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徐晖无来由地心神不宁,辗转反侧总也无法入眠,索性披衣起身出了司徒家族侧门。夜色中的姑苏城与白日里迥然不同,所有嬉笑怒骂统统销声匿迹,人人都有各自的归宿,只有寻不到方向的人才在外游荡徘徊。
徐晖信步走在无人的姑苏城里,穿街过巷,不知不觉竟到了司徒清住的恕园门前。他想起凌郁对司徒清的那番表白,还有他看自己的冷漠眼神,心里沉甸甸的,直有说不出的懊恼落寞。而司徒清那句轻声低语,又让他浑身飘飘然如上云端。正出神之际,眼前忽然一花,墙头“嗖”地掠过一道细长黑影。徐晖心中起疑,恐有窃贼,也跟着翻墙跃进恕园。
那黑衣人背影窈窕,裙摆摇曳,却是个女贼。徐晖冷眼瞧着有几分眼熟,心头不觉涌上一阵不安。这女贼对恕园的地形显然十分熟识,悄无声息地穿过庭院,没有半分犹豫,一跃上楼,直奔司徒清的闺房而去。徐晖屏住呼吸跟在其后,并不急于抓住盗贼,而想来个人赃并获。黑衣女子轻轻推开司徒清房门,闪身进去。徐晖忙跃近两步,贴着门边向内张望。屋里一片漆黑,那女贼隐匿其中,一时无从分辨。
突然间一线亮光划过黑暗,仿佛闪电刺破夜空。徐晖瞳仁一紧,看出这是一柄匕首。借着匕首微明,他影影绰绰瞧见,黑衣女子站在床榻前,缓缓举起了利刃。
原来她不是盗贼,却是刺客!
徐晖与刺客毕竟相隔一段距离,情急之下从怀中摸出钱袋,用足气力,狠狠向那把泛着寒光的匕首掷去。“当啷”一声响,匕首掉落地上。这凶器声响在静夜中格外亮烈,徐晖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床上的司徒清当即惊醒,睁眼看到床边站着一团黑影,吓得尖叫起来。门外传来衣服窸窣、妙音呼唤姑娘的声音。那刺客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骇住了,微一迟疑,俯身拾起匕首,撞破窗户飞身出屋,遁入黑夜逃跑了。
徐晖只顾得对从厢房里张皇跑来的妙音说:“我去追贼,好生照顾你家姑娘!”便转身追赶那黑衣女子去。
黑衣女子轻功凌厉,翻越院墙房瓦,穿梭于杨柳之间,几个迂回险些个就失了踪影。徐晖穷追不舍,只是愈往下追,心中愈是忐忑。这女郎周身散发出一股熟稔的气息,似乎是个极亲近之人,偏生想不起她是何人。他心惶惶地,只想要逮住她看个究竟。那女子一时甩不脱徐晖,加紧了脚步沿河岸向僻静处急奔,谁知刚要转弯处却凌空旋了个身,冷不防反向他扑来。这一下变化突然,徐晖猝不及防,只看到一把亮晃晃的匕首刺到自己胸前。他脑海里霎时一片空白,全身力量瞬间滑至掌心,不自觉就使出了草原上卢道之传授的那招“死里夺生”。
局势变化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徐晖但觉自己的手掌拍在了对手胸口上,只见那女子弹了出去,重重摔在几丈外的石板路上,一动就再不动。
徐晖侥幸取胜,手心里不知觉早浸满了冷汗。他情知适才形势险峻,那女子武功高强,出手又狠辣,只差那么一丁点儿,躺倒在地的便是自己了。他一步步向那女子走去,既提防她突然翻身跃起,又想看她庐山真面目。走到跟前却见她脸上蒙着黑纱,除了白净的额头,什么也瞧不出来。徐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把她面纱掀起。
月亮仿佛也好奇,从重重乌云中狡黠地探出头来。月光如秋波,一弯一弯流淌下来,把大地万物都照得分外清明。徐晖俯身端详那女子,她紧闭双眼,嘴角挂着一丝鲜红的血迹,似图腾般诡秘而迷人。
就在这一刻,徐晖胸口如受重创,一颗心轰轰作响好像就要炸开。面前这个神秘女郎,脸庞清瘦苍白,额头光洁饱满,竟然是和自己朝夕共处、一同出生入死的凌郁!
徐晖几乎以为自己看走了眼,亦或着了梦魇。然而月光如水,把凌郁熟悉的面容照得清楚分明。她像已经死去了似的毫无表情,右手却还紧紧攥着那把透明匕首。徐晖慌了,跪倒在地失声叫道:“凌少爷!凌少爷!”
凌郁艰难地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徐晖,动了动嘴角:“原来是你……好厉害的功夫。”
徐晖六神无主,喃喃说:“怎么会是你?我不知道是你!我没想下重手!”
“有本事就杀我……不然……等我好了……一刀劈了你!”凌郁捂住胸口,眼底有深深的怨尤。
“别说话,你受伤了。我背你回去,找大夫给你看病。”
“不!不要!”凌郁挣扎着按住徐晖手腕:“我不能这样回去!”
“你受了伤,可耽误不得!”
“送我去骆英那儿……”凌郁说完便合上了眼睛。
徐晖背起凌郁,往林红馆跑去。他的心揪得疼,凌少爷是这样轻,轻得没有重量,仿若一片月光贴在背上。那月光越来越冷,却有一股黏稠的热流顺着他脖颈往下流,呼吸间有甜腥味道。徐晖知道凌郁在呕血,血是温热的,把她的力量一点点带走。他恨不得身上生出翅膀,一步飞到林红馆去。可是路那么远,仿佛跑了几个时辰,才看到了酒馆门口飘摇的灯笼。
背后的凌郁在他耳边小声说:“前门已经关了……走后门……先敲两下门…再敲三下……”
徐晖既不敢回答,亦不敢多问,绕到屋后的木门前,拍了两下门,顿了顿又拍三下。好一会儿屋里传来吱呀呀脚踩地板的声响,仿佛轧过什么人正叹息着的灵魂。门吱扭打开,骆英只罩了件桃红小衫,睡眼惺忪地半皱着眉。看清门口的徐晖和他背上的凌郁,她眼睛立时瞪圆了,一把把徐晖拉进来,锁上屋门,尖声问道:“出什么事了?你们又和人打架了?”
徐晖急急地低声道:“快,凌少爷受伤了!”
骆英慌忙领徐晖进了自己卧房,把凌郁放倒在床上。只见凌郁闭着双眼,脸上没半分血色,连嘴唇都是灰白的,胸前却已一片殷湿。骆英扶住她肩膀叫着:“凌郁!凌郁,怎么了你?”凌郁嘴角微微颤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骆英转头看着徐晖,竖起眉毛怒声问道:“是谁?是哪个浑蛋把她打成这样的?”
徐晖顾不得解释,只急着说:“她伤得不轻,救人要紧!”
一句话说得骆英如梦方醒。她拢拢鬓角,吩咐徐晖到柜子里去拿药匣。徐晖心乱如麻,恍恍惚惚找来药匣,但见骆英已解开凌郁胸前衣襟,露出月牙白色的织锦裹肚。徐晖本该转身回避,但他只顾怔怔望着凌郁,心里面惊涛骇浪。她竟然是个女子,她果然是个女子!
骆英从药匣里取出一只白色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塞进凌郁口中,又从一只淡紫色瓷瓶里倒出些粉末,敷在她胸口反复摩搓。凌郁额头渐渐渗出珍珠般的细细汗粒,终于咬着嘴唇哼了一声,缓缓打开眼睑一线。
徐晖见凌郁醒转,惊喜得忘乎所以,直扑向床前,却被骆英一把推开:“看什么看?快出去你!”
“骆英……”凌郁在骆英耳边低语几句。骆英叹口气,系好凌郁衣裳,扶她半坐起身,往她身后塞两只长枕,瞥了徐晖一眼,就走出去带上房门。
屋内寂静无声,只剩下徐晖和凌郁,如同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
一霎间,千万个疑问齐涌上徐晖心头,他反而一个也问不出。过良久他始开口,迟疑着:“你……你是女……?”
凌郁斜倚床栏,缄默地看着徐晖,终于点一点头。
徐晖全身一震,只觉得拨开云里雾里,眼前豁然开阔。山崩地裂,乾坤朗朗。他似是明白,其实尚且糊涂,只顾茫然追问:“这怎么会?你,你到底是谁?”
“你以为我是谁?”她睨眼看他,逞强似的:“我也是有家的孩子,我有爹爹,妈妈,还有妹妹……”
“那他们人呢?”
“我六岁那年,有一伙强盗闯进我家,个个手里举着大刀,见人就砍。我妈妈把我藏在裙子底下,才没被他们逮着,可我全家……我全家上下十几口人,一盏茶的工夫就全死了。他们的血像小河一样,从四面八方汇到一起,把整座宅子都染成了红色。他们全都死了,偏偏留下我一个,偏偏就留下我一个。”凌郁小声说着,眼中渗出一道道血丝,就像是凶手留下的刀痕。
徐晖直听得心惊肉跳:“那你……你怎么又成了凌少爷?”
“那时候恰巧义父经过,就把我给带回来。他让我站在他的身后,把我叫作他的孩子。”
“是主人叫你扮成男人的?”
“别告诉他!你敢说我就杀了你!”凌郁煞白了脸疾言厉色,不小心却泄露出内心惊惶。
“难道他……竟不知道?”他疑惑地问。
“他不知道,”凌郁顿一顿:“除了骆英,没人知道。”
“这怎么会?”徐晖心中一片迷茫。
凌郁缓上一口气:“我原本还有个哥哥,很早就天折了。大概是心里想念他,我小时候又顽皮,妈妈就喜欢把我当男孩子来养。强盗来的那日,我也是穿着男孩儿衣裳,他们便以为我是个男孩儿。”
“那你,为何不告诉他?”
“我听见庆叔跟手下的人嚼舌头说,幸亏我是个男孩儿,若是女孩儿,落在主人手里笃定就活不成了。那时我心中害怕,不敢节外生枝。可当时没说,之后就更说不出口。”凌郁喃喃说着,似是讲给徐晖听,又仿佛是自言自语:“我就像活在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里,每走一步路,说一句话,都怕给义父他发觉。谁承想,一晃竟也十几年了。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楚,到底我是什么人?是我伪装成凌少爷骗别人,还是凌少爷背地里装成一个女人哄自己?我心里面全是模模糊糊的影子,连爹爹临终的遗言我都弄不明白,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徐晖听糊涂了,勉强接口说:“你老这样瞒着主人,总不是办法。”
“那我能怎么做?义父他最不愿意听我提过去的事。每次我问起当年的情形,他总是一口打断了什么都不说。他都不对我掏真心,我怎么把我的心掏给他?”
凌郁嗓子哑了,疲惫地垂下眼睑。她乌黑的长发散落在雪白的脸上,仿佛一株乔木在风中摇摆。徐晖望着她发怔,这张面具似的脸庞啊,冷漠,傲慢,拒人千里,有谁知道背后隐藏了多少惊心动魄不为人知的秘密?
“匕首……我的匕首呢?”凌郁猛地抬起头,惊恐地尖声叫道。
徐晖吓了一跳,从沉想中惊醒过来,赶紧捡起适才随手放在柜子上的透明匕首,走到床边递给凌郁。凌郁死死握住匕首手柄,贴在胸口上,全身不住颤抖。徐晖记起上回霍邱山崖一役她也极为在意这柄匕首,瞧她脸上的神气,显然这匕首对她有着异乎寻常的意义。
“这匕首很精致。”他伸手指指烛光下匕首绽开的光晕。
凌郁不由把匕首往胸前衣衫里藏了藏,似乎生怕给徐晖伸手抢了去。瞅见徐晖友善的目光,她才渐渐松弛下来,轻声说:“这是我父母留下来唯一的东西。”
幽暗的烛光下,匕首通体晶莹剔透,里面仿佛有水气游走。凌郁永远披着一身坚硬的铠甲,现在这铠甲上透出一线光,容徐晖看进她幽密封闭的内心里去。他诚惶诚恐地怜惜,柔声说:“这是你父母的遗物,所以你这么宝爱它。”
凌郁咬着嘴唇说:“爹爹说,一定要把匕首藏好,千万别丢了,千万别丢了。我轻易不敢用这匕首,就是怕一个不小心,把它弄丢了。”
匕首光影一闪,深深刺入徐晖瞳孔:“可你为何要拿着它去害小清?”
凌郁听徐晖这样亲密地提起司徒清,骤然绷紧了脸别过头去。她双肩微微耸动,好一会儿才说:“因为我讨厌她。”
“为什么?”徐晖心想,小清待人是何等温和有礼,如何会招致凌郁如此切齿痛恨?
“不为什么,我就是讨厌她,从小就讨厌。我讨厌她楚楚可怜的模样,讨厌她弱不禁风的娇气。当我像男人一样练功时,她正坐在闺房里读书写字。当我跟敌人流血拼杀之时,她正无忧无虑地做着女红。这是什么世道?她什么都有,可还嫌不知足。我一样都没有,一样都没有!”
同在司徒家的房檐下,一个是金枝玉叶,生于富贵,一个却寄人篱下,长于忧患。若说凌郁对司徒清心存嫉恨,也是人之常情。可是,这芥蒂该是从小生根,为何要到长大以后、小清搬出司徒家才猝然爆发?徐晖猛然记起几天前在恕园偶然听到凌郁和司徒清的对话,不禁疑云丛生:“那你干什么还要说那些喜欢她的话呢?”
“原来,那日你在偷听!”凌郁双颊一下子点染开两抹红晕。徐晖脸也“腾”地红了。凌郁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开口道:“阿晖,你……你很喜欢小清吧?”
徐晖心中混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低头避开她的目光,却又听她颤着声音问:“假如那日在霍邱……在山崖上,我和她都被长刀指着,你……你会替谁挡那一刀?”
徐晖没料到凌郁会这样问,惊讶地抬眼看她,正好和她炽烈的目光撞到一起。只见她双眸璀璨,又是热切,又是疑惧,仿佛冰上燃烧着一丛火焰。刹那间,徐晖突然懂得了凌郁瞧他眼神里的全部含义。原来,冷若冰霜的凌少爷是在心里喜欢自己。这突如其来的醒悟如洪水滔天,把他整个淹没。他怔怔看着凌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凌郁是何等自尊骄傲之人,徐晖震惊的表情不啻为一记羞辱的耳光,狠狠抽在她心窝里。她胸中热血翻涌,喉咙发甜,猛地喷出一口血来。徐晖大惊失色,扶住她叫道:“你怎么了?”
凌郁想推开徐晖,却一点儿劲都使不出来。她喘息着说:“我骗小清说……说喜欢她,你恨我了吧?要是她肯动心,我就不会去杀她了……她那么温柔又坚定……你心里很喜欢她……很讨厌我……是不是?”
徐晖受了大震动。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女孩子竟可以用情这样深,心肠又这样狠。手掌下凌郁的肩膀瘦弱而又固执地战栗着,挂在嘴角的血迹为她苍白的脸庞染上了一层奇幻的红晕。徐晖本就觉得凌郁是俊美神秀的少年,这一刻面面相对,更是目眩神迷。他全身滚沸,心脏剧烈地颤动不已。
徐晖走出林红馆时,东方天际一角已泛起了黎明微白。他缓缓经过巷口,晨风卷着树叶打在他的脸上,他却一点儿也没察觉,心里还想着凌郁沉睡的面庞,那样恬静明澈,干净得仿若一个孩子。凝视着那张脸庞,谁能想到她曾经历了怎样的苦难和血腥?谁又忍心责怪她的残忍冷酷?
回房徐晖四脚剌叉仰倒床上,周身疲惫得一动都不想动,偏生又睡不着,睁着眼睛直到天色大亮。他终究有点儿放心不下司徒清,翻身下床,出门折回恕园。
妙音问明来者,才犹犹豫豫地开了门,压着哭腔说:“徐公子,怎地才回转?姑娘可吓坏了哉,一夜弗睡。”
徐晖随妙音来到花园,远远望见司徒清坐在湖边的藕风亭里。她听到脚步声响,转过头来,待徐晖走近才低声问道:“徐大哥,昨天那人是谁?”
徐晖见司徒清形容憔悴,眼眶泛红,显然是受了惊吓尚未平复,只得信口雌黄说:“一个小毛贼而已,已经扭送去了府衙。你不用担心。”
“他们会把他怎么样?”
“他们……他们自会秉公惩处。”徐晖困难地咽了口气。
“可别告诉我爹爹去!他知道了,笃定又要逼我回家,笃定又要追查到底,多伤人命。”
徐晖心上一颤,司徒峙是高山苍穹,压在凌郁和司徒清胸口,她们受他挟制,逾陷愈深。凌郁是冰川火海,叫人撼动,司徒清却是泉水清流,让人叹息。
他不禁问:“你不愿见伤人行凶的事,可别人要伤你性命,你就不怨恨?”
“我就是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有那么多怨恨哪?一闭上眼睛,我就好像又看见他站在旁边,拿着刀子,眼睛里都是狠巴巴的凶光。他究竟是什么人?他在恨什么?”司徒清像鸟儿蓬起羽毛似的浑身一颤。
“别害怕,有我在,不会有贼再敢来捣乱。”
司徒清低头轻声说:“徐大哥,你来了就好,我就不是自己一个人了。”
一股怜惜之情从徐晖心底油然升起。他冲口道:“谁说你是一个人了?你要是愿意,我日日都来看你。”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两声冷笑。徐晖扬脸寻声望去,花园里一阵花枝摇曳,浓绿的枝叶间闪过一角白色衣衫,又旋即隐匿不见。那冷笑声虽然轻微,徐晖还是分辨出凌郁含而未发的怨怒,心头一紧,便想跑去追她。
司徒清也隐约听到声响,睁大了明亮的眼睛问:“徐大哥你听,什么声音?”
“我瞧瞧去。”徐晖刚欲抬步,司徒清却攥住他手,连连说:“不,你别去!”
司徒清的手冰凉无比,徐晖不忍心挣脱,只得说:“可能是风声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离开恕园后,徐晖在街上游荡了整个下午。什么人在暗地里用力撕扯他的身体,把他拉向南辕北辙的两个方向。都是难能可贵,都是可遇不可求,他徐晖何德何能,得她们如此相重?他该怎样做,他想要怎样做?徐晖迷迷惶惶,心乱如麻。
拖到日暮西山,徐晖才踏进司徒家族大门,犹豫半晌,还是朝凌郁独住的谧庐走去。然而院门紧闭,任他叩打门环,也无人应门。恰巧汤子仰经过,招呼他说:“怎么,找你们凌少爷呀?他午后就出城去了。”徐晖问是去了哪里,几时回转。汤子仰摇头说:“不晓得,好像是主人派他什么紧要差事,牵了匹快马,走得很急。”
回到住处,组里弟兄吵吵着一同出去找乐子。徐晖推说累了,草草用罢晚饭,就把自己关进房中,琢磨着凌郁的去向。倘若真如汤子仰所言,她必是执行什么机密任务去了。然而她刚受内伤,昨夜还呕血不止,若是遇上厉害敌手,交手必然不利,料不定还会出危险。
胡思乱想中徐晖昏昏睡去,梦里恍惚见到凌郁站在一座高高的山崖边上。猛烈的山风呼啸穿梭,好像随时都会把她的身子吹起来。她却全然不顾,热切而又生怯地问他说:“你心里很喜欢她……很讨厌我……是不是?”他向她奔去,大叫着说:“我不是讨厌你……我心里很喜欢你啊!”可是风向他压下来,这话怎么也传不进她耳中去。
一转眼,她就忽悠悠地从山崖上飘走,陡然间又撞进他视线,穿着一身雪白的女儿纱裙,衣襟上却沾满了鲜血,长发散乱地随风飞舞,眼中布满了恐惧和悲伤。她赤着足,一面奔跑一面疾声呼唤:“阿晖!阿晖!阿晖!”
“凌少爷!”他大叫着惊醒。四周漆黑一片,自己仰面躺在床上,冷汗把身上衣裳都层层浸透了。
做了这样的噩梦,徐晖再也无法入睡,眼前全都是梦中凌郁的样子。他索性披了外衣,推门走到院子里,坐在台阶上望向黑色天空。初秋的夜风已略有寒意,星云稀疏,夜空寂寥黯淡。徐晖打了个寒战,此刻凌少爷身在何处?是已到驿站安置?还是正与敌人厮杀肉搏?
好不容易熬到早上,徐晖借着请安来到中堂,暗暗希望司徒峙言谈话语间能透露凌郁的行踪。但司徒峙淡淡地问了几句,便吩咐他退下了。接连数日,徐晖都在心神不宁中挨过,日夜盼望凌郁安然归来。可是她的院门依然紧闭,就像是她不轻易开启的内心。徐晖信守诺言,每日都去探望司徒清。看她脸颊渐渐恢复了红润,言谈间也重新有了神采和笑意,徐晖虽是高兴,却盖不住更深处的重重忧心。
这天清晨,徐晖刚一起身,董伯就敲门进来说主人传他过去。徐晖的心猛一抽紧,立时觉得这传唤必与凌郁有关,手心里不由浸出了冷汗。
徐晖走进族主书斋,司徒峙正盯着一纸字条出神,猛地抬起头来,眼中隐有一丝焦虑转瞬即逝,旋即又是一身金刚铁骨,无懈可击。他单刀直入地说:“阿晖,你去一趟临安,马已经叫人给你备好了。”
“是,但凭主人吩咐。”徐晖恭敬地说。
“有两件事你即刻去办。”司徒峙手一紧,把字条在手心里攥烂了,顿了顿才说:“前几日我差郁儿去临安办事。事情办成了,他人却迟迟没回来。”
“凌少爷她……她出事了?”徐晖脑子里“嗡”一声响,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我就是要你去查清楚。”司徒峙脸色凝重:“此事先不要让旁人知道。你一个人去,看看郁儿究竟出了什么事,切忌道听途说,一切眼见为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最后八个字说得缓慢而坚决。徐晖一阵揪心,痛苦地嗫嚅道:“前几日见凌少爷好像不很舒服……”
“是呀,我看他脸色也不大好。可他执意亲自去,我也拗不过他。他行事一向稳当,态度又坚决,我想他去应是万无一失,谁想却出了岔子。”
司徒峙这几句话仿佛一把铁锤,一下下砸进徐晖心里。他豁然明白,那天早上凌郁在恕园目睹自己和司徒清举止亲密,定是伤心失望至极,才不顾自己身受内伤,主动要求去执行任务的。愧疚、震惊、疼惜、焦急,种种感情一齐涌上徐晖头顶。他额头上立时蒙上了一层冷汗,脑子里千军万马轰轰作响,只有一个念头,马上飞奔到临安去救凌郁。
离开书斋时,司徒峙忽又叫住他,用极低的声音说:“一定要找到郁儿!不论出了什么事,决不能让他落在官府人的手里!”
徐晖惊骇地抬起头,正看到司徒峙雄鹰一般锐利的双目中,那悲哀却又不容置疑的眼神。他心里雪亮,主人这是叫他如果万不得已,情势紧急,就抢先杀凌郁灭口。做大事就不得不放——这当口,司徒清曾转述父亲的这句话突然冒了出来。它挟着绛红色的血腥沫,溅到徐晖舌尖上。他闭紧了嘴巴,把满口的腥臭和苦涩吞进肚子里去。
当徐晖跃上快马、奔出司徒家大门,胸膛几乎都要炸开。原来从姑苏到临安的路途,竟然有这般遥远。他伏在马背上狂奔,舍不得浪费一时一刻,只在马儿停下来饮水吃草的当儿,为了保存体力,才胡乱咬上几口干粮。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司徒峙这句话像一个不祥的预示,在他脑海中不住盘旋,挥之不去。连司徒峙都做了最坏的打算,难道说,凌郁真地已经身遭不测?
徐晖终于望见临安城的城楼时,已是夜幕低垂,满天星斗。临安城门已闭,闲杂人等不得出入。此刻徐晖眼中布满血丝,直想劈开城门直冲进去,谁敢阻拦挥刀就砍。但是理智强压下这股冲动,他放缓了缰绳,让马徐徐而行,整理好衣衫,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马到城门下,果然被守城兵拦住,令他止步明晨再入城。徐晖俯下身子,握了握守城兵长的手,不动声色地塞给他一锭金子,然后提高嗓门说:“我家老爷的病体可是耽误不得,万一有什么闪失,上面怪罪下来,嘿嘿,兄弟自己掂量着办吧!”
那守城兵长看他满脸威严,又掂了掂手心里的那块硬物,犹豫片刻,一挥手,城门便哐啷啷地打开了。
徐晖疾驰至司徒家族在临安城的落脚点友朋客栈,和店主闵老板接上了头。据闵老板说,三日前凌郁趁着夜色出门,这一去就没再回来,恐怕是凶多吉少。徐晖原本存着侥幸的心向下直跌数丈。临安的第一条线索断了,如今只有按司徒峙指示,到枢密院同知枢密院事刘勇之府上去,那是司徒家族在朝廷上下疏通之后得来的一个阵营,也是凌郁出事的地点。到了刘府,就到了底线,徐晖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忐忑抓狂。
走在临安城的官道上,徐晖步履虚晃,一颗心忽起忽沉,揪紧了又松开。仿佛是下过雨,空气里有湿润的微甜味道。夜风擦着脸颊过,树梢上的雨露给吹下来,落在他手背上,冰凉冰凉的。他的心思飘远去,忽而想起夜探淮南镖局时,凌郁示意暂不要动手,在他手上那轻轻一按。她的手指就是这般冰凉凉的,那时他并未留心,如今记起来,手背上霎时滚烫发热,仿佛谁人的脉脉深情,谁人的切切暗示,谁人的隐隐喟叹,渗进他肌肤血肉里去。他伸出另一只手,盖在那颗露珠上,想要留住那人微弱的气息体温。
依照暗号,徐晖找到了司徒峙安插在刘府的内线刘寅。此人名义上是枢密院事大臣刘勇之的内务机要,暗地里则实时把刘府的动向报告到姑苏。刘勇之素与司徒家族交好,多处与之方便,但利害关系瞬息变化,据刘寅刺探,刘勇之已为雕鹏山收买,准备限制司徒家族在江南的特权。刘勇之在朝中位高权重,左右逢源,不是朋友便必成心腹祸患,司徒峙这才派凌郁即刻除之。徐晖知道刘寅是风组元老,不敢怠慢,躬身先施一礼,向他打听凌郁行踪。
刘寅说:“这次凌少爷行动十分突然,事先都没知会我。我是在刘……那家伙死了之后才知道的。”
徐晖问:“那家伙确实死了?”
刘寅撇撇嘴:“我是亲眼见他进的棺材。一刀封喉——凌少爷的身手,就是干脆利落!”
“那凌少爷人呢?”这才是徐晖最关心的问题。
刘寅沉默半晌,才低声说:“刘府即日已发了告示,说刺客被当场击毙。”
徐晖的心随着这句话坠入深渊,撞在坚硬的岩石上:“啪”一下摔得粉碎。他眼前一片黑,嘴里又苦又腥。
刘寅看他脸色变了,又说:“不过毕竟没有亲眼见到,凌少爷到底如何,我还不敢说。何况这几日府内戒备森严,加派了好些人手,事情或有蹊跷也说不准。”
徐晖勉力稳住神,念起司徒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交代,心想一时不见到尸身,一时便不能证实凌郁已遭不测,她便又多了一分生还的希望。他横下心,即便把整座临安城翻过来,把整片西湖的水抽干净,也要把凌郁找到。
刘勇之是朝廷二品官员,府第虽比不上皇宫内院,但也是屋宇层叠,庭院深深。府内果然侍卫众多,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徐晖强压下心头凄惶,借着黑夜的天然庇护,一处处搜索窥查,指望能打探出些许凌郁的蛛丝马迹。
刘府内似乎一切如常。刘勇之的灵堂庄严肃穆,烛光摇曳,内眷居所里隐隐传来哀哭悲鸣。但不久徐晖便留意到巡逻侍卫分作三组,到各院巡查,看情形似乎在找什么要紧的物事。他苦于无法分身,只得交替跟踪各组。一组侍卫持长戈利器,扫荡花园、库房等人迹稀至之处,任何可供蔽身的地方必拿利刃先捅戳一番;一组搜查下人房间,翻箱倒柜,威逼利诱,鸡飞狗跳,好不热闹;还有一组也是各屋巡视,态度却颇恭谨谦卑,轻声细语,所到之处也都是高门独院,料来是刘氏主妇子嗣的住处。
前两组无所顾忌,雷厉风行,一个多时辰便巡查完毕,第三组却有所忌惮,动作轻缓,直拖到最后。他们敲开各处房门,先是请好问安,劝慰节哀,接着问这两日可曾见到可疑之人,亦或尸体。徐晖尾随其后,心一揪一揪地疼。凌郁若是前者所指便是生,若是后者所指,那便是死。
这队巡逻兵得到的答案都一样,所有人都说什么也没见过。守更人敲过了二更梆子,大家都乏了,眼皮硬撑着,无精打采地哈欠连天。他们拖着步子又来到一处寂静的院落前,扣了扣院门说道:“娘家奶奶安置了吗?可否容小的问句话?”
隔了片刻,院门吱扭打开,一个婢女走出来轻声说:“姑奶奶正在为大人超度,不便出来。几位还是问刺客的事吗?我们这儿跟昨个儿一样,没见着。”
“姊姊莫怪,上头有交代,那刺客虽给毙了,还是要照例查一查,怕他有同党漏网。”为首的巡逻侍卫口中说得毕恭毕敬,可还是举步迈进了院门。那婢女想拦又不敢拦,一眼一眼瞟向屋里,连声说可别又惹了姑奶奶生气。
“说了没有,怎么还不肯信?难道不怕惊扰佛祖吗?”忽然横空响起一个低沉的女子声音。
徐晖趴在屋檐上看下去,只见上房中缓步走出一位手执念珠的中年妇人,目光平和,然而充满威仪。巡逻侍卫在她的注视下生了怯意,躬身行礼告安,慢慢退出院子。头目说散了吧,几个人交口议论着刺客死都死了,何必如此劳心费力,悻悻地各自回去歇息。
四周没了声响,凝成一片死寂的黑夜。徐晖的心落进黑暗里去,一点点沉到底。他不能再自欺欺人,凌郁已经不在了。她真够决绝,拼上一个同归于尽,也不给他机会把心里话掏出来。他再也见不到她,再也听不见她低声叫他的名字。她像落在他手背上的那颗露水一样地消逝了,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世界变得无比大,而一个人的性命只微弱一星光:“啵”一下就灭了。他忽然觉得冷,就把整个身子贴在屋檐上,瓦片硌着他胸口,像钝刀子一下下割他的心窝。
不知过了多久,徐晖一动不想动,身上落了一层秋夜的露水,全世界都已沉进最深的梦乡里。却在此时“吱扭”一声,上房的屋门打开一条缝。徐晖一激灵,棱眼望见适才那个婢女探出头来张望了一番,见四下无人,便大着胆子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人,一个是那位中年夫人,另一个作仆役打扮,身着粗布短褐,头戴一顶宽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徐晖沉到底的心咯噔提到了嗓子眼,遽然又升起一线微渺的希望。他只恨月色不够明亮,自己眼力不够锐利,看不清那人容貌。他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不错眼珠盯着屋檐下这个可疑的仆人,一颗心怦怦乱撞。
主仆三人蹑手蹑脚,鱼贯而出,贴着墙边走到后院尽头。徐晖这才发现那里有一道不起眼的旁门。那位夫人点点头,婢女遂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开了门上的锁,三人便从小门溜了出去。
徐晖也跟着从房檐跃上院外的一棵老树。这才发现,原来过了这堵墙,便已到了刘府外的官道上。
那三人在墙脚站定,夫人向那仆役打扮的人说:“你走吧!我只能做到这一步。走出这个门,凡事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那人抱拳想要答谢,突然捂住胸口,忍不住发出两声轻微的咳嗽。声音虽轻,静夜里还是十分清晰,传到树上徐晖的耳朵里,就如玉石碰撞,清脆亮烈。他整颗心一下子抽紧了,这声音,这声音似乎便是凌郁。
那位夫人说:“你若跑得掉,赶紧找个地方养伤吧。”
那人问道:“夫人为何要救我?”
“你杀了我兄弟,我是不是该由他们把你抓去,让你抵命呢?他们若是再杀了你,必定又有人出来为你报仇。杀来杀去就是一颗颗人头落地,像掰玉米棒子似的。”夫人叹了口气,顿了顿又说:“咱们素不相识,以后也未必能够再见,我只劝你一句话,人死不能复生,悔恨却难以消解,但请少动一点儿杀念。”
“有时候,杀与不杀,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不过夫人的话,我记下了。”
月亮挣脱了层云的纠缠,陡然间跳了出来,照得大地一片清明。那人微微扬起脸来,眉目深敛,神色忧戚。虽然帽子遮住了半张脸,人中上还贴了一撮胡须,但月亮揉不进半粒沙子,徐晖这回瞧得真真切切,也听得真真切切,此人正是他苦苦寻找、牵肠挂肚的凌郁。
月光如此清澈而柔和,九月的临安夜凉如水,徐晖的世界就在这个瞬间由混沌变得无比清朗。他惊讶地发现,树下这个人,这么瘦弱这么渺小,然而在他的生命里竟已大如天地,重如山岳。
那位夫人向凌郁点一点头,携婢女回身进了院子,窄门轻轻地关上了。偌大的临安城里,扣住命运玄机的仿佛只这一扇门,一开一合,生死沉浮便已转了个轮回。此刻黑暗销匿,世人隐遁,光亮亮的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徐晖和凌郁两个人。徐晖并未立即现身与凌郁相认,他痴痴望着她,眼中不知觉间盈满了热泪。是她!是活生生的她!尽管粗布旧衣,尽管改装易容,她仍是皎洁若仙子,而他本已沉入深渊的心,因她的光辉重又飞升起来。
徐晖就这样凝望着凌郁,看她立在当地发了会儿怔,缓缓沿着高墙走。走不几步,她微弓下身,捂着胸口又咳了几声,身子打个晃,就挨着墙角栽倒下去。徐晖这才惊醒过来:“嗖”地从树上跃下,大步奔到凌郁跟前,俯身把她搂进怀里。
“凌少爷!凌少爷!”他急切地低声唤着。凌郁勉强打开眼睑看看他,疑恍地叫了声阿晖,即又合上了眼睛。徐晖摸摸她手腕,脉搏虽慢,但仍跳得十分强劲,情知她应无性命之忧。他于是抱起她,向友朋客栈方向走去。
这是徐晖与凌郁第三次身体亲近。第一次徐晖替凌郁挡了一刀,凌郁抱着他跳下山崖,他迷迷糊糊中只觉得平安快乐。第二次他失手将凌郁打伤,背着她往林红馆跑,心如一团乱麻。这一次徐晖格外清醒,他抱着她穿过街巷,一种全新的感受如月光般洒落,沐浴着他的身体和心灵。
回到友朋客栈,闵老板慌了手脚,忙不迭张罗着要去请大夫。徐晖想起当初在霍邱城外的幽谷,凌郁受了伤也不肯让人诊治,想是怕暴露女儿身份,现下若请大夫,必定不合她意。他略一沉吟,只说凌少爷静养即可,嘱闵老板飞鸽传书,向姑苏报个平安,便把他拦在房门外。
徐晖将凌郁轻轻放在床榻上,为她撕掉胡须,摘下帽子。她一头长发披散下来,撒在徐晖手背上。徐晖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酸的又是甜蜜又是伤感。他料想凌郁之前刚受内伤,身上必带着疗伤药。解开她腰间布囊,果然找到骆英那里的紫瓶药粉。他握着药瓶踌躇良久,看到凌郁紧蹙眉头、很受痛苦的神情,终于还是伸手散开她颈上衣扣,于是她那素净的裹肚和光洁的肌肤便如月光般充满整个房间。
霎时一股热浪“嗖”地窜上徐晖脊梁,继而涌遍全身,把他一颗心都给烧着了。他定了定神,强按下内心的欲望,从瓶子里倒了些白色粉末敷在凌郁胸脯上。那些粉末一点点被体温融化,渗进皮肤之下。凌郁紧绷的脸颊渐渐舒展开了,含含糊糊地唤了声阿晖,便沉入梦乡。
窗外天空渐渐泛起苍白的第一层蓝。徐晖为凌郁系好衣襟,望着她熟睡的脸庞,心头满满的全都是温暖和爱。他靠在凌郁床边,但觉平安喜乐。
梦酣处听到凌郁轻微的咳声,徐晖一惊便醒来。凌郁也被自己咳醒了,张开眼睑,就撞见徐晖关切的目光。
她恍恍惚惚地问:“我这是在哪儿?”徐晖温柔地说:“别担心,这儿是友朋客栈,很安全。”
凌郁缓缓坐起身来,环顾四周,最后落回徐晖身上,眼中又布满在姑苏时的那种疏离和漠然。“你怎么在这里?”她冷冷地问。
“你好几日没有音讯,主人不放心,让我来找你。”
凌郁捂着胸口轻咳了两声,突然警觉地抬起头:“谁给我上的药?”
“……是我。”徐晖耳根发烫。
凌郁脸刷地白了,愣了愣神,抬手便向徐晖打去。其实徐晖略一侧头就能避开,但他一动不动:“啪”的一声,凌郁这一掌便结结实实打在他脸颊上。凌郁惊骇地抽回手,瞪着徐晖说不出话来。
徐晖也看着凌郁,深深叹了口气:“你心里对我有气,就这样直接出气便是,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凌郁强咬住嘴唇:“我对你没气,我是对自己有气。”
“不管怎样,都不许拿自己的性命安危开玩笑!”徐晖低声说:“你可知我为你有多担心?”
凌郁拿眼角瞥了徐晖一眼,又别过头去:“我不用你可怜!”
徐晖伸手强行扳过凌郁肩膀:“这不是可怜!”
“那是什么?”
徐晖深深看进她眼睛里去:“我以前糊涂,可现下总算明白了,我对你和对小清,毕竟是不一样的。”
凌郁听到小清的名字,肩膀微微颤抖,脸上却浮起一个冷笑:“怎么个不一样?”
“小清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在我心里,她就像是恕园里的一朵莲花那么好。她有什么事,我一定尽心竭力去帮她。若有一天她不告而别,我自当挂念惦记。可你若如此,我……我活在这世上就什么滋味都没有了。”徐晖说到这里,浑身也打了个颤,抓紧了凌郁肩膀,生怕她跑掉一样:“昨儿夜里听见你的声音,看见你的人,你知道我可有多欢喜吗?”
凌郁垂下眼帘轻声说:“你是怕我死了,心里负疚。现下我好端端地活着,你便可以安心了。”
“若只是心里负疚,昨儿找不见你,我又怎会觉得自己也活不成了,不如就此死了罢了!”
“不许乱说!”凌郁急急伸手盖住徐晖嘴唇。
徐晖一把攥住凌郁的手,低声道:“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便印在了心里,再也不能忘记。虽然那时候我自个儿都不知道,后来也一直不明白,我想跟你亲近又怕太亲近,想把你当成是阿天那样的兄弟,却又不能真正像兄弟一样相待。每回见你,我心上都又是欢喜又是烦恼,自己却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凌郁挣扎着说:“在凌少爷面前你怎敢这样胡言乱语?”
“你不是什么凌少爷,你老拿这个幌子来诓我,我可不上当了。现如今我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就像天与地那么分明。我每日里都想着你,只盼时时与你一起。我……我喜欢你,天底下就只喜欢你一个人!”
凌郁仰起脸来,定定看着徐晖,仿佛想看进他心底里去:“天下那么大,你真的就只喜欢我一个人?”
徐晖郑重地点点头。
“你要是忘了今天说的话,我就一剑杀了你。”凌郁一字一字地说。她眼里浮上一层水雾,这句凶狠的话就显得虚张声势而又软弱无助。
“好,要真是那样,我就让你杀,决不还手。”徐晖笑着哄她说。凌郁打了个寒战,徐晖也觉这样说似乎有些不祥,赶忙又说:“不会的,我永远忘不了今儿个说的话!”
徐晖把凌郁紧紧搂进怀里,凌郁不再挣脱,也伸手环抱着他。两个人都沉默了,用身体的每处细节体会这幸福的滋味。过了好一会儿,徐晖习惯性地唤了一声:“凌少爷!”
“嗯,”凌郁答应着,又不禁扑哧一笑:“你还叫我凌少爷?”
这么一说,徐晖也笑了:“那我叫你什么好?”
凌郁想了想说:“我小的时候,爹娘喜欢叫我海潮儿。”
“海潮儿?这名字真好听!又乖巧,又俏皮。”徐晖歪头瞧着凌郁笑问:“你家可是住在海边?”
凌郁摇摇头:“我从没见过大海。也不知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不管为什么,这名字我喜欢。”他忽然收住了笑,低声唤道:“海潮儿!”
已经许多年没有人叫起这个乳名了。忽然听到徐晖这样郑重而温存地喊她,凌郁身上那层坚硬严实的铠甲就被慢慢融化开,一片一片零落下来,露出她深藏的真心。徐晖就在她身边,那呼唤却又仿佛是从千山万水之外传来,传到她耳中有种恍若隔世的亲切与陌生。她听到他这样叫她,倏然明白,自己其实并不是冷酷刚强的凌少爷,而是个叫作海潮儿的小女孩儿。这声呼唤唤醒了她沉睡多年的真心,她从海上升起,打开双眼,光彩夺目。
十几年来,凌郁在伪装与隐忍中孤独地长大,好像一枝紧紧闭合没有缝隙的花蕾。她悉心模仿男子的步伐、神态和嗓音,渐渐这模仿已与她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她的世界模棱两可,进退两难。陷在这混沌里,她早已看不清自己的本来面目。直到遇见徐晖。平生第一次,她听见自己的心房怦怦悸动。她爱上一个人,也为人所爱,这种感觉无比甘甜,也有说不出的酸涩忧伤。凌郁低头瞧着徐晖和自己的手交叉握在一起,发觉原来徐晖的手掌竟如此宽大,自己的却这般瘦小,似乎他微一用劲就能把自己捏碎,也能把自己保护得周全。
当徐晖喉咙里的气流滚过舌尖、叫出海潮儿这个名字时,他的心上也溢满了甜蜜和幸福。就在凌郁卸下厚厚外壳之时,他触到了她赤裸的柔软心房。他感到那颗心既火热又冰凉,充满了骇人的热量却又空荡荡无所依靠,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去填满。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彼此依傍着,也不觉得时间流逝,直到闽老板敲门进来送饭才惊醒般的分开。在闽老板看来,徐晖是十分尽心尽力的属下,不眠不休守着凌少爷。他却哪里知晓,这二人已在不言不语间许下了死生契阔的海誓山盟。
其实凌郁也不愿强迫徐晖,只是她要的爱太猛烈太彻底,要像她那把匕首般晶莹剔透,一颗杂质都不可夹杂。
她拿出十几年积蓄的力量来爱一个人,
这力量如惊涛骇浪,一往无前不可遏制,
其间隐藏着巨大的危害力,而他和她尚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