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凌郁虽刺杀刘勇之成功,但遭遇刘府侍卫围捕。她寡不敌众,为避追兵,危急中闯入一处僻静院落,正撞上刘勇之一直留守闺中的姊姊,也就是徐晖在刘府见到的那位夫人。凌郁本想杀人灭口,偏此时旧伤发作,胸口一阵憋闷竟自昏厥。谁知那夫人并未高声呼喊,却把她藏匿房中,几次敷衍前来盘查的巡逻侍卫,最后还冒险放她逃生。
凌郁懂得夫人临别时的嘱咐,是盼她从杀戮的泥沼中挣脱出来。杀人的对与错她以前从未在意过,她自小受的教导里:“杀”这个字是一切纷繁问题最简单易行的解决方法。谁妨碍了司徒家族,谁妨碍了司徒峙,谁妨碍了她凌郁,只这一个字就可以让谁彻底消失。
当把尖锐的利器插入敌人胸膛,看着鲜血飞溅出来,凌郁五脏六腑里会获得一种隐秘的快感。童年时全家遭灭门屠杀的场面如梦魇般总在眼前飞驰,她唯有横刀劈向那被时空阻隔的仇人,把他们的形象碾成粉末,方能暂时阻挡身体的战栗抽搐。她不知道仇家是谁,因此每杀一人,就把对方当作是假想中的仇人,置对方于死地的最后一击也就因而让她格外血脉贲张。
在试图让司徒清移情别恋的努力落空后,凌郁便也自然而然想到了暗杀这条出路。那日她向徐晖扯了谎,她并不讨厌小清,恰恰相反,小清是司徒家族里与她最相友爱的亲人,是寂寥岁月里她屈指可数的朋友。然而当嫉妒和痛苦像雨后野草般疯长起来,她对她竟也起了杀念。那夜若不是徐晖赶到,她真的会对小清下手吗?她真下得了手吗?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每回念及,凌郁手心里都浸透了冷汗。她简直害怕她自己。
嗜血如吸毒,沾染一次便成瘾,并不能因一人一事就轻易戒掉。但是那位夫人的慈悲,多多少少打动了凌郁。此刻当她沉浸在光亮亮的爱里,杀人头一回成了她生命中毫不相干的事。
这天徐晖安排好凌郁起居,换了身整洁长袍,说要出去一趟。凌郁问是什么事,徐晖察看一番门口无人,凑近她耳边说,这次除了来寻她,司徒峙还另有一项要紧的任务给他,就是进宫送一封信给当今皇上的生母韦太后。
“我同你一起去,宫里的内应认得我。”凌郁说。
徐晖顾虑她身体尚虚,恐不宜出门,但心里也愿与她时刻相伴,听她说得不容置疑,便即同意。
凌郁遣徐晖出去,自己关在房里,一盏茶的功夫还不见动静。徐晖靠在楼梯窗口眺望临安的街道和人流,嘴角攒上笑意,心想凌郁毕竟是个女孩子,梳妆打扮起来就忘了时间。忽然“吱呀”一声门开了,凌郁飘出来,一身白锻子长衫,头上系着同样质地的方巾。徐晖眼前一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上有种头回相见的新鲜和欣喜。
凌郁见徐晖瞅着自己发怔,心口一甜,高傲肃穆的头颅便像饱满的稻谷般微微垂下,下了几级楼梯,走到徐晖面前。
“海……”徐晖刚一吐口,楼下传来木板咯吱咯吱的响动,凌郁马上用目光制止了他,眼中射出警惕而近乎严厉的光芒。徐晖涌上的柔情霎时退却了,他眼睛飘向地面,换了副恭敬而呆板的口气说:“凌少爷,我们走吧!”
凌郁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从徐晖身边擦过先下楼去。徐晖跟在后面,嘴巴里涩涩地不是滋味。他忽然惊觉,屋里是一个世界,屋外是另外一个世界。在外头这个世界里,海潮儿仍然是凌少爷,而他,仍然什么都不是。
他们一下楼,正指挥伙计忙碌的闵老板便即迎上,殷勤探问凌郁身上是否觉得好些。凌郁冷淡地点点头,有点儿迫不及待似的快步走了出去。
这是一个温和的清晨,空气里含着雨水渗入泥土的芬芳,荡起薄薄一层秋意。凌郁立在当地长吁口气,回身瞥见徐晖跟在丈外,脸上肌肉僵着,像个陌生的扈从。她想给他一个歉意的微笑,可微蹙起眉头,倒像是在责怪他似的。徐晖不知道,此刻凌郁内心里是如何地沮丧。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如何去爱,在没了铠甲遮挡的世界里,她惶惶地茫然失措。
凌郁和徐晖默默穿过街巷,来到皇城前。宫门紧闭,只露出金碧辉煌的大殿一角。他们绕到西侧脚门,当值侍卫长见过来两个平民,正要驱赶,一看到凌郁,神色随即恭谨起来。徐晖从怀里掏出临行前司徒峙交给他的令牌,在侍卫长面前晃了晃。侍卫长垂下眼睑点了个头,回身一挥手,禁卫军士整齐地挺身把交错叠置的长枪拉回到自己身边,给二人让出一条路。侍卫长带路在前,徐晖和凌郁紧随其后进了皇城。
皇城高大肃穆,层层叠叠的宫闱楼宇,像一座座从天上压下来的乌云,遮住了天空的光亮,在他们背后插上了巨大的黑色羽翼。每一层宫墙门口都有禁卫军把守,庭院内还不时有人巡视,连一只飞蝇都难漏网。但徐、凌二人有侍卫长在前带路,一路畅通无阻,直入皇庭深处。徐晖暗自感慨,司徒家族的势力远比他想象中更大,触角竟早已探入了天子门廷。
禁卫军侍卫长在一处格外高大簇新的宫殿前停下,跟台阶下的一位年轻宫娥低声交代了两句,回身冲徐、凌二人一抱拳,便沿原路折返而去。宫娥引他们上了高高的白玉台阶,进入宫殿。深院高门日光原就不易照进,殿内又挂着黄纱帷幕,光线十分幽暗。微有风过,纱帘就轻飘飘扬起,仿佛身后有人影伺机窥视。宫娥把他们领至内殿,向门口一位年纪较长的宫娥低语了几句。那位中年宫娥向徐、凌二人点点头,领他们进入内殿。
内殿正中垂着一席落地纱幕,隐隐可见帘后安放着一张长榻,上面端坐着一位宽袍大袖的女子。徐晖和凌郁对望了一眼,想必这该就是韦太后了。
果然那位中年宫娥向着纱帘深施一礼,恭恭敬敬地说:“启禀太后,司徒家的使者到了。”她右手在背后摆了摆,示意徐、凌二人也跟着行礼。两人遂一齐拜倒说:“草民叩见太后!”
帘子后面轻轻“嗯”了一声,微一抬手腕。中年宫娥会意地说:“两位请起。不知两位前来,所为何事?”
徐、凌二人起身侧立。徐晖从怀中掏出司徒峙交给他的密函,托在手上,朗声说道:“我家主人特遣我们送来此信,请太后过目。”
纱幕后面又抬一抬手腕。宫娥上前接过徐晖手上信函,正要转呈太后。蓦地凌空劈下一声高喝——“且慢!”屋顶跃下一道黑影,如离弦之箭,直扑那宫娥而去。宫娥的惊叫声中,那黑影已掠到宫殿的另一角站定。几人这才看清楚,这是个全身黑衣的蒙面人,脸上只露出两只深邃的眼睛,而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间,正夹着一眨眼工夫前还托在宫娥手中的那封密函。
徐晖和凌郁十分惊诧,之前谁都没察觉房梁上竟然藏着人。黑衣蒙面人这几下快如电光,却又身形潇洒,风仪翩翩,令人不禁为之心折。
“快拿下!”纱帘后面的韦太后怒声命令道。她的嗓音浑厚粗壮,却又极力压低了,似不愿外人听到。
徐晖和凌郁围住蒙面人,那宫娥则趁机往门外溜去。蒙面人看准他们几人所站方位,突然扬起左手手腕。徐、凌二人只道是暗器,不由地闪身躲避,却并无一物射来,四下里只散出一阵淡淡香气。徐晖心头突地一紧,不好,是迷香!他想屏住呼吸,眼前却已渐模糊,只勉强看到蹭到门边的宫娥贴着墙根缓缓滑倒,那蒙面人已伸手擒住凌郁手腕,凌郁瞳孔散开,眼中一片迷茫。
此人是谁?他要抓走海潮儿吗?徐晖脑海中疑惑团团,他想冲过去救凌郁,可身体不听使唤,软绵绵地瘫倒,眼皮似有千斤重,挣扎了几下,终于沉沉合上。
凌郁是在一阵古雅柔和的琴声中醒来的。只一刹那的迟疑,她恍惚记起自己被人劫持,顿时惊醒打开了双眼。
眼前是一片青翠的竹林,劫持她的玄衣男子背坐在不远处抚琴。凌郁神志一清,立时摸索腰间,知洞箫还在,这才舒了口气,悄悄坐起身来。
琴声戛然而止。那位抚琴的男子说:“你醒了?”
凌郁索性站起,昂首问:“你是何人?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吗?”
玄衣男子也站起来,转过身来:“我叫慕容旷。公子如何称呼?”
凌郁看着面前这个青年男子。他年纪和徐晖相仿,挺拔,英俊,淡淡含笑,身上衣饰虽无金玉绫罗,但袖口手绣、木笄雕花、腰间饰佩,却无不精工细琢,清新雅致,一看便知出自斯文人家。他父母双亲一定很疼爱他,凌郁心上忽不合时宜地掠过这个念头。美男子多会不自主地现出几分倨傲神气,这人眉目间却是一片平和,让人觉得他所讲的每一句话必都出自真诚。
但凌郁毕竟是老江湖了,不敢掉以丝毫轻心,只冷冷说:“你既不认识我,为何把我虏来?还用如此下三烂的手段?”
慕容旷脸上微微泛红,竟有些羞腆:“手段的确不怎么高明。也是不得已,若不将你迷倒,便没有十分的把握把公子你请来。”
“哼,好一个‘请’字!阁下既已抢了我们的信,又‘请’我来做什么?”凌郁的话口虽硬,心上却暗暗吃惊。毕竟深宫内院,戒备森严,又是晴朗朗的日头底下,真不知这人如何将自己一个大活人带出宫来。
“不错,信是我抢的。请你过来,正是为了此事。”慕容旷说:“这信是司徒峙给韦太后的吧?”
“信不是你写的,也不是写给你的,和你有什么相干?”
“是和我没有相干,但却和千千万万的人相干。”慕容旷淡淡地说。
凌郁心中疑惑:“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全在这封信里。”慕容旷从怀中掏出司徒峙的信函递给凌郁:“我想知道,假如公子事先就知道了书信内容,是否还会心甘情愿地代为送信?”
凌郁接过信来,司徒峙私人的火漆还打在封口上丝毫未动,显然慕容旷并未把信拆开看过。听他的口气,信的内容他却在到韦太后那里夺信之时就已知晓。究竟他是怎样事先获悉内容,简直匪夷所思。凌郁拿着这封信,心中已转过无数疑问。
慕容旷见她踌躇,便说:“请公子拆开看看信的内容。”
凌郁在他坚持的目光下,终于伸手打开了司徒峙亲手盖上的火漆。里面只有薄薄一页信纸,上面是再熟悉不过的司徒峙手迹:太后陛下万安!
完颜氏海陵王亮对太后数年暗赠金帛、良田相助,感激涕零,允不日送孝慈渊圣皇帝归西,以了却太后多年心结。臣已邀亮择日赴姑苏一聚。亮欣然,并寄希亲晤太后,共商大事。恳太后明示。
臣平江司徒峙叩上
寥寥数十字,凌郁却看出一头冷汗。
当朝羸弱,深受北方异族欺凌,如今已是江山零落,退至淮河以南但求自保。在无数汉人心目中,这夺走大好河山的金人无异于洪水猛兽,可怕亦复可恨。其实凌郁对司徒峙与北方金国人暗中往来一事早有所知,却始料不及,其渊源远不止于金钱交易,其中牵扯的更有两国朝廷。贵为国母,却亲自参与到出卖土地、财产以取悦异族,更暗中指使谋害正关押在敌国的前朝皇帝。如若双方会晤,不知还要商议出多少可怕的密谋来。而司徒家族在其中的角色,想必就是穿针引线、坐收渔利了。
“公子现下明白了吧,这封信无论如何是不能落在韦太后手里的。”慕容旷说。
凌郁抬起头来,疑惑地瞅着他:“信里写了什么,怎么你事先就知晓?”
“我并不知道信里的确切内容,但这封信必定是给韦太后和女真人勾结通气的,说不定就是为了安排双方见面。”
凌郁暗自惊讶此人慧智过人,面上却只不动声色:“谁告诉你他们有勾结?”
“司徒家族跟女真人暗中勾结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当年司徒峙的父亲司徒敬德就和金人过从甚密。早先我来临安就听说司徒峙贿赂朝廷重臣,巴结上了韦太后,日前和几个朋友远游,无意间发现司徒家族从韦太后那儿运了好些精工美器去北方,这才留心上了他们的事。”
凌郁听慕容旷说着,暗叹一声惭愧。她跟了司徒峙这许多年,对此事了解的竟还不及这个陌生人多。究竟阴谋之后还多几重阴谋?心机之上更有几多心机?
“你究竟是谁?”凌郁忍不住问。
“我?”慕容旷一笑:“我谁都不是,只是个和此事毫不相干的人。”
“怎么个毫不相干?”
“对我而言,谁在外面称王称帝都无所谓。我既不当官,也不求财,他们谁勾结谁,其实都跟我没甚相干。”
“那你何必要多管闲事?难不成,阁下是存心来搅局的?”凌郁冷笑道。
“公子说得好,在下正是个搅局的。”慕容旷爽朗一笑:“既然恰巧知道了,就看不了这种肮脏龌龊之事。”
凌郁看进慕容旷眼睛里去。他目光那么坦诚干净,让人不由自主就全然信赖。她恐怕自己给他三言两语说动,抱一抱拳转身就要走,却被慕容旷仲手一拦:“公子要去何处?”
凌郁冷笑道:“你管我去哪儿?我可没空在这儿和你纠缠些个不相干的事。”
“要走也把信留下。”
“我若偏不留下呢?”
其实凌郁也并非还要把信带给韦太后,但她最受不了旁人对她发号施令。她将信一把揣进怀里,推开慕容旷的手就走。慕容旷顺手抓她右腕,凌郁双眉一蹙,左手反指向他肋下。
当真动起手来,凌郁便感到惊奇。慕容旷的武功仿佛跟自己是一路,却又有许多不同。两人都是身法轻盈,如行云流水,看似蜻蜓点水,后面却蕴含着排山倒海的力量。更奇的是,慕容旷似乎对她的路数一清二楚,她每变一个形式,便有一个相配的形式在那里等候她,不是为了牵制阻击,却是助她把功夫使得完整尽兴。凌郁渐渐觉得,他们不像是在打斗,倒像是同门拆招,甚至像是一对艺人同台表演。她从未把深藏的武功使得如此完美精湛,淋漓畅快,她简直渴望就这样一直不停地打下去,舞下去。然而慕容旷忽地双袖一合,直指她颈下。她不知该如何回应,不由愣在当地。只这一错神的工夫,慕容旷微温的手指就点在了她的嶙峋锁骨上。
“你怎么会‘拂月玉姿’?”慕容旷好奇地问道。
凌郁梗着脖子说:“我原本就会,关你什么事?”
“可你所学不全,不然不会就此停了手。”
凌郁微微红了脸,强辩道:“要是我使别的功夫,照样接得住你这一招。”
慕容旷松开手指,粲然一笑:“说了半晌,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叫凌郁。”凌郁不情愿地甩出一句。
“原来你就是司徒家的凌少爷啊,想不到年纪这么轻。适才得罪了,还请把信留下。”
凌郁以为慕容旷这话是出言讥讽,脸上挂不住,低喝一声:“恕难从命。”她右手一翻,抽出腰间洞箫,斜刺向慕容旷脖颈。不料慕容旷看出她这招去势,略一侧身让过,反手扣住她右手脉门,冷冷地说:“箫是用来吹曲子的,可不是杀人的。”
凌郁怒道:“你究竟想怎样?”
“我只想拿回那封信。既然公子不肯,还要出手伤人,请恕在下无礼。”慕容旷说着,伸手就向凌郁怀中探去。凌郁脉门被扣,想动却动弹不得。她深恐他手碰到自己身体,连忙叫道:“我给你便是!”
“我可没工夫陪你玩了。”慕容旷摇摇头,手已触到凌郁前胸衣襟。
“别碰我!你不要碰我!”凌郁尖声叫道,不知觉,眼泪已夺眶而出。
慕容旷吓了一跳,手便缩回来:“你怎么了?我不会伤你的。”
凌郁也被自己骇住了。无论对手多么厉害,情势何其凶险,她从未在外人面前掉过一滴眼泪。可这个陌生人居然触动了她内心深处某个柔软的地方。她忽而觉得委屈,泪水就止不住地滚落而下。
身份,永远是身份。多少次这虚妄的身份险些拆穿都令她浑身发冷毛骨悚然,多少人因为发现这个秘密都被她残忍地杀死。此刻,一个陌生男子的手已伸到她面前,她却毫无还手之力。她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她宁肯他杀了她。可他竟这样温柔地和她讲话,就像她的亲人一样。
“你怎么了?”慕容旷关切地问。
望着这个陌生的男子,凌郁只觉得精疲力尽,内心里生长出一种欲望,想向他倾诉一切。
“你怎么了?”慕容旷温柔地问。
凌郁终于硬咽着说:“你既然对‘拂月玉姿’了若指掌,难道不知我……我是……”
慕容旷吃惊地看着她,良久才开得口:“难道……你是女子?我……我竟然没想到。”
凌郁微微地一点头,两腮还挂着泪珠。
她忽然觉得轻松了,好像她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刻,告诉这样一个无干无涉的人,就像是告诉全世界,自己不是什么凌少爷,而是个小小女子。
慕容旷望着眼见这个适才还凶狠冷酷,现在却委婉、羞涩的女孩子,不由得呆了。他放脱凌郁手腕,喃喃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全然没想到。”
慕容旷心中无比惊诧。这个跟在狡诈如司徒峙身边多年、以心狠手辣著称的凌少爷,竟是个会流泪、会害怕的柔弱女孩儿,而且,还是如此明净美丽的女孩儿。这怎么会?
凌郁也在想,我该怎么办?他知道了我的秘密,可我却打不过他。他能为自己保守秘密吗?自己又能信任他吗?一刹那间,她心头转过千百个念头。
“司徒峙知道你是……他知道吗?”忽听得慕容旷问道。凌郁一激灵,缓缓摇了摇头,低声说:“但请阁下,万万不要将此事告诉旁人。”
“你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
凌郁素来多疑,从不轻信旁人言语。可不知为什么,听了慕容旷的话,她竟尔觉得,他既是这样说了,便决计不会泄露此事。她深深望着他,只觉得迷惘,自己隐藏最深的秘密,和这副身家性命,竟便都交于面前这个陌生人手中了。
慕容旷见凌郁只看着他不言语,以为她仍为适才之事着恼,便向她深施一礼:“慕容旷行事唐突,适才多有冲撞,请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阳光穿过流云在大地上流淌,林中竹浪连绵起伏,乍阴乍阳,忽明忽暗。凌郁扬起眉,心神迷迷恍恍,什么人什么事仿若似曾相识。
九月午后的林间,煦暖爽然。凌郁迟疑地开口道:“适才你弹奏的调子,我像是曾在哪里听过。”
“这倒有意思了。那曲子是我母亲所做,只家里几个人知道罢了。”慕容旷瞥见凌郁手上洞箫,起了兴致:“难得遇见爱乐之人,我们合奏一曲如何?”
凌郁眼见四野秋意初起,便把箫送到唇边,轻吐一口气,吹出《秋思》的曲调。慕容旷的琴声像流水一般,徐徐融了进来。凌郁箫音跌宕凄伤,有如孤鸾之唳鸣,慕容旷琴声则洒脱奔放,仿若白鹤掠过林梢,连带着把她的箫声也送到更高更远更飞扬的云端上去。在这片刻时光里,箫音舒展了筋骨,凌郁身上箍的重重枷锁仿佛也随之卸下了。
一曲既终,琴箫余音回荡,慕容旷已兴奋得一跃而起:“你箫吹得真好!是谁教的?”
“没人教,只是我从小自个儿吹着解闷的。”
“怨不得人家说,音律本来就是靠天生的悟性。我有两个好朋友,自小就跟我母亲学器乐,可总也不成。你并没师傅教,就能吹得这样好。咱们头一回合奏,竟还能合得这么好,就跟我在脑子里想过好多次的合奏一个样。”
跟慕容旷合奏的感觉是这般奇妙,凌郁仍沉浸其中,顾不上言语。十几年来,每当她想与人倾诉,就自己吹一会儿箫,箫声便一味往低沉哀怨处去。这次合奏,她的满腔衷肠终于有人倾听,不单倾听,亦作应和,甚而不只应和,直是提携。那人不许她往下沉,引着她向上升向上飞,直飞上天。透蓝的天像一片大水,凝固的仿佛也是流动的,她忽然觉得这世间或许当真有另一种活法。
慕容旷遇到知音,亦顿觉满心欢喜。他与她谈论乐理,畅说诗书,又讲起家里种种。他说他母亲精通各种乐器和谱曲,更是做得一手好菜,是家里的灵魂。“我娘亲人长得像个小姑娘,心却有天和地那么大。每回我和我爹遇上了想不开的事,她总有法子为我们化解心中烦恼。”慕容旷脸上不由泛起了温情脉脉。
听他说得热切,凌郁心中半是喜欢半是酸涩,低下头想,若是我妈妈还在,笃定也是这样好。她恐自己露出哀伤的神情,遂转口问:“那你可有兄弟姊妹吗?”
“我有个妹妹,名叫慕容怡……”慕容旷声音低了下去。
“好名字!你父母一定是希望你们俩活得心旷神怡,无忧无虑啊。”
“你倒真是明白他们心意。可惜我妹妹却没能活得心旷神怡,她……她很小就给人害死了。”
凌郁吃一惊,脱口问道:“那报了仇没有?”
“我爹早把那恶人给杀了。可有什么用呢?杀他一千次,我妹妹也活不过来了。”
“至少能手刃仇人哪!”凌郁咬着牙根说:“不单我妹妹,我全家都给人害死了,可我连仇人是谁都不晓得。这是什么滋味你知道么?每天都好像有虫子咬我的心,一边咬一边说,连仇都报不了,你真白活了这些年!”
“我也不知道害我妹妹的凶手是谁,我父母不肯说,就是不愿我对别人怀有仇恨,存着报仇之心。”
“别人对不起你,怎么就不该仇恨?你爹自己不也去报仇了吗?”想起全家的血海深仇,还有那不知名姓的仇人,凌郁浑身一抖,手心里浸满冷汗。那积郁了十几年的仇怨无论如何难以消解,是非对错,她管不了那么许多,她只知道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慕容旷并不答她话,背过身去沉默良久。“这些年来,我心底里一直有一个念头。我和我妹妹,为什么活下来的那个人偏偏是我?当年若不是因为我,爹娘便能够全心全意地照顾妹妹,也许她就不会死,更不会死得那么惨!”慕容旷喃喃说着。
凌郁坠入无底冰窖。如此疑惧早已长久地盘踞在她脑海中,绞索一样紧紧勒住她喉咙。全家人都死了,独她一人侥幸活下来。她藏在妈妈的罗裙之下,占据了妹妹存活的机会。她苟且偷生,就像一个罪人和叛徒。没料到慕容旷心底里竟隐藏着与自己一样的痛苦。听他吐露心事,凌郁也忍不住小声说:“是呀,为什么活下来的偏偏是我?”
慕容旷回身撞见凌郁满眼的惶恐悲伤,知她也正惫受煎熬,便说:“都怨我提起这些个陈年旧事。咱们不说这个了。”
凌郁扬脸望向慕容旷,他微微笑着,可负疚与哀伤仍深嵌在瞳孔里,闪烁发亮。有一种感情把他们的心紧紧相连。从这一刻起,他们在彼此心中都深深地扎下了根。
慕容旷瞅着她半晌不言语,忽扬声道:“不如……不如咱们就结为兄妹如何?”
凌郁一怔,心想这人武功高强,心思细敏,怎地偏又像婴孩般单纯,对人毫不防备。他与她分明还并不认识呀!她觉得有些好笑,迷惑不解地抬头看他,正迎上他两道澄澈目光。她忽然便笑不出来,恍恍只觉得安宁踏实,不由自主就点了点头。
之前凌郁主动与慕容旷和解,多少还存着拉拢人心之意,与他合奏一曲后,顿觉默契暗合,一见如故。待这两个尚嫌陌生的年轻人对着一林青竹,结为金兰之好,他们之间自然而然便生出了一种相亲相近之情。他们坐在林间,聊起家常闲事,时光静缓停顿,让人忘却尘世愁苦。
慕容旷问道:“二妹,你跟我说说,你怎么会‘拂月玉姿’?这门武功很冷僻,没几个人会使。”
凌郁说:“几年前我偶然救过一个给人追杀的女子。她受了重伤,活不成了,临死前把一块旧羊皮送给我,说上面记录了一门了不起的武功,叫‘拂月玉姿’。只是她记得不全,尚有几块散落在另外几人手里。为了想得到别人的那部分记录,他们一直相互争斗,她就是这么受的伤。”
“这女子是什么人?”
“我只知道她叫汪觅兰。”
“汪觅兰?没听说过。”慕容旷转口说:“所以,你只会一部分的‘拂月玉姿’。”
“那适才大哥你使的是什么武功?”凌郁道。
“我使的叫‘飘雪劲影’,跟‘拂月玉姿’其实是一套,若能二人联手配合,力量会比单独使大出好几倍。”
“怪不得,适才我就觉得和你是一路的。”凌郁恍然大悟。
坐在竹林间,秋风高阔,竹叶沙沙,凌郁的生命里难得有如此的清澄恬淡。但她毕竟挂念徐晖,焦虑之心渐重,只想马上赶回去,看他是否已平安出宫。慕容旷说那就同去吧,事情由他惹下,理当他帮着了结,而且他原本也要去跟朋友会合。
这片竹林地处临安郊外,二人即刻动身,返回城里时,夜幕已经缓缓低垂。先到友朋客栈,得知徐晖尚未归来,凌郁心头不禁一沉。慕容旷提议再进宫去,看看有什么蛛丝马迹可寻。凌郁回房换上夜行衣,和慕容旷二人蒙上面罩,借着夜色掩护,越过重重高墙,又深入到守卫森严的皇城腹地。
他们避过御林军层层巡查,潜入韦太后的寝宫。殿内烛光摇曳,纱幕在墙上拖下长长的阴影,像有鬼魂在房梁上四散游走。
一片黑影“倏”地滑过,凌郁和慕容旷眼尖,不动声色地跟上去。绕过曲折的围廊,大殿尽头的墙上竟然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道窄门,闪出一个长发披散的女人,远远看去,仿佛是穿墙遁形的魂魄。她伸手摸了摸拐角一处墙皮,那道门便即缓缓合上,不着丝毫痕迹。待她贴着墙边幽幽走进宫殿深处,凌郁和慕容旷凑上前去,惊诧地摸摸那堵墙,严丝合缝,瞧不出有何破绽。
凌郁学着那女人的样子,在拐角摸索,墙壁紧闭着嘴缄默不语。她正灰心时,不经意碰到一处凸起,用力按下,墙上竟然无声无息裂开一道口子,就像是暗夜张开他那血盆大口,泛出幽蓝的光芒准备食人骨血。饶是凌郁见惯了阴森凶险的场面,仍被这诡秘之气唬了一跳,全身汗毛竖起。她不禁调头向慕容旷看去,慕容旷冲她亲昵地一笑,抢到前面引路。凌郁忽然便觉得无所畏惧,跟在他身后迈进墙壁洞门之中,走向无限的未知和可能。
摸黑拾级而下,他们扶着墙壁的手掌心里潮气愈来愈重,仿佛从墙土中能渗出水来,原来已深入宫殿的地下部分。凌郁盼望发现徐晖的行踪,又宁愿他不会在这种可怖的地方。顺着地道走势拐一个弯,前方尽头隐有灯火闪烁,就像一团诱人陷入的迷雾。他们既感彷徨又觉兴奋,屏息前行,突然从那光亮里窜出一道人影:“呼”一下就给吸进黑暗中去。
那人影也察觉到有人,便压住了脚步。三人在黑暗中面面相对,都迟疑了一忽儿,那人突然劈手砍来,凌郁听到风声,伸手去擒他手腕,刚一碰到他袖口,对方的另一只手也已搭住她的手指。只这一刹那的接触,凌郁已真切地感受到那人熟悉的体温,情不自禁低叫出声来:“阿晖!”
那人同时也惊讶地“啊”了一声,握住凌郁手掌,低声说:“你回来了?”声音里透出无比的喜悦与挂念。
“这儿不安全,咱们先出去再说。”慕容旷低声提醒。
三人沿来路折回,从墙上窄门中迈出来。借着宫殿里昏暗的烛光,徐晖和凌郁四目相对。徐晖望见凌郁那粲若星辰的双眼,和眼中流露出的潺潺关切,心头不由一热。
“你没事吧?”他们几乎是同时说,然后又不由自主地笑了。
“你在墙里面干什么?”凌郁问道。
徐晖压低声音说:“韦太后把我给关起来了。”
凌郁迷惑地看着他,太后怎会囚禁司徒家族的信使,而且还囚禁在如此隐秘之地?难道是为了那封被慕容旷抢走的密函吗?
正此时,脖颈后面突然压过来一阵冷风,墙壁上映出一道瘦长剪影。慕容旷凌厉一挥衣袖,震开了偷袭者的这一记长掌。三人转回身来,一个披散长发、身着淡黄色丝袍的中年女子冷冷注视着他们。
“韦太后!”徐晖在喉咙里低喊了一声。
凌郁好奇地望着面前这个女子。之前隔着帷帐瞧不清眉目,此时面面相对,看得格外真切。韦太后灰白的长发间露出一张窄小的瓜子脸,两道眉毛又细又弯,嘴唇薄薄一线,年轻时必定是个妩媚女子,现如今额头上印着几道很深的皱纹,整张脸就显得十分严厉。
“你们想干什么?”韦太后的嗓音有着与她容貌不相称的粗壮与嘶哑。
凌郁颇有些踌躇,她不愿太后因此事对司徒家族心生间隙。正犹豫间,却听慕容旷冷峻地说:“我们要带他走!”
“你们以为这皇宫内院,侥幸进得来,也能侥幸出得去吗?”韦太后轻蔑地一笑,转向徐晖厉声说:“把东西交出来!”
“不在我这儿!”徐晖喊道。
凌郁心中奇怪,韦太后应该明白,密函是被慕容旷这个蒙面人夺走的,跟徐晖没半点关系,却怎么反向他讨要?
“不交出来,谁也别想走!”韦太后话音未落,衣袖中探出两条瘦骨嶙峋的手臂,分别抓向徐晖和凌郁。凌郁没料到久居深宫的太后竟然身怀武功,而且是十分厉害的武功,吃了一惊,仓促间应了一掌。慕容旷恐她吃亏,侧身上前直削韦太后肩膀。韦太后撤掌护身,对凌郁的攻势遂解。
徐晖贴着凌郁耳朵低语:“假意擒住我!”
凌郁一怔,立时明白了徐晖心意。她和慕容旷蒙着面目,韦太后并不知道她就是白天前来的信使之一,倒不如假扮成与司徒家族不睦的其他帮派,打着劫持徐晖的幌子,既能救他出去,也不至令司徒家族背上冒犯太后的罪名。
她暗自提了口气,突然翻手勾住徐晖肩膀,拿胳膊圈住他脖颈,粗声说:“且住!太后,咱们只是要抓这个小子,并不想惊扰太后你老人家!”
韦太后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凌郁:“你们是哪儿的?”
凌郁故作为难地嗯啊了几声,悄悄一推徐晖。徐晖会意地扬声嚷道:“雕鹏山的臭小子!为何阴魂不散,老跟我们司徒家的人过不去?连太后寝宫都敢闯进来捣乱?”
“你们是雕鹏山的?”韦太后将信将疑:“我不管你们是哪儿的,这小子是我的犯人,谁也别想把他带走!你们若是还不赶紧退下,我可就要叫御林军了!”
徐晖和凌郁心中一凛。御林军的大批人马一到,他们三人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再难逃出天罗地网。凌郁求救似的掉头瞅了一眼慕容旷。
慕容旷略一沉吟,突然冷笑着说:“太后尽可以把御林军喊来,在下正好当着大家的面问你一句话,是谁欲置孝慈渊圣皇帝于死地?是谁怕他平安回来,抢了自己儿子的皇位?”
这番话徐晖听得云里雾里,凌郁记起司徒峙那封密信,却豁然开朗,不禁暗叹大哥急智过人。二十年前金人大举南犯时,虏走了汴京两朝皇帝。当时的康王随即迁都称帝,便是当今圣上,自此遥尊被囚于敌国的兄长为孝慈渊圣皇帝,不过就是给这废帝一个好听的名号罢了。韦太后是当今皇上生母,与那废帝并没半分血缘。当年她也曾被俘至金国,而今侥幸南归,自然希冀儿子的江山坐得长久,如此她的太后之位方得安稳。近来金国朝廷陆续放回汉人俘囚,倘若昔日的皇帝亦始返回,如何安置可是个棘手问题。孝慈渊圣皇帝是先帝长子,更是先帝御批的继承人,当今皇上的帝位得来却远够不上名正言顺,料不定到时满朝文武会请他归政于兄长。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恐怕就是韦太后欲使金人谋害孝慈渊圣皇帝的真正因由。
霎时间凌郁也只是模糊想到这些个,烛光里却见韦太后果然变了脸色,情知是给慕容旷说准了。韦太后惊恐而狠毒地盯着慕容旷,衣袖不住颤抖,似乎害怕他似的,又仿佛想一口把他吞进肚子里去。“是你!”她猛然惊醒般地叫道:“白天来这儿撒野的就是你!”
韦太后气急败坏,举掌劈向慕容旷。慕容旷身子轻轻一跃,已退到三丈之外。他朗朗说道:“太后大可以喊你的御林军进来抓我们,你也可以命令他们朝我们搭弓射箭,让我们永远也开不了口。不过太后那封密信,而今已在千里之外了。司徒家族这个人跟我们有仇,我们要带他走。假若我们回不去,就没有机会劝阻弟兄们把信给稳稳当当地藏起来。可别人多嘴杂,一个不小心,把不该让旁人知道的事情给捅出去了。”
韦太后愣了一会儿,扬起下巴冷笑道:“你以为光凭一封莫须有的信,天下人就能相信你们这些不入流的江湖草莽吗?”
“太后怎断定只这么一封信?那我不妨再问一句,太后你在金国上京时的夫君,也就是金主四伯父,又是谁欲置他于死地?他究竟是怎么暴毙而亡的?”
韦太后被噎住了,额头上青筋隆起,鼓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慕容旷几乎是推心置腹地说:“太后,这些个闲言碎语要是传到长白山去,那帮野蛮人还不都跳出来要你抵命?皇上当然是不能把你老人家给交出去,到时候再度开战,女真人铁骑南下,一过长江,就会直逼临安。固若金汤的汴京都丢了,更何况小小一座临安城?临安,就是临时偏安哪!安得了一时,安得了一世吗?”
韦太后眼皮抽动,低声说:“我让你们走,你们可能保证不在外面胡言乱语?”
“我们也不想看到太后你老人家变成街头巷尾的议论谈资,更不愿你成为国破家亡的千古罪人。”
韦太后气势已堕,虚弱地最后抵抗着:“你们可以走,但这小子偷了我的东西,可得还给我。”
徐晖在凌郁怀里做出挣扎的姿态:“太后你的画根本没在我身上,肯定是被那伙强盗给偷走了。我拿什么还?”
凌郁心中一动,韦太后这般焦急,原来不是为了那封信函,而是丢了什么画卷。
慕容旷趁韦太后将信将疑、心神不定之际,朝凌郁递了个眼色,随即向韦太后大声说:“太后,你丢的东西可真得问你的御林军了,或者问问你的侍女也行。我们就不多叨扰了,告辞!”说罢携着凌郁、徐晖飞身出了寝殿。
背后并未传来韦太后的喊叫声,三人微微松了口气,避开巡夜侍卫,翻过钱湖门,跃出了凤凰山重重宫闱。
慕容旷带头向西湖畔奔去,徐晖和凌郁紧随其后,跑进一片宛转曲折的荷花荡。荷花已谢,却有淡淡花香卷着荷叶清新扑鼻而来,顿时去了三人的困乏。高大挺拔的荷叶在夜风中微微摆动,仿佛层层山林起伏,正是最佳的隐蔽之所。
凌郁和慕容旷除下面罩,露出本来面目。徐晖见到慕容旷,眼前陡然一亮。其实旁边一身男子打扮的凌郁俊美尤胜,但慕容旷之英俊却是澈透开阔,有如天地初开。他眉目间饱含一片恬淡真挚的赤子之情,使人见了既觉得可敬慕,又觉得可亲近。
凌郁为两个年轻人相互引见,简要叙说了自己被慕容旷带到城外竹林后的情形。徐晖虽觉这两人的金兰之好结得未免过于仓促,但知凌郁行事素来出人意表,又见慕容旷的确气度不凡,但也不以为忤。看过司徒峙的密函,徐晖方明白适才慕容旷凭什么理直气壮质问韦太后意图谋害已成金国阶下囚的前朝皇帝。他心存疑惑地问:“可是慕容兄,你又是怎么知道金主四伯父的死也和太后有关呢?”
慕容旷狡黠一笑:“其实我是胡猜的。当年被虏到北方的后妃和公主,很多都作为奖赏赐给了金国贵族。我只知道韦太后在上京被迫下嫁给金主四伯父,后来她这位夫君生了急病暴毙,再后来她当了皇帝的儿子就答应下金人的割地条件,把太后给换回来了。这些事对朝廷和太后的名誉都不好,他们自然不愿再提。可我总觉得事情颇有点儿蹊跷,既然太后怕那个孝慈渊圣皇帝或会危及自己儿子的皇位,因此就能够生出害人之心;那为了尽早返回南朝,她怎么就不可能暗害金国的丈夫?”
“看韦太后的表情,这一问可是击中她的要害了!大哥真个是神机妙算!”凌郁道:“阿晖,你又是怎么会被太后给关起来的呢?”
“事情真是出乎意料哇!”徐晖长出口气,给他们讲述自己在皇宫被迷倒后的经历。
徐晖醒来的时候,宫殿里寂静无声,正午的阳光透过纱橱漏进点点滴滴的光粒,浮尘在阳光里悠悠飞舞。这是一天之中最容易让人懈怠的光阴。那个中年宫娥还倒在门边,纱帐之后的韦太后也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徐晖轻轻唤了几声太后,没人应声。他略一迟疑,撩起纱帘,俯身又叫了两声太后。韦太后的眉头皱起,缓缓张开了眼睛。
“……你是谁?”韦太后迷茫地问。
“草民是姑苏司徒家的信使。”
“信呢?”韦太后坐了起来。
“适才信被一个蒙面人给抢走了,他还用迷香迷倒了咱们。”
韦太后点点头,吩咐徐晖伸出右臂搭以借力起身。她掸拭衣衫浮土之时,一卷画帛从她袖中掉落,滚到几步之外的柱子边上。徐晖顺手捡起,画帛的系带松开了,露出“洛神赋图”四个字和里面若隐若现的笔墨勾勒。他也不便多看,径直把画帛交还给了韦太后。
“你先下去吧。”韦太后挥挥手,眼中却掠过一丝凶狠和警惕的神气。徐晖看了心头一阵发寒,但也没有多想,行礼后转身出去。
就在这个转身的瞬间,耳后忽有冷风袭来,一道锐利的掌风横切在徐晖脖颈上。其实徐晖一向十分警觉,但谁会料到,住在深宫内院里的国母太后竟然身怀武功。他始料不及,就遭了偷袭。
当徐晖恢复神志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手脚被绑,还给人点了穴道,身处一个昏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密室之中。借着室内火把的光亮,他看到韦太后背身坐在密室一角,捧着那卷从她袖中掉出的画帛,正翻来覆去地察看,还不时伸手做出各种似是而非的动作,看情形并不像是欣赏画作,倒像是在寻找什么玄机。
皇宫、韦太后、蒙面人、密函、画帛、密室、自己之被囚,徐晖内心惊涛拍岸,勉力拼凑这一日中所发生的种种,却理不出个原委头绪。忽听得头顶上传来零零碎碎的脚步声,接着是一声宫女低低的惨叫。韦太后背脊一激灵,卷起画帛收进怀中,匆匆奔出密室。不多会儿便又传来兵刃相撞之声,还杂着女子的轻声喝斥。
难不成韦太后正和那个蒙面人交手?徐晖心中倒不自觉地盼望那蒙面人去而复返,然而打斗之声渐远,韦太后却突然披散着头发直奔进来。徐晖赶紧闭上眼睛,假装还未苏醒。韦太后跑到跟前,急促的呼吸喷到他脸上,含着愤怒又惊惶的气息。她把一样东西塞进徐晖怀中,然后胡乱抚平他外面罩衫,起身正要出去之时,从门口冲进来几个蒙面大汉,把她围在中间,几人大打出手。徐晖偷偷眯起眼睛,观察形势变化。他没料到,韦太后不但身怀武功,竟还是这样高的武功。围攻她的几个人功夫都不弱,但她姿态轻盈,出招诡异,对方竟然也占不到明显的便宜。
几人打着打着就移到徐晖左近。一个蒙面人嫌他碍事,飞起一脚把他踢开。密室潮湿阴冷,墙壁和地上都有渗水,徐晖正落在一滩积水之中,胸前衣襟全都浸湿,怀中的那副画帛也掉了出来。但那几个人打斗正酣,根本没人注意。韦太后显然不愿他们太接近徐晖,引着他们又打到密室外面去了。
徐晖脸搓在湿地上,一动不能动,目力所及只有眼前那副画帛。散开的画帛浸在积水里,徐晖看出,画的是一位衣着华丽的贵公子站在水边,凝望着水波之上衣带飘飞的仙子。画家用笔十分传神,把贵公子脸上的痴情与惆怅、水上仙子顾盼间的风流体态画得极为生动。徐晖虽然不懂书画,仍瞧出画得实在是好,便多扫了几眼。过了许久,韦太后仍未回转,徐晖伏在地上,浑身湿冷狼狈。他目光又掠过画帛,眼前一花,却见这幅画不知觉间竟起了变化。随着画帛被积水浸透,卷帛由雪白逐渐转成淡黄,画墨慢慢变淡,凸显出一段文字。
徐晖十分好奇,梗着脖子去看那些小字,结果大吃一惊。原来这些并不是普通的文字,却讲的是如何扩充内力,达到心神合一,以心力控制体内气息走向。徐晖不知道这上面讲的是对是错,但当时他莫名奇妙受制于人,生命安危全不由自己,情势已不容得他再多加考虑。他囫囵吞枣地读下那段文字,不由自主照着上面所述运起功来。
渐渐地,徐晖感到体内的气流像海浪一样在膨胀、起伏,随着血液在五脏六腑间冲撞游走。他试着用意志抓住这些巨大而又庞杂无章的力量,把它们汇聚到一处,猛地一齐撞向被点中的穴道。他全身遽然一震,被封穴道竟自行解开了。
这机缘巧合让徐晖绝处逢生,一刹那间,他的心神激动难于言表。解开了穴道,区区几道麻绳就再也困不住徐晖,他运足气一挣,绳子“咔”就应声而断。
徐晖心头震动,原来这幅《洛神赋图》中竟藏有武功秘籍,韦太后定是获悉此事,才对它视若珍宝,整日带在身上。自己偶然看到了这幅画,韦太后唯恐他也知道画中秘密,或者不慎告诉他人,日后惹来麻烦,就把他抓了起来。看情形,韦太后尚不知道如何阅读藏在画中的秘籍。她躲在密室里仔细寻找画卷端倪,甚至模仿画中人物动作,期望学到武功绝学,却是南辕北辙,一无所获。那些和韦太后打斗的蒙面人,估计也是来抢画的。韦太后担心画帛放在身上不安全,这才藏到徐晖怀中。殊不知阴错阳差,倒叫徐晖发现了其中的秘密。
徐晖知道,一旦摆脱那些蒙面人,韦太后马上就会回来拿画。她见到画中映现出的文字,必会杀自己灭口。眼下只有这稍纵即逝的短暂时机,他把画帛收进怀中,想趁乱逃生。刚一跑出密室,在黑暗的甬道中,就遇上了前来寻他的凌郁和慕容旷。
徐晖的遭遇如同天方夜谭,凌郁和慕容旷震惊得半晌无语。凌郁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说:“看来我和大哥下去找你时,韦太后刚好是从密道跑出来追那伙蒙面人去了。”
“说不定,韦太后把我们也当作是那伙蒙面人的同党呢!”慕容旷挥了挥手上的面罩,三人不禁都笑了。
“说起来,用水浸泡显出隐形墨迹的方法也不算稀奇,韦太后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凌郁不解地问。
“韦太后那么精明,八成早已试过这法子。只是这幅画卷所用的隐形笔墨颇不寻常,浸水许久才会显现。我是给点了穴道没法动弹,眼睁睁看着画卷在水坑里浸透了才碰巧知道,韦太后却哪会想到。她那般爱惜这画卷,就算试着浸水,一见没有变化,自然马上拿起烘干。”
“原来如此!徐兄,那卷画帛能不能让我瞧瞧?”慕容旷对徐晖说。
徐晖心里“咯瞪”一下,不自主捂住了胸口。人皆有自私之心,徐晖也不例外。画帛是意外偶得,但既然已入他怀,就不愿为旁人夺去。他看了慕容旷一眼,见他神色恬淡,目光温和,并不像有丝毫觊觎之念,稍微放宽心来,这才掏出那卷画帛展开。
这幅画焐在徐晖怀中已经干了。借着月光,凌郁和慕容旷看到绢帛上行云流水,画的正是洛水畔曹植遇洛神的故事。虽是临摹前人之作,作者用笔功力却十分深厚,仍然算得上是值得收藏的珍品。
徐晖把画放进荷花荡里浸湿,初时并无异样,过良久画墨始渐渐淡去,凸显出一行行娟秀的文字。他们将画卷平铺在岸上,凌郁掏出火石打燃照明,只见画卷右首的“洛神赋图”字样渐模糊不可辨,在此之上映出“洛神手卷”四个大字,接着便是一段小楷行文。三人读下去,凌郁和慕容旷二人不约而同“咦”了一声。
这段文字追述了武功秘籍的来龙去脉。上面说,《洛神手卷》是两位造诣高超的武学大师所同创,分为《飘雪劲影》和《拂月玉姿》上下两卷。这对高人去世后,手卷几经辗转,被一位宫廷画师得到。可是后来手卷离奇遗失,画师希望这部著作能够流传后世,又恐引来太多垂涎,便使用一种特殊技艺,先凭记忆把著作追录下来,又在上面临摹了东晋顾恺之的名画《洛神赋图》做掩护。在一般人看来,这幅画卷仅是一幅临摹之作,但若将画长时间浸泡在水中,底层文字便会逐渐显现出来。
“原来这《洛神手卷》就是‘飘雪劲影’跟‘拂月玉姿’的合称。”凌郁恍然说道:“阿晖,大哥本就会使‘飘雪劲影’。让他瞧瞧这上面写的到底对不对。”
序言之后便是上卷《飘雪劲影》的专述记载。慕容旷浏览一遍,惊叹道:“果真是《飘雪劲影》!记录得虽然比较简约,但非常清楚,要点几乎毫无出入。”
“咦!”忽然凌郁指着画帛的末尾叫道:“这儿被人撕开了!”
徐晖和慕容旷凑过去一瞧,画卷左端边上翻出丝丝毛茬儿,显然是被人硬生生扯开的。《飘雪劲影》的记载之后,《拂月玉姿》只有几行入门讲解便戛然而止。
“当时韦太后把画帛塞进我怀里的时候,急惶惶气冲冲地,画卷也不是平整地卷好,而是胡乱揉成一团,可能是之前跟蒙面人打斗时,给他们撕去了一半。”徐晖懊丧地说。
慕容旷却说:“徐兄你不必遗憾,《洛神手卷》被抢去了一半也好。”
“这话怎么讲?”徐晖疑惑地瞅着他。
“你们知道《洛神手卷》上下卷名字的来历吗?”慕容旷见徐晖和凌郁都摇头,便接下去说:“这套武功是由曹植的名篇《洛神赋》引发而来,武功秘籍的名字自然也是从赋中化出来的。上卷《飘雪劲影》,取自‘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一句;下卷《拂月玉姿》,则取自‘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凌郁轻轻诵读出《洛神赋》中的句子。徐晖虽不通文墨,但从凌郁语调的阴阳顿挫之中,从她站在月光下微扬起脸的剪影风姿里,仍然感觉到了文字之美。
慕容旷悠悠地说:“曹子建真是天才,几笔把洛神的风姿描绘得栩栩如生。他说她形态翩然,就像受惊后展翅飞起的鸿雁;她容止柔婉,就像在云际嬉戏的飞龙。她如秋天傲然怒放的菊花,又像春天繁茂生长的青松。最点睛之笔是,他说她的行为举止若有若无,就像薄云轻轻掩住了明月;而她的形象飘忽不定,犹如流转的山风吹起了回旋的雪花。”
慕容旷的声音柔和,讲解细腻,徐晖仿佛也随之看到水面上款款升起一个似真似幻的身影,张开翅膀一样的长袖,在月光中自由飞舞。这个形象已超越了世俗美丽的境界,而是生命凝聚向上,升华至最纯净、最光辉、最高洁的理想境地。徐晖是个生长于市井之中的粗莽武人,但在这个瞬间,他恍惚觉得自己彻底懂得了曹植,甚至成为了曹植,也愿不顾一切地去追求这个生命最美好的本质和意向。
“当年这部秘籍的作者想必从这两句对仗中悟出了很深的道理,才创立了两套相辅相成的武功。”慕容旷继续讲下去:“据说他们是一对情侣,而整部《洛神手卷》,其实是一套双人合用的武学经典。‘飘雪劲影’是那位男子创出的武功,其境界在于像飞雪般化零为整,以飘零的姿态展开,其中却隐含着巨大的力量。‘拂月玉姿’该是由那位女子所创,讲求的则是如月光一样无影无形,却普照大地万物,以柔克刚。因而应是男子习练‘飘雪劲影’,女子习练‘拂月玉姿’。如若颠倒过来,女子使‘飘雪劲影’,纵然也有小成,但终究无法达到流风回雪般的大境界。而‘拂月玉姿’男子根本就不能修习。”
“你们看,没撕下去的最后这段就讲到了,由于气血走势不同,《拂月玉姿》此卷定要由女子修习,男子强行习练,对身体和心性均有大损!”凌郁指着画帛的左下角说。
慕容旷点点头,向徐晖说:“徐兄你应该庆幸才是。上天眷顾,送给你一卷恰当的武功经典。‘拂月玉姿’对你有害无益,但若留在身边,却绝少有人能够抵御诱惑,而不去瞧上一眼。看了第一眼,就还会有第二眼、第三眼,到时候想收手可都难了。”
徐晖心中原本有些悻悻,听了这番话顿时释然。他偶然得到了这件稀世珍宝,是侥幸,也是凶险。假如被撕去的碰巧是“飘雪劲影”那一半,自己不明就里,糊里糊涂练了“拂月玉姿”,或许一时功力大进,却不知其实已身陷毒障,无法自拔了。而若不是慕容旷的一番讲解,自己势必对失去的“拂月玉姿”耿耿于怀,朝思暮想。徐晖心中转过这些念头,又庆幸,又感慨,更有对慕容旷由衷地心悦诚服,不禁长叹道:“慕容兄,多谢你指点!”
“大哥,你讲得真好!”凌郁笑着说道:“我对‘拂月玉姿’可没想那么许多,就像莽汉把琼浆玉液当作井水来牛饮。”
“你修习的日子尚短,日后若能够从头学起,也一定会有更深的理解。”慕容旷脸上漾开脉脉笑容。
徐晖全身一阵激荡,心想原来海潮儿会使“拂月玉姿”,难怪她武功这么好,动作还这般优雅飘逸。日后我学成了“飘雪劲影”,就可以和她一起使这套功夫,那时候我们便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一对情侣,我也再不用站在低处仰头看她了。
慕容旷又说:“我差点儿忘了,‘飘雪劲影’力量雄浑,可诸事没有完满,它却有一个致命的局限,就是习练者须得有极为纯正的内功修行加以辅佐。不然时日久了,就会损伤自己的内脏经脉,发作起来,痛不可当。”
徐晖神色暗淡下来:“不怕慕容兄笑话,我的功夫都是在洛阳杀手会学的,内功哪有什么纯正可言?看来这门高深的武功,毕竟还是练不成了。”
“那倒不会。当初我起学之时,我父亲教过我一套内功口诀。倘若徐兄你不嫌弃,我就把口诀说给你听,很容易记住。”
“当真吗?”徐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生存的世界充满了杀戮与争夺,每一点成绩和收获无不是个人拼命争取所换得,他没料到还会有人在武学修为上主动帮助自己。只见慕容旷一脸诚挚,并不像是假意欺诳,或者有意轻辱。徐晖心中感动,上前长长施了一礼说:“慕容兄,你对徐晖的恩义,我会永远记在心里!”
慕容旷扶起徐晖说:“我和凌郁是结拜兄妹,就如同亲兄妹一般。你跟她是好朋友,那咱们也该像好兄弟一样相待,还分什么彼此?”这番话说得徐晖胸口一热,两人手握着手,立时便亲近了。
慕容旷这套内功心法至纯至阳,不合女子习练,凌郁也懒得听他们罗唆,就走到一旁赏月,回想着皇宫里的奇异遭遇。等他们授完口诀,凌郁调头说:“我还是觉得韦太后有些个古怪。她既然不知道怎样看到画卷上隐藏的文字,就应该是从没见过这门功夫。可是,可是她使的武功……”
“你也觉出来了?”慕容旷接口说:“她的武功似乎和‘拂月玉姿’是一路。”
“可是,这怎么可能?”
三人面面相向,脖颈后凉飕飕地,只觉得韦太后、她的寝宫、那条密道和密室,都充满了诡异之气。
“不管她是哪一路,现下她定是跟雕鹏山较上劲了!”徐晖这么一说,三人一齐开心地大笑起来,阴云便随之散去。
这时候,荷花荡深处隐隐传来流水波动的声响。徐晖和凌郁对望了一眼,心想是不是韦太后的追兵到了。徐晖卷起摊在地上的《洛神手卷》收进怀中,以眼神示意凌郁和慕容旷躲避起来。慕容旷侧耳听了听,微笑说:“不妨事,应该是我的朋友到了。”
徐晖和凌郁好奇地寻声望去,不多会儿但见荷花深处分出一条窄窄的水路,一叶小舟缓缓划了过来,船头和船尾各坐一人。船至近前尚未停稳,船头的女孩子便率先跳上岸来,挽起慕容旷臂膀叫道:“旷哥!”
慕容旷笑着拍拍她的头:“静眉,连夜赶过来困不困?”
“适才益山哥划船的时候,我都睡了一觉了!”那女孩子咯咯笑着,像一只快活的百灵鸟。
船尾的那个男子泊好船,也纵身上岸,摘下头上斗笠,露出一张温厚的笑脸。慕容旷迎上去:“益山,我都听静眉说了,这丫头只会贪玩耍懒,一路可苦了你。”
那男子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只笑说:“不碍事。”
徐晖和凌郁惊诧地望着慕容旷这两位朋友,发现他们竟是霍邱城外幽谷中的那两个年轻人。那个叫静眉的小姑娘转过身来,也瞧见了徐、凌二人,睁圆了一对大眼睛说:“怎么又是你们哪?”
慕容旷奇道:“你们本来就认识?”
静眉抢着说:“我才不认识他们呢。上回你不在家,他俩从山崖上摔下来,要不是干爹干妈出手相救,他们早就没命了。”
“这么说,你们已经到过我家、见过我爹娘了?”慕容旷兴奋地说:“我早说我们有缘,当真就有些缘分!”
徐晖和凌郁面面相觑,原来那对气度不凡的幽谷隐士,正是慕容旷的父母,而那片青翠幽谧的山谷就是他的家。他俩都在心里暗自感叹,也只有这对神仙般的夫妇,才教得出慕容旷这样胸襟开阔如天地的男儿啊!
“这是龙益山,这个淘气的小姑娘叫黎静眉,我们三个从小一块儿长大,就跟亲兄妹一样。”慕容旷为他们一一介绍,又转过脸去向龙益山、黎静眉说:“这是我来临安结识的好朋友,这是徐晖,这是凌郁,她是我新结拜的……”他瞥一眼凌郁,见她脸色苍白,神色惶然,便体恤地改口说:“是我新结拜的二弟。以后咱们可都是自家人了。”
龙益山和徐、凌二人抱拳以兄弟相称。黎静眉却鼓起嘴巴,歪头盯着凌郁上下打量,眼睛里充满了狐疑。凌郁给她瞧得有些不自在,便调过头去。黎静眉忽然开口问道:“旷哥,你干什么要认一个不相干的人做兄弟呀?”
慕容旷唬了黎静眉一眼,又像纵容小孩子似的揽住她说:“怎么是不相干的人哪?她是我的二弟,你年纪更小,总也该叫一声哥哥吧?”
黎静眉瘪瘪小嘴,从嗓子眼里不情愿地叫了声凌大哥。
“咱们都先上船吧,这儿也不是说话的地方。”龙益山说。
五个人于是一一上船,还是由龙益山在船尾掌舵,徐晖和慕容旷执桨划船,小船便忽悠悠钻进幽密的荷塘深处,在荷叶之间摇曳穿梭。
一上船,黎静眉就拉着慕容旷抱怨说:“姑苏没劲透了!一点儿不像益山哥说得那么好玩!司徒老头那儿更闷得很,什么动静也没有,连半个外族蛮人都没见着。”
徐晖和凌郁不作声,心想原来龙益山和黎静眉二人是跑到姑苏监视司徒家族去了。慕容旷看了他们一眼,低声说:“我们并非特意要跟司徒家族过不去,只是想把韦太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弄清楚。”
“不过,我们倒的确听到了一些有关韦太后的传言。”龙益山扶扶头顶的斗笠说:“据说,韦太后是会武功的。阿旷,你这次入宫可有跟她交过手?”
“有。她不但会武功,而且功夫还很厉害。”
“这就是了。江湖上有人传说,韦太后的武功是在金国上京时学的。她用金钱利诱一个叫许青竹的女子教她武功,这人自称会使‘拂月玉姿’。”
原来如此!徐晖、凌郁、慕容旷三人心头的疑惑解开了,为什么韦太后会武功,而且出手还似曾相识。凌郁暗自琢磨着那许青竹或许跟汪觅兰有什么瓜葛,说不准当年为了“拂月玉姿”追杀汪觅兰的人中也有她一个。
黎静眉不耐烦听他们说这些,怂恿着要逛临安城。慕容旷笑说此地不能久留,他才刚开罪了太后,得赶紧溜之大吉。黎静眉便又扯着他问皇城里的情形,宫殿有多大呀,宫娥的衣饰可美呢,韦太后什么样啊……扁舟在水上荡啊荡,他们只是闲话家常,这一日的惊心动魄,好像不过是胡闹了一场。
天空一角渐渐卷起水蓝色的白边,周围的景物也依稀可辨了。小船已划出荷花荡,进入广阔的水域。慕容旷三人准备逆流而上回家去,凌郁和徐晖则要折返姑苏。龙益山在一个渡口停船靠岸,徐晖和凌郁与三人作别。慕容旷也跟着一道上岸来,仿佛想要挽留,又想跟了他们去。
人与人的相遇是命定之偶然。多少人擦身而过,就了无痕迹,不过是陌生路人。多少人日日相见,也无话可说,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偏偏也有人原本毫不相干,冷不丁半路闯进来,竟然就成了贴心合意的知己。然而毕竟人海渺茫,重逢不知何时何地。凌郁心头空荡荡地,望着慕容旷只说得一句“大哥保重”。
“二妹,你也多保重!在司徒家万事小心!”慕容旷叮咛过凌郁,又嘱徐晖修习“飘雪劲影”须循序渐进,不必心急求快。
三个人都觉得还有许多话要说,可又不知该拣哪一句说好,唯有沉默地互施一礼,把对彼此的友爱与不舍都化在这份郑重里头。慕容旷转身跃下,小船缓缓离岸,向远方漂去。
徐晖和凌郁目送着慕容旷三人远去,这时忽悠悠从河上飘来古雅的琴声。凌郁微微一笑:“是大哥在和咱们告别呢。”
徐晖轻叹口气:“慕容兄身上有浩然之气。跟他比起来,我简直惭愧我自个儿。”
小船渐渐凝聚成水面上的一个小黑点,琴声也越来越远,终于遥不可闻。徐晖和凌郁站在岸边,望着流水潺潺,心上升起了仿佛沐浴之后的洁净清新之感,还有阔别好友的惆怅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