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冬日,夜幕孤寒,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顾兰枝失魂落魄地行走在街道上,人群涌涌又散去,只剩细雨如绒毛,扑簌簌坠下,打湿了她的裙衫。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直至惊雷滚滚而过,吓了她一个激灵,抬头看天,眼尾余光瞥见了安国公府高悬的匾额。
她的脚生生停在门外。
如果回去,免不了要被薛氏逼着嫁人,可若不回去,她又如何与付晏清再续前缘?
顾兰枝脑心乱如麻,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求付晏清救她。
只要付晏清开口了,就一定有回寰的余地。
打定主意,顾兰枝提起裙摆,朝汀兰院飞奔而去。
泪水混着雨水模糊了双眼,依稀能看见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提剑快步而来,顾兰枝喜极而泣。
“表哥……”
然而那抹喜色在对方掠过自己时,骤然沉入谷底。
“表哥!”
顾兰枝死死拽住他的衣袖,目带哀求,“表哥,我不想嫁人,我不想嫁,求求你,和大夫人说说好话……”
“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付晏清没心情听她哭诉,拂开她兀自离去,很快,又有一群人跟在他身后。
“表哥!”
顾兰枝追到外院,到底跟不上男人的步伐,夹在道中,被随行的侍卫们撞得七零八落。
又是一道银蛇撕裂苍穹,轰隆隆的巨响划破天际。
顾兰枝吓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脑中嗡鸣阵阵,脸色惨淡如霜。
付宴清似有感应,脚步一顿。
身后的侍卫提醒,“世子,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是啊,等这场雨彻底落下,道路泥泞寸步难行,免不得又要耽搁几日行程。
“……走吧。”
清冷的话音落下,付宴清行至仪门,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侍卫鱼贯而出,自顾兰枝身侧快步踩过,溅起的泥点混着雨水,在她素白的裙衫上落下圈圈涟漪。
他就这样走了。
甚至都没问一句。
“表哥……”
“付祈安……”
顾兰枝喃喃,过往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父亲入狱,母亲自戕,她独自一人逃亡。
当她以为命运终于眷顾自己一回时,那温情又稍纵即逝。
这一次,付宴清又抛下她了。
顾兰枝哭着哭着,又笑了,任雨水拍打在脸上,凉得透彻心扉。
前所未有的无助,勉强支撑身躯的细腕颤抖着,直至脱力,倒在了漫天大雨中……
付晏清这一去,足足一月未归。
秋去冬来,安国公府女眷们换了新衣,唯独沁香阁里,顾兰枝还穿着单薄秋衫。
没了付晏清,从前看不惯顾兰枝的下人纷纷上来踩一脚,甚至变本加厉的苛待,莫说药钱,日常吃饭都成了问题,主仆俩只能靠变卖首饰换些钱过活。
唯一还算庆幸的,是顾兰枝病倒后,薛氏没法催她立刻嫁人。
半夏便借着每次出门典当首饰的机会,寻了些绣花洗衣的活,攒了些跑路的盘缠,不过这些事她一直瞒着顾兰枝。
这日半夏又要出门去换药钱,顾兰枝靠着迎枕,虚弱道,“……我随你一道去吧。”
府里都是一帮见风使舵的下人,半夏每回出去,都免不了一顿罚,一个月下来早就伤痕累累。
“我身子好些了,就让我和你一起去。”薛氏要拿她嫁人,看在这一点,粗使们动手时也会掌握分寸,不敢伤太狠。
半夏明白她的心意,也担心自己不在,薛锦华与付小棠会上门找茬,无奈叹气,取来帷帽给她带上。
主仆俩缓步走到仪门前,负责看守的门房拦下二人,“上头有命,兰姑娘不得私自出府。”
这是怕顾兰枝跑了。
顾兰枝藏下眸中厉色,靠着半夏有气无力道,“你们不给请大夫,我自己出门去医馆,也不行么?要是病死在这府上,算谁的?”
门房闻言面面相觑,克扣份例不让大夫上门,是他们私下干的事,若是让老夫人和大夫人那儿知晓了,定要拿他们问罪。
总不能真让一个大活人病死在府里。
门房略一思忖,“去通知大姑娘。”
原来这门房是听了付琳琅的命令。
顾兰枝垂眸静候,偶尔咳嗽两声,不一会儿,门房回来了,身后带了两个粗使婆子。
“大姑娘说了,出门可以,但只能一个时辰,且必须有人跟着,免得你们趁机逃走。”
能免受皮肉之苦已是庆幸,顾兰枝没和他们辩解,由半夏搀扶着出府。
她们没有马车,只能亦步亦趋朝最近的医馆走去。
两个粗使婆子落后半步,紧紧跟随。
白日里的市集很热闹,人稠物穰,摩肩接踵,一个不留神便容易跟丢,半夏耍了点心思,将要到医馆时拉着顾兰枝钻入一条小巷。
婆子们一晃眼的功夫,跟丢了人,也急了,忙不迭往前追去。
待人走了,主仆才从巷子里出来,顾兰枝面上哪里还有半分病弱之色。
这阵子顾兰枝一直在暗中调理身子,已经大好,只是在府中不得不装病。
她捂紧怀里的首饰,转头往对面的珠宝阁去,然而刚行至半道,喧嚣人群中爆发一阵尖叫,紧接着百姓四散逃开。
不远处驾车的马夫惊慌失措,死死拽紧缰绳,口中大喊,
“快闪开!闪开!”
马儿受惊,长嘶一声往人群里狂奔,眼看控制不住了,珠宝阁二楼,一道玄色身影从天而降,一掌制住疯马,高高扬起的马蹄在顾兰枝面前缓缓落下,溅起飞扬的尘土,也卷起了帷帽一角。
顾兰枝出了一脑门的冷汗,怀里首饰掉了一地。
男人转过身,是熟悉的冷毅面庞。
“真巧,又碰面了。”
兴许是已经吓过一回,这次顾兰枝没有上次见面时的慌乱,不紧不慢整理好帷帽,施了一礼,“侯爷。”
而后蹲下身一一捡起掉落的首饰,其中一对红翡翠耳坠格外引人注意。
魏琰扫了一眼,刚翘起的唇角垂下,约莫猜到了,他盯着顾兰枝,一言不发。
然后看着半夏拿了东西进珠宝阁,没一会儿,揣了一锭银子出来。
魏琰明了,“国公府是缺你吃穿了?”
语气轻慢,听不出是讥讽还是关心。
顾兰枝不敢和他多说话,回了句模棱两可的话,“谢侯爷关心,一切都好。”
说完,半夏扶着她准备去找那两个婆子。
方才惊魂未定的马车里,传出婢子的哭喊声,“救命,快来人救命啊!”
婢子慌慌张张的地撩开车帘,四下环顾,脸上满是泪痕,“有没有大夫?有没有人能救救我家姑娘?”
一听是姑娘家出事了,顾兰枝瞥了眼附近的医馆,都是男大夫居多,只好回头,“发生何事了?”
见有人理会了,婢子欣喜不已,“这位娘子,你能救我家姑娘吗?方才马惊,我家姑娘哮症发作晕过去了!”
顾兰枝没有丝毫犹豫,抬脚登上马车。
车厢宽敞,装饰华丽,一眼便知是富贵人家,而车厢正中央,一个约莫十岁出头的小女孩靠着车壁双目紧闭,鼻翼扇动,呼吸急促,随时要背过气去的样子。
稍稍把脉,顾兰枝吩咐婢子,“你家姑娘不仅有哮症,还身染风寒,不能吹风,你赶紧把车帘放下。”
婢子应是,急忙放下车帘,关上两侧窗户。
顾兰枝又让婢子揭开少女衣衫,从一旁的笸箩里取出银针,飞快在列缺、尺泽、肺俞、定喘几个穴位落针。
在婢子惊喜的目光下,少女渐渐平缓下来,慢慢睁开眼帘,那是一双清澈透亮的眸。
“清儿……多谢这位姐姐……救命之恩……”
顾兰枝没看她,扯过一旁的褥子替她盖上,“如今正是气候变化之际,你有哮症,更该注意保暖才是。”
语罢,半夏在外头叫她,“姑娘,咱们该回去了。”
顾兰枝知道,那两个婆子找过来了,赶忙调整呼吸,扶着心口慢悠悠下车。
魏琰已经不在了,倒是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快步而来。
男子还没来得及道谢,婆子狐疑地看向顾兰枝,先开口,“兰姑娘,你可让婆子我好找。”
下一刻,男子站到婆子旁边,婆子起先没注意,再定睛一看,吓了一跳,“王、王大公子?”
王聿瞥了眼婆子。
几个别府的下人,他自然认不得,但还是礼貌地点头,随后看向顾兰枝,作揖温声道,“谢姑娘救舍妹一命。”
顾兰枝又咳了两声,语气柔柔,“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见她要走,王聿忙追问,“在下王聿,敢问姑娘是哪家府上的千金,王某改日亲自登门道谢。”
顾兰枝无心纠缠,“说过了,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怕王聿追问下去,顾兰枝转移话题,叮嘱了几句养护病人的关键。
王聿赶忙跟着默念,将她的叮嘱记在心里。
等他再反应过来时,朱雀街上哪里还有少女倩影?
只剩地上掉落的一方丝帕。
王聿弯腰拾起,丝帕一角绣着两簇盛放的墨兰。
……
回府后,顾兰枝免不了受一番盘问,婆子向付琳琅交代了始末,当她听到顾兰枝救了王家妹妹一命,面上的愠怒之色飞快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两抹红晕。
“你们看清了,那男子……当真是王家大公子?”
婆子们点头如捣蒜,“是的,他亲口报了名讳,就是王家大公子,还说,改日要登门拜访呢。”
一说王家大公子要登门拜访,付琳琅便止不住心中欢喜,就连看顾兰枝便也顺眼了些,“罢了,看在你救了聿哥哥的亲妹,今日之事我便不与你计较。”
半夏视线在付琳琅与婆子身上来回扫,猜到付琳琅对那王家公子有意,暗暗撇嘴。
不过总算是躲过一劫。
半夏搀扶着顾兰枝,向付琳琅道了谢福身离去。
兴许是付琳琅还沉浸在欢喜中,没功夫理会旁人,顾兰枝主仆倒过了几日安生日子,只是好景不长,三日后的晌午,半夏从外头抓了些药回来,正巧从前院经过,碰上了前来拜访的王家人。
其中簇拥着一位长身玉立的少年郎,芝兰玉树,温润如玉,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王家大公子王聿。
初此之外,王聿身旁还有一个与他相貌相似,身量较矮的公子哥儿。
再看他们身后足足十八抬红木箱笼,以及羞红脸的付琳琅,半夏躲在廊柱后,想探个究竟。
只见那公子哥笑嘻嘻地朝座上的薛氏拱手,“小侄王硕,见过夫人。”
王家虽无国公府的爵位,却也是钟鸣鼎食之家,赫赫有名的琅琊王氏,薛氏自然对他们颇为尊重。
更何况,自家女儿心悦王家大郎早不是什么稀罕事。
薛氏心中已有定数,故作矜持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不知二位前来,有何贵干?”
王聿正欲言明来意,王硕已抢先一步开口道,“回夫人,小侄想求娶贵府上的一位姑娘。”
薛氏脸色一变,她没听错吧?
是王硕要娶媳妇,而不是王家大郎王聿?
付琳琅更是蹭地站起,“谁?是谁要娶?”
她惶恐地看向王聿,再看向明显不如王聿的王硕,眼泪险些溢出,她紧紧攥着薛氏的胳膊。
“娘,女儿不嫁!女儿不嫁!要我嫁给京城出了名的浪荡子,还不如让我一头撞死的好!”
王聿白皙的面庞浮上一抹尴尬,刚想解释,王硕又抢在他前头开口。
“谁说要娶你了?”
王硕上下打量付琳琅,一脸的不屑,“就你这相貌,这身板,本公子还瞧不上呢!”
“你——”
无端遭了羞辱的付琳琅气急,作势要与王硕争执,被薛氏拦下,“好了,待娘问清楚再说,明姑姑,先把姑娘带下去。”
明姑姑应是,一边安抚付琳琅,一边哄劝着带人下去了。
薛氏这才正色,面上不复原先的温和,眸光冷冷扫过王氏兄弟,最后落在王硕身上。
“王家二郎,我念在你父亲是内阁大臣,与我儿同朝为官的份上,先前失礼我不计较,但请你说清楚,究竟是谁要娶我付家女儿?”
王聿害怕这个弟弟又胡言乱语惹恼薛氏,便将人拽到自己身后,随即向薛氏施礼,“是我王家失礼,还望夫人不要生气。”
“是这样的,这次我兄弟二人登门只为两件事,一是三日前,贵府小姐救了我家妹妹一命,某特意携礼登门致谢。”
“哦?”
薛氏眼眸微转,这事儿付琳琅倒是和她提过,不过看样子,王聿还不知道施救者并非她安国公府之人。
她又抿了一口茶,淡淡问,“那第二件事呢?”
王聿又施了一礼,“这第二件事,则是代舍弟向夫人提亲,求娶贵府表姑娘,顾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