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团儿在金溥佑的手里，受到各种外力的作用而不停的变换出种种形状来。
林德安看得眼花缭乱，他没想到小小的面团儿竟然能翻出如此之多的花样来。
然而，金溥佑捏了大半个时辰后，忽然将手里的面团儿恶狠狠的摔在地上，：“王八蛋，怎么，怎么……”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双手，号称京城第一巧手，此刻却笨拙无比，刚才反复捏，虽然都像模像样，让林德安很是惊叹，但他自己知道，这里面没一个能被称为细活儿的。
不是比例失调，就是胖瘦没拿捏好，甚至当他放下主体，打算做一些只需要下功夫就可以的细节装饰时，也明显感觉到力不从心，脑子有个图样，但手却不听使唤了……
“哥哥，哥哥……你，……”林德安被吓坏了，整整一天下来，金溥佑不管到东到西都是笑眯眯的，怎么忽然整个人都变了，愤怒到让人害怕。
“没事，没事，”金溥佑强迫自己安静下来，拍拍林德安的肩膀“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啊……”他叹了口气，“靠手艺吃饭，就不能荒废手艺……林德安”
听到被称呼名字，林德安顿时一紧张。
“我现在是以你师傅的名头和你说话，记着我今天的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记住，死死的记住，给我刻到脑子里，从今往后，但凡你起了偷懒的念头，就想想我今天的样子，这是算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明白嘛！”
“知道了，师傅！”林德安毕恭毕敬的回答。
“你先睡吧……我还得再琢磨琢磨，至少要让自己的手活络起来，否则明天出摊可是要被别人看笑话的……”
“师傅，我不困”林德安道
“我的傻弟弟啊，让你睡你就去睡，当哥哥的这回是丢人，刚才已经现了大眼，你还没看够啊！”金溥佑苦笑起来。
林德安这才悻悻的上炕睡觉。
很快他就睡着了，听着传来的呼吸声，金溥佑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下子要遭罪了，哎，自己种下的苦瓜总得自己吃啊！”
为了确保明天的“复出”顺利，金溥佑几乎整晚都没睡。
不是不想睡，而是真睡不着。
低头捏活儿是很累的，每当他想去炕上躺着的时候，心里急有个声音在喝骂“就现在这手艺，还有什么资格睡觉！”
就这样折腾到了早晨三点多，他实在困得受不了，加上连续几个小时的高强度操练，总算是找回了点儿感觉，虽然距离之前的良好状态还是多有不如，但至少他心里有了点底，这才爬到炕上，盖上被子呼呼大睡。
第二天便带着林德安去游艺场照常摆摊。
师徒一起出摊，仿佛间，金溥佑感觉回到了从前，只是当年的小徒弟现在成了行业顶梁柱，而师傅也永远的离开自己，身边这个怯生生的师弟，一如当年的自己。
面人儿精的回归，也成了个小小的新闻，不光逛游艺场的客人都顺路在他摊子前停留观看，便是在游艺场里唱戏说书的艺人下台后，也寻摸过来聊几句。
金溥佑深感众人热情，于是也做了个违背祖宗的决定，整整一天，他一个细活儿没捏，尽捏插棍儿的孙悟空猪八戒去了，看到有带孩子的路过便送一个，分文不取。
一来，是给他自己打打广告，提升提升在大伙嘴里的名声，毕竟快俩月没出摊，面人儿精的声望有所下降，也有几个同行借此机会，开始高调起来，觉得这是他们发达的机会到了。
对此，金溥佑觉得理所应当，可既然他回来了，那就得按照江湖规矩来，这行当里的老大只能有一个人，而且必须是他金某人，不管是手艺还是名气，都是他自己。
其次，他不停的捏，林德安也没闲着，在旁边看的眼睛都直了，一块面团不过十来分钟就像模像样的能卖钱了，学会这手，可真是不愁今后没饭吃了。
金溥佑也没教学，只是扔给他两块面团，让他照着自己来就是，能捏出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反正这玩意糟蹋不了，就算再四不像，免费送小朋友，人家还是乐得鼻涕泡都出来？
但最核心的因素还是因为，金溥佑要藏拙-短时期内他捏不出细活儿来，需要时间来恢复自己的手艺和状态，可这除了林德安外，绝不能让外人晓得，所以便用个“感谢新老客户，面人免费三天大赠送”的幌子。
胡经理这边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毕竟大伙都是贪小便宜的。
这种粗活儿面人，怎么都要一毛钱一个，现在花两毛买张游艺场门票就能白拿，这买卖可太好做了。
可是呢，金溥佑这边也有条件，就是只送小孩子，不送大人，说起来也合情合理。
如此一来，就有家长带孩子逛游艺场，孩子进了这地方后就是看这个也好，看那个也棒，爹妈跟在后面掏钱就是，这不是给胡经理送经营业绩么。
于是白送三天后，由于大伙需求实在是热烈，又再送三天。
最后拖了一个礼拜。
白天金溥佑玩命捏粗活儿，晚上到家摆开大马扎就开始琢磨细工活儿，总算他的天赋没有弃他而去，手感虽然没有完全恢复到巅峰时期，但也有当初七八成的样子，这就足以笑傲同行了。
至于他自己最满意的精品和妇女子，是再也不会捏，也捏不出来了，唯一的一件，收在家里，在那个小小的供桌上。
原本供桌上只有一个梳着二把头穿着老式旗袍的圆脸妇女，现在这中年妇女旁边多了个一身长袍马褂，头上戴着瓜皮帽留着鞭子的清瘦中年男子，而两人中间，则是个五六岁大的胖娃娃，脸蛋儿圆圆像妈妈，可眉眼却和父亲有几分相似。
金溥佑捏了自己的全家福出来，有时候他曾想，倘若当初真的花一块钱多钱拍张三人的照片，那该有多好啊，可惜那时候家里穷，每天吃饭都让乌雅氏操碎了心，哪儿来钱拍照片？
现在是有钱了，只要他愿意，甚至可以请京城出名的洋人摄影师来给自己拍照，但爸爸和额娘已经不在了。
而在这一家三口侧后方，则是个穿着和服斜斜靠在矮几上的女子。
说是供桌其实就是个小小的木头茶几，没香炉没蜡扦没贡品，金溥佑不讲究这个，只是每天出门前都看看他们，晚上回家推开房门后，第一眼也是看向他们。
有他们在，他心里就觉得踏实，有时候甚至会想入非非，倘若不是辛亥年这大事，载汇还能在外交部当小职员，那家里收入开支就能维持，而自己现在也该是个大学生了吧。
他又想起那件从估衣铺子买来的学生制服，仅仅穿了一次后，便就收到柜子里，再也没拿出来过。
也许再过几年，可以给林德安？他想着。
和面人儿林方面阔口的粗豪相貌不同，林德安面相秀气，气质上也更像个学生，那套制服穿在他身上也许真的会很不错呢……
……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金溥佑的生活又开始变得规律起来，早早起来，去游艺场出摊，收摊回家后，还要在洋油灯下忙活两个小时以上。
不同的是，现在身边多了个小跟班。
大马扎和箱子由小徒弟来背着，毕竟当师傅了，多少要有师傅样子，当初他也没少给面人儿林背箱子……
到了游艺场后，他捏活儿，林德安手里也捏着块面团，边看边学，晚上回家后，则是金溥佑的教导时间，手把手的教，自己的各种心法诀窍也都和盘托出。
在他看来这是报恩，如果当初没有面人儿林，他金某人是绝对不会有今天的好日子的，当林德安找到他的时候，等于是出现了一个轮回，冥冥中的神秘力量，让他对此极为珍重。
而林德安倒也没辜负期望，虽然还是那副怯生生的样子，可在捏面人儿一道上，似乎颇有天赋，金溥佑稍稍点拨下就能开悟。
只是让林德安颇为痛苦的是，每当他稍微有点翘尾巴的时候，便会被金溥佑冷冷的打断：“你比起别人来是聪明，可当初我三天就能捏出个孙悟空来”
“当初，两个礼拜，我捏出的粗活儿就能出去卖钱了”
“学才半年吧，我的细工活儿就能卖到八毛钱一个……”
林德安听了又是无奈又是尊敬，他知道对方没有撒谎，否则何来年纪轻轻的就能统领北京同行，还在破天荒的到樱花会上拿了奖？
好在金溥佑也不是一味打压，在他眼里林德安是还是个小孩子，当然还是要哄哄的，一时间年轻的师傅和更年轻的徒弟相处的倒是极为融洽。
两个月后，林德安的粗工活儿就算正式出师了。
其实仨礼拜前，他就能靠着自己捏活儿来养活自己，每天卖出去几个粗活儿面人，可以保证棒子面儿和咸菜管饱，这就算不错了。
但金溥佑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既然现在没有饿肚子的压力，那何必急着去赚钱？
当初自己要出摊是因为家里有个载汇要养着，现在么，以他的收入，养个林德安是绰绰有余。
于是便又盯着他多捏了一个月的粗工活儿，直到林德安闭着眼睛都能捏出个孙悟空来，这才算完。
恰巧此时，他去木匠处定做的家伙玩意，也都好了。
和他一模一样的大马扎，装材料的木箱子，以及镶着玻璃的展示柜。
箱子上照例有块半尺长，两寸宽的铜牌子，用核桃油擦得锃明瓦亮，上面刻字“林德安承做面人坚固耐久”……
这一切当然都是金溥佑的主意也是他掏的钱，就如同当年的自己一样，林德安看到这套家伙后，眼睛中散发出兴奋的光芒，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一如曾经的金溥佑。
“师傅，你当年对我那么好，我现在也绝对不会亏待你儿子，我发誓，我一定把他教会教好，让他有自食其力的能力……”
看着林德安兴奋的摸着箱子，金溥佑脸上含笑，心里却暗暗说话。
报恩，可是做人最基本的啊。
随后，金溥佑却一反常态，没让林德安继续跟着自己去游艺场摆摊，而是让去各大庙会轮着摆摊。
面对林德安的疑惑，他耐心解释道：“让你去游艺场也不是不行，但你得想想，你在里面摆摊，每天就要交一块钱，光买粗活的的话，都未必能赚到一块，这是其一。”
“其次，游艺场就这么点地方，有我这个师傅在，谁会来你的摊子？”
“那我可以把摊子摆在师傅你旁边啊……”林德安略感奇怪，现在两人间已经非常熟悉，以至于称呼也乱了，师傅，师兄，师弟，徒弟，哥哥，弟弟想到什么叫什么……
这孩子气十足的话可是把金溥佑逗笑了：“你摊子支在我旁边，对你可没任何好处啊？活儿你不如我，纲口你也不如我，总不能来了客人还得我来替你叫卖吧？咱们是手艺人，可这张嘴也不能比那天桥说相声的差多少，明白嘛？”
拍拍土地肩膀，继续说道：“接下来俩礼拜，要是你赶庙会挣到能让自己吃饱的钱，这才算第一步的出师，我就可以放心大胆的教你细活儿了……以后你就知道了，各种说话的纲口江湖诀和粗活儿，其实真不算所谓手艺，就和说相声的唱太平歌词一样，只能用来粘园子下拴马桩的，真正赚钱，还得靠细工活儿。可有一条，你看，听相声的都是听他们包袱的，可没有专门去听太平歌词的，可反过来，若是说相声的不会太平歌词，那么就算他后面的包袱再多再好，那也没人会去听，明白嘛，这就是个敲门砖。”
林德安点点头：“师兄，我肯定不让你失望，纲口什么的，这些日子，你也教我了不少，明天，明天，我就去白塔寺庙会……”
“有志气”金溥佑点点头，又道“你自己出摊嘛，肯定会有各种麻烦，不过你也别怕，白塔寺那边我熟，茶馆老板，卖字摊姐姐都有交情，关键时刻，他们会替你说话，还有就是，原本那儿也有个同行，知道你是我的徒弟后，也不会拿你怎么样，只要你摆摊时候离他远点，见到他时带笑问好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