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墓园

市里的火葬场位于主教村的大主教宫附近,是一座现代化的单层建筑,环境怡人,周围都是风景如画的花园。特里和简早早便到了,坐在车里观察前来参加艾莉森·格雷葬礼的人。在特里看来,如果简判断有误,凶手并非彼得·巴顿的话,那么出席这个葬礼不仅是有效的公关手段,还可以为调查提供重要线索。令人恼火的是,那个小变态还是行踪成谜。如果他果真是杀害艾莉森的真凶,那他会不会再次作案?特里这周好几次都从噩梦中醒来,梦见彼得·巴顿用手指戳动吊在楼梯上的裸体女尸,尸体随之来回晃动。大多数时候,他都看不到尸体的脸,但是有一次——最近一次——他惊醒过来时大汗淋漓、浑身哆嗦,因为他梦见被那条丝巾绞死的正是他已故的妻子玛丽。

有一件事威尔·丘吉尔说对了,特里冷冷地想道。要想重获安宁,我得尽快破了这个案子。

一小群人开始聚集在火葬场坚固的橡木门外。他们身着深色大衣,戴着手套和围巾,全都竖起衣领抵挡一月份的寒风。一辆出租车徐徐停下,下车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和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他们脸上沟壑纵横,仿佛破旧的羊皮纸。

“那是她母亲吧?”简问道,同情地看着他们蹒跚走向门口。“可怜的老人,看起来状态不是很好。哪个是她父亲?”

“他不在这儿。”特里回答道。“两年前已经去世了。那两位一定是伯父或远亲。”

他们待在车里,看着一辆辆前来吊唁的车子陆续抵达,人群逐渐壮大起来。有几位和死者母亲同辈的老者,不过也有为数不少的年轻人混杂其间,年龄从不足三十到四十余岁的都有,其中有几位黑人和亚洲人,还有些白人皮肤晒成了棕黑色,像是一直生活在国外。这几位看上去比其他人抖得更厉害,不安地踱着步,等着火葬场开门。

一辆闪闪发亮的黑色豪华轿车稳稳驶入车道,在门前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四个膀大腰圆的黑衣抬棺人下了车,稳稳当当地把灵柩抬上了推车。特里和简下了车,随着人群进了屋。室内铺着木地板和厚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灵柩停放在幕布前的推车上,一把把座椅面向灵柩摆成了半圆形。特里和简不声不响地坐在了后排。管风琴缓缓奏响,一名牧师走到前方。简举起仪式安排单遮住嘴,悄声道:“看到有可疑的人了吗?”

“还没有,”特里咕哝道。有种可能性一直存在:凶手会现身受害人的葬礼,亲眼看着受害人火葬,暗暗为自己的杰作洋洋自得。又或者,假如他是她的情人,他甚至有可能佯装悲痛。但是他们并没发现什么与众不同之人。

不过,这些人一定都认识她。这里有丰富的人脉线索,只要他们认真挖掘,相信会有所斩获的。

“你去对付年轻人。”特里小声说道。“葬礼结束后你和他们谈谈,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信息,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等等。他们当中很多人可能和她一样,也是教师。”

“我会尽我所能的。那你呢?”

“我去和那边那个女人谈谈。那是她的编辑——我在艾莉森房里的一本图书目录里见过她的照片。”他指了指右前方与他们相隔两排的一位女士——那是一个中年女人,长得很漂亮,一头红发,鬓角有些花白了。她身穿一件厚厚的棕色外套,脚蹬一双朴素的高筒靴,靴口处镶着一圈皮毛,看上去很保暖。之前在车里时,简便注意到了她。大多数年轻人都和她打过招呼,有几个——尤其是那些看似来自国外的人——和她热切地谈了很久,远不止是简单的互诉哀痛而已。她看上去亲切友好,甚至就在现在,仪式刚刚开始之际,还有一两个年轻人瞥向她那边,似是在寻求安慰和同情。

特里想知道那位天主教的罗伯特神父是否会主持葬礼,不过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英国国教1的教区牧师。他平静而自信地引导着汇聚一堂的亲朋好友依次做完各种仪式,但是到了回顾艾莉森·格雷的生平时,很明显,他对她不甚了解。他需要不时查阅手中的一沓笔记,而且尽管他很努力,悼词却有些乏善可陈。他讲述的事情不过是在场的大多数人都知道的琐事:艾莉森生于莱斯特市,是海伦·格雷和安德鲁·格雷的独生女;在家乡上中学时便表现出对外语的独特天赋,后来在约克大学主修外语;在牛津接受教师培训,随后出国任教;她周游世界,广结各国好友,后来回到英格兰为牛津大学出版社编写教材。她天资聪颖,牧师说道,而且发挥自己的天赋造福他人。认识她,让很多人受益匪浅,不论是跟着她学英语的学生,还是得以分享其教学技巧的同事。她为人正派诚实、做事勤奋,若非不幸遭此厄运,未来定还有大把美好的日子在等着她。

毫无疑问,字字属实,她年迈的母亲闻言深感安慰。老人在台下垂首倾听,眼泪不自觉地滑过脸庞。但是这人只道出了部分事实,他所了解的只是表象,是公众形象,并未触及核心。特里暗忖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才是我们需要知道的。吞噬她身体的癌症呢?她不敢告诉罗伯特神父的秘密呢?她想要从英国国教改信天主教的原因呢?

究竟是什么给她招来了杀身之祸?

牧师将自己所知悉数道尽后,便转身面向灵柩,开始为逝者做最后的祈祷。接着,他邀请众人起立,一起唱最后的赞美诗。他们一边面色凝重地吟唱着一段又一段的诗句,一边见证着最后那骇人的一环。牧师按动按钮,只听电动马达嗡嗡作响,棺木通过隐藏的滚筒缓缓向前挪动。与此同时,两侧的幕布开始朝着棺木拉拢。节奏恰到好处。看上去棺木还来不及移动到幕后,逐渐拉拢的幕布就会先拂到棺木,说不定会碰掉一个花环;可实际上,它们就那样紧贴着擦过了,相距不足一毫米的样子。葬礼工程,巧夺天工。

众人继续吟唱着,特里想知道幕布后面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棺材是会继续自动平缓地向前移动,继而陡然落入火炉里?还是需要人工完成?由身穿连体工装服的工作人员把棺材顺着防火门推进去?一定有一套既定流程,他们一天要重复十几次。当人群缓步走出房间进到墓园时,棺材和里面的人都在慢慢地化为灰烬。在下一副棺材进去之前,那些灰烬会被清理出来,倒入骨灰盒,贴上标签。

玛丽的骨灰就葬在此处,在这栋房子后面,他们为她买了一块小小的墓地。他带着杰茜卡和埃斯特来过三次,留下了些鲜花。但后来他们没有再来,因为他觉得那么做不过是徒增伤悲,毫无意义。那块墓地还没有他们曾经为仓鼠挖的墓坑大。

最后一次祈祷结束后,特里和简随同其他悼念者走了出去,来到墓园里。众人三三两两地站在那里,压低声音交谈着,不确定接下来要做什么。一位年长的叔父提醒他们,死者家属已在塔德卡斯特路的一家酒店里订了自助餐,欢迎获邀的诸位都前去用餐。艾莉森的母亲神色凄凉地看着花园,这便是女儿的安息之处,在修剪整齐的玫瑰园中,在数百块小小的墓碑之间。一位衣着肃穆的火葬场工作人员出现了,安慰了老人几句,随后便周到地将众人带往后面的停车场。

到了酒店,人们取了香肠卷和三明治,站在四周边吃边聊。不知是谁颇有先见之明,在酒店里立了一个插针板,贴满了艾莉森的照片——婴儿时期、中学时期、大学时期,还有周游各国时的照片。简凑到一群教师跟前,他们正好奇地看着那些照片,而特里则朝艾莉森的编辑靠了过去。

“珍妮弗·巴洛?”

“是的。什么事?”

“特里·贝特森警督。我们通过电话。”

“哦,对,我记起来了。你在寻找杀害艾莉森的凶手。”

“没错。所以我们对她了解得越多越好。上次通话后你又想起什么来了吗?”

“我不确定。也许吧。”她机敏地穿过人群,来到一个靠窗的角落。“很抱歉,这实在太突然、太让人震惊了。麻烦你提醒一下我,上次我都说过些什么。这样一来,我就可以看看能不能再补充一些信息了。”

她是个迷人的女人,特里暗想,性格分明,气场十足。难怪这些年轻教师全都簇拥着她。就在他们交谈的工夫,都还有几个一直紧盯着他们看。她手上戴着好几枚大戒指,两只手腕上都套着几圈手镯,一动胳膊便叮当作响。她脸上的表情丰富生动,大大的灰眼珠专注地审视着他。

“好的。”他说道。“是这样的,我们通电话时,你告诉我说你在牛津上师范类研究生培训班时认识了艾莉森。你们后来成了朋友,一起在日本教了几年书,对吧?但是之后你进了出版业,而艾莉森继续在各国教英语,所以你们失联过一段时间。”

“是的,没错。她每次回国,我们都会争取见上一面,平日则写信联系,不过那是有电子邮件以前的事了。她曾在一些很偏远的地方工作过——甚至在蒙古待了两三年——所以,对,我们失联过。”

“我想,之后你在一次会议上和她重逢了?”

“对,是国际英语教学年会,在伯恩茅斯,大约四年前。很棒的会议。她还做了演讲,介绍了她编写的一些教材,而那恰好是我们当时正在寻找的东西。于是我请她多写一些,她接了下这个工作。后来她来了牛津,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就有了《第一堂课》。”

“就是她正在写的那本书吗?”

“是的。或者说是系列书。撇开她去世的悲剧不说,要找一个人来接手将会是一件很头疼的事。她真的很有天赋,可怜的姑娘。”

“那么这套书卖得很好了?”

“是的。第一本非常成功,第二本就更不愁销了。对她来说这是个很大的突破——真可以说是改变一生的经历。我想她的版税收入足够让她过上殷实的生活了。”

“有意思。”特里说道。“足够买套房子了,是吧?”

“哦,天啊,没错。买套好房子都绰绰有余。”

“但是她租了个小农舍,也不是特别奢华,就她和一只猫住在那里。”

“对,艾莉森就是那样的人,她真的不太在乎钱。在国外漂了那么多年,总是租公寓和别墅住,她可能习惯了吧。我有一次和她谈过买房的事,她说等她完成下一本书时再考虑这事。就是她还没写完的那本。”

“她的私人生活呢?朋友之类的?”

珍妮弗·巴洛耸了耸肩。“她是个友善的人。看看你周围——这些人有一半是她共事或者帮助过的人。他们中的一些人是长途跋涉来这儿的。”

“这里面有她的男朋友吗?”

“我怀疑没有。我觉得他们全都太年轻了。”珍妮弗若有所思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不过事实是,我不知道。我记得她在牛津读书时有过两个男朋友,但是没有一个长久的。”

“为什么呢?你还记得吗?”

珍妮弗耸了耸肩。“我猜是常见的原因吧,合不来。我想她那时还没走出大学时代的感情阴影吧。她在牛津时认识的人没有一个合意的。”

“大学时代的感情阴影?”

“对。她去牛津读研之前,是在约克上的大学。但那是我认识她之前的事了。”

“我明白了。你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吧,她的那个男朋友?”

“抱歉,她从没告诉过我。”

“那之后她在国外时呢?一定也时不时和别的男性交往过吧。”

“我想在印尼时有那么一个——我记得是个医生——但是他是有妇之夫,两人最后不欢而散。除此之外,可能还有一两个吧,不过她没和我说起过。”

“她应该不是双性恋吧?”

“噢,不是。说起感情,她谈的都是男性。她有时特别直率,会说出一两件让我目瞪口呆的事。”

“但是从没具体提过哪位男性吗?”

“我说过了,那个医生——那个印尼人。”她淡淡一笑。“他似乎很爱冒险。喜欢尝试各种姿势,整个一部房事宝典。教会了艾莉森许多。”

“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再说一次,我从未见过他。”珍妮弗摇头叹息。“她以前在给我的一封信里提到过。如果我找到了,我会告诉你。”

“谢谢你,那会有帮助的。”特里一边若有所思地审视着她,一边琢磨该如何组织下一个问题。“很抱歉问你这个,但是……她和医生的那些性游戏包括捆绑、SM之类的吗?”

珍妮弗·巴洛脸红了。“他们可能做过。他听起来很爱冒险,艾莉森……嗯,我想她很享受吧。我们当时为此大笑过几次。”她突然脸色一沉。“怎么了?这和她的谋杀案有什么关系?她不是吊死的吗?”

“她是吊死的。但是我们不知道具体经过。所以恐怕我们得探索所有可能,直到查出真相。所以如果你记起了这个医生的名字……”

“我当然会告诉你。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还是在地球另一端的事。我想被他妻子发现后,他们就断绝联系了。”

“那可能就希望渺茫了。”特里摇头道。“你知道她那个旧男友是怎么回事吗?约克的那个?”

“抱歉,不知道,她没说。她对那个人的事向来守口如瓶。但是我猜,她回到英国后之所以选择独居乡间,可能和他有关。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她曾在约克有过愉快的回忆。”

1 英国国教(Church of England)是英国在宗教改革中建立的民族教会,也称英格兰圣公会或安立甘教会。历史上,英国王室发起宗教改革,最终英国教会脱离罗马教会,成为英国的安立甘宗,英国国王把自己封为教会的最高领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