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按图索骥

我们发现可怜的老托马斯的尸体,是在星期一晚上。后来就没有事故发生。

屋里一切平安无事,而老人死前的特殊情况也尽量小心的不让佣人知道。萝茜接替仆役长的职务,负责晚餐室和餐具室的工作。

除了卡色诺瓦镇那个医生满口的警告外,一切都散发着平和的气息。

商人银行的事件进展缓慢。银行的停业对小股东打击很大,卡色诺瓦镇的卫理公会小教堂牧师便是其一。他从他的一位叔叔那儿继承了商人银行的一些股份,现在得到遗产的欢乐已一变而为苦痛。他不得不牺牲他在现世所拥有的一切。现在他对保罗·阿姆斯特朗的反感(虽然人已去世),也一定是痛彻心扉的。他应邀去为已故银行家葬于卡色诺瓦墓园主持简单的下葬仪式,可是这个好好先生幸运地感冒了,所以另找了一位牧师来主持。

下葬仪式过后几天,牧师到“阳光居室”来见我。他是个面相和善、体型矮小的男人,身上穿着寒酸的衣服,系着老旧的领带。我想他不能肯定我跟阿姆斯特朗家的关系,心里揣度着我觉得阿姆斯特朗先生之死是件值得哀悼还是恭喜的事。结果他的疑虑很快就消失了。

我喜欢这个矮小的男人。他跟托马斯很熟,还答应在摇摇欲坠的非洲教堂里主持下葬仪式。他说了比我知道的还要多的有关我的事,而且在他离去之前,我让他吓了一大跳——老实说,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因为我竟然答应送一条新地毯给他的教堂。他深受感动,我猜想他对那座残破不堪的教堂,有着和母亲疼爱身穿破烂衣服的孩子一样的情感。

“瑞秋小姐,”他有些语不成声,“你是把财富堆放在不会长青苔、生锈,也不会有小偷闯进来偷袭的地方。”

“那儿当然比‘阳光居室’安全。”我这么承认。

他一想起赚到了地毯,就笑了起来。他站的位置正好在门口,一眼就能领略屋里的奢华装饰和屋外的美丽景致。

他用十分向往的口气说:“有钱人应该心存良善,因为他们拥有这么多美好的东西。而美会使人高贵。在我看来,这地方无可批评又这么漂亮。但对他而言,却并非上帝的杰作。这些树林和草坪只不过是份财产而已。瑞秋小姐,他很爱钱,把一切东西都拿去供奉金牛。他膜拜的不是权势,不是野心,是金钱。”

我语带挖苦:“他死了,钱也带不走啦。”

我送他上车,还让他带一束温室玫瑰给他的太太。他乐得有点昏了头,兴高采烈的回去了。至于我呢,用一条地毯的便宜代价就得到了无上的满足感。以前我送圣巴娜·伯斯教堂全新的银制组件时,也没得到过这样史无前例的满足感和谢意。

在那些日子里,我有一大堆事情要想。我把问题和可能的答案开列出一份清单。但是我似乎只是在兜圈子,最后的结果总是会回到开头的地方。我的清单是这样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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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案前一夜是谁闯入屋里?

托马斯硬说那个人是贝利先生,他在小路上看到过贝利先生,那个珍珠袖扣也是贝利先生的。

阿姆斯特朗被杀的那天晚上,为什么离开主屋之后又要再回去?

没有答案。会是去办露易丝提到过的事吗?

是谁开门让他进屋的?

葛屈德说她把东厢房的门锁上了。死者身上或门上都找不到钥匙,一定是有人开门让他进去的。究竟是住在这里的人,或是已经潜进屋里的人?

被关在存放待洗衣物滑道间的人是谁?

显然是不熟悉这幢房子的人。而屋中只须俩人不在场,一个是萝茜,一个是葛屈德。萝茜待在小木屋里陪露易丝,因此——但会是葛屈德吗?不会又是那个闯入屋里的神秘人吧?

在车道上与萝茜搭讪的人是谁?

可能又是那位深夜访客。似乎非常有可能是怀疑小木屋中有秘密的人。难道有人在监视露易丝吗?

在螺旋楼梯上,从露易丝身旁走过的人是谁?

会是托马斯吗?从他身上有东厢房侧门钥匙这一点看来,有可能。但是如果真是他,他为什么会在那里?

是谁在行李室的墙上打了个洞?

这可不只是蛮横之举,而是蓄意而为。如果我知道那个大缺口的目的何在,我就不用这么焦虑不安和神经紧张了!

露易丝为什么要离开家人,独自回来躲在小木屋里?

这个问题,或是下面的问题,都没有答案:为什么她和华克医生两个人都警告我们要远离这幢房子?

陆先·瓦勒斯是谁?

托马斯去世那一夜,在树丛中看见了什么?

葛屈德态度上的些微改变意味着什么?

商人银行停业事件中,杰克·贝利是共犯或是无辜者?

是什么强大有力的理由迫使露易丝决定嫁给华克医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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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察官仍在查阅商人银行的账册。一切都水落石出之前,这可能要花上个几星期的时间。

这些账册被检查后没多久,也就是差不多两个月前,身体状况很差的银行总裁就去了加州。现在杰克·贝利还卧病在家。葛屈德关于这一点和一些其他方面的行为让我百思不解。她似乎表现得漠不关心,拒绝谈论有关银行的事。我知道,她不曾写信给他或是前去探望他。渐渐地,我断定她和世上其他人一样,也认为她的爱人有罪。而关于那一点,虽然我自己也那么认为,但是却为她的漠不关心气恼不已。在我那个时代的女孩是不会乖乖接受大众对她们所爱之人的判决的。

但是,现在发生了一件事,让我觉得,在葛屈德平静的外表下暗藏着汹涌的激奋之情。星期二早上,杰姆逊仔细搜寻过草地,却一无所获。下午就不见他人影了,一直到深夜才回来。他说,第二天他得回城一趟,还安排了哈尔斯和亚历斯负责屋里的守卫工作。星期三早晨,丽蒂穿了件撑开来像个袋子似的丝质黑色围裙到我跟前来,圆睁的大眼中满布怒气。这一天是托马斯在村子里下葬的日子,我和亚历斯正在温室里摘取要放在托马斯灵柩上的花朵。丽蒂把自己弄得笨拙不堪的时候,是绝不会笑容满面的。现在,她的嘴角就向下撇,但两眼却射出胜利的光芒。

“我一直在说,这里有很多事情就发生在我们跟前,我们却视而不见。”她这么说时,手里仍撑着她的围裙。

“我可不用脚跟来看东西。”我故意跟她闹,“你的围裙里装了什么?”

丽蒂把好几盆天竺葵推到一旁,在腾出的地方把她围裙的东西一股脑儿的倒出来。原来是一堆碎纸片。亚历斯已后退了一些,我看到他对丽蒂投以好奇的眼光。

“等一下,丽蒂。你又去翻图画室的字纸篓了!”

丽蒂跟本不理会我,忙着用长期练习得来的技巧,将这些碎纸片拼凑起来。

“你有没有想过,”我一边把手放在纸片上,一边继续说,“人家把信件撕碎,就是为不要让别人看见信的内容?”

“瑞秋小姐,如果不是见不得人,他们就不会费这么大的劲来处理了。”丽蒂倒是回答得有板有眼的,“不仅如此,由于每天都有事情发生,我认为这是我的职责所在。如果你不看这些纸片然后采取行动的话,我就要拿给杰姆逊看。我敢打睹,他今天就不会回城去了。”

这一番话让我下定决心。如果这些纸片跟神秘事件有关,平日的修养倒可暂时抛至一旁。所以丽蒂又开始拼纸片了。她热切地凑着纸片,像在玩拼图游戏。

拼好之后,她站到一旁让我看上面的内容。

我大声念道:“星期三晚上,九点,桥——”

后来,我知道亚历斯在一旁,就转身面向丽蒂。

“有人要在今晚九点的时候打桥牌。这关我们什么事?”

丽蒂觉得我伤了她的感情,正要启口回答时,我捧起纸片,走出温室。

刚一出来,我就对她说:“现在,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要选在亚历斯面前吐露秘密?他可不是傻子。你想他真会认为屋子里有人约好要在今天晚上九点打桥牌吗?我想你在厨房里也给人看过纸片了吧。那我今晚就不用悄悄溜到桥边,看看是谁在那儿了。反正全屋子里的人都会跑去了。”

丽蒂低声下气地说:“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我是在葛屈德的更衣室篮子里找到的,你看纸背后。”

我翻开一些纸片,它们确实是商人银行的空白存单。葛屈德这天晚上真的要去桥墩边会见杰克·贝利!我还以为他病得很重呢!这种举动,这种避开白天、避开未婚妻家人的举动,看来似乎不像是个无辜之人的行为。我决定晚上到桥墩边去证实一下。

吃过午餐,杰姆逊提议,要我跟他一起去瑞兹菲尔德一趟,我欣然同意。

“既然是从托马斯口袋里找到的那张纸片,我希望多相信一些史都华医生的话。那张纸片证实了那位带着孩子的女士和跟阿姆斯特朗吵架的女士是同一人的说法。托马斯好像撞上了某件对死者而言多少有些不名誉的事情。而出于对这一家的忠心不二,他守住了这个秘密。那么,你看,你说在棋牌室窗边有女人的事就说得通了。这是我们找到解答的最近的路。”


瓦纳开车送我们到瑞兹菲尔德。搭火车的话,车程大概有二十五英里远。可是我们走了好几段非常难行的捷径,结果很快就到了。瑞兹菲尔德是紧挨着河的一个相当小的镇,背倚山丘。在那里,我看得见摩顿家的乡村大别墅。哈尔斯和葛屈德在命案发生的那一夜之前,就是住在那儿的。

榆树街几乎是镇上惟一的街道,所以我们很轻易的就找到了十四号门牌的房子,这是一栋白色小屋,屋身倾颓,景致荒芜有—扇突出的窗子和离一小片草坪约一英尺高的走廊。小径上有辆婴儿推车。从旁边的秋千那儿传来争吵的声音,有三个小孩在吵架。一位不太能看得清楚身影的年轻女士正和颜悦色地在作劝解。

她看见我们,就解下身上的条纹棉布围裙,绕道过来,到了走廊上。

我说:“午安。”

杰姆逊脱帽致意,未发一语。

“我是来问一个叫陆先·瓦勒斯的小孩的事。”我说。

“真高兴你来了。虽然有其他的小孩为伴,我想这个小家伙还是很寂寞。我们原本就想,他母亲今天可能来这儿。”

杰姆逊走向前去。

“你是塔特太太吗?”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晓得这件事的。

“没错,先生。”

“塔特太太,我们想问你几个问题,也许在屋里——”

她殷勤招呼我们:“快请进来。”

我们很快来到寒酸的小客厅里,里面就跟一般家庭的客厅摆设一样。塔特太太坐下后,不安的两手交握,放在腿上。

杰姆逊先生问她:“陆先待在这儿有多久了?”

“从上周五的前一周起,他母亲预付了一周的住宿费。其余的钱还没付清。”

“他来这的时候,病得很重吗?”

“没有呀,先生。他母亲说,他的伤寒快要痊愈了,他的情况也越来越好。”

“能请你告诉我他母亲的名字和地址吗?”

“问题就出在这儿。”这位年轻的女士皱起眉头,“她留下的名字只写着瓦勒斯太太,还说她没有地址,因为她正要到镇上找公寓。她还说,她在一家百货公司上班,无暇妥善照顾她的孩子,而他需要的是新鲜的空气和牛奶。我自己有三个孩子,再多一个也不会添什么麻烦。但是我希望她能付清孩子这一周的寄宿费。”

“她有没有说是什么样的百货公司?”

“没说呀,先生。但是这个孩子所有的衣服都是在‘国王’买的;在乡下实在没必要穿这么好的名牌服装。”

这时,从前门传来一阵齐声大叫和刺耳的嘶喊。接着是孩子们脚步重踩的声音和用喉咙发出的“嗬嗬”声。一个大概七岁、身穿黄褐色衣服的小孩,笑口大开地拉着一根晒衣绳当马辔,套在长得圆圆胖胖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的身上。三人一前一后的跑进屋内。充当马车驾驶员的小孩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他长得很清秀,虽然留有大病刚去的病容,但他的肌肤却透着健康的颜色。

“嗬,弗兰德。”他边跑边大叫,“你们要把马车撞碎了。”

杰姆逊拿出一枝黄蓝条纹的铅笔,把他哄到跟前。

这个男孩拿了铅笔,正在杰姆逊的袖口上试探铅笔是否可用时,杰姆逊问他:“嗯,我敢打赌你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我知道,我叫陆先·瓦勒斯。”

“很好!那,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当然叫妈妈呀!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他是指着我问的!我不能再穿黑色的衣服了,那看起来会让女人比实际年龄老上一倍。

“那么,你来这里之前是住在哪里?”杰姆逊顾及礼貌,没有笑出来。

“葛洛司马特。”

我看见杰姆逊恍然大悟地挑起两眉。

“在德国。”他附带说明了一下,“好吧,小朋友。你对自己的事似乎知道得不多。”

“我试过一个礼拜了。”塔特太太插嘴道,“这个小孩知道一两句德文,可是他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或是有关自己的任何事情。”

杰姆逊在一张卡片上写了点什么,又把卡片交给她。

“塔特太太,请你做一件事:这里是打电话用的钱。只要这个男孩的母亲一出现,就立刻拨卡片上的电话号码给叫这个名字的人。你可以跑到外面的商店里偷偷打,只消说‘那位女士来了’就行。”

“‘那位女士来了。’”塔特太太重复了一遍,“好的,先生。我希望那一天快点到来,因为光是鲜奶的账单,就差不多变成了原来的两倍了。”

我问她:“这个孩子的寄宿费要多少?”

“包括清洗费,是一周七美元。”

“很好,塔特太太。现在我来付清上周的寄宿费。如果他母亲来了,不要让她知道我们来过,绝对不能透露一丝口风。你绝口不提的话,这多付的钱就作为报酬。你可以买些东西给你自己的孩子。”

她那张疲惫的衰老的脸亮了起来。我看见她瞥了一眼她的子女的小脚,立刻想到她很想买鞋子。穷人家要照顾他们的脚几乎就跟照顾他们的胃一样昂贵。

我们回去时,杰姆逊只发表了一点意见。他看起来沉重而失望,正费力思索着刚才的访谈内容。

“‘国王’是专卖儿童服装的地方吗?”

“不完全是。它只是普通的百货公司。”

听了我的回答后,他沉默了一会儿。但是我们一回到家,他立刻就打电话给城里的国王百货公司。没多久他找来百货公司总经理。俩人在电话中谈了一阵子。

杰姆逊先生挂上电话后,转过身来。

“剧情越来越紧凑了。”他脸上堆满笑容,显得很有信心,“国王有四位姓瓦勒斯的女土。没有一个是已婚的,也没有一个年纪在二十岁以上。我想我今晚得上城里一趟,我要去儿童医院。可是,瑞秋小姐,在我走之前,希望你对我比以往更坦白些。请你把在郁金香花床上捡到的左轮手枪给我看看。”

“杰姆逊先生,是一把左轮手枪没错。”最后被逼得没办法,只好承认了,“可是我不能拿给你看,因为它不在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