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坠崖

徐晖在司徒家族的日子平静单调。熬过江南潮湿阴冷的冬天,终于得着凌郁一句去趟霍邱的命令。他浑身精神一振,早早站在司徒家族侧门门廊下等候凌郁。不多时见凌郁牵着两匹高头大马走来,把一匹马的缰绳递给徐晖。

“好俊的马儿!”徐晖不禁赞道。

凌郁抚摸着自己这匹马油亮的鬃毛,淡淡地说:“也没什么好不好的,省些脚力而已。不必太在意了,它们也不一定回得来。”

徐晖瞥了凌郁一眼,心想是很危险的任务吗?凌郁的脸上一如平常,瞧不出丝毫端倪。他跨上马背:“驾”的一声喝斥,便率先奔了出去。徐晖收敛心神,紧随其后。

疾行了两个多时辰,人和马都乏了,凌郁和徐晖便松下缰绳,并肩徐行。溪水在身旁静静地流淌,野花芳香,蝴蝶萦绕,前面不知道有什么血雨腥风等着,眼下倒像是一次令人愉悦的郊游。

凌郁问徐晖怎么都不问此行目的,徐晖说:“到了该说的时候,你自然就会交代。”

“看来你这个杀手还真似模似样的,不像其他人那样多嘴多舌,惹人讨厌。”凌郁脸上掠过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凌少爷,这回派我这个杀手去杀谁?”

凌郁说:“可不只是杀人这么简单。你知道司徒家族掌管着大小三十六家镖局吧,这些生意是家族最立竿见影的收入之一。最北边的淮南镖局在霍邱,小地方,很多人都不知道。可风组的兄弟近来在那儿见到过雕鹏山的人。事情有些蹊跷,我们去看看他们又在耍什么把戏。”

徐晖知道,司徒家族和雕鹏山一南一北,势均力敌,颇有点儿楚汉相争的意味。谁都想伸出膀子夺占对方一块好处,谁又都怕猝不防给人从暗处捅上一刀。虽然表面上两家井水不犯河水,背地里可都把对方恨得牙痒痒,一心想灭了异己称霸天下。得知要去对付雕鹏山,徐晖全身上下顿时充满了蓬勃的动力和斗志。

徐晖正自踌躇满志,冷不防听得凌郁问道:“阿晖,你为什么要来司徒家族?”

徐晖侧头望去,凌郁嘴唇紧闭成一条线,脸上有一种和他年纪不相称的肃穆。这个冷峻的神情让徐晖十分着迷,于是他说:“我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凌郁也转过脸来瞅着他,有点儿惊诧,还带点儿戒备。

“提到你,外面的人都会感到敬畏。”

“那不是敬畏,只是怕,怕一不留神,我要了他们的命。”凌郁望向远方的群山:“就算人人敬畏,可又有什么好的?”

两人日夜兼程,凌郁虽冷淡寡言,遇上热情明朗如徐晖,一路上只字片语的交谈,倒也相处得和谐融洽。

进入霍邱城,日头已经偏西。凌郁策马在先,径直行到一家名叫“淮南客栈”的旅店门前,说就先在这里落脚。下得马来,便有店小二出来迎接,接过缰绳,牵到后院去了。凌郁和徐晖迈步走进大门,客栈一层开作茶肆,有几位客人散坐饮茶,一时却不见店家殷勤张罗。

正犹豫间,头顶绕梁而下一声娇媚的招呼:“——嗳,两位客官,住店呀哉?”

徐晖和凌郁循声扬脸望去,楼梯栏杆上斜倚着一位红衣女子,睨着眼睛把他们从头瞟到脚。

那女子一摇一晃荡下楼来,俏脸上挂着一个明媚的笑容。她长发蓬乱地堆在头上,目光迷蒙,似乎才刚睡醒不久。可要说是午后小憩迟起,却又精心画着浓丽妆容,颊边贴着海棠花鈿,两片嘴唇鲜红欲滴。这女子身裹酒红色短坎,下系石榴褶裥长裙,走起路来裙摆随风鼓起,整个人仿若一枝盛放的花朵。

“哎唷,两位公子爷都长得这么俊哪!我小店可最欢迎你这样的富贵爷们儿。”老板娘款款走到凌郁和徐晖跟前,一阵芳香旋即扑鼻而来。

徐晖脸上泛红,偷偷瞥凌郁一眼。只见他双眉微蹙,两颊肌肉抽动两下:“准备两间上房,要清静些的。”

老板娘从怀里掏出块桃红帕子捂着嘴角浅笑:“有,楼上有最干净舒适的上房,正合两位公子安置。”

两人就在淮南客栈安顿下来。用毕晚餐,凌郁吩咐徐晖早些休息,养精蓄锐,就回自己房间去了。徐晖了无睡意,倒有些心神不宁。他闭目回想进门之后的每个细节,隐隐觉得这间客栈十分可疑。那个花朵似的老板娘,眼睛里摇曳着一种狡黠和捉弄的光芒,令徐晖疑惑不安。她会不会是雕鹏山派来的奸细?

这个念头如一道闪电划过黑夜,徐晖“噌”地坐起身来,点燃一支蜡烛借亮,去隔壁找凌郁商量。敲门却无人应声,他大着胆子推门而入,借着蜡烛的微明,发现屋内空无一人。站在狭长幽暗的楼廊里徐晖满心疑惑,深更半夜凌少爷却去了哪里。

楼梯尽头隐约传来低声私语之声。徐晖麻利地吹熄蜡烛,蹑手蹑脚向声音的源头摸去。挪到楼梯口,即发现楼上透出来灯光闪烁,声音也是从上面传来的。他提口真气循声而上,不发出半点儿声响。上至半楼,转了个弯,楼上的烛光便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在墙上打下两个拉长的人影。徐晖攥紧双拳,绷住了神经,做好随时与敌人展开一搏的准备。

一红一白两个身影并肩倚着阁楼的窗子说话,远远望去梅红雪白,煞是好看。白衣的是凌郁,只听他低声嗔怪道:“你怎么尽胡闹?扮那副样子作弄人!适才我要不是强忍着,险些绷不住脸!”

红衣的却正是那客栈老板娘。她已然笑弯了腰:“我瞧你那副假模招式的少爷派头,才真够可笑的哪!简直笑死人了!”

凌郁听力敏锐,察觉背后地板细微响动,猛地回过头来。看见一脸茫然的徐晖,他敛起脸上笑意,顿一顿说:“阿晖,上来吧。”

徐晖上了台阶,走到两人跟前。凌郁脸上的笑容虽然一闪而过,但足以令徐晖惊讶。此刻的凌少爷和平日里大相径庭,仿佛竟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凌郁指着红衣女子说:“之前未及告诉你,骆英是我们的开路先锋,她已经把客栈里里外外都收拾干净了,没有发现可疑之人。”

徐晖狐疑地望着这个名叫骆英的娇媚女子。骆英咯咯笑开了花:“嗳,看什么看哪?我真的是老板娘,可没有骗你。”又别过头去冲凌郁努努嘴说:“你这个新来的助手,人倒是伶俐机警!”

凌郁没作声,但有得意赞许的目光投过来。徐晖这才明白,之前凌郁有意未点破骆英身份,原来是要考验他的眼力,不禁暗叹一声侥幸。

凌郁告诉徐晖,淮南客栈有如司徒家族安插在霍邱的一双眼睛,就在淮南镖局斜对面,雕鹏山若与之有丝毫勾连,都避不开这里。据骆英所见,近两日淮南镖局加强了守卫,有几个镖师频繁出入,行迹颇为可疑。凌郁推测说,他们必在等候某个重要人物。这重要人物,很可能就是雕鹏山派来的使者。

三人各自回房歇息。翌日起来,骆英仍作老板娘打扮,凌郁和徐晖则装作是寻常旅客,漫不经心似地散坐在一楼茶肆,余光却紧扣着来往行人和对面淮南镖局的动静。

不确知的等待最是消磨意志,一切似乎毫无异样。过了晌午,徐晖几人都觉困乏,徐晖瞟了凌郁一眼,疑心是不是内线消息有误。就在三人等得兴意阑珊之时,街角传来车辕轧过路面的声音,一辆朴素的马车缓缓停在淮南镖局门前。门口两位镖师打扮的大汉立马迎上,掀起布帘,把鱼贯下来的三个人簇拥了进去。徐晖他们看不着那三人的正脸,只在大汉的掩映下影影绰绰瞥见三个魁梧的背影。

徐晖和凌郁对望了一眼,知道行动的时候到了。

待到夜幕迟迟垂下,狗吠之声渐去,二人换上夜行衣,带好暗器,悄然潜入淮南镖局。夜间行动是徐晖做杀手时的基本功,凌郁也早已驾轻就熟,两人越过高墙,在花木掩映下弓身前行,避过巡夜,互相掩护,很快便深入到镖局的心脏腹地。

烛火扑朔的议事厅里,淮南镖局最重要的几号人物都在,中间围着三个身材高大,形容彪悍的大汉。其中一个人哑着嗓子说:“霍邱地界,说南也是南,说北也属北,就看怎么划这条道了。我们山主对贵镖局很是看重哪。”

听到“山主”二字,徐晖和凌郁心上都是一凛。这三人果然是雕鹏山杨沛仑的手下。

淮南镖局总镖头方乾赔笑着:“山主抬举了!抬举了!只是,咱们都是在道上混饭吃的,凭的就是一个信字。这更张易帜的事,事关重大,还要从长计议……”

“大哥,还议什么呀?人家都来了,就等咱一声好呢!我瞧着行!”在镖局坐第二把交椅的牛大全打断他说。

“还是牛二镖头够胆识!”雕鹏山的哑嗓汉子环顾一圈在座诸人,冷冷地笑:“其他几位有什么高见?”

淮南镖局的其余几人纷纷附和说好,方乾因势利导,也只得腆着脸点头称是。雕鹏山三人相互对视,露出满意的笑容。

“那从今儿个起,这月银,总镖头知道该往哪儿交了吧?”哑嗓身旁一头灰白长发的男人插进话来。

方乾惊惧地抬起头:“这……那姑苏……那边,怎么办?”

灰白头发哼一声:“有咱们山主在,还用得着怕他司徒峙吗?”

这些话一字不差全落进窗外凌郁和徐晖的耳朵里。他们躲在暗处,肩膀噌着肩膀,徐晖微一侧脸,就能看到凌郁深邃的眼睛里去。这双眼中浮起一抹嘲弄的幽蓝,向徐晖递了个眼色。两人正要破窗而入,忽听那灰白头发接着又说:“给你几位吃颗定心丸,咱们鲍长老这两日就到。”

“啊,鲍长老他老人家要来?”方乾、牛大全等人都吃了一惊,脸上现出恭敬的神色。

徐晖但觉手背上一凉,原来是凌郁轻轻按住他手,示意他暂缓出手。

哑嗓男子压低声音:“他老人家树大招风,就不到府上来了,免得节外生枝。附近有什么可靠的地方落脚吗?”

“正是正是,”方乾忙不迭地说,生怕鲍长老登门造访一般:“斜对门有家淮南客栈,也是咱们镖局投钱开的。”

哑嗓男人说:“在你的地界,总镖头说可靠,咱就放心。鲍长老一到,可就直接奔那儿了,你几位去着也方便。”

徐晖和凌郁对视一笑,两双眼睛里交织着兴奋的光芒。他们悄然退出镖局,回到淮南客栈。二人心思一致,与其打草惊蛇,不如等那个鲍长老现身再一网打尽。徐晖问是否征调四组弟兄前来,凌郁犹豫片刻,蹙眉说人多不便,容易给雕鹏山逮到把柄,不如冒险以寡胜多。

两人正在凌郁房间谋划,骆英睡眼惺忪地推门进来,听他们把经过讲述一遍,也乐得拍桌子说:“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回咱们逮就逮条大鱼!”

“这里没你什么事了,明儿一早就回去吧。”凌郁垂下眼睑。

“好哇,用完了人家,就要赶人走了?”骆英立起弯弯柳叶眉,一脸似真似假的嗔怒。

徐晖心中寻忖,不知骆英在司徒家族里是哪一号人物,跟凌郁面前都能如此亲热且放肆。

凌郁横了骆英一眼:“可不是我叫你来的,是你说自己是淮南人,对这儿熟门熟路,非要跑来!”

“我还不是想帮你嘛!再说了,前几日那么冷清,现如今有好玩的了,做什么不让我掺和?”骆英插着腰嚷嚷开了。

“这可不是好玩的事,拿命在刀口上周旋,一不留神,命就没了。别人躲还躲不及,你凑什么热闹?”凌郁话虽冷淡,却隐约含着关切。徐晖回头瞥了一眼,撞见他眼底闪过的一丝忧虑。

“我的命啊不值钱,丢了也没什么可惜。”骆英揶揄地笑,拨弄着额前碎发,懒洋洋斜靠在榻上,仰望床顶帷帐。

凌郁不再理会骆英,别过脸去看窗外的月光。

骆英既不肯走,三人便仍是各归其位,分扮作老板娘和寻常旅客。过了数日却不见有任何动静,连那三个雕鹏山的汉子都再没露面。三人渐渐有些急躁,担心敌人突然改变部署,又恐他们隐藏得太深,难以察觉,于是对进出人等都格外留上了心,想从他们举手投足间瞧出零星端倪。

这天晌午,大伙正困乏间,一楼茶肆走进一对中年男女。他们摘下头戴斗笠,洒落一身阳光碎金,这才让人看清眉目。那男人身形颀长,面目冷峻,剑眉斜插入鬓,额头上已折有岁月痕迹,却掩不住一身俊朗飘逸。他正侧耳聆听身旁夫人说话,右手揽在夫人腰间,棱角分明的脸庞也放柔和下来。他的夫人容颜俏丽如海棠盛放,眼波灵动,流转之间充满慧智与洒脱,其间又混着一种妙龄少女般的清新甜美。这两人衣着并不如何华丽,妆束亦朴素寻常,然而周身闪动着一层江湖市井所未见的光彩。徐晖见了,便忍不住心头一紧。

这对夫妇拣了角落阴影里一张桌子坐下,中年男子张口叫店小二上茶。骆英几步迎上前,殷勤地张罗道:“两位想吃什么茶?”

中年男子侧头问夫人:“你适才不是说想喝白鹤翎吗?可不知有没有。”

夫人甜甜一笑:“一口渴就忽然想吃家乡的茶,千里迢迢的,哪里就能有?只要泡一壶清茶解解乏就好。”

中年男子低声与夫人闲话:“此番又要辛苦你了,有那许多经文要抄。”

那夫人莞尔一笑:“哪回不是你抄得更多?可莫要熬坏了眼睛。”

“不打紧,既能为他人超度,又可贴补家用,一举两得。也正该给你和孩子们置备新衣了。”

不多时,骆英托着一只大盘摇曳回来,上面放着一壶两杯,壶嘴处升起袅袅热气。刚走到这对夫妇桌旁,突然她脚下一绊:“哎哟”一声尖叫,身子打晃,托盘便斜向着那位夫人掉了下去。那对夫妇正低声细语,这一下事出意外,眼见一壶滚烫的茶水就要泼到那位夫人身上,中年男子遽然回头看见,伸手在空中划了个弧,拦住托盘去势,手掌一托,盘子便稳稳落在了桌上,一滴茶水都没有洒出来。

骆英嫣红的双颊立时白了,慌忙赔着不是,连问可有伤到夫人。那位夫人倒殊无惊慌之色,冲骆英摇摇头,只轻声问丈夫说:“没烫着你吧?”中年男子握了握夫人的手,两道锐利狐疑的目光却死死扣住骆英。

分坐在茶肆深处两角的徐晖和凌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俩相互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骇赞叹。打从一进门,这对夫妇身上卓尔不群的神采便让他俩心中惴惴不安。骆英假意绊倒,显然就是想试他们身手。那男子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抄一托,其中实在蕴藏着非常深厚的内力和极高明的掌法。而其间他的夫人始终淡定从容,显然亦非街头巷尾的寻常妇人。

徐晖心一抓紧,难道他们就是雕鹏山派来的长老?

骆英被那中年男子瞧得浑身不自在,情知对方已一眼看穿自己耍的把戏,脸上一阵臊热,低头便往后面去。那男人审视的目光却仍罩在她身上不放松,严厉如冰锋利刃。骆英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却也受不住这样的审视,心中惊惶,不留神绊在桌腿间,脚下一个踉跄竟真地要失足跌倒。这一切都在将发而未发之际,中年男人瞧在眼里,顺手捞起骆英手臂,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然而在徐晖和凌郁看来,却是那中年男子突然出手,骆英瞬间受制于人。凌郁眉头紧锁,狠狠盯死那对夫妇,猝然一振衣衫,从椅座上弹起,朝着他们直扑过去。徐晖得了凌郁示意,便也提一口气,从另一侧包抄过去。骆英则反手一掀托盘,将整壶热茶泼向中年男子。他三人仓促间认定敌人已然发难,于是从三个角度、以三种方式同时反击,算准了定要一发得中。

这只是一刹那的事。徐晖眼看自己就要抓到那男子肩头,凌郁洞箫距那男子咽喉只一寸之遥,同时左手暗器已勾到他夫人发稍,骆英的茶壶也已擦上那男子衣襟,而那对夫妇还端坐桌旁,几乎毫无回手的余地。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徐晖突觉手腕一阵剧痛,接着就摔了出去。他本想手先着地、就势蹿起,谁想竟然借不到力,右手一触地便软软垂下,原来不知觉间已然脱臼,于是后背就重重拍在地上。这恍惚的瞬间,他好像看到那男子宽袖飞舞。

凌郁和骆英几乎与徐晖同时倒地。望着端然稳坐的那对夫妇,他们心头都涌上隐隐恐惧。

那中年男人冷眼睨视他三人:“是谁派你们来的?”

凌郁铁青着脸冷笑道:“没想到哇,没想到雕鹏山竟还有这么深藏不露的人物!”

那位夫人原本一直神色恬淡,闻言却变了脸色。她身子晃了晃,袖口微颤,仿佛要起身给凌郁一记耳光,却被丈夫的手轻轻按了下去。

“小波,别急,让我来。”那男子温柔地对妻子说,转向凌郁便换了一副冰冷的口吻:“这么说,你们以为我们是雕鹏山的?”

凌郁一怔:“难道不是?”

那男子冷冷地说:“你们也太瞧得起那帮畜生了。”

凌郁调头看了看徐晖,徐晖也正向他望来。听那男子这般口气,两人便知他必定不是雕鹏山来人,不禁为适才的莽撞暗觉懊悔。

“尚未弄清楚对方的身份来历,下手未免过于轻率狠辣了吧!”那男子的声音峻厉起来。

凌郁眼中冒出凶光,举起手来仿佛便要发作,却又缓缓垂了下来,旁边骆英也低头捂着右臂。徐晖心中惊骇,原来人家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己方三人一一放倒,若想取他们性命,简直易如反掌。到了此时,也只有坐以待毙了。

这时那位夫人却对丈夫说:“他们跟我们并没仇怨,只是认错了人,现下也吃了苦头,就算了吧。”

那中年男子对夫人微微一笑,转向凌郁三人说:“你们的伤都不重,过上几日便好。”

说罢他揽着夫人起身,缓步走出客栈,隐约听见那夫人轻声低语:“湛哥,以后你不要轻易显露功夫了,免得当真引来仇家。”

屋里三人坐在地上面面相觑。骆英突然大笑道:“咱们可真是自不量力,还想制住人家呢!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功夫真真了不起!那个男的光拿眼角瞟我两下,我的心就提到嗓子眼里,险些个没蹦出来。”

徐晖点头说:“他们不但武功高强,人也不寻常,可把世上千千万万的夫妇都给比下去了。”

“他们究竟是谁呢?”凌郁若有所思地望向大门口,突然皱眉低声说:“不好!”

“怎么?”徐晖问。

“既然他们俩不是雕鹏山派来的,那雕鹏山的人随时都可能会到,也许就在下个时辰,也许就在下一刻。”

凌郁这样一说,徐晖和骆英神情也都凝重起来。三人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来,检查了一下伤势,徐晖伤在手腕,凌郁在肩膀,骆英在小臂。那个中年男人显然是手下留情,伤得确都不重,几乎不影响日常走动,但若是和敌人交手,恐怕就要吃亏。

凌郁默默为徐晖接好断腕,一言不发,目光冷峭。徐晖看出他其实是在为适才判断失准而自责。这是个为人严苛的少年,不恕人,亦不恕己。

骆英捂着伤臂,仍嘻嘻哈哈:“嗳,别老苦着一张脸了!打不赢,便认输呗。这场架我输得可是心服口服。见识了这样的高人,也算没白走这一趟!”

“可一会儿要是雕鹏山的人真来了,咱们带着伤,未必打得过他们。”

就像是应答徐晖这句话般,客栈门口传来马蹄声响。三人眼神交会,马上默契地各归其位,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不多会儿,一个五短身材的精瘦男人迈步走进门来。骆英赶紧吩咐小二上前招呼,男人拣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吩咐说:“先来壶茶解解渴!再给预备一间上房!”

徐晖耳根一跳,扫一眼凌郁,见他低着头饮茶,眼角却一刻没离开那矮个子男人,似乎也正暗自掂量对方的身份和功夫。

茶壶茶碗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落在客栈的寂静里格外刺耳,让人不禁打个激灵。矮个子男人也朝徐晖和凌郁瞥了一眼,眼皮底下微微打颤,全身的肌肉一块块绷紧。一时间客栈中弥漫上一股焦灼气息。

这时候,阁楼上轻飘飘下来骆英拖着长音的娇媚歌声:“……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终日厌厌倦梳裹……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柳三变这阕《定风波》,唱在骆英嘴里,香酥慵懒,似含着无限春愁,又似是撩人痒处,原本因静生怖的戒心,便在这唱曲儿声中化开了。矮个子男人微眯起眼,把玩着茶碗,享受这个令人心猿意马的春日午后。

徐晖和凌郁都暗自缓了口气。徐晖心想,骆英确是有急智、有手段的女子,怨不得连凌少爷都对她另眼相待。

不多时又有脚步声响,走进来三位大汉,正是那夜在淮南镖局密谈的雕鹏山使者。他们走到矮个子男人面前抱拳道:“鲍……大哥,你到了!”

徐晖和凌郁心里同时一声闷响,此人果然便是雕鹏山的鲍长老。

鲍长老嗯了一声,问事情进展如何。那个灰白头发得意地说:“不用多废话,那帮小子全从了!”

旁边紫红脸膛汉子抢过来说:“这两天,小子们要为司徒家运一批官银,干脆叫他们半道交给咱们,让司徒峙……”

鲍长老一摆手,挡住了他没说完的半截子话。

哑嗓汉子凑近鲍长老说:“弟兄几个陪大哥过去对门镖局一趟吧。把这事夯瓷实,尽快动手,打姑苏那边个措手不及。那大哥可是带着弟兄们立了奇功一件哪!”

这话声音极低,徐晖和凌郁摒住呼吸,听得鲍长老一伙是要借淮南镖局运官银之际,陷害司徒家族。两人目光相接,都怀着同一个念头,决不能让这四人活过今日。

鲍长老刚一起身,骆英就从楼上蝴蝶花似地迎了下来,张罗着给四人安排酒菜房间,眼角扫向凌郁,等他示下。凌郁站起身来,从几人身旁擦过,漫不经心地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将出未出,他猛地一拉门栓,大门轰然关上。

雕鹏山四人急忙循声看去。就是这一错愕的工夫,凌郁从大门口、骆英自楼梯角、徐晖斜刺里,如三道闪电,奇袭而来。凌郁和徐晖的手掌一齐落在过道间那个红脸大汉身上,红脸大汉后心连挨两掌,喷出一大口鲜血。

这一下猝不及防,雕鹏山几人大受惊吓,不知客栈里共埋伏了多少高手。鲍长老辨明方位,低喊一声:“走!”虚晃两招,从楼梯拐角的窗户蹿了出去,三名手下也跟着逃将而去。

凌郁喝道:“追!决不能让他们跑了!”

三人一一越窗而出,循着雕鹏山四人的背影追下去。那四人脚力甚好,出了霍邱城,渐渐往偏僻的山路上跑去。徐晖他们心中焦躁,如此长时间的奔跑追赶,极是消耗体力,待会儿打斗开来,比起那几个壮汉或许会吃亏。更何况,摸不准敌人在城外是否还有帮手,要紧地是尽快截住他们去路。

徐晖奋力赶上落到最后的红脸大汉,抄起一块棱角尖利的石块,狠狠掷向他后脑颅骨。红脸大汉受伤后体力渐已不支,未及躲闪即给砸中要害,当即毙命。一时间就折损一名同伴,雕鹏山士气大挫。趁他们错神之际,凌郁提起一口气,猛地跃到雕鹏山另外三人前面,拦住去路。

鲍长老见总共就凌郁三个年轻人追来,略松了一口气,喝道:“好小子,你们是哪路的?想干什么?”

凌郁高声道:“我们淮南镖局的人,岂能任人驱使?想迫我们低头屈服,可没那么容易!”

鲍长老侧头瞪了属下一眼,心骂真是一群蠢货!人家真归顺假归顺都没搞明白,就跑回来邀功请赏!“既然不服气,那咱们就比画比画!”他话是对凌郁说的,拔出背后长刀,却猛地劈向斜后方的骆英。骆英急个转身,解下藏在腰间的软鞭,反手挥出缠住刀身。这当儿,徐晖、凌郁也和雕鹏山另两个大汉打了起来。

雕鹏山功夫走的都是刚猛一路,鲍长老虽然身材短小,武功却最为精湛。徐晖三人欲先取那他两名属下性命,再合力对付鲍长老。但他们身上带伤,出招便不能圆满,用力也用不到十分,眼见时间拖得愈久,形势对己方就愈发不利。

骆英体力最弱,受伤的手臂像一块越来越沉的铅块压下来,她气息粗了,脸颊上也渐渐渗出冷汗。徐晖看在眼里,暗暗焦急,恐她已撑不了多久。三人一面拼打,一面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他们退一步,鲍长老几个就跟进一步,最初的那一星胆怯完全被团团杀气所覆盖。

徐晖骤然觉得背后吹来阵阵凉气,回头一看,丈远之外一片岚雾霭霭,竟再没有退路。原来他们已到了一座山崖边上。他急忙向同伴喊道:“小心,后面是悬崖!”

鲍长老一伙听了这话,眼中露出冰冷的笑容。凌郁望向徐晖,缓慢而坚决地点了点头。徐晖明白,他们已退到无可退,除了破釜沉舟,决一死战,别无他途。他耳畔忽然响起草原上卢道之说过的话:“你得沉下来听自己的心跳,跟从你身体里鲜血流动的速度和方向……你不能胆怯,不能分神去想怎么避开,一定要不错眼珠地盯着对手,看他急于进攻暴露出的身体……让力量顺着血流全都集中到你手上,到每一根手指头上……”

那个灰白头发的大汉举刀冲徐晖砍过来,徐晖死死盯住他,发根竖起,血液在全身奔腾游走,最后汇聚至右臂,再从右臂拢到右手腕上。就在灰白头发的大刀劈下之时,徐晖大喝一声,右手如闪电般探出,勾住对方咽喉,只听“咔嚓”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灰白头发的眼泡突出来,不相信似地瞪着徐晖,头一垂,就此没了声息。

那边凌郁也急红了眼,他从洞箫中抽出一把晶莹剔透的匕首,迎面扑向那哑嗓汉子。那把匕首一见阳光,就像是从黑暗中腾起的初日,放射出奇异的亮烈光芒。哑嗓子不得不举手挡在额前,半眯上眼睛。就在这个瞬间,他感到胸口一阵冰凉,光芒消失了,一张异常俊美而又凶狠的脸庞占据了他整个瞳孔。

凌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把匕首插进对方前胸,像一头猎豹把利爪扎进猎物皮毛:“嗞”的一声,鲜血迸流。凌郁眼神疯狂,一心只想着要把对方置于死地。他全没留意,就在他把匕首刺入哑嗓子胸膛之时,鲍长老粗壮的肉掌也拍到了他的身后。

猛然间凌郁背心一阵疼痛,滚倒在地再抬头,鲍长老的长刀已跟到眼前。黑沉沉的刀锋压下来,仿佛死神已展开黑色的手臂伸向凌郁。

徐晖回身看到这情景,凌郁眼中露出的恐惧一下子抓进他肺腑。他顾不得细想,扑上去抱住凌郁,想就势避开,然而只觉左肩一痛,耳畔传来凌郁尖利的叫声——阿晖!

他想对凌郁笑一笑,告诉他自己没事,却感到肩头仿佛有泉水汨汨地往外奔涌,连着把自己的力量一起带走。

他恍惚看到凌郁瞪大了眼睛望着自己,喃喃地说:“阿晖!阿晖!”

鲍长老狞笑的黑脸压了下来,恶狠狠地咬着后槽牙:“臭小子,一块儿去死吧!”

凌郁张开手臂,霎时一片银光飞舞,像冰雪做的花朵铺天盖地。

接着,他觉得自己和凌郁腾空飞了起来,耳畔有山风吹拂,脸颊间有草木芬芳,腰际有凌郁的环绕。他晕眩地想,我们是策马奔驰在山花烂漫的旷野中吗?为什么我觉得这样平安快乐?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停了,芬芳止了,徐晖躺在一片黑暗之中,隐约听到有人轻声呼唤他的名字,阿晖,阿晖,阿晖……他使出全身力气,打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睑,模模糊糊看到一对粲若繁星的眼睛。他张开嘴想说,凌少爷,咱们回家了吗?可是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只听到凌郁在他耳边说:“睡一会儿吧。”那声音低沉柔和,他不由地合上眼皮,又沉入梦乡。

徐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被子里,四周弥漫着恬静安适的气息。他四肢沉重,心神迷迷恍恍,最后的记忆是和凌郁在崖边跟鲍长老恶斗。那凌少爷人呢?他一急,不禁失声叫道:“凌少爷!”

“阿晖!你怎么了?”原来凌郁就守在床边。

徐晖看到凌郁苍白的脸庞,这才松了口气:“凌少爷,咱们这是在哪儿?鲍长老呢?骆英姑娘呢?”

凌郁截住他说:“别讲话,你受伤了。”

徐晖痛觉复苏,左肩上火辣辣地疼。凌郁见他眉心一扣,两颊肌肉也不觉绷紧了:“你怎么样?伤口很疼吗?”

“他已无大碍,多躺两日便可。”凌郁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徐晖循声看过去,顿时吃了一惊。说话之人竟然是自己和凌郁、骆英在淮南客栈偷袭的那位中年男子,旁边正是他那美丽的夫人。他们换了家常衣裳,宽袍大袖,更添一股秀逸洒脱之气。

徐晖满心疑惑地望向凌郁。凌郁也不搭腔,双眉微蹙,脸转向一边,那是心里不服气,可又不得不服的憋屈。这时走廊里响起欢快的脚步声,跟着又跑进来两个年轻人。男的和徐晖年纪相仿,黝黑黑的脸上鼻直口阔,嘴角扬着一个腼腆的笑。女孩儿则只有十六七岁,生得小巧玲珑,一身嫩粉短衫子,衬得脸庞红润,梨涡微晕,仿佛春日里的第一口桃花蜜。女孩子瞅见徐晖,转着亮晶晶的黑眼珠说:“咦,他醒了!”

凌郁似乎不愿久留,对徐晖说:“你身上觉得怎样?可能行走?”

徐晖说:“不碍事的。”

那中年男子说:“两位身上都有伤,最好静养几日。”

“不必了。”凌郁站起身来,目光漠然,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年轻女孩子跨上一步,撇撇嘴说:“嗳,你们俩从山崖上摔下来,可是我干爹干妈救的!怎么连个谢字都没有!”

“静眉,不可无礼!”那位夫人虽是斥责,可声音清和柔婉,似乎比那个叫静眉的女孩子还更好听。

静眉瘪着小嘴垂首答应,却鼓起眼睛偷偷瞪了凌郁一眼。

徐晖心一震动,方知原来他们是摔下了山崖。然而除了打斗的剑伤,身上竟无大碍,想必是这对中年夫妇的救治之功。他赶忙起身施礼道:“多谢两位不计前嫌,出手相救。”

那中年男子一摆手:“举手之劳罢了。”

凌郁却道:“阁下武功卓绝,医术也如此精湛,想必是前辈高人,可否告知尊姓大名?”

听了这问话,那位夫人浑身一颤,仰脸望向夫君。那中年男子脸上浮起一个难以捉摸的表情,似是傲慢,又似自嘲,眼中纠结起刹那的怨尤懊悔,终于化散开,露出额头眉梢的天高云阔。他淡淡一笑,不动声色把凌郁起的话头推回去:“我夫妇不过是山野闲人,有什么值得说的?倒是两位,小小年纪,武功倒很干脆利落。不过下次出手之前,最好先问清楚对手何人,免得错伤无辜。”

这话似是轻描淡写,话根里却含着教训之意。凌郁听不惯,当即扬眉说:“阁下不愿说便罢了。我们多有叨扰,就此告辞!”

“这位小兄弟肩上的剑伤虽深,失血也不少,不过并没伤到要害。我已给你敷了草药,只要静养些时日,自然会痊愈。”中年男子对徐晖说完,又转向凌郁:“你受的却是内伤,既然不愿让我瞧,回去后也当自行疗伤,这些天切忌动武。”

徐晖抬眼看看凌郁,果见他脸上笼着一层灰白之气,心想凌少爷如此清高,受了伤连让人医治都不肯。凌郁嘴角微微抽动,寒着脸不执一词。

中年男子饶有兴味地端详了凌郁一会儿才说:“益山,送二位出谷。”

“是。”静眉身旁的青年男子恭敬地答道。

正此时,那位夫人却又开口道:“两位留步,妾身有一事相求,但望应允。”

凌郁道:“夫人请讲。”

“请……”那位夫人欲言又止,似乎拿捏着如何启齿。那中年男子却打断妻子,昂然道:“小波,不必说了。我们,但有何惧?”

夫人向丈夫温柔一笑,眼中含着千言万语和无尽哀伤。那男子见了,神色亦转凄怆,旋身背向众人,不再言语。徐晖和凌郁不明缘由,但隐约瞧出这对夫妇似有许多悲伤往事不能提起。

那夫人回身注视二人良久才又开口:“与两位二次相遇,也算是机缘使然。不过妾身恳请两位从此不要再来此间,不要与人提及这番经历和我们的形容举止。这其中种种因由,请恕我实在无法据实相告。如蒙应允,我夫妇终身感念。”

徐晖听那夫人言辞恳切,语气委婉低回,心中虽有许多疑问,却早已被她深深打动。他张口便欲答允,又转而注视凌郁,等他示下。凌郁脸色渐放柔和,沉吟片刻,低声说:“夫人,我们从未与几位谋面,从未来过此地,日后也不会再相遇。”

徐晖遂接口说:“夫人但请放心。”

那夫人闻言露出欣慰的笑容,向凌郁、徐晖深深施了一礼。两人还礼后,由那位叫益山的青年引领着告辞而去。出门时隐约听到那位中年男子在背后叹息,这白衣少年十分傲慢哪。他夫人仿佛含着笑说,你年轻时候不也是这样吗?

走出门去,徐晖始知屋外竟是别有洞天。四野一片郁郁葱葱,山花烂漫,溪水淙淙,没想到雾霭沉沉的山崖之下竟隐有这样一个世外桃源。他和凌郁跟着那个叫益山的青年沿溪水前行,穿过一片青翠茂密的竹林,面前一座高山挡住去路。徐晖、凌郁二人正疑无前路,益山拨开树丛,原来却有山洞掩映其中。

益山回身双手抱拳说:“穿过山洞即可出谷,两位请保重。”

凌郁、徐晖回礼作别,躬身鱼贯走入山洞,沿着幽暗狭长的洞穴前行,尽头的一星光亮逐渐清晰,约摸半个时辰方到洞口。出来便是山野树林,所谓洞口,其实是山林中一株古枫的树洞,为丛生杂草所遮掩,即便下次重来,也未见得再能寻到。

徐晖这才得以询问凌郁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当时凌郁眼见鲍长老的长刀已到跟前,自己和徐晖都无抵抗之力。他不堪受制于人,便用最后的力气撒出一把银针暗器,冒险抱徐晖从山崖跃下,攀抓树枝以减缓下坠势头,最后压断山谷之下的竹枝,身体侥幸未直摔到地。恰巧谷底竟然住着那对神秘的夫妇,这才救了他们性命。

徐晖见凌郁雪白的衣襟上布满血迹,双手也尽是条条血痕,显然是从山崖跃下时被树枝划伤的。徐晖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这少年行事的亮烈决绝,不知怎地竟让他有点儿揪心。他抬头看凌郁,正撞见凌郁闪亮亮的目光,深湛而锐利,分明含着许多话,可惜他读不懂。他给瞅得不好意思,几步走到前头,凌郁的声音却追上来:“你这人怎么不要命?你当自己是铁臂金刚,不怕死的吗?”

徐晖这才记起来,山崖上自己是为凌郁挡了一刀,那时急着救人,全没顾到生死安危,现下回想,当真是凶险无比呀。他一回头,凌郁淡倦冷漠的眼中竟若隐若现有几分激动。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霎时一股暖意潮水般涌遍徐晖全身,他打从心底漾开一个笑容:“怎么不怕呀?当时我只担心你有事,哪儿还顾得了那么多?”

凌郁半晌没言语,目光如锥子,仿佛要戳进徐晖心窝里去。突然他后胸一震,咳嗽不止。徐晖忙问道:“你的伤怎么样?怎么不让那位前辈给看看?”

凌郁捂住胸口,喘了一口气,皱着眉头低声说:“我没事,走吧。”

“上哪儿?”

“回悬崖去。”

徐晖心知凌郁定是要去察看鲍长老是否被银针所伤,要亲手结果他性命,还要去寻骆英。徐晖已算十分了解凌郁心意,只是他不知道,除此之外,其实凌郁还急着回去找他那柄匕首。之前在山崖上凌郁刺死哑嗓汉子,尚未及拔出匕首,就遭到鲍长老袭击。他现下心急如焚,唯恐弄丢了匕首。那是他父亲临终前最后的嘱托,是他看作比生命还要紧的东西。

两人在林中绕来绕去,一时辨不出方向,更觉那对夫妇选择的住地隐秘无比。徐晖回想起临别时那位夫人的恳请,心中不禁思忖,为何他们不愿泄露形迹,难道是怕给别人找到么?但凭那中年男子的功夫,还畏惧什么人寻仇不成?后来他们循着林间野兽出没留下的足迹,一路摸索,总算折到当初入山时的土路上去,沿路返回山崖。

山路上横着那红脸汉子的尸体,山崖上躺着另外两具。凌郁直扑到那哑嗓子面前,在他血肉模糊的胸膛上摸索,终于摸到一个坚硬的剑柄。他缓缓拔出剑柄,匕首身披血光腾空而起,顿时寒光四射,犹如寒冰白雪。这是徐晖第一次见到凌郁的匕首,这把利器的光彩洒进他瞳孔,令他双目感到一阵刺痛的眩晕。他眯起眼睛望向凌郁,只见他浑身战栗,眼中泪光闪烁,和平日的冷漠判若两人。

凌郁拿锦帕抹净血迹,把匕首插进洞箫藏好,弦绷一线的心神稍定,旋即又即抽紧。但见地上两道已经凝固的血迹,他心头一沉,不由失声叫道:“不好,骆英……”

徐晖环视四周,发现地上血迹时断时续伸向树林深处,遂低声道:“顺着这血迹,一定能找到鲍长老和骆英。”

凌郁率先扒开树丛,徐晖随他循着血迹往前追了半里路。但见血迹越来越多,和泥土混在一起,似乎是有人受伤后伏在地上爬行。他们内心焦躁忐忑,拿不准这血究竟是鲍长老的,还是骆英的。

徐晖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处趴着一团黑色的东西,仔细一看,才知是个人形。两人小心翼翼围拢上去,树木之间掩映着一具瘦小枯干的尸体,蜷在死寂的树丛深处,仿若一个诱敌深入的诱饵。徐晖随手抄起几块石子掷向尸体,等了片刻见无异动,这才移到近前,抬起脚尖,把尸体翻了个个儿,让他仰面朝天。只见尸体额头、双眼和嘴巴上插着数十根纤细的银针,脸上污血和泥土混杂,成了可怖的黑红色。徐晖头皮发麻,全身汗毛一根根竖起,心想鲍长老受了如此重伤,竟还能坚持逃出这么远,其意志可谓坚忍。而在当时的危急情势下,凌郁竟还能又狠又准地射出银针,其定力也真是惊人。

徐晖向凌郁望去,他也正看着徐晖,低声自语说:“打中他了,骆英脱身了……”身子晃了晃,缓缓滑坐在地。

徐晖精神一放松,全身便也没了一点儿力气。他也瘫坐到地上,背靠树干,回想着这次凶险的行动。

暮色渐渐落下来,树林间升起湿漉漉的寒气。徐晖一咬牙站起来,走到凌郁身边说:“凌少爷,咱们走吧。晚上林子里寒气重。”

凌郁猛地打开眼睑说:“得想个法子,把这几具尸体运回客栈去。”

“这荒郊野外,也没人发觉,不是他们最好的葬身之处吗?”

“可这些尸首就是要让人发觉,发觉他们在淮南客栈死于非命。”

徐晖转念明白,凌郁的意思是让雕鹏山以为是淮南镖局不肯降服,杀了这几名来使。此事与司徒家族无关,雕鹏山的全部怒火只能冲着淮南镖局去发。这主意虽妙,实行起来却不那么容易。徐晖把鲍长老的尸体从树林深处拖回山崖,瞅了凌郁一眼,心里掂量,凭他们两个人赤手空拳,想把这四具尸体拖回城里,既不可能,也不可行。

“看来只有一个法子了。”徐晖踌躇着说。

“什么法子?”

徐晖狡黠一笑:“只有委屈凌少爷你,做一回强盗喽。山林边上就是官道,咱们守在那儿,总会有人经过。只要抢得马匹或车轿,就能把他们运回去。”

凌郁点头称妙。当下二人把四具尸体拖到山林边上藏好,自己也隐于树木背后,撕下衣衫一角,蒙在脸上,等待有倒霉旅客经过。过不多时,果然远处缓缓驶来一辆马车。徐晖冲凌郁挤挤眼睛,率先纵身跃出,拦在大道中间。凌郁也跟着跳出来,模仿徐晖的样子,凶神恶煞似地叉腰拦住马车去路。

还没等徐晖发话,马车夫就一骨碌滚下来趴在地上,簌簌发抖着说:“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徐晖强忍住笑,厉声道:“我们只要车,不要命!带上你的妻儿老小,行李细软,赶紧给大爷我滚!滚得慢了,小心大爷我揍你屁股!”

“是,是,小的这就滚,这就滚……”车夫忙不迭地掀开布帘,扶出吓傻了的妻儿,卷着一个小布包就往回跑,是老实本分的小买卖人家。

“站住!”凌郁突然高声喝道。

那车夫一家吓得慌忙矮身伏倒,口里连声喊着:“大王饶命啊!大王饶命!”小儿子更“哇”一声哭出来。

凌郁从腰间摸出一块碎金子,扔到车夫面前:“且去买辆新车吧。”

车夫一家不知这强盗是何用意,吓得金子也不敢接,人也不敢走,只一劲磕头告饶。凌郁给纠缠得无计可施,求救地望向徐晖。徐晖只得又瓮声瓮气地说:“今儿个大爷心情好,还不赶紧拿了赏钱给我们滚?想挨揍哪?”

车夫一家得了这话,赶紧抓起金子,飞也似的跑了。

徐晖和凌郁把四具死尸抬上马车,驾车往城里赶去。徐晖说:“凌少爷,天下哪有你这样的绿林大盗?你那块金子呀,够他们买十辆马车的。”

他们拉下蒙面,相视大笑。这是徐晖头回见到凌郁露出畅快真挚无拘束的笑容,好像高山上冰雪初融,那般地清凉恬美。徐晖心上模模糊糊升起一种异样的愉悦之情。他真希望就这样驾着马车和凌郁一直奔驰下去,月光洒满他们的前路,马车仿佛生了翅膀,带着他们飞升起来,沿着月光铺成的银河,飞到澄澈的天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