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拉下葬一个星期后,崔西滑上瓦拉瓦拉监狱会客室的长椅,“我来跟他谈。”
“好的。”丹在她身旁坐下。
“别答应他任何要求。”
“我不会的。”
“他会想尽办法谈条件。”
丹握住她的手,“这句话你已经说过了,冷静下来。我去过监狱,只不过我去的那些监狱比较像乡间俱乐部,而这所则像是简朴的高中餐厅。”
崔西朝门口望去,并没看见埃德蒙•豪斯。他被关在西区D栋,那是这所监狱守备等级第二高的牢区。这反映的并非他在服刑期间的表现,而是他所犯的是重罪——一级谋杀罪。根据过去几年的通话记录,崔西得知豪斯是监狱里的模范生,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的牢房里读书,要不就是在图书馆研究在他受刑期间发生的某次诉讼。
即使有埋尸处的鉴识报告支持崔西多年来的主张:豪斯是被诬陷的,凶手依然逍遥法外,但这依然不够。除非她能把证据呈送到法官面前,让证人再次站上证人席,宣誓作证,并且进行完整的交叉询问。然而要达成这些目标,就必须先为豪斯召开减轻定罪的听证会,向法官争取重启再审程序,因此他们非常需要豪斯的合作。一想到她需要豪斯,想到自己的未来和他的命运紧紧地绑在一起,厌恶感便油然而生。她曾经来探监过两次,但豪斯只是戏弄她,用力在她的伤口上撒盐。那时她一直搞不清楚状况,总是让豪斯占尽优势,现在回想起来,她终于明白他只是纸老虎,不过那都是过去时了。如果豪斯想让法院启动再审程序,争取机会平反出狱,就必须乖乖合作。
他们周围的桌子旁坐着服刑者和探视人,他们大声说着话,回音嘈杂。崔西看看手表,又看看房门,注意到一位服刑者正在门口处徘徊,目光扫视全场。那个人的灰色辫子垂过了厚实的肩膀,让她排除他是豪斯的可能性:他一点都不像埃德蒙•豪斯。但当他的目光遇上她时,立刻把嘴角勾成一个“哇!看看是谁来了”的弧度。
“那个人不可能是他,对吧?”丹也望着门口。
当年开庭审讯时,报纸曾将有着浓密头发、帅得刺眼的他, 比作知名男星詹姆斯•迪恩注13。而现在朝他们走来的这个人,脸形因为年龄和体重而变大、变宽,五官的变化和留长的头发虽然改变了他的外貌,却不是最令人震惊的,一点都不。变化最大的是他脖颈处的发达肌肉和把囚服绷得紧紧的强壮胸膛,似乎就快要撑爆衣服,显然准备上诉申请不是他打发时间的唯一方法。
他走到桌边停了下来,打量两人一阵子,“崔西•克罗斯怀特,”他似乎相当喜爱这个名字,“我以为你放弃了。多久了,十五年?”
“我并没有继续追查。”
“我有,反正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
“你可以再申请上诉啊。”牢内的信息网跟毒品一样,复杂、精细且神通广大,她需要知道豪斯是否已经得到了莎拉的尸体已被找到的消息。
“正在计划中。”
“是吗?这次的理由是什么?”
“辩护律师办事无能。”
“你快找到问题的核心了。”
“是吗?”
她看着一身肌肉的豪斯,他现在的体重应该在一百一十公斤上下。曾经晶亮的蓝眼睛虽然在服刑的岁月里暗淡下来,却冲洗不掉其中的锐利。
一位狱警走过来,“请坐下。”
他坐了下来,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张桌子的宽度,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令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当年豪斯在法庭上下打量她时,她也有同样的反应。“你变了。”崔西说。
“对,我拿到了高中同等学力证书,现在正努力取得两年大学副学士证书。如何?也许我出去后,还能当个老师。”豪斯的目光移到丹的脸上。
“这位是丹。”崔西说。
“哈啰,丹。”豪斯伸出手去,原子笔画出的深蓝色字母文身和锚绳一样粗,直直地向他的前臂内侧延伸。
“《以赛亚书》。”豪斯注意到丹的视线落在文身上,于是稍微扭转依然握着丹的手,让丹阅读臂上的文字。
开瞎子的眼,
领被囚的人出牢狱,
领坐于黑暗的出监牢。
“第三句中应该用代词,而不是宾格,但我从来不质疑作者的能力。”豪斯说,“贵姓?”
那位狱警又往前一站,“禁止长时间的身体接触。”
豪斯放开丹的手。
“奥莱利。”崔西说。
“丹你哑巴了?”
“奥莱利。”丹说。
“这么多年了,是什么风又把你们吹到这里来了,崔西,还有新朋友丹?”
“他们找到莎拉了。”崔西说。
豪斯挑眉,惊讶地问:“活的?”
“不是。”
“那对我没什么帮助。不过我很好奇,他们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那并不重要。”崔西说。
豪斯偏头,眯起眼睛,“你什么时候变成警察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警察?”
“噢,不知道。只是你的一举一动,你的姿态、说话的语气、介绍丹时的保留,还有不愿分享消息的态度都很像。别忘了,我观察了警察很多年。你也变了,不是吗,崔西?”
“我现在是个警探。”她说。
豪斯咧嘴一笑,“还在找杀妹妹的凶手吧。有什么想跟我分享的新线索?”他转向丹,“你觉得我最近一次上诉的成功率有多高,律师顾问?”
丹听从崔西的提议,穿着波士顿学院的毛衣和蓝色牛仔裤,“我得先看看你的申请书。”丹说。
“现在是两连败。”豪斯说,“等着看我三连败吧,估计这次也不见得会成功。所以,你已经看过我的申请书,也同意帮我忙,这才会跟崔西探员坐在这里。”豪斯看向崔西,“他们找到你妹妹的遗体,就表示现场鉴识报告证明了我们这些年来一直在讨论的:有人伪造证据陷害我。”
崔西很后悔当初总来探监。这些年过去,结合警校的训练,和考上探员之前的巡警生涯,她领悟到自己透露了太多信息给豪斯。
豪斯看看她,又看看丹,“我说对了吗?”
“丹要问你一些问题。”
“我告诉你,等你不再和我耍花样,再改掉你的警察口气、像个正常人一样跟我说话时,再来找我谈吧。”豪斯连人带椅往后一滑。
崔西说:“我们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我走了,也不会再回来。你在浪费我的时间。我要读书去了,期末考快到了。”
崔西站起来,“丹,我们走。你也听到了这个男人的话,他要去读书。”她转身就走,“也许你可以在监狱里教书,还可以得到一份终身教职。”她率先走了几步,豪斯终于发话了。
“好吧。”
她转了回来,“什么好吧?”
豪斯咬着下唇,“好,我会回答丹律师的问题。”他耸耸肩,微微一笑,但笑容有些勉强,“为什么不呢,是吧?反正牢里也没什么事可做。”豪斯又坐下来,崔西也回到丹的身旁,“至少要告诉我你们来找我的原因,以示诚意吧。”
“丹看过你的资料。你也许可以用辩护律师办事无能来申请再审,但我没兴趣。”
“你想知道是谁杀了你妹妹,”豪斯说,“我也是。”
“你跟我说过,你怀疑卡洛威或执行搜索的某一个人,这家伙为了陷害你,把那对耳环放到了你叔叔的屋子里。你跟丹再说一次。”
豪斯耸耸肩,“否则凭他们怎么进得去那间屋子?”
“陪审团认为是你放的。”丹说。
“我有那么笨吗?在那之前,我已经在牢里蹲了六年,我怎么可能留下证据,把自己再送回牢里?”
“卡洛威或其他某个人为什么要陷害你?”丹问。
“因为他们找不到凶手,而我这个禽兽就住在那座古怪小镇的山上,搞得很多人不爽,他们想把我赶走。”
“你有证据吗?”
崔西稍稍放松下来。丹则一派从容自在,比她更沉稳、自信,也没被豪斯或周遭的环境震慑住。
“我不知道,”豪斯看看两人又继续说:“比如我不受欢迎?”
“他们拿了在你车上找到的金发做DNA比对,”崔西撒着谎,“确认那是莎拉的头发,而这只有百万分之一的概率。”
“如果头发是有人故意放到我车子里的,就算只有百万分之一,我也会中奖。”
“你自己跟卡洛威说过你出门喝酒,在回家的路上遇到莎拉,还让她搭了便车。”丹说。
“我没跟他说过那些话。那晚我根本没出门,而是在家睡觉。我才不可能编出那种破绽百出的故事。”
“那位目击者说在郡道上看到你的卡车。”丹说。
“莱恩•哈根,”豪斯的口气带着嘲讽,“那个四处出差的汽车零件业务员。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他愿意出庭作证,事情反倒好办。”
“你也觉得他在撒谎吗?”丹问。
“卡洛威想拿到搜查令,就必须破坏我的不在场证明。而在哈根出现之前,卡洛威的侦查工作陷入胶着,动弹不得。”
“但哈根为什么要说谎,甘冒触犯法律的险?”
“不知道,也许是想要那一万美金的悬赏吧。”
“奖金的事,我们没找到证据。”丹说。崔西没有找到她父亲付钱给哈根的任何证据,哈根也在法庭上否认收下奖金。
“有人会质疑他的证词吗?”豪斯看着两人,给他们时间消化这个问题,“陪审团会相信一个有前科的强奸犯,还是一位普通百姓?把我送上法庭任由他人质问,是我的辩护律师干的。最蠢的是,他居然任由对方质询我之前的性侵罪行。”
“那他们在你车子里找到的血迹又是怎么回事?”崔西问。
豪斯把注意力移到丹的身上,“那是我的血,我没说谎。我告诉过卡洛威,我在做木工时割伤了自己。我回屋子之前,先去车上拿过香烟。”他看着崔西,“别再拿DNA唬我。如果他们做了血迹DNA比对,证明那是你妹妹的,你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你今天到底为什么来找我?”
“如果你想让我们介入,”崔西说,“就必须全心全意配合。只要我觉得你没说实话,我们就立刻走人。”
“关于那天晚上的事,我是唯一说实话的人。”豪斯往后一坐,靠在椅背上,“你们想怎么介入?”
崔西对丹点了头。丹说:“有新证据出现。这份证据当初不适用于对你的审讯,现在却是合理怀疑你被误判的有力证据。”
“例如?”
“在我具体解释之前,我必须先确定你是否需要我的协助。”
豪斯打量着他,“那我是不是要委任你当我的律师,这样我才能享有谈话内容的保密权,而我们的崔西探员就必须离开这张桌子了?”
“没错。”丹说。
“首先,和我说说你的计划。”
“我会根据新证据提出定罪救济,并要求举行听证会以出示新证据。”
“劳伦斯老法官还在?”
“退休了。”崔西说。
丹说:“案件要递交到上诉法庭。如果他们同意举行听证会,我会请求从卡斯卡德郡外调派一位法官来主持,这么做足以让那些人不敢再动手脚。”
“判我有罪的不是法官,而是卡斯卡德郡的陪审团。”
“这次不会有陪审团,我们会直接把证据呈给主审法官。”
豪斯凝视着桌面,而后抬眼问:“你会传唤证人吗?”
“我会交叉询问初审时的证人。”
“是吗?包括那个卡洛威老大?还是说他也退休而不用出庭了?”
“当然有他了,因为他初审时出庭作证了。”丹说。
“那么,你的答案是什么?”崔西说。
豪斯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丹正要开口,崔西轻轻摇头,暗示他不要操之过急。豪斯再次睁开眼睛,对她咧嘴一笑,“看来你和我又要相依为命了,崔西探员。”
“我才没有和你相依为命,永远都不会。”
“不会?近二十年来,我不断申请上诉。”他指着崔西的左手,“而你没有结婚戒指,如果你是来这里之前才摘掉的,至少也该有太阳晒出来的戒痕。窄小的臀部,平坦的肚子,没结过婚,没生过孩子,你空闲的时候都在干吗,崔西探员?”
“你有十秒钟做决定,否则我们马上就走。”
豪斯又对她轻佻一笑,“噢,我早就决定好了,而且也已经看到了。”
“看到什么?”
“当我再次踏上雪松林镇街头时,那些人会有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