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南下剑桥,萨拉回想着最近的这几周。火车离站时,她随着惯性后倾,身体贴在了靠背上。她不禁觉得,这一如我的生活,被一股强硬到无可匹敌的外力押送至新的站点,而我身不由己。她忆起一首诗,印象里应是出自莎士比亚之手,《人生七阶》。当然,是属于男人的七个人生阶段——那个年代没人拿女人当回事——但不管怎样,她好歹记起了这首诗。诗歌旁还配有插图,她记得是以一个男婴为伊始——一个“既哭且吐的婴孩”——他被画在了一座横跨书本左右两页的大桥下。抬首高出几阶的桥身处绘有一名学童;接着是一个强健而自信的青少年,看似身心都比之前有所成长;随后他终于以成年男性的身姿屹立桥拱——象征着处在事业巅峰的男人、万事万物的主宰、睥睨天下的真龙天子。既那之后——她记不太清后续的插画了,余下的部分似乎与她当时的想法无甚相关——便只剩江河日下。那男人大概日渐衰老孱弱,最终在大桥彼端的桥墩下一蹶不振,成了个风烛残年的驼背老头,趿拉着一双拖鞋,如幼儿般口角流涎,饱受风湿的折磨几近瘫痪,日复一日不过是等待死神来敲门。
很好。好样的,萨拉。真是个鼓舞人心的想法。她望着车窗上自己的镜像,做了个鬼脸,寻思着这一切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永远不会,起码百年之内不会。反正现在还暂无预兆。但她真切地感到目前的生活已经在走下坡路了,愈发失控,仿佛她摔倒在了滑雪道上,一屁股瘫坐不起,会就这么一滑到底。不,那简直就是另一幅凄凉境况,她坚定地对自己说,我得设法打住了。想想过山车怎么样?没错,那样的生活图景就好多了。我们攀升到功成名就的顶峰,然后放松放松,滑翔一阵子,但前方还林立着别的山峰,有的低矮平缓,也有甚者高得前所未见。就是这样——我一定要借着这股改变的势头去攀登下一座高峰。
她一边啜饮着咖啡,一边四下张望。车厢里的乘客各自阅读、发短信,抑或对着笔记本打字。形形色色的人生,上演着千差万别的戏码。真正相互交谈或是一起旅行的人并不多。好吧,现在我也是其中的一员了。倘若不得不孤独过活,那也要坚强如一。
我依然还有个家。这半个月西蒙来看了我两次,比之前的一整个月都来得勤,愿上帝保佑他。他显然是在关心我,虽然他嘴上没说什么。不过他向来不善言辞。至于埃米莉。嗯,我这不是正要去见她么?
之前从埃米莉口中得知她新年要去滑雪度假时,萨拉一度非常失落。这意味着女儿在家的时间又少了数日。但她旋即坚定地自我安慰道,孩子上了大学,做家长的就盼着他们这样——交友识人,丰富阅历。毕竟,她还是收获了好消息,埃米莉会回家过圣诞,虽然只待几天——期末结课后她要去伦敦,然后去伯明翰陪拉里,平安夜当天才会回家。这也是萨拉动身去剑桥的原因。她腾出了一整个周末,好和女儿尽情团聚。
她周四晚上抵达剑桥,入住花园府酒店。她叫了客房服务,让人送了份沙拉过来果腹,接着致电埃米莉,和她约好了明天见面的时间,随后便沐浴休息了。翌日一早,她还在吃早餐,电话就响了。她扫了一眼屏幕,上面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号码。“您好?”
“嗨。”一线熟悉的男声——迈克尔!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没存他的号码。“你好吗?”他问道。
“噢,还行。正在吃早餐。”
他问得小心翼翼,她倒也不觉奇怪。他打电话来取消约会时,她的态度既随便又无礼,而且自那之后她还刻意把他从脑海中一笔勾销了。她现在的声音听上去不温不火。她兀自捡了一颗杏脯嚼着,等着听他的下文。
“我只是想为上次爽约的事再跟你道个歉。我那真是不得已,但恐怕也无可原谅吧。”
“嗯,好吧,我是有点意外。”要是真觉得无可原谅,就别指望别人谅解,萨拉暗想道。“房子的问题解决了吗?”
“差不多了。简直太磨人了。”他说道,随即犹豫了片刻。她趁机又吃了一枚杏脯,毫不介意他可能会听到她的咀嚼声。“不管怎样,我想问下周我们能不能找个时间见见面。我将功补过,要是你给我机会的话。”
“再说吧。我要先看看我的日程表。我现在手头没有,没带过来。”
“哦。”他听起来有些沮丧,“你现在在哪儿呢?”
“剑桥。花园府酒店。”
“啊?你去那儿干吗?”
“见我女儿,去看她参演的一出话剧。”
“这真是太巧了!我明天也要开车来剑桥,去探望桑德拉。和你的安排如出一辙,真的。”
“喔,这样啊。”她突然心如鹿撞。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何感受。一方面她乐于见到他,另一方面——当然不能当着埃米莉的面!她此行是来见她女儿的,不是这个男人。她完全能感受到他也在为此思前想后。
“嗯。我应该会带桑德拉去采购圣诞礼物。没准我们能见上一面?”
“我定不下来。我不知道埃米莉的安排,也不知……她会怎么想。”
“你是说,怎么看我?我明白了。但兴许明晚我们还是可以抽空聚一下,或者周日也行,我刚好可以开车载你回去。”
“我不知道。看情况吧。”
“好吧。若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直接去酒店找你。花园府,是吗?”
“没错。听着,明天你再给我打个电话吧,行吗?我那时应该就能定下来了。”
她挂了电话,转而盯着窗外陷入了沉思。她不知自己是该蹙眉还是微笑——她映在窗子上的面容显得尤为奇怪,扭曲得如同在照游乐场的哈哈镜一般。两天前,他爽了她的约;而眼下他再次变得友善殷勤。我应该回绝他,她琢磨着,可是……见一面又何妨?我并不是那种朋友多到可以随便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
而且上次我在这儿时,埃米莉的确也曾鼓励我再去找个新男人。所以要是我介绍她和迈克尔认识,她会作何反应?这个念头让萨拉脊背发麻。完全无法预料——这是我所能做出的预测中唯一靠谱的了。
吃完早餐后,她穿城来到埃米莉的学校。女儿的寝室杂乱无章,但看起来比她记忆中的温馨多了。CD机里播放着动感十足的音乐,四壁都张贴了海报,空气中还流动着香烛的芬芳。埃米莉看起来满面红光、身强体健,但似乎有点心事,萨拉如此猜想。她们相互拥抱了一下,埃米莉继而退后一步打量着她。
“还是那个聪明的老妈。”她笑道,“没人会把你认作导师或学生。”埃米莉赤脚穿着牛仔裤和T恤,头发乱蓬蓬的,还沾着水汽,仿佛刚洗了澡出来。萨拉今天换上了她新买的铆钉羊皮靴,身着黑色短裙和夹克衫,外搭长款毛呢大衣。
“好吧,我显然不是学生。”她说道,“我是你货真价实的老妈,正经看你来了。”
“是啦。”埃米莉调低播放器的音量,烧上一壶开水。“最近还好吗,妈妈?”她露出关切而同情的神色。
“你是问,我能不能自力更生?没问题,眼下这种情况尚能应付自如。这周我还见了你爸爸。”
“然后呢?他过得怎么样?”
“改头换面了。穿了件崭新的皮夹克,还剪了发。”
“老爸?穿皮夹克?”埃米莉看似大为吃惊,“为什么?”
“我猜大概是为了显得年轻点,开始新生活之类的。”她陡然觉得泪水刺痛了双眼,遮遮掩掩地望向窗外。“兴许他已然觉得年轻了不少吧。”
“噢,妈妈,对不起。”埃米莉伸出手来笨拙地环住了她,“你一定很不好受。”
“的确算不上什么美好的回忆。”她紧紧地回抱了埃米莉,很快又松开来,后退一步微笑道,“照老样子喝杯咖啡吧?”
她们分坐煤气暖炉两侧,萨拉坐在一把破旧的扶手椅上,埃米莉则窝在一张紫色的懒人沙发里,人手一杯咖啡慢慢地喝着。萨拉讲述了她与鲍勃的会面,以及她是如何最终同意出售房产的。“亲爱的,这非我所愿,”她说道,“但就像你说过的那样,我无路可走,真的。碰上这些尤为难缠的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快刀斩乱麻。”
“但妈妈,你是律师啊——就不能争取一下吗?”
萨拉摇摇头。“很遗憾,那不是我擅长的领域。而且不管怎样,我都不愿和你爸爸闹上法庭。毕竟,我们曾经相爱过。”
“话是没错,但他抛弃了你啊,妈妈。”
“我知道,而且他也不会回心转意了。我现在已经开始接受现实了,但毫无疑问,这很难。只是……若我要继续前进,开始新的生活,那这似乎就是必经之路。所以我想现在把房子卖了,趁早摆脱它,反正早晚也得这么做。频频回首的话,我会迷失。就那样化成一摊多愁善感的烂泥,烂在地板上。”
“妈妈你?我觉得不会。”
萨拉感伤地笑笑。“你觉得我很顽强,是吗?不只顽强,简直就是刀枪不入吧。你一直这么认为。”
萨拉的话多少让埃米莉有点难以接受,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是说你很坚强,妈妈。强过好些其他女孩的母亲。”
“是吗?好吧,谢谢你。但我也想告诉你,很多时候我并不坚强。我曾想过会不会连你也失去了,或是西蒙……”她望着燃烧的炉火,“一个人单打独斗的坚强是有限的。”她抬起头来,“圣诞你会回家吧?在那之前我都不会卖房。”
“当然,妈妈,我跟你说过的。但——我得先去伦敦,然后是伯明翰。你不介意吧?”
“不会,只要你陪我过圣诞就行了。”萨拉喝了一小口咖啡,“你去伦敦干吗?”
埃米莉微微一笑。“明晚你就知道了。是我们乐队的事。阿德里安为我们在伦敦谋到了几场演出的机会。这简直叫人诚惶诚恐,但也有趣得不得了。你知道的,我负责唱歌和吹长笛。”
话题转到了埃米莉和她全新的大学生活上,萨拉听了不禁倍感欣慰。女儿不仅参演了一出话剧——萨拉今晚就要去观赏的《仲夏夜之梦》——而且她还和其中几个演员一起加入了一个摇滚乐队,跟着队长阿德里安共同翻唱许多家喻户晓的流行乐,也演唱几首他自己的原创单曲。“中午他会和我们一起吃饭,妈妈。”埃米莉说道,“还有布莱恩、瑞秋和海莲娜。阿德里安出色极了,保证让你大吃一惊。他一分钟能想出十个点子——虽然其中大部分都异想天开,但他的脑子简直就是台永动机。”
萨拉注意到,埃米莉没有提及她的学业,但这小女孩看上去比她记忆中的任何时候都更为生龙活虎、开心快乐。当年那个阴沉的15岁少女,还一度仇视父母离家出走,而今回想起来似已太过遥远;但当年那位热情洋溢、积极对抗环境污染和全球贫困问题的斗士似乎也成了回忆。萨拉想知道拉里的近况,女儿那个远在伯明翰的男友。
“圣诞过后,你要和阿德里安他们去滑雪,是吗?”
“没错。”
“拉里也去吗?”
“但愿吧。我们打算先在伯明翰的室内滑雪场里练练,已经预约了几节课了。”
“他怎么看阿德里安?会不会不太接受他?”
埃米莉目瞪口呆地盯着她,继而放声大笑。“阿德里安?不,妈妈,你完全想错了。阿德里安是同志——百分百的同志——布莱恩也一样。说不定这正是他们如此有趣的原因。所有女孩都喜欢他俩,不仅不会构成威胁,还可以做挡箭牌,省得别的家伙纠缠我们。所以你不用担心我和拉里——起码不用为这个理由牵肠挂肚。”她笑了,“倒是你呢?”
“我?”
“没错。妈妈,上次你来这儿的时候,我给过你几条建议啊,还记得吧。遇见什么合适的人了吗?试着接触过吗?”
屋子里充斥着令人忐忑的沉默。埃米莉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她暗暗想道,不,我不该说那些话,太没分寸了,妈妈才刚被爸爸抛下不久,她还在伤心。
萨拉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寻思着若和埃米莉说起迈克尔,她会作何想法?好吧,仔细一想,我和迈克尔之间有什么值得一说的吗?还真谈不上,但他也要来剑桥。要是我介绍他们认识的话,埃米莉会怎么做?这究竟是个馊主意,还是美好的新世界?
她抬起头来,露出一丝腼腆的笑意。
“嗯,亲爱的,事实上,你说得没错。确实有这么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