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特里·贝特森来说圣诞节是悲喜交加。他期待着和两个女儿——埃斯特和杰茜卡——在一起,这样的天伦之乐,他怎会不期盼呢?但是不知何故,自从玛丽死后,此类意义非凡的家庭活动——生日、圣诞、复活节——对他们父女三人而言都成了一种痛并快乐的负担。特里觉得,节日要好好过——圣诞大餐、圣诞树、圣诞礼物、女王的圣诞广播——这些仪式一个都不能少,以此来证明他们是一家子、他是个好父亲——至少是个合格的父亲;不能争吵、不能流泪——当他姐姐或父母来访时,不能让他们看出他们过得并不容易。
可是,脸上的泪可以隐去,心头的泪却无处遁形。餐桌旁的那张空椅子,对过去时光的追忆,无不勾起无尽酸楚。那时候,双人床上的两人一起看着女儿们大清早拿着长筒袜爬上爸妈的床蹦来蹦去。她们的妈妈不需要看食谱就能做出一桌子美味佳肴,老早就会把圣诞礼物准备妥当,不像特里直到最后一分钟都还在商店里四处乱转。而这位万能的母亲,自己也曾是少女。
女儿们很努力,但她们也肩负着重担。今年圣诞,她们只吵了一次,是因杰茜卡坚持让埃斯特吃光盘子里的煳渣而起——特里不知是该表扬她承担了母亲的角色,还是责备她太严厉了。去利兹拜访特里姐姐时,她们倒是忍气吞声、相安无事,但回家过新年还是让小姐俩欢天喜地的。
简·卡特没有此类烦心事。圣诞节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琢磨那桩谋杀案。准确地说,是艾莉森·格雷遇害一案。老警官们在家陪伴家人,她则主动申请值班,而且颇有收获。等特里·贝特森返工时,专案室的大量物证她全都重新整理了一遍,并在诸多至关重要的细节上有了新突破。
“首先,丝巾,”她静静地坐在电脑前,和她一样,在其他电脑休假时,她的电脑也一直在疯狂加班。“我们已经确定这是条名牌丝巾,雅克·金莎牌。我查了他们的商品目录,去年,那种款式在全球范围内总共才发行了5000条。所以那是条相当奢华的丝巾。零售价在35到55英镑之间——看来真是想榨干顾客的腰包。”
“那个价格买一条丝巾?”特里难以置信地说。“就为一片一米来长的高档布料?”
简咧嘴笑了。“长官,那是标志,是标签。可以向其他女人显摆你多有能耐,至少我是这么看的。”
“那么那和艾莉森·格雷有什么关系?”特里沉思道。“她很时尚吗?”
“长官,根据她衣柜里其余的衣物来判断,谈不上时尚。大多都是些朴素耐穿的衣物——牛仔裤、灯芯绒裤子、羊毛衣、两件马莎套装,就这些了。如果我老妈再年轻点,她也会穿这些。一点都不时尚。”
“除了让她送命的那条丝巾?”
“没错。还有,据雅克·金莎所知——我说的是公司,不是创始人——这种丝巾全国只有十来个商店有售。两个在伦敦,一个在利兹——不过约克没有——还有爱丁堡、牛津、剑桥、切尔滕纳姆、布里斯托尔、曼彻斯特。就这些。”
“看来你一直在调查,对吧?那最近都有什么人买过?”
“长官,我是在试着调查,但他们有销售任务在身,不是特别配合。不过……”她耸肩道。“假以时日,应该会有所发现的。”
“或许吧,”特里不无怀疑地说道。“还有什么?”
“我还调查了这辆车,红色的尼桑派美。希望渺茫,因为我们不能确定它是不是偷来的。我们目前所知的只有农民的目击证词和车牌号的一部分——XB,也不知准不准确。但不管怎样,我追查了经销商……”她靠坐在椅子里,舒展了一下双臂,肩胛骨啪啪作响。“……似乎有1206辆尼桑派美的车牌号带有字母XB,准确来说其中375辆是红色的。我想,这不是个不可能的数字。给我时间。我已经派了两位警员处理这事了。”
“做得好。”特里说道。“那么被偷的车呢?”
“嗯,正好。目前我查出了七辆。一辆在利兹,两辆在伦敦,三辆在曼彻斯特,还有一辆在……”她瞥了一下笔记,“……斯凯岛。信不信由你。”
“我想我们可以把这一例排在最后。”特里说道。“这就是全部了吗?”
“还不是,长官。他们大部分还没有回复。”
“好的,继续调查,警长。我们必须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是……”他露出一脸苦相。“你知道我们的总督察会问什么吗?”
“彼得·巴顿在哪儿?”
“对极了。那混蛋在哪儿?有什么消息吗?”
“恐怕没有,长官。他的容貌特征我们已经通告全国了,但目前还一无所获。这家伙可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如果他能消失得这么彻底的话。”
“你觉得是他干的吗?”
“长官,显然有这种可能。等我们拿到现场勘查员在铁丝栅栏上发现的那块布片的实验报告,真相就能大白了。他们显然还在检测。圣诞期间人员短缺。”简轻蔑地做了个鬼脸。“不过,他肯定是头号嫌犯。看上去,之前的那些袭击不过是小试牛刀,为这个大案练练手罢了。果真如此的话,他会不会尝到了甜头,再次兴风作浪呢?”
“那我们就有麻烦了,”特里表示赞同。“但他的动机是什么?”
简皱起眉头。在她看来,这很明显。“他是个变态——年幼时被女人甩了,所以他现在要复仇,以跟踪单身女人为乐。”
他们此刻正坐在专案室里,墙上全是照片,还挂了一张犯罪现场及周边区域的地图。一条绿色的虚线从马道指向艾莉森·格雷家。另有一条相似的红色虚线从那栋房子指向尼桑派美曾经停泊的出入口。特里若有所思地在地图上敲着手指。
“我知道,这案子和之前的袭击案有许多相似之处,但是也有不一样的地方,而且是很显著的差异。”
“比如说,长官?”
“嗯,首先,你看这个地方,克洛基希尔。”他用手轻拍着板子。“这甚至算不上个村庄——不过是个公路交叉口而已,周围只有几处房子和一个加油站。比他此前去过的那些地方要偏僻很多。而且这条马道很少使用。你会在那些湿乎乎的树林里跑步吗?我不会。”
“你不是个连环杀手,长官。”
特里挑起一侧的眉毛。“好吧,警长,谢谢‘夸奖’。但如果我是个连环杀手,或者性变态也好,等我费力穿过那片又冷又潮的泥地、到达目标的住处时,我应该已经兴致大减了。还有另一个要点,他是怎么知道她只身一人住在那儿的呢?”
简耸肩道:“长官,他应该穿过那片树林去踩过点儿,我猜。”
“呵呵,你猜。”特里转身对着地图。“看看这房子在哪儿,警长。在一条小道旁,距离公路将近50米,后面有一片田地和一片带状树林。沿着马道而来的小彼得应该是从树林后面过来的,对吧?在那儿他连房子都看不到,没有理由知道房子的存在,更别说里面住着一位单身女性了。”
“可能他就是刻意外出寻找目标啊,长官。如果理查兹夫人没有带着狗出门的话,没准已经遭到他的攻击了。”
“嗯,可能你说得没错。但你我都知道90%的谋杀案并非陌生人干的,而是受害人的熟人下的手。她的卧室里有避孕套,她一定是有男朋友。如果是某个情人因为吃醋杀了她,根本不是彼得·巴顿呢?或许是那个送她丝巾的人?”
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眼睛。“你可能是对的,长官,但是如果她真的另有一个情人,那这人隐藏得不是一般的深。我查阅了她电脑里所有的电子邮件,一丝浓情蜜意都没有发现。往来邮件都只是和朋友、同事聊八卦而已——他们大部分都在其他国家——还有许多是和人详细讨论她正在写的那本书的。”
“那么他们是通过电话联系了。一定有联系。”
“对。只是她的电话不见了。所以即使他们互发过短信,我们也看不到,至少目前一无所知。我已经让德国电信查了,但这要花些时间。他们得对着电话清单一个号码一个号码地查。但是如果他们什么也查不出来,我们还是要找到彼得·巴顿。”她叹了口气。“她被外人杀害的可能性仍然很大。要么是某个从马道穿树林过来的人,要么就是开那辆红色尼桑派美的人。”
“首先要明确的是,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特里表示同意。“以什么顺序发生的?凶手——不管他是谁——到底是怎么说服她站上那把椅子,赤身裸体,脖子上还缠着条丝巾?”
“她此前曾洗过澡,这点我们很清楚。浴缸周围有肥皂沫残留。”简坚持道。“他上楼时,她还在沐浴,或者已经洗完但还在浴室里,他的出现惊到了她……”
“那他脚上到底穿的什么呢?”特里尖锐地问道。“踏雪无痕的鞋子?”他们两人都清楚,没有脚印是入侵行凶假设的一个短板。如果凶手是走马道而来,那他先要穿过铺满稻草的胡萝卜地,然后要走过腐叶遍地的泥泞森林。然而楼上的各个房间里根本没有泥巴、稻草或腐叶的痕迹。
“楼下有两缕稻草。”简说道。“卫生间和门廊里有湿泥。有很多。”
“那是拜我们那些年轻的好警员所赐,”特里不屑地说道,“干得真好,冲过花坛直奔窗户。我们要问的是,为什么楼上没有?”
“可能他把鞋脱了。”简提议道,“为了减少动静。”
“那为什么找不到他袜子上的纤维?”特里问道。“如果是像我穿的这种袜子,纤维里会沾上DNA信息。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抓人了。只是一根纤维都没找到。”
简耸了耸肩。“谁知道呢?可能他根本没有上楼。可能她洗完澡便走出浴室,穿着睡衣或者裹着浴袍下了楼,然后在门廊里撞见了不速之客。”
“她为什么那么做?”
“什么?下楼吗?喂猫,给自己做杯热饮,或者是听到动静,下楼一探究竟,都有可能啊。”
“你会那么做吗?离开浴室下楼去?单身女性,一个人去?”
“如果我认为那动静是家里进贼了,那我不会。但如果我认为是猫打翻了杯子或者什么的,那我可能会下去。”
特里不寒而栗,想象着如果那场景是真的,可怜的艾莉森·格雷势必当即大惊失色、头脑一片空白。独自在那房子里,半裸着,在门廊遭到陌生人攻击。“那就能解释为什么没有挣扎的痕迹了。”他说道,“她已经惊恐得动弹不得了。”
“很对。然后他用胶带绑住她的手,拿丝巾套在她的脖子上,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从哪儿拿到丝巾的?”
“一进前门,旁边就是一个衣柜。要么是从那儿拿的,要么是他自己带来的。”
“可是上面没有他的DNA。”特里沉思道。“那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他应该会出汗,免不了的。兴奋得冒汗。但是什么也没有。他一定戴手套了。”
“所以他是有备而来。就像彼得·巴顿在莉齐·博兰的房子里做的那样。”
“可能吧,”特里说道,“但我还是不完全相信这个入侵假设。你知道的。”
“你认为是她的情人所为?”
“对。这么看吧,警长。别忘了她臀部上的伤痕。那不是彼得·巴顿的作案手法——至少截至目前,他并没干过那种事。那看起来更像是一种变态的性游戏。根本没有证据——没有确切证据——证明有人破门而入。我同意你的说法,他可能是翻卫生间的窗户进去的,但是我们那些年轻的警员也冒冒失失地从那里进去了,所以门廊里的泥巴也可能来自他们。我想,关于这位妇女下楼的猜想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可能性不是很大,对吧?如果她听到有贼,她应该会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打999……”
“要是她能找到手机的话,”简说道。“我们没找到。”
“你说得没错。”特里说道。“可能她想打电话求救,但手机被他抢走了。但我们继续从艾莉森的角度来分析一下。如果需要喂猫,她应该会在洗澡前把它喂饱,对吧?或者说假如她忘了,她也应该会先擦干身子、穿好睡衣再下楼。而你的假设是她洗完澡后直接半裸着身子下楼了,与入侵者在楼下碰了个正着,以此来解释楼上为什么没有泥巴。但是如果没有人闯入她家……”
“那就不会有什么泥土了。”简顺着说道。
“不幸的是,那泥土也可能是我们自己人留下的。”特里叹道。“试想一下,如果凶手是她认识的人呢?一个她很愿意请他进屋的人?一个她可以在他面前放松沐浴的人?一个她可以一丝不挂站在他面前的人?要记得,有人鞭打过她。而且相对受害人的身高而言,蓬头调得过高,所以说很可能是那个男人事后洗过澡。或者是事前。”
“很好,但他是怎么做到不留一丝痕迹的呢?浴缸里没有男性毛发,她身上也没有。”
“她洗澡时冲掉了。”
“丝巾上也没有他的DNA?”
“他戴手套了。他很小心。”这回轮到特里耸肩,简满脸怀疑了。
“你说,他是她的情人,是她非常信任、可以赤身站在他面前的人。她让他鞭打她。而他还戴着手套?我觉得这太变态了。再说,鞭子在哪儿?”
“可能他带走了。他猜到我们能从上面提取到DNA。她死后,他应该是做了清理。”
“他不可能清理得那么彻底。房子里一定会留下他的痕迹。”
“有。到处都是指纹。其中大部分不能确认。但没有一个是彼得·巴顿的。目前唯一明确的男性指纹是她的房东迈克尔·帕克的。他说,他在她死前拜访过她,帮她检查了中央供暖系统。”
“那他会不会是你怀疑的那个人,她的秘密情人?”
特里耸了耸肩。“目前还没有证据。他说,她死时他在斯卡伯勒附近,和手下的一些建筑工人在一起。上个月她给他办公室打过两三次电话,不是很频繁。但他仍然在我的嫌疑人之列。我会继续调查他的……”
“好吧,如果是她认识的人,那他是怎么避人耳目地去她家的呢?”
“开车。他在天黑后开车前往。没人会注意,他们怎么会注意到呢?邻居远在一里之外,外面天寒地冻,漆黑一片,他把车停在没人看得见的那一侧。”
“所以说,这个人杀了他的情妇,从前门走出去,锁上门闩,开车离开了。这就是你的假设?”
“是的。或许他一直摸黑开到了那条公路上,才把车灯打开。”特里说道。“换作是我,就会那么做。”
“为什么?”
“这样就没人会看见我了。”
“不是这个,长官。我是问如果她是你的情妇,你为什么要杀害她?还故意戴着手套躲避追查?就那样把她吊在门廊里,制造自杀的假象?”
“没准是为了羞辱她。”
“没准是为了羞辱她,对,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死去,结结实实地把她吓得魂飞魄散,可怜的女士。”
“是的。那可能就是关键点。他对她恨之入骨,所以做了周密的计划。他制造的自杀假象差点就蒙混过关了。若非她手腕上的胶带痕迹,他还真就得逞了。”
“还有她臀部的伤痕,脖子上的刀痕。你认为她的情人会带把刀子?”
特里犹豫道。“这点我同意你的看法,不太可能。”
“那手套呢?”
“我并不是说这是冲动杀人——不是因为情绪失控而临时起了歹意。在我看来这是有意为之,是事先计划好的。”
“这符合入侵者的假设。彼得·巴顿。或者另外一个变态。这人只把她看成女性目标,根本不把她当人看,不过是他的一个报复目标罢了。”
“不一定。别忘了,现场是如何被制造成自杀假象的,还有她罹患癌症的事。她的情人可能知道这点,然后密谋加害她,还要让人以为她是自杀的,他以为那样他就能逍遥法外了。如果病理学家没有发现手腕上的那些绑痕的话,可能就让他得逞了。”
“不过为什么呢?动机是什么?”
特里蹙眉道:“可能性很多。恋爱中的人会做出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可能只是简单的嫉妒——她背着他搭上了别人,或许丝巾就是那人送的。或是她威胁要把两人的事告诉他妻子——以此勒索他。诸如此类。或许到头来他们的爱变成了恨。爱恨情仇,千古不变。”
“没有任何这样的证据。”
“也没有你说的入侵者的证据。”
“有,长官,有证据。理查兹夫人看到过一个跑步的人……”
“那是两天前。谁都有可能在那儿跑步。”
“铁丝栅栏上的布片,敞开的窗户,卫生间和门廊里的泥巴……”
“可能是我们警员的。”
“也可能是凶手的。而且,别忘了那辆停在出入口的红色派美。”
“也许是哪对年轻的情侣。”特里耸肩道。“不过你说得对,我们不应该排除这种可能。”
“最重要的是彼得·巴顿。”简坚持道。“他那样的疯子还在外面招摇过市,不抓到他,我们分析的这些就都是空谈。”
“我知道,我知道,”特里让步道。“越早抓住那混蛋越好。很可能是他,但不知怎的,我就是感觉不对。总觉得我们漏掉了什么,对那个女人还不够了解。”他踱步穿过房间,思考着。“我们需要深入了解她。她为什么搬到约克来,她的朋友和仇家是谁,诸如此类的事情。”他微微一笑。“还要弄清她和谁睡觉。在我看来,就是那家伙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