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蹊跷的病[一]

皇宫极尽奢华。

皇帝老儿住的大殿更是华丽到了极致。满目都是金灿灿的一片……那缀在墙上的海龙珠斗大一个,真叫人垂涎三尺。

民间的人们在受苦,

他倒懂得享受,只是享受到了床上。

轻纱朱帐将床遮个严实,金丝纹绣的龙盘旋在轻纱上张牙舞爪,隐约中一个身影躺在里面,隔着大老远便能听到粗厚的喘息声。

似乎是很不好受……

这身子虚又卧病在床的人,本该保持空气流畅,这轻纱不卸去,岂不加快了病情么。

“臣拜见太子殿下。”

突如其来的一声,把我吓了一大跳。好不容易捧稳了芳华行医的物什,从他身后探头望去,正巧对上了弄玉看着我似笑非笑的眼。

怪了,

弄玉也在。

他医术了得,这常识定是懂的,就算下人们忘了开窗拉帐,他也该提点的……为何就这般放任不理。

韩子川挥着袍子,太子气势十足,“起来吧,父皇的病怎么样?”

“昏迷了数月今早却突然醒了片刻,乱语了两三句便又不醒人事了,芳华公子亲自来医,这会儿皇上的病必能好起来。”弄玉一脸的诚挚,躬身展袖,礼仪周全地将人一路引到了龙床旁。

帐子被奴才们掀开了。

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男子躺在里面,面容枯瘦,脸惨白可那唇却异常的殷红,印堂也略微发乌,那原本眉毛之处光秃秃的了。

这是当今圣上?

我看离死之人差不多了……

我又斜乜一眼,

这时候芳华已把袖子挽了起来,坐在床边,掀开了被褥,也没把脉……只在他身上各处按了按。

也不知道探到了哪儿。

一声隐约的呻吟便从病人唇边倾泻而出,

芳华眉一蹙,

身子也不侧,手便往后一伸……朝向我……

指还不耐烦地抖了两三下。

我眨了眨眼,

沉思……

低头望着夹袋里大小粗细不一的银针……他这是要哪一根?

结果,他像是等得不耐烦了,

徐徐转身望着我,

还是那种很沉默的看了我一眼,

手指挑拨,滑过……一掠,

抓了一把,有粗有细有长有短的,银光闪闪的直在他手间晃悠,他那动作就跟那扎小人似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唰唰唰的几下……几乎各个穴位都被他扎了个遍。

我默……

弄玉像是还没反应过来。

韩子川整个就傻了。

皇上起初还能呻吟一下……现在音都没了……

真惨,

皇上虽权倾天下,现在不还是一声不吭的被我家芳华扎得遍体鳞伤,所以说得罪谁也不要得罪大夫。

芳华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

韩子川与弄玉似乎很是相信他的医术,这会儿没了方才的焦虑,反到是退到一旁,国家大事,药材斤两价钱的乱侃了一遍。

我垂着头,捧着夹带布,怔着正犯困。

突然一截袖子在我面前一晃,把我惊醒了……正巧看到芳华伸展着手,活动了一下,起身便开始拔针。

针银闪闪刺下去,还是亮澄澄的拔了出来,没有变色。

奇了,

看这皇上的面相,是中毒了没错……

可为何却探不出来。

我托着夹布带,伸着手便要去接那银针,还未触到却被芳华拿手拨开了,他清冷冷的望了我一眼,摇摇头。

我正琢磨着他这什么意思。

他指夹着针,凑到唇边,一吹。

乖乖……

亮澄澄的银针立马黑到发乌,让人心生惧意。

“这是很奇怪的毒,很难让人察觉到,插进去的针……多数变了色,这毒怕是已伤及五脏六腑了。”

“还有治愈的可能么?”韩子川脸色一沉,忙凑了过来。

“我先开一方子,暂时能抑制毒,剩下的以后再说。”

芳华朝我使个眼色,

我立马心领神会跑去研墨,

他撩起袖子想也不想,执着笔行云流水般,写了些药材的名字与分量,我斜睨看了一眼,这药他配得很少……我曾笑称是圣药,好像那会儿还卖了高价给弄玉。

弄玉将药帖捻在手里,细看了一下,

便招呼着太监们把火炉都给扛到了房里。

这个人……

还真是怪癖,非得让下人们当着他的面熬煎。

我想去帮忙,芳华轻按住了我,悄然的摇了摇头,便低头自顾自的喝起了茶。

韩子川一双目炯炯的有神的望着我,又若有所思的望着芳华,坐在椅子上玩起了扳指。

两三个太监正很仔细的按照方子上的分量添加各类药,弄玉在一旁指点着还不时亲自动手……我忍不住侧头眯眼打了个哈欠,却突然瞥见一个小太监身子架势十足,身手挺不错的,他手袖一扬,我垂下了眼睑,沉默了。

一盅汤药,熬了将近两个时辰。

盛了许多个小碗。

经手的太监们都得先喝,然后是太医,最后才是皇上。

看他们一个个像喝投胎药一般,蹙着眉,战战兢兢的捧着碗,我就很想笑……

一群傻子,

前世修来的福,才能喝到这么宝贝的药,喝一小口半年内这轻微的毒都近不了身。

我咋把着嘴,过去……

也蹭了一碗,

突然觉得背后一阵炙热的视线,让人浑身不自在。

蹊跷的病[二]

我怔了怔,也没理会,端着碗闻一闻……却蹙起了眉,浅尝了一口。

不对,

味道不对。

这药方子是没错的,可这汤药里却缺少了一味。

弄玉拿袖子擦了擦嘴:“药没问题,端过去给皇上服用。”

我诧异的朝他望了一眼。

芳华一脸沉静,缓缓端着碗又闻了一下,若有所思,却没吭声。

我心沉了一下,

看了一眼,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人。

嘴角泛着一丝苦笑。

看来这么多人要你死……你怎能不死……

弄玉曾在我手里买过这药丸,他若是及时给你服用了,病也不会被拖这么久,被折腾得这么严重。

如今有药了,却又让人故意少放了一味。

这吃不吃又有何用……

一个太医怎有这么大胆子,

看来背后另有他人指使……我眼神滑过在一旁奉茶倒水尽孝子之道的太子,却正被他的视线逮了个正着。

韩子川坐在椅子上,手撑着头,似笑非笑的望着我。

我头皮一阵发麻,

忙慢悠悠的低下头,双手捧着空碗,望着地板发呆。

宫廷……

或许真像芳华所说的,比江湖还要复杂。

三个时辰终究是熬过去了,

看着他们上上下下忙活,撤药罐火炉,合上帐子,关门,我只觉得一阵恍惚,强打起精神强撑了一会儿,

走出来时心情都畅快了不少,

夕阳西下,

柳絮纷飞,我眯了眼,总觉得事过境迁,这一切竟有着物是人非的错觉。

“漠漠梨花烂漫,纷纷柳絮飞残,好景致是么……”一句温柔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不理会,继续直视前方走得不慌不忙。

后方却被人一拍,肩被人抓住了,很疼。

“勺儿……”

我脸无表情的回头。

却正对上韩子川略微带笑,却有些不确定的眼神,他极专注的望着我,低声问:“勺儿是你,对不对?”

“太子殿下。”我恭敬的喊了他一声,“奴婢不太懂您的话。”

他缓缓放开了执着我的那只手,诧异的望着我,蹙着眉头。

“为何会这样……长得不像声音不一样,”他有些茫然且失落的表情,喃喃自语,“可……为何身形背影却如此相像。”

他绕着我,似乎还想说什么。

我只是笑,很无辜的模样。

芳华走在前方,转身望着我,轻轻说一声,“走吧。”

心里舒了一口气,

我不由得加快了步子,跟上。

一路上寻思着芳华到底听到了多少,他只是不声不响,也不望我一眼。

回到房里,芳华神色颇显疲乏,坐在榻上发着呆。

我被领去一旁吃饭,那些宫女太监们已经吃过了,唯有一些残羹,幸好小李子还留了个白面馒头给我,虽很香,却吃到嘴里也没了滋味。

义父今天的举止有些奇怪,这让我很是忐忑不安,感觉不安稳。

嚼了最后一口,

浇了水洗手,沉思了片刻,便备了些热水与干净的帕子,缓缓来到他的门口,敲了几下。

“进来。”清冷的声音。

木门发出沉重的声响,

我抬眼便看到换了一身素白单衣的芳华,呆坐在榻上,那一瞬间我的呼吸像是被夺去了一般……

他依旧是我离开前的姿势,全身的力气都倚着墙,坐在榻上,神色落寞,

手撑着头目光缓缓的望着窗外,这么的沉静如水。

月光朦胧的照在他身上,

雪白的衣泛着淡淡的光晕,睫毛微闭,格外的温柔……

这时的他,

浑身有着欲说还休的忧伤,竟让人心疼不已。

“华公子,奴婢给你端了些热水,泡脚。”

他怔了怔,像是有难以置信的望着我,末了才缓神道:“谢谢。”

我勉强地笑了一下,低眉顺眼走上前,将盆放在榻边,静守候,掀着眼皮望着他。

芳华神色略有些迟疑,

将腿垂下榻,一截雪白的袍子缓缓被他拉起往上移,纤秀漂亮的脚探入盆中,没入温水里。

我轻轻拿柔软的帕子包住,隔着湿软的料轻轻按摩。

他抖了一下,

却没有退缩……

我知道他不喜欢与人接触,所以尽量避免不与他肌肤相碰。

听宫里的太监说,

主子们很喜欢下人这么伺候的,

热水能让人放松,足部有许多穴位,轻按摩能舒缓压力……虽然我还学不会,但我想为他做些什么。

虽然,目前能做的也只有这样……

很明显,我的动作笨拙,

“有劳了。”他低头望着,轻笑。

我只觉窘的很,脸开始发烫,手也不知往哪儿摆,挥了几下,水直往身上擦去。

他坐姿端正,依然嘴角含笑,月光下眼神分外温和。

我心怦怦跳得不能克制,忙别开头。

墙上倒映着朦胧的身影,一大一小,一个坐着,另一个依偎在脚边。

黑影压下,

一捋发丝轻轻扫过我的脸,清香钻入鼻,沁人心田。

我一惊,

还未来得及躲开,

便看见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滑过我的前襟,轻一触,指便勾出了散落即将落败的红莲。

— —||

我却被他吓了七魂失了三。

介人,还是依旧不明白男女有别,什么事……想做便要做。

“这花很漂亮,是留给我的么?”

“可惜被我捂坏了。”我死盯着那白皙莹透的指触碰艳得惊心的红莲,轻轻的摩挲怎么看……怎么暧昧,我怔了一下,视线上移看见他极专注的望着我,忙哽着脖子红着脸改口,“……也不是,我看在池里开得很灿烂所以就想稍微给你摘一朵。”越说声音越像蚊子,没了底气。

他当时的表情真的很美,细长的眼勾得人几乎失了魂魄。

那一刻,

我心在沦陷。

“水凉了……”他唤了一声,似乎有些委屈。

我忙拧干帕子,弯腰。

他却按住我的肩,轻轻的摇了头。

“你不该做这些的。”

他径自的抽走了我的帕,自己擦干了,缩回了榻上,袍子放下遮住了大半,我收回了眼神,他却叹了一声,轻轻问:“江湖这般好,为何要来宫廷?”

蹊跷的病[三]

他淡淡这一句话,

足以把我吓够呛。

难不成……

他早就认出来了。

我怔了怔,站了起来,有些无助,却尽量保持沉稳。

他眉宇揉杂着宁静,极专注的望着我,眼里有着笑意,用很缓且柔的语调轻声说着:“倘若我有亲人,不会让他来这个地方,凡夫俗子尚能温饱便足已,若天资极佳之辈闯荡江湖弄个名声逍遥快活自是不在话下,你父母为何把你送来当宫女?”

我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他脸上没什么情绪,这让我弄不明白,究竟是试探还是单纯的闲聊。

我知道,

现在最好什么话也别问,免得被他生疑,可是却忍不住,

有一件事……

在我脑海里已荡了许久。

再不问,错过了,以后我一定会后悔,强忍了一下,攥紧袍子,“华公子……又为何进宫?”

淡淡的视线从我脸上擦过,徒然我觉得脸上有些热,他的目光便移开了。

“为一个人,必须做一件不得已为之的事。”他望着窗外。

“心上人?”

他但笑不语。

他没肯定,却也没否认,看着他格外落寞的脸庞,我垂下眼角,心里却莫名的抽痛了起来。

义父,

我究竟对你来说,是什么……

烛火摇曳,

屋子那么大,我却觉得没有容身之地。

“我已经说了,而作为交换,你还未还告诉我……”他撑着身子,凑近了,视线缓缓下移落至我唇边,轻声问了一句,“你为何如此执意要入宫?”

他柔腻地望着我,

我别开脸,有些招架不住,清了一下嗓子:“我不像华公子这般医术精湛。家里有娘亲,弟弟还有八旬的老人家,日子过得颇为艰难,我若进了宫家里生活便会好很多。”

他仔细的看了我一眼,盯得我发毛。

“……罢了,不与你说这个。”他往后挪了一小段,笑了:“今天为圣上问诊的时候,你可曾注意到了什么可疑的地方?”

“太监行为有些反常。”

“继续。”他手抵在唇边,像是在思索,姿势却极优雅。

我揣测他的心思,顿了一下,“有一名小太监背地里用手劲儿把一小截药材化成了灰末,并没有放进罐。”

他颔首笑了。

“好眼力,你可说得出他化去的是何药?”

我张口,却忙闭嘴。

忍……

不能说,这不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奴婢只是宫女,自是没有华公子这般熟识百草,况且宫里珍贵药材多了去,那人动作又很快,压根就叫人看不清楚。”

“你的武功想必也不错,不然怎能看清别人的招数。”

“宫里自是复杂,不比外头。”他低头很认真的看了我一眼,“少言少行,不然无人能保你。”

我怔了怔。

还想说什么……

他却抬起了袖子,我身子一抖,他却毫无偏差地将手搁我头上,缓缓的抚,这动作熟稔,仿若再自然不过了。

这一切恍然如梦,似乎又回到了宅里的生活。

每次他这么一摸我,

就算有天大的事,我也会安静下来,不吭气了。以至于后头他经常习惯性的摸摸花,摸摸草,摸摸兔子……甚至摸子川。

这一会儿,他把我当作了什么?

我明显的往后一退。

他怔了怔,收了手,冷淡地说着:“时候不早了,你也去歇着吧。”

我疑惑的望了他一眼,他却背对着我,再也不说什么了。

心里有些失落,

应了一声。

身形稍顿,开了门退了出来,

迟疑了片刻,

目光朝门缝里那一抹身影望去,他坐在榻上,手往衣襟里探去,掏出了一个块用布料包着的东西,脸庞上流露出的一丝淡漠瞬间被温柔所替代。

那一刻,我柔肠百转。

夜深了,

却无心入睡。

我抱着膝,在屋外吹着风蹲了大半宿。

本来今日是轮我守夜的,这被褥都在他侧间的下榻上铺好了,这会儿又被他好言劝到了外头。

纠结……

屋里昏黄的火烛晃动,颇有些温暖。

他像是入夜了也睡不着,轻微的走动着,衣摆簌簌声,我侧头趴在门旁朝里扫了一眼。

他离了榻,

身子背对着我,站在书桌前,捣鼓了一阵,手上的动作却突然停滞住了,像是盯着什么东西看……摸了一会儿,很是爱不释手,他浑身散发的温柔让人心动。

芳华,

我曾以为自己很懂他,

可是离了宅的他,就像是有很多秘密,一个任何人也无法触碰到的心境,有太多我不知道的与无从知道的事……

内室里的烛火终于熄灭。

屋子里外一样的冷清。

我枯坐了一会儿,终于熬不住了,打了个喷嚏,拿袖子抹了一下脸,做贼似的悄然进了门。

榻上传来翻身的动静,

我摒住呼吸,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向侧间,脚却不由自主地来到了芳华的榻旁,

他睡得极是安稳,

窗外的月光如流水般的倾泻在他的身上,他就连睡觉姿态都那么的闲雅,泛着朦胧的光,眉宇,阖着的目也让人心生美好……一寸一寸,着实让人看不够。

深吸一口气,

忍住想触碰他的那份心思,起身环顾了四周,徐徐来到桌前。

黑漆漆的一片,空荡荡的桌面仅有一物什,摸着手感很柔软,像是一个包袱,悄然拿起它,来到窗前,趁着月光的映照下打开。

一盒胭脂,玉板指,蝶簪,还有小心的拿布扎好的吃食,我眼一扫……竟看到了芳华从贵妃手里接走,拿单衣包好的糕点,一小截散乱的红莲花瓣在雪白的料子上散发着醉人的清香……

等等,

我眼一尖,

手一拨,这是什么……金粉,也不知道从哪儿刮来的……

— —||

芳华,

你狠……

够狠,宫里什么值钱的东西顺手拐来在外面就能卖个好价钱……犯得着刮别人的墙么……

我捏在手里细看,嗅嗅,

质地很好,黄澄澄的。

莫不是,进而给圣上治病的时候,顺势弄下来的……

我忘了一眼,正侧卧睡得安稳的芳华,

手一个劲儿的抖,

虽然,宅里日子过得不富裕,也犯不着偷成这样,这皇宫请了你,不只是好事还是坏事。

虽然,我爱银子。

但是,自愧不如……膜拜您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