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来,她头一次一觉到天亮,而且醒来时精神抖擞。说实话,她很担忧案件的发展,甚至从当上警察起就没有如此紧张过。之前,只要一有麻烦事发生,她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每次上班时,她都觉得时光飞逝。但现在,只是简单地坐在听证会场里,都令她焦躁不安,跟多年前初审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她在汽车旅馆大厅拿了一张《卡斯卡德郡快讯》的复印件。封面上有一篇关于听证会的文章,还附上一张崔西走进法院的照片。谢天谢地,那不是她和丹在动物诊所外亲吻,或他们一起进入旅馆的照片。
阿姆斯特朗如约在法院停车场和她碰面,随后协助她突破媒体的包围进入法院。崔西敏锐地感觉到,他似乎为当她的护花使者而自豪。
快到九点时,崔西满心期望旁听者会因为新鲜感褪去而减少一些,恶劣的天气应该又会吓跑一部分人。她希望今天只会有少数几位意志特别坚定的人前来听审,但事与愿违,法庭大门一开,旁听席很快就又坐满了。唯一的区别是,今天来的观众更多,也许是第一天听证会的那篇文章挑起了许多人的好奇心。崔西数了数,今天多了四位戴着记者证的人。
埃德蒙再次被两位狱警押送进法庭,但这次他转身面对旁听席、让狱警卸除手铐时,并没有看向他叔叔,而是紧盯着崔西。他的目光跟二十年前一样,令崔西直起鸡皮疙瘩,不过今天,崔西并不打算移开视线,甚至连他勾起嘴角对她露齿而笑时也不想。她现在很清楚,埃德蒙的凝视和笑容是他的城墙,是为了让她难堪,这个人尽管在监牢里把体格锻炼得强壮如牛,但心理上仍然是个侏儒。他仍然是那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那个因为受不了安娜贝尔•博维恩要离开而绑架她的孩子。
法官助理走了进来,让所有人起立,豪斯只好率先终止两人的对视。梅尔法官坐上了法官席,第二天的听证会正式开始。
“奥莱利先生,请开始吧。”梅尔法官说。
丹传唤鲍勃•费兹西蒙斯上台作证。二十年前,有家公司和华盛顿州签下合约,预计在卡斯卡德河上建造三座水力发电站,覆盖区域包括卡斯卡德瀑布水坝,而费兹西蒙斯就是该公司合伙人之一。他早已退休,目前已有七十高龄,看起来像是某家世界五百强企业的高层领袖,而且是在刚结束一场董事会议后就赶了过来。他顶着一头健康的银发,穿着细条纹西装,外加淡紫色领带。
丹和费兹西蒙斯立即开始说明为了建造水坝与联邦和州政府交涉并取得必要书面许可的经过,这些过程全是公开的,而且都刊登在当地报纸上。
“水坝当然能支持且补充河水,”费兹西蒙斯一边说,一边把腿翘到另一条腿上,“这样才能在大旱时,保证有稳定的水源供应。”
“供应卡斯卡德瀑布水坝的水源是什么?”丹问。
“卡斯卡德湖。”费兹西蒙斯回答。
丹调出两张图来比较原卡斯卡德湖与水坝淹没相关区域后的大小。水坝区包括了卡洛威画X的地方,也就是莎拉的尸体被发现的地点。
“这块区域是什么时候被淹没的?”丹问。
“1993年10月12日。”费兹西蒙斯回答。
“这个日期对外公布了吗?”丹问。
费兹西蒙斯点点头,“我们确认过,当时每家报纸和当地的广播电台都播报了这个消息。这是州政府要求的,不过我们做的远超政府要求。”
“为什么?”
“因为那地方经常有人打猎和健走,你不会希望开闸放水时,还有人在里面。”
丹的问话结束,坐了下来。克拉克起身,朝证人走去,“费兹西蒙斯先生,你的公司是否采取过什么措施,以确定现场真如你所说的‘开闸放水进去时,没有人在里面’?”
“我听不懂你的问题。”
“你不是也雇用了安保人员,并且设置路障,阻止民众进入那里吗?”
“嗯,安全措施在开闸前几天就已经施行了。”
“所以就算有人想进去也非常困难,对不对?”
“那是我们的目的。”
“安保人员曾经向你通报过,有人想进入那个地区吗?”
“我记得没有。”
“你是否接到通报,发现山路上有人带着尸体?”
丹提出抗议,“庭上,检察官在引导证人作证。”
克拉克反驳,“庭上,这正是在询问证人的真正用意。”
法官合掌,“我能自己判断,克拉克先生。抗议无效。”
“你是否接到过通报,说有人带着尸体走在山路上?”克拉克问。
“没有。”费兹西蒙斯回答。
克拉克结束问话,坐了回去。
丹起身,“这块区域有多大?”他指着图上的淹没区问。
费兹西蒙斯皱着眉头说:“我记得原先的湖水面积大约是1020公顷,淹没后则接近1800公顷。”
“这片区域里共有多少条山路?”
费兹西蒙斯一笑,摇摇头,“太多了,数不出来。”
“你只能在主要道路上设置路障和安保人员,但不可能照顾到每一个出入口,对不对?”
“的确做不到。”费兹西蒙斯说。
❀
结束对费兹西蒙斯询问后,丹又传唤了韦恩•唐尼,他是詹姆斯•克罗斯怀特亲自指定的向导,负责带队进山搜救莎拉,全镇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那些山岭。崔西和朋友以前经常拿韦恩开玩笑,取笑他越来越秃的脑袋,一张瘦骨嶙峋的脸上还长满了胡茬,非常适合去演恐怖电影,尤其是他说话的声音还小得像蚊子一样。
他似乎在这二十年之间放弃了修剪头发和胡子,银灰色的胡子从眼睛下方几厘米处开始生长,遮住了脖子,几乎垂到了胸口。他穿着法兰绒衬衫、新款蓝色牛仔裤,系着银色椭圆形带扣皮带,脚踩一双靴子,这是他上教堂的装扮。他的妻子跟初审时一样,就坐在第一排座位上,给予他精神上的支持。崔西记得韦恩向来不是那种公众人物型的人,尤其不擅长在公开场合说话。
“唐尼先生,你要提高音量,让大家听得到你说话。”法官在韦恩小声报上姓名和住址后,提出要求。也许是察觉到韦恩的焦虑,丹先问了几个有关他个人背景的问题,引导他放松下来后,才进入正题。
“你们搜索了多少天?”丹问。
韦恩用力回想,用力到嘴巴都撅了起来,脸也皱在一起,“第一个星期每天都上山。”他说,“之后每个星期上山几次,通常是在下班后。这样持续了几个星期后,大水就淹没了那个地区。”
“刚开始有多少人协助搜山?”
韦恩朝旁听席望去,“法庭内有多少人?”
丹就此打住,任由韦恩的答案悬在空中。两天来的询问都是紧锣密鼓,现在终于比较轻松了。
克拉克起身,朝证人席走去,问话仍然简洁利落,“韦恩,那片山有多大?”
“见鬼了,万斯,我不知道。”
“很大吧?”
“对,很大。”
“崎岖难行吗?”
“从你的角度看应该是。有些地方很陡,还有很多树林和灌木丛,称得上林密草长。”
“适合埋尸,又不会被发现的地方很多吗?”
“是吧。”他朝埃德蒙•豪斯看了一眼。
“你们带狗上山了吗?”
“我记得南加州有搜救犬,但没办法把它们运上去,因为没有飞机可以载运它们。”
“你们系统地搜了山,韦恩,但你确定搜遍了每一个角落?”
“我们尽力了。”
“你是否搜遍了每一个角落?”
“每一个角落?我没办法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那片区域太大了。我想我们没有吧。”
唐尼之后,丹又传唤了莱恩•哈根,那位汽车零件业务员。哈根站上证人席,自崔西在那个星期六早上拜访他后,他又胖了十多公斤,肥肥的下巴都掉到衣领里去了,发际也更往后缩,红润的脸上有个酒糟鼻,一看就知道每天都要小酌几杯。
哈根咯咯地笑着,他刚听完丹询问是否有订单或其他书面数据,可以证明他在1993年8月21日的行程。
“或许公司有吧,但它早就关门大吉了。现在都是网络营销,业务员四处推销的时代已经结束啦。”崔西打量着他,尽管不再是业务员,哈根仍然八面玲珑,脸上挂着业务员式的微笑。
他也说不出来当年看的是哪个新闻台的报道。
“你在二十年前作证,说你当时正在看西雅图水手队的赛事。”
“我是他们的球迷。”哈根说。
“那你一定知道,西雅图水手队从来没有打进过总决赛。”
“我是个乐观主义者。”旁听席有人跟着他笑出来。
“1993年也没有吧?”
哈根顿了一下,“没。”
“他们那年其实是第四名,并没有进入总决赛。”
“你说的算,我的记忆力没那么好。”
“他们最后一场常规赛是在10月3日星期天,当时他们以2比7输给了明尼苏达双城队。”
哈根的笑容渐渐褪去,“还是你说了算。”
“你说你是在1993年10月底看到了西雅图水手队的比赛,但他们那个时候已经没有比赛了,不是吗?”
哈根的笑容仍然挂在脸上,却显得有些僵硬,“可能我看的是其他队的赛事。”
丹停顿,让哈根的这句话发酵,过了一会儿才转变攻击策略,“哈根先生,你会到雪松林镇拜访客户吗?”
“不记得了,”哈根说,“我的业务范围很大。”
“看来你很成功,是天生的业务员。”丹说。
“应该是吧。”他有些言不由衷。
“我看看能不能帮你回想起来。”丹搬起一个纸箱放到桌上,故意从箱里拿出几份文件。哈根似乎被搞得有些不知所措,崔西注意到他朝旁听席上罗伊•卡洛威的方向瞥了一眼。丹抽出崔西在哈雷•霍尔特车库的柜子里找到的文件,里面是哈雷•霍尔特向哈根的公司订购汽车零件的记录。然后丹走到证人席旁边,刚好挡在哈根和卡洛威之间。
丹问:“你有没有拜访过哈雷•霍尔特先生,雪松林维修厂的老板?”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丹佯装翻阅那叠资料,“你其实还蛮常拜访霍尔特先生的,大约两个月一次。”
哈根又是一笑,但他的脸渐渐涨红起来,额头因为冒汗而发亮,“如果数据是那样的,那我无话可说。”
“所以你的确花了很多时间造访雪松林镇,包括1993年的夏天和秋天,对不对?”
“我要看看日程表才知道。”哈根说。
“我帮你看了。”丹说,“这里有订货单的复印件,上面有你和哈雷的签名,日期也和你日程表上拜访雪松林维修厂的记录吻合。”
“这么说来,我那段时间应该常跑雪松林镇。”哈根的口气开始松动。
“我想知道你去拜访哈雷•霍尔特先生时,有没有聊到莎拉•克罗斯怀特的失踪案?”
哈根拿起椅子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又把水杯放回桌上,“可以请你再问一次吗?”
“你去拜访哈雷•霍尔特先生时,有没有聊到莎拉•克罗斯怀特的失踪案?”
“我不是很确定。”
“那个案子在雪松林可是个大新闻,不是吗?”
“我、我不知道,应该是吧。”
“他们不是在高速公路的大型广告牌上,公布了一万美元的悬赏奖金?”
“我没拿赏金。”
“我没说你拿了。”丹又抽出一份文件,一边佯装阅读一边提问,“我想问的是,雪松林镇是你负责的区域,既然莎拉•克罗斯怀特的失踪是小镇的大新闻,你却说你不记得是否跟霍尔特先生聊起过这件大事?”
哈根清清喉咙,“我们很可能有,不过应该只是随便聊聊,并没有谈论细节。我记得的就是这些。”
“所以你在看到报道前,就已经知道莎拉失踪了?”
“也许是那则报道勾起了我的回忆。也可能是我在看了新闻之后,才跟哈雷聊到的。两种可能性都有,但我现在没法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
丹继续抽出文件,并且说:“这两种可能都没在八月、九月或十月发生?”
“我的意思是,我记不清楚了。也许我在那之前就已经听说莎拉失踪,但我说过,那已是距今二十年以前的事了。”
“你拜访雪松林镇时,曾跟谁聊到过埃德蒙•豪斯吗?”
“埃德蒙•豪斯?没有,我确定没人提到这个姓名。”
“非常确定?”
“我不记得谁提到过他的名字。”
丹从卷宗里抽出一份文件,拿得高高地问:“哈雷有没有跟你说过,他的维修厂也替帕克•豪斯采购汽车零件,并且用来整修一辆红色雪佛兰货运卡车?”
克拉克起身说:“庭上,如果奥莱利先生要依据那些文件发问,就应该先把文件列入证据清单,现在不该再继续用二十年前是否发生过都不确定的谈话内容,来考验哈根先生的记忆力。”
“抗议无效。”法官说。
崔西知道丹只是假装看那些文件。她曾经尝试找出哈雷为帕克•豪斯的那辆雪佛兰向哈根采购零件的证据,但以失败告终。不过,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哈根就算有所怀疑,也不敢质疑丹在吓唬人。那位业务员的脸已经像甜菜根一样鲜红,而且坐立难安,好像有人在他的椅子上放了滚烫的铁盘。
“我们应该提到过这件事。”哈根把一条腿跷到另一条上面,随即又放下来。“我想起来了,我记得我跟哈雷提到过,那天晚上在路上看到一辆红色雪佛兰,我一定是这样想起来的。”
“我以为你是在看西雅图水手队的比赛时,听到新闻报道,再加上雪佛兰货运卡车是你最爱的车款,所以才想起曾经看到那辆卡车的。”
“可能两种情况都有吧。那是我最爱的车款,所以哈雷一提到埃德蒙•豪斯开的就是那种车,我就想起来了。”
丹就此打住。梅尔法官俯视着哈根,额头上的抬头纹又多又深。
接着,丹一个箭步站到证人席旁边,“所以你和哈雷•霍尔特曾经提到过埃德蒙•豪斯这个名字。”
哈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这次他笑不出来了,硬挤都挤不出来,“我刚才提到埃德蒙了吗?我指的是帕克,对,帕克•豪斯,那是他的车,不是吗?”
丹没有回应,径自转向克拉克,“我问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