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彼得就跟妹妹共用一个房间,多数时候他无所谓,凯特还行,会让他笑。还有一些晚上,彼得从噩梦中醒来,挺高兴房间里另外还有一个人,即便那是他七岁的妹妹,在跑进彼得的梦中追赶他的红皮肤、身上有黏液的动物面前,一点都不顶事。他醒来时,那些怪物就溜到窗帘后面,或者钻进衣橱。因为凯特在房间里,让他在下床并全速冲过楼梯平台时,就是有那么一点点容易了。
可是也有些时候,他的确不乐意共用一个房间,凯特也是。有过一些漫长的下午,他们互相惹得不高兴。小吵变成大吵,大吵变成打架,真的是拳头打、指甲抓、扯头发那样的打架。因为彼得大三岁,大打出手时,他估计自己会打赢。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确实能打赢,他可以一直拿得准先哭的会是凯特。
但是那真的能称得上打赢吗?凯特会憋住气用力,让她的脸变成熟透的李子那种颜色。然后,她只用跑下楼给妈妈看“彼得干的好事”。要么她可能躺在地上,喉咙格格作响,让彼得以为她快死了,他就得跑下楼叫妈妈。凯特也会尖叫,有一次,她正大肆制造噪音时,有辆经过这幢房子的小汽车停了下来,一个忧心忡忡的人下了车,抬头盯着睡房的窗户看。彼得当时正好往外看,那人跑过院子重重地敲门,他很肯定里面正在发生可怕的事。的确是,彼得借了凯特的什么东西,她想要回去。马上!
这种时候,惹上麻烦的会是彼得,最后占上风的还是凯特,彼得是这样看的。他生凯特气时,揍她之前就得仔细想好。经常,他们划一条想象的线,从门开始,把他们的睡房一分两半,这样他们就相安无事。凯特在那边,彼得在这边。这一边,是彼得的绘图桌,他的一个软体玩具——一只弯脖子的长颈鹿,化学、电动和印字的用具——这些从来没有盒盖上保证的那样好玩,还有铁皮箱,他的秘密全藏在里面,凯特总是想把它打开。
那边是凯特的绘图桌,她的望远镜、显微镜和磁铁用具——那些的确跟盖子上的图片保证的一样好玩,在她那一半房间里,别的地方全是玩具娃娃,它们一溜坐在窗台上,腿随随便便吊在那儿,它们悬悬乎乎地搁在她的衣柜上,躺卧在衣柜镜子上方,坐在一辆玩具婴儿车上,挤得像坐地铁上下班的人,受宠的那些比较凑近她的床边。它们颜色各种各样,从锃亮的黑鞋油颜色到煞白,不过大多数都是鲜艳的粉红色。有些没穿没戴的,有些只穿戴一件:一只袜子,一件T恤衫或者一顶无边帽。有几个打扮得齐齐整整,穿着有饰带的舞会晚礼服、带蕾丝边的上衣、有拖尾丝带的长裙。它们个个都很不一样,可是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同样睁大眼睛、不眨眼地怒目而视。按说都是婴儿,可是眼神让它们露了馅,婴儿从来不会那样看人。彼得在经过那些玩具娃娃时,感觉它们在看他。他走出房间后,怀疑它们在议论他,六十个都在。
不过,它们从来没有伤害过彼得,只有一个他很讨厌:坏娃娃,就连凯特也不喜欢。她害怕它,怕得不敢把它扔掉,以防它会半夜回来报复。你扫一眼就会知道它是个坏娃娃。它那种粉红色,从来不会有哪个人长成那样。很久以前,它的左腿和右胳膊被连根扯掉了,从它坑坑洼洼的颅骨顶上,长出了一束茂密的黑头发。它的制作者想给它一个甜甜的微笑,可是肯定是模具哪儿出毛病了,因为那个坏娃娃总是嘲笑地噘着嘴,皱着眉头,好像在努力琢磨世界上最卑鄙的事。
所有这些玩具娃娃中,只有坏娃娃既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坏娃娃只不过是“它”。它没穿戴什么,坐得离凯特的床尽可能远,在一个书架上,它从那儿居高临下地看着其他玩具娃娃。凯特有时把它拿到手里,想喃喃地说话来哄它,可是从来都是没过多久,她打个激灵,赶紧把它放回原处。
他们记得的时候,那条无形的线效果挺好。他们要去到对方那一半时,得先申请。凯特不能去偷看彼得的秘密箱子,未经请求,彼得也不能动凯特的显微镜。这样安排挺好的,直到一个下雨的星期天下午,他们吵了起来,是最厉害的那种,关于那条线究竟应该划在哪儿,彼得很肯定这条线离他的床更远一点。这一次,凯特不需要憋成紫色或者装死或者尖叫,她用坏娃娃打了彼得的鼻子一下,拎着娃娃一条粉红色的胖腿抡向彼得的脸。结果是彼得一边哭一边跑下楼。他的鼻子并不是很疼,可是在流血,他想好好利用这次机会。他赶着下楼时,用手背把血抹了个满脸花。等进了厨房,他扑通一下倒在妈妈面前的地板上,又是号啕大哭,又是呻吟,又是身子乱扭。果不其然,凯特有麻烦了,麻烦大了。
就是这次打架,让他们的父母决定该让彼得和凯特各住各的房间了。彼得十岁生日后不久,他爸爸把一个被称为“盒子间”——即使里面根本没放盒子,只有旧画框和破损的扶手椅——的房间清理出来。彼得帮助妈妈把房间收拾了一下,他们挂上窗帘,把一张有铜制圆头的大铁床挤着搬了进来。
凯特开心得也帮忙和彼得一起把他的东西搬过楼梯平台。不再打架了,她也不用再听哥哥睡觉时发出的难听的咯咯响的尖锐噪音。彼得也唱歌唱得不住口。现在他有了个可以去的地方,嗯,只是待着。那天晚上,他专门提前半小时上床,只是为了享受一下自己的地方,自己的东西,房间中央也没有想象的一道线。他在半明半暗中躺在那儿时,想着那个可恶的怪物——坏娃娃——到底还是有点好处嘛,这样挺好。
就这样过了一个又一个月,彼得和凯特对他们自己的房间住得习惯了,也没再多想。有趣的日子来了又去——彼得的生日,放烟花的晚上,圣诞节,凯特的生日,然后是复活节。那是在复活节家庭寻蛋活动后的两天,彼得在他的房间里,在床上,正要吃掉他的最后一只复活节蛋。这个最大、最重,所以留到最后才吃。他剥开银蓝两色的箔纸,它几乎有橄榄球那么大。他用两只手捧着,盯着它看。然后他把蛋拿近,用拇指抠进了蛋壳。从黑色中空里面,弥漫出一股黄油般浓浓的可可香味,他多么喜欢啊。他把蛋凑近鼻子吸着气,然后开始吃了。
外面在下雨,假期还有一个星期。凯特去了朋友家,除了吃东西,就没别的事情可做。二十分钟后,那只蛋就只剩下包装纸了。彼得站了起来,轻轻晃动着身子。他感到恶心和无聊,在一个雨天的下午,同时有这两种感觉可真是绝了。多奇怪啊,拥有自己的房间不再令人兴奋。“吃巧克力吃恶心了,”他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说,“住够了我的房间!”
他站在楼梯平台处,想着他是不是要呕吐。可他没去厕所,而是走向凯特的房间并进去了。当然,他以前也回来过几百次,但从来不是一个人。他站在房间中央,跟以前一样,玩具娃娃都在看他。他感觉怪怪的,看上去一切都变了样。这个房间大一点了,另外他以前也从未注意到地板是倾斜的。目光呆滞地盯着看的玩具娃娃像是比以前更多了,在他走向坡势低的那边,到了他以前那张床时,觉得自己听到有响动,可是等他转过身,一切都静止不动。
他坐在床上,回想以前他睡在这儿时的日子。当时他还只是个小孩。九岁!懂什么呢?要是他十岁的自己能回去跟那个无知的笨蛋讲讲什么是什么,那该有多好啊。你长到十岁,开始能看到全貌了,看到事情是怎样联系着的,有什么原理……全景……
彼得专心回想半年前那个年龄更小的无知的自己,以至于没注意到有个身影从地毯那边向他走来。等注意到时,他惊叫一声,马上爬上床,耸起膝盖。动作虽然不灵便,却又坚定地向他走来的,是那个坏娃娃。它从凯特的书桌上拿了支画笔当拐杖。它一瘸一拐地走过房间,恼火地喘着气,一边嘴里还在嘟囔着脏话,就算是玩具娃娃,也不应该那样说话。它到了床柱前停下来好喘口气。彼得惊讶地注意到,它的额头和上嘴唇上出了好多汗。坏娃娃把画笔靠着床,用它仅有的前臂抹了把脸。然后,这个坏娃娃很快地扫了一眼彼得,深吸一口气,一把抓过拐杖,开始往床上爬。
只用一条胳膊一条腿,来爬三倍于你的高度,这需要耐心和力量,坏娃娃在这两方面都很欠缺。当它吊在床柱的一半高度,一边在寻找可以用拐杖撑的地方时,它粉红色的小小身子因为用力而哆嗦,喘气和咕哝声更大了,而且更让人觉得可怜。先是它的脑袋——上面比刚才出的汗更多——慢慢上来,进入彼得的视线。彼得本来可以很容易伸手过去把这玩意儿拎到床上,也同样很容易就能把它打下床。但是他什么也没做。这真是太有意思了,他想看看会怎么样。坏娃娃一点一点往上爬,嘴里还在大声说着“噢,真他妈的”、“该死,再咬咬牙”和“混账王八蛋”。彼得开始意识到房间里每个玩具娃娃都在扭头看他,纯蓝色眼睛比以前瞪得更大,一阵轻柔的咝咝作响的窃窃私语声传来,像是石头上的流水,这种声音变成嘟嘟囔囔,接着一阵激动的急流在六十个观众中掠过。
“他动手了!”彼得听到有一个大声说。
另一个回答道:“现在我们有好戏看了!”
又有一个大声说:“该公平,就公平!”至少有二十个玩具娃娃也呐喊着表示赞同。
“对啊!”
“没错!”
“说得好!”
坏娃娃把胳膊搭到床上,扔掉了拐杖。这时,它在抓着床单想把自己的身子拉上来。就在它这样做时,房间的另一边响起一阵高亢的欢呼声。突然那些玩具娃娃,所有玩具娃娃都在向床的方向前进。从窗台上和镜子上方,从凯特的床上和玩具婴儿车上,它们又蹦又跳、跌跌撞撞地从地毯那边拥过来。穿着长衣服的玩具娃娃绊来倒去时就尖声叫喊,没穿没戴的或者穿了一只袜子的玩具娃娃则走得轻松之极。它们过来了,这是一道褐色、粉红、黑、白几种颜色的波浪,用模具所做的每个噘起的嘴巴里,都在喊着:“该公平,就公平!该公平,就公平!”每双目光呆滞的圆睁着的大眼睛里都是怒火,彼得以前就一直怀疑漂亮的婴儿蓝背后隐藏的是怒火。
坏娃娃已经挣扎着上了床,当时正站在那儿,累坏了,但是自豪,在向下面聚集的那群玩具娃娃挥手。玩具娃娃紧紧挤在一起,高喊着表示支持,并向他们的领袖举起胖乎乎的、有小坑的胳膊。
“该公平,就公平!”一再重复的喊叫声又响起来。
彼得早就挪到了床的远端。他背靠着墙,胳膊抱着膝头。真是不得了,他妈妈肯定能在楼下听到这番闹腾,会上来叫他安静点。
坏娃娃需要喘上气来,所以由着它们一遍又一遍地喊。后来,它拿起那根画笔拐杖,一大群玩具娃娃突然静下来。
这个瘸腿的玩具娃娃向支持者眨了下眼睛,单脚跳了一两步逼近彼得说:“搬过去挺不错嘛,对吧?”它说得很有礼貌,但是那群玩具娃娃中传来一阵窃笑,彼得知道是在耍他。
“我不清楚你是什么意思。”他说。
坏娃娃转向那一群玩具娃娃,把彼得的声音模仿得很像:“他不清楚我是什么意思。”它又转向彼得,“我是说,你的新房间挺舒服的,对吧?”
“噢,那个呀,”彼得说,“对,我的房间很棒。”
地毯上有几个玩具娃娃抓住了这个词,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很棒……很棒……很棒……”直到它开始听着的确像是个很傻的词,彼得后悔自己用了那个词。
坏娃娃耐心地等着,等到都安静下来后,它问道:“就好像你有了自己的房间,是吗?”
“是啊。”彼得回答道。
“就好像有了一个都是你自个儿的房间?”
“对,我刚刚跟你说过,我喜欢。”彼得说。
坏娃娃跛着脚又逼近一步,彼得感觉它要摊牌了,它提高了声音:“你有没有考虑过,别人也可能想要那个房间?”
“这话说得没道理,”彼得说,“妈妈和爸爸共用一个房间,只剩下凯特跟我……”
他的声音淹没在那群玩具娃娃所发出的反对声浪中。坏娃娃把拐杖举到空中要大家安静,同时它努力用一条腿平衡住身体。
“只有你们两个,是吗?”它说,一边向那群玩具娃娃点着头。
彼得笑了一声,他想不出该怎么说。
坏娃娃又逼近了,彼得伸手就可以碰到它,他肯定它呼出的气息里有巧克力味。
“你难道不觉得,”它说,“该轮到别人住那个房间了?”
“没道理,”彼得张口说,“你们只不过是玩具娃娃……”
再没有别的话更能激怒坏娃娃了。“你已经看到我们是怎样生活的,”它尖叫着说,“我们六十个挤在房间里的一个角落,你路过我们上千次,可是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们像垒墙的砖块一样一个摞一个,你有什么所谓。就在眼前的事,你就是看不到。看看我们!没有空间,没有自个儿的空间,甚至我们大多数都没有一张床。现在轮到别人住那个房间了。该公平,就公平!”
那群玩具娃娃中,又爆发出一阵极为嘈杂的嚷叫,一遍一遍的喊叫声再次响起来:“该公平,就公平!该公平,就公平!”一边吼,一边开始用它们的身体当梯子,一个踩着另一个的肩膀往床上一拥而上。不到一分钟,整群玩具娃娃就都喘着气站在彼得面前,坏娃娃早就退到床那头,它在这群玩具娃娃后面挥舞着拐杖喊道:“开始!”
六十双胖乎乎的手抓住了彼得的左腿。
“一二,拉呀!”坏娃娃大声说。
“一二,拉呀!”这一群玩具娃娃回应道。
接着就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彼得的腿扯掉了,齐根掉了。他低头看腿原来长的地方,没流血,而是有一条盘着的弹簧从裤子上破的地方伸出来。
有趣,他心想,我根本不会想到……
可是他没多少时间来考虑这多么有趣,因为这时,那些玩具娃娃抓住他的右胳膊在“一二,拉呀”地扯,他的胳膊也掉了,从他肩膀处探出来的,是另外一根小弹簧。
“嗨!”彼得喊道,“还给我。”
但是没用。那条胳膊和腿在那群玩具娃娃的头顶传递,往后传到了坏娃娃手里,它接过那条腿安上了,严丝合缝。这会儿它正在安胳膊,也很合适。
奇怪,彼得想道,我敢肯定我的胳膊和腿准会太大了。
他正这样想着,那些玩具娃娃再次向他发起了攻击。这一次,它们爬到他的胸口上,揪头发,扯衣服。
“下去。”彼得喊道,“噢!疼!”
这些玩具娃娃一边笑,一边几乎把他的头发揪光了,只是在他的头顶中央位置留下了一长络头发。
坏娃娃把拐杖扔给彼得,原地跳了几下,来试试它的新腿。“该我住那个房间了,”它叫道,“至于彼得,他可以去那边。”它用彼得还认为是他的胳膊指着书架。坏娃娃敏捷地跳到地板上,这群玩具娃娃一拥而上,想抓住彼得把他抬到他的新家。本来会这样结束的,可是就在那时,凯特走进房间。
哎,你得努力想象一下从凯特所站的地方看到了什么。她跟朋友玩耍后回来,走进她的睡房,他哥哥在里边,躺在那张空床上,在玩她的玩具娃娃,她所有的玩具娃娃,彼得在把它们挪来挪去,为它们配音。唯一一个没在床上的是坏娃娃,它躺在旁边的地毯上。
凯特本来要生气,毕竟这样做是犯规的。未经允许,彼得进了她的房间,而且把她所有的玩具娃娃都拿离了原来特定的位置。但是凯特看到六十个玩具娃娃堆在哥哥身上,反而笑了起来。
彼得一看到凯特,赶紧站起来,脸也红了。
“呃……呃……对不起,”他嘴里咕哝着说,想从凯特旁边挤过去。
“等一下,”凯特说,“把这些全放回去怎么样。它们都有自己的位置,你知道。”
就这样,凯特跟他说它们都应该在哪儿,他把每个玩具娃娃都放回原来的地方,镜子上,衣柜上,窗台上,床上,婴儿车里。
把它们全放回原来的地方,这活似乎永远都干不完。最后一个给放回原处的是那个坏娃娃。彼得把它放到书架上时,分明听到它说:“有一天,我的朋友,这个房间会是我的。”
“哦,该死,再咬咬牙!”彼得悄声跟它说,“混账王八蛋!”
“你说什么?”凯特大声说,可是她哥哥已经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