梦境那般虚幻。曾经他以为依傍司徒家族是条终南捷径,然而慢慢才看清楚,自己只是这棵大树上一片微不足道的叶子,被其他更繁茂的枝干所遮蔽掩映。倘若他足够努力,又有运气,二十多年后或许可以成为汤子仰那样的角色。但二十年如同一生那么漫长,他等不及,每天都梦想一夜成名。他的人仿佛陷进一片柔软的沼泽,愈挣扎,愈下沉,很快将被泥沙覆盖淹没,永无出头之日。

一夜成名,需要真木事,更需要可遇不可求的契机。徐晖做事兢兢业业,力争尽善尽美。司徒峙看在眼里,给了他更多机会,甚至晋升他的级位。然而这些长进只是按部就班,并不足以一鸣惊人。徐晖胸中怀着壮大的志向而不得舒展,每日走在人流之中,一颗饱满充溢的心仿佛随时要被满腔热望压爆。

然而如今他毕竟是雷组组长,有了更多机会参与上层议事,学习统领手下士卒。渡江返回姑苏后,司徒峙已单独召见了他三回,每回只是喝茶闲叙,并无紧急任务部署。这是司徒家族武士罕有的荣誉,每次迈进族主那间幽暗深静的书斋,徐晖心中既有受宠若惊的喜悦,也怀着拿捏不准的忐忑。茶汤蒸腾氤氲的热气后两道深邃的目光总在审视他,仿佛藏着无限深意。

不过最令徐晖感到难堪的还是他和凌郁的关系。人前凌郁是他的上级,无香斋议事时他要低头施礼,敬称少爷,听她发号施令。起初这种伪装多少填充着新鲜的刺激感,徐晖那一声“凌少爷”里,饱含着唯有凌郁听得懂的亲昵与戏谑,轻轻从舌尖送出来,留满口芬芳。然而日复一日,伪装似乎永无尽头,令人厌倦。凌郁白袍素裹,高坐上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仿若一块寒冰。徐晖仰头望去,有时候突然一个激灵,恍惚中疑心一切只存在于幻想,凌郁原本只是跟自己毫无瓜葛的冷峻少年。凌少爷淡漠疏远,海潮儿激烈深挚,她们竟仿若迥然不同的两个人哪。

而私下里,他们是倾心相爱的恋人。徐晖如此贪恋与凌郁独处的片刻光景。他每每长久地亲吻她,两情缱绻间,心中都隐隐疼痛,唯恐与她离散。她那般温柔热烈地回吻他,嘴唇芬芳柔软如花瓣,令他心神激荡,恨不能与她日夜厮守。避不开人处,他们便沿着河水并肩缓行,也不多言语,只是看天高云淡,流水潺潺,衣袖擦着衣袖,手指无意似地偶尔碰到一处,又缓缓挪开。

然而两个男子如此亲近,眼角眉梢挂着竭力掩饰也掩饰不尽的柔情,这情景落入旁人眼中,便容易生出许多暧昧的遐想。种种传言自他们从北方归来后不久便开始流传,人们望见他们一同走来就露出会心的笑容。那些闲话并没有立刻传到徐晖和凌郁的耳朵里去,大家毕竟有所忌惮,茶余饭后的谈资,当事人往往给蒙在鼓里最后一个得知。但人们眼中窥视和猎奇的目光,毕竟在徐晖心头笼上团团窘迫不安。

有时他们一道出门,迎面碰上四组的弟兄,当面垂首行礼毕恭毕敬,待他俩走过,身后便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他们嘀咕什么?”凌郁奇怪地问道。

“别管他们。”徐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有些莫名地不自在。

慕容旷和龙益山离去后,姑苏城陷入了最阴冷的一段光景。凄风苦雨,日夜不断,寒气顺着雨丝渗入骨骼,让人浑身不舒坦。五部开始张罗着置备年货,忙碌喧闹之中总算添了些许明亮的喜气。

可这喜气里也透着阴霾不安。某日徐晖被差到临郡办事,回来方知家中失窃,五部四组弟兄住处全部封住搜查赃物。

人心惶惶几日,才不了了之。雷组的兄弟又抱怨说,到了年根底下,大家都巴望着给家里捎些年货回去,土部却克扣了他们的月银。徐晖一向专注于建功立业,不很看重钱财得失。但为组里兄弟出面主持公道是他的分内职责,何况阿泰还煽风点火地撺掇说:“土部那帮人仗着汤爷,挤兑咱们雷组,这明摆着就是不把组长放在眼里哪!”

这话撩得徐晖心头有些火起,他径直去土部的议事厅找部主老秦,却被两个把门的汉子拦下,说什么厅里堆着刚采买回来的年货,外人一律不得入内。

徐晖强压住内心的不快说:“那就把你们部主请出来说话。”

左边的汉子拿眼角睨了徐晖一眼:“我们部主出门去哩。”

“那就请管账的支事出来。”

“嘿嘿,管账先生也不在。”

“当值的管事呢?”

“谁个都不在。”那人双手一摊,满脸看笑话的皮相。

徐晖不由拧紧眉头:“我是雷组组长徐晖,有要紧事办!”

那人懒洋洋地瞥一眼徐晖:“我晓得你是哪个。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整天介在园子里逛逛,就活得滋润哩!我们这厢管事的可都忙得紧咧!”

徐晖胸口噌地窜上一团火,唬起眼睛吼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凶什么凶?是来跟我们土部干架的?”那人的嗓门也直挑上去,引得旁人纷纷探头张望。

徐晖不耐烦再与他纠缠,拂袖走了。却听身后那人还不依不饶地嚷着:“有啥子了不起!不就是个芝麻粒大的小头头吗?”

旁边一人阴阳怪气地劝道:“人家可是攀着凌少爷这根高枝呀!咱们惹不起!”

“嘿嘿,他不就是凌少爷身边的一条哈巴狗嘛,整日价黏在凌少爷身边,摇尾巴卖力得很喏!”

“不光会摇尾巴,只要凌少爷勾勾手指头,他还会爬过去,乖乖舔他的脚指头,再舔他的下巴颏……”

他们底下的话模糊不可闻,只听得一片哄笑之声。

徐晖的脸因愤怒和羞辱涨红了。路上遇见几个相熟的弟兄,走过之后,徐晖不由又掉回头去,疑心他们也在背后指指戳戳,窃窃私语。霎时间他如梦初醒,他和凌郁这样终究是不行的。在司徒家族,他们的身份已被预先排好。凌郁是高高在上的凌少爷,司徒家族最有希望的继承人,而他徐晖是赤手空拳出来打天下的穷小子。她和他之间,超出了这种界限,便是荒唐可笑,便可以为人肆意践踏侮辱。

有个念头从徐晖脑子里冒出来,假如凌郁告诉司徒峙她的真实身份会如何?当她只是个女子,一如他只是个男子,或许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他为这个想法而激动了,有何不可呢?当凌郁揭下凌少爷的面具,还原成为她自己,还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呢?

徐晖试着把这个想法说给凌郁听:“你们相处了这么多年,你把事情从头至尾讲清楚,想来你义父他也会体谅。”

凌郁漆黑幽邃的眼睛望着徐晖,几乎被他的话打动了。但是一片阴云掠过,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浑身猛一战栗:“若是他不体谅呢?”

“是男是女,对他又有何不同?你都仍是他的孩儿啊。”

凌郁心上却萦绕着一团模糊的恐惧。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义父必定对她隐瞒了什么,一旦知悉她的真实身份,或许便是他与她恩情断绝之日。

见凌郁只是低头不语,徐晖的火气上来了:“那你便由着我们如此不明不白的么?现如今别人都在说,说我是你身边的一条哈巴狗!”

“谁说的?我杀了他!看谁还敢这么放肆!”凌郁一挑眉。

“大家都这么说,你杀得干净吗?就算他们当面不说,难道背后不说?就算嘴上不说,难道心里不说?”

“你又何必理会那些个闲言碎语?”

凌郁想拉徐晖的手,却被他甩开了。

“你自然不必理会!他们嘲笑的是我,又不是你!”徐晖暴躁地说:“你只想要保住自己的少爷地位,你想过我么?”

凌郁心中一阵气苦:“我何尝稀罕当什么少爷!你竟这样不明白我,枉费了我们相识一场!”

“你当我不知道么,在你心里,宁肯舍了我,也绝不能失去他!”徐晖心上发寒,冷冷甩下这句,转身便走,丢下凌郁怔怔立在原地。

晚上徐晖到林红馆去。高天正给骆英帮手,见徐晖脸上乌云密布,忙招呼他坐下。骆英端来一壶善酿,徐晖推开说这酒没劲道,骆英瞥他一眼,不声响换上一小壶米烧酒。

“咱俩有日子没坐下来喝两盅了,今儿个正好!”高天拍拍他肩膀。

徐晖自顾自地干了几盅酒,歪头问高天说:“阿天,咱俩是好兄弟不是?”

“这还用得着说?”

“那你老实告诉我,他们在背后说我什么?”

“你说谁?”高天一时有些茫然。

“他们!司徒家族那些人!他们在背后议论我,取笑我。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徐晖又灌了一盅。

“他们……咳,那都是他们闲得慌乱嚼舌根!你理会它做什么?来,喝酒!”高天忙着给徐晖斟酒。

“我便想听听他们嚼的什么舌根。”

“大丈夫行得正,做得端,何必在意旁人议论。”

徐晖指着高天大声说:“是兄弟就快说!别吞吞吐吐的!”

高天拧紧眉头,把心一横:“他们说,他们说你是凌少爷的……男宠。”

徐晖后背重重砸上椅背,一颗心沉入黑不见底的深渊。他闭上眼睛,轻声咀嚼这两个字:“男宠……男宠……嘿嘿,多好听的名头哇!”

高天忙道:“你别放在心上,那都是些个无聊不得志的小人!”

“他们怎么说的?说我是靠着陪凌少爷消遣在司徒家混饭吃的?说我这个组长是靠出卖色相得来的?”徐晖缓缓打开眼睑,嘴角虽冷笑着,眼中却溢满了泪光:“阿天,你也相信他们的话吗?”

“咱们这么多年兄弟,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清楚吗?”高天低声道:“只是你跟凌少爷,的确也走得太近了些。他那么高傲冷僻的性子,偏只亲近你一个人,旁人看了难免说长道短。”

徐晖困难地咽下一口酒。烧酒清香浓烈,滑过他的嗓子却似刀割一般,火辣辣地疼。没饮多少他便醉了,头痛欲裂,天旋地转,眼前一切尽变得模糊,唯有高天的话在耳边盘桓不去。他不甘心,自己如此努力勤勉,得来的竟然是“男宠”这二字评语。他不甘心。

翌日徐晖在廊上远远瞥见凌郁身影,一低头,避了过去。凌郁也瞅见了徐晖,瞧他佯装不见径直走开,心中有气,咬了咬嘴唇也掉头走了。两人便似生分了般互不搭理,竟疏远了许多时日。

徐晖出身寒微,一心有所成就,最受不了旁人贬损他悉心维护的声名尊严。他避开凌郁,仍旧如芒在背,但觉无数双眼睛在身后点点戳戳,烤得他背脊上一片火烧火燎。他心中烦躁,终日躲开热闹的人群,尽往僻静之处去,一日不知不觉竞拐到恕园门前。

恕园粉墙黛瓦,修竹微黄,寂寥清凉一如往昔。徐晖在门口站定,烦闷焦躁之心不觉清爽了许多。他犹豫良久,终于轻轻叩响门环。此时此刻,徐晖最想见的人竟便是司徒清。她如一泓清泉,流在青山秀树间,每每想起都沁人心脾。

徐晖被让进中庭,远远地,就已望见司徒清坐在窗边读书的侧影,眉目低垂,端丽不似尘世中人。妙音进去通报,他凝视着司徒清合上书,缓缓起身向他走来。许久未见,徐晖心上不禁感到生疏和忐忑,还有些许不知所措。此刻看到司徒清脸上笼着淡淡的笑,笑容里都是温柔和善意,他悬着的心忽就放下了。

他们相互注视,既觉熟稔,亦感陌生,还有种岁月飞驰、恍若隔世的惘然。旁边的妙音自以为懂得了含情脉脉的意味,掩嘴笑道:“啊哟姑娘,你们这样光站着拿眼睛讲话,可要到几时?莫如请徐公子落座阿好?”

司徒清脸上一红,方才请徐晖进中厅坐下。徐晖缓了口气道:“小清,你一向可好?”

司徒清点点头:“都好。徐大哥可好?”

“我也都好。”

妙音奉上茶来,撇撇嘴说:“姑娘好,公子也好,妙音可弗好呢!”

徐晖听她说得有趣,笑问道:“妙音有什么不好?”

“上回公子说了,得空要来瞧姑娘。得了公子这话,妙音哪里也弗敢去了,生怕前晌一出门,公子碰巧就过来。妙音如何敢叫公子吃闭门羹?尽日里生生守在家里,做啥子事体也都弗安心,怕公子这厢便到了,还都弗有准备。妙音坐也弗是,站也弗是,这也弗是,那也弗是,有啥好喏?”

妙音一副伶牙俐齿,娇嗲嗲说着,明里说自己如何,实则是指司徒清日日翘首等候的苦心,暗里更是埋怨徐晖不守信约。这番话徐晖听得明白,不觉慢慢红了脸。

司徒清也羞赧了眉梢,轻轻推妙音一把:“徐大哥难得有空来,偏你就生出这许多闲话。去把百果糕饼给蒸上吧,也让我们耳根清净一会儿。”

妙音笑津津地退了出去。司徒清道:“妙音惯会说笑。徐大哥,你别放在心上。”

“是我的不是。说好了要常来看你,琐事缠身,就一日日地拖下来。”

“我知道你忙,哪里能够像我每日里闲着,也不过是读读书,写写字。只是许久没你消息,不免让人挂念。”

徐晖心头一阵温暖:“前些日子我一直在北方,虽然凶险,倒也见识了不少高人趣事。”

“北方,北方什么样?”司徒清扬起脸:“我也想去瞧瞧。”

“北方的冬天可跟江南大不一样啊!”徐晖遂讲起北方的山川雄阔和千里飘雪。司徒清细细听着,双眸里光灿灿的,透出无比神往。满室茉莉小叶的清香,渐渐化开疏远的客套,引他们重回旧日时光。

望着司徒清净澈的眼睛,徐晖记起在山塘街望见她背影时下的决心。他想告诉她,他要做她永远的挚友,但不是恋人,不是恋人。话已到嘴边,他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这句话就翻来覆去在舌尖上掂量着,拿捏着,迟迟未能出口。

徐晖相信,只要再多给他片刻光阴,他便能够把这话讲出来。可是妙音不合时宜地闯了进来,甚至没顾上敲门。

“姑娘,姑娘,有……有客!”妙音气喘吁吁。

“瞧你慌的,”司徒清亲昵地一笑:“是郁哥来了吗?请他先在花厅稍等片刻吧。”

徐晖心一沉,却听妙音张口结舌道:“是……姑娘还是迎一下……”

徐晖背对门口,但见司徒清含笑的目光望向门外,霎时变得凝重,手扶着桌沿站起身来。徐晖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只见修竹之间的石径上缓步走来一人,身着大袖锦袍,外披绒织鹤氅。他周身的威严贵气充斥整座小小庭院,压得人几乎抬不起头来。

徐晖从未想到会在恕园遇到司徒峙,心头一惊,急忙拜倒行礼道:“主人万安!”

司徒峙目光扫过徐晖,落在司徒清身上。司徒清的肩膀微微一颤,即又挺直,似乎在同那目光的压迫力相抗衡。她双目低垂,盈盈拜倒:“女儿给爹爹请安。”

徐晖心上猛然一震,这才真切地明白,不论这个柔弱的少女愿不愿意,她都是江南最富有、最显赫的司徒族主的女儿。她谦和地立在那儿,并不了解自己身份所具有的意义。然而徐晖了解,他窥见了她背后无法撼动和改变的身份。从这一刻起,他已无法把她当作一个普通的良朋挚友相待。

“你还记得爹爹呀?倘若我不来瞧你,你几时才记得回家看看?”司徒峙半作说笑,半是埋怨。

“到街上走走,听邻里闲聊,便知道爹爹你身体康泰,家里诸事平安,女儿也就放心了。”司徒清这话说得似是和婉恭顺,轻描淡写却堵住了司徒峙话头。

司徒峙脸上不动声色,无意似地拿眼角瞥了徐晖一眼。徐晖立时领悟,族主是不愿外人在旁听闻他的家事,于是迅即寻个借口躬身告辞。

司徒清抬头说:“那我送你出去。”

徐晖恐司徒峙不悦,忙道:“不必了,我自己出去就成。”

一旁妙音也陪笑着接话说:“姑娘,我送公子出去阿好?”

司徒清却蹙眉道:“客人要走,主人总是要送一送。”说罢向司徒峙轻施一礼,走到中厅门口。徐晖见她如此坚持,也不好再多言,一起走了出来。司徒家族的家丁正扛着一箱箱年货,穿过庭院,送去后面仓房。徐晖不禁暗暗叹息,小清啊小清,你再怎么想破茧而出,也始终是独一无二的司徒小姐。

走到前厅,徐晖向司徒清说:“快回去吧,别让你父亲久等。”

司徒清凝视徐晖良久方道:“徐大哥,请你仍把我当小清相待。”

徐晖微微一怔,迟疑地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徐晖颇有些懊丧。凌郁曾经警告过他,族主不喜外人探望小清。这话里虽含着醋意,但想来亦非妄言。用罢晚餐,徐晖站在院子里看天,心里隐约知道,有什么事就要发生。所以当董伯前来传达主人召见的讯息,他并不感到如何惊诧。徐晖整整衣衫,穿过厅廊,做好了接受斥责的准备。

谁料司徒峙的书斋里却是一派闲和,老耿早已备好了清芬碧绿的上好龙井,摆上四色点心。

司徒峙放下茶碗,招呼徐晖落座:“年脚底下能喝到这样的龙井,真是福气。阿晖,你也尝尝看。”

如此倒叫徐晖惴惴不安,他低头抿了口茶,静候司徒峙切入正题。

“我这个女儿,从小给娇纵惯了,任性得很。”司徒峙终于轻描淡写地开口道:“她一个姑娘家住在外面,做父亲的当真是放心不下。清儿跟我讲了,多承你照顾她,还帮过她许多忙,这我可是要多谢你呀!”

司徒峙言辞客气,大大出乎徐晖意料。他心中忐忑,欠身道:“属下只是举手之劳,实在算不得什么。小清……啊不,司徒姑娘待人和气,徐晖心中十分感念。”

司徒峙似笑非笑端详徐晖:“听你这么说,我这女儿脾性倒是不坏了?”

“司徒姑娘温婉有礼,一看便是大家闺秀。”徐晖恭谨作答。

“难得你这么夸她。你可知她怎么夸你的?”司徒峙饶有兴味地瞅着徐晖:“她说你待人坦诚,乐于助人,是草莽中的公子。我还从没听清儿这么夸过人哪!”

司徒峙这番话,让人摸不准究竟是嘉许,还是讥讽。徐晖的脸红了,犹豫着没敢接话。却听司徒峙又说:“你们两个如此相重,也真是难得。阿晖,你觉得若将清儿娶作夫人,可还合意?”

这句问话单刀直入,直劈到徐晖面前。徐晖大惊失色,以为司徒峙终于发难,急忙拜倒在地:“属下对司徒姑娘决无非分之想!”

“谁说你有非分之想了。但若有一条光明大道已在你面前铺开,你是不是就要仔细地想一想了?”司徒峙示意徐晖起身:“我儿子几年前就离开了家,到如今音信杳无。家里后一辈只有郁儿独个支撑。但他毕竟是外姓,整个局面最终还是要交到司徒氏的血脉上,那就只有清儿了。你也知道,我这女儿天生不喜武功,更不通时务,如何担得起这副重任?唯有为她寻一个信得过、靠得住、撑得起局面的佳婿,才不误了她终身,更可让司徒家族后继有人哪。这个人选,现今我心里已有定夺,只是不知你意如何。”

徐晖听司徒峙说得言辞恳切,一颗心不禁怦怦狂跳。司徒峙描绘的那条康庄大道在眼前铺开,通往闪着灿灿金光的无尽远方。只要做了司徒清的夫婿,就如同获得了司徒氏的继承权,整个司徒家族便即唾手可得。徐晖此前从未因司徒清的身份而对她怀有他图。然而司徒峙这突如其来的暗示,仿佛一只命运之手把他徐晖最渴望得到的东西抛到面前,诱他摧眉折腰。

恰在此时,凌郁却如一道白色电光,从他脑海中划过。要接住那个沉甸甸的热望,却需抛弃一颗真心,这是要他出卖整副灵魂哪。他猛打了个寒战,全身霎时被冷汗浸透。

司徒峙见徐晖低头不语,额头上闪着点点汗粒,知道他将要做出决定,冷冷看定他:“阿晖,你的胆识和才干我都瞧在眼里,这样的人才埋没了着实可惜。江湖风云变幻,前途莫测,能否一鸣惊人,便要看你能否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遇。英雄与庸人,往往就在一线之差。”

这话好像一枚银针,精准无误地插入徐晖心房最敏感的部位。他疼痛地闭上眼睛,凌郁从他的视线里渐渐退去,终于被一片黑暗遮掩。他知道自己正在朝一个错误的方向走去,可是司徒峙说的这东西他太想得到!有一个声音在他身体里反复说,不要做凌少爷的男宠,要做就做司徒家族的主人!这诱惑太强大,大到他无法思考,更无力抵挡。他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司徒峙一对冰冷幽深的眼睛正审视着自己。

他拼出最后一点儿力量,从喉咙里吐出几个字:“为什么选我?”

司徒峙胜券在握,一字一顿地说:“清儿属意于你,司徒家族也属意于你。”

这句话收服了徐晖的全部意志。他伏倒在司徒峙身前,叩首道:“全凭主人意思!”

司徒峙把手放在徐晖头顶,昂然道:“既然你真心实意,我便把我的女儿许配你为妻。你要记住,从今而后,司徒家族就和你融为一体,家族的荣辱便是你徐晖的荣辱!你须对族主绝对的忠心和服从!你可明白吗?”

徐晖被巨浪般的狂喜和悲哀淹没,他在惊涛骇浪中喘息着说:“徐晖明白。”

司徒峙还跟徐晖说了许多,关于司徒清将搬回家住的决定,关于徐晖的入赘,关于婚礼。徐晖额头滚烫,陷在一片癫狂的混乱之中,什么都点头答应着,什么又都恍恍惚惚没听真切。

走出书斋,冬夜的冷雨卷着风扫到廊下,溅在他脸上。他打了一个战,这才幡然惊醒。他背叛了凌郁,出卖了小清,只为获得司徒家族。夜色深湛,模糊了他双眼,前路看不清,亦看不清要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

长廊下的灯笼在风里扑朔不定,像精灵鬼怪翻愣着橙黄色的眼睛,朝夜行人扑来。在这幽暗之中,闪出一个雪白的影子,凌郁撑着油布伞从外面进来。徐晖不自觉地侧身躲进幽暗里,不想和她照面。待她踏入司徒峙书斋,他一颗心突又卡紧了喘不上气来。

凌郁对此一无所知。风组弟兄刚刚传来最新的刺探情报,依照惯例她即刻给司徒峙送来。这几日因为和徐晖闹别扭,她心绪不佳,身上懒懒的,半句话也不想多说。偏今晚司徒峙拉着她品茶闲话,她不好推辞,只得沉默地陪坐着,口中酸涩,根本觉不出龙井的清香。

“又下雨了,烈儿他最不耐烦这长脚雨天。”司徒峙望着窗外稀稀拉拉的雨丝,自言自语道。

凌郁抽了个冷子,飞快地瞟义父一眼。他眼中并无任何试探狐疑,只有一片模糊的水光。他从来不说,可她知道,他徒劳的寻找从未中断,他牵肠挂肚的心亦未曾有片刻安宁。有小针扎她的手心,她恨不能与司徒烈交换个位置,消失的那个人是她,贴在义父胸口下的那个名字是她。她恨不能。

“郁儿,你说家里是不是太冷清了?”

凌郁一怔,烛光下她头一次发现,司徒峙宽阔的额头已然叠起重重疲惫。叱诧风云的义父,注定要寂寞终老。

“是太冷清了。”她轻轻叹息,心上掠过一丝凄凉的甜蜜。义父,到最后总还是郁儿陪在你身边。

“就快热闹了,家里就快有喜事。”司徒峙话音里微微扬起兴奋的振颤:“司徒家族很快就会成为全天下的霸主。”

“什么喜事?”

“清儿就要搬回来住了。”司徒峙掉过头来,意味深长地说。

“小清……她肯吗?”凌郁狐疑地挑起眉梢。

“我给她选了一个好夫婿,她自然肯回来。”

“好夫婿……是谁?”一股莫名的忐忑从凌郁心底升起。

“你决猜不到,”司徒峙压低声音:“便是你手下的——徐晖!”

有什么东西在凌郁耳膜里轰然破裂。她瞪大了眼睛,直勾勾望着司徒峙。手一滑,端着的那只青瓷茶碗斜摔下去,在脚边跌得粉碎。

“你怎么啦?”司徒峙目光锐利,窥见凌郁瞳孔中燃烧着痛苦的火焰,心头不禁也掠过一丝不安。

凌郁旋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想把这火焰强行压下去。然而汹涌的浪头接踵袭来,苦咸的海水往她口鼻中猛灌,火焰在水上烧开来,把她整个围拢。她受不住,猛地站起身,激烈地说:“为什么是他?他怎么能娶小清?”

司徒峙眼中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徐晖是出身卑微,配不上清儿。但你不要小瞧了这小子。他可是个宝,这个宝要牢牢拴在我身边,一步都别想离开!”

凌郁整个人因钻心的疼痛而不住战栗,已无法体察司徒峙这番话背后的深意。她喃喃自语道:“不行,他不能娶她!他绝不能够娶她!”

“有何不能?阿晖已经正式提出求婚,我也答允了。”司徒峙字字寒冰,刺穿凌郁胸膛。

凌郁不相信徐晖会向司徒峙求亲。小清,她脑子里轰一声响,笃定是小清暗地里向父亲求得了心上人。她和小清之间这场较量,终于到了两军对垒、一决生死的最后关头。对方已经使出撒手锏,把她逼到悬崖绝壁上。凌郁咬紧牙根,扑通双膝跪倒,坚决地说:“义父,你不能让阿晖娶小清!”

“为何不能?”

凌郁横下一条心,仰头望向司徒峙:“因为,因为小清是孩儿的意中人!”

司徒峙迷惑地看着凌郁,心且沉且浮:“我以为,你和清儿便如亲兄妹一般。”

凌郁觉得整个身体都在呼啦呼啦地烧着,火苗自心房喷出,冲过血管和骨骼,从内脏一直烧到皮肉,烧化了一身冰做的铠甲。她跟司徒清争夺的不仅是恋人,更还有父亲。她不顾一切要赢回这场仗。凌郁目光散乱,疯狂地盯着司徒峙,在心底里大声呼喊,义父,求你像待亲生孩儿一样地爱我吧!就这一次!求你爱我吧!

司徒峙沉默的凝视把凌郁的渴望和恐惧推到了悬崖边上,身后就是万丈深渊。她什么都不顾了,猛地抱住司徒峙双腿,大声说:“义父,我只喜欢他一个人。求你把他给我吧!就把他给我吧!求你了义父!”

司徒峙从未见过凌郁如此放纵地泄露内心感情,这烈火般的告白与哀求直令人畏惧。他眼中闪过一刹那的疼惜与犹豫,但终于锁住了眉头:“婚礼年后就会举行,此事已没有回旋的余地。”

凌郁的手缓缓松开了。

司徒峙的话如同一片冷雨,浇灭了凌郁身上熊熊燃烧的烈火。她忽然明白自己所求的是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她向面前这个男人只求过两件事,一件是她的冤仇,一件是她的爱情,都被他断然拒绝了。她跪在他面前,忽然觉得冷,冷到骨子里。

凌郁脸上又回复了平日冷漠的神情,甚至比从前还更冷漠,仿佛罩了一层寒霜。司徒峙如何不知失去所爱之摧人肝肠,那创痛经年累月也未能消减。他心下不忍,扶凌郁起身道:“似我们这等世家子弟,此身为的是天下大事,如何得事事随心。郁儿,日后义父定给你择一门最好的亲事,为你筹备一个最盛大的婚礼,让全天下人都羡慕,让你满意。”

“义父安排的,自然好。”凌郁的声音疏远漠然,似乎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凌郁向司徒峙施了一礼,起身退出书斋,沉静,优雅,一如往常。只是一向细心的她竟而忘记了放在门廊下的油布伞,径直走进夜雨中去。雨丝打湿了她乌亮的发髻和平整的长袍,她却浑然不觉,沿着石子路慢慢走着,走出司徒家,在姑苏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雨凉如冰,顺着发梢钻进衣领,滚过胸口,把她的心房结结实实给冻住了。

凌郁觉出自己的匕首在洞箫壁内瓮瓮振颤,就把它抽出来握在胸前。她记起父亲临终前的叮嘱,要她无论如何不能遗失匕首。原来爹爹早就知道,世上别的什么人都不能指靠,我所有的只有这把匕首。凌郁一阵心酸,不由自主抓紧了匕首。

她游荡在深夜空无一人的寂寥街巷里,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突然背后冒出来一个黑影,抓住她手腕唤道:“海潮儿!”

凌郁一激灵,才瞧出原来是徐晖,一时间千言万语都冲到喉咙口,就哽咽住了。

其实徐晖一直站在司徒峙书斋外的门廊下,见凌郁失魂落魄出来,便知她已获悉一切。他一路跟在她身后,在寒夜里淋着雨。她心乱如麻,他更心乱如麻。

透明匕首在凌郁脸上打下一道寒光,给她玉石般的面颊罩上了一层煞气。徐晖心里咯噔一下,轻声问:“海潮儿,你拿着匕首想干什么?”

“想……想杀人。”凌郁自言自语道。

“……杀谁?”

“见谁杀谁。”

“那你往恕园去做什么?”

凌郁抬眼环顾四周,才发觉自己已拐到了通往恕园的那条僻静小巷里。她想,难怪匕首隐隐作响,蠢蠢欲动,它是冲着小清去的呀。凌郁瞧出徐晖眼中的怀疑与防备,内心一阵气苦,反睨眼冷笑道:“往恕园去,自然是去杀小清。你不一向都是她的保镖啊?有本事再上来打我一掌啊!”

“此事与小清无关!你听我跟你说!”徐晖急切地说。

“好,你说。”凌郁静下来,不错眼珠地盯着徐晖。

在她的逼视下,徐晖却突然哑了口。他想向她解释一切,却又压根无从解释,直是无地自容。

凌郁见徐晖迟疑着不说话,心中模模糊糊升起一种巨大的恐惧,抢过话来说:“是义父他逼你的,对吧?他拿武力威胁你,拿他的权力恫吓你,是吗?”

“……不是。”徐晖艰难地摇了摇头。

“那是怎样?”凌郁的恐惧和疼痛编进雨丝里去,无声无息在夜幕里蔓延。

徐晖想躲开凌郁雪亮的目光,但黑夜中似乎有无数双这样的眼睛,这责问无处不在,让人难以承受。他想伏倒在凌郁面前,向她忏悔,求她谅解。他背叛了她,可他没有办法呀!武力胁迫不了他,但利益却能够收买他。司徒峙许给了他整个司徒家族,许给了他整座江山,他实在没有法子拒绝呀!

“那是怎么样?”凌郁咄咄追问着。

徐晖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经“嘭”地猛然崩裂,扯出一声低吼:“是我自己愿意的!”

这句话比卢道之教徐晖的那一记“死里夺生”更有杀伤力,结结实实拍在凌郁胸口,把她的身体打碎了,碎成一片一片,被风卷起来,在雨里四处飘散,落进江河、沉入泥土、飞向天边,再也拼凑不齐。

凌郁喃喃重复着:“你自己愿意的……”

徐晖挣扎着说:“咱们这样是没有出路的。我不想当小丑,做人笑柄。我想做一个有所成就的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

凌郁记忆深处的碎片慢慢翻淘上来,徐晖谈及人生理想时的一蹙眉,一凝神,都渐渐在黑夜里漂白清晰。她是知道的,其实她早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我来到司徒家族,就是为了获得荣耀。你能明白吗,海潮儿?”

“海潮儿”这三个字从徐晖嘴里无意间脱口而出,所有往昔的甜蜜与温存霎时汹涌扑来,把他们两人都骇住了。这浓郁的爱情迫他们屏住呼吸,唯恐一吸气,勇气和意志就会不攻自破。他们缄默地站在雨地里,看雨水顺着对方的眼角和鼻梁爬下去,仿佛是失声痛哭过的脸庞。

“你还记得在临安友朋客栈,你对我说的话吗?”终于凌郁先开口,却拣起这样一句旧话。

“我说我喜欢你,天底下我只喜欢你一个人。”徐晖点点头,心一扎一扎地疼。

“你要是忘了这话,我就一剑杀了你。”

“要真是那样,我让你杀,绝不还手。”

同样的对白,曾经充满了初恋的柔情蜜意,如今再说,沧海已退成桑田,两人嘴里只剩下涩涩的苦。

凌郁握紧了匕首,嘴唇不住颤抖。暴虐之气翻腾着,她多么恨多么恨,恨不得冲上去狠狠给他一刀。可他毕竟是她所爱的男人,他送她的信物还紧紧贴在她胸口上,火烙一般烫。她心一狠,猛地伸手用力一拽,扯断脖颈上的细绳,塞进徐晖手里。

凌郁的手又湿又凉,徐晖想把它攥在手心里捂热了,但凌郁轻轻一挣,从他手指间脱了出去。他打开手掌,掌心里滚出一颗浑圆温润的珍珠,在黑夜里泛着微弱的光芒,正是他送她的那颗东海珠。

“海潮儿……”他知道她这是要跟自己相断绝,心口一酸,要淌下泪来。

“海潮儿这个名字,你不许再叫!”这是最后一句话。说完,她转身就走,与他成陌路。

徐晖望着凌郁背影,这熟悉的清瘦背影,如此决绝不留余地,正是他所倾心爱慕。他和她相距尚不过几步之遥,只一个箭步就能将她搂进怀里。可他伸手想抓她,却见他们之间若隐若现的那道窄缝终于哗啦裂成鸿沟,变得无法逾越。海潮儿,海潮儿,从此他再也不许叫这个名字。

他内心里呼唤的声音太微弱,根本落不进她耳朵。而夜太黑雨太密,他亦瞧不见她肩膀的剧烈抽动。她每向前走一步,都有一股巨大的力拽她向后,须她用全身意志与之抗衡。咬着牙走出巷口,她再撑不住,贴着墙根缩下身子。雨亦懂得伤人,一下就止不住,把她整个人打湿打透。

这天晚上凌郁同时失去了两个最重要的人。这般轻易地,她所爱的父亲舍弃了她,她所爱的男人亦舍弃了她。一点点真心,一点点温暖,落进她的世界里,光灿灿地多么矜贵。然而这幸福的幻象一旦灰飞烟灭,疼痛就变本加厉往五脏六腑里钻。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孤儿,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是别人的。她用头抵住湿凉的墙,把匕首紧紧贴在胸口上,汲取天地间最幽暗的力量。这种力量悄然生长,它的源头往往不是爱,便是恨。

徐晖即将入赘司徒家族,这在江南、甚而在整个江湖上,都成了轰动一时的大消息。司徒峙女婿的位置,向为多少名门少俊所渴慕觊觎,更为多少贩夫走卒所热衷谈论并揣测。人们都琢磨不出司徒族主的乘龙快婿该是何等身份背景之人,却没料到竟给一个默默无闻的后生小子占了去。徐晖这个名字被频频提起,大家竞相议论着他究竟有何过人之处。有人说他系出名门,是三国曹操手下河东郡吏骑都尉徐晃的后裔。有人说他武功高强,为司徒家族屡建奇功。还有人说他工于心计,暗中早已韩寿偷香,求得司徒小姐垂青。种种传言为徐晖镶上了一道神秘而绚丽的光环,促他成为江湖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在司徒家族,此事无异于一枚重型火炮,把每个人都打了个措手不及。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欢喜者有之,惊惧者亦有之。徐晖手下的弟兄个个扬眉吐气,招摇过市。曾与他有所过节的,则惶惶然不可终日。

司徒峙在家族巡会上正式宣布了此事,并把婚礼筹备事宜交由汤子仰打理。散会后他单独留下徐晖和凌郁,以自家人的口气叙谈道:“你二人原本就是一道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以后是一家人了,更要相亲相重才是。”

两个人答应着,心头却都不是滋味。

司徒峙又说:“也不要再分什么少爷、属下的,便以兄弟相称吧。”

徐晖向凌郁施一礼,勉强挤出一句“凌兄”。

司徒峙转向凌郁,深深地望着她。凌郁被这无声的凝视压得喘不上气来。她深吸一口气,扬起头来,用缥缈的微笑掩住满腔怨恨:“从今而后可要好好照顾我小清妹妹呀,妹夫!”

司徒峙点点头,眼睛从凌郁身上移开,但余光却像刀子一样,扎进她瞳孔深处去,仿佛想窥探她的真心。

徐晖随着凌郁告退出来,很想再跟她说些什么,可是他连该如何称呼都拿不定主意。这一犹豫的工夫,凌郁却抢先道:“我有事先行一步,你慢走。”

这话说得客气有礼,如待素不相识的路人。徐晖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宁肯凌郁对他恶言相加,哪怕拳脚相向。可自那个雨夜之后,她变得疏远而漠然,仿佛他们从来未曾熟识。这让徐晖如同坠入无底深渊,眼前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嘿,想什么哪?”冷不丁有人一拍他肩膀,原来却是高天:“有你小子的呀!不声不响就要当族主的女婿了。走,喝两杯庆祝庆祝!”

徐晖哪儿有心思庆祝,硬被高天拖了去林红馆。一进门,高天就高声嚷开了:“老板娘,快拿好酒好菜来!我们要大摆宴席啰!”

“来啦!”骆英笑盈盈从后面挑帘出来,一眼瞥见高天身后的徐晖,顿时拉下了脸。她缓口气,似笑非笑地说:“啊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徐大爷唷!司徒老爷子的乘龙快婿,怎么大驾光临寒舍啦?”

徐晖听出她言语间的讥讽与奚落,难堪地低下头。高天还没瞧出不对,笑说:“你都知道了?消息传得够快呀!”

骆英一挑眉尖:“这可是姑苏城的头等大事呀!就是个瞎子、聋子,在城里转上一圈也不会不晓得了。我可真个要恭喜徐大爷,恭喜你一步登天,从此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这种穷酸气的小地方,恐怕是入不得徐大爷贵眼的。”

“骆英,你别这么说。”徐晖“腾”地涨红了脸。

高天也道:“你说哪里话呢,阿晖才不会嫌弃咱们这帮朋友。”

“他不嫌弃我,我可还嫌弃他呢!我怕他一身铜臭气,坏了我这里的清爽!”

“骆英,我……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徐晖虚弱地分辩。

“啊哟,瞧我多不会讲话,你可莫见怪唷!徐大爷当然不是那种攀龙附凤之徒!你呀是正人君子,用情专一,对得起天地良心!”骆英斜靠着桌角,一叉腰,冷冷地笑。

这回连高天都听出不对来了,捅捅骆英说:“你这是说谁呢?”

骆英横了高天一眼:“往后你别把什么狐朋狗友都尽往这儿领!我可受不了那些个没本事自己打天下、攀着老丈人裙带往上爬的软骨头!”

徐晖脸上挂不住,转身想走。高天一把给拉住,向骆英说:“阿晖不是那样的人!族主看重他,招他做女婿,不也是一桩好事吗?咱们该为他高兴才是。”

骆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不是那样的人?那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去问问他看,是谁为了娶富贵人家的小姐,为了当司徒家族的继承人,就绝情绝义,把当初许了海誓山盟的意中人抛下不顾了?”

高天疑惑地看看徐晖,继而坚决地说:“不会,阿晖不会是那种人!肯定是道听途说!”

骆英的指责让徐晖无地自容,高天的信任更叫他羞愧难当。他心神涣散,仓皇夺门而去,也不顾身后高天的连声呼唤。穿过枯败的海棠树林,徐晖的心慢慢沉到底。原来从此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凌郁一人。

自从应了这门婚事,徐晖时刻受良心鞭挞。可是他一走到人群中去,就被人们簇拥着,追捧着,被当作王一样服从着。做大事就不得不放。他反复叨念着司徒峙的这句话,想从中获取力量。他告诫自己要忍耐短暂的煎熬,克制内心的想往,把眼光放长远些,望向他光辉的未来。

这天徐晖一出门,但见司徒清的丫鬟妙音站在不远处的石桥下,正向他挥手。婚事订下之后,徐晖就没再去看望过司徒清,一则是不合规矩,二则也是心中惶恐。突然见到妙音,他不禁有些迟疑,半晌才走到近前去。

妙音甜滋滋地笑:“妙音先给公子道喜哉!”

徐晖问有何事,妙音道:“弗晓得哩,左右是要紧事体罢。姑娘请公子一淘过去。”

徐晖虽然不情愿,可拗不过妙音,无奈只得随她去了恕园。

司徒清见到徐晖,未及开口,脸颊就已一片绯红,既喜悦,又羞赧。徐晖把头深埋下去,不愿看到她这派少女天真。假的东西又脆又薄,不比真的厚重。两相碰撞,他怕自己承受不住这真纯之力,身体恐会呼啦啦齐胸裂开,露出里面空洞幽暗的心房。

司徒清望见徐晖微弯的脖颈,只当他也是害羞,蜜一样的欢喜在心里面悄悄化开。她轻声道:“徐大哥,爹爹说……正月里让我们……完婚。”

徐晖低头答是。

“之后我们,我们便住在这里,可好?”

徐晖猛一抬头,吃惊地看着司徒清。他记得司徒峙跟他说过,要小清搬回家住。他更清楚地知道,只有住在司徒家,才能得到族主的信赖,攫取真正的家族权力。

“恕园虽小,但好在清静,出入也都方便。”司徒清婉然一笑。

徐晖如何不知,司徒清是打心眼里不愿回到牢笼似的家里去,不愿再去耳闻目睹那些凶残杀戮之事。他懂得她亦理解她,然而却不能够答允她。为了这桩虚伪的婚事,他已割舍了他所有一切,再不能失去任何东西了。他要把司徒家族紧紧地抓在手心里,那将是他的,全部都属于他。

于是他假装对司徒清的渴求视而不见,冠冕堂皇说一套空话:“小清,你爹爹年纪大了,需要子女在身边照顾。他也跟我说过好多次,盼你回家来住。”

“爹爹心里,毕竟还是念着我的。”司徒清喃喃自语,忽然扬起明亮的双眸:“可日后,若是我们去了别的地方呢?若是我们……去了北方呢?”

徐晖冷酷地想,我们哪儿都不去,我们就在姑苏,就在司徒家族。他信口敷衍道:“住在家里也可以去北方。”

司徒清深深看着徐晖:“徐大哥,你喜欢住在家里,是不是?”

徐晖断然点头,脸上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近乎严厉。

“你喜欢的话,我们便住家里罢。”

徐晖听见司徒清背过身去,轻轻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肠似乎变硬了,不会对此心生歉意,甚至不再对小清意存怜惜。

除夕前,司徒清从恕园搬回了司徒家族。她住的淖弱楼也在僻静的一隅,与凌郁的谧庐刚好是园子的两角,相距遥远,互不侵扰。徐晖暗自吁了一口气,这将免去他与凌郁经常碰面的尴尬。然而他也再寻不出借口偶尔经过凌郁紧闭的门口,再看不到他心爱的人披着晨光,从院门前那棵高大妩媚的银杏树下轻轻走过。

一日徐晖经过巷口茶肆,说书先生讲的半段前朝情事便簌簌落进耳中来:“……那崔家小姐泪珠儿滚滚,凄切切说道,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徐晖听得似懂非懂,不觉间却已失了整副魂魄。

这个除夕因为司徒清的归家和临门喜事,司徒家族上下格外热闹起来。司徒峙举行了盛大的家宴,犒劳众多家臣。作为未来的姑婿,徐晖头一次入座主席。这一桌只有司徒峙父女、汤子仰夫妇、凌郁和徐晖几人,桌上倒摆了数十样精致酒菜。侍女为各人斟上蓬莱春,琥珀色的美酒映在白玉杯中,正是富贵至极。司徒峙兴致颇高,大家随着他频频举杯,嘴里说着喜庆的吉利话。

这种场合曾是徐晖所热望,然而此时于他却不啻为一种折磨。凌郁就坐在他对面,不论他目光再怎么游移躲闪,瞳孔里仍旧充满了她的形象。她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心不在焉地陪坐着,令人琢磨不透。连司徒峙亲自布菜,她亦只是敷衍地淡淡一笑。

晚宴后,按照司徒家族惯例,全家人出城西去寒山寺听晚钟。除夕夜是年度转换之时,每年由主持方丈一人敲钟一百零八响。姑苏人都相信,进寺听这除夕一百零八钟响,能够保佑全家一年平安康泰。

司徒家族一众浩浩荡荡出城去,男子骑马,女眷乘车,一枚枚璀璨光辉的太阳标志永不坠落,人人脸上团着欢喜与骄气。凌郁有意放缓缰绳,落在了众人后面。她想起小时候,每年除夕到寒山寺祈福,她都紧紧跟在司徒峙身边,悄悄拽着他的衣角,昂首挺胸经过其他人家,让别人都看到她也是个有父亲疼爱的孩子。她最恼恨司徒烈这时候从司徒峙身子的另一侧探过头来,扮着鬼脸,用无声的口形冲她喊——野孩子!

晚风吹过,她打了个寒战。原来司徒烈并没有说错,她的确是一个野孩子,再怎么努力想要站到父亲的身旁,终究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枉然。

便在此时一寺里的钟声敲响了。还在赶路的人们加快了脚步,打凌郁身旁匆匆经过。她索性勒马停下,立在山路边,静静听那亘古久远的钟声。她似乎还听到寺内修行和尚跪坐敲念晚钟偈的声音:“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增。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