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拆局

凌云所赠药丸颇有成效,慕容旷所受内伤很快即趋痊愈。他回想当时在山洞中的情形,愈加肯定这位黄衫女子对自己并无恶意,反多有爱护之心。她竟然跟母亲的容貌几无二致,而且显然是父母故交,却怎么从未听双亲提起?这疑问在他心头不断盘旋,他恨不得即刻向父母问个明白。

几人见慕容旷的伤势渐愈,便启程折返。凌郁每晚修习《拂月玉姿》,理解愈深,疑难愈多,只盼再与凌云相见向她讨教。

一行人途经易州,在寒风凛冽的易水河畔驻足远眺,不由遥想起战国末年荆轲从此地启程赴秦行刺时,那一去不返的悲壮豪情。

这真是肃杀之地。凌郁的匕首在怀中蠢蠢欲动,似乎要撞破箫壁破茧而出。她将洞箫按在肋下,沉吟道:“假若当年荆轲行刺成功,世上就不会有始皇帝,自秦汉以来的世事便都会不同。或许今时今世不过是一种巧合与偶然哪”。

慕容旷接口说:“可再想想却也是必然。即便荆轲杀了一个秦王赢政,早晚还会有另外一个人冒出来,灭六国,统一天下。这不是荆轲一己之力能够改变的”。

“倘若荆轲启程前便能够预见结局,知道他必定会失败,他还会去吗?”龙益山问。

“若是一早知道了,怎么可能还去送死?”黎静眉抢先说。

“也不一定。也许明知道成功不了,还是会去。”徐晖沉吟道。

黎静眉不解地问道:“明知是死路一条,还去做什么?”

“荆轲是一名刺客,可那还不够。他要成为最了不起的刺客,天下独一无二的刺客,就要做天下绝无仅有的事情去成就。我想,他不是为着秦王去的,他是为着他自己。成也好,败也好,生也罢,死也罢,在他启程的那一刻便已无关紧要了。要紧的是,他获得了永远的荣耀,他成了古往今来谁也没法超越的刺客。”

几人被徐晖这番论调和气势镇住了,一时谁也说不上话来。凌郁忽想起他曾铁铮铮说要成就大事时的语气神情,便和此刻一模一样。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在内心里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压住她胸口,让人喘不上气来。

“为了荣耀去送死?划不来,划不来!要是我才不干呢!那么多好玩事儿还没做,我才不要去白白送死!”黎静眉摇头说道。几个人顿被她这一派天真烂漫给逗笑了,原本凝重的气氛便也随之烟消云散。

晌午进城吃饭时,凌郁伺机联络上风族兄弟,收到司徒峙要他们立即赶赴霸州与他会合的密令。凌郁心头一沉,当下只得推说家里生意有事,向慕容旷三人辞行。大家相处了这许多时日,骤然间说要分别,都觉得十分不舍,连对凌郁心存芥蒂的黎静眉也无端生出一股凄凉之感。

凌郁与人相处向来淡漠,此时心中竟也有许多惆怅,强笑着邀慕容旷他们日后到姑苏做客。慕容旷不愿徒增伤感,故意说笑道:“自然要去,到时候少不得让你俩做东。不过现下我第一要紧的就是把这湛卢给踏踏实实地护送回家,免得它再惹是非”。

徐晖把慕容旷单独拉到一旁,从怀里掏出《飘雪劲影》说:“慕容兄,这些日子多蒙你相助,《飘雪劲影》上所写的都已经印在我脑子里了。这东西我带在身边难免为人窥见,生出许多事端。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妥,便想把它托你保管,不知道你肯不肯”。

慕容旷接过画帛来说:“那我便把这手卷存在幽谷家中。你几时愿意,都可以来我家取走”。

几个年轻人互道珍重,各自别去。徐晖和凌郁快马加鞭赶到霸州,驰进市镇,在一家不甚起眼的当铺门口停下。店老板从屋里探了个头,瞥见凌郁,赶忙躬身迎出,把两人让进后院。徐晖这才发现,这家门脸寒酸的店铺后面竟别有洞天。能够在雕鹏山的势力范围内安插如此精巧的落脚点,司徒家族的缜密令人叹服。

两人穿过花园,远远望见司徒峙端坐于后堂主位上。凌郁一颗心顿时狂乱地跳起来,双腿沉重几乎迈不动步子。她不由得喃喃嗫嚅道:“阿晖……我怕……”

徐晖轻声耳语:“别怕,有我在”。

情势已不由人再踯躅,二人走到门口站定,一齐拜倒行礼。

司徒峙屏退左右,单刀直入便问:“听说秘籍遗失了,是怎么回事?”

凌郁不敢正视司徒峙双眼,垂首把雕鹏山上许青竹偷窃秘籍被杨沛仑设局围攻一事转述一遍,单略去了他们营救黎静眉以及司徒烈现身抢夺秘籍之事。

司徒峙眼睛定定注视着墙上一幅山水画,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司徒峙的不置可否最令人惶恐。徐晖和凌郁拿不准此番话里是否露了破绽,都屏住呼吸,手臂上毛孔张开,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依你们看,杨沛仑可已学了那秘籍上的武功?”过了良久,司徒峙突然开口问道。

徐晖刚想说一句“不曾学得”。话已含在嘴里,猛然他觉出不妥,硬生生改口道:“属下愚笨,不知那秘籍上所载是如何厉害的武功,委实瞧不出杨沛仑身上功夫有何特异之处”。

“郁儿你看呢?”

“义父恕罪,孩儿也瞧不出来。只知杨沛仑出手刚猛,力道十足,与从前相见时似乎并无不同。”

司徒峙淡淡一笑:“原也怪不得你们。你二人年纪尚轻,自然不曾见过这绝世武功。就连我也只领教过‘飘雪劲影’的厉害,‘拂月玉姿’却只远远见过几回而已。不过这套武功走的是飘逸一路,讲求以柔克刚,与老杨那种刚猛打法全然不同。他那种粗人,原也不配练这绝世武功”。

徐晖暗叹,险些着了族主的道儿,口中却道:“看来他与秘籍终究无缘,虽抢得一时,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卷秘籍掉进深潭之中”。

“雕鹏山的深潭当真竟有那般深冷邪门,秘籍掉进去便再也捞不上来了?”司徒峙狐疑地问道。

“是。杨沛仑派了三名最好的凫水高手下水寻找,都未能找到。其中一人还搭上了性命,淹死在深潭里面了。”

“杨沛仑费尽心机,好容易把秘籍弄到了手,却又保不住它,还平白惹得江湖上无数人红了眼!真是有意思呀!”司徒峙睨眼冷笑。徐晖和凌郁才悄悄松了口气,却听他又问:“你们在雕鹏山,可有遇到别的什么人?”

“……什么人?”凌郁唇齿一寒。

“我怎么听说,秘籍之事把圣天神魔教教主都给惊动了,好像还专门派了座下使者前去寻访。你们却没见着么?”司徒峙伸手理了理衣襟,有意无意地问。

凌郁身子打晃,整颗心不住战栗,司徒峙似已踏进了真相的边缘,只差一步便要揭开黑暗的蒙布,把她这个凶手推到白花花的光天化日之下接受刑罚。被发现前的刺探是对罪人最大的折磨,她几乎捱不住,直想匍匐在地,供认一切。

就在此时,徐晖接口道:“圣天神魔教也派人来了?我们倒没见着。这回雕鹏山可更热闹了”。

借着说话的当儿,徐晖飞快地扫一眼凌郁,见她双颊惨白,身子微微战栗,不由暗自捏了一把冷汗。幸而司徒峙并未留意这些。他目光划过徐晖和凌郁,投向院墙外天空青蓝一角,一声叹息含在喉咙里:“这么大的事,她可会亲自回来一趟呢……”

徐晖和凌郁听不懂族主所言何意,全身绷紧了等候发落。终于听得司徒峙说道:“你们连日赶路也辛苦了,先下去歇息吧。等会儿子仰到了,还有一位贵客要你们认识”。

两人告退出来,到侧面厢房安置。徐晖给凌郁倒了一杯茶,压低声道:“你怎么啦?适才我真怕给他瞧出古怪来”。

凌郁端起茶杯抿了口水,茶碗擦着茶托铮铮颤抖。徐晖握住她手腕:“你不说我不说,他永远不会知道,谁都不会知道”。

凌郁失魂落魄地闷头坐着,怔怔不语。

这时候,脚步声由远及近,店老板在门外恭声说:“凌少爷,汤爷到了。主人请两位过去叙话”。

徐晖和凌郁开门出来,在廊下见到汤子仰和他手下几名威猛武士,相互施礼寒暄。徐晖看到高天也在其中,心头一喜,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高天乍见徐晖也颇为惊喜,但他眉头微锁,像是为了什么事情烦恼。

一入后堂,只见司徒峙旁边端坐着一位跟徐晖年纪相仿的青年。他身穿滚了金线的裘皮长袍,左手食指上戴着一枚圆润的蓝田玉戒,皮肤黝黑粗糙,但整个人神采奕奕,贵气之中透着精干,精干之中又流露出几分凶野强悍。他身后站着两名侍从,衣着也都颇为考究,腰间佩着明晃晃的短刀。徐晖和凌郁见了,都在心里揣测这青年是何许人,怎么摆这么大的架子,连司徒峙对他都似乎格外恭谨。

“郁儿、阿晖,快来拜见贵客颜公子!”

听司徒峙话口,这年轻人必定大有来历。凌郁和徐晖上前拜倒施礼,暗自都留上了心。

司徒峙向那位颜公子说道:“公子,这两个是我的得力属下。有他们在身边保驾护航,此行你尽可放心”。

颜公子微微点了点头:“如此有劳司徒先生了”。

徐晖和凌郁悄悄递了个眼色。这位颜公子一开口,他们便听出他不是汉人,虽然汉话讲得颇为流利,但语调的抑扬顿挫生硬刻板,一听便是后天学成。他们心中都存着疑惑,此人是谁?他究竟是何身份来历?为何司徒峙会对他如此恭敬?

晚上徐晖把高天拉到自己房里:“阿天,那个颜公子是什么人?”

高天压低声音说:“说不好,不过我琢磨着,他一准是女真人”。

“啊?你怎知道?”徐晖吃了一惊。

“这次我被派到北方,先是刺探雕鹏山动向。前些天接到指令,继续北上,中途与汤爷会合,上燕京接这个颜公子。你想,燕京是什么地方?那是金国的南都城,重兵把守,有身份地位的都是金国贵族。汤爷交代说颜公子是北方富商。可我看颜公子在那儿威风八面,出门前呼后拥,绝不是平常的商贾之人。我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他不但是金国人,兴许还是金国的皇亲国戚,要不然哪能有那么大的排场?”

自打在临安看了司徒峙给韦太后的密函,徐晖便已知悉司徒家族一直暗中与女真人往来、从中牟利之事。听了这番话,再回想颜公子的形容举止,他更觉高天的推测很有几分道理。倘若不是一位身份特殊、与司徒家族利益攸关的人物,司徒峙何至于如此礼重一个年轻后生?但若这颜公子真是金国贵族,那他们此行岂不就成了敌国的跟班走狗?

徐晖心里翻腾着这些事,也不便告诉高天,见高天沉着一张脸,便转口说:“怎么了你?还在与骆英怄气?”

高天摇摇头:“怎么会?这些天我早想明白了,她不喜欢我,总不能强求。她心里头肯定有许多的苦。我只要好好做她一个朋友,护在她左右。若她许,就帮她分担些个。如此便好”。

徐晖心想,高天果然有一份天高地阔的胸怀,只盼有朝一日骆英或能感知。他拍拍高天肩膀:“既然想明白了,干吗还黑着脸?”

“不是为了这个。”

“那为了什么?”

“我可不愿意给金狗当奴才!他们跑到中原,杀了咱们的人,抢了咱们的地,好好一个开封府,皇帝老儿都给掳走了!好好一座洛阳城,凭什么给人家吆五喝六!若我再低眉顺眼地给他们当马骑,那我成什么了?”

徐晖截住高天话头:“小声点儿,别给旁人听见了!现如今咱们身不由己,主人想干什么,咱们能不跟着么?”

高天横了徐晖一眼:“你忘了吗?咱们投奔司徒家族,是要做一番光明正大、让人高兴的大事,可不是要被人牵着鼻子走,没有自个儿主心骨!那样跟当杀手还有什么分别?”

徐晖沉默了。他承认高天说得对,可这世上的事情往往不能够两全,想要出人头地、有所成就,便难得随着自己的性子,更难得欢欣鼓舞,畅快淋漓。他听出高天话里含着责备,忽然觉得自己和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之间,隐隐绰绰出现了一道裂缝,就像雕鹏山上那深潭冰面上的裂缝,并不宽,只窄窄一条,然而稍加用力,便会呼啦一下撕裂开来,现出其下望不到底的深渊。

高天走后,徐晖心里堵得慌,便到院子里透气。干冷的风不住往他脖颈里灌,冻住他的胸膛。不多时见凌郁的修长身影从正堂穿过来,走到他近前来:“这么冷的天,做什么一个人站在外头?”

“你去你义父那儿了?那个颜公子……主人说什么了?”

“义父只说颜公子身份尊贵,此番要去江南,让我们一路严加保护,千万不能出差错。”

身份尊贵,严加保护。徐晖痛苦地深吸口气。他多希望能得到一个不同的答案,然而凌郁的话再一次夯实了他和高天心头的揣测。

“他是女真人!”徐晖狠狠地低声说。

“这我猜到了,十有八九他还是金国朝廷派来的。”

“你义父做什么非要跟女真人掺和到一块儿!”他不禁怨怪。

“司徒家族愿意跟谁来往便跟谁来往,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凌郁的目光漠然而空洞。徐晖隐隐感到,他们之间竟仿佛也隔开了一道窄缝,明明近在咫尺,却无法相互望见。

徐晖生长于中原,自小见多了女真人耀武扬威、烧杀掳掠,心中的反感憎恶异常真切。而凌郁是江南水乡间长起来的孩子,她熟悉的生活是朝廷带着民间的一片歌舞升平,是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富贵华丽。外族的攻城略地于她更像是史书里的一段记载,汉人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抵抗亦不过是茶肆里听来的一段闲谈。虽然明知这个自白山黑水之间而来的野蛮民族是仇敌,但她没有切肤之痛,便也没有徐晖那般深切的痛苦与矛盾。在司徒家族灌输的教育里,这原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属于汉人的土地被女真人夺了去,与其斥责抢夺者的贪婪与凶狠,不如责怪自己人的软弱可欺。

凌郁和许许多多像她一样的年轻人,勉强生吞活剥着他们没有经历过的历史。颜公子究竟何人只是一片小小的阴云,从她心上轻轻拂过。所谓民族仇恨带来的震动,其实尚不及苦苦揣测为何颜公子的身份来历义父对她只字不提,司徒家族与金人暗中往来一事也避讳莫深,把她当成外人一样瞒着,反倒是汤子仰成了知根知底的心腹。

幼时的家庭变故为凌郁打造了一副漠不关心的外衣,皮子是寒冰,里子却布满毒刺,深深扎入她灵魂。这颗敏感的心需要强大无遮拦的深情厚爱去温暖。她近乎偏执地想赢得司徒峙最纯粹彻底的父爱,然而如今,他竟然把自己当作是外人一样地防着不信任,这让凌郁感到分外伤心。

在霸州这一夜,大家都不好过,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翌日清早,司徒家族一行便启程南下了。为避人耳目,司徒峙、颜公子及其贴身侍从都乘马车,司徒家的武士们也一改威风凛凛的招摇,收敛锋芒,素面朝天,扮作寻常人家的扈从。徐晖和凌郁得了指示,策马于颜公子车舆两侧,严防任何外人接近。徐晖虽不情愿,却也不敢有丝毫懈怠。他偶尔回头望望高天,见他垂头丧气地跟在队伍末尾,毫不掩饰内心的不快。徐晖唯恐司徒峙察觉,心上不免担心,然而却又有些羡慕。

几日下来,一行人没有碰上任何可疑的人和事。渡过黄河,深入中原,雕鹏山的势力在这一带已然大为削弱。司徒家族的侍从们暗暗松下一口气。他们不必像在河北时那般紧绷神经,紧扣武器,眼睛立时便被身边的景物吸住了。

汴京路日积月累下来的古都气派冲走了北国的荒凉贫瘠,连年战乱的深痛巨创都掩不住这片中原大地的富贵气象,满目疮痍也遮不住其骨子里的阔达蓬勃。大城市里布满了宽阔齐整的街道、人声鼎沸的茶坊酒肆和街市。来往人流,或骑高头大马,或乘青衣小轿,个个衣着光鲜,神色威仪,既不似北方贵族那般豪迈粗犷,也不是江南名士的流丽风致,而是数代名都孕育出来的雍容华贵,以及这皇家雍容落到民间糅合成的平实庄重。

徐晖和高天踏上熟悉的乡土,都从心底猛地涌上一股热浪。他们蓦然发觉,江南再富庶妙曼,毕竟也只是华美的异乡,这片中原大地才是造就了他们此身此心的故乡,是让他们最舒畅惬意不能割舍的地方。那寒冷是他们习惯了的温度,那官话是他们熟稔的乡音,那风是属于他们的风,地是他们踩惯了的地,连那市井喧嚣也是他们所喜欢的人世繁华。两个年轻人心上模模糊糊升起一个念头,他们是谁,他们将成为谁,原来自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已深深打上了故乡的烙印。

北国苦寒之地长大的颜公子也被中原风物勾了魂魄去。他还记得初见那幅著名的《清明上河图》时,上面所描绘汴京的热闹可亲一下子扎进了他的眼窝子里,那股钻心的刺痛与贪恋。如今他终于亲身来到这比画中更生动鲜艳的旧都京城,还在街头见到了画上所没有的女真骑士。他暗暗下足了决心,这片辽阔的中原大地,连带着那诗情画意的江南,统统都要归属于他。

沿途司徒峙对食宿的管理极其严缜,只住司徒家族的落脚点,不然宁肯露宿城外亦不投店;只在可靠的地方用膳,不然便派人买来食物。然而憋屈了这许多时日,任谁都抵御不住这凡尘俗世的热闹诱惑了。颜公子指名要在开封最好的酒楼用膳,司徒峙料想也无大碍,便遣汤子仰先去马行街上的丰乐楼仔细布置了一番,再陪颜公子款步登上二楼包厢,享用一顿开封府的豪华午宴。

颜公子脸上透出团团兴奋,倚着围栏不住向楼下张望,又饶有兴致听那店家报唱菜名。司徒峙请颜公子上坐,自己携凌郁和汤子仰在下首陪同。颜公子对开封颇感兴趣,不住询问这中原风物。司徒峙遂叫徐晖进来:“阿晖,你不是河南府洛阳人吗?这中原的掌故你说来与颜公子听听”。

徐晖心中多么不情愿,却也只得强撑着笑脸说些典故逸闻。颜公子和司徒峙等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一顿饭便吃得有声有色。徐晖讲说开封意为开拓封疆,居天下之中,早在战国时已是魏国都城,从古至今天下纷争时必为四战之地,平定安和时则为五方会聚之所。听到此处,颜公子深琥珀色的双眼登时亮了,扬声赞道:“好名字!好地方!”

颜公子显然是好酒之人,持小杯嫌不过瘾,呼来小二换成海碗,咕咚咚一饮而尽,面不改色,透着北方汉子的豪气。司徒峙笑道:“颜公子,你喝的这杜康美酒可是中原佳酿,早在两千年前便已十分得名了。三国时的霸主曹操还曾在诗里赞美这酒哪!”

“曹操我知道,他可是个乱世里的英雄人物!我最欣赏他说过的一句话,‘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了不起,深合我意!”颜公子昂起头说。

汤子仰察言观色,举杯附和道:“颜公子的气魄与胆识只有比曹公当年更胜一筹哇!”

徐晖和凌郁听得云里雾里,都想,曹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比他更胜一筹,那岂非要自己当皇帝了?

这话徐晖他们听不明白,却着实说到了颜公子的心坎里。他哈哈一笑:“那我可就当仁不让了!司徒先生适才说曹操赞美这杜康美酒,是怎么说的来着?”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曹操这首《短歌行》本就写得大气磅礴,从司徒峙口中慨然诵出,更有一股苍凉雄壮之气。

颜公子道:“燕京的酒太辛烈,打猎时喝上一大口倒还好,摆在宴席上就显得粗劣了。还是这中原的酒好,有一股甘美的回味。凑在一桌就喝得热热闹闹,一个人喝还能够解忧解烦!”

汤子仰凑笑道:“海陵王年轻有为,哪儿还有什么愁烦需得独个儿喝闷酒哇?”

颜公子笑着摆手道:“你可不知我的烦心事呀!每日多少大小事务都得由我亲自打理才罢!”

“颜公子打理各地商铺,十分操劳。出门在外,更要多用些酒菜,仔细调理身体啊。”司徒峙夹起一筷糖醋熘鱼,轻轻放进颜公子碗中,眼角却刀锋一样扫过汤子仰。

汤子仰猛然惊觉自己适才失言,脸一下子红到了脖根。颜公子却没听出来这话根里含着的提醒与警示,又喝一碗酒道:“是呀,中原酒菜胜过我们那儿十倍百倍,正是要多用些”。

汤子仰那一声海陵王随口而出,旋即淹没在丰乐楼的嘈杂与喧嚣之间,但落进徐晖和凌郁二人耳中,却有如划过黑夜的一道闪电。他们同时都想起司徒峙给韦太后密函里提到的那位“大金完颜氏海陵王亮”,心里霎时豁然一亮。这位神秘的颜公子,让司徒峙都毕恭毕敬的颜公子,原来根本不姓颜,而是复姓完颜。他也并非什么北方富商,而是金国皇帝的五弟、声名显赫的海陵王完颜亮。

明白了这个关键,适才饭桌上那番暗藏玄机的对话便也即刻想通。完颜亮是将自己比作了平定乱局、把有国家实权的魏王曹操。而汤子仰似乎是在恭维完颜亮有能力完成曹操没敢做的事情,有朝一日取帝位而代之。

汤子仰无意中泄露的秘密被司徒峙不动声色地盖了过去,徐晖和凌郁佯装一无所觉,默默陪着吃完了这一餐,又即启程南下。好容易熬到晚上安寝时分,他们避开众人,才把这件事从心窝里掏出来。

徐晖马上想到的就是完颜亮此行目的,千里迢迢,亲赴江南,必如密函中所说,是要去会韦太后。这个会晤定由司徒峙陪同,说不准还要他和凌郁护卫,而这正是最使他担忧的一桩心事。

“到时候,韦太后再向我追要《洛神手卷》,恐怕是躲不掉的。”

“即便你不露面,她见到义父,难保不提起这事。义父知道了,终究是麻烦。”

“难道就没有什么法子?”

“除非……除非他们见不成面。可完颜亮大费周章地一路南来,不就是为了见韦太后?如何能够不见?”

徐晖从凌郁这句话里得着了启示:“若能阻止完颜亮南下,不就见不成面了?”

“那岂非是和义父作对吗?”凌郁双眉一挑。

徐晖心上觉得一阵凉。在她眼里,司徒峙的分量毕竟要胜过他。他转身背对着凌郁甩下一句:“你心里便只有你义父!这事于他而言只是一时的利益得失,对我却是生死攸关”。

凌郁知道徐晖说的是气话,却也是实话。义父和恋人化作两股力量,在她心口的天平上摇摆,渐渐地还是恋人这头占了上风。她想,《飘雪劲影》这件事既然当初没说,如今便更加不能说,否则义父断不肯善罢甘休,料不定还会伤了徐晖性命。而安排完颜亮同韦太后会面,虽则要紧,但对司徒家族来说毕竟只关利益,不关生死存亡。且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更何况,她不愿承认,但司徒峙有意隐瞒内情确是伤了她的心。她内心深处堵着一口气,恨不得事情出了什么差池,叫义父也陪着她不爽快才好。

“完颜亮来意坚定,如何阻止得了呢?”凌郁松了话口。

“此事若散布开去,自然会有成百上千的人站出来拦截完颜亮。可若是那样,司徒家族的声誉便也毁了。”

“这绝不行!”

沉默半晌,徐晖又说:“倘若能找一些信得过的朋友,扮作抗金义士唬唬完颜亮,说不准能把他吓回去。毕竟他孤身南下,深入咱们的地盘,本来就心虚着胆也寒”。

凌郁眉头一松又一紧:“这法子虽妙,可实行起来太难。你想,那些朋友既要能信得过,武功又要高,不然不是把事情给泄露了,便是唬不住完颜亮反搭上了自己性命。这样的人选,要上哪里去找?”

两人搜挖枯肠想求一个好主意,脑海里几乎同时闪出一个名字来。他们瞅着对方,一个说“大哥!”,一个说“慕容兄!”。

慕容旷也许是能够实现这个阻拦完颜亮计划的唯一适当人选,但即便加上他,亦没有十足的把握。凌郁沉吟说:“大哥他们只有三个人,咱们这边却有十来个高手。义父的功力更远在大哥之上,而且瞧不出完颜亮跟他那两个侍从功夫如何。就算到时候你我暗中相助,大哥他们怕也是身处险境”。

“是呀,单凭慕容兄他们几个并不足以唬住完颜亮。不过阿天是站在咱们这边的,他肯定头一个赞成把完颜亮赶回老家去。”

“料来此刻大哥他们已然回家。现下这时时刻刻都严守在完颜亮马车旁,我们哪儿就能和他们联络上呢?”

徐晖亦觉得难办,一时接不上话来。

这一夜徐晖和凌郁都睡不踏实,辗转反侧苦思良方。想到山穷水尽处,凌郁不禁又起杀心,暗想不如现在便去刺死这个完颜亮,永绝后患。然而转念又觉不妥,就算行刺成功,完颜亮毙命于司徒家族的护卫下,定会给义父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此事若传扬开来,不仅必将引来金人寻事,司徒家族在汉人的世界里亦无法立足了。

河南江北是一块空档地带,既不归雕鹏山直接掌控,亦不属司徒家族的核心势力范围。这里也是多年来两方必争之地,都想据为己有,可又都心有余而力不足。毕竟隔着大江大河,不好管制约束,只是零零星星收服了一些帮派,尚难成气候。因此上这方土地便成了一块难得的自由地,不论是潜心钻研的武学派别,还是算计着营生的江湖帮派,都得以蓬勃发展,显出一派百家争鸣的向上气象。他们不像河北、江南的习武者那样或迷信或畏惧雕鹏山和司徒家族,而有一股凡事自己做主的自信与狂妄。这也就是为何一个小小的绿英帮竟迟迟不肯屈从于司徒家族压力,直待凌郁亲自出马,才在真功夫面前服软低头。

正是这样一块地方,此刻让司徒峙怀有隐忧。倘若完颜亮的行踪在这一带为人发觉,必定会激起这帮自由散漫惯了的中原武人的集体反抗。而对于徐晖和凌郁来说,这里是他们阻拦完颜亮的最后机会。一过长江,便进入司徒家族盘踞的势力圈,想要再寻契机,就难于上青天了。

过了淮水,眼看着就到扬州,长江已近在咫尺。

这天夜里,一行宿在司徒家族麾下的一处客栈。凌郁久久不能成眠。这时窗纸似乎被风吹动,发出沙沙声响。凌郁心有所动,起身儿步奔到窗前,轻轻掀起窗户一角。淡淡的星光下闪过一抹黄色身影。她忍不出惊喜地低声叫道:“师父!”

凌云向她招了招手,转身跳上屋檐。凌郁赶忙系好衣裳,追着凌云的影子出去。凌云将凌郁带到一片巨大的花圃之中,方才停住脚步。

凌郁向凌云行礼道:“师父,你怎地在此地?”

凌云笑道:“我来瞧瞧我徒儿的功夫练得如何了”。

当下凌郁便把素日里修习《拂月玉姿》存下的疑惑都说与凌云,由师父一一解惑。凌云引着凌郁当场习练了一番,然后携了她的手在花圃的石凳上坐下闲话。

“郁儿,你们这是回姑苏吗?怎地这大队人马的,还有把守森严的马车?”

“马车里是……是我义父。”

“他……也来了?”凌云怔怔地半晌无语,良久方道:“怎地却不骑马?他身子不适吗?”

凌郁含混答道:“家中事务繁多,义父他日夜操劳,略感疲乏而已”。

凌云睨眼冷笑道:“只怕是他身边侍妾太多,夜夜贪欢吧?”

凌郁脸上一红,当下也不便多言。她心头忽一动,联络不上慕容旷,恰巧出现的凌云或许是阻拦完颜亮的最后一线希望。但她拿不准凌云的心思,迟疑着不敢开口。

凌云见凌郁闷着头不言语,推推她笑道:“怎么,我说你义父的不是,你不乐意了?”

凌郁听凌云言语亲热,胸口一热,再也顾不得深思熟虑,扑通跪倒在凌云膝下:“师父,徒儿想求您一件事”。

“快起来!有什么事你且慢慢说。”

凌郁也不起身,轻声说:“师父,徒儿想请您帮帮我的朋友”。

凌云扫一眼徒儿:“唷,那要看是什么朋友了。旁人之事我可懒得管,非要是你的情郎才值得我出手”。

凌郁双颊“腾”地就红了,小声道:“是一位……好朋友,其实师父你也见过的”。

“是你大哥?”凌云的眼睛亮了。

“不是……”

“那是谁?”

“是……”凌郁的声音更小了:“师父可还记得那日山洞里,和大哥一起冲上去救我的那个人吗?”

凌云眼前隐隐约约浮现出徐晖的样子,和他凝视自己的目光,心中倏忽一动。“是那小子呀!他长得可没旷儿好看,你倒瞧上他了?”

“师父,你这是偏疼我大哥。”

“这可不是偏疼。就算不是他姨妈,我也瞧着你们两个更般配。再说旷儿待你的那份心是任谁也比不上的。你怎地却不和你大哥要好?”

这个疑问其实早就在徐晖、龙益山跟黎静眉的心底翻腾过,只是他们都未曾当面说出口。现下却冷不丁由凌云挑明了讲出来,凌郁一时不由愣住了。

想起慕容旷那张总微笑着的清俊面庞,凌郁心头不由一阵温暖。可是徐晖那张古桐色的生机勃勃的脸孔浮现出来,却每每让她怦然心动,患得患失,心上既满是甜蜜,又有点点刺痛。她摇摇头小声说:“我跟大哥是顶要好的,不过不是那种好法”。

“那是怎么个好法?”凌云奇道。

“我们俩……我们俩不分彼此,就好像是拆散不开的一个人。为了救我,他根本都没想到自己的性命安危。其实如若调换过来,我对他也是一样。”

凌云见凌郁目光澄澈,不由叹口气说:“你们这两个孩子,叫我都不知道更疼哪个好了”。

凌郁也受了感动,仰脸抱着凌云膝盖道:“那师父你就两个都疼吧!”

凌云拂着凌郁的头发,狡黠一笑:“你是不是还想说,师父你两个都疼,连带着把那第三个孩子也一块儿疼了吧?”

“那师父你就连带着把那第三个孩子也一块儿疼了吧!他是个好孩子,师父你会喜欢他的。”

凌云待人素来严苛,可也说不上为什么,对凌郁却是由衷地疼爱。看着她光洁的额头,挺直的鼻梁,紧紧抿着透出倔强的淡红色嘴唇,便不忍拂逆她任何请求。“好,那你说吧,要我帮这个孩子什么?”

凌郁原本还在内心里掂量应该告诉凌云几分,但伏在凌云膝下由她爱抚,那只温柔的手仿佛伸进了她的心窝里去,把她的五脏六腑都给捂热了。于是她开口便不能有丝毫的隐瞒,把从临安送密函到完颜亮准备渡江跟韦太后见面的事情都一一说了。

凌云获知《洛神手卷》上部的下落,长长叹了口气,心想这是天意亦未可知。自己把“拂月玉姿”传给凌郁,本是想教她与慕容旷的“飘雪劲影”配成一体,成就一对她眼中完美无瑕的情侣。没想到上天却安排了更奇妙的缘分,鬼使神差偏让那个名叫徐晖的青年拿到了从同一卷画帛上撕下去的《飘雪劲影》。

“你想让师父帮你们吓唬那个完颜亮,叫他知难而退,这也不难。你告诉我你们在何处渡江,到时我派手下一早埋伏了,演一出好戏给他们瞧。”

凌郁听师父这是答允了,急忙俯身拜倒:“多谢师父!郁儿给师父叩头了!”

“谁要你叩头?我很老了吗?”凌云一把将她拉起,挨着自己身边坐好:“这丫头,瞧把你欢喜的!那小子打哪儿修来的福气,得你如此相待!”

凌郁低头笑着,忽然想起件要紧事:“师父,我……我还有一事相求……”

“又是为了谁呀?若还为那小子,我可不管了呀。”

凌郁忙道:“我是想请师父帮我保守秘密,这件事可千万别让旁人知晓。”

“为何不能?”凌云审视她半晌:“你是怕别人知道司徒家族这些个丑事,对你义父不利?”

凌郁忐忑地点了点头,便听凌云哼一声:“他司徒峙干得出这么漂亮的事来,如何就不能让天下人都知道,好好地夸夸他?”

凌郁心中焦急,当即又跪倒在地:“我义父做的是不对。只求师父瞧在郁儿的分儿上,千万莫把此事传出去!不然义父他可就无法在世上立足了!”

“你义父心里头可有这般惦记你吗?你一个人又管得了那许多事吗?”

凌郁眼圈红了,轻声说道:“徒儿本已是无家可归的孤儿,是义父他收留了我,养我教我。我整个人都是他一手造就的。他的荣耀就是我的荣耀,他的耻辱便也是我的耻辱。若是师父还怜惜徒儿,就请帮我义父这一回吧!”

“他有你陪伴左右,也算难得。”凌云的目光柔和下来,终于点了个头。

凌郁心头的一块大石总算落地。她与凌云在花圃里说了整夜的话,直到天边星辰寥落,泛起白色微光,才依依不舍告别回去。她满心喜悦,全无睡意,回房练了一会儿功,见天色蒙蒙亮了,便去找徐晖。

徐晖才刚起身,便听得有人轻轻叩门,推门瞅见凌郁眼角凝着一夜没睡停当的鸟青,情知她是为了自己忧虑,不由地心疼,把她让进来说:“我想好了,实在不能阻止他渡江,便也罢了”。

“若是能阻止呢?”凌郁眼中目光闪烁。

“怎么,你有法子?”

凌郁轻轻点了个头。徐晖追问究竟是何妙计,却被她挡回去:“这你且别管,左右到了渡口必会有人阻拦。到时你跟高天两下里配合一番便是”。

徐晖乍惊乍喜,拉起凌郁双手说:“这究竟怎么回事?海潮儿,你真神了!”

凌郁也不答话,浅笑盈盈。

天大亮后一行人复又启程,朝着长江渡口进发。司徒峙早已让汤子仰安排妥渡船在江边等候。只要一渡过长江,便可高枕无忧。完颜亮心头涌荡着急不可待的焦躁,他将成为第一位踏上江南锦绣大地的金国皇族。而徐晖、凌郁和高天,却都暗自摩拳擦掌,盼着长江渡口从天而降的奇兵。

凌郁双手握拳,手心里满是冷汗。她拿眼角飞快扫视一圈江畔地形,想看出凌云预先布置的人马藏身何处。司徒峙正佐着完颜亮往江边走去,圣天神魔教教众随时都会出现,却又迟迟不见踪影。凌郁心头怦怦乱跳,脸上却强自按捺着不动声色。

渡口巨大的渡船上飘扬着白色的帷帆。徐晖知道,只要完颜亮乘着这条船渡到江对岸,他们便再也不能阻止他。他悄悄扫一眼凌郁,只见她面无表情,让人捉摸不透。然而这张淡漠的脸庞上突然间起了波动,一线紧张而惊喜的光彩从她眼中射出。徐晖顺着她目光望过去,只见适才还空荡荡的江面上,隐隐绰绰出现了一些蝼蚁般的小黑点,由远及近,渐渐才看清楚,原来是十余艘旌旗飘展、大小不一的船只。不知哪只船吹起号角,其他船听到了也跟着响应,一时间江上低沉悠长的号角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徐晖精神猛一振,心想,海潮儿请的援兵到了!

岸上诸人也发现了江面上的变化。司徒峙立时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低声嘱咐徐晖和凌郁:“小心保护颜公子!”又吩咐汤子仰道:“让船夫准备,我们即刻登船”。

汤子仰正要上船唤船夫,船夫却自己从舱里走了出来,脸上半扣一毡草帽,手里拿着撑船的长篙,似笑非笑道:“爷,要坐船渡江吗?行啊,宋人宋马都请上船,金猪金狗却得留下,可别脏了咱家的船板!”

这番话掷地有声,说得明明白白,根本就是早已知晓这一行人中藏有女真人。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完颜亮和他两个侍从听出这是在辱骂他们,怒火一下子便拱了上来。侍从“刷”地拔出腰间短刀,便要双双冲上去将船夫碎尸万段。完颜亮毕竟是惯于带兵布阵之人,见那船夫不慌不忙的神色和嘴角边撇着的一抹嘲笑,便知他非等闲之辈,又望见江面上聚拢过来的船只,料想来者不善,急忙伸手拽住了左右两个侍从,双目却盯着司徒峙,瞧他如何应付。

此刻司徒峙内心受的震荡犹如江水波澜。他自以为此行隐秘非常,除了汤子仰,连随行众人都不知晓完颜亮三人的真实身份,眼看着就要回到自己地盘,怎地却凭空杀出这么个前来搅局的家伙!司徒峙冷冷瞟了汤子仰一眼,汤子仰额上冷汗淋漓,显然才瞧出这船夫不是安排妥当的自己人。

司徒峙沉了口气,佯装没听懂似地打哈哈说:“这位小哥是嫌我们尚未付足船钱,怕我们赖账吗?这满口污秽之辞,可不像我们知书达理的汉人”。

“汉人?你们也配自称是汉人?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汉人吧!”船夫一挥手臂,回身指了指江面上起伏的船只,高声说道:“瞧见了吗?我身后才是真正的汉人勇士!他们手拿着武器,乘风破浪来棒打敌人!真正的汉人可是有骨性的!决不容许金狗跨过这条江水,踏上江南大地半步!”

司徒峙的脸色微微泛青:“你这是哪家的道理?我们要渡江回家,便成了金国人了吗?”

船夫正要说话,一条船已先靠了岸,跳下来五六个手持兵刃的男女。船夫对为首的一位中年女子恭敬地点了点头,垂首站到旁边等她示下。

中年女子笑盈盈地接过话来:“我们这些人那可都是火眼金睛。就算披上了汉人衣裳,混在汉人堆里,我还是一眼就瞧得出谁是从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金狗!”

完颜亮的脸涨红了,不自觉低头瞧了瞧自己一身考究的锦缎长袍,心想,他们是如何看出来的?难道我这举手投足,还不够像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原贵族么?

陆陆续续又有两船靠岸,总共上来十余人,和司徒家族一行人形成了对峙局面。其他船只则在不远不近的江面上漂着,像是胸有成竹等着这帮兄弟凯旋而归,又像是原地待命静观其变。

“你们说自己是真正的汉人,我看是汉人里的土匪强盗吧!”司徒峙强压下内心惊惧,浮上一个轻蔑的冷笑。

为首的女子却不理这挑衅,慢条斯理地说:“司徒老爷子,你该知道这淮南是我们汉人的疆土。听说金狗不要命了,竟敢跑到这儿来撒野,咱们的江湖义士可没法答应!这岸上有我们的人,江面上也都是我们的船,江对岸还有更多的朋友。金狗要是不即刻夹着尾巴退回淮北去,咱们的义士从中原到江南,立马一呼百应,群起而攻之,可就得把这天下掀个底朝天,让这三条金狗死无葬身之地。司徒家族是江南望族,是跟金狗勾勾搭搭纠缠不清呢,还是和我们一块儿打狗,天下人可正眼巴巴瞧着司徒先生呢!”

这番话立时在司徒家族众武士中泛起了一阵波澜。人们交头接耳,将信将疑。高天预先已得徐晖知会,此刻更是义愤填膺,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奔到这些抗金义士中间,将三个女真人赶回长白山老家去。徐晖和凌郁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凌郁暗想,师父真肯帮忙,只为了我一个自私的请求,调来这许多属下。难为他们竟扮得这般像!

这女子的话可真是砸中司徒峙要害。他最担心的便是此事为人发现,公诸于天下,但若要就此与完颜亮公然决裂,以前的种种努力都将付诸东流,他却说什么也不甘心。当务之急是要稳住阵脚,如此才有可能扳回局面。他定定神,扬声道:“司徒家族行得正走得端,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江湖上自有公论,不劳诸位操心,也不是几张嘴空口妄言,便能轻易混淆是非的”。这几句话说得义正言辞,手下低迷的士气为之一振。他乘势吩咐道:“子仰、郁儿,我们就会一会这几位义士吧!”

“是!”凌郁假意应承着,和徐晖挡在完颜亮身前。

对方为首的女子轻喝一声,岸上十余人围住司徒家族,做出剑拔弩张的架势。那女子和船夫率先冲过来直取完颜亮。徐晖、凌郁虚晃几招,故意露出空当,让他们见缝插针,伺机进攻。完颜亮心里火烧火燎,撇开身前的保护人,抽出贴身短刀抢到那伙汉人近前肉搏。那女子挥动手中长鞭,犹如群蛇乱舞,团团裹住完颜亮周身。凌郁看在眼里,心中暗自喝彩,师父手下的姑姑,果然功力不凡。那女子上下游走,猝然一振手腕,长鞭直直射出,眼见便要抽到完颜亮鼻尖。完颜亮是马背上的勇士,并不如何精通马下拳脚,没料到对方出手如此之快,来势又这般凶猛,惊惶中顾不得应对,顺势蹲下身子,倒是勉强躲过这一鞭,却见船夫粗壮的长篙也已直勾勾探到眼前。

船夫手中长篙一挥,抵住完颜亮脖颈,厉声道:“若是不想变成一条死狗的话,就立马给老子滚回你东北老家去!”

完颜亮两眼喷火,双拳紧握,冲船夫嗷嗷咆哮,如一头愤怒的困兽。船夫吓一跳,往后倒退两步。完颜亮趁势扑上来,被船夫错身避开。他持短刀刺去,杀气腾腾,令人畏惧。然而短刀毕竟不敌对方武器有利,长篙推近数寸,即扣住完颜亮脉门,压得他动弹不得。

完颜亮自命为高贵的王者,今日却遭到南人如此羞辱,无论如何是过不到江东了。他血管里汨汨奔涌着好斗的热血,恨不得跳起来掐住对方脖子同归于尽。但这个凶蛮的年轻人心里装着更大的志向,他狠狠盯死对面敌手,在心里默念,等着吧,我一定会回来!我要把你们软弱无能的皇帝一剑戳死在江南的心口上!我要让你们这些傲慢无礼的南蛮子知道我是何人!

船夫的长篙还顶在完颜亮颌下,随时都能取下他性命。完颜亮面目狰狞,形如一头发了狂的山狮。凌郁紧盯着这个静止的杀势,深恐事态发展会不可控制。司徒峙头颅中有一根神经绷到了最紧处,他深恐完颜亮一怒之下置生死于不顾,做出野兽濒死前最后的扑杀。

“喂,我让你滚回老家去,你听不懂人话是怎么着?”船夫不耐烦地抖了抖手中长篙。

“颜公子,留得青山,来日方长!”司徒峙沉声劝道。

完颜亮咬紧牙关压制住全身愤怒的战栗,缓缓点了点头。

“还不带着你的狗奴才给老子马上滚!”船夫大吼一声,微微挪开抵在完颜亮头颅旁的长篙。

完颜亮脸庞凝重如曝晒于烈日下的一块青石。他拿族语低声吩咐了一句,顺手牵过身边一个武士的马匹,再不看其他人一眼,纵身跃上马背,一抖缰绳,便向北方疾驰而去。两名侍从翻身上马紧随主人身后。

“颜公子留步!”司徒峙失声叫道,追出几步想拦住完颜亮。岸上几个抗金的青年男女见了,纷纷挺起手中武器刺向司徒峙。司徒峙只得举手划了个弧,抵挡对方凌厉的围攻。

凌郁见他们出手凶悍,不像是虚张声势,暗思忖师父不喜义父行事,该不会借题发挥吧?她心上“咯瞪”一下,三两步跃到司徒峙身旁。

望着完颜亮三人渐渐消失在天地尽头,徐晖暗自松了口气,可心上却也涌上一股莫名的惆怅。他不肯承认,但居然忍不住为完颜亮扼腕叹息。这个如虎如狼的异族青年身上澎湃着一脉强大激昂的意志,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光芒四射。徐晖喜欢也畏惧这种意志,他自己身上正是缺乏这不顾一切的决绝。看着完颜亮硬朗的背影,他知道这意志受到了挫折,却因而凝聚成一股愈发坚不可摧的力量,它不是将毁灭别人,便是毁灭自己。

徐晖只顾久久凝视完颜亮,再一回头,司徒家族众人和那伙抗金义士已混斗在一处。高天显然不愿与这些江湖朋友动武,出手只使了不到五成力。然而刀剑无眼,他手下容情,对方却步步紧逼,长刀斜刺里劈下,在他手臂上划下长长一道,鲜血立时奔涌而出。

徐晖眼见高天受伤,心头一紧,正想过去护他,却听那边凌郁大声呼喊:“阿晖,保护我义父!”他忙奔到凌郁身旁,与她并身挡住攻向司徒峙的利刃。

其实以司徒峙的武功,应对这几个年轻人不至于会吃亏,但他有心察看对方来路,顺便也考量手下人的功夫,自己便有意退出了战局。他环视这十几个乘船而来之人,武功套路各异,水平亦参差不齐,显然不属同一门派,说是临时集结起来的抗金义士,似乎的确可信。但是他敏锐地嗅出这些人身上透着邪气,对完颜亮的讨伐与其说是基于义愤,倒更像是有意挑衅。既看不透对方意图,也想不通他们何以预先得知完颜亮三人的身份,司徒峙心中忐忑不已。

凌郁深恐凌云下了对司徒峙不利的命令,寸步不离护在他身边,形成一个坚固的守势。徐晖则一马当先,直攻那为首的中年女子。那女子身手怪异,身体摇摆形同起舞,手中一卷长鞭仿佛毒蛇扭动,伺机便要缠住对手狠咬一口。

修习多时,徐晖的“飘雪劲影”已有了长足进展。雕鹏山的一场恶斗大大激发了他身体与心智协调统一的战斗力,此刻面对劲敌,顿生蓬勃斗志,盘踞纠缠在他体内的那股郁结之气突然间找到了通路,猛地拧成一股力量,顺着血流和骨髓从头顶、眼眶、喉咙和四肢倾泻潮出。徐晖只觉心脏像裂开了一样,迸出一股热浪,直顶出头顶天灵盖。一刹那间,他的双眼被一片巨大的光明所笼罩,全身每一根神经都鼓胀起,自丹田升起一口气,直冲出咽喉。他不由自主大喝一声,腾起身体,在空中打了个旋,像一道电光俯冲下来,张开鹰一般的臂膀,重重拍在那中年女子的肩头。

在场众人都被徐晖突然迸发的强大力量撼住了。凌郁亦未料到他武功已有如此突飞猛进。她见他在半空中飞旋,当真如同山颠的流风回雪,那一声发自肺腑的大喝更仿佛亘古寒风呼啸在北方积雪的高山之巅,让人心神激荡。一股莫名的力量悄悄在她胸中膨胀,她惊异地感到自己身体内有什么东西也随之翻腾波动,不可遏制,几乎要冲破皮肉飞升出去。她几乎也想张口大喊一声,然而那力量还不够强大,尚不足以爆发。

凌郁全身猛一颤栗,悄悄转头瞥视司徒峙,生怕义父有所觉察。但见司徒峙目光紧紧锁在徐晖身上,眼中放出异样的光彩。

那中年女子脸色刷白,看样子已受内伤。她却也并不着慌,缓了口气,慢悠悠说道:“好功夫哇!司徒先生,你手下功夫这么俊,我瞧着喜欢,今儿个且就不为难你。咱们先告辞了!”她一挥手,十几名男女便随着她转身向江边走去。

司徒峙心中掂量,如今敌暗我明,他们对我方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我却对他们一无所知。今日若容他们这般离去,四处宣扬此事,江湖上人人声讨,从此司徒家族到何处安身立命?他向身旁的凌郁递了一个饱含杀意的眼神,一抖衣衫扬声道:“姑娘说得这般轻巧!诸位赶走了我的客人,伤了我的弟兄,折辱了我司徒家族的声名,现下说一声告辞,便想这么一走了之吗?”

凌郁懂得司徒峙这个眼神是要自己带人准备阻杀,然而她既不愿师父伤了义父,亦不想义父伤了师父的人。该如何是好,她一时没了计较。

那中年女子回身来冷冷一笑:“我好心好意说了不为难司徒家族,司徒家族倒想为难我们不成?想杀我们灭口?司徒先生你看看江面上的船只,每条船里都坐满了我们的人。还有你看不到的江对岸,密密麻麻也全是我们的兄弟姊妹。若当真拼杀起来,司徒先生以为谁能灭了谁呢?”

司徒峙放眼望去,飘摇在江面上的十余艘船只如同三国时东吴周郎的漫漫水军,不知其中藏匿了多少高手。水雾霭霭的尽头,隐约可以望见江南大地,树林间似更有连绵的人海攒动。而自己身后只有十几名武士,如何敌得过这有备而来的数倍兵戈?他一向沉稳的心神不由飘虚,阻杀的命令便无法下达。

“能看到威风凛凛的司徒先生变了脸色,咱们也算不虚此行啊!既然说了这次不为难你,便不会为难阁下。在此奉劝司徒先生一句,此刻收手,为时未晚。养怡之福,可得永年。”那女子微微一笑,率先跃上岸边的一条船,其他人也纷纷登船离岸。

司徒峙听那女子话口虽似戏谑,言辞却甚恳切,更借用他素心仪的曹操诗句劝诫,竟似对自己知之甚深。他心头无端一震,不由追问道:“你们究竟受何人指使?”

“司徒先生既已坐拥江南,何必再苦苦谋求整个江湖?人生苦短,莫如及时行乐。”那女子悠悠说道,直听得司徒峙心旌激荡,似曾相识。

话音未落,几条船已划出去数丈远,与江上船只会合,顺流而下。那女子悄悄长吁了口气。岸上众人哪里知道,圣天神魔教教众虽广,却也难以在短时内凑足百人。对岸根本无人接应,漂浮在江面上的船只亦不过是虚张声势,除了船夫更无他人。

司徒峙眼睁睁望着这帮来路不明的敌人消失在江水尽头,恼怒、羞愤和疑惑搅碎了吞进他肚子里去。执掌司徒家族以来,多少年来这是他头一次被击败,败得毫无还手之力,败得连振臂一呼、命令家族武士整装反击的威严都不复存在。他再往北方望去,完颜亮三人早已不见踪影,苦心经营多年的良机亦就此错失。

凌郁望着司徒峙冷峻的脸色,情知他此番受了打击,她自己心里也跟着不舒坦。凌云信守约定保全了司徒家族声誉,但司徒峙却不得不当着一众家臣的面受此折辱,不单他难以承受,连凌郁都为义父感到难堪。

事后徐晖劝慰凌郁说:“不管怎么说,完颜亮给挡回去了,司徒家族安然无恙,那帮朋友也算全身而退”。

“是呀,幸而大家各自安好。”凌郁望向长江波涛澎湃,心头却五味杂陈。

徐晖和凌郁是为了自己演出这场闹剧,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幕暂时掐断了海陵王完颜亮和韦太后之间预备谋划的阴谋,并阻止了他唯一一次深入江南的可能。他们更不知道,这次南行在年轻的完颜亮心上划下了永难磨灭的光亮色彩,从此江南在他心目中成了富足、神秘和优越的最鲜丽的代名词。

两年之后,完颜亮身体力行实现了汤子仰的预言,杀掉金熙宗,成为金国第四代帝王,同时迁都燕京,雄心勃勃开始了向南拓土的步伐。十四年后,他再举迁都开封,那座令他十足惊艳的中原古都。他心心念念徐晖口中描述的中原盛世,而长江边所受的耻辱则如一根锋利的刺芒,浸了毒汁深深扎入他心房。撕了盟约,毁了信义,完颜亮像一个固执而勇烈的孩子,心里只有他自己,只要得到他梦想中的一切。然而他终究没有成功,虽然带着千军万马冲破淮水,攻陷扬州,却还是未能渡过长江天堑,踏上他多少年魂牵梦萦的土地。

沐浴在这纯净无瑕的月光中,

徐晖情不自禁扬起头,想让自己和月光融为一体。

他爱月亮生于黑夜却不隐匿于黑夜的尊严,

爱她冲破重重帷幕放射光芒的力量。

他更爱月光照在凌郁光洁的额头上,

她的脸庞如白玉神像,似乎蕴藏着天地间最珍贵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