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来回踱步,走到了液晶电视附近。他们已经从厨房移到起居室,崔西正坐在沙发上,聆听着丹一边走一边自问自答。
“问题显然在于,假设卡洛威说的是实话,那么埃德蒙•豪斯又为什么改变证词?他曾经被关了六年,想必在牢里接受过很扎实的法律教育,清楚一旦推翻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就足以让卡洛威拿到搜查令。既然要推翻不在场证明,又为什么跟卡洛威说他在银色马刺的一家酒吧喝酒呢?卡洛威马上就能查到真假,虽然他根本没去查。”
崔西说:“那时我跑到银色马刺,跟每一位调酒师谈过,但没有人记得埃德蒙•豪斯,也没有人记得卡洛威曾到过店里查案。”
“我们又有一个理由怀疑卡洛威说谎了。”丹说。
“还有,在法庭交叉询问时,辩护律师并没有向卡洛威发问。”崔西说。
“这的确是个失误,”丹同意,“但不足以定豪斯的罪。能定豪斯罪的,是他们在帕克•豪斯的住处内找到的证物。”
夜幕低垂,暴风雨变强,挂在法庭豪华木格天花板上的吊灯闪烁起来。风速加快,窗外的林木剧烈摇摆,湿漉漉的树枝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吉萨探员,”克拉克检察官继续说,“请你告诉陪审团的先生及女士们,在那辆卡车上有什么发现?”
单从玛格丽特•吉萨探员的外表来看,金发加浅色挑染的她,身高大约一米六五,再加上十厘米高的细高跟鞋,让她的身材更显修长,仿佛T型台上的模特儿,一身合身的灰色套装,用的是有细条暗纹的高级布料。“我们找到了长度介于45到80厘米的金色发丝。”
“可以让陪审团看看你找到那些发丝的准确位置吗?”
吉萨离开座位,用指示棒将陪审团的注意力引到黑板上,那里有克拉克早已贴上去的一张局部放大的照片。照片上是那辆红色雪佛兰卡车的内部,“发丝是在副驾驶座与车门之间的缝隙中找到的。”
“华盛顿州刑事鉴识实验室化验过这些发丝吗?”
吉萨看着自己写的检验报告,“在显微镜下,我们确定有些头发是直接从头皮上扯下来的,还有一些是断发。”
突然,辩护律师站了起来,“抗议。‘头发是从头皮上扯下来的’只是探员个人的推测。”
法官宣布抗议有效。
克拉克听到他重复那句话,似乎很高兴,“人类会自然脱发吗,探员?”
“脱发是自然的生理现象,我们每天都在脱发。”
他轻拍自己头顶上秃掉的部分,“有些人就是脱的比别人多。”
陪审团成员听罢便笑了出来。
克拉克继续说:“不过你刚才提到,你们还找到了一些断发,那是什么意思?”
“断发指的是没看到毛囊的发丝。在显微镜下观察一般的脱发,会发现发根处有一个白色毛囊,而断发通常是由于毛鳞片受到外力造成的。”
“譬如?”
“化学药剂、塑发器具的热力,或无意中的粗暴对待。”
“别人有没有可能从我的头皮上扯下头发,比如说打架的时候?”
“有可能。”
克拉克敷衍地瞄了笔记本一眼,“你的团队在驾驶室里还找到过其他异样吗?”
“少量的血迹。”她说。
崔西注意到几位陪审员的视线从吉萨移到了埃德蒙•豪斯身上。
吉萨再次指着那张照片,说明他们找到血迹的地方。克拉克又放上了一张放大的空拍照片,拍摄的是帕克•豪斯在山里的房产。照片中,树丛内有几栋铁皮屋,以及一些汽车外壳和农具。
吉萨指着帕克•豪斯的平房外,在小径的尽头,有一栋狭长的建筑物。
“这里有木工工具,和几样尚未完成的家具。”
“还有圆锯机台?”
“对,有一台。”
“你们在这间小屋里发现过血迹吗?”
“没有。”吉萨说。
“金发呢?”
“没有。”
“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发现吗?”
“我们在一个咖啡罐里找到了一只包着首饰的袜子。”
克拉克递给吉萨一个物证塑料袋,并请她打开。
整个法庭寂静无声。吉萨将手伸进袋里,拿出两个手枪模样的银质耳环。
丹停下脚步,“你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怀疑事情不对劲?”
“她那天并没有戴那副手枪耳环,丹。我很清楚她没有,当天下午我想尽办法要告诉我爸爸耳环的事。”崔西说,“但他说他很累,他想去接我妈回家。她的情况不太好,心力交瘁,身体越来越差,人也越来越消沉。之后,只要我提起这件事,我爸就要我别再执著,卡洛威和克拉克也叫我别死心眼下去。”
“所以他们根本没给你机会说话。”
她摇摇头,“对,所以我决定再也不说,直到我能证明他们是错的为止。”
“你就是无法放手不管。”
“你可以吗?如果那是你妹妹,她会出意外是因为你丢下她一个人?”
丹在咖啡桌对面坐下来,两人的膝盖几乎碰在一起,“崔西,那不是你的错。”
“我必须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既然没有人在乎,那我就自己来。”
“所以你辞掉教书的工作,成为了一名警察。”
她点点头,“十年了,只要一有空,我就会反复重读审讯记录,寻找目击者和相关资料。直到有天晚上,当我打开那些箱子时,突然明白过来:我已经读遍了所有资料,拜访过所有目击者证人了,现在我完全陷入僵局,除非找到莎拉的遗体,否则无路可走。那种感觉好可怕,我觉得我又丢下她不管了。但是就像你说的,世界并不会因为你的悲伤而停止转动。总有一天,当你睁开眼睛醒来,会领悟到必须往前走了……否则还能怎么办?所以我把那些箱子都收到柜子里,开始想办法向前看。”
他碰碰她的腿,“莎拉会希望你快快乐乐的,崔西。”
“我一直在骗自己,”崔西说,“我没有一天不想她。我每天都想拉出那些箱子,每天都在想是不是漏掉了什么,一定还有别的证据。然后,那天我坐在办公桌前,我的搭档过来通知我找到她的遗体了。”她终于吐出一口气,“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等着有人告诉我,我不是着了魔的神经病?”
“你不是神经病,崔西。着了魔,也许吧。”
她的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你老是逗我笑。”
“是啊,但遗憾的是,我并不想逗你笑。”丹往后一躺,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崔西,至少还不是很确定。不过就目前来说,如果你是对的,我能确定豪斯的确是被陷害的,那幕后主使绝对不止一个。这是集体犯罪,而哈根、卡洛威、克拉克,绝对都插了一脚,甚至连那个辩护律师都脱不了关系。”
“而且有人侵入我家,偷走了莎拉的耳环,”崔西说,“我确定。”
卡洛威的警用休旅车就停在老家车道上的另一辆警车后方,并排停着的还有郡属消防车和救护车。警笛悄然无声,没有耀眼的警灯划破凌晨的夜空,这反而让崔西松了口气:既然警灯没有亮,就表示无论发生什么意外,情况应该都不严重,对吧?
卡洛威在凌晨四点打电话来,把睡梦中的她吵醒。虽然本已经离开三个月,但她仍住在原来的出租屋里。老家带给她的温暖回忆已经消失无踪,爸妈依旧消沉,也不爱说话。詹姆斯辞掉了医院的工作,很少在镇上现身。莎拉失踪后,每年一次的圣诞夜派对也不办了。詹姆斯开始在晚上喝酒,每次打电话回家问候,他说话都不成句;回去探望他们时,他的呼吸里都带着酒味。渐渐地,她也感觉到家里不再那么欢迎她。
问题就摆在那里,但大家都假装没看见、不愿意戳破。霸占脑子最多的回忆,却是他们最想忘掉的。每个人都在自责,在内疚的折磨下痛苦不堪。崔西怪自己丢下莎拉,让她一个人开车回家;她爸妈后悔在那个周末不在家,跑去夏威夷度假。崔西发现自己是在让不搬回家住合理化,她告诉自己都那么大了,不能再依靠爸妈,而且那个家已不再是家。
卡洛威在电话里要她赶快穿好衣服,回老家一趟。“你回来就是了。”他如此回答继续追问的崔西。
她快步踏上门前的阶梯,走进从车里的无线电传来的人声中。门廊上和玄关里,挤满了医护人员和警员,不过他们显得并不匆忙,她心想:这又是一个好兆头。卡洛威的一个部下看到她进屋,便敲了敲詹姆斯书房的门,一会儿后,开门的居然不是詹姆斯,而是卡洛威。她瞥见他背后的那些人,但其中并没有她的父母。那位警员跟卡洛威说了一些话,后者关上了门,而卡洛威一脸苍白,面如死灰。
“罗伊?”她走上前去,“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卡洛威用手帕擦了擦鼻子,“他走了,崔西。”
“什么?”
“詹姆斯走了。”
“我爸爸?”怎么会,她原本以为可能是妈妈出事了。“你说什么?”她想绕过他进书房,卡洛威挺身一挡,抓住她的肩膀,“我爸爸呢?爸?爸?”
“崔西,不要这样。”
她奋力挣扎,“我要见他。”
卡洛威使劲把她拉向外面的走廊,再把她按在墙上,“听我说,崔西,停下来,听我说。”但她依然挣扎个不停,“他用的是猎枪,崔西。”
崔西全身一僵。
卡洛威放下双手,退开一步,移开视线,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后,他重新振作起来,看着她说:“他用的是猎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