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平阔,唯洛阳居天下正中,最是人间繁华。徐晖走在正午时分的洛阳城里,迎着热辣辣的日头,习惯性地晃晃肩膀,想抖落一身污秽潮气。
徐晖刚干完一票任务,风尘仆仆地连夜赶回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在沿途客栈过夜,嫌那种地方没有一丝人气。适才王明震拍着他肩膀,例行公事地说这趟辛苦你了,他动动嘴角,敷衍地还了个微笑。其实活儿并不棘手,一个脑满肠肥的老头子,听说当年也曾是叱刹风云的人物,如今却早已在妻妾酒席、寒暄应酬之间消磨了锐气。盯着缠在他脖子上的一圈圈赘肉,下手时徐晖寻思着恐怕又该磨刀了。
徐晖不知道背后出钱的事主是谁,也无须知道。有人付了银子,王明震点了他的号,给他一个地点一个目标,他便抄起武器,径直去让那个名字从此在世间消失,然后领得一笔尚算丰厚的酬劳。他不了解其中的恩怨纠葛,因而不会生出丝毫的不忍或是愧疚,血喷出来的刹那,甚至不会眨一下眼睛。天下再没有比这更简单明晰的行当了。徐晖拍拍腰间刚领到的五十两银子,琢摸着先去哪里好好吃上一顿。
徐晖是一个杀手。一般杀手多惯于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昼伏夜出,生怕给人认出面目。可徐晖偏偏喜欢走在青天白日下晒太阳,特别是每次又干完一票之后。回到洛阳,他心上便升起一种重回人世的惊奇与欢欣,只觉得天地仿如刚被新妇擦过的铜镜般透亮,空气里弥漫着炊烟,炊烟里裹着浓浓的暖意。
他实在是喜欢人世间的喧嚣与热闹。他多么想切切实实成为这其中的一分子,跟太阳底下的人们一道歌舞升平,相亲相爱,也跟他们一起拼争抢斗,踩着他们的肩膀爬到更高更显眼的位置。他盼望享受清白单纯的幸福,有人立在明净的窗下等他回家,炉子上煮着香气满溢的浓汤。但是他也渴求功成名就的幸福,他想听到人群竞相传颂他的名字,仰慕他的光彩。他对两种幸福抱有的希望和想象,仿佛两股麻绳,一节一节地编织纠缠,拆散不开也合不成一股。可是他的这两个梦想都显得有点儿可笑,因为杀手是不现人形的,他们只是一个个代号。在洛阳杀手会里,徐晖的代号是二十九。
徐晖眯着眼睛,在盛夏时分的洛阳城里走神地游荡,周围的浮华与热闹是他的热望,却也只是他的陪衬。人们从他身边接二连三地经过,可没有人认得他,更没有人想要拉他一把,把他拉进那个金光灿灿的世界里去。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在别人眼中就如同一棵树一根草一块石头那样无关紧要。他们不知道他的价值。但总有一天,他攥紧了拳头,总有一天他会让他们知道的。
遽然徐晖背脊不自禁地一挺,觉出有两道目光正注视着自己。这就是杀手最基本的素质,即便在神游天外之际,也对周遭一切保持天生的警觉。他的目光倏地追上那道注视,只见一个高大魁梧的青年斜靠着玉肴居门前的柳树,双手交叉在胸前,正瞅着他笑。徐晖紧绷的脸也被这春风般的笑容吹开了:“好哇,你小子还在城里哪。”
“不等你领了银子请我喝酒,我哪就舍得走?”树旁的青年名叫高天,他在王明震的杀手簿里有另外一个名字,二十八号。
两人上了玉肴居二楼,拣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要上几碟小菜,一坛杜康,对坐小酌。徐晖看着高天,就像是照见自己。一个二十一岁的杀手,样貌还算端正,只是双眼因长久注视目标太过专注而布满了血丝。嘴巴闭得很紧,因为需要张口说话的时候很少。永远是一身暗淡的短衣衫,不太光鲜也不过于寒陋,走在人堆里决不会扎眼。右手大而粗糙,仿佛一只搭在弓上的箭,随时准备着离弦而出。
徐晖和高天都是最顶尖的杀手,也正是最黄金的年华。但是再过五六年,他们的眼力将不复现下这般又准又狠,他们握刀、握剑、握暗器的手会开始发抖。视线一模糊,就看不清目标;心一犹豫,倒下的就成了自己。徐晖见过许多三十来岁的同门,尚留得性命的已是侥幸,王明震可也很少再点他们的号了。他们终日泡在酒馆里,浑浑噩噩度日。难道,这也就是自己和高天的将来吗?
高天看出徐晖走神了,敲敲桌子笑道:“怎么,心疼酒钱了?等我回来请你就是。”
“阿天,你这只手,杀过多少人了?”徐晖盯着高天勾起的指头。
“哪还记得住?干过一票,就忘掉了。”
“那这手还能再杀多少人?”
高天仰头干了一口酒,凑近徐晖压低嗓门说:“我希望,这是最后一个了。”徐晖抬眼讶异地瞅着他,听他悠悠说道:“每回我去杀人的时候,都希望这是最后一个了。我早就腻歪这种躲在阴沟里的日子了,真腻歪透了!我真想‘噌’地一下,跳出这阴沟去!”
“跳出去?跳到哪儿去?”什么东西狠狠抓了一下徐晖的心。
“天地之大,去哪儿都好。反正是要走到太阳底下去,把一身的虱子跳蚤都甩掉,高高兴兴地做一番自己喜欢的事!”
徐晖早已在心底里千百次地起过这个念头,此刻听高天真真切切地在耳边说出声来,浑身的血液立时像滚沸了似的,直冲头顶天灵盖。那热气抵住他喉咙,一声赞叹就脱口而出:“说得好!”
徐晖和高天是中原大地上两个不起眼的孤儿,无父无母,没有从前亦不知将来。他们并肩长大,一起挨过沿街厮混、忍饥挨冻的童年岁月,也一起在洛阳杀手会的残酷训练中受过鞭挞,流过血汗。年纪轻轻即惯于操刀杀伐之人,性情往往孤僻怪诞,冷漠无情。徐晖常常觉得他至今能保有对人世的新鲜与热望,正是因为身边有高天这个热血奔腾的兄弟。他们对彼此了解得透彻,徐晖心中翻来覆去的想往、期待和不甘,其实又何尝不是高天的心事?
“你说咱们真要走的话,明叔……他会答应吗?”徐晖微一迟疑。
高天摇摇头:“你还不了解明叔吗?他会想一切法子说服咱们留下来。”
徐晖心一沉,王明震对他们有收留和养育之恩。若不是当年明叔递过来的一口饭,他们俩能否活到今日都还说不准,即便苟且活着,过的也是猪狗般的日子。如今他们长大成人,硬要不顾离去的话,似乎太不懂知恩图报。可若是不走,就只能窝囊在洛阳杀手会的犄角旮旯里,发臭发烂,最后死路一条。
人只活一次,应该发光发亮,怎么能够像狗一样地默默死去?徐晖把心一横:“不行就只有先斩后奏了。”
高天此番任务需远走滇西,两人约定待他回来,就一起离开杀手会。他们虽然心中忐忑,觉得这个举动对明叔不那么仗义,可这世界太明亮,迎着阳光,就能看到许多绚丽耀眼的气泡,每一个气泡里都充满了对未来的许诺。他们年轻的心被这许诺高高扬起,就要往远处飞去,再也不能停在原地。
高天走后,徐晖终日里便冥思苦想不做杀手以后,究竟要干点儿什么才好。一时起兴想要开一家酒肆,和高天想什么时候喝酒,就什么时候喝他个痛快。一时又想干脆从戎投军,凭着一身功夫,成为三国魏晋时候那样响当当的英雄人物。再一时又想,管他干什么,先把那些执行任务时匆匆经过的名山大川走遍再说。还没等他想好,新的命令却突然来了。
“这次是江南司徒家族的二把手汤子仰。此人貌不惊人,拳脚功夫可十分厉害。三日之后,他会到嵩山脚下去会绿英帮帮主郭胜。这回下手不那么容易,你到嵩山后,先跟老四会合,两人一块儿去。”王明震交代道。老四是老牌杀手,是杀手会里江湖阅历最广的几位前辈之一。
“阿晖!”徐晖转身出门时,王明震从背后喊住他。徐晖回过身来,屋檐在王明震脸上投下大片阴影,让他看起来仿佛有些凄惶。他把重音含在喉咙里,低声道:“行动要谨慎,万不可教司徒家族的人抓住把柄。”
徐晖恭谨地答应了,心上却波澜翻涌。汤子仰,他默念着这个名字,这兴许就是自己杀手生涯里干的最后一票了。而这最后一人,想不到竟是如此大有来头。
当时江湖一分为二,由南北两大帮派分庭抗礼。北方由雕鹏山把持,原本的山主岑渭十几年前遭人寻仇斩杀,山主之位由他手下爱将杨沛仑争得。南方的不二领袖则是声名显赫的司徒家族。司徒家族几十年前还只是姑苏一家丝绸制造商,在司徒敬德的统领下,扩张成为苏浙一带最大的名门望族,族主之位后由司徒敬德的独子司徒峙继承。司徒峙其人武功、谋略都是一等一的,把家族势力又延展至整个江南的广阔地域,官商武夫,黑白通吃。小一点儿的帮派依照地理位置,大多依附于这两大帮派,在其庇护下讨一个踏实安稳。
王明震居然接下对付司徒家族的活计,冒的风险甚大,想来对方付的酬金一定相当可观。王明震对徐晖行动素来放心,此次却加派人手协助,还不住嘱托。徐晖瞧得出,明叔心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此要紧又棘手的任务交与他,毕竟他是王明震最得意的弟子。王明震只有对他和高天,才会偶尔直呼其名而非代号。那一声“阿晖”叫得徐晖心头一热,几乎有些不忍就此离他而去。但他随即又想,徐晖呀徐晖,你便是太多这些婆婆妈妈的念头,如何成就大事?这样自省,心肠便即坚定。
回到屋里,徐晖擦拭好刀锋,新补了暗器,再随身带上些碎银两,旋即上马赶赴嵩山与老四会合。老四三十岁出头,人很精瘦,头顶上已松松垮垮。徐晖瞧在眼里,心中喟叹,再过个几年,他便得歇了。
老四得到消息,翌日司徒家族会在嵩山下与绿英帮谈判,此事由汤子仰管辖,料定他必亲往。到时趁乱俟机下手,当是最佳时机。
第二天,徐晖和老四一大清早就埋伏在嵩山脚下望松亭旁的岩石后,静待汤子仰一行到来。过了正午,但见浩浩荡荡行来一队人马,马上旌旗招展,以墨绿色为底,绣着一只黑色飞鹰,正是绿英帮的标志。为首马上端坐着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挑着两道浓眉,顾盼间甚是倨傲。
一行人停在望松亭前。从后面跑上来一个年轻人,向那胡须男子抱拳道:“帮主,司徒家族的人还没到。”
绿英帮帮主郭胜棱着眼睛,挥手掸了掸身上衣衫。他身旁一位年纪较长者笑着说:“帮主,汤子仰是不是怕了咱们,不敢来了?”
郭胜把嘴一撇:“哼,汤子仰算个什么?司徒家族又算什么?他们有什么本事叫我拜在他门下,给他当狗子?我看也不过都是些酒囊饭袋罢了!”
就像是回答他这句话,忽听得一声冷笑,从山路上徐徐走下一位白衣少年。徐晖脑门上的神经立时绷紧了,右手攥住刀柄,目不转睛地盯着来者,心想,难道他就是汤子仰?怎的却这般年轻?
郭胜见只来了这样一个年轻人,眯起眼睛扫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就是司徒家派来的?”
“那你,就是郭胜吧。”
白衣少年这话语调平平,听不出喜怒,反倒更像是一种轻慢的挑衅。郭胜身旁手下指着少年的鼻子喝骂道:“小子,你算什么东西?竟敢直呼我们帮主的名字!”
郭胜并未把来人放在眼里,睨眼道:“汤子仰呢?司徒家族怎么就派了个无名小子来?叫什么名啊你?”
“在下凌郁。”少年人冷冷吐出这四个字。
一道黑色的阴影从郭胜脸上闪过。虽然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却还是被徐晖抓进眼里,并在他心上划下一道尖锐的口子。他不由微蹙起眉头,觉得胸口一阵刺痛。对,就是这样,他徐晖孜孜追求的就是这个。他渴望的就是一提起自己的名字,对方脸上即现出郭胜这般的惧怕和怯懦。然而这凌郁不过是个年轻后生,如何镇得住绿英帮的老大?他捅捅身旁的老四:“哎老四,凌郁是谁?”
老四抵着他耳朵小声说:“凌郁就是司徒家族的凌少爷呀!你没听说过吗?他是司徒峙的干儿子,也是他身边最快的一把刀。这小子年纪虽然不大,可据说武功很高,下手也很毒辣。你没瞧出连郭胜这老滑头都有点儿肝儿颤吗?”
徐晖把头贴在岩石上,侧身打量那白衣少年。那少年身材消瘦,脸色苍白,双翦眼眸乌沉雪洁,冷若幽潭,却又粲如繁星。他衣着质地考究,白色缎衫柔软伏帖,一尘不染。只是全身太过素净,唯一装饰就是手上的一管墨绿色洞箫,更衬得他手指几如透明。这样一位羸弱少年,沉默地立在那里,不知怎的,却是那般光彩照人,目光一撩,轻轻触到徐晖心底某处柔软的角落。
郭胜定了定神,仰天打个哈哈:“原来是凌少爷亲自驾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看来司徒老爷子对咱们绿英帮看重得很哪。”
凌郁说:“既然你脑筋不糊涂,那我们也不必费事了。你把这一年的供银交上,就算是入了门,也向族主赔了罪。”
徐晖心道,好大的口气。郭胜眉头跳了跳,干笑一声:“凌少爷说得倒轻巧。可我上下这么多口子弟兄,即便要跟了旁人,也总得向弟兄们有个交代呀。”
凌郁淡淡地说:“我今儿懒得跟你动手,也不想脏了衣裳。这样吧,我送你份礼,让你明白司徒家族的诚意。如何?”
郭胜撇嘴一笑:“什么礼?我倒瞧瞧能有多稀罕。”
凌郁微一侧头说:“南岗、南湘!”
旋即从山石后转出两名书童打扮的少年,抬着一张桌案,上面供着笔墨纸砚。他俩把桌案放到凌郁身前,略躬一躬身,退后三步站定。
郭胜倒抽了一口凉气,山脚下都安插了帮内兄弟,却不知这主仆三人从何处而来,竟还堂而皇之地抬了一张桌案。他不自主往山上望去,只觉得青山巍巍,草木皆兵,不知司徒家族还埋伏了多少高手在后面。
凌郁把洞箫别在腰间,缓缓踱步到案前,执一管狼毫毛笔蘸蘸砚上浓墨,忽然抬起头上下打量郭胜。郭胜警觉地退后两步,摆出迎战的架势。凌郁却松弛闲适,嘴角闪过一丝嘲弄的微笑。
徐晖远远望去,只见凌郁低头挥毫泼墨,行云流水,完全就是一副书生之态,根本不像惯于江湖厮杀的剽悍武士。他心中好奇,不知凌郁在这两军对垒之际,怎么还有心情舞文弄墨。却听郭胜大声嘲笑道:“我当凌少爷在画什么玩呢,原来是把好端端一张白纸涂成黑疙瘩呀!这个我也能涂一张送给凌少爷你!”
凌郁也不理会他,不多时把一张雪白的宣纸画上了重重黑墨,似是乌云迭起,似是山石巍峨,又似乎什么也不是。
众人正看得一头雾水,突然凌郁一声轻叱,纵身跃上左首山石,足尖只一借力的当儿,弓身一甩衣袖,宽大的袖筒里飞出一根细若薄丝的银针。绿英帮众人都吃一惊,纷纷闪身躲避,却见银针稳稳插入桌案上那张宣纸,隐约发出嗡嗡之声。凌郁身子凌空弹起,足踏右面山石,兔起鹘落,又射出一枚银针,也是笔直地插入宣纸。
老四咬着徐晖的耳朵说:“人家都说凌少爷的轻功和暗器贼好,今儿个算是开眼了。”徐晖定定望着凌郁,只见他在空中飞来荡去,宛若一条白色游龙,手中银针越发越快,飞花流雪般,一根根落在乌黑的宣纸上,疏密有致,十分醒目。他究竟想干什么呢?徐晖对这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生出浓厚的兴趣。
凌郁跃上一块山石,身子整个向后仰倒,似乎要把腰折断似的。他目光如电,长臂探出,仰面发出最后两枚银针,然后如一片洁白的羽毛般轻飘飘翻身着地。
“南岗、南湘,把画像举起来,给郭帮主瞧瞧。”凌郁吩咐左右书童。
两名书童答应着,一人扶着一边,把插满银针的宣纸轻轻托起。众人怀着好奇之心,定睛望去,都不由自主惊呼一声。只见数百枚银针粼光闪闪地立在涂了黑墨的宣纸上,绘成了一幅逼真的人像,就像是拿毛笔蘸了白墨画在黑色幕布上,或是用刀在木头上雕刻出的一般清晰。画中人满脸胡须,面目狰狞,任谁一眼都能瞧出,那正是绿英帮帮主郭胜。众人骇然望着这幅奇特的作品,惊呼声中含着惊讶、赞叹、敬佩和恐惧。
凌郁脸上殊无丝毫得意之色,仍是笼着一层淡漠,其中还混着几分厌恶怠倦:“区区薄礼,郭帮主可还喜欢?”
郭胜脸色蜡黄,两颗眼珠子都突兀出来,死死盯着那幅用银针绘成的画像。虽然凌郁没点破,他自然明白,周围众人亦心知肚明,这些银针打在纸上,便成了画像,若是打在郭胜身上,他此刻早已成了沙漏。
徐晖感到无比惊奇。世间竟会有这样奇异的少年,用如此惊险而又优雅的手段,逼对手就范。宣纸既薄且脆,数百枚银针射入,既未划损纸张,垂直举起时也未随之掉落,可见其出手果断稳健,用力刚柔并济,恰到好处。这已属十分不易,更难得他竟然用发银针之法绘出郭胜画像,看似风轻云淡的玩笑,却着实狠狠羞辱了对手一把。徐晖做杀手,学会的是短、平、快,稳、准、狠,力求用最简洁、最不显山露水的方式达到目的。他不知道,原来这个过程可以是一场华丽的表演,可以不肉搏相见便让对手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郭胜脸上的肌肉抽动几下,突然痛下决心似的上前躬身拜倒:“凌少爷,郭胜之前是瞎了眼!绿英帮从此便死心塌地跟着司徒家族,跟着凌少爷!”听他这样一说,绿英帮众人也呼啦啦拜下一片,跟着纷纷叫嚷:“死心塌地跟着司徒家族,跟着凌少爷!”
徐晖喉咙发紧,拿牙齿紧咬住嘴唇,仍抑制不住全身打战。他心中想要做一番大事的那团混沌豁然间晴天劈开,世界闪耀着一片白光,刺进他眼睛里火辣辣地疼。他正是想与凌郁这般,如鬼魅又如神明,让人敬畏,让人传颂,让人恨得咬牙切齿,却还是不得不低下头去顶礼膜拜。
不公平啊!这个翩翩少年长在名门世家里,便成了不可一世的少爷。而他生来是沿街乞讨的小混混儿,即便长大了也只有代号没有名字。徐晖并不嫉妒凌郁,他只是恍然间懂得了自己在这人世间所要孜孜追求的东西。这二十一年他是虚度了,但他在心底里暗暗发誓,他要用更短的时间得到所有这一切。
徐晖像发热病似的浑身战栗,想着这些对他人生至关重要的事。老四推了他一把,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发现望松亭前已空空如也。
“那个凌少爷呢?”徐晖定定神问。
“早走了。呸,他娘的汤子仰压根儿就没来!”
“那怎么办?”
老四说:“这样,你去跟着那个凌郁,说不准他会跟汤子仰会合。我给洛阳那边传个信,看看明叔有什么消息。”
徐晖沿着老四指的路,沿山道追下去。他跑得飞快,心跳得更快,一心想追上凌郁。那个俊美冷漠的白衣少年仿若一道闪电,倏地扎进他瞳孔中心,怎么也拔不出来。
可是追了几里地,凌郁和他那两个书童仿佛披了隐形衣衫,一点儿踪影也不见。徐晖心中打鼓,难道是老四指错了方向?
嵩山脚下不远便是繁华市镇,徐晖也不好再一路疾行,只得放缓了脚步沿街市向前。大叔大婶们守着他们热腾腾、香喷喷、形色各异的吃食在街边叫卖。徐晖真也饿了,当即买了两个馍吃。看着那从屉布里顶出来、忽悠悠向上升腾的蒸气,他不由被一种凡俗的温暖和愉悦所感染,独行的旅程便显得愈发寂寥。
就在这转身的霎间,徐晖遽然察觉出异样。有偷窥的目光扣在后背上,让他浑身不自在。难道是自己不慎显露形迹,倒叫司徒家族的人跟上了?徐晖心头一紧,遂不敢草率回头张望,只是略微加快了脚步。身后之人也随即调整步伐,紧紧黏在离他几丈之外的距离。
行到市镇边沿,房屋人烟渐渐变得稀疏,开始有了荒野味道。徐晖紧绷的神经捕捉到风声,跟踪者突然疾步向他逼来。他知道对方即刻便要动手,于是把手掌拢成拳头,猛地回身向来人挥去。
谁料迎面却飘来一阵淡淡的香气,其中似乎含着些许药草苦味,十分清爽宜人。徐晖只闻了一口,马上觉出不妙,赶紧伸手想捂住口鼻。可已然不及。他只觉得手脚发麻,眼前一片模糊,迷迷蒙蒙地想,是什么迷香这样厉害?就此失去了知觉。
徐晖是因为疼痛而醒过来的。他眼前一片漆黑,原来已给人拿布蒙住了眼睛。手脚也被缚住,一动不得动。但他能感觉到自己被绑在一匹马上,身体紧贴着马背。随着马匹在颠簸中疾驰,自己胸膛和肚皮都被磨破了皮,火烧火燎的疼痛。马蹄溅起的尘土不断灌进他鼻孔里去,五脏六腑似乎都要翻腾出来了。马儿猛地转了个弯,马背上突出的骨骼在徐晖肋骨上重重一撞,疼得他张口大叫,却只发出嗡嗡声响,完全湮没在嗒嗒的马蹄声中,原来嘴里也被塞进了手帕。
徐晖脑子里“嗡”一声响,心忖可是得罪了什么人?亦或司徒家族已获知己方刺杀汤子仰的图谋,故先下手为强?求生的本能自然是想奋力挣扎,但徐晖情知自己此刻受制于人,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急躁冒进只有更吃亏。于是他强压下惊惶与怒火,借助一双耳朵悉心捕捉周遭情况。他听出来,除了自己身下这匹马,左右还另奔驰有两匹坐骑,驾驭者想必就是适才迷倒自己之人。又疾行了大半个时辰,三匹马渐放缓了步履,徐徐小跑起来。
四下里十分寂静,左边忽然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翠珊姊,快到了吗?”
右边一个年轻女子压低了声音答道:“快了。”
左边那女子又问:“他什么时候醒?”
右边女子说:“别多话!一会儿见了特使再说。”
原来擒获自己的竟是两名年轻女子。徐晖仔细分辨她们的声音,实在想不出自己何时跟这样的女子结过仇怨。听话头她们是要去和另外一个人会合。她们究竟是谁?意欲何为?徐晖满心疑惑。
三匹马又徐行片刻,终于停了下来。有人松开徐晖身上绳索,他一下子便从马背上跌落下来,重重摔在土地上。又有人挑开他脚踝上的绳缚,跟着踢了他两脚说:“嗳,醒了吗?醒醒!”
徐晖听出这是那个叫翠珊的女子的声音,心中愤懑,却也无法言语。
“把他拉起来!”翠珊又吩咐同伴道。
徐晖感到被人拽了起来,脚一着地,却酸软得毫无气力。押解他的两名女子便一人提起他一条胳膊,半拖半架着他往前走。
透过蒙眼布的缝隙,徐晖渐渐觉出零星光亮,周围也有了嘈杂之声。他隐约感到有脚步声由远而近,接着便听左右两个女子齐声说:“特使姊姊!”声音十分恭敬。
对面“嗯”了一声,也是年轻女子声音:“他脸怎这么脏?快擦干净!”
马上就有一块手帕拂到徐晖脸上抹了抹。徐晖知道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看,浑身像扎了刺似的又痒又疼。屋里静了一会儿,又听那被称作“特使姊姊”的女子说:“身材和样貌都还勉强说得过去,总算有些英武之气,比上次那个略强些。就先收下了。”
“多谢姊姊!”身边两个女子赶紧答道,声音里透着团团喜悦。较年轻的那个女孩子禁不住兴奋地问道:“特使姊姊,抓他去做什么用啊?”
“不该问的,就别多问!”特使的声音顿时严厉了起来。那女孩按在徐晖胳膊上的手一哆嗦,半个字都不敢再说。
徐晖心中惊惧,摸不清自己这是陷入了一个什么样的阴谋之中。但现下全身被缚,毫无反抗之力,他只得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徐晖被架上一辆马车,触碰和呼吸之间能觉察同乘的还有几人,也全都不言不动,估计同他的境遇相仿。车子一路疾驰,固定时间便有人松开他手上绳索,方便他饮食、解手,但蒙眼之物始终不许解除,更严禁彼此间交头接耳。徐晖猜到饮食里必定下了药,他的头始终昏昏沉沉,半点儿劲也使不出,更不用说借机逃跑了。
这场流放般的囚禁旅途幽暗枯燥,仿佛永无尽头。起初徐晖尚且忍耐,时日久了便生焦虑,尤其是周遭同伴呜咽哼唧之声不绝,令人烦躁不安。后来借着吃饭机会,他口舌一得自由便破口大骂,每每招来一顿不轻不重的拳脚,却不能引那押解之人吐露丝毫内情。慢慢地他也灰了心,浑浑噩噩蜷在车里,不理会晨昏更迭,连此身何身都日渐模糊。
也不知这样行了多久,终于有一日,徐晖连同其他俘虏被鱼贯架出马车。一股干冽清冷的风倏地就从四面八方贴上来,徐晖禁不住打了个战。离开洛阳城时家家都置冰枕消暑,这里却犹似料峭初春,难道竟已到了塞外么?带着疑问,徐晖被人推推搡搡走了很长一段土路,逐渐觉得暖和,已是到了室内。
“嬷嬷,这几个都是我从中原一带精挑细选出来的,请嬷嬷过目。”那位特使的声音响起,语气竟也颇为恭敬谦卑。
徐晖心一沉,又来了个更大的贼头目。果然便听到有人缓缓踱了过来,最后停在他的面前。隔着蒙眼幕布,徐晖猜测必定有一双凶狠锐利、又老又丑的眼睛正盯视自己,脸上的肌肉不由绷得更紧了。
“嗯,这个还不错。”没想到,那个被唤作嬷嬷的头目,声音却十分柔和委婉。
这位特使一如之前那两名女子,也是一团喜气地回答:“多谢嬷嬷!但愿教……教她老人家合意。”她似乎说错了话,结结巴巴地匆忙改口。
嬷嬷淡淡地说:“我们各尽其职,她老人家自会合意。你辛苦了,下去吧。”
徐晖心想,看来这个什么“老人家”,就是这场阴谋诡计的幕后主使。又听那位嬷嬷吩咐左右仔细打理,他尚未及细想,就被架到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所在。有人扒开他的衣裳,往他小腿肚子上踹了一脚,他身子一歪,跌进一片温水里。四周弥漫着浓郁的香料味道。有男人粗糙的手在他身上摸索,揉搓他的头脚。折腾一通之后,他被从水中拉了出来,有人给他披上一件滑溜溜的绸缎衣裳,又有人为他重新梳理了头发。整个过程漫长繁冗,却无人与他说上只字片语,一切都在寂静和诡秘的气氛中进行。
在洛阳的时候,徐晖听见多识广的同门说起过异族的蛮夷部落,那里流传着拿活人祭祀的古老仪式。被当作祭品的人称作牺牲,为了表示对天神的尊崇,上祭坛前要沐浴、更衣、焚香、静坐。此刻他已顾不得被人剥光衣裳的羞辱感,一门心思琢磨着如何才能摆脱任人宰割的厄运。
梳洗完毕,徐晖身着华丽的金丝长袍,头发用金色丝绦挽成一个发髻,底下的散发垂到肩膀上。他的眼睛仍然被蒙,凸显出棱角分明的鼻梁和双颊,赤脚站在当地,浑身上下奔腾着青年男子蓬勃的生命力。
适才那位嬷嬷沉稳的足音再次传来,在离他不远处停住。她沉默片刻,低声吩咐道:“带他去吧。”
此时徐晖口中未塞阻物,他按捺不住,大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对方缄默不语。徐晖被架出去的时候,隐约听到从那嬷嬷胸口里发出一声轻叹,似乎不胜惋惜。徐晖的心更沉下去,她是在为我惋惜吗?因为我这个人马上就要被当作牺牲呈上祭坛了吗?
徐晖的双脚一路擦过松软厚实的地毯,忽然触到小草茸茸,冰凉的夜风伺机钻进脚心,挟着寒气,倏地直抵心口。两个粗壮的女人架着他在寂静的旷野中前行,他猜想远处正有一群野蛮人升起了篝火,擦亮了铜器,跪在路的尽头等待祭品的到来。她们终于停下来,把徐晖按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麻利地拿绳子绑住他手脚,摆成一个“大”字形。接着她们果然扛来树枝堆在他脚旁不远。徐晖听得火石之声,身上随即便觉得暖了。两个女人收拾停当,什么话也不说,转身就走。徐晖也不再开口询问,不愿再泄露自己内心的怯懦。他听到她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知道仪式即将开始。被绑缚在绝对的黑暗里,徐晖缄默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旷野上一片岑寂。徐晖只听到树枝在夜风里咿咿呀呀地颤抖着手臂,柔软的小草轻唱着歌谣,一浪一浪,渐渐安抚他狂躁焦虑的心。长袍宽大的衣袖随风飘舞,他已忘记了寒冷,侧耳倾听着天地间最细微的动静。
夜风带来远方的秘密,脚掌踏过草地的声音由远及近。徐晖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来了,他想,终于来了。难道我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吗?不甘心哪,他不甘心,身体微微地挣扎,手一动,却摸到一条柔软的臂膀。
那是一条女人的臂膀。徐晖吃了一惊,想缩手躲开,但胳膊绑在树上动也动不得。那条臂膀却像蛇一般,缠住了他的手臂。一股女子体香先扑上来,跟着伸出一只温软的纤手,拂过他下颌、鼻梁和嘴唇,勾住他的脖颈。
徐晖的心如遭雷击,停滞了一下,继而狂跳不止。以前杀手会里的兄弟也带他尝过几回女人的滋味,但那所谓的温柔乡并不能使他如何沉醉。他相信自己心怀高远,意志坚定,决不会沉迷女色。然而此时此刻,当一个陌生女子轻轻抚摸他的身体,他恼恨自己竟意乱神迷,几乎有些不能自已了。
“——阿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吹进他耳膜里。那女子捧起他脸颊柔声唤着:“阿哥!”
血从肺里噌地涌上来,徐晖的脸登时涨红了。听那女子声音已不年轻,然而她嗓音轻柔妩媚,简直比十七八岁的少女还更迷人。
那女子伏在徐晖耳边轻轻说:“我找了你这么久,这么久,你可知道吗?”
徐晖手心里浸出了冷汗。他用全副意志与这惑人心魄的声音对抗。他如何不知此刻自己身处龙潭虎穴,危险随即将至。可是那女子的声音一波一波送进耳膜,仿佛能击破最严密的铁甲防备。
“你的眉毛还是这样浓,你的鼻子还是这样高傲,你一点儿都没有变。你看看,我变了吗?”她把脸贴到徐晖的右手上,徐晖摸到了如绸缎般光滑的皮肤。他想抽回手来,但那女子抓住他不放:“你再看看,再看看!”徐晖的手被她强按在自己身上,他触到一个小巧而圆润的赤裸肩膀。那个肩膀微微颤抖着,声音也跟着发抖:“你说,你说我变了吗?”
徐晖不知如何作答。若不是手臂被绑,他真想除下蒙布,瞧瞧那女子的模样。那女子握着他的手在自己脸上反复摩搓,幽幽地问:“若是重来一回的话,你是愿意跟阿姊走,还是跟我?”
她这话问得撩人心弦,可又含着无限哀怨。徐晖心疯狂地跳着,不由自主脱口道:“跟你!”
徐晖手掌觉出那女子的嘴角向上翘起,露出了笑容:“我真喜欢你这么说。虽然明知道你是在诓我呢,可我宁愿听你说谎话。从前你连说这么一句哄我的话都不肯。你心肠可真硬,就连这一句话你都不肯说。”
一滴水珠滑过徐晖的手背,滚烫炽烈。徐晖一惊:“你怎么了?”
那女子说:“你愿意跟她走就走吧,我不稀罕。有那么多人争着往我身边凑,他们在我跟前,半个不字都不敢说。谁叫我运气好,一下子得到了大家做梦都想要的东西。我想要什么全有了,我才不稀罕你。”
她虚妄的欢愉像一只饱满的气泡。夜风却不留情面,刷一下开肠破肚,满腹哀伤就再也掩不住,四散流窜,铺天盖地。不知怎的,徐晖竟有点儿为她难过,甚至忘了自己眼前的处境。他低声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这般难过?”
“我一个人住在像坟墓一样的宫殿里,就跟个死人似的。周围一点儿热气都没有,全是一张张死人的脸!”那女子浑身猛一战栗,突然使劲搂住徐晖的脖颈,投入他怀里尖声说:“你躲到哪儿去了?你和阿姊都躲哪儿去了?像从前那样多好,我们三个人在一块儿!我一定好好的,不再纠缠你,不再跟阿姊争,不再惹你们生气烦恼!阿哥!啊不,是姊夫。姊夫,带我一起走吧!别抛下我,就带我一起吧!”
这些话从她肺腑里掏出来,字字句句沾满了鲜血。徐晖有点儿明白了。这女子是恋上了她姊姊的情郎而不得,兴师动众地把自己抓来,其实只是为了李代桃僵。怨怪和愤怒从他心中逐渐遁去,缓缓升起的是悲悯怜惜之情。对徐晖来说,这是一种新奇的感情,他过往的人生里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个,因为怜悯与杀戮往往背道而驰,两相矛盾。他惊奇地体会着这种从他体内自然而然孕育出来的崭新情感。
徐晖任由那女子在自己怀里痛哭,直到哭声渐止,却听她喃喃又道:“那你,为何也不肯来陪我?你不是说上天入地,什么都肯为我做吗?”
“……什么?”徐晖心头一片迷茫。
“你说这世上你只爱我,可终究,还是娶了别人为妻。当初你……你紧紧抱着我,许我山盟海誓。若是那时你肯与我远走高飞,兴许一切都会不同。可你……到底舍不下你的整片江湖。这些年来你可过得舒坦自在么?你身边的女人也让你……那般快活么?你可知道,这世上再也没有男人能如你一般,再也没有一日……能及得上当初那一时……”
她切切诉说衷肠,如泣如诉,讲的却似是另外一人。徐晖听得迷迷恍恍,似懂非懂。男女情爱原是何等幽微曲折、磨人肝肠之事,经年累月也未必能够从心头抛却干净。
那女子边说边将手探入徐晖衣襟,轻轻抚摸他坚实的胸膛。那双纤纤玉手撩得他周身燥热,心神悸动。猝不妨两片柔软而温暖的嘴唇落在他颈上,无比缠绵地亲吻着他,每一吻落下,都是一片惊心动魄的滚烫。
她在他耳畔喃喃呓语:“抱紧我,别让我再离开你……”
徐晖心神激荡狂乱,身体里有股巨大的冲动直冲头颅,渴望狠狠地搂抱她亲吻她。若非双臂被缚,有一个瞬间他便想要将她压在身下,降服她碾碎她与她融为一体。
徐晖听到喉咙里吞咽着粗重的喘息声,知自己即将陷入魔障。他拼尽最后的意志避开她凑到近前的双唇,冷冷道:“你是谁?”
那女子伏在徐晖胸膛上,柔声道:“是我呀!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吗?”
“我不认识你。你明知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徐晖硬下心肠来揭穿她。
那女子一愣,猛地推开他,往后退了好几步。徐晖猜想她必定变了脸色,果然听她再开口即换上一副冷酷凶狠的口气:“我说你是什么人,你就是什么人!你要不识抬举,我拿一根手指头,就能像碾蚂蚁一样地碾死你!”
徐晖相信她有这杀人的本事,他也料到她就是嬷嬷和特使口中的那个“老人家”。可不知为什么,恐惧烟消云散,占据他心头的只有难过。他为她有说不出的难过。
“何苦呢?与其朝思暮想,去见他……他们便是。”他低声道。
这句温柔的话霎时粉碎了那女人的金刚铁甲。她硬咽着说:“见了便又如何?我心中所求,终究是不可得到之事。他能抛下阿姊吗?他呢,又能舍弃手中一切吗?”
“那便……不如忘记。”
“我以为出关去,走得远远的,黄沙会一点点把往昔种种全都埋葬掉。可是风一刮,它们又都化成沙子,呼啦呼啦地飞起来了,在沙漠里飞得到处都是。我手里、耳朵里、眼睛里、嘴巴里、心窝子里,只剩下沙子了。”
“你自个儿心里难受,就把别人抓来取乐?”
“我受不了天黑,一到夜里我全身都要冻僵了。所以我让她们找英俊的男人来陪我,搂着他们我才能暖和过来。”那女人如流沙般滑落到草地上,把手盖在徐晖赤裸的脚背上,然后伸出另一条手臂,环住他的小腿。徐晖本已冷静下来的心又燥热起来,却听那女子狠狠地说:“可这些男人都又蠢又笨,让我瞧了只觉得厌恶!”
徐晖打了个激灵:“那你把他们怎么着了?”
“没怎么着,我就拿一根手指头,像碾蚂蚁一样,把他们都给碾死了。”那女人轻轻地笑起来:“你的耳朵太长,听得太多,一会儿我也得把你给碾死。可是你不蠢也不笨,你的脚真暖和。”
徐晖感到一只冰凉的脚压在他脚面上。原来那女子也是赤着脚,雏鹰般锐利又纤细的脚趾扣起,抓住他的皮肉,反复摩搓着,似乎想借一点儿热量。他跷起脚趾头,也摩搓着她的脚心,想把自己身上的热量分给她。两只脚纠缠在一起,如同一对难舍难分的恋人。
徐晖蒙着双眼,却轻易看穿了她的内心。他心里只有怜悯,没有恐惧。
“我真受不了夜里,我的肠子都要冻成冰坨子了!”那女子的声音打着战,好似夜风在大地上寂寥地回旋盘桓。
徐晖的喉咙被一块湿漉漉的东西噎住了。他说不出话来,任由她环抱着。但听她轻轻哼唱一首小曲,歌声醉人心肠。旷野上的风一层层地滑过,青草呜咽低和,轻轻盖住他们冰凉的脚背。漆黑的苍穹之下,就只这一棵树,树下就只有搂抱在一起的这两个人。徐晖的金色长袍被风鼓起,放射出奇异的光彩,在这个独一无二的夜晚,在这陌生的天涯。
凌郁很少从司徒峙口中听到这么慈爱的话语,心口一烫,几乎要落下泪来。
待她回转身去,却见他的目光已从自己身上调开,又低头沉浸在书法之中。
她滚热的心慢慢凉下去,忽而只觉得孤单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