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情迷

徐晖和凌郁回友朋客栈收拾停当,启程返回姑苏。两人骑马缓缓经过临安城宽阔繁华的街道,秋日里阳光被微风削薄了,一片片从树梢洒下来,透着干净和清爽。徐晖怀揣着武功秘籍,身旁有心爱之人,满眼一片歌舞升平。他扬起头,只觉得这世界光灿灿的有无限大,所有通向美好的大门都在他面前敞开。

“想什么呢?”凌郁问。

徐晖侧过脸来,望着凌郁额前碎发,心如西子湖微波荡漾:“我在想啊,你穿上女子的衣裳,会是什么样儿?”

凌郁的面颊微微红了,别过脸去不作声。

街市的斜对面正有一家门脸大方的制衣铺。徐晖“吁”一声勒住缰绳,纵身下马冲进铺里,让伙计帮忙挑了一套上好的团纱销金刺绣百褶裙。他兴冲冲奔回到凌郁面前,高举起裹着新衣裳的布包说:“你快换上试试!”

凌郁从马背上俯视徐晖,他额头和鼻尖上滚着一层薄薄的汗粒,两道眉毛又粗又浓,斜插入鬓角。这张充满阳光和生命力的脸庞是如此富有感染力,让人忍不住想拉紧他的手,迎着风飞一样地奔跑。

但有一根弦勒着凌郁不敢放肆,她咬住了嘴唇一策马,抢到徐晖前头。达达的马蹄声就像青春少年激狂的心跳。一路出城,徐晖追上来,把凌郁拦在一片寂静温婉的桂树林前。

“海潮儿,我想看你真正的样子。”徐晖深深看进凌郁眼睛里去。

凌郁一低头,抱起衣服包裹走进树林深处。

风儿吹过,一阵阵馥郁的桂花香气迎面而来。徐晖抬起头来,树梢上星星点点挂着鹅黄色的小小花朵,害羞似的半藏在墨绿的树叶间,想不到竟会散发出如此浓烈的芬芳。他眯起眼睛,陶醉在桂花的甜言蜜语中。

“阿晖!”身后有人温柔地叫他。

他转过身去,霎时呆住了。凌郁站在一片桂花树中,身着洁白的纱衣,长裙层层叠叠在腰下铺陈开来,就像初春山顶上的皑皑白雪。领口袖口镶着金色丝线,仿若洒在白雪上的一缕阳光,为这洁白融进了一层薄薄的暖意。她安静地站在那儿,乌黑的长发垂下来,露出光洁羞涩的额头,在林间斜晖里泛着金色的光芒,就如同是一个光线织出的幻影。徐晖胸中浪潮奔涌,脑子里忽然冒出昨夜凌郁背诵的那句诗赋,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一切的描述都是虚妄,什么也比不上他眼前所见爱人之美。

徐晖缓缓向凌郁走过去,走到她跟前,把她脸上每一处细节都看得分明。他小心翼翼执起她修长的手指,抚摸他所熟悉的骨骼和血肉。微风里,树梢上桂花纷纷落落飘下来,含着芳香落到他们头上和身上,像下了一场金色的雨。凌郁不禁扬起脸,目光追逐着漫天桂花,脸上面具似的冷漠也被这微风吹落,露出一个少女最单纯的快乐。

徐晖望着眼前这个透明似的人儿,喉咙发涩,一颗心却有如万马奔腾般狂跳不止。“我是曹植,你是我的洛神。”他喃喃说着,就俯下头,把嘴轻轻贴在她柔软清香如桂花的两片嘴唇上面。

凌郁全身的血霎时间仿佛都凝住,她四肢冰凉,手足无措地直想躲开。可当徐晖的嘴唇落到她唇上,一股巨大的热浪排山倒海把她整个淹没了。她战栗着,恍然洞悉这世间一种不为人知的语言。它甜蜜温存,悄然吐露天机,向她展露生命最美好的一线玄秘。于是她也热烈地回吻他,像天地宇宙第一次展开真容,像大海第一次溢满潮水,像婴儿发出第一声啼哭。在这个温柔的热烈的绵长的亲吻里面,凌郁惊奇地发现,原来相爱是这么好,让她的身体充满力量,赤诚纯洁无惧无畏。

闻到凌郁身上若有若无的少女气息,徐晖身体深处忽涌上一股汹涌如猛兽的欲望。他浑身炽烈,只想用尽全力搂抱凌郁的身体,狠狠亲吻她抚摸她。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会如此渴望男女情爱,如此渴望另一个人的身体。徐晖多想沉溺于此。他不得不摒住呼吸,绷紧周身肌肉,以全副意志抵御这强大的爱欲之火。那火烧得那般猛烈,他硬生生遏制它,稍一松懈,火舌便即更凶猛地纠缠上来。他的身体不由得迸发出一个深深的战栗。他赶紧放脱凌郁,调过身去。

“怎么了?”凌郁迷惑地问。

“我不敢靠你太近。我怕……怕我会情不自禁。”徐晖红了脸,嗫嚅道。

凌郁把脸贴在徐晖后背上,轻声说:“我的心都是你的。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徐晖转回身来,只见凌郁低下头,身体微微颤抖,那般羞涩而又柔弱。他内心的欲火缓缓退去,继而涌上无限怜惜。他在她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凌郁迟疑地扬起脸来看着他。他执起她双手,低声道:“我当然想要……想得发狂。不过我想要与你光明正大的。海潮儿,你等着我。总有一日,当我顶天立地有所成就,我一定要堂堂正正地得到你。”

“我不在乎你什么样,现下这般便好。”凌郁深深凝视着他。

那个阳光柔软的午后,他们亲吻了所爱的人。他们手拉着手在桂树林里奔跑,和飘飞的桂花一同起舞。他们躺在松软的草地里,张开嘴,让从树上落下的桂花落进他们嘴里来,再顺着喉咙咽到肚子里去,只留下满齿余香。他们并肩坐在桂花树下,看彩霞染红了西边的天空,光彩流丽炫目。

“阿晖!”凌郁枕在徐晖肩膀上,轻声叫他。

“嗯。”徐晖侧头吻吻她的前额。

“你说世上还有这么美的地方吗?”

“我曾经到过北方的草原,那儿有世上最了不起的星空,就像你的眼睛那么美!”

凌郁双眸璀璨,热切地说:“那我们便不回去了!我们去看你说的草原好不好?”

徐晖受了她的感染,冲口道:“好哇,我们就去看草原!”

“真的吗?”她扬起脸来望着他。

在她清澈的眼中他看到他自己,顿时惊醒了。他知道这不是真的,他不愿现下放弃司徒家族,放弃触手可及的大好前程。他心里装了太多想往,一样都抛不开。

她在他的眼中也看见她自己,于是跟着惊醒了。她真能离开司徒峙吗?她真能过另一种生活么?她对未来殊无把握,只得敷衍地笑笑:“我说着玩呢!要真这样跑了,只怕义父以为我们干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天涯海角也要派人抓我们回去。”

徐晖瞧出凌郁笑容里的寂寥,握住她的手说:“海潮儿,将来我一定会带你去看这世上最好看的星空。等有一日咱们谁都不怕了,连你义父都不用怕了。到时候我就带你去草原,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某种激动而坚定的力量从徐晖手掌心里一脉脉传递过来,凌郁隐隐觉得不安,便又把头靠在他肩头,压下这内心忐忑。

这天他们在桂树林里流连了整个下午,黄昏凌郁换回男装,和徐晖赶到临近的镇上歇脚,翌日才回到姑苏。远远望见城门底下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到近前一看,正是他们的朋友高天。

徐晖催马上前,奔到高天跟前招呼说:“阿天,你怎么在这儿?”

高天说:“主人接到临安飞鸽传书,知道你们这两天就到,左右总不见人,就叫我来迎迎。我最爱干这接人的差事,要是送人,我就不来了。”

徐晖掉头瞅了一眼跟上来的凌郁,心想,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司徒峙的掌控之中,即便真想不顾离开,又谈何容易?

三个人进城回到司徒家族。徐晖有满肚子的话想跟高天说,却见他耷拉着头心不在焉,当下也不便多言,拍拍他肩膀说:“我跟凌少爷先去给主人请安,咱们晚上在林红馆见,喝他个痛快!”

高天嘴角一抽,欲言又止,只露出一个苦笑。

凌郁和徐晖穿过水上长廊,来到司徒峙书斋。司徒峙正端立于书案后执笔写字。二人不敢打断,静默地陪在一旁。过了良久,司徒峙才放下毛笔,也不抬眼,只道:“郁儿,你过来瞧瞧,义父这幅字写得如何?”

凌郁走到书桌旁边,只见宣纸上写的是《古诗十九首》第一首中的最后几句:思君令人老,

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

努力加餐饭。

这首诗是写对远游之人的思念之情,笔调朴素深沉,但并不自怨自艾,而是在顺应天命中自勉不息。司徒峙用笔沉稳有力,骨架嶙峋,棱角分明,十分瘦劲却又富有弹性,更显得古诗苍凉坚韧,饱含深情。

凌郁默念着这几行字,心脏轻轻抽动了一下。义父为什么写这首诗?他在思念何人?

“义父从前喜欢王羲之的行书,用笔行云流水。如今改习瘦金体,也写得这般挺拔劲健!这竖画势如竹节,撇捺则形似兰叶,通篇看起来犹如峨冠博带,实在有当年道君皇帝‘铁划银钩’的大家风范!”

“可不是我写得好,是笔实在好!”司徒峙笑着抬起头来,从笔架上抽出两管毛笔:“这是前两日湖州送来的上好狼毫。你素来喜欢这些玩意儿,拿去用吧。”

凌郁垂首接过来。不知觉间司徒峙笑容已渐渐收敛:“我年轻时跟你一样,偏爱行草,写起来心里舒坦。如今年纪大了,反倒越来越明白了隶书和楷书的好处。这工工整整的一笔一画,可都需要沉下心来,拿稳了笔写。心稍微一分神,手稍微一抖,这个字可就走样了。”

凌郁和徐晖听出司徒峙话里有话,心上都有些忐忑。凌郁偷偷扬起眼角,只见司徒峙双眼布满血丝,似乎连日未能安寝,不胜疲惫。然而他目光依然沉着枭庆,甚至都未在她身上多停留片刻,对自己此番死里逃生殊无牵挂之情。凌郁心头不由一阵落寞。

“阿晖,这次你做得很好,把郁儿给平安带回来了。”司徒峙话锋忽地一转:“郁儿,你任务也完成得漂亮,可是我却不能夸你。你说说看,这次得到的教训是什么?”

凌郁的脸刷一下白了:“孩儿过高估计了自己,险些没能全身而退,让义父担忧,还烦劳其他弟兄冒险相救。”

“其实凌少爷已经做得尽善尽美,刘府内守卫森严,她竟没留下丝毫蛛丝马迹……”徐晖唯恐司徒峙责备凌郁,忙为她护辩。司徒峙却一摆手,不让他再说下去,盯着凌郁说:“你并没过高估计自己,这件事你完全有能力做到十全十美。我要你记住的教训是,遇事不可逞强,不可焦躁。身子不适就好生休养,手下那么多人都可以替你分忧,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你做事一向谨慎,这番却如此毛躁,可都不像你了。”

“是,孩儿知错了。”凌郁额头上挂了一层汗珠。

“嗯。”司徒峙微闭上眼睛,漫不经心似的问:“阿晖,韦太后那边怎么说?”

徐晖知道司徒峙迟早要问到密函的事,终于问到了,心里还是禁不住怦怦打鼓。他定了定神,按照和凌郁事先商量好的答道:“韦太后什么也没说。”

“哦?”司徒峙有些吃惊地张开眼睛,徐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因为太后根本就没看到密函的内容。”

“怎么就没看到?”司徒峙饶有兴趣地问。徐晖和凌郁却感觉到,那平静底下掩盖的怒火一触即发。

“属下和凌少爷把密函交给韦太后的贴身侍女,她正要呈给太后之时,突然从房梁上跳下一个蒙面人来夺信。那人武功很高,太后似乎也不愿出声呼救,让御林军前来保护。情势危急,属下怕密函落到敌人手里对咱们不利,只得斗胆拿宫殿里的烛火把信给烧毁了。属下没有完成任务,请主人责罚!”徐晖单膝跪地,神色肃穆,似乎对自己的过失不胜自责。

凌郁知道他们这是棋行险着,司徒峙一怒之下或许真会惩罚徐晖,于是也跟着跪倒说:“不能击退敌人,保护密函,此事孩儿也难辞其咎,请义父一并责罚!”

司徒峙眼望着上方房梁一角,毫无表情地说:“那个蒙面人是什么来历?”

“瞧不出来。不过……”凌郁有意迟缓了一下:“听韦太后厉声谴责,似乎对方是雕鹏山的人。”

“雕鹏山?又是雕鹏山?”司徒峙眼睛里射出飞刀一样雪亮的光芒:“你说密函给烧毁了?韦太后没看着,那个蒙面人也没看着?”

“是。”徐晖点点头。

司徒峙缄默片刻,终于向徐、凌二人抬抬手,温言说:“都起来吧。对方派出了高手,这也不是你们的错。信没落到他们手上,已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两人站起身来。凌郁乘势推波助澜说:“义父,雕鹏山欺人太甚了!”

司徒峙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你们拿鼻子闻闻,闻到血腥味了吗?这帮北方的莽汉子沉不住气,要出手了!”

“那咱们怎么对付?”徐晖和凌郁不约而同问道。

“不用对付,我们比就比的是耐性。江湖上有意思的事儿多着哪,谁耐不住性子,露出了尾巴,一把被对手逮到要害,勾出了肠子肚子,可就玩不下去啰!”司徒峙像教授小兽捕食般,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徐晖和凌郁二人:“你们在临安,可有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事儿?”

徐晖和凌郁面面相觑,揣测司徒峙言下所指。司徒峙放低声音说:“近日里,人人都在传说,有一样宝贝重现江湖。”

“什么宝贝?”徐晖和凌郁的心跳都加快了,隐约猜到司徒峙接下来的话。果然听到他又说:“你们年纪尚轻,可能没听说过,这世上有两部登峰造极的武学经典,一部叫《飘雪劲影》,另一部叫《拂月玉姿》。”

徐晖喉咙发紧,不自主想伸手去摸胸口,强行才又忍住。

“二十多年前,这两部秘籍分别掌握在神魔教和圣天教两大邪教手中。两家宿有积怨,相互争斗已久。但是后来机缘使然,这两教竟然合到了一起,把名字也改成圣天神魔教。”

“这统一局势的是什么人?”凌郁的好奇心顿起。

“是两家的教主自己想要合的。但他们俩都没做圣天神魔教的教主,却把这至高无上的权力传给了一个小姑娘,把《飘雪劲影》和《拂月玉姿》也都交付与她。”

“那这位姑娘的武功岂非深不可测?”徐晖想象着以一人之身练成《洛神手卷》上的全部武功,不禁生出高山仰止的敬畏之感。

“她武功甚好,人也长得很美,只是脾气很坏。”司徒峙轻叹了口气。

凌郁拿眼角飞快地扫了一眼司徒峙,他这句话里隐约泄露出某种不同寻常的感情,似含着甜蜜,又仿佛不胜感伤。她试探地问道:“那她后来呢?”

“后来,她带着圣天神魔教的教众回他们原本居住的塞外去了,这许多年都没再回来,连一点儿音信都没有……”司徒峙低声自语,心已飞到千山万水的岁月之外。遽然他觉出自己说得远了,又把话题拉回到武功秘籍上来:“按理说,圣天神魔教销声匿迹,《飘雪劲影》和《拂月玉姿》也就该随之埋沙大漠。可最近我却听说,有人拿到了这两部秘籍的副本。”

“啊?”徐晖和凌郁心中惊惧,幸而脸上现出的神情倒和惊诧十分相似,并没露出马脚。

“而且外面传言,这个副本就藏在临安皇宫之中。”司徒峙目光炯炯,紧盯着两个年轻人:“你们在宫里,可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事情?韦太后她,可有什么古怪之处?”

徐晖轻轻咳嗽了一声:“韦太后的确是有些古怪,她……她好像身怀武功,而且,武功还很高。”

司徒峙的眼睛更亮了:“看来,传言倒也不虚。雕鹏山派去的蒙面人,不见得是故意去抢信的,说不准,也是奔着那部武功秘籍去的呢。”

凌郁和徐晖暗自佩服司徒峙料事如神,虽未目睹,三言两语却已大致勾络出了皇宫里发生的种种。凌郁索性顺水推舟,佯装幡然醒悟地惊呼道:“怪不得!当时韦太后也不怎么关心密信,倒是一个劲儿追问那蒙面人,连说什么‘把东西还给我!快把东西还给我’,难不成,就是为了这部武功秘籍?”

“她真这么说了?难道,秘籍已落入了雕鹏山手里?”司徒峙的眉头拧到了一起:“他们的线报的确厉害,我们总是要慢上半步。”

徐晖和凌郁见司徒峙脸色阴沉,都不敢再搭声。司徒峙挥挥手说:“你们也乏了,先下去歇着吧。”

他二人施礼后转身退下。司徒峙忽又从背后喊住凌郁说:“郁儿,你怎么瘦了这许多?叫厨房给熬些参汤补一补!”

凌郁很少从司徒峙口中听到这么慈爱的话语,心口一烫,几乎要落下泪来。待她回转身去,却见他的目光已从自己身上调开,又低头沉浸在书法之中。她滚热的心慢慢凉下去,忽而只觉得孤单凄凉。

徐晖并没察觉此刻凌郁的复杂心绪,他跨步迈出司徒峙的书斋,长长舒了口气。脚下这道门槛如一道界线,隔开了屋里屋外两方天地。屋里的世界幽暗封闭,隐藏着神秘的力量,让他心向往之,却也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屋外的一隅天空便因而仿佛格外蔚蓝辽远,吐露着秋日芳香,能容纳他所有自由的呼吸。

徐晖一意记挂着身上的秘密,回房先把门闩插好,窗子关严,这才从怀里掏出画帛,放进水盆里浸湿。静候良久,《洛神手卷》上的文字终于如点墨般,一点点自洇湿的画卷中浮现出来。虽然已不是头一回见,他的心房还是剧烈地颤动起来。

徐晖把浸湿的画帛在地上摊开,盘腿而坐,自《飘雪劲影》起始处习练起来。他以前从不知道,原来武功不仅可以是杀人的利器,更是修行的法门。在杀手会王明震教给他的是用眼睛捕捉敌人,用肢体提高速度,一招即置对手于死地。而《飘雪劲影》讲求的却是内敛地关注自身,把身心融入天地中去,随着天地宇宙的起伏变动寻找自身气韵走向的规律,然后把这散乱的气流聚集、归纳、凝练。换而言之,一般武功关注的是自身与对手的关系,而《飘雪劲影》关注的则是自身和天地世界的关联。

徐晖再把慕容旷传授的内功心法练习一遍,阳刚之气由内而外滚滚涌出,汗水浸湿了头发和身上衣衫。练功告一段落,他拿冷水清洗过身子,换上一套干净衣衫,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思量把画帛藏在哪里才稳妥,先藏于床下,又放上房梁,总觉得不牢靠,最后还是揣在身上。

徐晖把画帛贴身放好,便出门往他最喜爱的热闹集市上去。他在碎锦街上游逛,寻思给凌郁买件女孩家用的物饰,只觉得这只玉镯晶莹剔透,戴在凌郁洁白的腕子上定会好看,那只金钗光彩摇曳,插进她乌黑的长发间必神采奕奕,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到底买点儿什么才好。

“咦,是徐公子呀哉!”徐晖寻声转过头去,只见司徒清的丫鬟妙音斜挎着一只篮子,瞧着他笑眼盈盈。

这些日子以来,徐晖几乎已把司徒清整个抛在脑后,陡然间遇见妙音,脑子里“嗡”一声响,记起来上一次到恕园,自己曾许给了司徒清一个承诺。

“徐公子,这些天怎么都弗有来?我们家姑娘可常叨念你呢!”妙音小嘴薄薄,说出话来也是清脆流利,更让徐晖答不上来,支吾说:“你家姑娘……还好吗?”

“上回给那个毛贼吓着了,公子也弗来看她,姑娘夜夜睡弗安稳。”

徐晖红着脸说:“哪日我得空过去看她。”

“就今日一淘去哩!”妙音不由分说转身就往恕园的方向走,徐晖想要婉言拒绝,却已开不得口,只得硬着头皮跟在她身后。

妙音推开恕园大门,抢先跑了进去。徐晖在门口立了一会儿,几日未来,这里一切如旧,仍然是翠竹亭亭,长廊蜿蜒,只是平添了几分秋日的清凉之气,他却恍恍觉得一草一木已经不复相同。

园子里传来衣裙窸窣的声音,司徒清快步迎出来,脸上绽开切切喜悦。走到徐晖跟前,她的步子又慢下去,最后停住脚跟,勒住千言万语,顿了顿才开口:“徐大哥,这些日子可安好?”

“我……我给差到外地去了,今儿个才回来。”徐晖抬眼撞见司徒清两道洁净柔和的目光望向自己,眼里满满荡漾的都是情意,不由一阵意乱心慌。

“我们家姑娘喏,日日在菩萨跟前祷告,求菩萨保佑公子你平安康泰哉!”妙音忍不住插嘴说。

司徒清的羞赧红上眉梢,嗔怪地瞪了妙音一眼,低下头去轻声说:“平安回来就好。”

徐晖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大网,里面全是温存善意的柔情,一脚踩下去,站不起来也挣不出去。在司徒清款款深情的注视之下,他只觉得心中有愧,张口结舌,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到藕风亭坐吧,我让妙音拿文火煨了枸杞百合粥,你也尝尝。”司徒清的微笑有如清泉。

“不用了,今儿个我还有事,改日吧!”徐晖冲口说出这句话,转身就跨出了大门。一回头,见司徒清默默地站在原地,微风吹起她衣裾一角,那般地单薄孤寂。他心下不忍,柔声说:“小清,你多保重,有空儿我再来看你。”

司徒清凝视着徐晖,想瞧进他内心深处里去,终于叹口气说:“徐大哥,你去忙吧。”

徐晖几乎是落荒逃出了恕园,直到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这才稍微松了口气。他想起那些日子自己几乎天天往恕园去,想起偶然见到凌郁追求司徒清时他流露出的醋意,想起他握着司徒清的手,信誓旦旦说每天都去看她。他没法否认,是自己未加收敛的任情肆意,在小清恬静的心上掀起了波澜。走在陌生的人群里,徐晖口干舌燥,羞愧难当,直到隐约听见远处寒山寺晚祷的钟声响起,这才想起自己跟高天和凌郁约好了在林红馆碰头。

徐晖赶到林红馆,发现酒馆里少了平日的清静宁和,多了几分寻常酒肆的喧哗和热闹。凌郁坐在窗边他们固定的座位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见她换了一身淡绿色锦袍,清新如林间山风,心中的烦躁便“呼啦”一下子吹散开去,又团团抱成雾霭般的浓烈爱意。他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从桌下悄悄拉起她的手说:“我想你了。”

凌郁眼中也饱含着潮水一样的情意,但还是轻轻挣脱了他手,假装严厉地说:“哪有你这样跟凌少爷讲话的?”

徐晖亲昵地笑了,转口问骆英、高天人呢。凌郁冲斜前方努努嘴,徐晖望过去,只见骆英像一只花蝴蝶般,穿梭在各桌之间,忙着张罗酒菜,不时和熟络的客人说笑逗弄。她玫瑰红的小袄散开领前几个扣子,隐约露出里面桃红内衫,十分撩人心弦。

“我们走了没几日,她这儿生意竟出奇地好,都没工夫搭理我们了。”凌郁打趣着说。

“嗳,老板娘!”徐晖一拍桌子,大声叫道。骆英转头看到他,向身旁的客人敷衍几句,就轻飘飘地荡过来,瞥一眼凌郁,又冲他会意地挤挤眼睛。徐晖明白她已知晓自己和凌郁的事,倒不好意思起来,咳嗽两声,强作一本正经地说:“老板娘,有什么好吃好喝的,赶紧端上来吧!”

“想吃什么,客官,随你点!”骆英笑盈盈地说。

“当然先要一个林红映茭白。”徐晖一侧头,瞥见高天不知什么时候已到了,靠在门边上远远看着他们,赶紧招呼他过来坐下,推推他肩膀说:“来晚了的,一会儿可要罚酒三杯!”

高天瓮声瓮气地说:“不是说不醉不归吗?先上一大坛酒再说!”

菊花酒上来了,高天也不管徐晖他们,给自己倒上一大碗,仰脖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接着又把住酒坛。徐晖按住他手腕说:“哪有你这么闷头喝酒的?来,先吃口菜,骆英还没忙完,你别倒先醉了。”

这时,酒馆里忽起一阵哄闹,几位客人簇拥着骆英坐到中央桌上,一位流浪艺人自告奋勇拉起手中的胡琴,骆英随着琴声娇媚地唱起小曲来:莫攀我,攀我太心偏。

我是曲江临池柳,

这人折了那人攀,

恩爱一时间。

胡琴是市井中的乐器,咿咿呀呀既有些俗世媚丽,又掩不住凄凉哀怨。骆英眯起眼睛,尽情唱这一曲《望江南》。她仰起脸,碎发卷曲着贴在脖颈上,眼角眉梢弯弯吊起,整个人都沉浸在这小调之中,一时间仿佛真成了歌里所唱的水性女子。客人们纷纷拿筷子敲打碗边,与这曲调相应和。

徐晖被这放浪冶艳的一幕骇住了。他转脸瞅一眼凌郁,却见她默默望着骆英,眼中泛起了蒙蒙水雾。高天阴沉着脸,拧紧了眉头,大口大口灌着酒,眼睛却没一刻离开骆英。

当夜渐深沉,贪杯的人们渐渐散去,骆英才坐到凌郁身边,笑着问大家还要添什么酒菜。一直沉默不语的高天突然大声说:“再来一坛酒!”

骆英咬一口玫瑰胡饼,嘲弄地说:“行了,你已经喝得酒气熏天了。”

“怎么,我酒气熏天,让你瞧不上眼了?”高天瞪视骆英,带着醉意嚷道:“你瞧不上我?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就那些个整天围在你裙子底下、陪你唱曲解闷儿的是吗?”

徐晖扯扯高天袖子,打圆场说:“阿天,你醉了,我送你回去睡觉!”

高天一抡胳膊,撇开徐晖,不依不饶地冲骆英说:“你说呀,你喜欢什么样的到底?”

骆英冷冷瞅着他,忽而笑了,歪头靠在凌郁身上,扬起下巴,拿眼角睨着高天:“我喜欢凌少爷这样的。我喜欢穿绫罗、拿折扇、戴玉佩的公子,可不喜欢那些个五大三粗、就会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粗人。你说是不是呀,凌少爷?”她说着从衣襟上抽出一方丝帕,装模作样地在凌郁额上擦了擦,笑眯眯地凑近她耳根,轻轻说了句什么。凌郁强笑两声,眼中却充满了忧虑。

徐晖看出来,骆英是欺负高天不知道凌郁的真实身份,故意跟她亲昵来怄他。果然高天脸涨得通红,想发作又强行压下,终于一甩手离座而去。

“你这是干吗?”凌郁推开骆英。

骆英敛起笑容,愣了一下,也转身走了。

徐晖放心不下高天,向凌郁交代了一句,就直追出去。他心中焦急,不知道高天这莽汉醉醺醺地要去哪里,一出门却见他仰面躺倒在水边的草地上。

徐晖在高天旁边坐下,低声问道:“你有心事?”

高天也不搭理他,两眼直直望着天空发呆,突然开口说:“明儿个一早,我就要去北方了。”

“怎么我们才刚回来,你又要走?主人派下新任务来了?”

“我只是想来跟她道个别,静静地坐上一会儿,她何必要这么对我?”高天自言自语说。

“你和骆英,这到底怎么了?”徐晖忍不住问。

“没怎么,我们俩能怎么。”高天自嘲地笑笑,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徐晖,半晌终于长叹一声:“我……我心里头翻来覆去都是她,可是她心上压根儿没有我。”

徐晖早已猜到几分,拍拍他说:“你怎么就知道?女孩儿家的心事,咱们猜不透……”

“她亲口说的,她瞧不上我!”高天暴躁地打断徐晖:“她日日与旁人打情骂俏,却正眼都不瞧我一眼!”他猛地翻身坐起,一把揪住徐晖肩膀:“阿晖,你老实告诉我,她是不是真地喜欢凌少爷?她跟凌少爷……他们俩……是吗?”

“她随口说说,你当什么真?”

“行了,你别说了!”高天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甩开徐晖,大步走远了。

徐晖正想去追,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吧。”凌郁缓缓从林红馆里走出来。

他们俩并肩在岸边坐下来,晚风裹着夜凉从他们身边擦过。秋意渐浓,惹人凄怆。

“阿天他喜欢骆英。”徐晖说。

“我瞧出来了。”凌郁摇摇头:“只是骆英绝不会答应他的。”

“阿天是个好人。我瞧得出来,他对骆英可是真心的!”徐晖执拗地说。

“正是如此,骆英才更要断了他的念头。有一个人在骆英心里头扎得太深,谁也没法把这人给连根拔掉。”

“这人是谁?”徐晖惊诧地问。

凌郁望着黑黝黝的水岸,耳语道:“是阿烈,司徒烈。”

徐晖听人说起过,司徒峙有一个离奇失踪的儿子,名叫司徒烈。他好奇之心顿起:“司徒烈?司徒烈是什么样的人?”

“他的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样,又热烈,又危险。骆英就是一个不小心,被他的火焰给卷进去烧着了,结果把自己全都搭上了。”凌郁恨恨地说道:“阿烈呢,有了骆英还不满足,又去招惹别的女人,一个又一个。他一时不痛快,便离家出走,连句话都没留下。骆英满心里全是他,可他心里面只有自己,根本没有别人!”

徐晖回想骆英惯常那副懒洋洋的眼神,在戏谑和调侃深处,似乎的确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徐晖心一沉,勉强劝慰说:“你看骆英现在活得多自在快活?她早就忘了他了。”

“是呀,她笑她闹,她好像比谁都快活,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她从来不说,可我知道,她还在等他。阿烈离开了那么久,音信杳无,她还这样痴痴等他。”

“他是司徒家族的少爷,为什么要离开?”

凌郁从鼻子里哼一声:“他硬要逞少爷能耐,坏了家族大事,让义父失望透了,这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

“那骆英这样等他,岂不是白白消磨年华?”

凌郁不答,反问道:“你可知道这儿为什么叫林红馆吗?”

“是因为旁边这片海棠树林?”

“林红馆,就是骆英的名字啊。南唐李后主有一首词写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骆英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暮春时节,红艳艳的树林山花纷纷飘落。落英缤纷,美则美矣,却是到了尽头,没有办法挽留了。骆英曾经对我说,这个名字,这首词,就是对她人生的预兆。她在最好的时候遇见阿烈,那时候她可多美呀!”

徐晖听凌郁说得凄凉,忙接口说:“如今她也很美!今儿个你没见多少人围着她左右?”

“那些人算什么?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凌郁冷冷道:“这世上只有我对她是真心,也只有她待我实意。我们俩的交情可是拿命换来的!”

“凌少爷武功这么好,什么人能伤你的性命?”徐晖随口打趣说,本想博凌郁一笑,却见她原本粉红的脸颊渐渐褪成惨白,瞳孔中射出幽蓝的光芒。徐晖一拉她的手,发觉她手指也冰凉冰凉,不禁吓了一跳:“海潮儿,你怎么了?”

凌郁不言语。徐晖连声又问:“你这是怎么了?”

凌郁身子微微战栗,转身欲走。徐晖一把扯住她衣袖,急道:“有什么话还不能与我说吗?”

凌郁沉默半晌,低声吐出两个字:“黄庆……”

徐晖记得他和凌郁刚从霍邱回来,司徒峙讲到淮南镖局方乾之时,提过黄庆这个人。他印象格外深刻,因为当时凌郁的反应异常激烈,似乎对此人充满了切齿憎恨。“黄庆不是司徒家族的叛徒吗?他还有什么不妥?”徐晖疑惑地看着凌郁。

“当日汤叔向义父密报黄庆暗中投了雕鹏山。义父将信将疑,派我跟踪查证他反叛的证据,结果不小心让他发觉了。他以为义父已经对他下了捕杀令,狗急跳墙,不顾一切想灭我的口!我喊了他十几年的庆叔,他瞧我的眼神却像条疯狗……他一手勒住我脖子,一手撕我的衣裳……他是条疯狗……他……”凌郁双手搂住自己的身体缩成一团,仍然抑制不住全身剧烈的颤抖。她上下牙齿不住打战,目光直勾勾盯着黑暗中的某处,仿佛正目睹当时的一切。

徐晖惊呆了。原来凌郁对黄庆的仇恨,是缘自那个男人强加在她身上的暴虐和污辱。他很想问后来呢,可话冲到喉咙又硬给压了下去。他又惊又怒,惶惶地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凌郁的目光伸进黑暗里。她想起当时也是这么黑的夜,那个被她喊了十几年庆叔的男人狞笑着,把口水喷到她脸上,那只粗壮黝黑的大手死死按住她脖颈。她喘不过气来,只听到他恶毒地叫着自己的名字:“郁儿,郁儿,左右也是不能留你了,便让庆叔亲亲你!你脸蛋这么滑,比女娃儿还标致,庆叔早就想亲亲你了!”这个声音让她头皮发麻,忍不住想要作呕。他布满胡茬儿的下巴压过来,在她脸上狂乱地揉搓。她听到从自己喉咙里迸发出嘶哑的哀鸣,就像一只马上要被屠宰的羔羊。

有衣服撕裂之声。她前胸感到一阵冰凉,接着就被那只肮脏的大手按住了。一对黄澄澄突起的眼珠凑过来,放射出惊奇而癫狂的可怕光芒。他扯住她的头发大叫:“怨不得生得这般细皮嫩肉,原来是个女囡儿!哈哈,我要让司徒峙瞧瞧,他宝贝儿似的好儿子,脱光了衣裳,原来是个女囡儿!”

凌郁听他从牙齿缝间挤出司徒峙的名字,霎时丧失了最后的防御底线。她宁肯自己马上死去。黄庆尖利的手指在她锁骨上抓下一道道血痕,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自言自语反复说着:“你胡说,我是男人,是男人……”

“你以为穿一身行头就成男人了?骗谁呀?”黄庆凑近她脸颊,一字一顿地说:“主人最恨你们凌家的女娃儿,若是给他知道……嘿嘿!我这要戳穿了你的真面目,也是奇功一件哪!”

“不,不要,别叫他知道……千万别叫他知道……”徐晖听到凌郁小声嘟囔着,赶紧搂住她肩膀说:“海潮儿,别害怕,没事了,没事了。”

凌郁不认识似地瞅着他,喃喃哀求说:“别带我去见义父!你想怎样都行……你想怎样都行……就是别叫我义父知道!千万别告诉他!”

徐晖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他抱紧凌郁,在她耳边轻声说:“海潮儿,是我!我是阿晖呀!你别怕!是我呀!”

凌郁迷茫地看着徐晖,终于从梦魇中挣脱出来。她伸手抚摸徐晖脸上的棱角,认出面前这个男人,两行热泪从眼角淌了下来。

这是徐晖第一次见到凌郁流泪。在他的记忆中,凌郁是意志无比坚强的女子,即使内心痛苦,也绝不会在人前示弱。可是这个如花岗岩般坚强的少女竟然哭了。这泪水落进他眼里,直要把他的心都打碎。他用手臂环抱着凌郁,下颌贴住她湿润的脸庞,温柔地说:“没事了,那个混蛋已经死了,没事了。”

“对,他死了……骆英来了……她从背后给了他一刀……血流了我一身……他的手松开了……我捅了他一刀……又一刀……手上脸上全都是血,全都是……”凌郁缓缓跪倒在地上,战栗着硬咽着:“他身子跟豆腐渣一样……血都流干了……我要杀了他……杀他十次……一百次……一千次……下大雨了……骆英搂着我……她搂着我说,咱们把他埋在泥土底下……埋了他……让他万世不得超生……”

徐晖想象在一个大雨滂沱的黑夜里,两个少女和一个疯子的殊死搏斗该是如何地残酷。她们美丽的脸庞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上面沾染了黄庆黏稠的鲜血。黄豆粒大的雨水打下来,把血块冲开,哗哗地流到大地上,仿佛是上天想要洗刷掉这些罪恶和不洁。凌郁的衣衫被撕碎了,露出羔羊一样雪白的胸脯,深一道浅一道的抓痕仿佛血淋淋的爪子,要把她的心肝给挖出来。

他跪倒在凌郁身旁,不知该如何安抚她的痛苦,便低下头,轻吻她的额头和眼皮。她感到疼痛似地往后缩了缩,举起手挡在额前。徐晖以为她怨怪自己唐突无礼,歉意地往后挪,她却抓住他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右眉上面。

“你摸,这儿有块疤,是不是?”凌郁问。

徐晖的手指肚划过凌郁眉头,果然摸出一小块突起,平时有眉毛挡住,看不大出来。“怎么弄的?”徐晖料想这多半是给黄庆刺伤的。

“我拿匕首划的。”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你想干什么?”徐晖惊骇地问。他知道女孩子都像宝贵生命一样地爱惜容貌,怎么凌郁竟会在自己脸上动刀子?

凌郁把徐晖的手放在她绸缎般光滑的面颊上:“你说,我的脸长得好看吗?”

徐晖凝视着她白瓷一般的脸庞,喃喃说:“好看。”

“就是因为好看,所以应该毁掉。这样我就更像一个男人了。我真希望我能像一个男人,这样他们永远都不会发现我是谁。”凌郁艰难地喘了口气:“我不能让义父知道。黄庆说义父他最恨我们家的女孩子。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我心里好怕,我不能让他知道,他会恨我,恨我骗了他这么多年……应该一刀下去,从眉心,划到嘴角……可是只划了一个小口子,我就害怕了……我竟然下不了手,怎么也下不了手……真是个胆小鬼!我对自己下不了手,只能这样……只能去杀别人……我不能让义父知道……”

借着林红馆门口微弱的灯光,徐晖惊奇地发现,凌郁的眼白上竟然蒙着一弧婴儿般明亮的淡蓝色。虽然说的是血腥与杀戮之事,但她整个人仍然皓洁如一轮初升新月。她还是个孩子呢!霎时一种钻心的疼惜之情涌上来,徐晖抱紧了她久久不撒手。

这个夜晚让徐晖更深地进入凌郁幽闭的内心。比起遭人玷污伤害的威胁,她似乎更惧怕司徒峙获悉她身份的真相。假如司徒峙知道了会怎么样呢?徐晖知道凌郁并不怕死,这个女子外表冷漠,骨子里性情其实十分激烈。一经创伤,便易激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她处事冷静沉着,但与切身相关之事,却又往往冲动而不理智。所以在敌人剑尖之下,她宁肯抱着自己跳崖,所以她会不顾一切杀死黄庆,所以她差一点儿毁了自己容貌。既然死都不怕,那么她怕的究竟是什么呢?

这个夜晚之后,凌郁重又缩回到她厚厚的铠甲里去,平静,疏离,而淡漠。有时候徐晖远远凝视她,看她垂着眼帘吩咐手下做这做那,几乎不能相信这就是那个泪流满面的小女孩。昔日所受的痛苦没有在凌郁体肤上留下任何痕迹,却深深扎进了她的内心。往事如一口黑不见底的深井,吸她不断向下,迷失方向。

也因为这个夜晚,从此司徒烈这个名字留在了徐晖记忆深处。他想知道司徒峙的儿子、骆英的心上人,究竟是什么样子。有人说少爷模样俊,又好华衣美服,常携几个少年扈从策马于街市,是姑苏城里最有名的公子哥儿。有人说少爷脾气大,对主人都不肯礼让,父子相处少有融洽。有人说少爷风流得很,就喜欢招惹漂亮娘们儿。还有人说,司徒少爷和凌少爷一个是火,一个是冰,有股水火不相容的势头。这些个闲言碎语在徐晖脑海里断断续续地堆砌,拼凑出一个模糊不堪的影子,撩得他愈加好奇,司徒烈究竟何人。

有天黄昏徐晖经过翦金桥,望见骆英坐在岸边,身旁搁着一篮子青菜,像是刚从市集来。徐晖走上去拍拍她肩头,正想跟她逗两句嘴,她猛地抓住他手回过脸来,用力得近乎凶悍,倒吓了他一跳。

夕阳里骆英是如此美。红彤彤的余晖笼在她身上,像胭脂汇成的流水,热烈且缠绵。她眼中燃烧着一种巨大而饱满的热情,瞅见徐晖,便流星般霎时黯淡,光彩一点点湮灭,化作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不是他……”她轻轻放脱他手,那般地失望落寞。

“你怎么了?”

“那日他就打这儿经过……我正撑着船走河上,他就打这儿经过,系着绛红镶金的长斗篷,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真傲慢极了。忽然他瞧见我,就勒住马不走,站在岸边直勾勾地盯着我瞧,眉毛像早晨的远山那样好看。四周安静得没有一点儿声响,我只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那个时候,天底下好像就只有我和他两个人。”骆英望着徐晖低声诉说,可目光穿过他,似乎望向别的什么人。

徐晖不自觉也跟着回头看,身后空无一人。

“你说谁?”他似懂非懂。

她不回答,拿手背胡乱抹去脸上泪水,起身拎着篮子过桥走远了。

徐晖望着骆英背影出神,不知怎地,忽又想起草原上那神秘女子。这世间有一种他苦心竭力却也爱莫能助的悲苦,他甚至想为她们分担都不能够。卢道之说得对,求而不得是这世上最苦的滋味。等待如同狭长的山路,蜿蜒崎岖永无尽头,需要如何寂寞的心独自承受。

姑苏的深秋,雨水渐渐多了,而且都是长脚雨,下不大,可也停不了。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潮乎乎的味道,晾干了的衣裳也总黏在身上,腻人地凉。徐晖每日勤练“飘雪劲影”,几乎到了足不出户的地步。然而这修习停滞不前,仿佛因为季节的压抑,身体对武功的理解和领悟也降低了。

练不下去的时候,徐晖喜欢站在门廊下看细雨中偶尔飞过的燕雀。他觉得它们翅膀迎着落雨滑翔的姿态很美。然而看到雨中的鸟儿他又心中忐忑,因为这让他想起司徒清。他许下了承诺,却没有兑现,从此他心上背了一个包袱,仿佛是亏欠了司徒清似的。

这天徐晖又在廊子下看雨,旁门遽然从外面推开,凌郁撑着一把油布伞进来。她在门边收起雨伞,拿衣袖拂去溅到鬓角的雨水,也站到廊下。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话,静静地看雨丝垂下屋檐。

忽然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一只墨绿色的鸟拍展翅膀飞过屋顶。徐晖眼前一亮,指着鸟儿飞过的方向说:“你瞧,多漂亮的鸟!”

凌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鸟就像小清一样。”

徐晖被人戳中心事,瞥一眼凌郁哑了口。但听凌郁幽幽说道:“你看小清弱不禁风,可知她是什么样的性子?若有翅膀,她早就像这鸟儿一般远远飞走了。她十五岁上,义父将她许给了枢密院大臣的儿子。她不肯,可也并不哭闹,只是不言不语,滴米不进,几乎送了性命。义父能指点江山,却终究奈何她不得,最后只得寻个缘由把亲事退了才罢。”

徐晖心中一动,想起司徒清执意搬出家住的坚持,不由喃喃叹道:“她不愿做司徒家的小姐,免不了要吃许多苦。”

凌郁缄默片刻,无意似的说:“适才我给小清送这个月的家用去了,她还跟我问起你。”徐晖没接话。凌郁蓦地转过头,目光炯炯盯着他:“既然你说把她当作是朋友,怎么就不能坦荡荡地去见她?”

“我不知道去了能说什么。”徐晖低头躲闪凌郁的目光。

“有什么就说什么!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没犹豫!我只是不想伤了她!”徐晖胸口憋闷,长长呼了口气。

“拖泥带水只会越伤越深。”

“好,我去,明儿个我就去!行了吧?”徐晖觉得自己被逼到一个墙角,在凌郁如锥子般犀利的目光下,无处可退。他知道是自己不应该,可还是忍不住对凌郁心生埋怨,怪她太过专横,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其实凌郁也不愿强迫徐晖,只是她要的爱太猛烈太彻底,要像她那把匕首般晶莹剔透,一颗杂质都不可夹杂。她拿出十几年积蓄的力量来爱一个人,这力量如惊涛骇浪,一往无前不可遏制,其间隐藏着巨大的危害力,而他和她尚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