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徐晖刚一起身,就接到司徒峙传召。他精神一振,知道有新任务下来,于是抖抖衣衫皱褶,向司徒峙的书斋走去。经过后庭时,他见凌郁站在鸽子坞下,张开手臂,天空中随即扬起一只白鸽,拍着翅膀很快消失在云层之外。凌郁回头看到徐晖,向他点一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书斋,司徒峙早已端坐在书案后等候。
凌郁走上前,摊开手掌,掌心里有一卷蚕蛹似的东西,这是适才那只白鸽带回来的风组传书。司徒峙打开“蚕蛹”,原来是一张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楷。他眉心一紧,又骤然展开,徐晖几乎能触碰到他全身不动声色的激动与紧张。
“果然是杨沛仑。”司徒峙把信交回给凌郁。
凌郁接过来看了看:“原来真是雕鹏山从韦太后那里抢走了秘籍。”
徐晖心尖一颤,在皇宫里他随口把蒙面人的事推到雕鹏山身上,不过想撇清司徒家族,顺带栽赃敌人而已。未承想歪打正着,那晚闯入韦太后寝宫的蒙面大汉竟然真是雕鹏山来人。既如此,雕鹏山拿到的应该是从徐晖手中卷帛上撕去的下半部秘籍,也就是《拂月玉姿》。
“如今我们知道了这件事,保不准其他人也有所耳闻,恐怕上雕鹏山找麻烦的大有人在。”凌郁沉吟着说。
“不错,雕鹏山拿到了秘籍,立时就成了众矢之的。天下人知道了哪会有不眼红的?我们也跟着去凑凑热闹吧!”司徒峙脸上笑容一闪而过,肃然命令道:“郁儿,阿晖,你们即刻动身去一趟雕鹏山。”
“去把秘籍夺过来?”凌郁和徐晖揣摩着司徒峙的意图。
司徒峙冷冷道:“拿到秘籍容易,留住秘籍可就难了。硬抢倒也抢得过来,可杨沛仑能咽下这口气吗?其他惦记着秘籍的人能善罢甘休吗?到那时候,所有人的矛头就会指向我们司徒家族。更何况,这般争抢,传扬出去,家族名誉受损,岂不沦落到跟雕鹏山那种占山为王的粗野之人一般无异了?”
“那义父的意思是?”
“去盯着杨沛仑,盯着秘籍,眼珠一步也别离开。等到其他人去抢,你们就见机行事,推波助澜,让他们有机会染指。这人才刚拿到手,再由那个人夺去,待牵扯的人越多、线索越庞杂,大家越来越说不清楚秘籍到底在谁手里之时,你们再悄悄取走秘籍。让雕鹏山和那些沉不住气的人相互斗去吧,一切与司徒家族毫无牵连。”
徐晖倒吸一口凉气,司徒家族几十年在江湖上的风光和口碑得来并非偶然,司徒峙的深谋远略让他全身汗毛倒竖,但此事执行起来将远比之前的历次任务更加艰难凶险。果然又听司徒峙接着嘱咐道:“这次行事不比从前,你们要牢牢记住三点。一是隐蔽,不可教别人知道你们是司徒家族的人,甚至最好不要知道你们的存在。第二是专注,你们要睁大了眼睛,不能让秘籍从你们视线里消失,消失片刻,可能就再也找不见真本。第三是忍耐,沉住气,不可急躁,定要忍到旁人再也理不出头绪,才可以出手。这三点都至关重要,错了一点,满盘皆输。你们可记住了吗?”
徐晖和凌郁硬着头皮点头担当下来,心中却都忐忑不安,但觉此事困难重重。
司徒峙绽开一个煦暖的笑容:“阿晖入门也有些时日,已经立下不少功劳。雷组组长的位置不是空出来了吗,我看阿晖正是恰当人选,郁儿你意如何?”
凌郁微一错愕,愣一愣才说:“我跟义父想的不谋而合。”
“好,从今日起,徐晖就接任雷组组长之职!郁儿,你即刻就可以宣布此事。”
徐晖突然得到擢升,而且还越过副组长直升组长,不禁惊喜交加,连忙拜倒说:“多谢主人抬爱!徐晖愧不敢当!”
“你这是众望所归,还说什么不敢当?快起来!”司徒峙笑着,目光钩入徐晖肺腑:“司徒家族是知人善用的地方,只要你勤勉努力,英雄少年,前途无量!”
这话点到了徐晖心坎里去,一片镶着金边洒满鲜花瓣的大道在眼前铺展开来。他整颗胸膛涨满了,既有为自己才能得到赏识的骄傲,也有对司徒峙知遇之恩的感激。
回到无香斋,凌郁旋即召开四组内部会议,宣布了对徐晖的任命。一时间,数十道目光齐向徐晖射来,含着羡慕也挟带嫉妒,有善意的微笑也掺杂怒意的不满。徐晖挺直腰杆站在当中,承受这内涵各异的注视。他强行抑制住激动,内心里有个声音悄声说,对,就是这样!所有人都仰头看你,你高高在上,他们在你脚下,不得不俯首帖耳。就是这样!
雷组诸人纷纷涌到徐晖身边。原本就相熟的,扬眉吐气地抢在他左近,以前没怎么讲过话的,低眉顺眼地忙着恭维。徐晖被包围着,簇拥着,像一层层花瓣中昂首傲立的花蕊。他高兴而有点儿拘谨地笑着,拍着每个人的肩膀称兄道弟,享受这个新位置所带给他的荣耀和快乐。
跟徐晖素来交好的几个年轻人张罗着到外面摆酒庆祝。徐晖正要说好,忽撞见凌郁缄默的目光,便改口说:“我还有点儿事,弟兄几个先去吃吧!今儿个算我的!”说着摸出一锭银子塞到张罗事儿的阿泰手里,拨开众人,随凌郁出去了。
“你准备一下,我们即刻启程。”凌郁想了想又追上一句:“北边怪冷的,带些厚衣裳。”
徐晖猛然从虚飘飘的喜悦中跳出来,浮在半空的心一沉,点点头折回房间收拾停当。他原本答应凌郁去见司徒清,现在不必马上履约,倒是松下一口气。
半个时辰后,徐晖和凌郁各骑一匹快马,从司徒家族侧门悄然而出,奔赴北方。出了姑苏城,两人疾驰数里,渐渐放缓速度,让坐骑恢复体力。四野无人,徐晖便斜下身去握凌郁的手。凌郁却轻轻挣脱,目视前方,若有所思。
徐晖忍不住说:“你不为我欢喜吗?”
“欢喜,我自然为你欢喜。”凌郁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徐晖不禁意兴阑珊:“怎么了?我有所长进难道不好?”
“不是,我在想别的事。”
“什么事?”
“义父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提拔你?”凌郁沉吟道:“他是想让你死心塌地为他效命,把秘籍给他稳稳妥妥地带回来。”
徐晖听了有些泄气,可又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理。
凌郁接着又说:“义父他好像对这部秘籍特别看重。”
“习武之人,有谁对武功秘籍不看重?”
“我总觉得,义父对《洛神手卷》有一种特别的热望,似乎是志在必得。可他并不知道雕鹏山手里只有半部秘籍而已,另外半部其实是在你这儿。”
“难道你想让我把《飘雪劲影》交出来?”徐晖瞥一眼凌郁。
“当初不交,现下再交出来恐怕也迟了。”凌郁忧虑地说:“假如给义父发现你私藏下《飘雪劲影》,那可就糟了。你把它藏哪儿了?不会是放在姑苏家里了吧?”
徐晖一指自己胸口:“你别担心!如今主人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雕鹏山那儿,压根儿不会疑心到我。只是咱们得好好想想,怎么才能不露痕迹地把那半部秘籍拿到手。”
“就算拿到了手,交给义父……可……可那只有下部卷的《拂月玉姿》啊!”凌郁失声叫道:“大哥不是说过,《拂月玉姿》不可由男子习练,不然对身体和心智均有大损害么?就算我们完成了任务,神不知鬼不觉取得秘籍,义父也不该学上面的武功啊!”
司徒峙练功是否走火入魔,身体会否受损伤,其实并不为徐晖所关心,但既然依傍了司徒家族,自是不希望家族有什么动荡变故。更何况,他已渐渐体察到凌郁对她这位义父怀有一种不动声色、却又异常深切的感情。
“世上本就没几个人见过《洛神手卷》,知道男子不可习练《拂月玉姿》的,恐怕就更少了,估计你义父也不知道。他若得到雕鹏山手上的那半部秘籍,必会照着习武,开头那段警示的话在我这半块画帛上,他也看不到。倘若咱们直接告诉他男子不可习练,他定会起疑心。可要是不想法把秘籍带回去,就是没完成任务。”徐晖沉吟思索,苦无两全之策。
“那……假若别人哄抢之时,不慎将那部秘籍毁掉了呢?”凌郁良久不语,忽然散开眉头,满脸慧黠之色。
“你的意思是说,可以借他人之手,毁掉《拂月玉姿》,这样过错不在咱们,主人既不能责怪,他也不会去练那门功夫而损伤身心了?”
“而且,毁掉雕鹏山手里的秘籍,义父就永远不会知道那只是《洛神手卷》的其中一半而已,也就不会想去追究是谁拿走了另一半。”凌郁微低下头,甜蜜地笑了。
“海潮儿,还是你想得周全。”徐晖霎时明白凌郁这番良苦用心,既为司徒峙,亦是为他,心中感动,不禁又抓住了她的手。这一回她便由他握着,苍白的脸颊上透出团团红晕。
两人达成默契,心里便都踏实。日夜兼程地赶路,虽然辛苦,但相知相伴,又不必担心周遭熟人耳目,马蹄轻扬,笑语连绵,却如携手远游一般愉悦畅快。
不日便到人来熙往的长江渡口,嘈杂热闹之中隐约听得夹有一段琴声,洋洋洒洒,与这情境倒也相称相融。凌郁随手拦住一个当地船家询问奏者何人,船家说是渡口茶肆新请的琴师。凌郁拉着徐晖走到近前,只见茶肆陈设简陋,茶汤浑黄,勉强对付往来旅客一解口渴罢了。一角竹帘低垂,琴声就是从那竹帘之后传来。弹奏的虽是市井流行小调,但曲声悠扬,拨弦之间大有开阔气象。凌郁听得入迷,心忖不知大哥慕容旷若弹这种坊间小曲,比之这位琴师谁能更胜一筹。
徐晖体恤凌郁爱乐,并不出言催促。他听不大出这音色高下,偷眼瞥视凌郁,见她全神贯注的神情,仿佛只是个半大孩子,笑意不由一点点自心底里荡漾开,低声问她:“这琴师的技艺,比之慕容兄如何?”
“真是好,与大哥竟仿佛只在伯仲之间。”凌郁沉吟道。
凌郁情知任务在身,不能久作逗留,便从囊中摸出一锭银子放进面前盛放赏钱的瓷碗。
徐晖和凌郁转身正欲离去,忽然琴声戛止,身后有人招呼说:“两位朋友,别来无恙啊?”
二人循声回望,只见竹帘掀起,从里面步出一位青衫男子,冲他们点头致意。凌郁心上一阵惊喜,快步迎上去叫道:“大哥!”
这位青年正是慕容旷。他一团柔和喜悦的目光投向凌郁,低声道:“二妹,这一向可好?”
徐晖也过来和慕容旷相互施礼问候。徐晖奇道:“慕容兄,这么凑巧你也在此处?”
“看来你们也与我同道,这是要上雕鹏山去吧?”
徐晖和凌郁十分惊讶,不约而同问道:“你怎知道?”
“我只是猜测罢了。近日有传言说,雕鹏山得到了世上最厉害的武功秘籍。大家都跟着眼红,稍有些背景的,就磨刀霍霍有意伸手染指,江湖上一股波涛暗涌的势头。反正我也是闲人一个,正想把韦太后的事儿追查下去,索性就北上碰碰运气。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司徒家族也笃定不会错过吧?”
“那你怎地又在此当了琴师?”凌郁问。
“出来得匆忙,身上所带盘缠不多。左右无事,赚些银两,又能娱人娱己,一举数得,何乐不为?”慕容旷捡起地上碗中零散赏钱,掂掂凌郁放的那锭银子,笑道:“还是凌少爷大方,足够咱们打酒喝。”
慕容旷找来一条渡船,大小适中,正可以装他们三位乘客外加坐骑。这日风起浪高,船在江水的浪波中起伏摇摆,徐晖双手紧紧抓住船舷,仍抵不住一阵阵晕眩心慌。他见凌郁和慕容旷神态自若,便道:“这浪头可真大!你俩怎地都不觉头晕么?”
凌郁莞尔一笑:“我怎么倒觉得这摇摇晃晃的无比舒坦呢。”
慕容旷道:“我原先可也最怕坐船。只是小时候有几年跟着爹娘漂泊出海,没日没夜泡在船上,不知道晕船吐了多少回。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如此可好了!风浪再大也不必担心,左右有大哥救咱们。”
“说来惭愧,我也只是不怕晕船罢了,我娘亲的好水性却是半分都没学到。”
正闲话间,凌郁忽瞥见慕容旷背后系着一柄长剑,剑鞘古雅,看样子是很有些年头的古物,不由心生好奇:“大哥,你这是把什么剑?”
“你瞧瞧看。”慕容旷解下来递给凌郁。
凌郁接过长剑,但觉得手上沉重。她握住剑柄,手腕一振,缓缓抽出剑身,霎时一股寒气迎空射出,笼罩徐晖和凌郁周身。只见剑身通体黑透,泛着幽幽蓝光,果然是把不同凡响的古剑。
“好剑!”徐晖不禁赞叹道:“慕容兄,这是什么剑?”
慕容旷压低声音说:“此剑名叫湛卢。”
“湛卢?”徐晖和凌郁大吃一惊。他们都听过春秋时铸剑大师欧冶子为越王铸湛卢、纯钧、巨阙、豪曹、鱼肠五把宝剑的事,湛卢更名列这五剑之首,是名剑中的名剑。这五把宝剑早已失传,他们简直不敢相信,湛卢竟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衔金铁之英、吐银锡之精,奇气通灵,有游出之神。薛烛果然说得不错。”凌郁沉吟道:“想不到,这柄宝剑原来为大哥收藏。”
“我可没这福分,这剑是我父亲的。”
徐、凌二人眼前重又浮现出那对幽谷隐士的翩翩风姿,心想也只有如此人物才配得起这柄古剑。
“我爹他平常也不用,只是放在家里落灰。我这次就偷偷带出来,让它也透透气。”慕容旷脸上微微泛红,有些心虚,又有些顽皮。徐晖和凌郁闻言都不禁莞尔。
凌郁把剑插回剑鞘,交还给慕容旷:“大哥,一路上可要好好看管,小心被别人见了,心生非分之想。”
“二妹嘱咐的是。”慕容旷也端正起来,系好长剑在身上。
三人精神全放在湛卢宝剑上,倒也忘了波涛汹涌。忽听得渡船大叔在船尾高喊:“几位客官,靠岸了!”他们才恍然发觉原来已渡过长江。
一上岸,徐晖马上又生龙活虎一般,浑然去了在渡船上的萎靡不适。渡江不久,便过淮水,徐晖回到他所熟悉的中原气候,长长吸了好几大口干脆冰冷的空气到肺腑里,更觉神清气爽。
凌郁说:“义父特意嘱咐要隐蔽形迹。现下入了中原,我们更要小心谨慎,不如改改行装。”
徐晖环视他们三人,睨眼笑说:“我倒罢了,你和慕容兄这样光彩照人,也不好扮成贩夫走卒,干脆就作几个商人家的公子哥儿,结伴出游,混迹在人群里,应该也不会太惹人注目。”
“大哥,阿晖这是讥讽我们俩像纨绔子弟呢!”凌郁笑着嗔怪道。
“徐兄,我倒罢了,你和我二妹这样一对璧人,也不好扮成寻常公子哥儿,干脆就作一对少年夫妻,跟着我这个兄长回家去,混迹在人群里,应该也不会太惹人注目。”慕容旷学着徐晖的口气说,和徐晖两个都大笑起来。凌郁脸上绯红,恼得不理他们,拨马就走,他们赶上来才又哄得她扑哧笑了。
眼看斜阳慢慢西沉,三人策马奔到附近市镇,拣了一间干净的客栈住下,又买回三套冬衣冬帽,在领口、袖口、帽檐上加了一圈狐皮毛边。换上一看,俨然便是三个中原富足人家的子弟。为怕引人注目,慕容旷把湛卢插入琴匣,裹上麻布背在身后。徐晖讲话带洛阳口音,方言也会说好几种,慕容旷南腔北调都能含糊几句,凌郁虽也讲标准官话,却除不去若有若无的江南吴音。于是三人约定,在外面尽可由徐晖与人打交道,凌郁则是越少开口越好。
翌日清晨,三人扮作少年人结伴出游的模样,踏上了北方大地的浩浩旅程。在城镇闹市里,他们徐徐而行,看中原风物处处新奇;到了城外旷野,便三人并骑,快马扬鞭。三位年轻人同行,虽然本着谨慎小心的要旨,一路上仍忍不住要谈天说地,谈到酣畅处仍忍不住要开怀大笑,开怀大笑都还不过瘾,仍忍不住要鼓琴吹箫、纵声高歌。他们情知这一路艰险,但彼此心思纯净,相互亲厚,这便化解了对未知前途的所有担忧与疑虑。
有时天色晚了,他们就露宿野外,盖天为宇,枕地为席,生一丛篝火,烤几只野味,固然艰苦,倒也颇有趣味。到了大都市,反正凌少爷手头阔绰,各地又有风组兄弟接应,他们便住大客栈,吃香喝辣。某日傍晚抵达陈留,凌郁本要进城寻家舒坦可意的客栈,慕容旷却把她和徐晖拉到山上的至心寺访友。走在石径间,远远就望见一个瘦长个子的僧人手持扫帚,打扫寺院门前的落叶。万籁俱静,只听到枯叶的轻声叹息。
走到近前,慕容旷方开口叫他:“观己!”
那僧人回过身来,眉目清朗,年纪和他们几个相仿。他一怔,忽乐得奔过来叫道:“慕容!”
观己是至心寺的修行僧人,也是慕容旷的朋友。这天他们借宿在寺中厢房,陈设膳食简陋,但可喜寺院清幽,亦可喜观己和尚为人高妙。晚上稀稀地落了雨,古刹松柏摇动。他们坐在廊下,有一搭无一搭说着闲话,呼吸间有那么一点儿湿薄的寒意。这样宁静深湛的夜晚,让人怀有近乎伤感的愉悦,唯恐恍惚之间,光阴就流走。
翌日辞去,三人复又启程。一路间有慕容旷拜会旧友,旅途便增添许多乐趣。徐晖时常向慕容旷讨教修习《飘雪劲影》过程中的种种困惑。慕容旷说,《洛神手卷》上记载的并非简单的武功招式,而是心神、体魄与自然的结合统一,因而不可能一蹴而就,寄希于短时内突飞猛进。像徐晖此时的武功停滞情形就再平常不过,它显示了习练者的心智性情在某一点上正与身体进行激烈的交战与磨合。一旦冲破了这层停滞,武学修习往往便会更上一层楼。
有时在野外,凌郁会使出“拂月玉姿”和徐晖的“飘雪劲影”切磋。这两套武功碰到一处,能激发彼此武功修习的巨大潜能。虽然徐晖尚嫌生涩,凌郁所学有限,但二人相知相恋,正暗合了《洛神手卷》的本源,于是也就带出一种特别圆润和谐的美感来。他们仿佛一对仙鹤,舒展开巨大的半弧形羽翼,踮起修长脚趾,相向起舞,时而腾空飞翔,时而点地凌跃。慕容旷坐在一旁看着,心中既为他们欢喜,也缥缈生出一种人世孤独之感。
慕容旷告诉凌郁,他已查出传她《拂月玉姿》的那个汪觅兰的身份。她是从前西域圣天教教主座下梅兰竹菊四大护法之一。当年圣天教教主把《拂月玉姿》分成四部分,分别授予四位护法。后来圣天教与神魔教合而成一,四大护法除梅谷梅冷玉早死外,其余三人——兰筑汪觅兰、竹林许青竹和菊园池问菊,便各自隐居起来。
“梅谷梅冷玉、兰筑汪觅兰、竹林许青竹、菊园池问菊……”徐晖叨念着这四大护法的名号,忽然皱紧了眉头:“竹林许青竹?好像在哪儿听说过。”
慕容旷说:“上回在临安,益山不是提起说,韦太后的武功是跟一个叫许青竹的女子学的吗?应该就是这个许青竹。”
“原来,韦太后的师父大有来头。”
“当年圣天教教主之所以传四大护法每人一部分《拂月玉姿》,可能是想让她们四人相互扶助,又相互牵制。没想到后来这几人争来斗去,都想把对方的那部分武功也据为己有。如今《洛神手卷》的副本重现江湖,梅冷玉和汪觅兰虽已死了,另外两人可还在世,说不准会跑到雕鹏山去争抢。”慕容旷道。
徐晖点头说:“兴许韦太后也会派人去呢。”
凌郁笑道:“那阿晖可得加倍当心,别再让韦太后见到,不然她还会拼了命跟你讨要秘籍。”
三个人聊着江湖上各种奇闻逸事,时间飞逝,不多日便深入雕鹏山所在的太行山脉。仲冬时节,北方大地的土地已冻得结结实实,呼出一口气仿佛都要冻成冰块似的。某日晨起出门,眼前茫茫一片雪白,万里江山如简笔勾勒的水墨大写意。凌郁极少见到落雪,快活地走在厚实松软的雪地里,脚下咯吱咯吱地唱着歌。
但凌郁毕竟是女子,又自小长在江南,日日骑马在冷风里赶路,渐渐有些吃不消。她整个人缩在衣裳里瑟瑟发抖,压低了帽檐,鼻头和两颊仍然冻得通红。徐晖和慕容旷见状十分心疼,赶到大市镇买了件厚厚的绉面貂皮鹤氅给她罩上。一到客栈,慕容旷马上吩咐店小二温上烧酒,给凌郁喝一盅暖暖身子。徐晖不敢让凌郁立即烤火,唯恐乍冷乍热于她身体不好,自己先就着炉火搓热双手,赶紧把凌郁冰冷冰冷的手脚捂进怀里。凌郁把脸深埋进鹤氅细软的毛皮里,恍惚觉得,这哗哗流淌的是她最幸福奢侈的一把时光。
雕鹏山地处西京路太行山飞狐陉旁系,因山顶聚集了大群猛雕,且山形如大鹏展翅而得名。其地势险峻复杂,山峦层叠陡直,据当地人说,连最擅爬坡的山羊都纷纷避开此地。而且山峰多怪石、少林木,外人不易藏身,又与周边其他山脉连成一体,利于山上人隐蔽转移,极是易守难攻之地。
按慕容旷推算,龙益山和黎静眉应该已先于他们到达。但等了一天都没接到任何讯号,他不免焦虑起来。凌郁推测龙、黎二人或已先行上山,于是三人决定上山探查。经过仔细勘查,他们选定了山南侧一条虽则陡峭、但背阴隐秘的碎石路作为上山路径。徐晖和凌郁为防被人认出,蒙了面做掩护。慕容旷从琴匣中抽出湛卢,以作危急时的杀敌利器。
徐晖在前、凌郁居中、慕容旷扫尾,三人伏低身子,依次上山。仰面望去,山路几乎与天垂直,每踏上一步,脚下都有石块滚滚滑落,在山脚跌个粉碎。徐晖几个饶是习武之人,也都捏着一把冷汗。他们行进缓慢,不得已处手脚并用,十分狼狈。但也正因此路险峻,沿途才无人把守,反而成了天然的上山屏障。爬至半山腰,碎石路与人工修葺的土路会合,路面便平坦了许多,但也加了危险,不时有手持兵刃的巡山队经过。
这时从侧面山路上大咧咧晃上来几条汉子,有两人肩上各托一只雏雕,雕儿凌厉,人亦彪悍,一看就是雕鹏山的长老级人物。徐晖三人矮身缩回山石背后,摒住呼吸。
只听一位肩托雏雕的长老抱怨道:“这还没睡几个时辰,又要到咱哥儿几个轮值了。”
“最近山上可不太平啊,刚还逮了一个呢。”另一位长老接口道。
“听说还是个女的。”旁边一个年轻人口气里透着兴奋。
两位长老打趣那年轻人说:“咱们也去瞧瞧,要是长得水灵,兴许山主还能赏给你当媳妇呢!”
几人笑着往山顶方向走去。
“适才他们所说……该不会是……”慕容旷脸色青白。
慕容旷行事一向从容,徐晖和凌郁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忧心。
徐晖宽慰他道:“就算万一真是静眉姑娘,咱们三人联手突围,把人给救下来,料来也不是难事。皇宫都闯过了,一座小山头又算得了什么?”
听了这话,慕容旷心下稍定。三人循着适才那几人踪迹,潜入雕鹏山的腹地。再往上走半炷香工夫,转一个弯,眼前豁然开阔,延绵起伏的群山中出现了一大片平坦地势。这平地三面环山,一面开阔无遮拦,可以俯视山下兵卒动向。沿山势建了一圈房屋,估计就是雕鹏山的大本营。中心环绕一深潭,此刻湖面上已结成冰层,凝着绿莹莹白亮亮的光,不知其下潭水多深。环顾四周,能望见斜上方鹏鸟羽翼一般的群峰叠嶂。那口深潭便俨然是一颗扑通扑通跳动着、委以整个身体生命活力的心脏。
这深潭中央竖起一根木桩,上面绑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岸上看守一字排开,个个手执长枪,严阵以待。遥遥望去,那姑娘仿若一只落入猎人陷阱的小鸟,折断了翅膀,在冷风里瑟缩,等待着被屠宰的命运。慕容旷心一紧,情不自禁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呼:“静眉!”旋即又觉出自己的冒失,歉意和焦急,纠结在他明亮的眉心上。
凌郁轻轻拉住慕容旷衣袖。她关切的目光消融了慕容旷心头一刹那的张皇。他稳住神,随徐晖和凌郁藏身于山路拐角处。他们揣摩情势,这岸上的一队武士虽不足惧,但其后必定埋伏着强大的兵力。雕鹏山这是拿黎静眉作诱饵。此时贸然现身,无异于自投罗网。
那几个肩托雏雕的大汉朝黎静眉指指点点一番,便向正中那间高大堂屋走去。就在此时,虚掩的屋门猛然打开,呼啦啦涌出一大群人。嘈杂的怒喊和兵戈相向之声,撞破了户外这令人疑惧的寂静。不单是徐晖三人,雕鹏山的几位长老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打了个措手不及,相视露出惊诧的神情。那群人仿佛一团马蜂,嗡嗡旋转着向湖边压来。
离得近了,徐晖几个渐渐瞧出眉目,这看似杂乱无章的人群实则是一个严整紧凑、无懈可击的列阵。外围一层步履沉稳,严格控制着队形走势。中间队伍挥舞长刀长枪,叫嚷之声震耳欲聋,不但震慑敌人,更如城墙般阻挡了任何冲破阵势的企图。最里层的猛士们则圆睁二目,紧握手中短兵刃,时刻准备着与敌人赤膊厮杀。他们中间露出一小块逼仄空隙,一位披着绛紫色斗篷的魁梧大汉和一瘦高个子的绿衫女子近搏正急。
“那就是杨沛仑吗?”徐晖低声道:“相传雕鹏山唯有山主才可以着紫色衣裳。”
“不错,就是他。”凌郁点点头。
徐晖睁大了眼睛,想把这位和司徒峙分庭抗礼的雕鹏山山主看个清楚。身为司徒家族的武士,他自然就把雕鹏山看作敌手,尤其是霍邱一役的凶险惨烈更是深深植入他脑海。徐晖心目中的杨沛仑从此便长了鲍长老一般的五短身材,容貌凶恶丑怪,还装了一副满是诡计的心肠。而此刻面前这条汉子,四十多岁年纪,身材非常高大,肩膀宽阔圆厚,一张紫黑色的方脸上眉浓眼大,身上透着股北方汉子的爽直劲儿,只是眉毛拧成一个疙瘩,嘴角向下撇着,向外抖落着虚张声势的霸气。
杨沛仑的功夫一如他的人,也是刚猛浑厚,直截了当。与之缠打的那位中年女子却是身手矫捷,轻盈委婉。凌郁觉出她武功路子似乎极为熟稔。但听慕容旷耳语道:“她使的也是‘拂月玉姿’。”
这许多人围攻一个女子,应该说是胜券在握。那女子虽然身怀“拂月玉姿”,至多也不过和杨沛仑打个平手,拖得久了,必定体力不支。但雕鹏山诸人神色紧张,不敢有丝毫松懈,也不知是忌惮她武功高强,还是投鼠忌器。杨沛仑掌控着整个列阵,渐渐把她逼到潭边,忽而跃后两步喝道:“许青竹,省省劲儿吧,你冲不出我这马蹄阵的!”
绿衫女子尖声说:“你们雕鹏山这不是以强凌弱、以多欺少吗?”
徐晖三人吃了一惊,原来这个女子就是当年圣天教四大护法之一的许青竹。徐晖心道,教韦太后武功的师父既然来了,说不准韦太后也埋伏在左近。念及韦太后,他头皮就隐隐发麻,不由伸手按了按贴在胸口上的那卷画帛。凌郁则恍然大悟,许青竹使的是“拂月玉姿”的另一部分,怨不得自己瞧着似是而非。当年汪觅兰给人打成重伤致死,说不定就和她有关。慕容旷则思忖这时候许青竹闯上雕鹏山,必定也是冲着《洛神手卷》而来。看雕鹏山这剑拔弩张的架势,兴许秘籍已被她拿到了手。
果然听到杨沛仑怒喝道:“你说我们是以强凌弱?我倒要问问,你偷偷摸摸跑上雕鹏山,是干什么来了?你袖子里揣的,又是谁的东西?”
许青竹一翻眼皮:“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你潜入我房中,偷了我雕鹏山的秘籍。此刻人赃并获,还想推得干净!”
“哼,杨山主自己不小心,弄丢了东西,倒要赖在别人头上,当真是好笑!”
“许青竹,你别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先派了个不中用的小丫头来,就已经露出尾巴来了。”杨沛仑挥臂一指绑在冰面木桩上的黎静眉:“我们这马蹄阵,已然恭候你多时。”
徐晖三人心头一凛。若不是许青竹恰在此时前来盗取秘籍,被杨沛仑误会成黎静眉的背后主使,他们几个一旦现身救人,恐怕就要陷入这阵里骑虎难下了。不过既然雕鹏山的布局已然显山露水,且主力正与许青竹缠斗,此时趁乱营救黎静眉,或许倒是良机。
许青竹顺着杨沛仑所指方向望去,困惑地看看黎静眉。斜刺里突然跃出一道蓝灰色的身影,俯身冲向深潭冰面。岸边的一排守卫正全神贯注盯着许青竹的一举一动,招架不及,竟被那人从空当里冲了过去。那人飞一般跃到黎静眉身旁,挥刀砍断了捆在她身上的绳索,把她揽在身边。守卫们醒过味儿来,齐刷刷挺起长枪,将深潭中央这两人团团围住。
徐晖三人瞧得真切,这突然现身救人的正是龙益山。他也是看准眼下这个时机,打算趁乱救人。慕容旷眼见两位好友身处险地,再也按捺不住,大喝一声,纵身跃出。
龙益山和黎静眉陡然见到慕容旷,都是又惊又喜,黎静眉叫了一声“旷哥”,急切切就想向他奔去。守卫们挥舞长枪,拦住她去路。枪花横扫,眼看就伤到她眼睛,幸亏龙益山一把把她拽到身后。慕容旷伺机拔出湛卢宝剑,劈向挡在面前的雕鹏山守卫。
湛卢已在幽谷中闲置多年,仿若一位功成身退的名将,一嗅到沙场上的血腥气息,便即又血脉贲张。湛卢出鞘,积蓄了多年隐忍的力量,在空中划过一道墨蓝色的幽冷寒光,转了一个弧,发出瓮瓮的金属嘶鸣声,面前几个守卫即纷纷倒地。徐晖和凌郁不禁暗暗赞叹,好一把利器!连慕容旷自己都吃了一惊,没料到这柄古剑挥舞起来,威力竟会有如此之大。
岸上马蹄阵诸人目睹这一情景,全副心思都从许青竹那儿“刷”地转到慕容旷身上。杨沛仑盯着冰面上这个手起剑落、立时便连伤五六名好手的年轻人,目光落到慕容旷手握的宝剑上。那剑沾染了鲜血,血顺着剑锋滑过,从剑尖滴到冰面上,剑身丝毫不见污秽,反而愈加黑亮光厉。杨沛仑双目紧扣住这柄剑,嘴角不由微微抽搐,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湛卢!”
这声音在马蹄阵中飘散开去,也有人跟着小声叨念:“湛卢!”“是湛卢!”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嚷道:“是慕容湛!慕容湛又来了!”这几个字瞬间如麦浪般,一波一波推出去,激起更大的回音。
慕容湛又来了!这话仿佛一句咒语,年轻人还只是惊诧错愕,年长些的却都面色仓皇,如丧考妣。原本严整的马蹄阵开始涣散。人们忘记了自己的职责,相互推搡着,仿佛想要四散逃跑。有人被挤倒了,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更多的人以为湛卢又伤了身边同伴,也跟着惊呼起来。
这一变故令躲在暗处的徐晖和凌郁无比惊异。他们始料不及,雕鹏山这堂堂北方霸主,竟会被一柄湛卢剑吓得阵脚大乱。
“嘿嘿,这帮土包子,连大哥名字都给念错了。”凌郁睨眼说。
“难不成,雕鹏山就这样不堪一击?”徐晖却不禁惫感迷惑。
如同是回答徐晖这个疑问,杨沛仑突然发出一声怒吼:“谁都别动!”他人高马大,这一声吼从他浑厚的腔子里冲出来,便有气壮山河的威力,霎时把众人的叫嚷声都给压下去了。杨沛仑从适才的惊惧中定过身来,又端然如泰山,一扬手,高声喝道:“庞长老,带二队到飞雕左翼!陈长老,带五队到飞雕右翼!”
“是!”“是!”山峰间传来带着回音的答应之声。仰头望去,两面灰色山翼隐约可见一丛丛手持利器的武士。
杨沛仑环视四周,冷笑道:“慌什么?这是咱们雕鹏山的地盘。谁要是敢闯进来撒野,只能是有来无回!”
马蹄阵内的惊恐得到了暂时的平息,人们簇拥着杨沛仑等他示下。杨沛仑冲慕容旷喝道:“小子,整座山上都布满了我们的人。还不赶紧缴械投降!”
慕容旷站到龙益山身边,一起护着黎静眉。他掏出一块丝绦擦拭剑身上的血迹,垂着眼皮说:“我们想去哪儿,想干什么,用不着别人来告诉!益山,咱们走!”
徐晖心中一动,慕容旷这副不以为然、略显傲慢的神情跟凌郁倒真颇为相像。他胸口不由涌上一股暖流,仿佛与慕容旷更近了一层。徐晖全身热血奔涌,多想与他们并肩一战,只是顾及司徒峙严令,迟疑着如何施以援手。
慕容旷擦拭湛卢,剑身在阳光下反射出幽亮的光芒,打在马蹄阵最外侧的几人脸上,晃住了他们双眼。他们本已稍事安下的心又战栗起来,其中一个年长者不自禁地喃喃低呼:“慕容湛!是慕容湛!”阵脚便又开始松动瓦解。
许青竹瞅准这个时机,突然伸手扳过马蹄阵内侧的一个武士,踩着他的肩膀,踏上另一人头顶,便从阵中心跳将出去。她掠过众人头颅几个飞跃,旋即落到了冰面之上。
杨沛仑见许青竹竟跑出了这阵势,眉头紧拧,双臂一挥:“变飞鹰阵!”
“是!”肩并肩围在一起的众人立时呈扇面状分向两边散去,中间露出一条窄窄空隙。杨沛仑一振衣衫,斗篷呼地向后鼓起,他整个人便从阵列中心倏地冲到了最前面。由远处望去,这阵势真就仿若一只刚刚苏醒的雄鹰,抬起小而锐利的头颅,伸展开两只弧形的巨大羽翼,俯冲而下,准备狠狠扑向猎物。
杨沛仑这只鹰头带领着鹰翅,齐刷刷冲上深潭冰面,以半圆形的姿态向慕容旷和许青竹几人靠拢。
“不好!杨沛仑想把大哥他们围起来!”凌郁不由攥紧了拳头。
徐晖也瞧出情势危急,雕鹏山显然长于排兵布阵,慕容旷几人陷入这阵列之中,恐怕便再难突围。虽有司徒峙的隐蔽命令,但毕竟血气方刚,怎么能够眼见朋友落难而不顾?他看一眼凌郁,断然道:“救人要紧,咱们上!”
凌郁早已心急火燎,只是她从不曾违逆司徒峙意思,方才一直左右踌躇。此刻得了徐晖这句坚决的话,便再顾不得那许多,与之并肩跃出,冲上冰面。他二人从侧翼分别攻入,直插进飞鹰阵肋下,以瓦解其双翼包围战术。雕鹏山诸人乍见又冒出两个蒙面人,惊诧之余,不免疑惧还有更多后援在暗处埋伏,人心顿时慌乱失了章法。
深入敌人阵列,徐晖便觉出自个儿身体似乎起了微妙的变化。他感到如有神助,步履比之从前更为矫健自如,臂膀更雄劲有力,看得更准,打得更狠,轻易间便将面前的敌人逐个击倒。他反手一掌,打落一个花白头发的满口牙齿。那人呆呆看着徐晖,含住碎牙喃喃道:“是慕容湛,慕容湛又来了!”徐晖眼瞅着他掉头逃走,心头迷惑不解。
凌郁并不像徐晖那样稳扎稳打,而是虚张声势声东击西。她撞散了右翼阵形,绕到慕容旷三人近旁叫道:“大哥,跟我走!”
慕容旷和龙益山正跟雕鹏山众人厮杀,突见凌郁冲进来相助,士气都为之振奋。慕容旷叮嘱凌郁道:“你和静眉往里靠,我跟益山在外,咱们一起冲出去!”
凌郁接替龙益山护住黎静眉。黎静眉却是老大不愿意,噘着嘴不肯挨近凌郁。但她被绑在户外时间颇久,毕竟身体虚弱,只得勉勉强强由凌郁护着,四个人一起顺着已被冲散的路线,奋力往岸边拼杀。慕容旷和龙益山显然不欲取人性命,兵刃挥舞往往只是虚张声势,至多不过砍向对方四肢。凌郁瞧在眼里,既怨同伴心肠太软,如此恐难突围,可内心深处又不自禁地舒畅快慰,情愿与他们同生共死。
此时北国大地虽已是千里冰封,但水面结冰时日毕竟尚短,冰冻得亦不甚厚实。这许多人在冰上格斗厮杀,巨大的冰面上渐渐就现出无数细小裂痕。许青竹跟杨沛仑打斗空当,又顺手带倒一人,那人重重摔在适才绑缚黎静眉的木桩旁。这根木桩插下去时,本来就已扎开了冰面一个小口,此刻受到大撞击,那道小裂口一下子就碎裂开去,划成了一道越来越宽的冰缝。四周冰面纷纷塌陷,露出其下绿幽幽寒光四射的潭水。
雕鹏山众人听到冰面碎裂之声,低头瞅见脚跟下迅速蔓延开一道裂缝,都纷纷掉头向岸边跑去。这奔跑的重量却更加快了冰面碎裂的速度。黎静眉回头着到一道长长的裂缝像刀锋一样,划开冰面朝自己劈来,一时吓得呆了,急欲躲闪,一脚却踩到了裂缝边缘。碎冰咔咔响着从冰面上掉落,现出绿瘆瘆的水面。黎静眉只觉右脚跟湿了,已然陷进碎冰水里。她身子打晃,不由自主就往下沉,心里着慌,伸手拽住旁边凌郁的袖子,凌郁便也失去平衡,两人一齐跌入冰潭之中。
慕容旷和龙益山听到身后落水的声音,掉头一看,凌郁和黎静眉两个都不见了踪影,冰面上的大裂缝碎成一圈巨大的冰窟窿,隐隐见到绿水下面扭动的两团身影。
龙益山急得就要跳下去救人,被慕容旷一把拽住:“你我都不会凫水,这样下去不是救人,是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可静眉也不会水,她会淹死的!”龙益山红着眼睛嚷道。
慕容旷俯身趴在冰面上,心急如焚,一时也没了计较。此时龙益山见徐晖向他们靠拢过来,如获救星,抓住他手臂急声道:“徐兄会游水吧?快,快救救他们!”
徐晖得知凌郁和黎静眉失足跌落深潭,心上轰一下五内俱焚。他是旱鸭子,乘船渡江尚且惊慌仓皇,可要如何才能营救她们?他也伏下身子,隐约看出水下两个身影相互纠缠,一个白色游龙般的是凌郁,另一个浅粉色珊瑚似的该是黎静眉。他喃喃道:“慕容兄,这可该怎么办?”
慕容旷哪里想得出什么办法。他把湛卢交与龙益山:“我下去!”
“可你也不会水呀!”龙益山回过神来。
“你们俩拉住我衣襟,我下水去捞她们。”
“还是我下去!”徐晖拦住慕容旷:“你在上面应付雕鹏山,那帮人惧怕你的湛卢剑!”徐晖说着伸手试探潭水温度,只觉得冰寒刺骨。他打了个寒战,深吸一口气准备下水。
就在此时,水面突然起了波澜。那条白色游龙“哗”地顶出水面,露出凌郁冻得青紫的脸庞。徐晖和慕容旷大喜过望,连素日的约定都忘了,情不自禁叫着“海潮儿”和“二妹”,扑到冰窟窿边想拉她上来。
“快……帮帮我!”凌郁嘴唇打颤,手臂挣扎着托起一个粉红色的身躯,正是黎静眉。
三人赶忙把黎静眉和凌郁依次拉上来。她俩在深潭中泡了半响,都给冻坏了,眉毛上、嘴角边挂着冰碴儿,手脚僵硬呈青紫色。凌郁瘫在徐晖怀里,浑身打着哆嗦,一动都动弹不得。黎静眉喝了好几大口水,正由龙益山帮着往外控水。
慕容旷余光环视四周形势,发现因为冰面大幅破裂,雕鹏山众人已纷纷奔往岸上,而杨沛仑还在几丈之外的冰面一隅跟许青竹厮斗,谁也无暇顾及他们几个,正是绝好的逃生机会。只是凌郁和黎静眉身体虚弱,难以独立行走,恐怕需由人背负。
慕容旷盘算着如何逃生之时,冰面那边杨沛仑和许青竹斗得正急。杨沛仑暂也无暇顾及什么湛卢宝剑了,此刻他一心要夺回秘籍。近身缠斗极为耗人体力,许青竹武功虽高,内力毕竟远逊于杨沛仑,工夫久了已渐渐显出颓势。杨沛仑趁许青竹懈怠,一拳打在她小腹上。她人弹出去,重重跌落冰面,从袖筒里飞出一卷画帛。徐晖几人瞧得真切,那正是《洛神手卷》的下半卷。
杨沛仑眼中放出狂喜的光彩,大踏步上前俯身欲拾起画帛。突然空中传来丁丁当当的声响,一条坠着许多铜铃铛的翠绿色丝绦如一尾毒蛇直射下来,眼看就要击中杨沛仑头颅。杨沛仑不由侧身一闪,丝绦便裹住了冰面上的画帛。这时丝绦的主人从半空岩石间翩然落下。众人眼前一花,只见来者身着销金刺绣五彩罗裙,拿翠绿丝巾系在脸上,遮住了真容,只露出一对凤目凌厉。徐晖几人远远望去,只觉这女子身形高大,出手力道狠重,步履却异常飘逸轻盈,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媚邪戾气。
这彩衣女子从袖中伸出手来勾住画帛,杨沛仑回身扑上前,许青竹也挣扎着爬起身去夺。三只手都死死抓住画帛一角,谁也不肯松手。
杨沛仑怒喝道:“你们两个贱人忒也无耻,明目张胆跑到别人家里来抢东西!”
许青竹嘶声道:“这东西你不也是从别人家里抢来的!我不过是要物归原主。”
“分明都是窃贼,竟还有脸如此叫嚣!圣物在外流落日久,我今儿便要把它奉还真正的主人!”彩衣女子突然冷冷开腔。她似是有意捏着嗓子说话,声音又粗又尖,甚是矫揉造作。徐晖与慕容旷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暗自寻忖她所谓真正的主人是谁。
三个抢夺秘籍之人一齐发力,急欲扳倒另外两人。许青竹重伤之下,再也承受不住另两人汹涌的内力夹攻。僵持片刻,她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倒在冰面上,就此停了呼吸。彩衣女子和杨沛仑则互为对方的内力震动,身体都向后错了半步。在这三股力量相互冲撞之际,画帛竟而从他们手中脱出,在空中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不偏不倚正掉进巨大的冰缝之中,落入幽深寒冷的潭水,旋即便隐没不见。
杨沛仑满脸惊惶痛楚,一愣神,随即高声命令道:“马长老,快,快找几个水性好的,下去把东西捞上来!”
岸上一个肩托雏雕的老者听了这话,浑身颤抖着双膝跪下,面向深潭说:“山主,可使不得呀!此乃山中圣潭,内有神灵庇佑,万万不可惊扰!不然雕鹏山会遭天谴哪!”他这么一说,周围也跟着跪倒一片。
杨沛仑犹豫半晌,终于受不住那秘籍招引,一皱眉头急声道:“什么神灵不神灵,雕鹏山的今时今世才是最要紧的!快,谁水性好,快给我下来!”
从岸上犹犹豫豫下来三个年轻小伙子,在杨沛仑的威迫下扑通通跳进深潭里去找寻画帛。过了良久,其中两个哆嗦着爬上来,脸上挂了一层冰霜,手里却是空的。另外一人却再也没见踪影,想是潭水深冷,人已沉溺水下。岸上一片死寂,再没有人敢站出来说自己水性好。
杨沛仑瞧着两个手下不住打颤、冻成黑紫色的嘴唇,心也凉了。他只觉得窝囊极了,好不容易从皇宫里抢到这个宝贝,从此就没一日消停过。天天只忙着加强守卫,深恐秘籍给人盗了去。自己尚未参透画帛其中机关,连一眼武功秘籍的心法都没见着,便有这许多人前来争抢,竟在他眼皮子底下把秘籍给弄丢了。他违反雕鹏山的山规,遣人下潭寻找,却仍然一无所获,还徒然落下拂逆天意的罪名。
“嘿嘿,不信神灵,必遭天谴哪!”那彩衣女子尖着嗓门揶揄道,忽地轻飘飘跃上山石,几个起伏,就消失在暮霭沉沉之中了。
慕容旷低声说:“徐兄你照顾凌郁,益山你来背静眉,我在前面打头阵。趁他们不备,咱们从西面走!”
徐晖和龙益山会意地点点头,分别背起凌郁和黎静眉。慕容旷带他们走过完整未破的冰面,欲趁乱溜之大吉。
刚一上岸,还是即被雕鹏山众人团团围住。慕容旷瞧出他们惧怕自己手中的湛卢剑,索性又把它拔出来,故意凌空挥舞,发出令人惊惧的金属声响,以恫吓敌人。雕鹏山众人果然惊惧,慕容旷往前踏一步,他们就往后退一步,不敢放,亦不敢上。
“小子,今儿个你提了湛卢上我雕鹏山来撒野,是受谁指使?是慕容湛叫你来的?”背后传来杨沛仑洪钟般响亮的声音。
再次听到慕容湛这个名字,慕容旷肩膀微微一晃,回转身来,沉声答道:“不是。”
“十多年了,你们还想干什么?当年种种是老山主与慕容湛之间的私人恩怨。不管老山主做过什么,他都以身偿还了。难道还不够吗?”杨沛仑声音里充满了悲愤之情。徐晖不禁回身望去,只见雕鹏山诸人都面色凄惶,仿佛陷入了一段不堪往事。
“杨山主多虑了。我们此来,并无人指使。”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来带我的朋友走。”慕容旷冷冷答道。
杨沛仑凝视慕容旷良久。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在这个年轻人的注视下不知怎地竟然退缩了。他挥一挥手,遣退围在慕容旷几人身边的部属,随后转身面向深潭跪拜下去。雕鹏山众人见山主如此,便也纷纷跟着拜倒。潭上无数碎裂的冰块在斜阳中反射出瑰丽的光彩,笼罩在杨沛仑诸人躬下的背脊上。
慕容旷几人本以为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没料到杨沛仑竟会这般轻易放他们离开。沿西面山路而下,一路上再无人拦截。疾行至山脚向上仰望,苍山耸然,几个年轻人真有一种劫后重生的侥幸之感。
他们不敢做片刻停留,迅速折返客栈,让凌郁、黎静眉沐浴、更衣、喝姜汤,驱散一身寒气。
徐晖回想雕鹏山那三个精通水性的小伙子下了深潭都是一死二伤,可见潭水之幽寒深邃。他一时不由后怕起来,也顾不得还有他人在旁,紧紧搂住凌郁肩膀不松手,唯恐她再出什么意外。
慕容旷也对她们落水一事心有余悸,向凌郁问起当时的情形。凌郁说:“刚一掉进水里,我也慌了,接连喝了几口水。可不知怎么地,不多会儿我就觉得跟水特别亲,手一动自然而然就游动起来,似乎想往哪儿去就能往哪儿去。只是那潭水实在太寒,冷得我五脏六腑都快冻成冰了。要不然,倒真想在水里面多待上一会儿。”
大伙听了这番话都觉得惊奇,说她大约天生便会凫水,只是从前自己并不知悉罢了。也幸亏如此,不然这次她和黎静眉二人的性命安危就不堪设想了。徐晖心中一动,在凌郁耳边悄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叫海潮儿了。定是你生下来就会水,你爹娘才给你取的这个名。”
凌郁心中一动。徐晖这句无心之语又让她模模糊糊升起了一团对自己身世的疑惑,究竟这疑惑是什么,却也说不清楚。她甩甩头,想甩掉这个纠缠着的困扰,一侧脸,却正撞上黎静眉两道审视的目光。凌郁心头发虚,赶紧别过头去。
然而黎静眉是个执拗的孩子。她站起身来,走到凌郁面前,直勾勾地逼视着她。凌郁瞅她不是,不瞅也不是,脸不禁微微涨红了。
慕容旷笑道:“静眉,你怎么尽淘气?哪儿有这样直眉瞪眼盯着人家凌大哥看的?”
“她不是什么凌大哥,”黎静眉突然张口道:“她是个女的!”
大家全都愣住,屋子里霎时沉寂无声。良久慕容旷勉强开口:“不许胡说!”
“我没胡说!在水下面抱着你,我就知道了。”黎静眉认真地看着凌郁。
凌郁冷不防给人揭穿身份,便仿佛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人剥去了身上衣衫,只觉得无所遁形,惊慌得只想夺路而逃。黎静眉见她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才知自己出言唐突,不禁转过脸去求救地望向慕容旷,却见慕容旷正关切地看着凌郁,眼神里满是疼惜。
黎静眉还是个说话做事不计后果的半大孩子,但她像所有少女一样,有一副纤细敏感的心肠。早在她察觉凌郁身份之前,就对她怀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戒备与敌意,现下见到慕容旷这副神情,顿时全都明白了。她冲口问道:“旷哥,你早就知道,却瞒着我们,对不对?”
慕容旷不愿凌郁难堪,忙拦住黎静眉话口:“你年纪还小,我怕说了你也不能体谅。”
“你不说,怎知我就不能体谅了?”黎静眉噘起小嘴。
龙益山在雕鹏山上就已听到慕容旷脱口向凌郁喊出那声“二妹”,此时倒也不甚惊讶。他起身拉住黎静眉说:“凌姑娘女扮男装,必定有她迫不得已的难处。阿旷没说破,必定是体谅她的难处。如今咱们既是知道了,更当和阿旷一样,体谅别人的难处苦处才是呀。”
凌郁、徐晖和慕容旷听了这话,都深受感动。平日里龙益山少言寡语,内心里为人却是这般温和敦厚。凌郁强压下满心仓皇羞愧,起身向龙益山深施一礼:“我确实是有难处,不便说与人知。益山兄这番体谅,凌郁无以为报。”
龙益山脸一红,急忙也躬身回礼。他向黎静眉说:“还没跟你凌姊姊道谢呢吧!人家这样救了你。”
黎静眉皱着眉头不情愿,可又不得不承认龙益山句句讲得在理,只有别别扭扭地低头含混道了一声谢。
慕容旷怕凌郁心怀芥蒂,遂郑重说:“二妹,益山跟静眉与我自小一同长大,便如亲兄妹一般。他们自当和我一样,把你当成是好姊妹来爱护,决不会对外讲出此事。”
黎静眉头一次听慕容旷唤凌郁作二妹,心上一阵发酸,愤愤地掉过头去,不再言语。
其他几人却哪里知道小姑娘的心事,他们念念不忘的,是今日在雕鹏山上的一番历险。
“那个许青竹胆子也忒大,一个人就敢上雕鹏山去偷秘籍,竟然还真给她拿到手了!”龙益山说。
“她背后定有韦太后支持,多半是许给了她什么好处,她才这么不顾性命吧!”慕容旷沉吟道。
“你们说,那个穿五彩衣的女人是谁?”徐晖问。
“她意在《洛神手卷》,身手也是“拂月玉姿”一路,难道是圣天教四大护法里的那个池问菊?”慕容旷说。
经此一说,几个人也都回想起来,那女子的武功路数的确与许青竹颇为相近,只是更加高深诡秘。
“那她所说的秘籍真正的主人,又所指何人?”
“我和静眉来的路上听人说,圣天神魔教好像也派了人来查访秘籍。这个彩衣女子会不会是圣天神魔教的人?”
黎静眉干坐在一旁本想不睬他们,可少年心性,一会儿就耐不住了,转回脸来缠着慕容旷说:“嗳,旷哥,雕鹏山的人干吗都那么怕这把湛卢剑啊?你一出手,他们就个个吓破胆,却又喊干爹的名字做什么?”
徐晖心上一动,试探着问道:“慕容兄,雕鹏山上他们提到的那位慕容湛,你可认识吗?”
慕容旷点点头:“正是家父。”
徐晖和凌郁这才知道,原来那位幽谷隐士名叫作慕容湛。徐晖恍然大悟道:“原来,雕鹏山的人是忌惮令尊。”
“我也说不好,兴许是以前我爹跟雕鹏山结过什么冤仇吧。”
“那个雕鹏山的老山主一定是个大坏蛋。干爹去铲奸除恶,结果把他打得落花流水。雕鹏山上其他人也都给吓怕了!”黎静眉描绘着她想象中的热闹场面,把大家都给逗乐了。
“可慕容兄又没说明身份,怎么你一现身,他们即刻就想到了令尊呢?”徐晖奇道。
“莫不是因为湛卢?也许他们以前见干爹用过这把宝剑。”龙益山猜测说。
慕容旷懊恼地弹了弹湛卢剑鞘:“早知这剑会惹麻烦,就不带它出来了。若是给爹娘他们知道,定要罚我闭门思过。”
夜色渐浓,几人各自回房歇息。徐晖又到凌郁房里小坐,两人单独说些贴己话。
“海潮儿,你说那半部《洛神手卷》掉进深潭里,还能找到吗?”
“我看杨沛仑不会再派人下去找了。更何况,那潭水又深又冷又暗,小小一卷画帛掉进去,想找怕也找不到了。”凌郁禁不住打个寒战。
徐晖眉头一松:“那不正是借他人之手,把秘籍给毁掉了吗?你就不用担心你义父练‘拂月玉姿’伤身,他也不会知道其实还有另一半‘飘雪劲影’给撕了去。”
凌郁一想果然如此,也顿觉满心舒畅,正是了却一桩心事。
“慕容兄和益山兄可是坦荡荡的君子!能交到这样的朋友真是福气!”徐晖由衷地说。
“是呀,若不然,适才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凌郁侧头出一会儿神,忽然眼睛亮起一片光:“若是……我明儿扮成女孩子,阿晖你说好不好?”
“好,当然好哇!”徐晖想起临安城外的桂花林中,凌郁身着女装那惊心动魄的美丽,不由地怦然心动。
“能遇上这样的好朋友,我也真愿意坦荡荡地,一路上不用再拿腔作势。”
徐晖一拍手笑道:“就算再碰上雕鹏山的人,谁还能认出这个天仙似的姑娘就是前日把他们搅得鸡犬不宁的蒙面大盗呢?”
凌郁也羞怯地笑了:“只是这回出来也没带着你送的衣裳。”
“这事交给我。你只要好好睡上一觉,什么都别操心。”徐晖吻了吻凌郁冰凉的前额,又想起今日的险遇,假使不是她碰巧天生会水,恐怕就是凶多吉少。他一激灵,不由把她搂得更紧切。
凌郁抓住他结实的臂膀,迷迷茫茫地感到忐忑与惊奇。生命的外壳层层剥落,一点一点露出血肉本质。倘若不是这次意外,她尚无从得知自己凫水的本能。当她沉入水中,虽然寒冷如刀割,但那细腻柔韧的水波是如此熟稔,她舒展手脚,就能循着水流纹路自由穿行。她的身体和水融为一体,或许她原本就是水的孩子。婴孩时代的残碎画面在波光跌宕中若隐若现,那时她就在水中,起伏跌宕,平安喜乐。
她是谁?她是什么样的人?这个身体,她双臂一环就能紧紧搂在胸前,可是这里面还深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岁月悠长,人世蹉跎,或许就是为了让她等待寻觅,慢慢找寻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