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崔西听到警报器响起,仍继续把车开进丹老家的车道。她并不认得眼前这栋有着陡峭的人字型屋檐、宏伟宽敞的房屋,以前这里只是一间黄色隔板小平房。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皮后方,那栋房子如今已变成了两层楼,有几扇屋顶窗。宽敞的门廊上安放了几张木条躺椅,原来的隔板墙换成了浅蓝色的鳞片式木墙,外加灰色镶边木条,很鲜明的东岸风格。

丹打开大门,来到月光之下,两只斗牛犬分别守在他两侧,它们体格庞大、肌肉精实,长着短短的黑鼻子,极短的毛皮下显露出坚硬宽大的胸膛,就像是被打了类固醇般。有那两只大狗守护,丹看起来就像是威武的埃及法老。

崔西一边离开车子,一边背上旅行袋,“它们不会咬人吧?”

“只要经过正确的介绍就不会。”丹穿着白色T恤,外套黑色V领毛衣,牛仔裤一侧的膝盖处破了个洞,光着脚丫,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听起来不太妙。”她朝翠绿色草坪里的石子小径走去,草坪的颜色和气味显示,它刚被修剪过。

“你只要伸出手,让它们闻闻你的手背就行了。”

“听起来真的很不妙。”

“别傻了。”

崔西伸出手,体型稍小一些的那只狗伸长脖子,冰凉的鼻子轻拂她的手背。丹介绍:“这只叫福尔摩斯。”

“不会吧?”“福尔摩斯”是丹以前最爱的口头禅之一。

丹的视线转到另一只大狗,“这只是——”

“让我猜猜,‘猪头’?”她说。丹小时候的另一个口头禅就是“猪头”。

“那个很难听耶。不是的,这个大家伙叫雷克斯,取自雷克斯暴龙。”雷克斯闻都没闻她的手一下,“它比福尔摩斯害羞一些。”

“它们是什么品种?”

“罗德西亚背脊犬和英国獒犬的串儿。这两只狗加起来得有将近一百三十公斤重,伙食费是我的两倍。你带它们进屋,我去把你的车停到车库,免得有人嚼舌根。”她这才注意到房子后面有个独立车库。

崔西进入一个幽静的客厅,L型沙发正对着壁炉,壁炉上挂着一台大型液晶电视。客厅连接着厨房,厨房里有一张餐桌和几把椅子,此外还有花岗岩料理台、吧台椅和白炽灯,瓷砖样品靠在洗碗槽后面的墙壁上。丹走进屋里,关上背后的门,把钥匙交还给她。

“你重新翻修了。”崔西说。

“你说得太保守了。四十年的老房子,需要彻底改头换面。”

他走进厨房,但大狗的注意力仍然停留在崔西身上,盯着她把旅行袋放到吧台椅上,“你打算留下来?”

“我都费了那么多工夫,当然应该先享受享受啰。”

“房子是你自己改的?”

“你别那么吃惊嘛。”他打开冰箱。

“我不记得你的手有那么巧。”

丹的声音从冰箱门后传出,“等到哪天你无聊透顶,又有了动机,还能上网,就会发现居然有那么多东西可以自学。”

“丹,你别麻烦了。”

“不麻烦。我跟你说过,我知道一家很棒的餐厅。”他拿了装着四大片汉堡肉饼的盘子出来,“我当时的意思是,要端出本人大名鼎鼎的培根起司汉堡套餐。”

她大笑出声,“我觉得我的动脉开始变硬了。”

“拜托别跟我说你现在吃素。”

“我工作那么忙,哪有时间搞那些?除了汉堡王的汉堡里夹的西红柿,我几乎看不到蔬菜。”

“严格来说,西红柿是水果。”

“管他呢。怎么,你现在也是园艺家了?”

“你表现好的话,等吃完晚餐,我就带你去看我的菜园。”

“你一定是非常非常无聊。”她往料理台移去,站到他身旁,“要我做什么?”她故意闹他,用手肘顶了他一下,却碰到一具结实的身躯。两个人站到一起,丹足足比她高了十厘米,毛衣凸显出他宽阔的肩膀和精健的胸肌。“我记得你好像有婴儿肥。现在我终于知道,你不是靠节食瘦下来的。”

“是啊,又不是每个人都幸运地拥有你们家的基因——双腿修长、肌肉又结实。”

“你要知道,我可是每个星期都要运动四天。”她说。

“你也要知道,我已经看出来了。”

“噢,我听起来真和那些四处讨赞的中年女子一样了,对不对?”

“如果你真的在讨赞,那我也上钩了。走吧,我带你去你的房间,你可以先冲个热水澡,放松一下,我来准备晚餐。”

“这样的体贴比赞美更好听。”她抓起旅行袋,跟着他往楼梯走去。

“要帮你倒杯红酒吗?还是说你已经戒酒了?”

“我只喝对身体好的饮料。”

她跟着他走进楼梯尽头的一个房间,又一次被室内的装潢震慑。眼前是锻铁床和几件古董,其中一个角落里放着一丛干燥的芒草,另一个角落里则是暖被器;床头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一个女人在黑暗的圆木屋里开枪射击。崔西把旅行袋放到床上,“好,我相信房子是你翻修的,但装潢就不可能了。”她猜应该是他女朋友的手笔。

“《落日杂志》。”丹耸耸肩,“我说过了,我很无聊。”说罢他便关上门,让她安顿自己。

崔西坐在床沿,细细品味两人间的斗嘴,感觉有点儿像是回到了从前,不过丹回话的技巧绝对比她记忆中好太多了。她发现自己居然会不自觉地微笑。丹在跟她调情吗?小时候,他们就喜欢互相逗对方,难道现在只是那时的成人版?已经很久没有人跟她调情了。

“你也要知道,我已经看出来了。”她重复着丹的话,说完又立刻叹息一声,“我看起来好饥渴。”

崔西冲完澡后,发现只有两套服装可供选择,不禁有点儿沮丧,只好把衬衫从牛仔裤里拉出来,以制造不同的视觉效果。随后她又重新绑了个马尾,但这下可好了,那些鱼尾纹要命地清晰。她涂上睫毛膏,打好眼影,在手腕和脖颈喷了些香水,打扮妥当后才朝楼下走去。培根和汉堡的香味迎面扑来,电视里正在直播一场大学橄榄球赛。

丹站在料理台前,拿着搅拌器打着玻璃碗里的食材,台上放着一块烤得香脆的柠檬派。

“你在做柠檬酥皮馅饼?”

丹调低电视音量,“这是我妈的独门配方,我爱死了。如果我能把这该死的蛋白打发,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爱它。”

“你用错碗了。”

丹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会用错碗呢?”

崔西走到他身旁,“碗都放哪儿?”

丹指着下面的一个橱柜。崔西找了一个铜碗出来,把蛋白倒进去,拿起搅拌器,一下子就打发了蛋白。“艾伦老师一定会被你气死,这都是化学课教的,你不记得了?”

“我考试偷看你的答案的就是这门课吗?”

“你每一门课都偷看我的答案好吗!”

“你看,这就是我的下场,连蛋白都不会打。”

“蛋白里的某种蛋白质会跟铜起作用,用镀银的碗也会产生相同的效果。”崔西拿起丹事先装好白糖的量杯,将白糖倒入蛋白泡沫里,搅拌完成后,把蛋白霜舀到饼坯上,再将饼坯放入烤箱,设定好时间后才说:“你不是要倒红酒给我吗?”

丹马上倒来两杯红酒,递了一杯给崔西后,举杯说:“敬老朋友。”

“你才老咧。”

“我们同年啊。”他说。

“没听说过吗?四十岁是另一个二十岁。”

“看来是我落伍了。既然我的背和膝盖都还好好的,那好吧,”他又一次举杯,“敬好朋友。”

“这还差不多。”

她移到料理台的另一边,坐在灯下,看着丹把烤架上的洋葱翻面,顿时香味扑鼻。

“我能问一件事吗?”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只有我和狗。”两只狗坐在客厅和厨房间的瓷砖旁,看着丹朝冰箱走去。

“那你干吗这么大费周章?”

他打开冰箱,“你是说改建房子?”

“不只,改建、装潢,还有那两只狗,这些都是耗时费力的麻烦事。”

他拿了一罐腌黄瓜和一个西红柿,放到塑料砧板上,“以前是,所以我才找这些事来做。我经历了‘为什么是我’的阶段,崔西。老婆背叛自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自怨自艾了一阵子,后来又变得怨天尤人:恨她,恨前合伙人跟她上床。”他舀出一条酸黄瓜,边切边说:“我妈去世后,我陷入了更深的惶恐之中。有天早上醒来,我终于受不了每天面对同样的墙壁,起身就去了工具棚里,拿起我爸的长柄大锤把墙都打掉了。我越打,心里就越舒服。但墙没了也不行,所以我只好重建。”

他又在水槽洗了洗西红柿,然后精准地划下每亠刀,“我只知道,随着重建的进展,我越来越明白,人生虽然不能事事都随我的意,也不表示所有事都不能。我想要一个家,想要家人的陪伴,又不可能马上就找到老婆——坦白说,我也没在找。所以我买了雷克斯和福尔摩斯,与我共同组成了一个家。”两只狗听到自己的名字,各自呜了一声。

“你是如何开始的?”

“一次一锤敲下去。”

“跟前妻还有联络吗?”

“她偶尔会打电话来,抱怨跟我的合伙人处不来。”

“她想要你回去。”

丹用小铲子把汉堡铲到盘子里,“一开始是吧,她在探我的口风。但她真正想念的,应该是乡村俱乐部的生活,而她也很快就会明白,之前她嫁的那个男人已经不存在了。”

崔西环顾四周,微微一笑,“你完成的这个作品相当了不起,丹。”

正在把切片的西红柿和酸黄瓜移到盘子里的丹停止动作,“噢,糟糕。”

“怎么了?”

“听起来像不像中年男子在讨赞?”

崔西把手中的卫生纸一揉,朝丹丢了过去。

丹笑着躲开。刚才趁她冲澡的时候,他已经摆好了餐具,只等把装着汉堡的盘子放到搅拌过的蔬菜色拉旁就大功告成。

“这样可以吗?”

“又在讨赞了?”

“你懂我的。”

“很完美。”

崔西在汉堡上加佐料时,丹说:“好,换我了。你现在还参加射击比赛吗?”

“现在没那么多时间了。”

“但以前你的枪法那么棒。”

“回忆太难受。我最后一次看到莎拉,就是1993年在奥林匹亚举行的冠军赛。”

“这也是你不回来的原因?太多痛苦的回忆?”

“算是吧。”她说。

“但你现在又把那些回忆都挖了出来。”

“不是把它们挖出来,丹,是希望彻底埋葬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