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投门

徐晖醒来时,久违的太阳光争先恐后刺进他眼中。那对久困于黑暗的瞳孔感到一阵眩晕和刺痛,不觉流下泪来。清冽的晨风衔起草尖上的露珠,拂过他的眼皮和鼻梁。泪眼朦胧中,他发现自己伏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青翠的绿,铺满整片视野。

徐晖挣扎着撑起身子,久久望着这片仿佛没有尽头的大地。碧绿的草场推开去,环起远处一片大蓝的湖水。苍穹低沉湛蓝,团团云朵就在头顶聚散徘徊。天地空阔寂寥,心被充溢得鼓胀起来,仿佛要冲破胸膛。

徐晖低头看到自己华丽而可笑的金丝长袍,和长袍下露出的一双赤足,昨夜种种霎时翻涌上来。脑海中最后的记忆是那个女子伏在他胸前,颤抖地流着热泪。那女子并没有杀他,虽然那真的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她在徐晖睡着以后悄然离去,走时解开了系在他身上的绳索,还除下了蒙住他眼睛的黑布。

壮阔之美,独自面对便会心生畏惧和恐怖。草原壮阔宽广,仿佛天地初始,没有半点声息。白晃晃的日头底下,徐晖口干舌燥,耳中嗡嗡作响,只能听到自己沉重而迟缓的心跳声。他靠坐在树下,疲惫地垂下头颅,合上眼睛,心想自己也许会在这片旷野上寂寞地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从远处飘来一阵稚嫩嘹亮的歌声。歌声混着绵羊叫声愈飘愈近,扑到徐晖脸上,忽就戛然而止。什么声音在耳畔响起,徐晖迷茫地仰起脸,眼前白花花一片,团团云朵竟落到绿草甸上。一个十来岁的放牧小童站在羊群中间,好奇地望着他。徐晖咧开嘴想说话,可是喉咙哑了,只发出撕破棉袄般的声音。

放牧小童张口说了句什么,声音清脆响亮。徐晖困惑地瞅着他,却一个字都听不懂。小童抿抿裂了口子的嘴唇,犹豫着说:“你……你是汉人哪?”徐晖勉强点了点头,看那小童皮肤黝黑粗糙,颧骨高耸,装束也与中原城镇不同,就哑着嗓子问:“你不是汉人?那怎么会说汉人的话?”

“是老爹爹教我的,”小童转身向着远方挥手呼喊:“嗳——老爹爹!老爹爹!”徐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草原深处缓缓移动着一个小黑点。人在草原之上、天地之间,原来竟是这般渺小。

小黑点移到近前,是一位头发花白、身披羊皮袄的瘦高老者。放牧小童欢快地跑到跟前,拽着他衣袖,亲密地讲一种徐晖听不懂的语言。徐晖挣扎着站起身,一阵头重脚轻的眩晕猛然袭来,像一口黑暗的深渊。他赶紧伸手扶住树干。

“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吧?来,先喝口羊奶顶一顶!”老人走过来说,操一口带着中原口音的汉话。他说着解下肩上一只古铜色大皮囊,塞到徐晖手里。徐晖拔下牛筋塞子,浓烈的羊膻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几欲作呕,掉头咳嗽了几声。

老人和小童发出一阵亮烈的笑声。老人拍拍徐晖说:“喝喝就惯了,到时候不给你喝,你还流着口水想哪!”

徐晖硬着头皮往喉咙里灌了一大口,差点儿又要呕出来。但这股劲压下之后,嘴里的回味倒十分甘甜,头也不那么晕了。稍觉舒坦,他便向老人道谢,细端详忽然就愣住了。面前这位牧人装束的老者,竟是名满天下、几年前神秘失踪的大剑客卢道之。

徐晖吃一惊,赶忙躬身行礼。卢道之连连摆手道:“小兄弟,你这是干吗?一口羊奶又值得了什么?”

“卢老前辈……”徐晖一张口,就被卢道之一把拦下:“我人虽老,可不是什么前辈。”

徐晖拿不准他为何故作谦逊,正犹豫间,卢道之却上下打量着徐晖一身古怪装束笑了:“我说小兄弟,你这是打哪儿来啊?”

“我……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徐晖脸一红,猛地打了个喷嚏。

“那就慢慢说。走,上我们帐子去!喝点儿酒,吃点儿肉,保管你再冷的天儿也着不了凉!”卢道之拍拍徐晖肩膀,拽着他就走。徐晖原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就随了他们去。走出几里路,远远望见灰色毡帐星星点点散落在草甸子上,像一只只低头吃草的巨大牛羊。

放牧小童小布和兴高采烈,赶着羊群大声吆喝,飞一般地跑在最前面。从一顶破旧的毡帐里钻出一位中年妇女和几个孩子。他们围过来叽里呱啦讲着外族话,黑红色的脸上透着和善与腼腆。

大伙儿把徐晖迎进毡帐,女主人端上奶茶和酥饼,帐子里弥漫着热烘烘的奶膻味。老人与徐晖闲话起来,孩子们转着乌黑的眼珠子,似乎想看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有那个年龄最长的小布和懂得汉语,不住点头憨笑。

卢道之声名显赫,徐晖在很多场合都曾见过这位前簇后拥的大人物。有一年卢道之旅居洛阳,王明震还带他和高天前去拜访,讨教剑术心得。少年徐晖躲在明叔背后,悄悄仰望过高高在上的卢道之,并把他客气而疏远的神情牢牢印在脑海里。徐晖从未想过,卢道之会跟他围坐一起,谈天说地。但面前这位老者的的确确就是卢道之,尽管他和从前判若两人。大剑客卢道之缄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王明震曾教导徐晖和高天说,学就要学卢道之的境界,高深莫测,朋友敌人轻易都摸不透他的心思。可牧羊人卢道之却天真无心机,欢喜之情溢于言表,目光是清澈的天蓝色。

毡帐外忽传来一阵骚动,孩子们雀跃着争相跑了出去。卢道之说:“是这家的男人打了猎物回来。走,咱们也瞧瞧去!”

徐晖随卢道之掀开帐帘,外面已聚了一圈人,当中围着一个膀子浑圆的壮汉。他从肩上摔下一头灰毛猎物,人群里立时响起一片赞叹声。卢道之也伸出大拇指:“好家伙,打死了一匹野狼!”

卢道之走到近前,矮下身子抚摸野狼泛着青光的坚硬皮毛,似乎对这头死去的畜牲满怀敬重与好奇。徐晖站在一旁,恍惚觉得那匹狼的耳朵微微颤动,他以为自己久未见天日,眼睛昏花。就是这一迟疑的工夫,野狼的后腿鬃毛遽然竖起,猛一登地窜起,半闭的双眼也刷地打开,劈出两道雪亮凶光,向着卢道之直扑上去。

事出突然,谁也未料到这狼没死透,竟会跳起来咬人。卢道之和野狼之间仅有一肘之距,眼看野狼光亮尖利的长牙就要抓到他的脖颈,大伙儿全都吓呆了,只顾齐声惊呼,根本来不及帮救。徐晖一个箭步冲上去,但他心里明镜似的,自己还是慢了半拍,杀得了野狼,却救不下卢老。

就在这一霎间,卢道之双臂一振,非但没有闪身躲避,反而迎着野狼扑将过去。徐晖只看到他一对手掌结结实实打在野狼肚子上,野狼“呜”一声哀号,飞落到几丈之外,溅起一片尘土。

这突如其来的情势变化震住了所有人。草原上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大家簇拥着卢道之,比画着他的身手不住称赞。几个壮小伙子赶紧上去把野狼捆起来,生怕它再死而复生。这家的男人一声吆喝,人人应和。男人剥去狼皮,生起篝火,女人从毡帐里端出奶酒和羊肉。大伙儿席地而坐,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人们像过节一般,围着篝火又唱又跳。

徐晖有些迷惑不解。他曾经见过卢道之的武功,一柄长剑在手,讲求的是剑道和剑气,去势行云流水,收势凝练简洁,要打赢对手,更要赢得潇洒漂亮。但此刻卢道之身边根本没有剑,只凭一对肉掌,只凭一刹那聚集的猛力,瞧他的姿势神态,倒和那匹野狼有几分相像。

徐晖正想得出神,卢道之坐到他身边,递过来一个酒囊:“喝酒哇,兄弟!”

徐晖仰脖喝了一口烈酒,忍不住问:“前辈适才使的是什么功夫?”

卢道之嘿嘿一笑,凑近徐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我使的是世上最厉害的功夫。”

“世上最厉害的功夫?”徐晖一颗心怦怦激荡。

卢道之说:“最厉害的功夫,就是从身体里自然而然发出的力量。对手越厉害,情势越危急,这自发的力量就越大。要说这个本事,人可就不如畜牲。你没瞧见今儿个这匹野狼么?它蹦起来那一下子多威猛,那是用耐力忍了一路,最后的放手一搏呀!我适才推的那一掌,我管它叫‘死里夺生’,就是打野兽那儿学来的,那是在最紧要关头,动物自然而然爆发出来的反击力量。”

“真有那么厉害?很难学吗?”徐晖听得心驰神往。

“一点儿都不难。关键是你要忘记别人编出来的那些招式,你得沉下来听自己的心跳,跟从你身体里鲜血流动的速度和方向。在最紧要的关头,你不能胆怯,不能分神去想怎么避开,一定要不错眼珠盯住对手,看他急于进攻时暴露出的身体。等你瞧准了,就让全身力量顺着血流全都集中到你手上,到每一根手指头上。然后你就——啪!一下就够!”卢道之仲出双臂,做了个出掌的姿势。

徐晖低头沉思,细细咀嚼卢道之这几句话。卢道之大口吞着酒,自言自语说:“一下就够!这一下就定胜负!其他的都是繁文缛节,都没用!”徐晖听他这意思,是把世间所有其他武功都给否定了,不禁问道:“那你的宝剑呢?你不再使剑了吗?”

卢道之一怔,喃喃道:“我以前是使剑的?”

“是呀,你不但使剑,还是天下最顶尖的剑客。”

“再好的剑,也是人为的东西,也要死记硬背条条框框的心法跟口诀。”卢道之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还是自然的东西好!也最管用!我可不使剑了,不使那些个假末招式的玩意儿了!”

卢道之递给徐晖一只羊腿,自己也伸手抓起肉来就吃。酒肉都不甚讲究,但徐晖喜欢这种痛快没拘束,便也跟着一口酒、一口肉地大嚼起来。

天空从草原尽头缓缓拉开黑色的披风,上面镶满了璀璨明亮的大片星斗。星空那么低,好像就垂在毡帐顶上,一伸手便能够到。于是徐晖真的举起胳膊,张开手指,想摘下离他最近的那颗星,一捞却捞了个空。

卢道之哈哈乐了:“你瞅着星星就在脑瓜顶上,其实它们还远着呢!你得跑到天边,才能够着它们!”

徐晖仰面躺在草场上,夜幕下的天宇辽阔幽深,群星像缀在黑色丝绒上的宝石,忽悠忽悠地眨眼,仿佛即将洞开天地间最玄奥的秘密。昨夜想来亦有这般安详美丽的繁星,不知那个神秘的女子去了哪里。他不好意思详述这段经历,只含糊着打听附近是否有女子帮派出没。卢道之说这里只有纯朴的牧民,别无他人。

卢道之也枕着手臂躺下来:“这儿什么也没有,所以天地都还原了本来面目,人也跟着还了本色。不像别处,屋子盖得太密,人憋屈着怎么也舒展不开自己个儿,就只有闷在心里头受苦。那年我在寺里听讲经,大和尚们说,人生下来呀就要受好多苦。你说各样苦里头,哪一样最苦?”

徐晖没读过佛经,亦从不关心那些虚无缥缈的间题。忧愁痛苦,那是衣食无忧的读书人吃饱了闲得慌,自己难为自己来消遣解闷的。管他苦与甜呢,无论如何他都要拼了命地活下去。但是昨夜的奇遇,让他对人世有了新的体会。他竟然为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感到难过,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那女人伏在他胸前,他清晰地听到她痛苦的喘息。他记得她热烈地搂抱着他的头颅,泪水顺着脸颊流进他的嘴角窝里,从嘴巴一直苦到心坎里。

是什么东西像铅块一样重重砸到他心里去了呢?一夜之间,徐晖恍惚懂得了世上有一种他苦心竭力却也爱莫能助的人生悲苦。他揣摸那女子的心情,慢吞吞说道:“要是你想要一样东西,可怎么也得不到,求也求不得,放也放不下,别的什么快乐也不再有,那是最苦了。”

卢道之半晌无语,终于长长吁了口气:“对呀,是求不得,是求不得最苦!人家立时就想明白的事,你怎么要一辈子才想得通啊!”

“前辈你也有心事?”

“嘿嘿,我曾经求一件事多少年也没求得。天大地大,就这件事最大,它堵在我心口上,简直要把我给憋死了。我为了求一样东西,把其他所有东西都给丢了,连我自己的魂儿都给丢掉了。”

“你什么都有,还求什么呢?”徐晖冲口问。

“求而不得,我就是求而不得,求而不得……站在草原的大湖边上,我都不认得我这个人了。亏得在这草甸子上我又把自个儿给找回来了,找回来了……”

卢道之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望着他垂下的眼睑,徐晖感到困惑。卢道之已是天下顶级的剑客,还有什么事会让他苦苦追求,却仍求而不得?苦到要抛弃了自己的名字、武功、身家地位,跑到这荒芜的草原上来隐遁遗忘?

星空上隐隐有浮云流动,一波一波好像美丽女郎乌亮的秀发。徐晖仰望夜空,那闪着银光的长发就洒到他脸上,昨夜种种扑面而来。但一切记忆都是那般模糊,那女子的脸什么样?眼睛什么样?徐晖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那冰凉的脚丫真切切的,仍赖在他脚背上,似乎想借一点儿热量。

突然一轮硕大的月亮从远方山峦背后升起来,升到厚密的云层之上。月光透彻稀薄,仿佛深邃的目光,静静凝视大地万物。徐晖从未这般安静而近切地仰望过月亮,他的心思飞到很远,无端想起嵩山脚下那个叫作凌郁的少年。那少年的双目,就如这草原月色般晶莹剔透而又令人捉摸不定。昨夜那个神秘的女子,也该有这样一对眼睛吧。

他恍惚想着星空、草原、神秘女子和俊美少年,不知不觉沉入甘美的梦乡。

徐晖在草原上住了数月,随着体内毒素渐渐消散,体力也就随之复原。他白日里跟着小布和放牧,在野花怒放的草甸子上打滚玩耍,晚上与卢道之谈天说地,耳际常有牧人绵长寂阔的歌谣萦绕回荡。临走那天,牧人一家为他备下马匹和几日干粮。小布和问他要去哪里,他心中一片茫然,想起洛阳和洛阳杀手会,竟然变得那么遥远陌生,渐渐已成褪色的旧时年画。

卢道之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天大地大,就是这块跟天地最贴近的草原最好!从前我到处走,到哪儿都不过是漂泊。可一到草原,风一吹土一刮,我就舒坦了,再离不开了。你想想,在这儿跟我们一块儿喝酒吃肉,大声唱大声吼,想怎么着就怎么着,那可有多痛快?”

徐晖心中撼动,他从对方眼底几乎窥见了人世真谛,可是这情境一晃而过,令人惘然若失。他终于还是跨上骏马,飞驰而去。回头张望,苍穹下毡帐前的卢道之和牧民一家渐渐模糊,终于连绵消失在广袤辽阔的草原尽头。

徐晖隐隐知道,也许卢道之说的是金玉良言。然而世界那般繁华明亮,让他割舍不下。万丈红尘里光灿灿的一切,等着他拿自己的青春相抵换。徐晖深吸一口气,快马加鞭奔赴凡尘俗世,去寻求他的功名与幸福。

离开草原,徐晖迷了方向,胡乱奔走几日,才又见到人迹。只是路人见到他都远远躲开,转脸又一眼一眼地瞥视。他觉得纳闷,过河时低头看去,也被水中的倒影唬了一跳。自己内裹华丽诡异的金丝长袍,外披破旧黝黑的羊皮袄子,脚上登着一双硕大的靴子,满脸胡子拉碴,模样可怕又可笑。在草原上牧民们并不以忤,但世间毕竟多还是以貌取人,徐晖自己也顿觉窘迫。可他随身盘缠都落在了那座草原宫殿里,而今身无分文,别说置换衣裳,连糊口都成了问题。

徐晖小时候是乞丐出身,但这么个大小伙子再去行乞,委实拉不下脸。他犹豫片刻,有了计较。黄昏时分,他抢劫了镇上一家裁缝铺,换上抢来的麻布短罩衫,揣着十几两碎银子,趁着暮色策马飞奔到下一个市镇,胡乱找了间小店扒拉些饭菜充饥。夜里,徐晖牵着马儿露宿在郊外的树林里。影影绰绰的星空,掩映在市镇的灯火和树林的枝丫之间,看不真切。他内心里也是一片混沌,辨不清方向。任务没完成,自己还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这许久,杀手会看来是不能再回。他盘算着高天差不多也该从滇西归来,不如先跟他会合,再作商量。第二天一早,他问明前路,沿着向南的大道,往洛阳赶去。

一入南京路辖区,家乡的气息就扑面而来,让流浪归来之人心头温暖踏实。过开封时正是晌午,徐晖掂掂兜里银两,拣了间门脸儿开阔的酒楼吃饭。家乡烩菜浓香倾城,街上人流拥攘,繁华人世的香甜滋味饱满得几乎就要溢出来。坐在二楼靠窗的斜阳里,徐晖沉浸在这安适自在的片刻时光里。

这时马蹄声响,由北面行来一队人马,九匹坐骑油黑神骏,马背上的骑手个个英武干练。他们一行徐徐经过开封府的官道,并不耀武扬威,却有比故意张扬更引人注目的威严风仪。徐晖的视线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他目不转睛盯着这支马队,心痒痒地喜欢,也恨恨地怨自己不如人。

旁边桌子的两个中年汉子也凑到窗前张望。两人背上系着长条布裹,隐约现出大刀形状,显然也是行走江湖之人。他们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落进徐晖耳中:“好俊的马队嘿!”

“他们是司徒家族的。喏,那马鞍子上都绣着个黄澄澄的太阳呢!”

“是啊,汤子仰汤爷也来了!瞧见了么,最前面那位!”

“嘿,瞧人家那派头!司徒家族毕竟非同一般哪!”

“他们来江北干什么?难不成,司徒家族渡江划拉地盘来了……”

徐晖心咯噔一下,目光不由向前投去。马队最前面端坐着一个矮胖男子,看衣着不过是寻常商贾之人,只是目光炯炯,脸上满是刚毅坚决的神情。盯着这个曾经的行刺目标,徐晖暗暗思忖若当真交手,自己是否是他的对手。

掠过一行人马鞍上的太阳标志,徐晖不觉眯起双眼,司徒家族仿佛真就像这太阳一般耀眼夺目。他一一扫过马上骑手,没看到那个苍白的俊美少年,隐隐有些失望。但嵩山脚下的那一幕重又浮现在他眼前,凌郁的风姿,这一行马队的风姿,交错纵横,都汇成了司徒家族太阳般的风姿。它像一丛火焰:“噌”地点燃了徐晖胸口上的干柴。徐晖的眼睛亮了,脑海中那团绚丽而缥缈的梦想从云端落到大地上,霎时清晰明朗。

就在这一刻,徐晖找到了方向。他往桌上重重掷下一锭银子,飞身下楼上马,沿着司徒家族马队行进的方向追去,待一望见那几匹黑马的身影,便即放缓速度,不紧不慢地跟在远处。

一行人穿过开封,渡过淮水,徐进南行。徐晖并不急于赶上,杀手生涯赋予了他耐心的品质,他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他那么专注那么用心,以至全然忘了自己原本是要回洛阳与高天会合。

这日马队入扬州,行至一座富丽精致的宅院前。此时大门恰徐徐打开,一众商贾装束之人簇拥着一位中年男子缓步而出。骑士们见了,齐刷刷跳下马背,由汤子仰带领,迎到那中年男子面前,恭恭敬敬地拜倒说:“主人万安!”

那中年男子微一颔首,示意众人起身。

徐晖躲在巷子拐角处,头抵在墙上,极力压制住心脏激烈的跳动。但见那中年男子头戴高冠,身着刺绣交织重锦长袍,形容英武,举手投足雍容雅正,但两道目光扫视,有如刀锋划面,让人不敢与之对视,唯有谦卑地低下头去。这个男人虽然没有发号施令,没有指点江山,他只是泰然站在人们面前,竟仿佛屹立于整个江湖之上。只看这一眼,徐晖即被深深折服,料定这男子便是司徒家族的族主司徒峙。

这座宅院是司徒家族在扬州的落脚点之一,外以丝绸富商府第掩人耳目,实则收揽了众多武将谋士。族主司徒峙到扬州巡察,多半都是寄住此间。此刻他正预备动身返回姑苏,恰与从北方执行任务归来的汤子仰一行会合。

“子仰,我们就回去吧。扬州生意,便烦劳诸位了。”司徒峙向一众家臣说,举止温和有度,令人景仰。

众人纷纷拜倒,目送司徒峙和汤子仰九骑上马离去。

徐晖悄没声息地远远跟着,他隐藏得更深,心情却也愈发急切躁动。

司徒峙一行都是良驹骏马,脚力轻快,不多时出了扬州城,便上郊野小路。薄暮中的郊外静谧安详,四野只闻达达的马蹄声,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徐晖心口悸动,他嗅出了熟稔的同类气息,这树林里早埋伏着操刀嗜血的杀手。徐晖绷紧了全身的神经,危险即至,这将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把他推向司徒峙。

前面转弯处的灌木丛被风吹得微晃,这没有逃过杀手徐晖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司徒家族的马队鱼贯而过,猝不防树丛里飞出一团黑影,剑光闪烁,直指汤子仰后心。

终于到了该出手的时刻。

徐晖自小腹提上一口气,大喝一声有刺客,旋即从马背上跃起,看准黑衣人走势,一掌劈下:“咔嚓”就斩断刺客的颈骨。树林深处又窜出来个黑衣人,也是对准汤子仰挥出长剑。徐晖抄起已死刺客手中的长剑,反身掷向对方,剑身“卟”地没胸而入。

徐晖这几下是有备而来,厚积薄发,因而格外地干脆利落,凌厉凶狠。他确定杀手已毙,转过身来面向司徒峙站定。八位骑手回过神来,将他团团围住,汤子仰则抢身护在族主身侧。司徒峙端坐在马背上,脸上殊无惊慌之色,只是静静端详着徐晖。徐晖心知自己这个漂亮的出场已深深烙在了司徒峙眼里,暗有几分得意,但和司徒峙稍作对视,即感到对方目光沉甸甸地压下来,心里无端一阵发虚,眼神便不由飘向别处。

风声止了,林子里静寂无声,所有人都在等待司徒峙发话。司徒峙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你是什么人?”

“在下名叫徐晖,”徐晖微一犹豫,还是补上一句出身来历:“洛阳杀手会的。”

“你想干什么?”

“我想跟随族主。”徐晖答得直截了当。

司徒峙身旁的汤子仰哼了一声:“刚来了两个刺客,你就冲上来,三两下给干掉,这也未免太凑巧了吧?”

“嗯,是很凑巧。”司徒峙点点头,若有所思。

见对方似存疑虑,徐晖索性据实相告:“适才我就在几位后面。一进这林子,我便觉出不对,因此上格外留意。适才刺客现身之时,其实我已在等候他们。”

司徒峙不置可否地垂下眼皮。汤子仰瞅一眼他脸色,扬起手中马鞭质问道:“你一直在跟踪我们?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跟随司徒族主!”徐晖的声音铿锵有力。

“想跟随我,为何不径直到姑苏登门造访?”司徒峙微微眯起了眼睛。

徐晖情知自己棋行险招,他仰起头来注视司徒峙双眼,瞧出平和背后隐藏的锐利审视,头顶一寒,心中反而坦然了。他沉口气说:“直接登门拜访,未必能得收留。即便收留了,未必能见到族主本人。就算侥幸见到了,族主你未必会留意门下一个毫不起眼的侍从。徐晖出身卑微,但是怀有远大的志向。我不想只做一条摇尾乞怜的走狗,而是希望成为族主的臂膀。”

“所以你就想寻个机会,让我牢牢地记住你。”司徒峙露出一个令人琢磨不透的微笑:“你是个聪明人。我喜欢聪明人。可比起聪明来,我更喜欢忠诚的人。你能成为一个忠诚的人吗?”他话说到一半便戛然停住,树林中的气流变得凝重压抑。徐晖额头渐渐渗出汗来,默默等待着他的判决。司徒峙终于再开口,语气出奇地温和客气:“请你为我做一件事,去瞧瞧刺客是什么人。”

“是。”徐晖悄悄吁了口气,走到路边,伸手扯下胸口中剑刺客的蒙面,霎时一张面目扭曲、眼泡突兀的丑陋脸孔恫吓似地扑进徐晖瞳仁。徐晖像被尸体咬了一口般掉开头去,他认出来,这死不瞑目之人正是洛阳杀手会的老四。冷汗一下子从后脊梁窜到头顶,他手抽冷子似地不听使唤,几乎挑不起旁边另一具尸体脸上那层薄薄的蒙面。面罩终于被颤巍巍地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年轻、干净而陌生的脸。徐晖庆幸自己不认识他,但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抽搐。这个小伙子也许才刚加入杀手会,今儿个是头一次执行任务,眼睛里还带着些许兴奋和惧怕,还在想杀人是不是个好玩的活计。然而这白纸一样的生命就此割断。

“他们是什么人?”背后传来司徒峙冷峻的声音。

徐晖愣在当地,脑袋里嗡嗡作响。扯谎已是毫无意义,他唯有倾尽全力,回身接住那两道锋利的目光,低声说:“他们,他们是……洛阳杀手会的人。”

“他们也是洛阳杀手会的,”司徒峙神色漠然:“这么说,你跟他们是一路的?”

“起先是一路,后来不是了。我们接到命令,要对汤……汤前辈下手。但如今我已经脱离了杀手会,我跟他们不是一路的。”徐晖心一慌,言语便也跟着乱了章法。

汤子仰右手攥成拳头,被司徒峙衣袖轻轻挡了回去。司徒峙饶有兴趣地瞅着徐晖:“司徒家族汤总部主的性命,应该值一大笔银子哪,你怎么就改主意了?”

“因为我想跟随族主你!”徐晖豁出去了似的大声说。他满心憋屈,眼中因为激愤失望而泛起点点泪光。人算不如天算,本想在司徒峙面前显山露水,谁知搬起石头却砸出了自己的老底,还平白沾了污水惹上嫌疑。

司徒峙琢磨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做了这许多年家族首领,轻易就能分辨出真心和假意。一句发自肺腑的真心话,落在谎言累累的人世里,就像洒进黑夜里的一星月光般璀璨晶莹,让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感到无比震惊,忍不住想要珍惜。这个年轻人雄心勃勃,说不准日后会生麻烦,但司徒峙心忖当可驾驭,遂点头说:“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诚实的人。骑上你的马,跟我们回姑苏。”

徐晖有点儿发蒙,一颗心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汤子仰提点他说:“族主这是答允你了,还不赶紧谢过主人?”

内心里徐晖着实不喜司徒家族门人对司徒峙的称呼,上既为主,我岂不成奴?这仿佛是一桩需以全副灵魂相抵押的交易。但此时已容不得再多犹豫,他横下心肠,端正拜倒说:“多谢主人!徐晖誓死跟随司徒家族!”

司徒峙微微一笑,轻喝道:“走吧!”催马向前迈步。徐晖瞥了一眼身旁的两具尸体,捏不准该如何行事。司徒峙背对着他命令道:“把尸首丢进树丛里去,自会有野兽给他们裹尸。”

徐晖大着胆子问:“主人,你会对付杀手会吗?”

汤子仰横了他一眼,责备他多话。司徒峙冷冷地说:“记住,你今日进了司徒家族的大门,洛阳杀手会便与你再无瓜葛了。对付与否、如何对付,那都是族主的决定,你要做的只是服从。”

司徒峙的后背冷峻严苛,令人畏惧。徐晖不敢再问,咬着牙把尸体抛进暮色掩映下的深丛密林中,默默跨上马,跟随司徒峙和汤子仰一行奔向姑苏。

其时姑苏的官名叫作平江,隶属两浙西路平江府,是天下闻名的江南重镇。姑苏城可说是江南水乡的典范和忤逆。说是典范,哪怕一番最漫不经心的走马观花,任谁也会被她交错委婉、精巧有致的水城风姿所倾倒。姑苏城南北纵为街,东西横成巷,巷中俏皮地斜伸出小弄,街巷又与河道缠绵交织,难舍难分。绿油油的河上团起江南漫漫水雾,斑驳的街巷深处掩映着素雅民居,晨昏炊烟袅袅之中,扬起繁华无限,却又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说是忤逆,则要归咎于她的阔绰与张扬。比起其他水乡,姑苏实在是太过华丽耀眼,太也耐不住寂寞。她身披一件天赐的清秀外衫,却偏要娇歌媚舞,处处拔尖,丝毫也不肯输与临安、建康这些个繁华大都。姑苏城自古是江南钱仓,是布衣中的天子,人间里的天堂。因为临近皇室偏居一隅的南方都城临安,此时姑苏地位尤其显赫。粉墙黛瓦之内,究竟隐匿着多少富可敌国的豪门世家,任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人们只有凭着想象尽情揣摩艳慕。

这是徐晖头一次白日里造访姑苏,他终于从阴暗的角落走到阳光底下,在热闹的人世中做起一个有声有色的角色。他知道不久以后,自己的马鞍上也会绣上一枚金色的太阳,人们会站在街边,含着羡慕和畏惧的眼神注视他招摇过市。江南和煦的微风里,徐晖感到无比舒畅。

熙熙攘攘的坊市一过,突然辟出来一块闹中取静的街巷。花木葱郁,人迹稀至,空气里仿佛添了高贵的香料,需要更轻缓深沉的呼吸来享用和承受。缓缓过了一座拱桥:“尧廷微典”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便昭然可见。匾额巍峨高悬,仿佛天庭警示,让人不得不抬头仰视,顶礼膜拜。日后徐晖得悉:“尧廷微典”指舜曾为尧时的司徒官,位同宰相。舜的后人中有以官名为姓者,便是司徒氏。

司徒家族一脉自认是舜之后人,更是当下江南的一个传奇。人们也怀疑它平地崛起背后是否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人们也风闻它与黑道残杀似真似假的瓜葛,然而种种传言非但没让司徒家族缺损半块砖瓦,反而为它平添了一抹炫目的神秘光彩,让它成了一处最惹人遐想、令人向往的姑苏胜景。人们越是只能远远隔岸张望,越是觉着自己看见了那高墙里面用美玉铺就的光洁台阶,还有那拿处子纤手织成的绫罗帷帐。司徒家族这四个字里蕴含着一种魔力,人们既想不顾一切地向它聚拢,又心怀畏惧几乎要退避三舍。

守门人遥遥望见司徒峙一行,隔着数丈远就跪下迎接了。司徒峙几人在门口下马,早有仆役在旁垂首候着,行礼之后,牵上马匹由侧门折进。司徒峙携一众属下踏上大理石阶,缓步迈进家族大门。穿过迂回幽暗的门廊,徐晖眼前骤然一亮。前庭开阔明媚,前厅、轿厅遍悬四盏明角灯。甬道两旁人头攒动,呼啦啦跪下一大片。司徒峙主仆依次序而进,走在最后的徐晖只听到脚下人潮此起彼伏,呼声如浪:“主人万安!”“主人万安!”这些人虽然不是在恭迎他徐晖,不是在呼唤他,但在经过前庭的这片刻时光里,他全身战栗,脸上肌肉冻僵了似的。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荣耀那鼓荡人心的魅力。就在这个瞬间,徐晖下定了决心,为了享有这荣耀,他将不顾一切倾其所有。

司徒峙遣退八位骑手,只携汤子仰和徐晖二人到前堂。司徒峙和汤子仰分别在主从位落座,徐晖微一犹豫,旋即站到下首位置。侍者奉上茶来,极为精致的乳白色细瓷茶碗,泛着淡淡青晕,薄得似乎弹指即破。

管家躬身向司徒峙汇报近日府中的大小事宜。徐晖恭谨地垂首而立,但余光一丝不落全扣在司徒峙身上。他看他端起茶碗,放在唇下吹了吹,凑到嘴边抿了一口,托着茶碗的手臂裹在衣袖里纹丝不动,对管家言语不置一词,似乎全心都放在喝茶这件事上。

走廊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响。司徒峙并不抬头,眼睛却一亮。徐晖不禁循声望去,姑苏的秋日天光,悠长高远,斜斜洒进一缕午后的薄纱,也送进来一个清癯的身影。他一身月白色的缎子长袍,下摆处仿泼墨画绣着几竿翠竹,脸上依旧笼着一片淡漠的苍白,手中仍握着那管绿色洞箫。他步履很轻,一双白靴,仿佛足不点地,御风乘光飘至,挟来一种慑人的眩晕。徐晖像第一次见到凌郁般震惊,世间竟会有这般洁净深邃的少年!

“义父万安。”凌郁目光深敛,径直走到司徒峙面前拜倒行礼。他举止有度,礼仪周全,浑身上下毫无瑕疵。但他整个人像披在一身坚硬冰冷的透明铠甲里,分明就在眼前,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让人瞧不出喜怒哀乐。

司徒峙与之闲叙近况。凌郁的话少,似乎要到不得已方才吐露一言。倒是汤子仰说起江北情形,话语滔滔,一泻千里。司徒峙身边这两个人,一个似嫌冷僻孤清,一个又太过张扬热闹,夹在一处,张弛之间,却是司徒峙运筹帷幄。

“郁儿,前些日子你不是问我要人手吗?”司徒峙话锋一转,落到旁边的徐晖身上:“徐晖是洛阳杀手会出来的,身手不错。让他跟着你吧。”

“凌少爷!”徐晖向凌郁行了一礼,低下头,掩住内心激荡。

凌郁回身瞥一眼徐晖,微微颔首算是答礼,并无高高在上的少爷作派,彻头彻尾只是淡倦。徐晖内心里难免有些不舒坦,这漠然其实比轻蔑更让人难堪。

凌郁低眉告退,带着徐晖从前堂侧门出来,穿过蜿蜒曲折的庭院,往内宅深处去。苏州园林以布局取景见长,司徒家族的园子更是精致中的精致,匠心外的匠心。徐晖虽对园林并无见识,却也看得出建造者颇下了一番苦心。亭台楼阁,掩映在层层叠映的绿柳翠荷之间,十分富贵里,流淌着三分幽丽,三分雅致,似乎又三分隐秘。拱桥后衔水榭,接着听雨轩,顺曲折的长廊蜿蜒而下,每条岔路口都点缀以角亭花木。瞧着前面一片洞天福地,却原来是靠窗棱修竹造出的虚缈布景。分明已到死巷尽头,转身便又见柳暗花明。假山洞隙间隐约漏出玉簪花香,拐上几个弯,仰头可见束在山腰上品茶对弈的高阁,半遮着雕花木门,亦虚亦实,亦真亦幻。

徐晖跟在凌郁身后,满眼目不暇接,心想这哪里像是江南霸主的府第,倒仿佛文人雅士的宅院。只是,曲院幽深看似无心,实必有意,不知这亭台之后更有几重亭台,玄机背后还藏着多少玄机。唯有心思缜密、顾虑重重之人才会把家布置成一座迷宫。走在这座宅院之中,徐晖对司徒峙的敬畏不禁更深了一层。

如此曲折迂行,终于在一处简素的院落前停下。凌郁唤声董伯,便有一位花白头发的老者迎出来。凌郁吩咐他给徐晖安排住处膳食,董伯躬身承应,引着两人进得门来。院子宽敞明净,间间屋宇一目了然,徐晖心头着实喜欢这一派朗朗之气。

凌郁问徐晖可记得住来时的路,徐晖脸一红说:“这儿岔路太多。”。

“来回几次就会记得,”凌郁说:“最好勿要乱走,免得惊扰了族主。”

徐晖点头答应,随口问:“凌少爷,你也同咱们住这儿吗?”

“你安置吧,日常起居自有董伯照料。”凌郁对徐晖的问话置若罔闻,淡然交待完,转身便走。徐晖觉出自己问得莽撞,颇有些懊恼,正无所适从间,凌郁却停住脚步,转回身来问:“你喜欢别人如何称呼你?”

徐晖忙答道:“叫我阿晖就成。”

凌郁低声默念:“阿晖,好,就叫你阿晖。”

听一个陌生男子轻轻叫着自己的名字,不知怎的,徐晖心头忽涌上一阵异样温暖,嘴角不觉扬起了笑意:“我的朋友都这么叫我。”

凌郁长久地注视他,仿佛他说了什么极不寻常的话。他沉默片刻忽道:“饿了吗?一起用晚膳吧。”

徐晖心上掀过乍惊乍喜。凌少爷眼里似乎不大夹自己这个人,谁想竟又相邀共进晚餐。餐食简素,由董伯亲自端到徐晖房间,两尾白鱼,一碟青菜,里面盛着淡淡的水乡味道。

房间里暗下来。徐晖要点灯,凌郁摇头说这样便好,于是两人就坐在一团模糊的暮色里,面对面吃着这一餐。凌郁问徐晖家里还有什么人,徐晖说自己是个孤儿,连家在哪儿、父母是谁都不知道,能活这么大,也是运气。说到这儿,他不禁想起他的朋友高天,想起他们俩本来连名字都没有,成日在街上要饭,挨过一天算一天。直到遇见洛阳杀手会的王明震,才终于在吃饭时用上了筷子,睡觉时有了床榻。徐晖和高天,这两个名字由王明震信手拈来,一个是太阳徐徐升起,一个是天高地阔,都取的好意向。他们两个孩子随便抓了哪张字条,便叫哪个名字。有时候徐晖胡思乱想,其实他本来可能是高天,而高天就是徐晖。他心头便不由一阵迷茫,自己究竟是谁,是什么样的人,难道在拈阄的瞬间就已注定了吗?

其实徐晖也很想问问凌郁的事情,这个少年披着一件沉默的外衣,关住心里所有的秘密。但他心知不该乱打听,便很有分寸地缄了口。屋子里静下来,只能听到筷碰杯碟发出的轻微声响,拢进耳朵里,仿佛谁人寂寞的叹息。

徐晖受不住这寂静忍不住说:“这样吃饭太闷了。应该拿一壶酒、一盘酱肉坐在河边,仰头就能望见满天星斗。”凌郁问你以前常常这样喝酒吗,徐晖说是呀,那时候老和一个朋友这样喝酒喝到半夜,然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凌郁听他追忆洛阳往昔,忽然接口说:“你不像是杀手出身。”徐晖问为什么,凌郁说:“杀手应该冷酷无情,你却还老想着这些陈年往事。”

徐晖咧嘴一笑:“所以我还不是顶级的杀手,也不想再当杀手了。”

昏暗之中,徐晖已看不清凌郁的眉目,只听得他喃喃低语:“在这里想当顶级的人物,可也得学会冷酷无情。”

徐晖浑身一激灵,脱口问道:“那你已然学会了吗?”这句话问得有些冒险,徐晖心想凌郁许会生气,但他只淡淡地说:“你看呢?”

徐晖不知该如何作答,便沉默了。凌郁也不再开口,两个人默默地吃完了饭。凌郁说明儿一早我来接你,也不等徐晖回答,就起身走了出去。夕阳在他洁白的后背衣襟上,划下最后一道绛红。

望着凌郁逐渐消融在沉沉暮霭之中,徐晖的心莫名一阵抽紧。这个令人畏惧的少年,在黄昏里是如此孤独和单薄。

徐晖回屋点上灯,才瞅见凌郁面前的那碗饭几乎没怎么动过。帮着董伯收拾碗筷的当儿,徐晖随口问凌少爷为人如何。董伯瞅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凌少爷独惯了,平时不怎么和弟兄们在一处。他是少爷,何况那么清高的性子,大伙儿也都有些怕他。他能和你吃一顿饭,真是难得。不过往后你自己说话、办事都得拿捏着点儿。凌少爷的脾气,谁也摸不准。”徐晖又问凌少爷在家里跟谁特别要好,董伯想了想,摇头说没有,他对谁都是那样。

徐晖忽然有些为凌郁难过。偌大一个司徒家族,凌少爷看似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形单影只的人。其实凌郁是不是孤单可怜跟徐晖并没什么关系,他向来也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但这个苍白少年的身上暗嵌着一种魔力,徐晖尚不自知,打从第一眼见起,却已被深深地吸住。

翌日清晨,徐晖一早推开院门,凌郁已在几步外的榉树下等候,见他出来,只点了个头,就转身先走了。徐晖见他态度冷淡,浑似待陌生人一般,本来一腔热血满肚子话,便在喉咙里,也就凉了。他默默跟着凌郁穿过小桥流水,迂回折行,来到一间水榭。

从岸上望过去,水榭宛若湖中央的一座孤岛,只靠一道细细的水廊与陆地维系,在晨雾弥漫之中显得格外幽暗。进门时凌郁随手挽起紫绢纱帘,稀薄的阳光才不经心地透进来,披在两个垂首打扫的素衣少年身上。徐晖依稀认出,那正是在嵩山脚下见过一面的南岗、南湘两名书童。他们抬头瞅见凌郁,忙放下手中活计上前施礼,凌郁轻轻一摆手,两人就不声不响地退了下去。凌郁绕到桌案后面,这才抬眼向徐晖说:“这里叫无香斋,今后我们就在此议事。”

徐晖知道这是自己真正进入司徒家族的开始,神色不由郑重起来。凌郁告诉他说,司徒家族结构缜密,族主司徒峙之下,呈五横四纵格局。五横指金木水火土五部,由跟随司徒峙多年的老将汤子仰统领。其中金部掌管财政,包括镖局、赌场、典当等大宗生意;木部负责一切与地产、房契相关事务;水部辅助对外联络,上通朝廷,下至江湖,官商走足,无所不包;火部专司制造兵刃,研习新式武器;土部则负责内务后勤大小事宜。

五部之外另纵设风雨雷电四组,总管就是凌郁。四组里风组专职易装卧底,刺探情报,意取风之无踪无形、难以察觉;雨组擅长设局布阵,集体出击,意取雨之细密无间、浑然一体;雷组常年在后方蛰伏,充当后援和补给,意取雷之石破惊天、厚积薄发;电组则集合了一群各怀绝技之人,每每单独行事,出其不意,奇袭对手,意取电之刹那光芒、威力无穷。

这五部四组职责明晰,既相对独立,又相互协作,一项任务往往需经多个部组交叉完成。五部掌管司徒家族的根基事务,如同中流砥柱,四组则担负着为家族出生入死的责任,是建功立业的先锋。横纵两支的首领汤子仰和凌郁都直接向司徒峙汇报。

徐晖在脑中勾络着司徒家族蛛网般错综复杂的内部结构,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好一座严丝合缝的宇厦,身在其中每个人不过渺小如蝼蚁吧!何时才有机会展露他徐晖的胆识才干?何时才能够像司徒族主和凌少爷般运筹帷、指点江山?

“风雨雷电四组,你想在哪一组?”正浮想之际,耳畔忽然传来凌郁的问话。徐晖心中一片茫然,尚不知如何作答,却听凌郁又说:“且先试试身手吧。”

话音刚落,桌案对面的凌郁已如一道白光弹了过来。徐晖回过神,伸手去抓凌郁手腕,但那只腕子仿若一条冰凉的白蛇,轻轻一脱,便从徐晖指尖滑了出去。屋内空间促狭,两人便如小孩子捉迷藏般,在桌椅书架间束手束脚地过起招来。徐晖曾经远观过凌郁的身手,知道他轻功好、出手快,因此不敢怠慢,亦不敢狂妄。他为避凌郁锐利的掌风,右手按向他肩头。但手刚一触及他衣衫,凌郁的身子便向后滑去,倏一下落到丈外。只这瞬间的触碰,徐晖恍惚觉得,凌郁的肩膀异常瘦弱,让他几乎有些不好意思与之动武。

凌郁却住了手。他逆光而立,晨光贴着他两鬓擦过来,像给他周身镶上了一层金边。徐晖看不清他的表情,不得不眯起眼睛。

“风雨雷电这四组,把你分在哪一组好呢?”凌郁似问非问地望着徐晖:“从前我有几个精挑细选出来的助手,既有风的狡黠,又有雨的齐整,既有雷的魄力,还有电的迅捷。只可惜,任务太过凶险,他们的命又不够硬。”

难道凌少爷是叫我做他的助手吗?这样一想,徐晖不由一阵激动,心“怦怦”加快了跳动。

凌郁盯着他问道:“四组的差事很危险,做我的助手尤其危险,你怕不怕?”

徐晖一笑:“怕的话,就不来了。”

凌郁掠了掠拂到额前的碎发,微一点头。

就这样,徐晖在司徒家族有了名分。四组总管凌少爷的助手,这是个凌驾于风雨雷电四组组员之上的微妙职位。徐晖踌躇满志,预备大展拳脚一番。然而两个月下来,每日就是三餐一觉,在兵器房练功,什么让人振奋的事也没发生。司徒峙高高在上,只在半月一次的家族巡会上露面。站在家族武士队列末尾的徐晖,踮起脚尖亦瞧不真主人的面容。原来自己与司徒峙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几乎遥不可及。不要说司徒峙,平日里徐晖连凌郁和汤子仰都难得见上一面。他们似乎永远有忙不完的神秘之事。他远远看着,却不得参与,这让他心中充满英雄无用武之地的焦急与憋闷。

初时徐晖唯恐司徒峙报复洛阳杀手会,日日为王明震担忧,只是司徒家族管理森严,难以往洛阳捎信。过许久未闻风声,他一颗悬着的心才渐渐放下。他心中记挂明叔和高天,想起老四,更有说不出的歉疚。然而司徒家族,他深信自己是来对了。

徐晖身上洋溢的热情与旺盛生命力,他对繁华人世的认同与热爱,所有这些在杀手身上显得多余无用的性情,如今都得到了充分释放。不几日他就和五部四组的年轻人混熟了,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徐晖的处境引来了大伙的同情。在他们眼里,凌郁是一个性情孤僻而难以相处的人。他们有的说他冷漠傲慢,有的说他心狠手辣,有的窃笑他形容举止像个娘们儿。小伙子们当着凌少爷的面忐忑拘束,背地里则肆意妄为,信口开河。

徐晖只是嘻嘻哈哈听着他们说,既不随声附和,亦未出言驳斥。茶余饭后坐在一起嚼舌头,有时是一种姿态,从中徐晖也渐渐听闻司徒家族一些不为外人知的情形。司徒峙已故的夫人是江南名门闺秀,为他带来了丰厚的嫁妆和显赫的官府裙带,还留下一双儿女。只是儿子三年前突然离家出走,音信全无,女儿又与司徒峙关系不睦,压根就不在府内居住,如今他身边最亲近的只剩下养子凌郁。据说司徒峙美妾众多,但都深藏于后园之中,不为人所见,亦未曾为他诞下子嗣。

徐晖在心中暗暗喟叹,人前司徒峙是何等的威风豪情,但谁能想到,他家庭不如意,热热闹闹的排场背后,连个在饭桌上共叙天伦的亲生孩儿都没有。徐晖想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既能在外面呼风唤雨,亦要家里的温馨适意,还有挚友良朋长伴左右。这是徐晖的人生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