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烈奔

翌日清晨,几个年轻人收拾好行装在门房聚齐,却迟迟不见凌郁。黎静眉嘟嚷着:“怎这么磨蹭!”慕容旷拿眼神扫了她一眼。她撇撇嘴,掉过头去扯住龙益山衣角。

徐晖知道凌郁正在房间里换装,心上又是热切的期盼,又恐那三位朋友等得焦急,便不住向楼上探头张望,终于看到楼梯拐角闪出一角白色衣衫,不由脱口说道:“下来了!”

慕容旷三人循声望去,眼睛里正撞进来一位少女,棉袍雪洁,氅裘湛蓝,脖子上围了一圈柔软的狐狸毛领,腰间别着一只翠绿洞箫。她从楼上款款而下,迎着初升的清白色朝霞,如同一颗晨露光芒四射。

几人一时都呆住了,喃喃地说不出话来。凌郁内心本就羞涩,见大家只是望着她不出声,就愈发忐忑。她瞅瞅徐晖,又瞅瞅慕容旷,两颊因窘迫而泛红了,转身便欲上楼。

“嗳——别,这样挺好看!”徐晖一把拉住她。

“是呀,好看!”慕容旷低声说。

黎静眉也被凌郁的风采撼住了,睁大了眼睛瞅着她,听见慕容旷的溢美之词,歪头瞥了一眼,却见旷哥诚挚爱慕的目光,全部都投给凌郁。她柔嫩的小心窝里突然给扎了一根刺,接着又涌上一股莫名的恐惧。

一行人出门上马,沿来时山路往回去,心上多少都有些懊恼。此行异常凶险,却一无所获,慕容旷他们追查的韦太后一线,也因许青竹之死中断了。他们都是好热闹好刨根寻底的年轻人,总觉得就此回去心有不甘,因此一瞥见路边山林间掠过的那片五彩衣裳,便格外振奋起来。

“是昨儿那个彩衣女人!”他们对那神秘女子印象深刻,远远一瞥,立时便认了出来。

“咱们跟过去瞧瞧,看她究竟是什么来路!”徐晖这一说,大伙都起了兴致,策马掉头上了山间小道,循着那彩衣女子的行迹追去。

山路越来越窄,荆棘和树杈张牙舞爪着干枯的手臂,几次险些把他们剐下马来。几人索性把马儿拴在路旁,徒步追去。那彩衣女子体力和轻功都甚佳,转几个弯便不见了踪影。这一带山峦迭起,一片山连着另一片,他们茫然四顾,不知该往哪里找去。

黎静眉跺脚道:“这怎么找哇?连个鬼影都没有!”

徐晖说:“先别急!说不准她就在左近呢!”

“是呀,”慕容旷也说:“咱们仔细找找,看这一带可有什么隐蔽藏身的地方。”

五个人便分头在山里搜索,不一会儿只听凌郁轻喊:“快来,这儿有个山洞!”他们聚拢过去,拨开一片枯萎的藤生枝条,果然露出一洞口,高足以供人行走,里面透出隐隐的光亮。

“咱们进去瞧瞧!”徐晖怂恿说。

“好,我打头阵。”慕容旷率先进了山洞,徐晖、凌郁随后依次而入。

黎静眉拽住龙益山衣袖,咬着嘴唇小声说:“益山哥,这里边黑乎乎的,我……我有点儿怕。”

龙益山笑着说:“咱们人多,怕什么?来,你跟在后头,拽着我衣角,就不怕了。”

五人鱼贯而入,穿过一段狭窄甬道,进到一个开阔的大山洞之中。几丈高的洞顶露出一个狭小洞孔,从上面透进来零零星星的日光,勉强可以照见洞内景物。他们摒住呼吸,双眼慢慢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四下空洞无人,一片静寂,只有石壁上流水滴落的“滴答”声。

“这洞可真够大的!”黎静眉轻声喟叹。从石壁传回来瓮瓮的回音,她吓一跳,忙又拉紧龙益山。龙益山安慰说:“看来这里面什么都没有。”

徐晖说:“也不知道那女人躲哪儿去了。”

“你们在找哪个呀?”一个声音突然从半空中劈下来,打得五个人后脊上一片发麻。顺着声音抬头望去,只见石壁上倒挂着一个五颜六色的物事,像只巨型蝙蝠,却原来正是他们寻找的那个彩衣女子。那女子张开双臂,翻身跃下,落在几人面前冷冷道:“几位是在找我吗?”

“我们不过是结伴游玩,顺便看看,关你什么事呀?”黎静眉仗着身边有慕容旷和龙益山保护,鼓起腮帮子说。

“嘿嘿,结伴到这深山老林里游玩,够有雅兴!”彩衣女子仍是蒙着脸,两道犀利的目光从黎静眉脸上扫过,饶有兴味地把五个人都打量一番,最后落到女子装扮的凌郁身上,整个人忽就愣住了。

“你……”那彩衣女子疑惑地盯死她,过良久,猝然爆发出一阵尖厉的大笑:“笑死人了!你这副样子!真笑死人了!”

凌郁内心被一种强烈的不安擒住。她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此人,可又分明觉出呼吸间震荡着某种熟稔的气息。

那彩衣女子止住笑,冷冷看着凌郁,沉默片刻,掷出一句锋利如刀刃的话:“我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呢?原来是个假货!”

凌郁头顶上轰轰作响,想不出这是碰上了哪个旧日的冤家对头。对方周身蒸腾着的敌意令人惊惧。她迟疑地吐出一口气:“……你是谁?”

“凌郁,你真地不记得我是谁了吗?我们可曾经朝夕相处哪。”那女子阴恻恻地笑,眼中却有烈火翻滚。

凌郁听她叫出自己名字,心上猛一颤栗。对方眼中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在她脑海中不断撞击,却又支离破碎。

“凌郁,你好好瞧瞧,我到底是谁!”那女子伸手把蒙面缓缓扯下来,露出真容。

“——啊!”黎静眉吓得大叫一声。

这竟然是一张男人的脸。

鼻梁高高挺起,嘴唇丰满充满欲望,飙着戾气的英俊扑面而来,压得人透不过气。可这张脸上却涂着金粉腮红和朱赤唇脂,耳际垂玉坠,头上插珠翠,鬓别镂金箔。如此盛妆,配上一张男人面孔,乍看之下,十分恐怖诡异。

凌郁像被施了法术般,定住一动不能动。她怔怔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全身的血液都僵住了,上下牙齿碰在一起:“……阿……阿烈……”

徐晖心头猛一惊,那些道听途说来的模糊影子倏一下冲到眼前。这就是司徒烈,原来这就是司徒峙的儿子司徒烈。慕容旷和龙益山对这个名字亦有耳闻,一时不禁惊愕且迷惑。

“嘿嘿!”司徒烈咧开鲜红嘴唇:“你终于认出我来了,好兄弟!”

凌郁心中一片混沌,迷惑地摇了摇头:“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我是圣天神魔教的翠微使者。”司徒烈似笑非笑。

“你离家之后,一点儿音信也没有,原来是投靠了圣天神魔教!”

“你巴不得我离开这个家,从此再不回去,是不是?”司徒烈慢慢说道:“没能如你的愿,我只不过是远游学艺,潜心习武。如今我学成了世上最了不起的功夫,你便来了。这是天意呀!你我正好切磋切磋!”

猝不及防的震惊掀过,凌郁渐渐定下神,冷笑道:“你可真行,练功都练成了这副模样!若是给义父知道了,会怎么说呢?”

司徒烈听凌郁提到父亲,眼中现出一刹那的黯然,随即又拧成一股更强悍的盛气凌人:“你别老义父义父叫得这么肉麻,我听了都想吐!你只不过是我们司徒家的一条狗!我爹瞧着你还能汪汪叫两声看家护院,赏你口剩饭吃罢了。”

“义父对我好,你素来就瞧不顺眼!”

“他对你好,那你……你有玉吗?”司徒烈火了,憋出这一句。

凌郁脸唰地白了,犹锥子扎得她的心尖子无比疼,疼得她哑了嗓子答不上话来。一旁黎静眉瞧着好笑,心想有什么稀罕的,爹娘不都会给孩子系块玉护身吗,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司徒烈睨眼瞟着凌郁,嘴角慢慢攒出一个笑意:“司徒家的孩子都有玉,我爹他给你玉了吗?你当他真疼你呀?他那是可怜你!连我们家的玉都没有,还痴心妄想当司徒家的少爷?没你的份儿!”

凌郁肩膀微微打颤,强撑着说:“好一位司徒家族的大少爷!怎么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哪?你学了这么一门好功夫,为何不衣锦还乡,光耀门楣?义父他老人家见到儿子变得这么俊俏,可该有多喜欢?”

“我再成什么样儿,永远都是司徒家族的少爷!哪像你整日里借假模假式的,眼睛长在头顶上,谁知道原来却是个假货!我爹见到干儿子变成了个大姑娘,才不知道该有多喜欢!不如便讨了你去做个姨娘罢了,左右爹爹园子里多得是你这种狐媚贱人。”

凌郁双手在袖子里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扎进手心里去。她咬着牙根说:“我知道你不愿看见我,因为从小到大,你样样都不如人!你除了顶着一个司徒的姓氏,哪一点像义父的儿子?义父他对你,真真是太失望了!”

司徒烈两道浓眉绞在一起,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来,突然从袖筒里伸出一只手来,抓向凌郁咽喉。凌郁侧身避开,冷笑着说:“你一点儿也没变,还是这么容易着急上火!难怪义父不敢把要紧事情交给你。”

“是呀,他把最危险的事都交给你了。你可知道为什么?”司徒烈故弄玄虚地眨眨眼睛:“我爹对我说,儿子,在刀口上玩命的事儿犯不着你去掺和,让其他人去吧。他们的命不值钱,死了也没什么可惜!”

“你胡说!”司徒烈这话就像一把千斤重锤,狠狠砸在凌郁胸口上。这疼痛深入骨髓,她忍不住张开手指,挥掌向司徒烈打去。

忽然几人头顶上嗖地一凉,从洞顶黑暗处划下一道黄色光芒。凌郁但觉迎面一股巨大的寒意袭来,击向司徒烈的掌力便发不出去,不由自主后退几步,只见一个黄衫女子稳稳落在对面石壁凸出的石座上,端坐如一尊玉佛,连罗裙都纹丝不动。

司徒烈顾不得再与凌郁纠缠,赶忙躬身拜下:“参见教主!”

徐晖等人心上一惊,仰面望去,不由都骇然愣住。那端然稳坐的黄衫女子面如春花,双眸璀璨若星子,俨然便是隐居在霍邱城外山崖谷底的慕容夫人,怎地摇身一变竟成了圣天神魔教教主?他们远远望着她,心头都不禁疑窦丛生。

“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这样大呼小叫?”那黄衫女子轻轻吐出这句话,众人方才松了口气。她和慕容夫人的嗓音虽似,但语气腔调毕竟略有不同。

黄衫女子环视众人,目光落在慕容旷身上停住。她不错眼珠盯着慕容旷腰间系的那柄湛卢宝剑,厉声道:“这把剑,你是打哪儿偷来的?”

慕容旷望着这个容貌和母亲几无二致的女子,神色不由自主即端正。对方虽问得无礼,他却答得甚是郑重:“此剑是我家传之物”。

黄衫女子上下打量慕容旷,只见他素衣飘逸,身形眉目之间活脱脱跳出另外一人的影子,心头一抓紧,失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慕容旷。”

黄衫女子脸色煞白,脸上射出令人畏惧的光芒。她几乎像是害怕似地碰碰嘴唇:“那慕容……慕容湛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

“你……原来你是他、他们的儿子?”黄衫女子瞅着慕容旷喃喃说:“是呀,也只有慕容湛和凌波,才生得出这么俊秀的孩儿”。

慕容旷的母亲正是叫作凌波。他想果然是父母故人,便即上前深施一礼:“前辈认识我父母?”

黄衫女子不答,反问道:“你爹娘身体可安康?”她的声音湿漉漉的,像是石壁潮气,一拧能拧出水来。徐晖听了这句话,不知怎的,心底忽然起了异样的感觉。落在记忆深处的某些沉渣重新翻卷上来,然而究竟是什么,一时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爹娘身体一向健朗。”慕容旷恭谨答道。

“这剑是你父亲送给你的?”

“是……是我自己带出来的。”慕容旷没料到这把剑一路上竟然惹出这许多事端,心中惴惴不安。

“湛卢可不是任人随意把玩的!”黄衫女子脸色一沉:“你知道吗,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剑,你父亲的名字就取自它。只要见到湛卢宝剑,江湖上的人就会像看见慕容湛一样吓破了胆。你没见过他当年一人一剑,天下人都不放在眼里,可有多了不起!你以为这只是一件死铁打造的兵器吗?它是活的,灵魂就在你爹爹身体里。湛卢已经跟他合而为一,成为他身体和生命的一部分。这把剑就是慕容湛!”

慕容旷方才知晓,父亲名字的来历,竟是起因于身上这柄湛卢剑。父亲年轻时候,一定带着这剑走南闯北,做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他心上受了震动,脸也因羞愧而涨红了。

听了这番话,凌郁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别在腰间的洞箫。她几乎能感觉到那把透明匕首从竹壁内传递出的温度。对于她来说,这柄匕首是父亲临终前未尽的嘱托,是她人生不可推卸的重任,也是唯一能澄清她真实身份的凭据。十几年来这把匕首从未离身,若是遗失了匕首,便是遗失了她自己。她以为这种隐秘的感情不会有其他人懂得,没想到在一个破山洞里,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说了出来。这番话打中了她的心坎,她胸口暖烘烘的,眼中几乎要涌出热泪。

除了慕容旷和凌郁两个人心情激荡,洞里的其他几人心中都划满了问号。这黄衫女子为何与慕容夫人凌波长得一模一样?她如何对慕容湛的事情一清二楚?又为何对慕容夫妇特别关切?这许多疑问在他们心上打了结,尚待揭开的谜底引人心痒,又让人惊惧不安。

黄衫女子定定望着慕容旷,依稀又见到当年那个年轻俊朗、狂傲不羁的慕容湛。只是面前这青年眼角眉梢间,亦隐隐荡出凌波恬淡洒脱的神气。多少前尘往事如西域大漠上的黄沙般,哗地又从她心底里刮过。她脸上刚一现出温柔和悲伤,双眉一蹙,又复适才冷漠严厉的神情。

“你们几个堵上我的人,想干什么呀?”她半垂下眼睑,掩住内心的激动与热望。

“启禀教主,这帮贼人在雕鹏山便蠢蠢欲动,后又一路跟踪属下,必定是为了图谋我教秘籍。”司徒烈抢先道。

“好哇,原来都是来与我圣天神魔教为难的呀!”

“他们几个不值一提,可是惊扰了教主清休,就罪该万死!”司徒烈得了这个借口,双掌一振,直取凌郁。徐晖几人唯恐凌郁吃亏,团团围上来,把司徒烈笼在中间。

“你们这么多人围攻一个,真有本事!”黄衫女子嘲弄地瞅着他们,话音未落,身体已然飞起,右手凌空一弹,向龙益山点去。龙益山慌忙举手格挡,谁知这招却是声东击西,力道只用五分,手臂在半空打了个弯,另外五分力却斜刺里转向黎静眉。徐晖和慕容旷瞧出这女子功夫高深莫测,忙联手护住黎静眉。

围攻之势既去,司徒烈手脚展开,直了眼睛单挑凌郁。他对凌郁原来有这许多的嫌恶嫉恨,昔日他所受那些的轻视与数落都是因她。他抛弃所有,忍受屈辱,一心想把这眼中钉从父亲心窝里拔去,让那颗心里端端正正只安置自己一人。此时此刻,他不由把多年的怨愤都化进这掌风里,他要拿回他应得的一切。凌郁从腰间拔出洞箫,奋力应战。但司徒烈招式狠辣,直取要害,凌郁渐处下风。

“去死吧,你个野孩子!”司徒烈从鼻孔里挤出这几个字,突然间左手一翻,抓向凌郁脖颈。

凌郁被逼到死角,退亦无可退,避亦无从避,心中一急,陡然便起了玉石俱焚之心。她眼中冒出凶光,从洞箫中抽出自己的透明匕首,也不顾躲闪,反而迎着司徒烈前胸奋力顶去。司徒烈眼看便要抓破凌郁喉咙,猛地胸口憋闷,气血翻滚,眼前一片黑,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声。他情知那内息走岔的老毛病又缠上来了,不得不收回几乎已触到凌郁肌肤的手指,强按下几欲呕出的一口血。他胸前一时门户大开,凌郁的匕首便长驱直入,狠狠刺入他胸膛。

司徒烈睁大了眼睛,惊愕地瞅着凌郁。这场始自童年的较量,未曾料想到最后他们真的是要置对方于死地。凌郁也呆住了,一刹那间,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变得无关紧要了。她心上轰一声巨响,猛然想起来面前这青年与自己一起长大,他是她义父的儿子,是她朋友骆英所爱的男人。

凌郁慌了,不觉尖声叫道:“骆英……你快跟我回去见骆英!”

“骆……骆英……”司徒烈迷茫自语,瞳孔渐渐散开。

凌郁发疟疾似地浑身打摆子,急急把匕首从那堆血肉里抽回。她想让时间倒流,哪怕只一个瞬间。然而时间不听她的,它轰轰轧过,把司徒烈碾倒在地,从他腔子里拽出最后一声疼痛的号叫。司徒烈徒劳地伸手向空中抓去,他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炙热如火的生命竟会这样戛然而止。

凌郁手上沾满了司徒烈的鲜血,那血殷红殷红的,在她身上烧成一片。她眼前一片发黑,整个人仿佛陷入火海之中。

这一变故突如其来,鲜呛的血腥味弥漫在幽暗的山洞里,把大伙儿全给骇住了。徐晖震惊之余,眼角瞥见黄衫女子双眸里一股凶狠的光扣住凌郁,心头掠过一片不祥的阴云。

这只是一眨眼的瞬间,猝不防一道黄色霞光凌空射出。凌郁心神涣散,眼睁睁看着那片光罩到身前,毫无还手余力。徐晖回过神来,疾步飞奔上去阻拦,然而与那黄衫女子终究差了一肘之远。他急红了眼,心扑通扑通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就在此时,一道白影抢到凌郁身前,挡住了这片光。黄衫女子双掌刚一拍在那人身上,立时撤掌向后弹起,轻飘飘落在丈余外。

黄衫女子望着挡在凌郁身前的慕容旷,不由得怔住了。岁月仿佛退回到二十多年前,那时她还是圣天教座下的一名年轻使者,因为偷偷跟了阿姊远游,被教主误以为叛变投敌,一怒之下动了杀念。那个时候,便是这样一位白衣飘曳的英俊青年抢上来,舍身为自己挡了一掌。那一掌,打在了慕容湛的身上,却也永远打在了她的芳心里。难道时光倒流了吗?她恍恍地想,同样的场景竟会重演?只不过当年韶华如花的少女已在不知觉间调换了身份。

黄衫女子想着这些陈年往事出神,过良久才幡然惊醒。她瞅着慕容旷,眉间蹙起一团不易为人察觉的心疼与懊悔,低声埋怨道:“你何必多管闲事?”

慕容旷脸上仿佛挂了一层灰,显然已受内伤。他缓了口气才说:“请前辈手下留情”。

“她杀了我的人,一命抵一命,天经地义。”黄衫女子眼中饱含鲜辣杀气。

“她并非有意,只是没了退路。”

凌郁误杀司徒烈,心神振荡,不觉起了自暴自弃之意。她尖声嚷道:“大哥你不用求她!我来抵命便是!”

“怎么,她是你妹妹?”黄衫女子吃了一惊。

“她是我结拜的义妹,便如我亲妹妹一般。前辈执意要惩治的话,就先把我给撂倒再说吧。”

“好大的口气哟!以你的年纪,功夫倒还算说得过去,再等上十年二十年,兴许能有些作为。可你应该知道,现下你可还不是我的对手。”

慕容旷点头道:“我与前辈的确还相差甚远。”

“那你还不知难而退?”

“虽然打不过,还是要自不量力地试一试。”

黄衫女子心头一软,嘴上却愈发严厉:“那你是一定要护着这丫头了?”

“是。”慕容旷垂首回答,双臂微张,护住凌郁。

“好啊!只要你接得住我一掌,今日我可以答允不杀你这个义妹。”慕容旷刚要答应,黄衫女子却缓缓上前两步说道:“可她杀了我的人,我决不能够轻易罢休,难保日后什么时候冤家路窄再撞上了。你敢在这儿起个誓,这一生一世都在她左右,护她周全吗?”

一生一世,听起来是何等久远之事?慕容旷不禁耳根发烫,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黄衫女子见慕容旷没作声,顿时翻脸呵斥道:“虚情假意地救人一次有什么用?你既然连个誓言都不敢说,就别在这儿枉逞英雄!快让开!”

凌郁拨开慕容旷护佑,冲那黄衫女子嚷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想杀我就来呀!别说那许多鬼话难为旁人!”

“二妹,你别乱来!”慕容旷回头按住凌郁手腕。

黄衫女子满眼睥睨地冷笑:“就为了这个丫头?长得虽然还不错,可惜心狠手辣,脾气又坏”。

慕容旷向凌郁望去,正撞见她眼中凄绝的目光,胸口立时揪紧了,说不出的话便冲口而出:“好,我慕容旷今日在此起誓,只要我活着,便一生一世保护义妹周全!如有食言,必遭天谴!”

慕容旷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在场众人无不为之震动。一旁徐晖心口发酸,禁不住想,慕容兄这般情意深长,他对海潮儿……难道他对海潮儿竟也十分钟情?

听了慕容旷这话,黄衫女子胸口像被一把大锤砸中,透不过气来,忽而只想流泪。

慕容旷脸微微红了:“前辈若想寻仇,这笔账记在慕容旷头上便是,还请饶恕我二妹”。

“好一个有情有义的大哥!我便成全了你!”黄衫女子猝然飞身而起,拍出左掌,直取慕容旷前胸。慕容旷勉力举手格挡。就在黄衫女子手掌离慕容旷一寸之距,她右拳飞出,在空中手腕一翻,手心上滚着一颗白色药丸,直送到慕容旷嘴边,低声命令道:“吞下!”事出突然,慕容旷未及细想,不由顺势咽下药丸。

徐晖、龙益山、黎静眉几人同时惊呼:“别吃!”

就在众人惊呼之际,黄衫女子身子又已轻轻跃回丈外,黄色罗裙下隐隐露出一对羊脂白玉般的纤足。徐晖瞥见了,心想这女子果真邪门,天寒地冻,她竟然不着鞋袜,赤着足站在又硬又冷的石头地上,和草原上绑架自己的那神秘女子倒是一路。

这个念头如流星般从徐晖脑海中划过,一下子把他震住了。适才黄衫女子那句关切又伤感的嗟叹,落进徐晖耳中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心神振荡,只是一时想不起前因后果。此时看到她的一双赤足,顿时记起那个没见到容貌的草原女子。在那个永恒的夜晚,她就用那双缎子般光滑的赤足在他的脚上反复磨搓,只想求一点温暖和爱。那双冰凉的小脚,那曾贴在自己胸膛上流泪的面庞,难道便是眼前这个容颜绝丽的女魔头?徐晖一激灵,怔怔望着那黄衫女子。

黄衫女子全没留意对面这个青年迟疑而温柔的凝视,她的目光全都落在慕容旷身上,低声叮嘱说:“你的伤应无大碍,切记十二个时辰之内不可用真气,药丸自会助你疗伤”。

慕容旷迷惑地看着黄衫女子,猜不透她说要对掌比试,为何却突然赠予疗伤药丸。刚想开口询问,那女子却已飞身出洞而去,仿若一片黄色羽毛。

众人眼前一花,方才醒过味来,围拢到慕容旷身边。慕容旷笑笑想说没事,可胸口发麻,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她药里下了毒?”黎静眉又急又气,声音里夹了哭腔。

慕容旷摇头道:“她武功比我高得多,想杀我易如反掌,根本用不着下毒。是我适才挨了她一掌受的内伤”。

“难道,这女子当真给你疗伤之药?”徐晖问。

“她与我爹娘必有很深的渊源,手下一直留着情,想来不会害我。”

众人纷纷询问慕容旷伤势,凌郁却只是低着头不语。慕容旷一侧脸瞥见她勉强忍住满眼泪光,拍拍她手背,展开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傻丫头,大哥一点儿事都没有”。

黎静眉拧起眉头,打断他说:“旷哥,你受伤了,说话伤元气!”

“咱们还是下山找个舒服点儿的地方,让阿旷好生安置调养吧。”龙益山道。

龙益山和黎静眉搀起慕容旷,徐晖护着凌郁,沉默地走出石洞。凌郁掉头回望地上那具失去生机的年轻躯体,两行泪水悄悄地流了下来。

一行人旋即折回山下客栈。慕容旷沉沉睡去,黎静眉为他掖好被角,拿湿毛巾一点点拭去他脸上的浮土。凌郁刚欲伸手帮衬,便被黎静眉挡开:“这儿用不了那许多闲人,你们都先出去吧,让我旷哥好好睡会儿”。

凌郁脸色一变。徐晖悄悄拉住她手握了握,打圆场说:“也好,那不打扰慕容兄休息了。我们就在外头,有什么事静眉你就喊一声”。

出得门来,徐晖恐凌郁不快,遂劝解说:“她不过是担心慕容兄,你别在意”。

凌郁望着远方山峦迭起,全身不住打战,压根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徐晖情知她为司徒烈之死悔恨自责,扶住她肩膀柔声说:“这怨不得你”。

凌郁小声嗫嚅道:“我……我不是存心的……我没想杀他……”

“是他先动的手。都过去了,已经没事了。”

“可我……我怎么跟义父和骆英交代?”

“他们不会知道。咱们谁也不说,这个秘密永远没人会知晓。”

凌郁不再言语,心中犹如压了千斤石块。杀戮对她来说从来不算什么,即便是失手错杀,也不过是皱皱眉头间的歉疚。然而此时此刻,她第一次发现,杀人原来是这世间最不可补偿的罪孽。死而不可复生,犹如光阴不可倒流,四季无法逆转。

晚上凌郁躺在一片静寂中,久久无法入睡。冬天的夜风从西北奔来,因为迷途在窗外凶猛嘶鸣,鬼哭狼嚎,吹得窗户纸扑楞扑楞地响。整个天地间仿佛都充斥着利器穿透血肉所发出的崩裂之声。司徒烈炽热的鲜血在凌郁手上如烈火焚烧,可她身子又仿佛坠入比雕鹏山上更冰寒彻骨的无底深潭。凌郁受不住这折磨,霍然翻身坐起,悄没声息折返山上,摸回司徒烈殒命的山洞。

火石打燃的暗光下,他还在那儿,栩栩如生,宛若昔日姑苏少年。只是他再不能出言挑衅,那颗火烧火燎的心流干了鲜血,终于可以卸下满腹忿怨,归于平静,把所有属于人世的辗转痛苦都抛给凌郁。

这山洞如此隐秘,若非有意寻找,司徒烈的尸首恐怕到腐烂老朽,化为白骨,都难为人所发觉。但凌郁不能够任由他如此凄凉。她寻到一块松软处,持砺石掘出一人长的墓穴。只一挪动,从司徒烈怀中掉落两片物事。她拾起来看,原来是司徒家传的交颈鸳鸯玉佩。她记起司徒烈离家前与父亲那场激烈的争吵。司徒峙恨铁不成钢,当众掴了儿子一记耳光,气极了司徒烈抄起身上玉佩摔在地上,没料想这碎玉他至今竟还贴身带着。凌郁把碎片攥在手心里,凉润润的玉器,不多时便捂热了。这是司徒家孩子才有的标记。阿烈和小清,各有一块这胎记一样的玉佩。司徒峙从不吝惜金银赏赐,却不知十五年来凌郁渴求的只是一块玉。

凌郁把碎玉片放回司徒烈怀中,手指碰到他胸膛,肌肉强壮饱满,可是石块一样冰冷僵硬,像寒冬盖住了盛夏里松软的大地。凌郁只觉得迷茫,他俩真有那么大的仇怨么?大到非要置对方于死地不可?她内心最深处一直都期盼他永远消失不是么?她多么想取代他的位置,住在一个父亲滚烫的心窝里。可她从没想过要他死,他们就像两棵连枝的根苗,虽然争抢土壤养分,毕竟是亲人。

掩埋了司徒烈,凌郁又从洞口劈下一段树枝,拿匕首削平,想为死者刻一碑铭。可是该写什么呢?累累黄土之下躺着的,是司徒家族的大少爷,还是圣天神魔教的翠微使者?就像凌郁自己,倘若有一天她死了,人们知道她究竟是谁么?她踌躇不决,终于还是留下一片空白。

这是凌郁和司徒烈所有独处时光里最平心静气的一回。十几年的岁月,足以垒起一道高墙,让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永相隔膜。她至今还能清楚地记起,当她战兢兢迈进司徒家大门,一个穿着绛红色锦缎衣裳的男孩子斜刺里冲出来,紧抿着嘴唇,把她从头到脚扫了个遍,那双幽黑刷亮的眼睛里飞溅出嘲弄的火星。她知道,司徒烈从来就不喜欢她这个由父亲领回来的孤儿。小时候他嫌恶她,私下里把她叫作野孩子,不愿挟她去跟那帮富家子弟玩耍。长大后他又当她是仇敌,恼恨她分去了父亲的倚重与激赏。

凌郁不愿与这男孩儿亲近,不愿受他驱使,作他的臣仆。其实她心窝里又何尝不蓄满了嫉妒的毒汁?她站在门边,似是对一切无动于衷,可眼角分明瞥见义父把宽大的手掌放在这个男孩儿头顶,脸上闪耀着蓝天般柔软的疼爱。渴望和怨尤,一下子刺穿了她小小的身体,把心脏狠狠戳成一团。

为了获求这个奢侈的爱抚,她放弃了孩子应当享受的一切欢乐,像追求功名一样,发了狠地习武读书。她并不见得比司徒烈天资更高,可她心无旁骛,从不顾及自己的好恶爱憎,一心只为博得义父的欢心。日复一日,这努力得到了回报,司徒峙的目光里日益加深了对她的肯定和信任。可是这还不能够让她满足,她日夜渴望着义父发自肺腑的感情,哪怕是对司徒烈那种爱之深、责之切的失望也好。

凌郁和司徒烈天生不能见容于彼此。凌郁无法理解骆英怎么会爱上这个男人,然而这爱所带来的灾难她却比谁都更清楚。她永远忘不了那个凄风苦雨无孔不入的冬夜,骆英仰面躺在床上,悲惨地号叫着,脸色比司徒家新刷的围墙还要白,却有汨汨的黏稠血液从她身体里流出来,染红了整张床榻。

凌郁惊骇地站在床边,目睹这血流成河。她习惯了杀戮,自以为不再惧怕流血,可是骆英的血却让她魂飞魄散。她知道这凝固的血块是一个来不及出世的小生命,他正一点一点带走她朋友的体温。她手足无措,笨拙地把整瓶止血剂洒在白棉布上,堵住骆英那不断淌血的身体。骆英的血染红了凌郁的手臂和衣袍,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死命抱紧她,想抚慰她肉体和心灵所受的巨大创痛。她就这样守了骆英三天三夜,把她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骆英因为小产失血过多,能够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可是凌郁看到,有一些宝贵的东西已随着那河水一般的热血从骆英身体里悄然流逝了。自此骆英比以前更爱欢笑,更贪恋热闹,然而昔日那股天真烂漫的执拗劲儿从她眼中隐遁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对凡事嘲弄和倦怠的神气。骆英身边从不乏追求者,过去她连正眼都不瞟他们一眼,后来却变得好亲近了。她总是一面笑嘻嘻听着那些男人的甜言蜜语,一面把这蜜糖般的谎言丢到脚底下踩碎揉烂。

凌郁把骆英的沉沦归咎于司徒烈。她以为骆英不会再为这个男人流泪。可是当骆英得知司徒烈离家出走的消息,一句话都没说,转身走进了树林里。望着她玫瑰色的背影渐渐融入树林中一团一团的繁花之中,凌郁才恍惚明白,爱情和痛苦并未从她朋友的记忆中消退。

假如骆英知道司徒烈是被自己一刀杀死,会怎么样呢?假如义父知道了呢?凌郁用手捂住了脸,不敢再想下去。

北风穿过枝丫掩映,呜咽着刮进山洞里来,火光摇摆扑朔,凌郁就在一刹那间感觉到了危险。盖在脸上的手指微微岔开,给眼睛露出一道缝隙,她看到地上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这人是谁?在此站了多久?凌郁一无所知。

凌郁头皮发麻,全身的肌肉和神经绷紧了,一动不动盯着这人影。好奇战胜了恐惧,她微一犹豫,霍然旋身跃起,和来者面面相向。

一缕亮黄色扎进瞳孔里来,霎时照亮了昏昧的洞穴。那人半挑着眼角,含一脸嘲弄:“怎么冒汗了?是怕死鬼来索命吧?”

凌郁认出是那圣天神魔教教主,心里反而踏实了。她冷冷反问道:“你想干什么?”

“你杀了我的人,说算就能算了吗?你以为你那个爱逞强的大哥真能寸步不离,保你一辈子?”

这女子身形其实比凌郁纤小,却仿佛居高临下,俯视他人。凌郁受不惯这种睥睨,不禁有些恼火:“那你想怎样?要杀人就快动手!”

黄衫女子皱了皱眉:“年纪轻轻,老把杀人挂在嘴边可不好”。

“你深更半夜跑来装神弄鬼,就是为了教训人的吗?”

“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吧?”黄衫女子扫了一眼司徒烈的新坟:“深更半夜凶手巴巴地来给她害死的人下葬,是心虚了,还是后悔了?”

这话直戳到凌郁肋骨上。她内心一疼痛,尖酸的话就从腔子里冒出来:“我是后悔了,早就该投在贵教门下,学得一身好本事,亦男亦女,忽人忽鬼,岂不快哉?”

黄衫女子也不理会她的讥讽,歪着头,饶有兴趣地问:“你这点儿‘拂月玉姿’的功夫,是打哪儿学来的?”

凌郁心想,原来是为了“拂月玉姿”兴师问罪来了。她知道自己打不过这个女教主,又不愿受人逼问,索性抿紧了嘴巴不答话。

“其实烈儿所学比你多,功力也在你之上。你只不过是运气好,侥幸取胜。‘拂月玉姿’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只学一点儿皮毛,虽能小有收获,终难成大器。”黄衫女子敛起眉目说道,不像是教训,倒像是推心置腹的劝告。

“怎样才能成大器?”凌郁情不自禁接口问道。

“只有从头至尾研习整部秘籍,一点一滴地静心体悟。”黄衫女子故意停顿了一下,瞧出凌郁有些心动,才接着说:“当年,圣天教的老教主曾把《拂月玉姿》一分为四,分别传给座下四大护法,她们兴许又再传给别人。可真正敢说精通这门武功的,这世上没有几个人。”

“那又怎样?”

“我徒儿苦心修习,原已初有所成,你却把他给杀了。你大哥求我饶你性命,你总得赔个徒弟给我吧!”

“原来他是你徒弟啊!我还以为他是个不男不女的疯子呢!”凌郁冷笑道:“你明知‘拂月玉姿’男子不可习练,还故意教给他,把他弄得不成人样。你说我是杀人凶手,要我说,这分明是你在存心害他!”

黄衫女子伸手一挥,打断凌郁的话:“可不是我要教给他,是他不知打哪儿偷看到我使这门功夫,便整日缠着我不走,还跟家里断了往来。我不睬他,他就有本事偷学,结果岔了内息呕血不止。事情都让他做绝了,我若还不传他心法,那他必死无疑。教他之前,我把《拂月玉姿》的开篇警戒都跟他讲了。可他横了心就是要一条道走到底,我还能说什么呢?”

凌郁怔怔听着。司徒烈为什么能下这么大的决心?他是为了学成后击败谁?又是为了赢得谁?

“他有天分,又肯下苦功,也真是难得。”黄衫女子望向司徒烈坟墓,声音渐渐柔缓下来:“那时候他呕着血求我收留,后来话都说不出来了,拽着我的手只是流泪。这孩子心里憋了许多委屈。他不该这么早死,还埋在这种地方,太凄凉了”。

凌郁这才瞥见黄衫女子手中握了一把小锄,原来也是为收尸而来。有的人在人前冷酷漠然,非要到漆黑无人处才肯泄露一颗真心。对年轻生命白白流逝的怅惋之情在四周弥漫,冲淡了敌对的气氛。

凌郁不禁轻声叹息:“阿烈一向喜欢热闹,以后却得在此忍受寂寞”。

“也许我真不该教他这门功夫。以前我只知‘拂月玉姿’依照女子气血走势而成,却不知男人练了会变成这样。烈儿他修习心法之后,性子就愈来愈孤僻,整日胡思乱想,还常常模仿女子形容举止。他又落下了呕血的毛病,后来面皮越来越憔悴,要不擦胭脂盖着,简直叫人不忍心看。我想了许多法子,却始终不见起色。”黄衫女子低声说。

凌郁心头一震,自己假扮成男人,司徒烈却想变作女子。人生之荒谬,一至于斯。

黄衫女子话锋一转:“不过烈儿是聪明人,‘拂月玉姿’的确值得人为之牺牲所有。小丫头,你若拜我为师,把这门武功从头练起,前途不可限量”。

我杀了她徒弟,她怎么却要传我武功?凌郁的心怦怦跳得剧烈,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我早已有师父了,凭什么给你当徒弟?”

黄衫女子一扬眉:“怎么,你不愿意?天下有多少人跪着求,都还求不到我教他们一招半式,你倒不愿意?”

凌郁当然知道“拂月玉姿”博大精深,只学凤毛麟角便已让她受益匪浅。可她天生却是一副骄傲又多疑的脾性,凡事总要往坏处想。她不信这圣天神魔教的女教主会平白无故收她为徒,于是冷着脸说:“既是有那么多人求你,何必非缠着我?”

黄衫女子转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琢磨着凌郁,忽莞尔笑了:“你这脾气真是够坏!可偏偏对我胃口!”

凌郁胸口一烫,但她又不愿就此低头,任对方摆布,只有强撑着默不作声。

却听黄衫女子换了一副温和的口气道:“年轻气盛,吃亏的总还是自己。你可知道,‘拂月玉姿’真正施展起来,有多么好看?若再有一个心意相通之人使出‘飘雪劲影’,那真是光彩夺目,完美无瑕!天底下有几件事真正能称得上光彩夺目?一个人运气好,底子扎实,也可以把《洛神手卷》上下两卷合为一体来使,然而比起二人配合的那种境界,终究差得远了。我要教便只教你‘拂月玉姿’,由你去找一个会‘飘雪劲影’的英俊青年来陪你。一个人纵使练会了所有武功又有什么用啊!一挥手毕竟是形单影只,高处不胜寒意,独个儿终究是达不到顶点”。

凌郁不知不觉抛开了先前的敌意和警惕,为黄衫女子所描绘的那种境界所深深吸引。徐晖因为机缘巧合练了“飘雪劲影”,倘若她能够学成“拂月玉姿”,便真是应了黄衫女子所说的光彩夺目、完美无瑕。难道这竟是天意吗?她全身热血澎湃,连冬夜的寒冷都全然不觉了。

“你既然不愿意学,那就罢了。”黄衫女子见她愣愣地不答话,轻叹了一声,转身要走。凌郁心中一激动,所有的顾虑便统统抛到脑后,双膝跪倒叫道:“师父!”

黄衫女子转回身子,坦然受了凌郁大礼跪拜,然后扶她起身。她们在彼此眼中尚嫌陌生,可又混着些许亲近。两人四目相对,既感拘谨,又有些热切。还是那黄衫女子先开口说:“我们既然已经成了师徒,便要坦诚相待。你可知我是谁么?”

“师父是圣天神魔教的教主。”

“还有呢?”

凌郁想了想,唯有摇头。她对眼前这女子真是一无所知。

黄衫女子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凌云”。

凌云,凌云,凌郁默念着这个名字,隐隐觉得这名字背后似乎和什么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可是眼前一团迷雾茫茫,什么也看不真切。

黄衫女子凌云看出凌郁眼中的迟疑和迷惑,沉默片刻方道:“你觉得这名字有点儿耳熟吗?跟你大哥妈妈的名字只差一个字”。

凌郁幡然想起,白天在山洞里,凌云曾提起过,慕容旷的母亲名叫凌波。一刹那间,所有的疑问都涌到嗓子眼,她几乎已经触到了真相的边缘,周围却仍是一片漆黑。她犹豫着说:“师父和慕容夫人……”

“你见过她?”凌云问。

“见过。”

“她长什么样?”

“跟你一模一样。”

“是呀,我们俩长得一模一样,名字就差一个字,她也只比我早出世一小会儿。”凌郁惊愕地望着凌云,终于听到她轻声吐露:“你明白了吧,她是我的亲姊姊啊”。

凌郁小声说:“原来,你是我大哥的亲姨妈”。

凌云点了点头,又追上一句:“你大哥他,不碍事吧?”

“大哥吃了师父给的药,已然睡下了。”

“当时我不及撤手,怕是伤着了他。谁知他都长这么大了,长成一个英俊惹人爱的小伙子了!日子一天天地过,二十多年的光阴,怎么一眨眼就过完了?”凌云自言自语道,眼波流转,又是辛酸又是爱怜。

凌郁说:“要是大哥他知道遇见了亲姨妈,不知该有多欢喜呢!”

凌云一激灵打了个寒颤,厉声道:“不许告诉他!今日之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对谁也不许提起!”

凌云的突然翻脸吓了凌郁一跳:“为何不能说?”

“这么多年了,他们早已经忘了我了。便让他们忘个干净吧。”凌云别过脸去。

凌郁隐隐触碰到凌云层层铁甲下柔软的内心。她柔声道:“师父放心,我不对别人说就是”。

凌云抬起眼来,看到凌郁一脸白玉般的真诚,不由和缓了声音说:“你叫凌郁是吗?我听烈儿这样叫你。这倒真是凑巧,命里注定让你给我做徒儿一般”。

凌姓颇为冷僻,凌郁也为自己竟与师父和大哥母亲同姓而感到惊奇,仿佛是上天刻意安排的某种预谋。她全身涌动着一种即将触碰天机的不寒而栗。

“郁儿,你也跟我说说你的事吧。你怎么会在司徒家?”

凌郁对人处处设防,向来不爱提自己的事情,在大家眼里是天生的冷漠性子。可是他们不知道,在这冰冷的铠甲之下,却深藏着一颗热烈澎湃的心。她若是对一个人打开了心扉,便恨不得把整颗心都掏出来给他,便如对骆英、徐晖和慕容旷。她对凌云亦是如此,不知为何,便觉得与她亲近,愿意袒露最深处的那颗赤子之心向她倾诉。

听凌郁讲述幼年经历,凌云心上不由对她多了一重怜惜,便拉起她手来。凌郁簌簌站在夜风里,感受到凌云掌心里传过来的脉脉温暖,忽然起了异样的感情,仿佛重又回到童年母亲的怀抱里,由她亲着疼着。她久未尝过母爱了,却在这个阴风怒号的北方的冬夜,在一个几乎还是陌生人的女子身边找回了这种温情。凌郁心头又甜又酸,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师父。

凌郁的头一声师父叫得多少还有些疏远和做作,这一声却充满了真挚的依恋之情。这些年凌云早已练就了一副铁打心肠,从不为寻常情事所动,听了这一声呼唤,心头竟也不由忽悠一颤。

凌云拣了一块空地,和凌郁相对坐下,端然道:“郁儿,现下我就给你上‘拂月玉姿’的第一课。这门武学的精髓在于习练者对自身意志的领悟与掌控,与天地万物的合而为一。因此你要记住,想学得精华,有大成就,首先便要坦诚内观自身,剔除一时得失之心,将一己之身放入沉寂空阔的天地中去。这是最基本的一课,却也是最难的一课”。

凌云讲完这番话,便开始传授凌郁掌握气血走势的方法。凌郁这才发现,自己之前修习的“拂月玉姿”虽然轻盈凌厉,但遇上真正的高手,就现出虚浮不扎实的弱势,原来正是缺了调整气息血流的基础。

练了个把时辰,凌郁出了一身汗,虽在寒冬深夜,却丝毫不觉寒冷,反而周身舒坦,比在温暖柔软的床榻上睡了一个长觉还更精神焕发。

凌云站起身道:“今个儿就先练到这儿。你悟性很高,回去后自己再多加琢磨,必有长进。”

“徒儿如何再见师父?”

“我得了空自然会去找你,但练功一日都不可荒废,这样吧,我送你样东西。”凌云从怀中掏出一卷东西,交到凌郁手里。凌郁见是一卷画帛,忙展开来,借着昏暗的火石光亮,瞧出画帛上行云流水的人物勾勒,和画卷右边上带着毛茬儿的撕痕。

“《洛神手卷》!”凌郁不禁扬起脸,惊奇地叫道。

凌云微微一笑:“你倒识货”。

“它不是掉进雕鹏山的深潭里去了吗?”

“区区一个结了冰的水潭,吓得倒那帮北方旱鸭子,还难得住我吗?”凌云不屑地说。

凌郁倒吸一口凉气:“这画帛是师父你从深潭里捞上来的?雕鹏山下去了三个会水的好手都未曾找到,还折损了一人”。

“杨沛仑自不量力,见了好东西就眼红,非要去争去抢,到头来还不是自取其辱?《洛神手卷》乃圣天神魔教的圣物,旁人谁也休想打它的主意!”

凌郁这才明白,雕鹏山上司徒烈所说的秘籍真正的主人,指的正是圣天神魔教教主凌云。她担心凌云追查起遗失的副本上卷牵扯徐晖,赶紧扭过话题又去说那潭水:“不过那口深潭真是邪门,潭水冷得像刀子一样,简直要透过皮肤,扎进人心肺里去”。

“那潭水确是极寒,不过我们凌家的姑娘,可都是在水里玩大的,当年我跟我阿姊闲来无事就爱玩江底捞,这点儿小打小闹怕什么?”

“原来师父和大哥妈妈都是好水性!”

凌云沉默片刻,突然说:“你见过旷儿的妈妈,那你也见过他爹爹?”

凌郁点点头:“见过”。

“他……什么样?”凌云不经意似的,眼中却放射出热切的光芒。

“他武功很高,长得也很好看。”

“长得很好看,”凌云慢慢咀嚼凌郁的话:“比你大哥更好看么?”

“还是我大哥更好看些。他父亲脸上棱角分明,眼神又锋利,显得有点儿傲慢,让人畏惧。”凌郁照实说。

凌云脸颊微微泛红,眼睛里汪起一片水,似是泪花,又似秋波。她喃喃叨念着:“他还是那样,还是那样。”

“他是什么样的人?”凌郁好奇之心顿起。

“他跟你大哥不一样。你大哥比他强多了!旷儿救你是全心全意,当初他救人,却并没把人家放在心上,那又有什么用?”

这话口里含着嗔怪,裹着怨尤,却又透出对往昔时光的无尽怅惋。凌郁不由地为她难过,轻声叫道:“师父”。

凌云幡然惊醒,假意专注地看凌郁手中画帛:“这是《拂月玉姿》下卷的副本,抄录的人很有心计,看起来是一幅画卷,要浸水之后才看得到隐藏的文字。幸而这画落入深潭里,一捞出来就是湿的,不然我也不知晓其中奥秘。只是最开头的部分连同上卷都给人撕掉了。让我查出来是谁干的,绝饶不了他!”

凌郁一颗心怦怦乱跳,想跟凌云道出实情,又还摸不准师父脾气,咬咬嘴唇终于没敢作声。凌云见她神色异样,以为是心疼上卷遗失,遂道:“哼,那贼子可不知道‘飘雪劲影’的麻烦,不以纯正的内功辅助,偷了这宝贝也是自讨苦吃!你不必可惜,这上卷说到底终归是男人练的功夫,我平日都甚少用到,远没有‘拂月玉姿’得心应手。被撕掉的入门心法适才我已传授了给你,下面的你先自行修习,我得空便会来教你”。

“是!”凌郁答应着,终忍不住问道:“师父,你心里怨我害死了阿烈,怎么还肯教我?”

凌云久久凝视着司徒烈的新坟,深深叹息一声。

“烈儿的事,切不可让……他爹爹知晓。”她向凌郁摇了摇头,一展衣袖,旋即转身离去。

凌郁握着半卷秘籍,目送着那片黄霞远去,心潮起伏不定。她手中的画帛和徐晖的那部分合起来,便是一部完整的《洛神手卷》,冥冥之中的天意,竟是如此不可预知。

凌郁返回客栈房中,困意滚滚袭来,一觉天明。她出门迎面便碰上徐晖,真想把昨夜拜师的境遇说与他听,可已答应了凌云守口如瓶,只得把冲到喉咙的话强咽回去。徐晖见凌郁眼中有了神采,心下稍安,遂道:“海潮儿,咱们一块儿去瞧瞧慕容兄!”

凌郁拉着徐晖下楼,原来她昨晚已嘱咐厨子用文火炖了土鸡汤,就预备一早给慕容旷端过去。徐晖捧着热腾腾的汤钵,和凌郁走到慕容旷房间外。凌郁抬手正要敲门,黎静眉清脆而急促的声音却抢先从房门缝隙间传了出来。

“你是不是中了邪了旷哥?自己性命都不顾,就为了救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女人!”

“静眉!”慕容旷呵止道,声音虚晃。

凌郁不由退后半步,低下头去。在这犹豫的当口,屋内的对话又源源不断地传出来。

“我说错了吗?你自己以前不也说过,司徒家族道貌岸然,背地里尽干心黑手辣的事儿!你叫我跟益山哥去姑苏查他们的老底,自己倒跟他们家的人混在一起!”黎静眉嗓音清亮,掷地有声。

“司徒家族是司徒家族,凌郁是凌郁,你何必非要混为一谈?”

“我看是你被漂亮姑娘蒙蔽了眼睛,分不出是非善恶了吧!”

“静眉,别这么说,好歹凌姑娘也救过你的命。”龙益山温厚的声音加进来。

“是我求她救我的吗?我才不稀罕咧!她碰巧救了我一回,你们就全当她是好人!你们瞧不出来么,她这人装模作样,不男不女,和那个什么司徒烈根本就是一路的!”

凌郁浑身一震,掉头快步走开。徐晖手上端着土鸡汤,追也不是,留也不是。这时,慕容旷的一声怒斥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住嘴,不许这般数说我二妹!”

屋内霎时一片沉寂。停顿片刻,爆发出一阵尖利的哭声:“你骂我!从小到大你都没对我说过重话,现如今你为了这么个外人骂我!她是你二妹,那我是什么?”房门猛地打开,徐晖慌忙把身子缩到廊柱后,只见黎静眉抹着眼泪飞跑出去。

“你对静眉话也说得太重了。”龙益山的声音传出来。

慕容旷叹口气:“是我不好,可静眉她也太任性了些”。

“她是太在意你了。静眉年纪虽小,可心里看得清楚着呢,兴许比你看自己还更清楚。”

“清楚什么?”

“凌姑娘确是世间少有的女子,可难道你没瞧出来,她与徐兄……”

徐晖的心猛一抓紧,他知道不该偷听别人谈话,但还是不由己地立在当地。内心深处,其实他何尝不惴惴不安,何尝不想探知慕容旷心意。

只听慕容旷低声道:“我当然知道,她与徐兄两情相悦,情意绵长”。

“那你何苦还要深陷其中?”

“我对她,没有非分之想。”

“你救凌郁时那般拼了性命,任谁都瞧得出来,这是何等的一片心意。”

“我对她,并非你们想的那样。”慕容旷轻声说。

“那是怎么样?”

慕容旷沉默半晌才开口:“我待她,便如同我待自己”。

“你别跟我打哑谜,我听不明白。”

“当我第一次遇见凌郁,她那样看着我,乌亮亮的眼睛里充满恐惧和哀伤,突然之间我生出一种特别的感觉,好像我跟她已认识了许久。静眉不明白,这跟善恶没关系,跟美丑也没关系,只是偶然间遇见一个人,就好像遇见另一个自己。这是天意吧。我们的心紧紧地连在一起,不管欢喜还是难过。凌郁心里攒了许多苦不能与人说,她能够遇见意中人,我知道那是多难得的事。但愿上苍眷顾。”慕容旷低声诉说着。他的声音深沉延绵,仿若箫声在群山空谷中回荡。

站在门外的徐晖不觉眼眶湿了,既感温暖,又觉惭愧。他悄然转身离去,把已经变凉的鸡汤交给厨房,让厨子再温一温给慕容旷房间送去。

然而下楼出门,几个人的马匹都好自低头吃草,唯独凌郁的坐骑不在。打扫院子的店小二指指北方,说那位穿白衣裳戴蓝斗篷的姑娘往那边去了。徐晖急忙上马,顺着小路追去。

徐晖心中忧虑。黎静眉说话尖刻,凌郁这样的性子,哪儿受得了别人在背后那般数说?疾驰数里,始终不见凌郁踪迹。徐晖正焦急间,但见迎面缓缓走近一个白点,却是凌郁骑马回转来。

“你上哪儿去了?急死我了!”徐晖策马奔到近前说。

“出来走走。”

凌郁脸上淡淡地毫无表情,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但她那匹坐骑正吁吁喘着粗气,显然是刚疾驰不久。对她这股凡事闷在心里的要强劲儿,徐晖看在眼里,心疼之余,又有些怨她竟待他这般生分。

徐晖调转马头,和凌郁两马并骑,憋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别把静眉那些话放在心上,她不过是小孩儿脾气”。

凌郁不应他话,低声自言自语道:“驴不驴,牛不牛,驼不驼,鹿不鹿……”

“你说什么?”徐晖茫然地瞅着她。

“她是小孩儿脾气,可说得也不是全没有道理。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我到底是谁,是什么样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凌少爷,还是海潮儿?是一介小小平民,还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我分不出来,什么时候我是假装,什么时候是真人。”凌郁轻声说着,仿佛是议论旁人。

徐晖深深望进凌郁眼睛里去:“你是海潮儿也好,是凌少爷也罢,对我都是一样的”。

凌郁转过脸来,冷白的脸上闪过一片光彩晶莹。徐晖双腿用力一蹬,从马背上纵身跃到凌郁身后,轻轻捉住她双手。两人同乘一骑,什么话都不说,任马儿漫不经心地往前去。所谓天荒地老,有时候不过是如此寂静的片刻光阴。

返回客栈,徐晖说去看慕容旷,凌郁止步道:“我才不愿意去看那丫头脸色!”

“这会儿静眉肯定不在。再说,你总不能为了她,连慕容兄都躲着不见了吧?”

“阿晖,我……我有点儿怕。”凌郁咬住嘴唇:“大哥他心里会是怎么看我?”

“若我跟你说你大哥是坏蛋伪君子,你心里又会是怎么看他?”

“随你怎么说,我才不信!”

“你既如此,慕容兄对你不也是一样?”徐晖微微一笑:“他待你真心诚意,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凌郁心头一松,旋即释然。

慕容旷正半靠在床上翻看一卷《唐人传奇》,见徐、凌二人进来,便展颜道:“你俩怎地才来!可要憋闷死我了!你们瞧瞧,我全都好了,益山这个死脑筋硬是不许我下床!”他说着便要起身,被旁边的龙益山一把按住:“这可使不得!让你十二个时辰别动真气,你就老老实实在床上躺着吧!”

凌郁见慕容旷脸色虽尚苍白,但眼中已回复了平日神采,稍觉安心,走上前说:“大哥,你就听了益山兄的吧!”

慕容旷转向徐晖:“徐兄,你也是他们一伙的吗?让我出去透透气也好哇!”

徐晖笑道:“慕容兄,不是我不想帮你,可昨日你那一下,真个把大伙都给吓着了。凌郁更是寝食难安。你若再不好生养着,她怕是也要跟着病倒了”。

慕容旷看看凌郁,见她正关切地望向自己,心头一暖。他拾起书卷来递给她看:“这篇《虬髯客传》真是妙极,你且看这里”。

凌郁低头默读,不禁莞尔微笑。徐晖问她有何好笑。她便道:“这一段讲的是隋朝末年李靖、红拂女与虬髯客初次相见之事。红拂女正立于客栈床前梳理长发,忽然来了一个大红胡子,斜靠于床上看她梳头。那红拂却毫不生气,慧眼识英雄,三言两语便与他义结兄妹”。

慕容旷接道:“说来那虬髯客甚是无礼,难得李靖与红拂并不见怪。三人环坐一处,虬髯客见锅里煮着羊肉,也不客气,说俺正好饿了。李靖便去集市上买了胡饼回来。虬髯客从腰间抽出匕首切肉,三人一起热热闹闹地分吃了”。

徐晖心中一动,朗声笑道:“如此胸襟磊落,惺惺相惜,真是痛快!说得我倒饿了,不如也煮上一锅羊肉,驱驱风寒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