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两名疑犯

后半夜更深露重,警局里的人几乎都走空了。简·卡特陪年轻的女律师出去取车。特里·贝特森则把彼得·巴顿押下楼,交给狱警关入牢房过夜。他一面目送男孩被带走,一面暗自琢磨着今晚听到的供词。男孩渐行渐远,但那副大摇大摆的模样,真叫特里生厌。干了这多年,他还是时常感到震惊,震惊于人竟然可以堕落到如此地步。这正是我想让孩子们远离的那个世界,他思忖着。上帝啊,要是我能在杰茜卡和埃斯特长大成人以前,把这些混账东西通通送进大牢,那我这半辈子也就没白活。

但我做不到,当然不可能做得到。他们层出不穷,继彼得之后,还尚有千千万,全都在不为人知的泥沼中,无穷无尽地孳生着。

他不禁打了个冷战,随即回身上楼。他其实归心似箭,但也有些害怕回家。女孩们一定几小时前就睡了。特露德会代替他给她们念睡前故事,为她们掖好被子。而他的身上依旧残留着那桩谋杀案的污秽与阴霾,他不想把这些东西带回家,也不想半夜吵醒她们。他的当务之急是要先放松下来,让脑子休憩片刻,找回些许平衡。

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特里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他觉得简·卡特做得很好。彼得重温他的作案手法时,话语间的欢欣愉悦始终有增无减,甚至算得上是在炫耀战果了。简与特里一样,听得甚为惊骇、满腔憎恶。但她看上去好像也有些满意。毕竟,她一直都怀疑是彼得干的,而如今,似是得到了证实。

真让她说中了吗?特里靠在椅背上,思考再三。彼得的供词大部分都没什么问题,但并非滴水不漏——例如,她没被侵犯。辩方律师可以拿这点大做文章。不仅如此,尽管那小子的故事与他们掌握的线索基本吻合,但特里还是觉得无法轻信。他闭上眼,想要明确到底是哪里让他觉得蹊跷。他开始一一回想那小子已经供认了的案子——偷窃内裤、骚扰在自行车道上慢跑的女性、意图奸污伊丽莎白·博兰。相比之下,过去的这些小打小闹简直不成气候、毫无章法。而且每次作案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彼得都溜得飞快。然而这一回,若真像他说的那样,他一上来就把艾莉森·格雷收拾得服服帖帖。她惊恐万分;好吧,这倒可以理解,但在整个案发过程中,她早晚都会意识到自己有性命之虞,从而想办法脱身。而届时,依照彼得以往的怂样,他顷刻就会方寸大乱,打不上结、拿不稳刀,一顿胡冲乱撞,最终夺路而逃……

而这一切统统没有发生。

不过,若彼得在撒谎,他又是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的?特里的脑海中渐渐浮出了一个想法。要是彼得的故事只有前半截是实话呢?他的确深更半夜溜出了自己的小屋,然后四处窥探那些没拉窗帘的女性。特里以为故事讲到这里都是可信的。那么,有没有可能彼得当时确实来到了艾莉森家,然后在屋外偷窥到了这起谋杀?事到如今,出于他那点变态的虚荣心——特里在审讯时便察觉到了他的虚张声势——他便将自己看到的一切交代了出来?因为他目睹了另一个男人做了他想做又不敢做的事?

这就能解释他后来为什么要故地重游,想必是去现场设想案发经过的吧。他很可能就是在那时注意到了那面镜子和浴室。这种推断不是不可能,特里反思着,但未免太过牵强。要是和简提起,估计会惹她生气。但尽管如此,特里还是决定要按这个思路质问彼得,明早再审一次,随后便要决定是否就此正式起诉他。毕竟,单有一份证词,并不足以治他的罪。他们需要确凿的罪证。而且那辆红色尼桑和围栏上的那块碎布都还是未解之谜。

现在太晚了,没法给司法鉴定中心去电。特里打开电脑,写了一封言辞激愤的邮件发过去,好让他们一上班就能率先看到。完事后,他下楼钻进了车里。

开车回家的路上,萨拉·纽比的身影从他脑中一掠而过。上次见面时,她显得冷漠又疏离。不过考虑到他当时向她灌输的那些猜疑,倒也难怪。不知她有没有什么收获。她被那男人迷得厉害,也许根本无意深究吧。

哎,可能是我误会迈克尔了吧。她如果有所发现,应该早就给我打电话了。不论如何,明天早上也许就能掌握什么新情况了。

萨拉惊恐地盯着手机。那女人正是艾莉森·格雷,非她莫属。她惨死的照片竟出现在了迈克尔的手机里!特里·贝特森从一开始就猜对了,连他自己都没料到,竟如此不偏不倚地正中靶心。那天在咖啡馆,她问凶手是谁,他怎么说来着?“我认为是她情人下的手。”他说,“我们不能完全排除她的情人就是迈克尔·帕克的可能。”

但我当时根本不相信他,萨拉回想着,还让他难堪了。我指责他嫉妒得公私不分,没有证据信口雌黄,而这一切就是因为我想和这个男人同床共枕,一如刚才那样,让他的双手抚遍我的浑身上下,与我融为一体;让他为我放满一池温热的洗澡水,待我洗完后,他微笑地站在一旁,为我裹上浴巾,他一定也为那个可怜的女人这样做过,等她出浴,然后——他做了什么?

用丝巾缠住她的脖子,把她吊在楼梯扶手上,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上帝啊!如今他就站在门外的茫茫夜色中。万一他看见我拿着这部手机,他会……

“你在哪儿找到的?”

“什么?噢,不,我……”萨拉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把手机给我!”

“休想!滚开!”

但他快如闪电。尽管萨拉一退再退,迈克尔还是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腕,生生从她手里夺过了手机。“这不是你能看的东西——噢,天呐,不。”

他呆立原地,松开了她的手腕,一味盯着手机里的照片。而他刚一撒手,萨拉便连连后退,离他老远。可她别无出路。他就站在敞开的大门前,左手几步之遥便是浴室。不管怎样,就算她冲进浴室也于事无补,无异自投罗网。我没准能跑到楼梯那儿,萨拉拼命盘算着,可然后呢?我只能一路往上,直奔塔顶。而他只需不急不缓地跟在我后面爬上屋顶,接下来我怎么办?跳下去?

看来我只能指望设法从他身侧冲出去,借着夜色的掩护,要么藏身树林,要么去骑车。但具体要怎么做?车钥匙在我屋里,挂在进门处的挂钩上——我得一路狂奔过去,抓起钥匙折回停车处,然后上车、开锁,所有这一切都得赶在他追上我、放倒我之前。我不可能做得到。我只能用计脱身了。

她的余光瞥到了冰箱旁的一个刀架,就在她右手边一米开外的地方。她开始缓缓往那儿挪动,目光紧盯着迈克尔。

他抬起头来,“很抱歉让你看到了这个。”

“没错,你是该道歉。”

“你知道她是谁,对吧?”

“艾莉森·格雷。”她又悄然往右边挪了一步,“你的租客。你的女人。你的旧情人。”

“什么?”

“别骗我,迈克尔。她以前是你的情人,对不对?你的租客、你的情妇、你的牺牲品——就像我一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厌倦她了?”

“萨拉,你胡说些什么?她跟你可不是一回事。”

“因为我还活着,而她已经死了。就这一个区别,对吧?”

“萨拉,别这样!听我解释……”

他往前迈了一步,她随即发疯似朝右一扑,右手够到了刀架,一把抓住其中最粗的刀柄,唰地往外一抽,整个刀架都甩了出去,直接飞到了房间彼端,大大小小的刀子散了一地。萨拉举起刀,刀尖对着迈克尔的胸膛。

“离我远点!”

“好,好。”他退后了,投降般地举起双手。其中一只手还握着手机,屏幕上仍显示着那张惊悚的照片。“听着,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知道我看到了什么,那是一具女尸。你杀害了那个女人,然后还用手机拍了照。迈克尔,我警告你,离我远点。我不会成为你的又一个刀下鬼,我会先干掉你。”十岁后,萨拉便再没和谁动过粗,而当年的“鏖战”也不过是尖叫着抓扯另一个女孩的头发罢了。她的结发丈夫凯文曾打得她鼻青脸肿,还差点弄断她的胳膊,但那算不上打斗,只是单方面的被揍而已,一切风驰电掣短短数秒就结束了,而萨拉从中学到了两件事:其一男人比女人壮太多了,其二速度与力量一样足以致命。所以一旦有机可乘,我就会在他抓住我之前,抢先刺伤他。刺哪里最好?脖子还是肚子?或许该瞄准大腿——目标大,不易失手。

她如临大敌,体内的肾上腺素激增,手中的利刃也颤抖不已。

“萨拉,我没杀她。”

“少装蒜,迈克尔。”忌惮着她手上的刀子,他步步后退,她不禁稍微松了一口气——距大门还剩三米远,马上就能脱困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没骗你!你以为那照片怎么来的?”

“你拍的。”他又退了一步。还有两米就安全了。

“不。那是一条彩信。是别人发来的。”

“什么?”

“不信你再看看。给。”他蹲下身,将电话从地板上滑到了她脚边。“捡起来看看。我不会伤害你的。”

她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拾起手机,目光一刻也不曾从他身上移开。这是他的花招,她暗想。他以为我去捡手机,就顾不上盯着他了。而一旦我有所松懈,没盯紧他,他就会趁机扑过来。

“看看吧,我会坐下来的,好吧?我不会伤害你,我保证。”

迈克尔在餐桌旁落了座。萨拉格外小心地移动到了敞开的大门边,背对屋外的深夜,密切留意着屋内的状况。我随时都能拔腿就跑,她琢磨着。一回身就能把门摔在他脸上,然后冲到安全的地方去。她右手持刀,左手握着手机,用拇指按下按键。

“看吧。那张照片根本没存在手机里,如果是我拍的不该有记录吗?那只是我收到的一条彩信。”

她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她狂乱的心跳稍微平息了一点,从一场不要命的百米冲刺变成了远程慢跑。“发件人是艾莉森?但她已经死了啊。”

“没错,显然不是她自己拍的。”

“那是谁?”

“杀害她的凶手。你还不明白吗?一定是他用她的手机拍下的。”

“然后发给了你?他为什么这么做?”

迈克尔长叹一声。“因为他恨我。听着,这事说来话长,而我……我没法告诉你,抱歉。这是我和艾莉森两个人的事。”

“但艾莉森已经死了,迈克尔,而且是他杀。”

“没错,我知道,但我还是不能告诉你。”

萨拉强作镇定地望着他。她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仿若一个奔赴战场的小鼓手,但她看得出来迈克尔也很紧张。他脸色苍白、双眸深陷、眼神暗淡,仿佛在凝视一段遥远又痛苦的过去。我现在必须搞清楚,萨拉思忖着;不能轻易让他把我排除在外,装出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她拾起刀子和手机,重新站了起来。“你要是不说清楚,迈克尔,我就把这个交给警察。我没得选,真的,这关系到一起凶案。”

“但真不是我干的,萨拉——我向你发誓!”

“那凶手是谁?说给我听,迈克尔,不然我就走了。”她说着一边往门外退,一边壮着胆子拿刀对着他,以防他突然冲上来。

但迈克尔神色失落、黯淡,根本没有暴跳如雷。他摊开双手,恳求道:“好吧,好吧。别走,求你别走。我告诉你,让我……让我想想该从何说起。这并非易事。我欠你一个解释,但你听了不会高兴的。还有,萨拉,你那把刀吓到我了。我没有杀害艾莉森,我发誓——我这一生都没害过任何人。你不如坐下来,我会尽量解释的。至少,告诉你我知道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