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贝特森总是尽可能地让女儿们远离他的工作。他希望她们的世界与他工作中接触到的那个不同,能多些安全坦荡、少些凶恶险象。她们自然也会争风吃醋,杰西卡仍对她的地理老师默顿太太心有不满,但那个充满暴力与残忍的犯罪世界,若是可能,他还是一心想为她们遮蔽起来。母亲的离世已让她们承受太多,没必要再让她们背负更多的死亡与袭击了。
出于这样的考量,《绳之以法》这个节目他从不在家观看。但这期的特别报道刚好是他接手过的案子,那就另当别论了。他简短地叮嘱了特露德,请她帮忙早点哄孩子们上床睡觉。给她们读完故事书后,他便安稳地坐在沙发里,带着些许似是而非的消遣之意,等着看自己的上司如影视明星般的首秀。
接手这个案子是威尔·丘吉尔一贯的作风。直白地来说,他让特里去打了最艰苦的头阵——在环路下方掘地三尺,寻找布伦达·斯托克斯的尸首;与公路管理局见招拆招,对方一直投诉他们中断了交通;召集法医前来检测尸体;翻阅原始的诉讼文件,以求设法利用他们的新发现将贾森·巴恩斯重新送回监狱。但当这个案子引起了全国媒体的广泛关注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这变成一桩具有重大社会影响力的刑事案件,无疑需要丘吉尔来坐镇指挥。
“这案子是我们共同的责任所在,特伦斯老兄。”他曾把手搭在特里肩头,如此对他说,“我承认,这的确是件沉重的负荷。所以我会负责应付那些媒体,不让他们给你添乱,你就专心追查艾莉森·格雷的案子和其他袭击案吧。毕竟,布伦达·斯托克斯的案子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如你这般年轻力壮的警督都想冲在最前线,为这个社会做些实实在在的事。”
于是,他如今就要上电视了,特里不无怨恨地想着。我在家里耗尽心力地哄孩子上床睡觉,而他则端坐在伦敦的某间电视演播室里,让化妆师好好地给他的扑粉上妆。当然,丘吉尔一向如此,不断提及特里比他年长却低他一级的事实。他就爱做这种事。去《绳之以法》露个脸,只会助他继续节节高升。
这是一则简短的报道,充其量三四分钟而已。先是对那只手的发现经过进行了一番颇为瘆人的介绍,接着播放了一段挖掘工作的剪辑视频,那正是当初特里监管的环节,还展示了一张布伦达·斯托克斯年轻时的美照,总结了原审和上诉的情况,随即精简地采访了一下总督察威尔·丘吉尔。他做出一副一本正经、能力卓越的样子,概述了两句他们发现的法医证据——死者头骨和手臂上的伤、死者的着装,以及警方尚不清楚死者是如何从最后被人目击与贾森·巴恩斯在一起的蓝丁路,去到了埋尸的环路的。在他介绍的过程中,画面展示了一张从死者脖子上取下来的丝巾残片的特写,照片经过了增强处理,好让丝巾上的花纹更清晰可辨。最后,威尔·丘吉尔呼吁目击者主动跟警方联络,报道由此画上句点。
三天后,威尔·丘吉尔把特里和简双双叫到了办公室。他在电视上所做的呼吁反响甚佳,但要一一核查他们收到的全部线索却需要耗费数周之久。“这些所谓的知情人大多都神经兮兮的,不然就是异想天开。”他对他们说道,“但也有一两个还稍显可靠。所以这项工作会让我几乎无暇他顾。与此同时,”他说着往后一倾,靠在了他的黑皮办公椅上,“艾莉森·格雷的案子也得加紧侦破。《约克晚报》发文暗示那是一桩自杀案,但你们两个认为是谋杀,对吧?”
特里点点头,“从病理解剖学家提交的报告看来,正是如此,长官。我们也预备将这个情况告知死因裁判官。”
“既然如此,我希望能尽快给这桩案子定性——越快越好。像这类骇人听闻的案件不能再在我们的辖区内上演了。这次还是那个老在自行车道上骚扰女性的变态干的吗?”
“当然也有那种可能,长官。”特里审慎地接着话。
“想必不仅仅是可能吧。”丘吉尔轻蔑地说,“独居的单身女性,被一根丝巾吊在了自家楼梯上。他以前不是在别的女性身上也施展过类似手段吗?对那个叫莉齐什么的?”
“博兰。是的,他曾企图用她的睡袍腰带勒死她,但她把他赶跑了。”
“嗯,显然这次这个女人没这能耐,”丘吉尔的语气里满是讽刺,“由此惨遭毒手。要是你能早点把那个小杂种抓捕归案,她没准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特里咬住了下嘴唇,强压怒火。这已不是头一回了,和威尔·丘吉尔面谈总会让他火冒三丈。自从这个男人空降约克,拦腰夺走了特里一直期望的工作,他们就始终僵持不下,如同两只争抢同一根骨头的狗,彼此厌烦、缺乏理解。特里曾在心软时自我宽慰说,丘吉尔过去肯定也是一名优秀的刑警。但若果真如此,那也仅限他在埃塞克斯就职的时候,在这儿可谈不上。从他到任约克至今,丘吉尔就已经在两桩大案的侦破上错得一塌糊涂,而特里才是手握真理的那一个。
“是的,长官,若真是他的话。”
“那么,现在他的搜捕工作进展得怎么样了?”丘吉尔粗鲁地盘问道。简·卡特为眼前两位长官之间的剑拔弩张深感不适与惊讶。
“是说彼得·巴顿吗?”
“不,我指的是希巴女王呢。你觉得还能是在说谁?”
“我们展开了大规模的搜捕。所有该搜的地方都逐一排查了。”接下来,特里用了十分钟时间,将他们的调查结果细细道来。所有已知的彼得·巴顿的社会关系——并不是很多——他们都找来问过话,没人知道他的下落。他的照片、档案和指纹都已发放到英国的每所警局。约克境内警方知道的招待所、非法小旅馆一个不落地都走访了。克洛基希尔那一片的农夫也都一一查问过了,周围的森林和农田全搜了个底朝天。巡警们沿自行车道、马道一路访查,向路人出示彼得的照片,询问他们是否见过相似之人。
“最后到底有什么发现?”丘吉尔不耐烦地问。
“倒是收集了若干条线索,但没一条确凿无疑。”
“现场勘查队勘查房子的报告呢?要是最终能赶在我们全体通通入土之前找到他,你拿什么坐实他的罪名?”
“哪幢房子?”特里问。
“当然是艾莉森·格雷家啊。莉齐·博兰的我早看过了。”
“好吧,长官,他们也没发现任何确凿的线索,就是这样。”特里答道,“屋里的确留下了很多指纹,但没有一枚是他的。”
“那又如何?他很可能像上次那样戴着手套。”
“嗯,可能吧。我们还不清楚。但若真有人闯入,我们倒是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楼下卫生间的窗户敞开着,可能是为了方便家里的猫自由出入——死者没有特意为猫开设门洞。地板上留有一些泥渍,但那几位巡警老弟也是从那儿翻进去的,所以很可能是从他们的靴子上蹭掉的。”
“还有别的线索吗?鞋印、纤维之类的?”
“实际上全都如出一辙。那扇窗户外面是碎石地,所以即便那些巡警没为了爬窗进屋而大肆踩踏那一片,也不会留下太多有价值的证据。”
丘吉尔叹息着翻了翻白眼,“他们难道不知道那是犯罪现场吗?”
“他们是一群年轻小伙子,长官。我猜他们只一心想着要救人了。”
丘吉尔靠着椅背,对特里怒目而视,眼神中的敌意昭然若揭。“特伦斯,你刚才说‘若真有人闯入’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以为她是被火星人绞死的?”
不这样针锋相对的话,我们也能好好合作,特里暗想着。要是一直这么无聊地竞争下去,就永远都别想破案了。特里深吸了一口气。
“嗯,长官,这个女人似乎有男朋友。或许就一个,也可能有多个——我们还不清楚。我们在她床头柜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本性爱指南和一盒避孕套。所以这位女士要么是热衷吹气球,要么就有着丰富多彩的性生活。另外还有一件事,那条勒死她的围巾是纯丝质的,相当昂贵。相比她其余的衣物,这条丝巾显得奢华多了。”
“围巾上发现指纹了吗?”
“很不幸,只有她自己的,长官。”
“真可惜。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说不定这条围巾是件礼物,长官。一个阔绰的男友送她的。我想弄清楚她的伴侣——或伴侣们——究竟是谁。兴许他对此知道一二,最起码也能和我们谈谈她。”
“若真是彼得那个小变态杀了她,这个就无关痛痒了。”丘吉尔说道,“你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是想怎样?抹黑这位可怜女士的声誉?让她的情人们难堪?”
还真是荒唐得可笑,特里寻思着,从一个每月都在换女友的男人口中听到这种话。“不,当然不是了,长官。”他心平气和地说,“我的意思是,他们其中一人当晚也许就在案发现场。他甚至可能就是凶犯。另外——她的手机不在了。房子里都搜遍了。而她的邻居菲利普斯太太提到说,偶尔在她家门口看见过两辆车——一辆小巧的蓝色两厢车和一辆较大的黑色三厢轿车。这两辆车我们也得查查。”
“别查了,特伦斯,看在上帝的份上。”丘吉尔毫不相信地摇摇头,“我们是道德警察吗?这女的和谁上床、他们是不是合法夫妻之类的问题,到底有什么意义?这个案子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以前那个袭击了不少女性的下流小变态吊死了她。而这个罪魁祸首你早就该将他缉拿归案了。”
丘吉尔微笑起来,露出一脸病态的满足。他舒舒服服地靠坐在皮椅里,而特里和简则规规矩矩地站在地毯上,仿若两个犯了错的学童,等着被开除学籍。“卡特警长,你怎么看?”
“呃,长官,我也觉得将彼得·巴顿列为我们的头号嫌犯非常合理。”简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但据我们所知,他往来作案都是骑自行车——他的那辆山地车——而我们目前还没能发现任何相关的蛛丝马迹。自行车道上也没有轮胎辙痕,就连——呃,而且农夫的老婆理查兹太太,也没在那一带见过任何骑车的人……”
“我想,那个小子,他长了脚的吧?”丘吉尔嘲讽道,“他就不能走路?”
“当然可以,长官,但那也是问题所在。尽管周围的田地相当泥泞,但我们没能搜出任何足印。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地里太泥泞了。”
“是吗?和我详细说说。”
简在上司跟前的办公桌上铺开了一张地图。她指给他看艾莉森家和理查兹的农舍所在的位置,两户人家之间隔着一片狭长的树林。马道从富尔福德村一路延伸到农舍,然后朝右转向A19公路,所以任何人想要经马道去艾莉森家,就务必得先穿过这片林子。他们此前在林子里搜寻过足印,但一无所获。而夹在树林和艾莉森家中间的那片农田,刚好正在收获胡萝卜,不可能还留有任何证据。部分田地里铺满了稻草,余下的也乱得好似索姆河战役遗址。“所以,”她耸耸肩,“那里没有任何惊喜。和我们的第三种假设一样缺乏证据。”
“第三种假设?”
“农夫在出入口那儿看见了一辆红色尼桑派美。”简指了指那辆车当时停放的位置,“若从出入口去她家,要么就得沿公路步行过去,如此一来便难免被人看见;要么就和走树林过来一样,得横穿胡萝卜地。厨房的地板上留有几根稻草,虽然不是什么确切的证据,但却是我们推测来人可能是穿田地过去的唯一线索。不过勘查队的人指出,这些稻草也有可能是死者生前打开过后门,被风吹进来的。”
“但也可能是你们假设的这位闯入者留下的线索?”
“是的,长官,有可能。不论他是从树林去她家,还是走村口的出入口,都必须得穿过那片散满稻草的胡萝卜田。鞋底难免沾上些稻草条。”
“呣,”丘吉尔用手指接连敲击着桌面,“彼得·巴顿的档案里有偷盗记录吗?他有驾照吗?有自己的车吗?”
“没有,长官。他好像对车不感兴趣。”
“那你大概可以放弃查那辆车了。知道车牌吗?”
“只知道两个字母,长官。似乎是XB。”
“好吧,当然还是得查查那辆车,但没准只是个巧合。一对十几岁的小情侣开车去郊外寻欢作乐之类的。”
这还真是很“丘吉尔”,特里暗想着。根本不小心翼翼地筛查证据,直接一步登天地妄下定论;尚未仔细地斟酌细节的价值,就顾自通通忽略了。从简·卡特的表情看来,她的脑海中也掠过了相似的想法。与这位年轻警长合作得越久,特里就越来越赏识她。在女警官中,她兴许算不上最迷人、最养眼的那一个,但她的工作效率却着实首屈一指。而且她似乎也不会放弃追查那辆车,不弄明白它出现在那儿的始末,她估计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还有什么要汇报的吗?”丘吉尔问道。
“呃,还有一件事。”简迟疑地说。
“嗯,什么?”
“死者家的花园和胡萝卜地之间隔着一圈带倒刺的铁丝网。任何人想穿田地进入花园的话,就势必要翻越这个围栏,离开时也是如此。所以我让勘查队检查过了,他们发现铁丝网上钩着一小块衣服碎片。不论那个翻栅栏的人是谁,他的裤子上都铁定有个小洞。碎片已经送往实验室做DNA检测了。”
丘吉尔冲着简赞许地点了点头,“若能查出小彼得的DNA,那不就能让他认罪服法了?”
“是的,长官,要是这个样本与我当初逮捕他时提取的DNA相符的话。但情况可能还远没这么乐观。那只是块很小的残片,不过若他当时浑身是汗,倒也……”
“那就祈祷他大汗淋漓吧,”丘吉尔轻蔑地瞥了特里一眼,“贝特森警督,你的警长都比你能干。她不久就能接手你的工作了。”
一时间无人接话。特里和简都不约而同地颇觉尴尬,尽管两人各有各的理由。简为自己受到了表扬而开心,但同时也觉得这等美言从眼前的男人嘴里说出来已大打折扣。兴许自己是进入了一个没什么作为的部门,她琢磨着,两个上司都不怎么称职。好吧,若果真如此,倒也是个机遇——要是她凭借一己之力解开这宗谋杀案,可能有机会升迁。除非这两位为了他们的私人恩怨,强占她的胜利果实。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她会有办法的。
特里则憋了一肚子火,自己和威尔·丘吉尔这场积怨颇深的明争暗斗,竟当着简这样一位年轻有为的警长的面,明目张胆地上演了一出刀光剑影。丘吉尔很喜欢在简面前羞辱他,而且好些冷嘲热讽还真戳到了他的痛处。
但唯有一点让特里大大地松了口气。他原以为威尔·丘吉尔最后会说要接手这个案子。可这次他没有。退出他的办公室时,特里觉得非常纳闷。
没准他的上司现在真忙得分身乏术了。毕竟,他真正在行的并不是刑侦工作,而是建立关系网、逢迎拍马,赶在50岁之前顺杆爬上警察局长的位置。他要忙的事远比特里多多了,履历也比特里厚了不少。他兴许是在等这桩案子结案后,再设法大功独揽。如此一来,他连屁股都不用从那把昂贵的办公皮椅上挪开一下。
抑或还有别的原因?丘吉尔的确不怎么坦荡,但绝对不蠢。他句句论断都指向了彼得·巴顿。他似乎认为,抓住了彼得,就等于抓到了凶犯。这几乎都像是一道命令了。但要是丘吉尔知道,或者怀疑,这案子其实没那么简单呢?要是他是故意想把他们引上歧途,待他们一错到底后,自己堂而皇之地接手呢?
这又是另一种假设了,特里皱着眉头喃喃自语。那恰是查案缉凶之道,不应认定,也不应排除任何一种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