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姑苏,一行诸人都由汤子仰单独召见谈话。徐晖和高天隶属四组,素来不受他人辖制,此番也被叫到金木水火土五部所在堂屋。
汤子仰轻描淡写地开口道:“此事显然是雕鹏山在暗中捣鬼,不但折辱颜公子,更意图败坏我们司徒家族的声誉。这一点,我想二位都能够瞧得出来吧?”
高天闷头不语,徐晖只得含含糊糊地点了个头。
“四组的弟兄们出生入死,不也都是为了和司徒家族共享荣耀吗?二位是凌少爷手下爱将,自然应知唇寒齿亡的道理。任谁做出辜负主人之事,司徒家族绝不姑息!”汤子仰的声音渐渐峻厉起来。
凌郁一直寒着脸在旁作陪,此时冷冷开腔道:“四组的弟兄都是义父精挑细选出来的忠勇之士,不劳汤叔费心。倒是其他闲杂人等,汤叔可要多加叮嘱提点,切莫再出了什么差错。”她说完一甩袖子便走了出去。
徐晖撵上凌郁道:“你又何必跟汤爷这般针锋相对?”
“他管好自己分内之事便可,凭什么教训我们四组的人?”
“你讲话如此不留情面,容易招人记恨。”
凌郁听出徐晖话中含着关切,瞥了他一眼,心头软了,却还犟嘴说:“我才不怕他!”
“汤爷那个笑里藏刀的样儿就叫人受不了!分明是在威胁咱们!”高天插进话来,不小心牵动左臂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凌郁瞅他一眼说:“你这伤口不仔细调理,当心要化脓。”
徐晖接口道:“赶紧去林红馆让骆英给你敷点儿药,正好热闹热闹!”
凌郁的心立时揪紧了。司徒烈扭曲痛楚的脸庞霎时又从记忆深处翻上来,在她眼前打转。愧疚和恐惧占据了她整个身体,她不由停住了脚步。
“你们去吧。我……还有事。”
高天见凌郁神情颇不自在,以为她是知悉了自己对骆英心意而心生不快,便走到近前,向她深施一礼。凌郁不解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高天脸上一红:“高天是个粗人,那日在林红馆酒后无状,举止粗莽,冒犯了凌少爷和骆英姑娘。还请凌少爷不要见怪,更别误会了骆英。我与骆英……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她可是连正眼都不看我的。”
“这是几时的事?我全不记得了,你却还这样放在心上。”凌郁淡淡说道。
“凌少爷若非心存芥蒂,却怎地不肯去林红馆?”
凌郁一怔,冷冷道:“四组事务繁多,我又岂有工夫终日流连酒肆。”
“只是在外多日,骆英必定对凌少爷你牵肠挂肚。凌少爷若得空,早些个去瞧瞧她吧。”高天低声道。
“骆英……你又怎知她心思?”凌郁心尖一颤。
“林红馆里看似热闹,她心里的寂寞又有谁能知道呢。旁人纵然想要与她分担,只怕是徒增她的烦恼。”高天叹了口气。
凌郁扫一眼高天,撞见他眼底诚惶诚恐的怜惜,不由得心中一动,对这粗莽汉子生出许多好感。
司徒峙的贴身仆人老耿从花园深处缓缓走了过来,垂首于丈许外说:“打扰凌少爷,族主请你过去书斋一趟。”
“骆英与我相识多年,她便如我的亲姊妹一般。我只盼她能遇上一人,真心实意地待她,绝不相负。”凌郁低声说完,旋即转身随老耿而去。
司徒峙的书斋永远严严实实关着房门。它神秘,寂寥,就像一颗紧闭的心。每回凌郁轻轻推门而入,都仿佛摸索着要走入义父曲折幽深的内心。
司徒峙招呼凌郁坐下说:“郁儿,来试试这大理滇茶,最宜冬时暖胃。”
凌郁把茶碗送到唇边,轻轻吹散热气,抿了一小口这暗红色的茶汤,一股暖流顺着腔子流进她肺腑里去。她珍视与司徒峙独处的时光,即便什么也不说,只这样静静坐着,恍惚亦能体味到寻常人家的父子亲情。
为着完颜亮的事,凌郁心上对司徒峙起了隔膜,只顾闷头饮茶。待司徒峙终于提到“颜公子”,她却漠然道:“义父说颜公子怎样,便是怎样。”
司徒峙瞧出凌郁眼底的赌气,有些不安,可又有些喜欢。他轻叹口气:“郁儿,有些个情形义父没跟你讲,是存了私心。世间大多事,往往上不得台面,可又不得不为之。你年纪还小,义父只愿你像今日这般干净清爽。”
冬日里吝啬的阳光一反常态漏进屋子里来,落在凌郁脚边,似是春日煦暖。她一颗心悠悠荡起,几乎要贴近她义父深藏的真心。却听他话锋一转,冷不防问道:“在霸州时你和阿晖说,给杨沛仑偷走的那部秘籍落入雕鹏山的深潭里去了。当真如此吗?”
凌郁听义父忽又重提《洛神手卷》之事,心上一惊,缓缓点了点头。
司徒峙审视着凌郁的眼睛:“你把当时的情形再细讲一遍。”
凌郁便又把雕鹏山上许青竹夺画、杨沛仑布阵、众人打斗、冰面破裂秘籍落水的过程重述一遍,跟上次讲的一模一样。
“那潭水有多深?当时没把秘籍捞上来,过后可有法子再捞?”
凌郁内心惊骇,心脏怦怦狂跳,一下下撞在衣襟下的画帛上。她犹豫着说:“那潭水深不可测,据说奇寒无比,当时都找不到,过后再想捞,怕是极难了。”
司徒峙接着又问:“那这些日子你可有发现什么古怪之事?”
“……什么事?”
“比方说,阿晖可有什么跟从前不一样的地方?”司徒峙不经意似地提起。
凌郁摇头只说没有,心却跳得愈加厉害,暗思忖难道阿晖不慎叫义父瞧出了什么破绽?
“他一直都在你左右吗?”司徒峙目光咄咄。
“是,一直在。”凌郁壮着胆子问道:“义父可是觉得阿晖有什么不妥?”
“那倒不是,只是秘籍就这样沉没水中,总让人觉得惋惜。”司徒峙道:“阿晖并无不妥,义父也只是想把每个地方都想周全了。别人终究是外人,也只有你能让我安心哪!”
“义父,你放心。”凌郁话音很轻,心上却异常郑重。
司徒峙悠然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我身边。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娃娃,一晃已长成翩翩少年。”
凌郁胸口一热,忍不住说:“郁儿已然长大成人,义父就把当年的事跟我说说吧!”
司徒峙把脸沉了下来:“才说你是大人,便又跟孩子一个样。整日里胡思乱想!”
“旁的我什么都不想,只求义父告诉孩儿,害我全家的仇人是谁!”
“你忘了我一早说过的了吗?从你一入司徒家族大门,便是我司徒峙的孩儿。从前之事,不过是做了一场噩梦。你这样沉不住气,整日把报仇挂在嘴边,能成什么大事?”
“我只想知道仇人的名字,他们为何要杀我全家?求义父告诉孩儿吧!”
司徒峙脸颊微一抽搐,旋即背转过身,漠然道:“这茶性苦涩,没有咱们苏杭的回味甘甜。我看你也不怎么喜欢,先下去歇着吧。”
司徒峙的背影坚硬如磐石。凌郁沉默片刻,施一礼缓缓退了出来。
凌郁心口堵得慌,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地喘不上气。她飞快地穿过花园,穿过连廊,让风挟着新鲜的气灌进喉咙里来,在她的胸膛里穿梭回荡。凌郁眼中射出匕首般的寒光,里面隐匿着深深的怨尤。每一次她问起仇人,司徒峙都转过身去,对她的苦苦哀求置之不理。她对他渴求的父爱愈多,痛苦便把怨恨扎得愈深。渴望和怨尤如两根纠缠在一起的藤萝,盘根错节,一寸一寸地生长,填满了她整座心房。
返回谧庐,凌郁伏在桌案上,把脸深埋进厚厚一叠宣纸之中。那夹着墨香、略显粗糙的宣纸裹住脸颊,仿佛父亲宽大手掌的轻轻抚摩。她起身研墨,拿起司徒峙所赐的狼毫笔习字,一遍遍临写苏轼的《寒食帖》。当年东坡被贬黄州,穷愁潦倒,君恩断绝。整篇字行笔跌宕起伏,参差错落,于笔端肆意倾诉满怀抱负却郁郁不得志之情。凌郁少女情怀,如何明了苏轼满腔悲凉。她只是深深沉浸于这篇书法之中。每写一字,便把内心的渴望与怨尤融入笔势行走间,将它们埋藏得更深更深。
心不静时当习字,这亦是自幼得司徒峙亲授。凌郁素知司徒峙身边虽有美妾如云,闲暇时最爱的却仍是闭门于书斋内研习书法。她时常见到义父习字,那只握笔悬腕的手永远沉稳,从未有丝毫颤抖。凌郁多么想透过纸背,探求义父的真心。
傍晚时分徐晖来找她,见她仍自埋首习字,便道:“你自个儿闷在这里做什么?骆英直问你怎地没去呢。她与阿天和好了,还亲手给他敷了药。”
凌郁不答话。徐晖瞧出她眼底深藏的胆怯,柔声说:“海潮儿,去看看骆英吧!她很挂念你。”
凌郁往后缩了缩:“我……我不想见她。”
“你还记着那件事?骆英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永远没人知道。”
“没有永远的事。”凌郁小声嗫嚅道。
“那你就躲起来,一辈子不去林红馆、不见骆英了?”
凌郁不作声,过良久开口却问:“你说,骆英会喜欢高天吗?”
徐晖眼前又浮现出那个黄昏里骆英悲伤的脸庞,她满面的泪水模糊了他视线。他说不出话来。
可是凌郁执意追问:“你说她会喜欢高天吗?”
徐晖瞥了一眼她苍白的面颊:“我瞧着骆英对阿天也并非全无情义。你没见他俩在一起有多欢喜热闹!”
凌郁心底隐约升起一丝渺茫的希望。高天是多么磊落的人,好像正午时分一片白亮亮的天光,谁说骆英就一定会拒绝这光亮呢?假若有一天,骆英终于能够忘掉司徒烈,就像他从来不曾存在过……假若他真地不曾存在过……
凌郁正胡思乱想间,忽见徐晖从怀中掏出一只纤小锦匣,放在她手里。打开匣子,里面一根细绳穿起一颗圆润光洁的珍珠。
“一直都想送你样东西。你什么都不缺,我也不知送哪样好。”徐晖脸上泛起一片红:“今儿个经过山塘街,一眼就相中它。掌柜说,这是颗东海珠,经过多少年海潮冲刷,才有了这么好的形状成色。”
凌郁把珍珠捧在手心里,看它周身裹着一层银白的晕,在斜阳中转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宛如一轮明月从海上缓缓升起。四周寂静,天地因赞叹而缄默无声。徐晖给她系上珍珠链子,她背转过身,解开颈上两个扣子,把珍珠贴着胸口藏好。
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好闻气味,温泉一样,把徐晖浑身的血都给滚沸了。他伸手从背后搂住凌郁,嘴唇贴着她脖颈轻声呼唤她的名字,海潮儿,海潮儿。透过层层衣衫,凌郁感觉到徐晖骨骼肌肉的力量和温度,环绕着自己柔软的身体。
他们年轻,并且相爱,他们的身体如他们的目光一般透彻干净。最奢侈的时光莫过于此。
然而回来姑苏月余,凌郁仍未踏进林红馆半步,司徒家族大门都绝少出去。她害怕见到骆英那张红艳艳的俏脸,怕承受不住她直率的目光,更怕在那欢声笑语里窥见她掩藏的悲伤。凌郁惊恐地发现,这悲伤里如今有了自己无法推卸的罪责。
她想消除掉有关司徒烈的全部记忆,就像忘掉其他死鬼那样。可是这个人却梦魔一般,堵在她心口上纠缠着不放。她总是在梦里回到那个阴暗寒冷的山洞,再一次将匕首插入他的胸膛,或者被他扼住喉咙挤掉腔子里最后一口气。有天夜里她又从噩梦中惊醒,再也无法入睡,忽然被一种强大的念想驱使,径自来到司徒烈昔日的住处夏园。
这是司徒家最漂亮的一片庭院,遍植大江南北搜罗来的各色花木,四季花开连绵不绝。门前那棵枝丫繁茂的样树,据说是司徒烈出生那年司徒峙手植,为取一个前程高举的好彩头。连廊尽头搭一座大戏台,曾几何时笙箫歌舞之声夜夜响彻夏园,姑苏城里谁人不知司徒少爷的戏班尽得风流。如今这里陈设未改,只是早已没了昔日的富丽与闹猛。凌郁轻微的脚步声落进园子里,就像沉入了一个不会醒来的熟睡深处,激不起半点回响。
凌郁走进司徒烈卧房,四壁上挂着他收藏的鸟兽标本,月光下栩栩如生,飞禽走兽欢呼雀跃,簇拥为伴。墙角有五只大箱,随手打开一只,里面堆满了家居的长袍、糯袄,行猎的貉袖、紫衫,出游的鹤氅、蓑衣……司徒烈偏爱暖色,凌郁知道这些衣裳大多是镶金的缎子、猩红的织锦、钻绿明黄的丝绸绫罗。他的人迎面走来,太阳光般眩目,让人不得不眯起眼来看。手指滑过这些细腻光滑的布料,凌郁忽然觉出自己的自欺欺人。他当然存在过,他曾如此活生生地存在于这世间。房间里仍充满了他的气息,那样浓烈那样鲜呛,仿佛要把一切都烧着,把一切温暖的和明亮的东西都吸进他身体里去。
凌郁在司徒烈房中坐了整整一夜。当晨曦缓缓漏进窗子里来时,她方看清楚手边锦缎之间裹着一只香囊,里面层层叠叠的繁复花瓣,装满了一朵朵开至最盛的海棠花。她当然知道这是谁人的香囊,这是何处的花朵。那年春天她头回见那一大片盛放的海棠树林,鲜艳到极处,亦绚烂到极处。她心中纵有再多成见,亦不能不为这少年对骆英一掷千金倾下的满腔爱意而撼动。那时候她其实是何等羡慕骆英,她内心里甚至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妒忌。被人所爱是多么好,她愿不惜一切但求能为人所爱,真挚地,热烈地,毫无保留全心全意地。然而情爱恰如鲜花与锦缎年华,最是不能持久。而今花瓣干透了,结成浓烈的墨红色,恰似烫在司徒烈胸口上的斑斑血迹。
我不原谅你,我们永不原谅你!司徒烈在她耳边冷冷地笑。
凌郁心像要炸开了似的,仓皇皇逃离夏园。可这声音整日里都拢在耳边,不许她片刻安宁。她胸口憋闷得慌,无故和下人发了顿脾气,冲出司徒家族大门,一时也不知要往哪里去,便立在门廊下发怔。
“这位公子,外乡人跟你问个路,可行个方便?”
忽从不远处飘来一个悠长的声音。凌郁抬眼望去,只见石桥边站着一个宽袍大袖的青年,手上牵着一匹光亮亮的黑骏马,竟然是义兄慕容旷。
喜悦的潮水一下子涨上来,漫过了内心里起起落落的悔恨纠结。凌郁快步迎上去:“大哥!你怎地才来看我!”
“我在这儿已站了老半天,凌少爷却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哪?”慕容旷脸上满满荡漾的都是笑意。
“我就是在想,这个大哥呀,一回家去就把我给忘在脑后了吧。”
“哪儿能呢?我可还想着你说姑苏小菜的种种好处呢。”
“现下就带你去尝尝这种种好处!”凌郁摸摸大黑马的鬃毛,拉着慕容旷往闹市中去。
两个人亲亲热热地一路闲话,但觉山河锦绣,岁月停顿,人世繁华明亮。
凌郁挑了一家相熟的渔家菜馆,清静少人,鲈鱼脍做得却甚为鲜美。慕容旷夹了一筷,不由赞道:“果然肥嫩细腻,难怪前朝那个张季鹰,一想起这道家乡菜,连官都不做了,千里迢迢辞官归家去了。”
“你且莫急着说旁人。还有一道莼菜羹即刻便上,定教你这个外乡人吃得连家都不想回了。”凌郁抿嘴笑道。
慕容旷与凌郁相对而坐,虽一别月余,却似日日相见般,信手拈起个什么话便畅说不尽。慕容旷讲起归家后被罚闭门思过数日,凌郁不禁莞尔微笑。他却忽敛起笑容,间她可还记得太行山山洞中遇到的那位黄衫女子。
凌郁一怔,凌云的名字几乎便要脱口而出,想起师父嘱咐,才给硬生生咽了下去。只听慕容旷低声吐露:“我知道她是谁了。她便是我娘的孪生妹妹,是我的亲姨妈!”
“你如何得知?”凌郁心中激动,声音微微打颤。
“回家我一问父母便知。她与我爹娘之间也许生过什么间隙,因而约定了不再相见。算起来,他们可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了。我娘亲反复询问姨妈的情形,又是欢喜,又是伤心。”慕容旷顿一顿又道:“过些日子,我要再上太行山去,看能不能寻见姨妈。”
凌郁摇头说:“只怕是难。她是圣天神魔教的教主,别人如何摸得着她的行踪。”
“那也要去找找看!姨妈虽贵为教主,可心上一定很苦。她身边也没有旁的亲人,我该当好好护着她些。”
凌郁眼角发酸,暗想日后寻了机会,总要设法安排大哥和师父见上一面。
他们并肩走在红日西斜的石板路上,说着上一辈的陈年往事,惊奇地发觉自己竟是这般青春年少,而且仿佛永远不会老去。
“慕容兄!”忽见河对岸徐晖正冲他们招手致意,几步跨过桥来:“几时到的?怎地不见益山兄和静眉?”
“午后才到。静眉陪我父母在家抄经文,益山先去江阴看望朋友,这两日便来。”
当下徐晖、凌郁二人陪慕容旷拣了一间清静的客栈安顿下,又在河边寻了处茶坊,望着窗外夕阳尽洒水上,吃一盏七宝擂茶,三人谈天说地,不觉唇齿留香。
“啊哟,这莫不是凌少爷吗?”一个绵甜酥软的女声突然从背后滑来。
凌郁的背脊悄悄一颤,听声音便知来者何人。
慕容旷好奇地转过头去,但见一个俏丽的红衣女郎斜倚在门边望向他们。她虽是盈盈浅笑,脸上却分明含着怨气。
凌郁一直躲着骆英,此时毫无防备之下狭路相逢,心口轰一声响,悬在半空的一块大石终于狠狠砸下来。她起身缓缓走到骆英面前,心上一片冰凉。
“凌少爷这一向公务繁忙,却好兴致在此寻欢!”骆英冷冷挑着眉角。
凌郁上下嘴唇不住打战,一个字也辩解不出。
徐晖拉着慕容旷跟上来,抢过话茬说:“哪儿的话?我们正想去你那儿呢!有位好朋友要给你认识。”
慕容旷含笑向骆英点了点头:“骆英姑娘,慕容旷久仰芳名了。”
骆英睨眼把这陌生男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有些吃惊,又有些喜欢:“你便是那个慕容旷!可你却如何知道我名字?”
“那你又如何知道我名字?咱们彼此彼此,自然都是从你这好朋友嘴里道听途说来的。”
骆英撇撇嘴说:“她这样的好朋友,谁个稀罕?走了那许多日子,回来连声招呼都不打!摆什么臭架子!”
“骆英,我……”凌郁喉咙便住了,再说不出话来。
骆英见她目光凄惶,气不由消了大半:“怎么了你这是?出什么事了?”
凌郁怕泪水马上就要涌出眼眶,赶忙调头要走。
骆英一把拉住她手说:“你做什么老躲着我?”
温暖从骆英手心一脉脉传过来,直冲凌郁眼眶。她全身战栗,心揪作一团,几乎就要管不住自己口舌,想向骆英倾吐一切,忏悔一切。
“瞧你们俩,几日不见便这么多愁善感,叫慕容兄笑话。”徐晖插进话来。
慕容旷虽不知前因后果,也有心打散这欲说还休的紧张气氛,便顺着徐晖的话口说:“我哪儿会笑话?我是看着眼热。到底还是你们俩更要好些!我跟凌郁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却不见她这般想我来着!”
骆英扑哧一声乐了:“嗳你这话说得不公道!她可是成日里把你挂在嘴边呢!”
慕容旷道:“她也时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还有你的林红馆和海棠林。”
“那明儿个去我那儿吧!徐晖,把高天也一并叫上。我烧几样小菜,大伙正好热闹热闹。”骆英咯咯笑着,仿若天边飘下来的一朵灿烂红霞。
徐晖和慕容旷都起了兴致,纷纷说好。
骆英歪头瞟一眼凌郁:“明儿你要是再不来,我可就真恼了你呀!”
凌郁勉力点了点头,把堵在胸口的真相咽了回去。
翌日凌郁随司徒峙出门,便由徐晖陪慕容旷在姑苏城中游览,大家约好了黄昏时分到林红馆见。慕容旷对温婉雅致的姑苏城十分喜爱,每一处都细细把玩。徐晖也难得讨这一日清闲,同好友把臂游逛,心情无比舒畅适意。
他们在春秋时吴王阖间的葬地虎丘剑池旁站了很久。冬日稀罕的阳光松松驰驰地垂下来,给池水笼上了一层光亮的雾气,投射到池壁上,王羲之所书的“剑池”二字闪烁隐约,仿若仙人衣带飘飞,眩人眼目。
徐晖听说过吴越争霸的故事,干将莫邪曾在此铸剑,据说如今剑池下仍葬着宝剑三千。这个传说让所有好武之人来到此地,心中便不由自主生出肃穆敬仰之情。但徐晖想,那些真正的名剑决不会甘于埋身黄土,它们必定仍流传世间,辗转于各个英雄豪杰手中,做出惊世骇俗之举。就像藏在凌郁洞箫里的那柄匕首,晶莹剔透,古意盎然,说不定就是一件出春秋、过战国、手刃王侯将相无数的千秋利器。他转头见慕容旷脸色庄严,望着一池碧水出神,不由想到他父亲那柄令人为之惊泣的湛卢宝剑。那柄剑,黑湛湛寒光四射,带着桀骜,透出杀气,不知曾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暗嵌着多少代的故事。
慕容旷也正念及湛卢,继而想到父亲慕容湛。凌云说湛卢是慕容湛的灵魂,人们一见这柄剑便会因想到他挥剑的动作而悚然战栗。慕容旷竭力想象父亲年轻时的形容举止,才发觉自己对父亲的过去知之甚少。令他迷惑不解的是,这柄曾和父亲如影随形的湛卢剑,却长年被锁在空寂的幽谷深处。父亲是借此舍弃了他过往那副沾满了血腥和传奇色彩的灵魂吗?
他不禁想起十几岁上头一次独自出门游历时,父亲曾对他说:“出门是好事,少年人正该多看看山川锦绣,天地宏阔。然而到外面去,不要给别人蒙蔽了眼睛,要透过自己的心去看。不要受外物牵制,要高高兴兴做你自己。这是很难的,可也是最最要紧的。”这话他听不大懂,可一直牢牢记在心上。现下回想起来,是否父亲正是为了做他自己,不受一柄剑、一个身份的束缚,才把湛卢深藏了起来呢?
慕容旷信马由缰正想着湛卢和父亲的事,忽觉脸上一暗,抬眼望去,几只雪白的苍鹭呀呀叫着从头顶掠过,翅膀划过优美的弧线,轻轻一点,落在不远处竹林高峭的枝头。它们不避人,亦不理人,直是旁若无人,攀着竹枝微微摇摆,背靠朗朗青天,那副悠然自得的潇洒似有仙风道骨。
遥遥望着它们,一股巨大而深湛的喜悦在慕容旷心底逐渐漫溢开来。父亲的话回荡在这个明澈的冬日,显得格外清晰透彻。他就要在这无限尘世间发现他自己,做他自己,这比什么都更要紧。
午后徐晖和慕容旷闲逛在繁华的七里山塘。慕容旷欢喜看身旁这些摩肩接踵的吴越人,欢喜他们个个怡然自得,行走起来往若飘风,明明是市井集市,却又似不识人间烟火。这种人世风流如此让人着迷。
姑苏自有它一种魔力,徐晖想也只有这块明丽富庶之地,才孕育得出司徒家族这般阔绰、傲岸而令人向往的传奇世家。然而这谦谦君子的面纱不能够掀开,那下面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夜。是不是所有为人顶礼膜拜的伟岸背后,都有令人不忍卒睹的疮疤?
徐晖背脊上一阵发冷,不愿再深想下去。他见店铺里的姑苏绣品甚是精美,便张罗着给慕容旷看。无人应声,他一调头,才发觉慕容旷已不在自己左右。遍街人潮涌动,根本不见慕容旷的踪影。徐晖料他定是被什么好玩意儿绊住了眼睛,于是沿原路折回去寻。
走在街上,斜阳正好,清清淡淡揽住海涌山腰系。徐晖搜寻着慕容旷,眼前忽一亮,映入一个熟悉的背影,乌发深垂,罗裙摇曳,却是多日未见的司徒清。徐晖心上轻轻一颤,这个少女就这样安静地走在闹市中,整个世界都不能惊扰她的寂寞与沉静。他真想从后面叫住她,像往日那般微笑着唤一声“小清”,但微一踌躇,还是停下脚步,佯装赏玩街边字画,心中忐忑懊恼。
再抬眼,那个清丽的身影已如一只飞鸟消失在青黛的天边。绛红色的夕落中却见慕容旷随着人流款款而来。徐晖忙迎上去:“慕容兄,你跑哪儿去了?”
“适才只顾看风景落下了。”慕容旷眼中浮着一个异常温柔的微笑。
“瞧你这么高兴,可遇见什么好玩之事了?”
“怨不得人家说姑苏是人间天上。我都想搬来此间常住了。”
“这儿就是小桥流水的景致,看多了便也没什么新鲜。”
“这小桥流水里才显出姑苏的真性情来。”慕容旷脸上笼着一层光,声音也更柔和了:“便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遇见真正的江南女子。”
“那你且说说看,你遇见什么真正的江南女子了?徐晖睨眼笑道。
“适才我看见一位姑娘,她独自走在街上,没有女伴,也不与人讲话。有暖红的夕阳笼在她肩头,好像一对鸟儿的翅膀。”慕容旷喃喃说着,目光投向垂满夕落的山塘河。
“她人长得一定很美吧?”
“让人想起白色莲花。”
提到莲花,徐晖便不由想起恕园里盛放的一池白莲。司徒清该就是这样一个真正的江南女子,温婉,平和,身上又有种矜持的力量。他内心里忽然揪起了火烧火燎的愧疚与深切的情谊,所有混沌交杂的感情如放了明矾的浑水,霎时分明透彻。他挂念她,又唯恐辜负了她。这不是恋人之情,然而这感情原本就更加纯粹简单。我为何要躲开她呢?她是我的挚友,我永不背弃的挚友,他对自己说。
如此释怀,徐晖心上顿觉爽利,拍拍慕容旷肩膀道:“你若是动心了,不如便留下来。姑苏城也不大,多走几趟这七里山塘,兴许哪日还能遇上。”
慕容旷也不答话,自顾自地微微含笑。
徐晖心头一动,不经意似地问道:“慕容兄可有心上人吗?”
慕容旷微微一怔,过片刻方道:“曾经有。”
“能得你倾心,想必是世间稀有的女子。”
“却不知她的夫君,前世修了何等福气。”慕容旷轻声喟叹。
“她……已有夫君?”徐晖吃一惊。
“到如今,她出嫁已有六载。”
“她若真心待你,又怎会嫁与他人?”徐晖不解地问道。
“世间有些事,却是身不由己。我与她身份悬殊,她是官宦人家的千金,一早便被父亲许给了同僚的公子。”
“你武功高强,当初何不带了她远走高飞?”
“我若要她随我浪迹天涯,便是要斩断她与家人的骨肉亲情。她纵肯与我走,也不会真正快乐。便如她亦知我不能为她堕入仕途,若勉强为之,必苦闷郁郁。”
“那你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做了别人的妻子,难道就不伤心难过?”
慕容旷低头不语,过良久方道:“每年我都会去一趟临安,远远地看上她一眼,得知她一切安好,便也安心了。”
徐晖不想竟而触动慕容旷的伤心旧事,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两人便都沉默了下来。
远处有游子打扮的人牵马过桥,嗒嗒的马蹄声踩碎了满地斜阳。徐晖目光从那人身上掠过,不由睁大了眼睛:“嗳,那不是益山兄吗?”
慕容旷顺着徐晖所指方向望去,果然见是龙益山。二人追上去,从背后扯住他行囊。龙益山挥拳正要打,看清是他们两个,顿时乐了。
“益山兄,你来得可真巧,咱们正好一块儿去个好地方。”
当下徐晖带路,和慕容旷、龙益山二人往林红馆去。海棠树尚未到开花季节,只有些残叶贴在树枝上。然而那一片枯败的林子仿佛隔出了另一方世界。此处天地岑寂,只有归巢的鸟雀扇动着翅膀从头顶掠过,它们啾啾的歌声随着晚风在树梢间回旋。徐晖三人也都随之缄默,草叶间湿凉的露水沾着足底,洗去他们在尘世中沾染的尘垢。走出树林,傍水而建的林红馆便撞进眼帘。
大片晚霞像骆英的百褶石榴裙,在金灿灿的水面上铺开,再投到墙壁上,整座木屋就被涂上了一层奇异的绝艳之色。波光粼影在木墙的纹路间摇曳,笼着金红色的光,仿若幻想中的仙人幽居。
慕容旷和龙益山不由屏住了呼吸,连徐晖都像是第一次来时般震撼。他们走进林红馆,骆英正从后面的厨房里转出来,短袄旋裙,高挽袖口,露出半条浑圆光润的臂膀,水淋淋的手里提着几根青菜。
慕容旷深施一礼道:“武陵人误入桃花源,叨扰了!”
骆英笑盈盈地撩了撩腮边碎发:“武陵人来得正好,一淘进来帮忙吧!”
三人随骆英进了厨房,高天正把两条鲢鱼摔在案板上准备片鱼鳞。徐晖给大家相互引见,几个年轻人三言两语便即熟络。
骆英忽皱眉道:“咦,凌郁呢?怎地又没来?”
徐晖忙说:“她白天出门办事,说好了一会儿自己过来。”
像是回答他们对话似地,门帘一卷,凌郁的声音便飘了进来:“老板娘请客,我哪儿敢不到?”
骆英眉头一松,一把把凌郁拉进来,亲热地命令道:“凌少爷在家有人伺候,在我这儿可也不能吃白食!喏,这个糯米糕你来做!”
凌郁答应着,解了斗篷,卷起袖口,把手泡进水盆里洗了洗。徐晖瞥见她的手指和腕子在清水中波动,如同两尾银鱼,整颗心就像这水纹般荡漾开去。
骆英给每人都分配了帮厨的活计。本以为这几个大男人粗手笨脚,肯定只有引她嘲笑的份儿,没想到他们竟都做得十分仔细,尤其是龙益山,刀法工整,倒像是轻车熟路。骆英夸龙益山肉切得精细,龙益山红了脸只闷头择菜。慕容旷揽过话说:“益山可是我娘的高徒,是我们家响当当的二厨!我娘的好手艺我跟静眉都没学来,只有益山一点就通!”
大家惊奇地瞅着龙益山,如若慕容旷不说,当真瞧不出来这个高大憨实的小伙子竟有如此内秀。凌郁强把满腔负疚挤到内心最幽暗处,竭力融入这轻快的气氛中来。她庆幸与慕容旷同来的是龙益山而非黎静眉,那个咄咄逼人的小姑娘总能看穿一切,让她浑身不自在。
晚饭准备就绪,徐晖张罗着摆桌子。骆英却摇头道:“这顿饭我们不在屋里吃。”
“这大冷天的,不在屋里吃?难道要到屋外头吃?”高天奇道。
骆英狡黠地眨眨眼睛:“你们随我来便是。”
几个人的好奇心都被勾了起来,随骆英从厨房后门出来,只见水边泊着一条乌篷船,船身开阔,足够他们六人栖身。徐晖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想在船上吃呀!”
凌郁会意地笑道:“这片水一直通到太湖上去。我们可以边吃边赏湖上月色。骆英,真有你的奇思妙想!”
“那还不赶快把东西都运上船?”骆英招呼说。
大家都被这个主意鼓舞了,兴冲冲地把酒菜碗碟一一送入船舱。骆英点燃船舱中央的炭火炉,人人脸庞都被映成红彤彤的玫瑰色。
几个男子汉都自告奋勇去摇船。凌郁却道:“还是我去吧,你们也不识得水路。”
“凌郁说得是,你们就别逞强了!”骆英推一把徐晖:“嗳,你去给她搭把手!路不近呢!你也正好跟着学学!”
凌郁立于船尾,执木橹微一用力,船儿便贴着水面缓缓荡了开去。进入较开阔的水面,她将木橹交由徐晖。徐晖臂力更足,但他才一接手,船身就歪了,斜刺里向着岸边石阶撞去。一船人惊呼声里,凌郁奋力扳过船橹,船才擦边折回河心。凌郁教徐晖用木橹在水中调节船行方向的技巧,徐晖再掌舵,船总算能够七扭八歪地向前蛇行了。他全身绷得僵直,不敢稍有松懈。
凌郁和徐晖交替摇橹,在裹着寒雾的水上穿行。但听骆英倚在船头有一搭无一搭地哼着小曲,年少当及时,嗟跎日就老……歌声缥缈,不断盘旋低回。
他们迎着落日向西划去,晚霞却退得更快。天宇拉开湛湛夜幕,地形变得繁复曲折。凌郁执橹穿过狭长的水路和迷宫般的芦苇荡,终于划进一片波澜起伏的开阔水域。她宝蓝色的斗篷被晚风鼓起,像一片湖水飞到了空中。
“到太湖了。”凌郁轻声说。
徐晖望着这片开阔浩瀚如大海的水域,一时说不出话来。凌郁和他并肩站着,望向壮阔的湖面,真想把心掏出来,放进太湖的水波里,一股脑洗掉所有烦恼,从此心神俱澄澈。
正此时,月亮从水面上升起来了,无声地跳耀,投下万缕柔和光芒,为黑色的太湖披上了一层银纱。这月光充满了温柔的力量,霎时把凌郁震惊了。她心神澎湃,仿佛即刻便要抓住这力量的隐秘源泉,那里深藏着《拂月玉姿》的精髓与灵感。
沐浴在这纯净无瑕的月光中,徐晖情不自禁扬起头,想让自己和月光融为一体。他爱月亮生于黑夜却不隐匿于黑夜的尊严,爱她冲破重重帷幕放射光芒的力量。他更爱月光照在凌郁光洁的额头上,她的脸庞如白玉神像,似乎蕴藏着天地间最珍贵的秘密。
“说书先生讲的西施与范大夫泛舟太湖,便是如此吧?”
凌郁歪着头,眨眨眼睛说:“只是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装了这一整船的朋友。”
这个回答真是妙,徐晖忍不住笑了。同是这千古不变的湖水和月色,他们不但与恋人共赏,还有良朋挚友相伴左右,这不是比当年范蠡和西施更了不起么?有那么一刹那,徐晖觉得自己似乎窥见了比他人生理想更高的意境。但那意境太模糊缥缈,惊鸿一瞥般打个闪亮,即又沉入水下隐匿不见。
“嗳,进来吃饭喽!”骆英探出头来喊。
徐晖回过神来,和凌郁矮身进了船舱。炉火烧得正旺,两侧的小窗都支起来,可以望见太湖月色,却也不嫌寒冷。一桌菜肴都摆好了,醇香的冬酿酒温热了尚未饮,每个人的眼里已然醉意荡漾。如此静谧的太湖,这般柔软的月光,可以尽情挥霍的年华,让人如何能够不深深沉醉?
慕容旷和龙益山先斟满了酒敬骆英这番盛情款待。骆英托着酒盅,仰头一饮而尽,脸颊上各簇着一团红晕,更添几分妩媚。
“主人算是略尽了地主之谊,贵客总也要有些答礼吧?”骆英支着头,调皮地为难他们说。
“主人说得极是。不过客人既不会烧菜,也未及带上家乡土产,可真是过意不去。那我只有胡乱弹奏一曲,权且算作答礼吧!”慕容旷从身后琴袋里取出琴来,转向凌郁道:“二……二弟,我们很久没一起合奏了,你可带了箫来吗?”
凌郁从腰间抽出洞箫,走到慕容旷身旁。慕容旷望着窗外略一沉吟,左手按弦,右手轻拂,一曲《水调歌头》便流水般淌了出来。凌郁把箫凑近唇边,从丹田里送出一口气,幽远的箫音融入了空阔琴声,正像是湖水上缓缓升起一轮明月。在座几人都听得入了迷。
重复上阙曲调的时候,骆英的歌声缓缓加了进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徐晖他们平日里常听骆英哼小曲,歌声酥软甜腻,撩人心弦,然而这一曲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却唱得清越悠远,荡气回肠。骆英唱着曲,仰脸望向窗外,双臂微微张开,仿佛要展开翅膀飞到月亮上去。坐在对面的高天默默望着她,心口上烫极了。就在这个瞬间,他恍惚拨开重重云雾,触到了她的一颗真心。
琴声、箫声与歌声相互交融,化成风汇成水溶成月光。徐晖望着窗外湖面,眼前渐有些模糊,似乎看到明月幻化成一片片白色的光粒落入太湖。这么快我便醉了么?徐晖睁大眼睛望出去,那白色光粒竟愈发清晰了。他不禁脱口喊道:“下雪了!”
大家纷纷向窗外眺望,果然见到细小的雪粒在空中飞舞。江南甚少落雪,此刻晶莹的雪粒细细密密顺着月光,从天上旋舞而下,为太湖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织毯。水波起伏,掀起白雪下黑玉般的湖水,仿佛皑皑白雪闪耀在山峦层叠间。而那一轮明月仍挂在天上,慷慨地洒下一波一波银色月浪。
他们雀跃着奔出船舱,全都喜欢地伸手去摸月光里的雪粒。慕容旷吞了一大口酒,那温辣流进肺腑,滚热了全身。他索性抱琴席地坐在落雪的船板上,拨出一段随性而作的曲调,和拍唱道:披君貂襜褕,对君白玉壶。雪花酒上灭,顿觉夜寒无。
这是李白在秋浦清溪的一个雪夜与朋友饮酒时所作的五言诗,诗中所写跟眼前情景十分切近。
大伙都称好,凌郁却迟疑着问道:“大哥,这唐诗也是可以入歌的吗?”
相较于谱曲成歌、在市井流传的阙词,绝句律诗一向被看作是文人雅物。慕容旷如此即兴而歌的确是不合规矩,因而凌郁有此一问。
慕容旷睨眼道:“那些酸里酸气、假道学的诗大概是入不了歌。不过我想李白的千首诗篇就是为了大声吟唱的。他写诗的时候,应该是一手握笔管、一手持酒坛,兴起处还会抽出长剑,借着酒劲在月光下舞弄一番。”
徐晖不懂得这些个文人规矩,但他喜欢慕容旷歌中的惬意与爽然,遂接口道:“喝酒时写的诗,当然就要大声唱出来了!”
“可不是吗!李白这个人,诗里写得最多的就是三件事,喝酒、云游、交朋友。人生就该当是这般痛快。”慕容旷扬声道:“益山,记得去年咱们还把《将进酒》编成歌来唱吗?”
龙益山笑道:“是呀,当时你抚琴,我击鼓相和,可真痛快极了!”
“好哇,再给我们唱一次吧!”骆英欢呼着说。
“不过是唱着玩的,况且……又未曾随身带着乐器。”龙益山脸上滚过一层微红。
“就用这个!”骆英伸手把船桨递了过去,拍拍船舷道:“敲坏了不用你赔!”
慕容旷散开手指,哗啦啦拨开七弦琴,琴声铮铮在寂静的月夜中格外清亮。他换了徴调,仰头唱道:君不见,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龙益山拿船桨按节奏敲击船舷,初时尚颇拘谨,随着慕容旷琴歌之声渐强,敲击之声也越来越有力。终于他自己也张口与慕容旷一起放声高歌。慕容旷瑶琴亮烈,龙益山木桨古朴,慕容旷歌声绵长,龙益山歌声沉厚,两人相互应和,气势如虹。
听着这激昂浑厚的歌调,徐晖和高天只觉得血脉贲张,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喷涌而出。他们虽然记不全诗句,也情不自禁跟着曲调用鼻音哼颂,和成雄浑磅礴的山河背景。骆英亦加入进来,她的女声清丽高亢,环绕在男人们的歌声旁盘旋而上,直绕云霄。
凌郁自小受的诗书教育甚为端正严谨,但经慕容旷他们这样一唱,她也恍恍觉得,李白这首《将进酒》,原本就该如此和酒而歌。于是她不由自主拿起洞箫放到唇边,轻轻吹出畅饮欢歌之后的沉郁底色。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一船年轻人浑身都是气力,只愁没地方挥霍。他们闪着亮光的年华好像一片大洪水:“哗”一浪冲开了太湖的清冷与寂寥。
温过的冬酿酒后劲十足,慕容旷的醉意上来了,挨着凌郁喃喃自语:“我爹跟我说,人年轻的时候哇,都喜欢李白。李白就是什么都想管,什么又都不顾……什么都喜欢,什么又都不满……结果他一辈子……一辈子都又是大欢喜,又是大愤懑……
凌郁胸口热烘烘地,话便也多起来:“我义父就顶不赞成我读李白。他说李白做人太不管不顾,这人不是活在人世间,他是……他是活在天地间!因此上这么多年,也才出了这么一个李白……其他人,活在人世间,就不能不管不顾……就成不了李白……”
慕容旷用力摆摆手,大声说:“……他们说得也不尽然……我便活在人世间,也……在天地间……”
徐晖仰面躺倒在船板上,望向天上大而明净的月亮,眼中雪和月、天和水渐渐不分彼此。他的胸口像被什么打开了一样,有说不出的痛快,又有说不出的凄凉。
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夜晚。他们尽情地饮酒放歌,歌声在浩荡寂寥的太湖上飞扬,流传千里不散。徐晖心头惘然若失。他似乎预见到了这是最后一次欢聚,洁净如雪的友情将从此蒙尘,清亮如月的青春将随之流散。
司徒峙从未见过凌郁如此放纵地泄露内心感情,这烈火般的告白与哀求直令人畏惧。
他眼中闪过一刹那的疼惜与犹豫,
但终于锁住了眉头:婚礼年后就会举行,此事已没有回旋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