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听到“魔龙”一词开始, 别琳就很好奇莱芙的反应。
几千年来,狼人一族缩居于托纳大陆,这其中虽然有德亚大陆的气候不再适合本族生存的缘故, 但纠其主因,还是三千年前的那场大战的影响。
人类分属两个阵营, 而魔物们都在暗黑龙族的阵营里。
随着前一代魔龙的陨落, 圣地精灵成了赢家,圣地精灵阵营中的人类成了实际上的受益者。多数魔物——包括魔物中最为杰出的两个种族、曾经是暗黑龙族左膀右臂的吸血鬼和狼人两族——被隔在与德亚大陆遥遥相望的托纳大陆上。魔族们在气候恶劣的希克纳大陆上少有分布, 而在德亚大陆上剩得寥寥无几,勉强剩下的也能被人类轻易解决。
这个年老的男性人类虽然弱小得可笑,然而他的话还是挑动起了别琳骨子里的魔性,征服欲蠢蠢欲动。
暗黑龙族的荣耀便是狼人一族的荣耀。
在别琳看来,娜提雅维达大人去征服一片大陆, 重新夺回尊位,比起现在完全被一个人类掌控着喜怒哀乐要值得得多。这个人类虽然有可爱的地方,但是相较起一片大陆而言, 就要逊色多了。莱芙在听了这个老年男性人类说的话之后,但凡对于自己的魔龙心里的地位稍有估量,就该知道魔龙的选择才对。
或者, 即便娜提雅维达大人不与这个面目可憎的老年男人或者是他背后的人联合, 潜藏在魔龙血脉里中的破坏欲, 最终也会宿命般地将她推到与所有人类为敌的位置。
一个是弱小的种族中的保护者,一个是不可一世的大魔物,注定没有好结果的。
当德亚大陆重新笼罩在暗黑龙族的阴影之下,当白昼被永恒的暮色取代, 当人类重新成为次于魔族的劣等种、被驱逐到地棘天荆之所,这图景在别琳的想象中相当美妙。
然而, 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了,这个血液甜美的人类该如何自处?
出乎意料的是,莱芙的反应相当平淡,这是对于发生了什么完全在掌控之中的人才会有的平淡。似乎只是小小地生气了一下,而且多半不是因为娜提雅维达大人而生气,怒气明确指向的是那个老年男性人类和他背后的人。这个人类稍微有些震惊,却相当坚定,并没有因此对老年人类话中提到的存在产生丝毫怀疑。
她无疑的,非常信任娜提雅维达大人,而且对于自己在魔龙心中的位置相当自信。
这是何等的狂妄?
如果不是对于魔龙吝啬的禀性有所认知,光看这个人类的反应,别琳差点就要相信,在娜提雅维达大人心中,这个人类的分量远远超过一片大陆了。
红黄色光芒一闪,轻浅的笑声从刀锋流溢而出。
“确实挺厉害,费了我三刀呢。”莱芙伸手巴着树脂壁被破开的位置,从里面走了出来,然后一把拽住了怀尔托神官的胡子,“我们已经费了太多口舌,现在轮到我审问你了。怀尔托神……或许我该称呼您为, ‘尉官’先生……”
就在听到那几个由跳蚤变成的村民说话的时候,莱芙便有所猜测,这位受到教区百姓爱戴的、颇有功勋的红袍神官,就如同诺伦国王还有著名魔术师艾德里安——这两个同样富有名望的同伴——一样,在委员会中处于尉官的位置。
就连尉官都难缠到了需要她费三刀的程度了,她对于委员会中尉官之上的成员——指挥官、顾问和核心成员——的实力更加期待了。
“尉官具有人和魔物的双重形态。我开始感兴趣了,您的真面目是什么呢?”莱芙道,“或许是一种植物?”
这个树脂茧房中曾经囚禁过无数的魔物。茧房中的前住客们慷慨地为茧房主人献出了生命,使得茧房更加牢固、难于破坏,继而能够容纳更为强悍的住客。茧房里的每一任住客都安安分分的,哪怕上一个住在这儿的是一只能在死后爆出一颗金色晶核的魔物,它在生前也无法从茧房中逃脱。
对于住客会不安分地从茧房之中逃出来这种可能性,怀尔托从没有遇到过,更难以想象这一任住客居然出来得如此轻而易举。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给莱芙抓住了胡子,被揪起来提到空中。
年轻的圣殿骑士手中的武器确实很厉害,怀尔托甚至有些相信部分传闻了。如此轻易地破坏了他的秘密武器,若是龙革,便也能解释得通。但是他不相信这武器的材料是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亲手从魔龙身上剥下来的,一定是她在圣殿中枢的靠山给的,或许就是那个和她过从甚密的女神官给的,是圣殿从前一代魔龙身上得到的。
对圣殿中枢的要员曲意逢迎,从而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这样一来,无论是谁,圣殿骑士的路岂不是平坦得很呢!
——他最厌恶特权者,无论特权的获得是因为血统,还是用了什么卑鄙手段。
不过,怀尔托神官并没有感到绝望。这是毕竟是惠赖亚斯,是他生活的家园,是他扎根的所在,是他从里到外彻底改造过的地方,在他的主场上,他比这位年轻的圣殿骑士无疑具有更多优势,哪怕她拥有一件绝世的武器。
怀尔托迅速缩了一下身体,被莱芙抓在手中的胡须瞬间断成了两截。
怀尔托的身形很快虚化,眼看着他就要沿着他设定的轨迹离开,年轻的圣殿骑士将要独自葬身于幽暗的地底,死于窒息与幽闭,他的还具有一半实体特征的手臂突然被拽住了。
反应居然如此之快,动作更是敏捷得惊人。
莱芙的目光冷峻,死死地捏着他不放,五指的指尖深深地陷入他的骨骼缝隙之中,丝毫没有体谅老人家的意思。
惠赖亚斯人正因为几个被魔物掳走的人归来而感到高兴。
让他们更高兴的是,很少有外来客人的惠赖亚斯还出现了一个旅行商人。她带了很多的商品,其中包括一种药物,给那个整天惊慌的、睡不安稳的孩子吃下之后,那孩子居然很快安心地睡着了,而且没有做噩梦,也没有发出呓语。这意味着,惠赖亚斯之后也不会有人在夜间走失了。
这个旅行商人十分慷慨,治好了连怀尔托神官都难以解决的怪病,却没有要他们的诊金。这项义举增加了居民们对她的好感,连带着打消了由后者阴森气质引起的怀疑。
当他们在游巫的货摊上挑选的时候,离货摊不远处的地面猛然拱起,一个棕发棕衣的小个头姑娘和他们尊敬的怀尔托神官一道出现了。
怀尔托神官十分狼狈,身子佝偻、面部扭曲,像是在承受着极大的恐惧与痛苦,一侧的胳膊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的下垂着,一看就知道是被捏断了,下巴上的一把胡子也只剩下了根茬。
胡子的主体部分就在那个小个人的姑娘手里,很明显她就是让怀尔托神官遭受如此痛苦的罪魁祸首。
怀尔托神官都不用说什么,村民们的脸上都带上了怒色。
“她是一位骑士。”一个曾给莱芙引路的村民向周围的村民介绍莱芙的身份。
“骑士”这个词汇并没有减少,反而是增加了村民们对莱芙的厌憎。他们都是怀尔托神官的教民,不少人都是怀尔托神官看着长大的,他们理解怀尔托神官不被圣殿重用的冤屈。这种理解原本不足以使得惠赖亚斯人对圣殿产生仇恨,他们生来就敬畏天主,敬畏于替天主行管辖之责的人。
然而,怀尔托神官展现出了未卜先知的能力,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一再地印证了怀尔托神官的预言。气候的改变,魔植还有魔物的出现——一切都应验了。
“一个红袍神官知道,”怀尔托神官这样说,“圣殿中枢却没有传来丝毫消息,难道在中枢没有拥有预言能力的人吗?
“可笑的是,高贵的圣咒师们都有预言的能力,但是他们不肯为了平民而使用。和他们相比,我的才能只不过是皮毛。圣殿是真的不知道吗?当然不,圣殿只是佯做不知。
“圣殿早就知道,我们的牧场会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奇怪植物占据,我们的农田和房屋会遭到破坏,我们的牲口成了魔物的口粮,但是他们不愿意将这个消息公之于众。”
一开始很少人相信怀尔托神官的预言,愿意提前备灾的人极少。但是比起别的地方多做的这一些准备,在灾难发生之后起了很大的作用,至少所有去过惠赖亚斯以外的暂居地的村民在回来之后都会更加确信,惠赖亚斯是这场灾难之后最为舒适、最为安全的地方。
怀尔托神官说:“圣殿就是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圣殿中枢的那些大人们不会在意几个小民的死活,他们只想要更多的权柄。安逸的生活无法引起信仰,只有灾荒和死亡,才能引起恐惧,才能重新燃起对圣殿的信仰,这就是圣殿的目的。作乱的魔物就是圣殿的先头兵,而那些沽名钓誉的骑士,都是为虎作伥之徒。”
惠赖亚斯人对于怀尔托神官口中的“信仰之力”并没有什么概念,但随着怀尔托神官一次次奇迹一般地将他们从魔物的口中救活过来,而圣殿却没有在其中起到任何作用,他们愈发确信怀尔托神官是这场灾难中唯一能拯救他们的人。
惠赖亚斯偏安一隃,很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骑士。
他们最尊敬的怀尔托神官被这个骑士控制在手里,村民们都怒不可遏,有的人空着手,有的人着拿起趁手的农具、捡起晾东西的杆子甚至是餐具朝莱芙围拢过去。
“该死!”莱芙暗骂了一声。
她可以面不改色地应付一个实力数倍于她的魔物,但是要面对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她委实做不到。
怀尔托的因为胳膊断裂而显得有几分痛苦的脸上,流露出几分微不可察的笑意。
“我很后悔,”莱芙的目光在围绕她而来的村民们身上扫了一下,看到近处正不慌不忙地收拾着自己的摊位的游巫,稍微停滞了一下,又看向那些供儿童游乐的木马滑梯,还有比起别的暂居地来结实了数倍的房屋,“我居然有一瞬间真的相信了,你是为了他们,为了那些孩子,还有那些和你一同生活了几十年的人们,才进行了那不应该的‘尝试’。你现在要他们当你的盾牌,当你的陪葬品吗?”
怀尔托脸上的笑意猛然收缩了,像是被当头打了一下似的,萎靡了下来。不过,他的幽绿的眼中很快闪烁起妖异的光,道:“不,我知道你不会伤害他们的,莱芙·白的传说里容不了这一种污点。”
莱芙不闪不避,村民们倒是有些不敢上前了,至少没人敢做第一个对骑士动手的人。然而怀尔托神官表现得如此痛苦,终于有一个年轻人忍不住叫喊了一声,举着手里的棍子朝莱芙冲了上去,接着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莱芙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扯着怀尔托神官的胳膊,避开了人群,将他带到了那黑色的高台之上。路上还将一只小木马踩碎了。
“姐姐,是姐姐救了我们!”一个小女孩从屋里跑出来,她的手里还拿着一只用羊毛做的小玩偶,正是莱芙先前送给她的,用来安抚她从魔物口中死里逃生后的恐惧。她完全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那位看起来很温和的姐姐对怀尔托爷爷很凶,为什么大人们也很凶。
又一个孩子拉着他的家人的腿,指着莱芙说了些什么。
听到这两个孩子的话,有几个村民略有动摇,但更多的村民依旧没有失去对莱芙的敌意。
“我并不是从未了解过您,事实上,所有我经过的教区,我会提前看相关的记录,而有关神官您的记录,”莱芙冷声道,“让我深深地产生了敬意。正直、责任感、有包容心……是一个教民所能想象的最优秀的神官应该有的样子。我曾被我的教区除过名。如果当初是您的话,大概不会对我做这种严苛的处置,我甚至曾经这么想过。”
怀尔托的目光落在那只被踩成三段的小木马身上,语带嘲讽:“可敬的莱芙·白骑士,您建立功绩靠的是口舌吗?莫非指望着我被你打动,接着自投死路不成?”
“更为敏锐的五官,更强大的力量,更漫长的寿命,只要与魔物结合,您可以做更多事——委员会就是这样说服你的吧?”莱芙一边说着,目光一边在人群中扫动,试图看到她想要找的人,不过在涌动的人头中,只有碍眼的游巫最为显眼——麦妮依旧安坐在她的摊位上,摆弄她那些小玩意。
想要迅速安抚下这些村民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她只能从别的角度考虑,比如让他们因为震撼和惊吓而停止行动的能力。诚如怀尔托神官所说,“莱芙·白骑士的传说”里确实容不下污点,而且,即便在这种时候她也不会做违背原则的事情。所以,排除了所有不可行的方案之后,只剩下了一种办法。
莱芙低声道:“只要吃下他们给你的灵药,就能轻易地获得超越人类的力量。委员会给予的礼物,不是没有代价的。人成为了部分的魔物,就会沾染魔物的特性,现在控制您的行为的,并不是曾经的那位怀尔托神官了。”
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往后退了几步,助跑一会儿,猛地跃起,以惊人的弹跳力,跃向她的目的地。
莱芙的目标是那些黑袍神官。
怀尔托已经在人形状态下表现出了非人的异状,像是那根时常会扭折一下的脖子。他把可以证明他的异样的证据,那个树脂茧房,就放在容易让村民听到动静的地底下。而且在遇到她之后,几乎不需要她多加试探,便自行暴露……这一切的一切都证明了怀尔托有失控的倾向,他难以控制住那颗他吃下的晶核产生的影响,或许会比她想象得还要莽撞。
这样一个一半沦为魔物的神官,难以向最亲近他的见习神官们保守自己的秘密,为了隐藏一个秘密,也许他制造了更多秘密。那些黑袍神官们戴着面罩,本就显得相当可疑,总之面罩之下一定会有一些足以引起震惊的东西。她这般判断着。
莱芙抬手在两个并肩的黑袍神官脸上扇过,一下子将他们的面罩抓了下来,她正要去抓下一个人的面罩,原本正要冲上来逮她的村民们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尖叫。
两个黑袍神官的面罩之下,不是人类的脑袋,而是牲口的头颅。一个是属于牛的脑袋,另一个则是羊的脑袋。
牲口和人,这两种常见的存在,组合起来的形象却显得极度恐怖,甚至比起危险的魔物还有最恶心的虫子还让人胆寒。
没有人记得这几个黑袍神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戴面罩的,只知道在这几个黑袍神官戴上面罩之后,说话的声音变了,而且几乎只与怀尔顿神官交流,而不与别人亲近。
他们不敢相信,也许怀尔顿神早就知道这一切。
见习神官们都是他们熟悉的孩子,村民都知道某位见习神官是谁家的孩子或是谁家的孙儿。他们在怀尔托神官身边,本是许多人羡慕的差事,然而现在却变成了非人的模样。
“你们猜得没有错,怀尔托神官知情,而且,这正是他的杰作。”莱芙的语气愈发冷淡,她望向怀尔托神官,“您能否认我说的话吗?”
怀尔托神官望向神情呆滞的黑袍神官们,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孩子们,不要害怕。”
那些长着牲口脑袋的黑袍神官们显得懵懵懂懂,就和白岛上的那些半人半兽们一样,那些身为纯粹人类时的记忆已经淡褪。他们在变成半人半兽之后,就如同初生的婴孩,最信任的便是创造它们的、将它们带到这儿的人,也就是怀尔托神官。
对于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的一切见解,它们都是通过怀尔托神官的讲述囫囵理解的。在怀尔托神官口中,它们生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虽然和周围的人类不一样,但和他们是同类,他们对它们非常友善。
然而现在,当它们摘下面罩之后,惠赖亚斯人投来的目光带着可怜、恐惧、惋惜、厌恶等等复杂的情绪,像是在看一个恶心的怪物。它们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发出低哑的嘶鸣声,抢过落在地上的面罩,抱着膝盖蜷缩了起来。
人群中传来抽气声,还有孩子在受到惊讶后发出的尖叫和哭泣声。
“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你在撒谎!”很多人不愿意接受莱芙的说辞,哪怕证据已经摆在面前。他们宁可相信那几个黑袍神官是受到了魔物的引诱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或是这个外来的年轻骑士施加了什么障眼法。
“我的孩子们,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我也就不隐瞒你们了。”怀尔托神官睁开了眼睛,幽绿色的眼睛里似乎燃烧着火焰一般,他展开那条没有被莱芙伤到的胳膊,像是准备向自己的教民比划一道开阔的道路似的,“我有一个……咳咳……伟大的计划——他们是为了惠赖亚斯人牺牲的英雄,这种牺牲是值得的。”
莱芙拧起眉头:“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您还有说辞?”
在她脚下的狼崽形态的别琳,颇为感兴趣昂着粗短的小脖子、嫩生生地“嗷呜”了一声。因为施加了隔绝周围人感官的术法,在场的人里面只有莱芙和麦妮能够听到看到。
怀尔托神官道:“看看周围吧,人类的宜居地只剩下了可怜的一点点,比起沙漠中的绿洲还有少。而且这些有限的宜居地,也会随着时间的退移不断地减少,最终人类将没有立锥之地。而外面的,属于魔物的世界,还有那么广阔。
“只有和魔物融合,才是人类唯一的出路。魔物拥有的更强大的力量、不会受疾病影响的受了致命伤还能立刻复原的体魄,以及神秘的力量,再加上人类的智慧——想想吧,这会是完美的造物。人类和魔物的融合,成为超越人类的存在,这才是一种进化。
“德亚大陆早已全然陷入了危机,人类的将来注定穷途末路,唯有突破人类躯体的极限,才能在这个恶劣的世界之中保全你们。既然进化是势不可挡的,我们何不提前享受?”
莱芙放任怀尔托神官讲这些蛊惑人心的话,也是想要探知委员会内部的动向。她对委员会知之甚少,和尉官及以上的成员接触的机会也很少。在遇到怀尔托神官之前,她调查的线索局限于伯蒂给她留下的路标,然而她和伯蒂的交流是单向的,她无法向伯蒂提问,只能被动接受伯蒂传来的消息。
她最想知道的是委员会何以聚齐了这么多的“原住民”,是用什么来诱惑他们的,给他们许诺了怎样的将来,才让他们愿意放弃人类的身份,成为不人不兽的存在。现在,她已经摸到了一点端倪。
蜷缩着啜泣的黑袍神官们都抬起了脑袋。它们仿佛已经坠入了无敌深渊,哪怕深渊之外的人向它们投来一根细如蜘蛛丝的细线,它们也会抓住。它们相信了怀尔托的说辞,这套说辞让它们显得不那么不幸。
惠赖亚斯人几乎全部聚齐在高台附近,高台之下围得密密麻麻,全是昂着的头颅。后排的人想要往前挤,前排的人唯恐被挤上高台,发出愤怒的叫嚷。只有游巫的摊位附近,像是有一层无形的屏障似的,独立于人群之外。
他们在片刻之间接受了太多的信息,先是看到向来能应付一切的怀尔托神官被一个外来者胁迫、狼狈不堪,然后又看到了黑袍神官面罩下的真面目,接着又是怀尔托神官说的关于人类和魔物融合的话。惊吓、担忧、失望充塞了他们的脑海,他们一次次偏向怀尔托神官,又一次次偏向那位骑士。村民们只能隐约理解:怀尔托神官是为了惠赖亚斯人的未来,他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善意。
一些人准备向莱芙投掷东西,那些被莱芙从魔物口中救出来的人和这些人的家人试图阻拦。
“他是一个可鄙的骗子,”莱芙毫不留情捏断了老神官的肩胛骨,望向那几个似乎要来攻击她的黑袍神官,她的声音并不高,然而带着一种神奇的磁性,让人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听她说话,“抱歉——用来转化见习神官的‘晶核’,只不过是无用的副产物而已。
“‘人类和魔物的融合,听起来确实具有强大的诱惑力。怀尔托神官第一个转化的就是自己,他服用的晶核是经过特殊方式处理过的,使得他得以在人形与兽形之间切换,而且短期内不会丧失人性。我说的是短期内,实际上这个可怜的老人家已经被魔性侵蚀了,你们难道没有注意过吗?最近在怀尔托神官身上的一些异样?”
人们回忆起来,老神官的动作越来越僵硬,这原本可以解释成年老衰弱的迹象,然而老神官的皮肤却越来越具有光彩,像是一株在春天重新萌发的老树一般。除此之外,怀尔托神官的眼睛和五官,也不断地在发生着肉眼可以觉察的变化。
莱芙嗤笑一声,道:“人类在服用晶核之后,会持续体验难以忍受的腹痛,像是肚皮里有一张嘴在吞吃血肉。相信我,如果体验过这种痛苦,你们绝对来不及发挥晶核的力量,就会在痛苦中失去理智,不会再想活下去的。至今为止,忍受着晶核的痛苦,并且能利用晶核带来的力量的人,我只遇见过一位。
“再者,我说过的吧。怀尔托神官服用的晶核,并没有那么大的副作用,因为经过特殊处理。这种处理需要消耗许多晶核,而且不一定会成功,可想而知,想要达到怀尔托神官所服用的那颗晶核的效果,需要付出多少代价了。即便杀光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魔物,所得的晶核也不够惠赖亚斯所有人变成下一个‘怀尔托神官’的。
“就像它们,这几位无辜受骗的见习神官一样,他要转化你们,只能让你们吃晶核特殊处理过程中的副产品。你们会变成半人半兽的存在,失去人类的记忆,不能恢复人类的样貌,性格和牲口一样温顺,每日只需要吃草料,为了得到缓解腹痛的药水,只能任由委员会摆布……而且。他许诺的更多的力量,更长的寿命,或许有一些吧,但是比起需要付出的代价来,却是相当划不来的。”
眼看着惠赖亚斯人就要被莱芙说服了,怀尔托神官突然摆托了莱芙的禁锢。他的肋下抽生出另外两截胳膊,用新长的手将两条旧的胳膊扯下,朝着天空发出一阵啸声。
嗡嗡鸣叫的魔虫无处不在,在惠赖亚斯人露出在外的皮肤上爬着,留下小小的因为吸血留下的伤口。
怀尔托的神官的嘴唇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像是在念诵某种咒语。
突然,有一些人毫无征兆地倒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怎么了?”
人群略微散开了一些,给那些倒下的人腾地方——这些人无一不是被莱芙从魔物口中救出来的人。
莱芙朝着狼崽的方向望了一眼,看到那个倒在地上的妇人。
妇人是在靠近惠赖亚斯的出口处倒下的……怀而托神官预言过将有一场严重的传染病发生……村民们在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有多少惊慌,只不过重复了一遍“惠赖亚斯是最安全的地方”……一瞬间,这些信息在莱芙的脑海里关联了起来。
“我早就说过的,咳……”怀尔托神官的神情快意而残忍,望向正欲擒住他的莱芙,仿佛笃定了后者在见识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之后,就不敢再向她动手了,“惠赖亚斯是最安全的地方,只有我才能庇护你们。可怜啊可怜,因为离开了惠赖亚斯太久,他们在外面的世界染上了毛病……”
怀尔托神官表现成竹在胸,这确实让莱芙犹豫了一会儿。不过只是“一会儿”,她又开始追在怀尔托神官身后跑,维持着将要抓到对方却又并不出手的程度,就像一只猛兽在戏耍到口的猎物。
“如果乖乖听话……呼……待在惠赖亚斯就不会出这种事……”怀尔托神官被莱芙追得气喘吁吁,掏出了一个小罐子,瞅准了一个空隙跳到了高台之下一个晕倒的人身边,从罐子里倒出一粒药丸来,喂了一粒进去,“这是一种致命的疾病,而且很容易传染。”
那粒药在碰到村民嘴唇的时候就立刻融化了,只是几息功夫,那个村民就醒了过来,脸上也有了更多的神采。
麦妮依旧停留在原地,她关注着怀尔托手里的药丸,突然感觉到一道带有情绪的目光刺到她身上,目光的主人是莱芙,仿佛在说“为什么一个神官能轻易治好了疾病,游巫却做不到呢”。她顿时感受到了强烈的挑衅。
还清醒着的村民们无不感觉到由衷的疲惫。他们起先很相信怀尔托神官,接着被莱芙说服,一次次对怀尔托神官的解释抱有期待,但这位陌生骑士总能打破他们的幻想。当怀尔托神官说了刚才那番话,又拿出了药丸之后,村民们几乎都意识到了,怀尔托神官撒了很多谎,在他预言中的那种可怕的疾病,始作俑者正是他背后的集团。
——他先是欺骗他们,见谎言不起效,便开始用一种危险的疾病和只有他才有的药物来威胁他们。
“只要你们继续留在惠赖亚斯,我会保护你们的,当外面的世界陷入危机之时,惠赖亚斯依旧会是一片乐土……”怀尔托用双手举着那个药瓶,话还没有说完,药瓶就给那个可恶的年轻骑士给抢走了,而且她抢走的并不只有药瓶。
“抱歉,”莱芙看着连在药瓶上的两条胳膊,面色一暗,她只是稍微用了一点力气从老神官手里抢药瓶而已,实在是没有想到,老神官新长出来的两条手臂,居然这么容易就被扯下来了。她无辜地把怀尔托神官的手指从药瓶上扒拉下来,草率地丢到地上,“它们实在是太脆了,我不是有意的。”
村民们近乎本能地敬畏怀尔托神官,并不相信这位骑士能在与他的较量之中有丝毫优势,然而莱芙身上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她似乎永远都能保持从容,在她的身边的人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信任甚至依赖的念头,即便她看起来也只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年轻姑娘。
看到莱芙抢到了药瓶,村民们的心才刚刚放下,又立马提了起来,因为莱芙打开药瓶,往里头看了一眼,道:“呀,怎么只有一粒了?”
没有什么会比刚刚产生希望,又亲眼见证希望落空更糟糕的了。
或是染上一种危险的疾病而死,或是变成长着牲口脑袋的非人存在而活,这两个结局很难说哪一个更糟糕一些,然而目前看不到第三条路。
人群中传来叹息声,夹杂着细细碎碎的啜泣。
莱芙揪住了怀尔托的领子,把他掷在高台上,一脚踩住了他的胸口。
“呵……”村民们绝望的表情显然取悦了怀尔托神官,他用新生的手臂摸了摸胡子残茬,望向莱芙,狼狈却又得意,“药方在委员会手中,所以,即便你现在杀了我,也是没有用的。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送死,或者,放我离开。我很好奇,在这个时候,莱芙·白骑士会有做出什么选择?是放走一个敌人,还是牺牲无辜者?”
莱芙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又露出那种让怀尔托神官痛恨的、明显没有在专心听他说话的的神色,抬起手来,抓了抓头顶的小人。小人在她脑袋上趴得相当牢靠,还传来小小的呼噜声,然而在被莱芙揉捏之后依旧没有要清醒的迹象。
她有好几个方案,又在几个方案里挑挑拣拣,挑出了一个不算最糟糕的。朝着麦妮举了举药瓶,用不甚信任的口气道:“解析这枚药丸的成分,游巫做得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