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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西抖掉外套上的雨滴,走进托伦森殡仪馆。托伦森老先生——他们小时候都是这样称呼阿瑟•托伦森的——曾经为雪松林镇所有尸体涂过香油用以防腐,其中也包括了她的父母。但前几天崔西打电话过来时,却是他的儿子达伦负责跟她接洽。达伦和她同一所高中,是高她几届的学长,现在显然接下了家族产业。

她向坐在大厅办公桌前的女人说明来意,并婉拒了座椅和咖啡。馆内的灯光似乎比记忆中明亮了许多,墙壁和地毯也换成了浅色的,不过气味倒是没有变,这股焚香味在崔西心中早就和死亡画了等号。

“崔西?”达伦穿着深色西装,打着深色领带,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看到你真是开心。听到那件事,我很难过。”

“谢谢你帮忙安排一切,达伦。”除了火化莎拉的尸体,他还找来了挖墓师傅,并请来神职人员主持葬礼。崔西本来没打算举办葬礼,但也不想在夜深人静时,随便挖个地洞埋葬妹妹了事。

“小事而已。”达伦领着她走进办公室——那曾是他父亲的。崔西来过两次,一次是和母亲来处理父亲的葬礼事宜,另一次是为了死于癌症的母亲。达伦在办公桌后坐下,他父亲的肖像就挂在一张全家福旁边,肖像里的人比崔西记忆中年轻一些。达伦娶了高中的青梅竹马艾比•贝克,似乎生了三个孩子。他很像他父亲,连体格都一样魁梧。达伦抬手把额头上的头发往后拢,这更加突显出他的蒜头鼻和黑边厚框眼镜,就是丹•奥莱利小时候戴的那种。

“你重新装修过这里。”崔西说。

“慢慢改的,”他说,“要说服我爸‘虔诚’不表示‘单调冷硬’,需要一些时间。”

“你父亲好吗?”

“他还是时不时威胁我,说要重出江湖。他每次那样说的时候,我们就把高尔夫球杆塞到他手里,艾比总说那是借球杆来传达她对他的安慰。”

“墓地还有问题吗?”

雪松林公墓的历史比小镇还要悠久,没人知道第一位亡者是何年何月埋入的,因为最早的墓碑上都没有标明。公墓由义工照看,自然有人拔草、割草,一旦有人过世,就有人帮忙挖墓穴,所有服务都是无酬的,大家自有默契,毕竟总有一天这些服务会收到回报。因为公墓空间有限,每一块墓地都必须经过市议会核准,而雪松林镇的居民享有优先权,莎拉过世时仍是镇上居民,所以不会有争议。崔西要求把妹妹和父母葬在一起,不过严格来说,父母是葬在双人墓地里。

“完全没有,”达伦说,“都安排好了。”

“我想我们最好把所需的书面材料都准备妥当。”

“已经准备好了。”

“那我就签张支票给你。”

“不用了,崔西。”

“达伦,别这样,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你并没有占我便宜。”他微微一笑,但笑容里带着一丝哀伤,“我不会拿你的钱,崔西。你们全家人经历的够多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很感激,真的。”

“我知道。我们都在那一天失去了莎拉,从此这里就不一样了。她就像是小镇这个大家庭的一分子,当时我们全都是这个大家庭的一分子。”

崔西也听其他人这么说过:当年克里斯蒂安•马蒂奥利关闭矿坑后,大部分居民都已迁离,但雪松林镇并没有随之荒废,可是莎拉失踪那天,小镇却跟着咽了气。那天之后,居民不敢再不锁门,也不敢再让孩子自由地四处游荡,无论是步行或骑车都不准;人们不让孩子走路上学,也不让孩子在没有大人的陪伴下等公交车;人们不再友善地招待陌生人,也不再热情欢迎他们。

“他还在坐牢吗?”达伦问。

“对,他还在牢里。”

“我希望他在牢里烂掉。”

崔西瞥了一眼手表。

达伦站了起来,“准备好了吗?”

她并没有准备好,却依然点点头。达伦带领她走进了相邻的礼堂,礼堂内空无一人。这个礼堂当初在她父亲停灵时,前来祭拜的人挤都挤不进来。正面的墙上挂着一个十字架,下面的大理石座上,放着一个珠宝盒大小的镀金盒子。崔西走上前,默念着上面刻的字:

孩子

莎拉•琳•克罗斯怀特

“希望这样可以。”达伦说,“我们记忆中的她,就是一个跟在你屁股后面满街跑的孩子。”崔西擦掉夺眶而出的眼泪,达伦继续往下说:“很高兴看到你终于让莎拉安息,你自己也可以放下了。我为你们两个感到高兴。”

通往公墓的单行线上停满了车子,它们保险杠连着保险杠,完全超出崔西的预期,但转念一想,她大概知道是谁放出的消息,也猜得出他这么做的原因。阿姆斯特朗站在路上指挥交通,雨水滑下套在制服外的透明雨衣,帽檐上也滴着水。崔西刹住车子,摇下车窗。

“你可以把车停在马路上,不必担心。”阿姆斯特朗说。

驾车跟在崔西后面的达伦,为刚下车的崔西撑开一把宽大的高尔夫球伞遮雨,两人一起爬上山坡,朝那片架在她父母墓地上的白色遮雨篷走去。站在那座山丘顶上,可以俯瞰雪松林全镇。遮雨篷下,三四十个人坐在白色折叠椅上,另有二十几位撑伞站在雨篷外围。崔西一走进雨篷之下,人们全都站了起来,她花了一点时间重拾那些熟悉的脸庞,要知道他们可都老了。她认出了爸妈的朋友;而小时候跟她和莎拉一起上学的孩子,现在也都是大人了;此外还有她大学毕业后回到雪松林高中教化学时的同事。桑妮•威瑟斯彭也来了,还有莎拉最好的朋友——玛丽贝思•弗格森。万斯•克拉克和罗伊•卡洛威就站在雨篷外,她的搭档肯辛、法兹以及中队长安德鲁也从西雅图开车过来,看到他们,崔西才有了真实的感觉。每次回到雪松林镇,她仍然会有一种虚幻的感觉,总觉得自己被困在长达二十年的扭曲变形的时间长廊中,一切既熟悉又陌生,让她的感觉错乱,无法把眼前实实在在的景象和过去联系在一起。尽管她清楚现在不是1993年,早就不是了。

尽管站着的人很多,但第一排的座椅仍然是空的,而崔西两旁的空位则放大了她的孤单。过了一会儿,她察觉到有人踏进雨篷之下,朝她身旁的座位走来。

“这个位置有人坐吗?”崔西花了一点时间,翻开一年又一年的记忆。这个人抛弃了黑框眼镜,换上隐形眼镜,露出带着狡黠的蓝色眼睛。发型也从平头换为长及西装外套领口的微卷发。丹•奥莱利倾身亲吻崔西的脸颊,“我很遗憾,崔西。”

“丹,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他微微一笑,仍然小声说,“头发是有些白了,但智慧倒没长多少。”

“还长高了。”她仰头看着他。

“我是迟开的花朵。高三那年夏天,我一口气长了三十厘米。”高二升高三那年,他们全家就搬走了,他父亲在加州的一家罐头厂找到了工作。他搬走的那天,对崔西和其他玩伴来说,真是悲惨的一天。起初崔西和丹还有联络,但那时没有电子信箱,没有手机短信,很快地两个人就失联了。崔西想起丹似乎在高中毕业后去了东岸读大学,之后就留在那里工作,她也听说丹的父亲退休后,带着妻子又搬回了雪松林镇。

达伦走了过来,跟他们介绍神职人员彼得•里昂。里昂个子高挑,一头红发,肌肤莹白,穿着及踝白麻布圣职衣,腰系一条绿色棉绳,肩上披着同色圣带。崔西和莎拉是在长老教会家庭里长大的,莎拉失踪后,崔西从疑神论者变成了无神论者。而在母亲的葬礼过后,她再也没踏进教堂。

里昂慰问了崔西几句,就走到墓前,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他先向前来观礼的人表示感谢,大雨打在雨篷上,他必须提高音量才能对抗雨声。“大家今日来此让我们的姐妹,莎拉•琳•克罗斯怀特,入土安葬。我们失去了至爱,心情无比沉重,然而在逆境和痛苦中,可以将心转向《圣经》,从上帝的话语中寻求安慰和救赎。”神职人员翻开《圣经》开始朗读。结束时,他念着:“主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他合上《圣经》说:“莎拉的姐姐,崔西,请上前来。”

崔西站到墓穴边缘,深深吸了一口气。达伦将镀金盒子递给她,并协助她在跪在白色防水布上,不过雨水仍然弄湿了她的袜子。她把莎拉的骨灰放入墓穴,再抓起一把湿泥,闭上眼睛,回想莎拉小时候经常跑来躺在她身旁睡觉,还有和父亲去参加射击比赛时,两人在旅馆里挤在一张床上的时光。

崔西,我害怕。

别怕,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崔西的胸口开始剧烈起伏,泪水忍不住涌了出来,“我不……”她低声说着,尽力维持语调的平稳,随之张开手指,任由湿泥掉落在镀金盒子上。

我不……

“我不怕……”

我不怕……

“我不怕黑。”

突然一阵大风刮来,吹得遮雨篷上下起伏,也将几缕头发吹到崔西面前。陷入回忆中的她只是浅浅一笑,把飘散的头发塞到耳后。

“睡吧。”崔西悄声说,擦掉滚落至脸颊的泪珠。

观礼的人纷纷上前,朝墓穴里撒下泥土和鲜花以悼念莎拉。以前的理发店老板弗雷德•迪卡斯帕罗的身旁还跟着一个年轻女人,他现在必须依靠助行器才能活动,那曾经用折叠式剃刀为人理发的双手颤抖地朝崔西伸来,牵起她的手,“我必须来一趟,”他说话时带着意大利口音,“为了你的父亲和家人。”

桑妮一把抱住崔西,低声啜泣。她们从中学到高中都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但崔西并没有跟她保持联络,现在的这个拥抱令她不太自在:桑妮和莎拉向来都不亲近,她一直很嫉妒崔西和莎拉的姐妹情深。

“真的很遗憾,”桑妮擦干泪水,向崔西介绍她的丈夫加里。“你会多待几天吗?”

“不了。”崔西说。

“那在你走之前,一起喝杯咖啡?也许能聊个十几分钟?”

“再看看吧。”

桑妮交给她一张纸条,“这是我的手机号码。如果有需要,任何需要……”她碰了一下崔西的手,“我很想你,崔西。”

崔西认得大部分上前悼念的人,但不是全部。至于丹,她必须剥掉多年的空白,才能找到以前认识的他。队尾处,一名男子往前一站,这个人穿着三件式西装,一位怀孕的女人正陪着他,崔西记得他,但叫不出名字。

“嗨,崔西。我是彼得•考夫曼。”

“彼得,”她看着当初那个因为白血病而休学一年的男孩,“你好吗?”

“我很好。”考夫曼向崔西介绍他的妻子,“我们住在雅基马,托尼•斯旺森打电话通知我这场葬礼,于是我们就早上开车过来了。”

“谢谢你们大老远跑来。”雅基马距离这里可有四个小时的车程。

“我怎么可能不来?你知道她曾经每个星期都骑自行车来医院看我,送我糖果和涂色本,还会带书来给我看吗?”

“我记得。你现在身体如何?”

“癌细胞已经消失了三十年,我永远不会忘记她为我做的事。以前我每个星期都等着她来看我,她总是能让我精神百倍。她就是那样的人,如此特别。”他的眼眶红了,“听到警察找到她,我真是高兴,崔西,还有我也很感谢你给大家一个机会跟她道别。”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彼得才离去。在她继续招呼前来吊唁的人时,一直站在她背后、礼貌地保持距离的丹走上前,递给她一条手帕。

崔西收拾好心情,擦干了眼泪,等整个人平静下来后,才开口问:“我以为你住在东岸,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之前的确住在东岸,就在波士顿郊外,但我搬回来了。我现在又——住在这里了。”

“雪松林镇?”

“说来话长,你需要先从往事里抽身而出。”丹静静地递给她一张名片,又给了她一个拥抱,“等你觉得可以了,我想跟你聚聚。崔西,我十分遗憾。我爱莎拉,真的很爱。”

“你的手帕。”她把手帕递过去。

“你留着吧。”丹说。

她注意到手帕上绣着丹名字的缩写“DMO”,不禁多想了一下他那套剪裁合身的西装和领带的质感。根据和律师接触的经验,崔西知道他的西装和领带都是名牌货,这完全不符合以前那个穿二手衣服的男孩形象。

她看着他的名片,“你是律师。”

丹对她眨了眨眼,“你恢复了。”

名片上的地址是:雪松林镇市场街第一国家银行。“丹,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打电话给我。”他给了她一个优雅的微笑,然后撑开高尔夫球伞,走出雨篷,踏入雨中。

肯辛、劳伯和法兹走过来,“需要有人陪你开车回去吗?”

“回去的路上有很多好吃的,我可以带你去。”法兹说。

“谢谢,”她说,“但我还要再待一个晚上。”

肯辛问:“你不直接回西雅图吗?”

她目送丹走到一辆休旅车旁,才拉开车门,收起雨伞,滑坐了进去。

“我改变计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