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母亲和女儿

到了剑桥,萨拉乘出租来到女儿就读的西德尼·苏塞克斯学院。埃米莉到传达室迎接母亲。萨拉伸手拥抱了她,然后又退后仔细打量眼前这个高材生——刚上大学的女儿。萨拉心想,她就像是一朵绽放的花儿,面颊健康盈亮,眼睛炯炯有神,头发——嗯,或许头发可以再稍微捯饬一下。不过她毕竟个学生,不是时装模特。她穿着破牛仔裤、沙漠靴和军装夹克。奇怪的是,她比萨拉记忆中的样子更像个孩子了,好像她不知怎么变矮了似的。

埃米莉领着母亲绕过四方院往她的宿舍走去,萨拉拖着滑轮行李箱跟在后面,高跟鞋踏在古老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足音。

“妈妈,你脚上穿的什么?”

“哦,这个吗?”萨拉伸出一条腿,自豪地展示她新买的高跟麂皮长靴。“你喜欢吗?我昨天在哈罗斯买的。”

“这靴子很……很炫。”

“对,我就为这个才买下的。”萨拉满面笑容地说道,突然意识到埃米莉为什么变矮了。“另外还能让我显得更高些,出庭时也更引人注目。”

“真棒。现在我有一个踩高跷的老妈了。”埃米莉一边低头穿过一道走廊,一边为成年人的刚愎自用而摇头不止。萨拉紧随其后,看到每一个经过的人——学生、导师,甚至守门人——个个衣着邋遢,实在不比她工作中接触到的那些人,她不禁咧嘴乐了。

进到埃米莉房里,她大步走到窗前,俯瞰围墙环绕的大学花园。上次来这里时——是和鲍勃一起来的——树木青葱,很是漂亮。而现在叶子已经开始凋落了。埃米莉打开了燃气取暖器。

“看得出来,你过得挺舒适的。”

“对,不算差。喝咖啡吗?”

“好的。黑咖啡就行。”萨拉看了看狭小的厨房,皱眉道,“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带你去外面吃晚饭。”

“可以。如果你想在学校里吃,也可以见见我的朋友。”埃米莉端来两杯咖啡,她们分坐在取暖器两侧的两把旧扶手椅上。

“这么说你交到新朋友了?”

“对,相当多呢。”埃米莉透过咖啡上的蒸汽盯着母亲。“妈妈,你看起来很累。一切还好吧?”

萨拉咬住了嘴唇。她原计划过会儿再提这个的,但是……

“我前两天住酒店,睡得不好。”

“哦。希望剑桥这儿的酒店能好一些。”

“对。”萨拉抿了口咖啡。咖啡很苦,浓烈。“埃米莉,实际上,有件事,”这比她预计的更难以启齿,“我……和你爸爸吵了一架。”

“然后呢?这也算新闻吗?”

埃米莉显得很困惑。萨拉盯着她,心想,我也不想告诉你,但我没得选。已经太迟了。一幅画面跃入她的脑海中,是她在一部电影里看到的:一个开发商为了开发新项目,要炸毁一座漂亮的老房子。在炸掉之前,曾出现一个就像眼前这样的时刻。镜头停留在那座有着两百年历史的古老建筑上,老房在阳光下显得那么安静祥和。然后引爆器一响,一个短暂的停顿——顶多有四分之一秒——老房仍巍然屹立,一如匆匆流逝的那两个世纪,碧蓝的天空下是不变的暖色红砖。接着,它骤然坍塌,徒剩一团烟雾和一堆瓦砾。

“他想离婚。”

“什么?”埃米莉脸上那副年少气盛的表情瞬间崩塌,取而代之的是震惊、难以置信,内心深处翻涌的愤怒与不安也流露了出来。“你说什么?”

萨拉尽可能地保持声音和情绪的稳定,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试着跟女儿解释:这几个月她和鲍勃之间相处得多么困难;去年他和秘书斯蒂芬妮如何搅在了一起,而她又是如何瞒着孩子的;自从他迁去哈罗盖特的新校区后,他们是怎么再生嫌隙的。

“现在,他似乎又结识了个代课老师,叫索尼娅,是个单身妈妈,独自带着三个小孩。他说,这不仅仅是一场外遇。他想……搬过去,重新开始,随他怎么说好了。”

她把手伸进手提包里找纸巾,擤擤鼻涕,她无意流泪。不管怎样,埃米莉答话中的愤怒多于同情。

“但是为什么呢?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嗯,我猜是因为新环境吧。我们都忙于自己的工作,他到了新校区,你也不再住家里了……”

“哦,那么是我的错了,是吗?”

“什么?不,宝贝,当然不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刚才说我不再住家里了。妈妈,是因为你不让我们搬去哈罗盖特吗?你知道爸爸很希望我们过去。”

“我不知道,可能也有这部分的原因吧,但是……”

“妈妈,我们是为了你才待在约克郡的,而你很少在家。如果你和他一起过去了,也许他就不会认识这个……索尼娅了。”

这不是萨拉设想过的谈话方式。“宝贝,你应该还记得吧,你是因为你的朋友才想留在约克的,你知道的。你当时很坚持。”

“对,但我并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不是吗?也不知道那个叫斯蒂芬妮的女人的事。那件事要重要得多,而你和爸爸竟然不告诉我。”

“我们不想害你担心,宝贝。你当时正忙着准备高考,跟你说了又有什么用?”

“现在我上大学了,你却告诉我我的家庭已经破裂了。你觉得在我忙着写论文时和我说这个会对我有什么帮助吗?好像写论文很重要,比这事还重要似的。”

“确实很重要,埃米莉。确实要比这件事重要。你要考虑自己的前途。”

“噢,那就是你关注的全部,不是吗,妈妈?真典型。工作,工作,还是工作。那可能就是爸爸想要离开的原因。他需要一个不是只会工作的女人。”

“埃米莉,你这么说有失公平。”萨拉能应对大多数的恶棍,但无法应付眼前这位。她站起来,转身背对埃米莉,盯着窗外看。一对年轻的情侣正站在校园的草坪上,彼此环抱、相互偎依,两双眼睛都怜爱地凝视着一个正在草地里寻找板栗的孩子。“你父亲娶我时,我就是这样的。我一直都这样。”

“嗯,对。”埃米莉的话音从身后传来,萨拉却不敢转身。如果女儿也拒绝了她,那她还剩下什么?只剩下她的儿子西蒙了——天知道他对此会是什么态度。只剩下西蒙,还有她的工作。

工作很重要,它将我从贫穷、失败和羞辱中解救出来,给了我想要的一切,给了我自由……

只是这一次不是我需要的那种自由。

“妈妈,我很抱歉。”埃米莉的一只手放在了她肩上,有些犹豫,又有些固执。“我不该那么说,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毕竟出轨的是爸爸,不是你。”

“不,”萨拉对女儿的包容很感激,转身道,“你说得没错,我只关注工作,这就是我。”

这消息太过震撼,埃米莉打消了和她的新朋友一起在学校食堂就餐的想法,于是她们改为去找餐馆,最后去了河边的伦敦花园酒店。为此,埃米莉专门梳了头发,换上裙子,还化了个妆。一进入这富丽堂皇的环境,她似乎马上便对它升起了一种又爱又恨的情感。

“你那么辛苦打拼,得到的就是这些,是吗?”她说话间,服务员为她们送来了菜单,点上了蜡烛。“服务员吓人,价格也吓人。”

“嘘……”萨拉说道,“他可能会听见。”

“好吧,我想不用我告诉他,他也知道他受到了压迫。周围都是些大吃特吃的有钱人。”

“埃米莉!天啊!你大学里也有服务员,不是吗?不也有整理床铺的女工、校工什么吗?”

“我知道,妈妈。这是我不喜欢这里的原因。我的意思是,就好像这种地方在鼓励我们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似的。”

“你并不高人一等,你只是和别人一样好而已,那才是重点,”萨拉坚定地说。“想想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是个什么样子,而我们有今天……”

“噢,妈妈,你又来了!”

萨拉深吸一口气。“好吧,我道歉,你以前已经听过了。但是你瞧,你现在在这儿上学,应该充分利用这个机会。这就是我想说的。你应该……还没怎么考虑过搬去伯明翰的事,对吧?”

“我考虑过,”埃米莉说道。“但还没有决定。拉里和我打算下个周末谈谈这事。”

“我认为你应该留下,”萨拉不依不饶。“为什么不让拉里转学来剑桥呢?”

“没那么容易,”埃米莉做了个鬼脸。“总之他不是特别想来这儿,他喜欢那边。问题是,这就意味着我们要分开三年,那太难受了。这儿的新同学虽然也不错,但是你知道,他对我很重要。何况现在,我可能都无家可归了。”

这话很伤人,就像是被小孩子冷落的感觉。“你当然有家可回啊,宝贝。别傻了,你一直都会有家的。”

“好吧,但是在哪儿?”埃米莉问道。“再也不是河边那栋迷人的房子了,对吧?如果你们离婚的话,就得卖了它,不是吗?”

服务员回来为她们点餐了。埃米莉如此现实,萨拉大为震惊,胡乱点了几道菜草草了事。待服务员离开后,她从桌子上探过身,握住了埃米莉的手。

“宝贝,听着,这件事刚刚发生。你爸爸和我——我们还没有讨论过怎么处理那栋房子。我也喜欢住在那儿,就和你一样。但如果我真的不得不搬走,你还是会有自己的房间的。你可以挑选壁纸、家具,弄成你想要的样子。那个家随时欢迎你。”

“但那不再是我的家了,妈妈,不是吗?那才是重点。”埃米莉悲伤地摇摇头。“那只不过是我妈住的一间公寓或者是半独立式住宅,仅此而已。我在那儿不会有朋友或回忆。我仅仅会出于礼貌来小住两天,然后我猜我就得离开了,去看望爸爸和那个叫索尼娅的女人,还有她那几个可怜的孩子。我的意思是,就这样结束了,妈妈,不是吗?我们的家彻底没了。”

“我可以努力保住那栋房子,”萨拉坚定地说。“我可以争取买下你爸爸的产权,毕竟是他要走,不是我。”

“好吧,那样会好些,”埃米莉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妈妈,才过了几天而已,可能爸爸会回心转意的。我的意思是,那个索尼娅到底是什么人?”

萨拉叹了口气。她现在根本不想谈这个话题。她恨恨地想道,这全是鲍勃的错,那个混蛋。“我没见过她,”她说。“但她有三个孩子,没有丈夫,也没有合适的工作。你父亲——我想他觉得他要以某种方式去拯救她,就像他多年以前拯救了我一样。只是我……”

只是我是自力更生,她本想这么说,但觉得还是不说为好。埃米莉讨厌听她说自己的奋斗史——她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或者可能只是他的中年危机,”她悲伤地继续说道。“她比我年轻。或许他只是对她的身材感兴趣。”

埃米莉笑了。“噢,得了吧,妈妈,那太不靠谱了。我是说,以你的年纪来说——你多大啊,还不到五十岁吧?”

“四十岁,埃米莉,”萨拉惊诧地答道。“来年夏天我就满四十了。”

埃米莉显得有些窘迫。“嗯,不管怎样——哦,妈妈,我很抱歉,我是说我没有细算。我刚才想说的是,你看起来很棒,身材保持得很好,比大多数做妈妈的都棒,你还骑摩托车……”

“你父亲讨厌那……”

“好了,忘了他吧。如果他真的离开了,那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你甚至可以再找个人——我的意思是,人们都会这么做!”

“你是说,像我这样的老女人也会这么做?”

“对啊,为什么不呢?报纸上到处都是这类广告,我们在学校时常常嘲笑他们,但我猜他们是认真的,真的。那样的话,你就会需要那栋房子,对不对?”

“什么,好让情人住进来吗?”萨拉笑道,迁就着埃米莉的幻想。“他爱好广泛,需要不少地方存放他的各种装备吗?你说的是什么——车库里放摩托车零件、健身器材和帆船吗?”

“我不知道,妈妈,看情况。但说真的,这很有可能。”

“好吧,宝贝,我答应你我会尽力。但不论我看起来保养得有多好,目前还没有任何人选。是你父亲跟个蠢女人跑了,不是我。”

“妈妈,我知道,但现在事情不一样了。你得顺其自然,给他们个机会。”

服务员斟上了酒。萨拉尝了尝,点头表示赞许。

“不是有个警察吗?”埃米莉兴冲冲地说道。“那个高个子警督——叫贝利——不对,叫贝特森。你喜欢他,对不对?”

“谁告诉你的,小姑娘?”萨拉的视线越过举起的酒杯看着她,有些吃惊。我那么容易被看透吗?去年确实有过那么一段……不过算了,什么也没发生。那埃米莉是怎么知道的?

“哦,妈妈,太明显了。我是说你们之间当然什么也没发生——还是发生了?”她突然神色紧张起来。“那不是爸爸……”

“没有。当然没有。”不过,那只是因为我不合时宜地吐了,萨拉想到那一段立刻就脸红了。

“那就好。”埃米莉安心地抿了口酒。“但是现在……我是说,如果你们真要离婚,那你还年轻。我的意思是,才四十岁……”

“对,离死还远,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又不是明年就得用上齐默助行架了。但是宝贝,我很久没和那人说过话了。再说,他有两个小孩,而我总是在工作。我就不是块当妈的料。”

“你是我妈妈,不是吗?”

“对。他们在医院是这么告诉我的。你小时候我总是很忙,对此我很抱歉。不过谢天谢地,你长得还行。实际上,不只是还行,简直棒得很。”

“认真点,妈妈,别这么夸张。”

“好吧,比较不错,这样说可以吧?至少目前来说,还比较不错。而且西蒙也有让我引以为豪的地方。但作为继母,嗯……我太老了。埃米莉,这是个疯狂的想法。算了吧。”

“嗯。那个警察是怎么撑过来的?”埃米莉执着地问道,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家里有小孩,干警察那一行一定很难。他是个鳏夫,对吧?”

“谁告诉你的?”

“妈妈,我没瞎。我自己会观察。”

“好像是。”萨拉叹道。为什么不在愉悦的幻想中沉浸一会儿呢?这也算是一种疗伤法吧。“好吧,一个单身警督是怎么兼顾工作和两个女儿的?我不知道。但我听说过,埃米莉,他和一个绝色的挪威交换工1住一起。那么像我这样的老女人有多少机会呢?一点也没有。就算我有兴趣,我都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而且我已经说过了,我没兴趣。”

“好吧,妈妈。”埃米莉又喝了一大口酒,若有所思地从桌子上探过身去,眼睛映着烛光闪闪发亮。“你应该这么做……”

1 交换工,是指以帮忙做家务换取食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