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走出兴都库什山时,我们这支驼队落魄而狼狈。因为史迪格里茨仍在为与死亡擦肩而过而颤抖不已,所以我让他骑上那匹白马,他也默不作声地接受了。艾伦仍然无法相信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她的下巴还在隐隐作痛,而她的自尊心则遭到了无情地践踏。那件灰色的包头斗篷使她显得很不协调,斗篷让她看起来柔和而女性化,而她的言辞听上去则是犀利而可怕。

“他怎么敢打我?”她问了好几次,“还向我吐痰?他比那些无知的毛拉好不了多少。我本来应该亲手杀了他。”一想到所受的侮辱,她就会愤怒得浑身颤抖,我观察着这一对失魂落魄的苦命鸳鸯,不得不承认他们把自己变成了“非人”,这个世界正是在那些被遗弃的废物上建立起来的,我敢肯定他们在这个问题上深信不疑。

小个子的马福隆同样感到心烦意乱,因为等他到了大夏离开了我们之后就无处可去了:他将不得不回归驼队,而正是他的匕首弄伤了祖菲卡,并且由于我俩之间的友情才让他和我们流落在一处。这个烂眼角的骆驼夫在这支驼队里毫无乐趣可言,而他的敌人“贝基阿姨”也是如此,正如所有的骆驼一样,“贝基阿姨”也反抗任何人为安排的道路,因为它已经把自己不喜欢的货物扔在自己那笨重的前腿上。它发出低低的怒吼声,不时还有咕噜咕噜的喉音,很快驼队里就得有人把衣服脱掉让它发泄一气,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同样也未能幸免,这种忧郁低沉之感数天以来一直向我压迫而来。我失去了驼队之中的小精灵蜜拉,我不由得在脑海中想象她父亲因为憎恨我而在山里处处刁难她的样子。现在我孤身一人,此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毫无保留地爱上了她。在高原上她一路笑着悄悄钻进了我的心,从此便在我的人生中永远地占据着一席之地。与她不告而别令我无法忍受。但是我同样也遭到了她父亲的侮辱,而在此之前的几个星期里,她的父亲还仿佛特别偏爱我似的视我如己出,并将他不为人知的秘密说给我听。他不遗余力地帮助我完成使命,把我介绍给吉尔吉斯酋长。正是在观察他如何工作的过程中,我开始钦佩他的冷静与精明,以及驾驭政治的高超能力;然而最后他把我推倒在地,咒骂我,把我赶出了营地,这一切终结了我们之间的友谊。坦率地讲,对于这一切我仍然无法理解。

事实上,想想我们这个半吊子驼队里的全部成员,唯一一位精神上没有创伤的就是那头驴子了。它踏着沉重的脚步一路走来,身体两侧被褡包不停地撞击着,它只要知道一点就够了:就算它不是在这条栈道上为我们干活,也得在其他什么栈道上为别人卖命。

我们就这样默默无语地走了两个小时,这时我听到马福隆喊道:“米勒大人!看!”

我转过身去,看看我们又有什么大难临头,以为是“贝基阿姨”摔断了一条腿,但是顺着马福隆手指的方向,往栈道来路望去,跑过来的却是蜜拉,穿着红色的裙子和粉色的上衣,她正在向我们追赶而来。

“她的父亲会杀死她的。”马福隆叹道。

她离我们还有至少一英里的距离,像是一只嗡嗡作响的鸟儿跳跃着穿过草地,我开始往回跑去迎接她。“骑上马。”史迪格里茨说。但是我已经开始跑了起来。

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在栈道上汇合,扑到彼此身上长吻着对方,我又一次认识到我是多么迫切地需要她,而我离开驼队的时候连一句话都没有对她讲又是多么可耻。我以为拥抱过后她会开始哭泣,但是我也不能确定,因为在这方面她一向是很骄傲的,她把脸埋在我的肩膀上,我抱起她沿着栈道走下去。

除了正在走下坡绝不回头的“贝基阿姨”,其他人都赶回来迎接我们。我们看着骆驼那消瘦的棕色身影在岩石上沉重地踏着步子,突然大笑起来。能跟蜜拉、斜眼马福隆、那对苦命鸳鸯,还有爱打架的老骆驼重新相聚在一处,我陷入了狂喜之中。

我放下蜜拉时,艾伦跑过来像拥抱大学室友那样拥抱她,两个女孩之间情真意切,因为对于艾伦来说,蜜拉穿着她给的衣服、梳着她教的发式,嘴里说的几句英语也是从她那里学来的;显然蜜拉很愿意跟美国姑娘再次相见。

但是马福隆用充满宿命意味的语气说:“你不应该这样做,蜜拉。你父亲会杀了你。”

令我们吃惊的是,蜜拉答道:“是他叫我来的。”

“什么?”

“当然,我告诉他,‘我要和米勒去大夏。’他说,‘为什么不去?’”

“你的意思是说祖菲卡……”

“他没有生任何人的气。”蜜拉安慰我们,对于我们没看出这一点,她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他把我推倒在地上了,”艾伦抗议道,“他还冲我的脸上吐痰。”

蜜拉再次拥抱了她的朋友。“他必须那样做,艾伦。其他人都看着、等着呢——整个驼队的人。”

“他几乎把我杀死了。”史迪格里茨补充道,揉着自己的脖子。

蜜拉的表情几乎称得上傲慢,她看着德国人,自豪地问道:“如果我父亲真的生气了,你认为他的匕首会刺不中你吗?他的自尊心要求他必须对你做点什么,医生。但是他并不生气。这都是逢场作戏……做给其他人看的。”

我抓住了蜜拉的肩膀,摇晃着她:“你说的是真的?”

她嬉笑着挣脱了我。“米勒!我父亲刚刚跟我告别时还在笑呢。他告诉我,‘告诉那个见鬼的德国人,他打架是一把好手。’他还给你带来了这个,史迪格里茨医生。”从粉色上衣的口袋里,她掏出了祖菲卡打架时用的大马士革匕首。她郑重地把匕首交给德国人,说道:“这是他给你的结婚礼物。我父亲说,‘这会让妻子想起她丈夫曾经为她战斗……用匕首战斗。’”

然后,她把我拉到一边,温柔地解释道:“你走的时候,米勒,我父亲到我们的帐篷里去,扑倒在毯子上。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他就像我的儿子一样。他就是我的儿子。我怎么能打他?’在卡比尔有一阵子我觉得他希望会有奇迹发生,你会跟我们在一起帮助他经营驼队。”我们之间出现了几秒钟紧张的沉默,但是被她突然发出的尖叫打破了,“贝基跑了!”

那头自作主张的老骆驼在栈道的一侧发现了一片它爱吃的青草,吃过之后继续朝着新的方向径直走去,而不顾前面是危险的岩石地带。什么也拦不住她,这头笨笨的畜生会一直向前走去,直到毁了自己,除非有人逗着它回到栈道上来。据那些最了解这些牲口的人说,骆驼是动物中最笨的一种,而“贝基阿姨”身体力行地证明了这个说法绝对没错,但是它被蜜拉拦住。蜜拉赶在这头步履沉重的牲口后面,大声呵斥它,看到这个倔强的小个子游牧姑娘追赶着这头巨大的骆驼,大家都大笑起来,她在岩石堆里疾步奔跑,直到赶上“贝基阿姨”,引着它回到安全的地方。

我们这支狼狈不堪的队伍现在正需要这个调调。顾不上考虑自己的行为,也顾不上考虑这样做的后果,我抓起艾伦的手,像个学校男生一样逗着她。“艾伦和她的男人们!”我唱歌似的说道,上下挥舞着她的手,“她想要抛弃世界,于是她跟纳兹鲁拉跑了,纳兹鲁拉唯一的雄心就是要建造一座巨大的水坝。于是她丢下他,跟着野蛮而自由自在的祖菲卡跑了,祖菲卡想要在水坝旁边住下。然后她又选择了史迪格里茨。看看他,正在那边坐在马背上冷笑呢。他想在祖菲卡的地盘上,挨着纳兹鲁拉的水坝修一座医院。”

“玫瑰花环环【14】。”艾伦喊道,跟我一起开起玩笑来。她的身体微微一斜,开始沿着栈道跟我边跳舞边走下去,那条灰色的包头斗篷前后荡漾,散发出一种幽灵之美。艾伦也抓住了我的手,我感到她的手上跳动着生命的脉搏,这时我才意识到我还是第一次触摸到她的身体。她活力四射,双眼放光,浑身散发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跟那个冬天在喀布尔美国大使馆里与我讨论问题的、内心备受煎熬的大学女生简直是判若两人。出于一种我也说不清楚的原因,我突然产生了一种难为情的感觉,我放开了她的手,她便由着自己的性子舞蹈着、旋转着,迈着优美的步伐,直到她笑着摔倒在长满青草的河岸上。

史迪格里茨从马上跳下来要扶她站起来,但是蜜拉先赶到她身边,语气真切地问道:“你受伤了吗,艾伦?”

“我简直能一路跳着舞走出这大山。”她告诉小个子的游牧姑娘。然后她走上前去亲吻了史迪格里茨,他扶着她走回了栈道。

就这样,我们这支小小的驼队又重新上了路。蜜拉的到来让我们重新雀跃起来,大家踏上了这段有生以来最充满乐趣的旅途。从卡比尔到大夏只有八十英里,我们应该在五天之内走完,但是我们一点也不着急,慢悠悠地穿过大山,尽量地延长这快乐的旅途。和一位眼睛亮闪闪的游牧民族姑娘陷入情网,在岩石累累的洞窟里寻欢作乐是一回事;而跟其朝夕厮守在一起,帮着她准备肉饭,看着她给驴子装货,跟她畅谈人生,仿佛我们两人永远不会分离,这又是另一种感觉了。有一次她说道:“我们应该找一座永远不下雪的山,然后再找一群卡拉库尔大尾绵羊。”然后她大笑起来。艾伦开玩笑:“你难道想象不出马克・米勒在波士顿城赶着一群卡拉库尔大尾绵羊的样子吗?”但是蜜拉那轻松的笑容掩盖不了一件事情,我们在情网之中越陷越深,那最后的分离注定会痛彻心扉。

与此同时,我也有机会观察艾伦和她的医生。祖菲卡不在眼前,他们俩开始了新的生活,我望着他们,不得不承认艾伦对于“非人”的那种自相矛盾的观点有其合理性。她和史迪格里茨两人不为任何事情操心。于他们而言,没有过去未来,也无需承担责任。日子来来去去,这对爱侣彼此长相厮守。他们就是“非人”,我看着他们在阿富汗高原上找到了彼此,经历了一系列令人难以置信的艰难险阻之后,他们终于从虚无之中获得了新生,真是太棒了。

但是我刚说完这些话,就必须承认,也正是在此时,我第一次发觉与他们一同待在帐篷里的时候,总是弥漫着阴暗的情绪,有一种陌生的因素潜伏在我们周围,我几乎能触碰到这种不祥的感觉。这一点是蜜拉告诉我的。对我们来说,爱情令人精神松弛,两人一下子就堕入了情网。毫无疑问,这个小小的游牧姑娘深深陶醉在既闲情雅致,又热烈奔放的激情当中,而且也乐于跟我分享。虽然我在这方面不是什么专家,但也确信我的反应没什么不恰当。但是,在离开卡比尔后的第一天晚上,我们搭好床铺,四个人都钻进黑色的帐篷准备睡觉时,蜜拉和我惊讶地听到我们床铺的对面传来了奇怪的响声。那声音仿佛在宣告那对情侣知道良宵美景所剩无几,知道在大夏城会有悲剧降临在自己头上似的。蜜拉悄声说道:“我们最好出去,让他们单独待在一起。”但是就在我们偷偷溜走时,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对面床铺上传来的好戏是专门做给我看的。

蜜拉和我在一轮满月的灰色光辉下行走,穿过马福隆和牲口们睡觉的床铺,蜜拉给我买的那匹象征着酋长地位和男性气概的白马正在山坡旁边啃食青草。蜜拉用普什图语说:“我相信,艾伦开始跟史迪格里茨睡觉的时候,我父亲一定如释重负。”

“现在听来,这话还是那么令人不敢相信。”

“我觉得他受够了跟她做爱了。”她提醒我。

“跟艾伦这样的女孩?你一定是疯了。”

“你还记得第一天早晨吗?”她问道,“在驼队旅社那天早晨?我父亲发现你们打架,就跑出去警告我们,‘把艾伦藏起来。美国人来找她了。’于是我们把她藏在一个小房间里。但是只过了几分钟他就命令我带着她来见你。”

我试着去回想那个场景。祖菲卡拿了我们的刀,这个科契人走进了房间,后面还跟着蜜拉,我直到现在还仿佛能看到她那勾人魂魄的大辫子。是的,蜜拉说的没错。祖菲卡就是叫蜜拉出去找艾伦,如果他没有这么做的话,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她跟科契人在一起。他是有意让我们找到她的。

蜜拉和我在阿富汗大山之中走了几个小时,然后悄悄地溜回帐篷,这时史迪格里茨和艾伦已经进入了梦乡,但是第二个夜晚,对面床铺又传来奇怪的声响,蜜拉再次建议我们俩出去走走,这样我对那一对情侣的矛盾情绪增加了:白天里,他们是有感情、有理性的一对儿,我越来越能理解他们。但是到了晚上这两人就会变得很奇怪。这种奇妙的复杂性之中有一点与史迪格里茨有关,因为我逐渐被迫承认他已经从一名纳粹战犯变成了坚定地服务于人道主义的男人了。他在慕尼黑对犹太人所犯下的罪行已经得到我的宽恕。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几个星期的时光,我们之间的长谈令他亲如我的兄长一般。于是我只好得出结论,不管我感觉到这对情侣身上有何种焦虑不安的情绪,那肯定不是来自史迪格里茨,一定是由于艾伦的缘故。

例如,离开卡比尔的第三天晚上,我们在一处山岩峡谷中扎好帐篷,走出这个峡谷我们就走出了兴都库什山。到了晚上,马福隆在岩石上铺好了他那块小小的祈祷毯。他估摸了一下麦加的方向,然后跪下来作祈祷,但是他刚说出几个单词,史迪格里茨被黄昏山峰的壮美所吸引,也开始跟他一道祈祷起来,他们按照古兰经里所指示的那样跪了下来,他们向兄弟一样肩并着肩,伊斯兰教的这种由于共同信仰所产生的手足之情在其他大多数宗教中都很罕见。

女人们不可以与男性一同祈祷,于是蜜拉在他们身后跪了下来,过了一会儿,艾伦也加入了进去,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一圈岩石之内,暗自思量着这个地方和圣城麦加之间到底是不是有任何关联。我尊重伊斯兰教,但是从未产生过认同感,而且觉得我没有能力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但是此时此刻我想起纳兹鲁拉问过的问题:如果你长久地在阿富汗生活,你难道不会像穆斯林一样祈祷吗?我冲动地跪在史迪格里茨医生身旁,感到他的肩膀触碰着我的肩膀,有几分钟我们五个人祈祷着,我听到不识字的马福隆念诵着经文:“真主是伟大的。真主是伟大的。我见证,万物非主,唯有真主,我是他的仆人。因为真主是伟大的。真主是伟大的。”在这共同祈祷的兄弟之情中,我终于理解了这种奇特的,尤其是对于像我这样的犹太人来说难以理解的宗教,这种宗教特别适合沙漠和高原地区的艰苦生活,上帝本人将这种宗教带给人类,让他们在那些偏远的地方像兄弟一样齐心协力地生活。在那一刻,我体会到了一种浓烈的感情,奥托・史迪格里茨就是我的兄弟。

“真主是善。真主是善。我们都是上帝的仆人。”马福隆颂道。我突然想到:较之于我在书中读到的穆斯林祷文,在我亲耳听到的祈祷中,只有真主,而没有穆罕默德。马福隆好像窥见了我内心的想法似的,在祷词结尾处颂道:“真主是伟大的,我见证穆罕默德是他的使者。”我们起身,我看着身后的女孩子们,娇小黝黑、梳着大辫子的蜜拉还跪在金发碧眼的艾伦身旁,艾伦的包头斗篷掉落在她那高贵的身体旁边,就像是圣人祈祷时脱下来的袍子,祈祷者们的头顶上似乎萦绕着一种美丽的光环,与此幅情景无比和谐地融为一体,我们几个人在山峰的影子下待了很久很久,几乎没有交谈。

第二天,我们穿越了最后一座山峰。穿过这道山峰,也就穿过了兴都库什山,来到了通向大夏城的灼热的平原地带,“贝基阿姨”跌跌撞撞地从山里走出来,重新看到平原,它发出一阵愉悦的喉音,开始轻快地小跑着穿过灰扑扑的田野,仿佛我们终于到达了真实的阿富汗。

我们明显地感觉到热力的增加,现在正值七月中旬,必须要节约用水了。我们也开始在晚上穿越沙漠,一轮满月为我们增添了旅途的美景。我们在白天睡觉,史迪格里茨和艾伦在帐篷里睡,马福隆和骆驼睡,蜜拉和我则是只要能找到一块树荫就睡在下面。

“我觉得艾伦才是你最亲密的朋友。”我们在热烘烘的沙漠里找地方睡觉的时候,我逗蜜拉说。

“她正是,”小个子的游牧姑娘说道,“但是你睡得离她远一点才安全。”

“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质问道。

起初她不愿意说话,只是简单补充道:“她和我父亲睡觉的时候,我发现她爱的是史迪格里茨。”

“怎么会有人知道那样的事情?”我有些心烦意乱地问道,我们怎么也找不到有树荫的地方。

“我那时候告诉过你,不是吗?”她提醒我。

“你怎么知道的?”我逼问。

“我就是知道,就这样。”

到了平原之旅第四天的午夜时分,我正骑着白马走在驼队的前头,这时我发现在前方一片银色的月光下,出现了一片开阔的地区,虽然完全没有树木,但是在稀稀拉拉的土堆上面零星地长着一些青草。半明半暗中,看上去好像是巨人的墓地。马福隆赶到我前头,他借着月光看了看说:“那就是大夏城。”我打马上前,去仔细观察这片毫无美感的空旷土地。

这就是大夏城了,众多城市的母亲,这就是亚历山大大帝迎娶萝克珊的美丽城市,这就是世界道路的交汇点上见多识广的城市,亚细亚中部最大的都市!当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我就惊叹于这座城市的古老和赫赫声名,在大流士城兴盛之前,它就已然存在了。每一位被人们传诵至今的亚洲旅行者都记录过他们对这座令人目眩的珍宝宝库的印象:伊宾・白图泰【15】、玄奘、成吉思汗、马可・波罗、帖木儿汗,还有巴伯尔【16】。这座城市的历史模糊不清。到了今天,就连它的外形也被破坏了。

这难道就是大夏城吗?一片空旷的田野,男孩子们围着炽热的土堆放羊,终日游荡的科契人在这里扎营。这块沉入地下的瓦砾堆上没有标示,也没有旗帜,连一块说明这座伟大的图书馆曾经存在于斯的砖块也没有……这座城市难道已经走向末路了?

我胸中悲痛不已,仿佛我也迷失在这令人窒息麻木的历史长河中,时间流逝,只留下一块尖利的碎片。我想要大声哭喊,反抗,而当我看到我们那脚步迟缓的驼队慢慢地走近时——只有一头骆驼和一头驴子,缓缓地向大夏的方向走来——我找不到任何安慰,就算想到蜜拉很快就会跟我在一起也不行。

在罗马,那里的帝国废墟也曾让我唏嘘不已,然而那只有一瞬间,因为不需要丰富的想象力就可以确信那里曾经存在过伟大壮观的事物。但在阿富汗,沮丧破败的气氛不仅影响到我,还穿透了这片土地,这个文化,这个民族。这真是难以置信,在这座炽热的废墟上曾经存在过辉煌的文化,也同样很难相信,文明还会回归到这片土地。在破破烂烂的加兹尼城,在寂静的比斯特堡,在大城,在浑浑噩噩的巴米扬,还有在这座大夏城里,什么也没有保留下来。是因为在这里世代居住的人们对历史漠不关心,罗马人保留其丰功伟绩,而他们却任凭自己最伟大的丰碑就此消失吗?还是仅仅因为亚洲本就与众不同,这里的征服者的野蛮行径是西方人无法设想的?

我曾多次走过成吉思汗大帝统治下的那些道路,他一手酿成众多惨祸,但比他手段残忍凶狠的大有人在,每次走到整个族群都被他斩尽杀绝的地方,我也会在那里驻足一番。也许没有哪个社会的居民能够承受如此无休无止的屠戮,也许这种野蛮的管制让受压迫者的心灵发生了变化,把本属文明社会的居民改造成游牧民族,他们如同惊弓之鸟,只有在不受别人监视的情况下随身携带货物才有安全感。科契人、红头人部落以及塔吉克人至今仍在游荡,没有固定地区的文明来支撑他们,个中原因也许只有用成吉思汗曾经的统治来解释。

在大夏城的月光下思考着,我对莫西布・汗、纳兹鲁拉,还有我的导师祖菲卡陡然增加了几分敬意,他们决心创造一个新的阿富汗社会,既要保存加兹尼城和大夏城古老的记忆,又要使其建立在俄国和美国的新思想之上。如果我是阿富汗人,我会与这些迫不及待的人们联起手来。

就在我得到这个结论的时候,马福隆把他的小小驼队领到废墟之上,过去几个世纪以来,科契人一直在这里安营扎寨,他和史迪格里茨铺开帐篷的时候,艾伦在月色中走到我身边慷慨地说:“很抱歉,米勒,我们两人这一路争吵了不少次。我一直在苦苦探索,寻找共识。”

“找到了吗?”

“找到一些。那时候看着奥托可能会在对决中死去,我确实明白了一个重要的道理。活着本身就是美好的。我当时在祈祷他能活下来。”

“他能活下来,真是走运,”我回答道,“你和他注定要在阿富汗做出一番事业。”

“‘非人’是做不出什么事业的,”她温柔地纠正我,“他们只是存在而已,而且世界从他们那里汲取希望。”

“有一件事让我稍感安慰,艾伦。你说的那些话,我总算稍微明白了一点。但是我像纳兹鲁拉一样……既然我已经被卷入了这项文明的事业,那么我愿意为之奋斗。”

她热烈地微笑着,抓住了我的双手,那一刹那的感觉就像上次一样,令我浑身战栗不已。“你真可敬!米勒,我事先早有预料!我就知道,到了大夏城,你会说这样的话!”

“为什么是在大夏城?”我问道。

“难道你不知道,在他们历史的巅峰时刻,这里的人也说着和你同样的话?毛拉们宣布说,安拉特别眷顾这座城市。不会有伤害降临此处。将军们夸口说,我们的城堡坚不可摧。没有敌人能接近我们。银行家们说的话尤其让人宽心:去年我们这座城市的总产品上升了四个百分点。我们每家的厨房都能雇得起两个奴隶。这就是大夏城。这就是纽约。”

“你当真相信同样的事情会降临到纽约?”我问道,突然感到一阵心烦意乱,因为我不得不回想起当我们长途跋涉,南下来到大城的废墟时,我自己也曾经想到过:这里就像是纽约和里士满之间的一号公路。

“我相信,未来就是这样,”艾伦回答道,“但是你绝对不能这样想。因为你还年轻。你注定要回波士顿去工作,就像纳兹鲁拉在坎大哈一样。我会为你们两人祈祷,但是我永远不会理解你们的事业。这注定不会有结果……无论如何也不会。”

我告诉她:“我会对你的父母解释。”而她刚要开始说些关于他们的牢骚话,却突然改变了主意,而是给了我一吻,这并非出于礼貌的面颊轻吻,而是在嘴唇上饱满的、满溢着爱慕之情的一吻,正如她在人生之路上到处留情一样。有一瞬间我懂得了那种引领她胡乱来到大夏的激情。那一吻与跳舞时触碰她的玉手一样,表达出这个拥有强大、致命力量的女人的感情,使我不顾理智,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在美国遇到她,我俩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仿佛听到了问题的答案,正如哈弗福德学院的那个男学生对联邦调查局探员说的一样:我总是觉得其他人说不定能使艾伦过上正常的生活。但是我承认一点。我不是那个她命中注定的男人。

我刚想挣开她,但是她出乎意料地抓住了我的肩膀,又一次不顾一切地亲吻了我。“我多么希望是在美国遇到你。多么希望是在你在阿富汗学到这一切之后遇到你。”她把头发从前额拂去,看着大夏城的废墟。“不,我对待你一直很不好。这些废墟已经深入我的骨髓。”她神经质地笑起来,又说道,“另外,你那么年轻,那么朝气蓬勃。而我却总是这样老气横秋。”

她说这话时,月光在她那美丽的脸庞上若隐若现。她穿着拉查亲手绣过花的灰色上衣,身体向后靠去,她那光着的双腿在科契人的黑裙子下露了出来。她的膝盖被马鞍鞋的皮带子遮住了,她的容貌是我所见过的任何充满生气的魅力女性都无法比拟的。这一次,我主动亲吻了她,她带着狂热的满足感将她美丽的胴体投向我,贴住我的面庞,双臂穿过了我的身体。我惊讶于她的反应居然如此热烈,也恐惧于其他人可能会窥见我们,但是她老练地计算得出,男人们搭帐篷的工作还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干完,小蜜拉给骆驼卸货的活还要干上一段时间。

“他们不会想到我们的。”她安慰着我,边在土堆之间寻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找到之后招手示意我过去。

“你要干什么?”我惊讶地问道。

她甩掉了脚上的马鞍鞋,正在解开吊住裙子的细绳。“咱们不是刚刚说过,生活本身就是美好的吗?咱们好好地享受吧。”看到我迟疑不决的样子,她又争辩道,“就算他们找到咱们又有什么两样?”

这个想法把我吓了一跳,我没有动。“蜜拉会不一样。”我结结巴巴地说。

“你不想吗?”她用挑逗的语气说,裙子跌落在她的脚下。

“你知道我想。”

“那就来吧。”她用令人陶醉的优雅姿态从那堆裙子上走了过来。

我知道,任何在此情此景下还犹豫不决的男人看上去必定是一副极其可悲的样子,不管是从女孩那方面看,还是从他自己的角度看,而且,我也渴望握住那双纤细诱人的美腿。然而我又听到自己居然不可思议地作出了这样的回答:“你不应该这样对待史迪格里茨。”

带着一种厌恶的情绪——究竟是厌恶我,还是史迪格里茨,还是蜜拉,我不得而知——她重新穿好裙子,把细绳系好。“我为史迪格里茨做了一切我能做的事情。”她说。她光着脚走到我身边,悄声说道:“另外,早早晚晚,俄国人肯定要来抓他。”

她语气中的冷酷就像这片沙漠一样瘆人,现在我很高兴自己没有跟着她沉入沙丘深处。“你对史迪格里茨的理想主义跑哪儿去了?”我问道,“几分钟之前,你还在说你祈祷他能活下来。”

“他确实活了下来。”

我想到:我敢打赌,她诱惑史迪格里茨去挑战祖菲卡的时候,一定对他用过同样的说辞。但是,奥托,祖菲卡正忙着其他事情呢,他才不在乎。她说的没错。“你那些有关非人类的美好想法呢?”我问道,“你放弃了?在那里的时候,有那么几天你把我都说动了。”

“想法出现,然后又会消失。”她回答道,穿好马鞍鞋之后她说,“你非常了解我们应该怎么做。找个睡袋,马上离开帐篷。”

“在那儿跟蜜拉一起?”

“在驼队商道上我就警告过你,你对蜜拉过于认真了。另外,过不了几天,她就会回到她父亲身边。”

我吓呆了,后退了一步。“在巴米扬你取笑过那些你称之为积分比赛的人们。现在我知道这场比赛何等重要。我真心实意地认为,如果我正当地对待蜜拉,就等于为我自己赢得了一分。无论你是否喜欢,如果你戏耍史迪格里茨,你就会丢分。”

“丢的这分会给谁?”她轻蔑地问道,“神圣记分员?”

“不,见鬼,完全不是。给我。”她笑起来,我开始感到愤怒,“你抛弃了宗教。而我没有。几百万犹太人因为严肃地对待宗教而死去。我也是一样。”

“米勒!”她喊起,声音大得其他人也能听见,“你没有拿自己是犹太人当回事,是吧?”

“别管这个。”我不耐烦地说,后悔自己说起这个话题,“但是你抛弃宗教的方式——你是哪个教派,长老会?”她笑了起来,我补充道,“你知道,艾伦,如果你认真对待伊斯兰教的话……”

“我就可能得到救赎?”她嘲弄地问。

“救赎你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我听到你对宾州多赛特镇哼哼唧唧地抱怨得越多,我就越相信那肯定个美好的地方。你应该什么时候也尝试一下。”

她又笑了起来,我不禁尴尬起来,这套说辞太乏味,我拙劣的表演就像是陷入了情网之中。我开始往营地走回去,但是只走了几步她就赶上来,抓住了我的胳膊。她真诚地想要在我俩之间尽释前嫌,而我却再次感受到她身体那令人迷醉的饥渴欲望。她问,语气里没有丝毫怨恨:“说真的,米勒,这难道没有让你觉醒吗?像这样动感情的说辞……而且偏偏是在大夏城?”

她的话极有说服力,使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我望着那如波浪般起伏的伟大城池的废墟,在我的想象中,仿佛看到了大夏城的兴衰荣辱——大夏城曾被称作飞旗城,好似在骄傲地展示自己的成就,虽然那段辉煌竟是如此短暂——我隐约感受到了自己此番使命背后的意义所在。我说道:“我不接受你对大夏城的观点。城市败落下去,文明也消失了,但是人类还在生生不息地繁衍。见鬼去吧,他们吃饭、做爱、打仗,然后死去,这一切都依据着某种特定的规则,这些规则给人以希望。我接受这些规则。”

“规则?”她平静地问道,“规则不允许你做爱?”她靠近了我,我在月光下望着她,这个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孩,她身上的诱惑力比蜜拉多十倍不止。“那些规则不许你这样做?”她重复道。

“蜜拉在那边就不行。”我结结巴巴地说。

“那早晨呢?你不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吗?”

“你以为我现在的感觉就不是这样吗?”我抓住她的手说道,“你美艳至极,艾伦。”

我的表现令她相当开心,又回到她之前的想象中去了。“我们怎么没有在两年前遇到?”她柔和地问道。然后,她绝望地嚷道:“米勒!你为什么那年春天不来布林莫尔?穿着你那套干干净净的白色制服?满怀着勇气和希望?”她丢下我的手,平静地问道,“你那时候为什么不来?”

我从她身边走开,在土堆之间躲了一会儿,直到我能跟其他人心平气和地待在一处。令人不敢相信的是,他们一点都不关心我们去了哪里,很快艾伦也偷偷地溜回了她马上要开始指责的小群体中。有一次我正巧看到她给驴子卸货,夜风吹起了她的头发,她看上去仿佛是这些尖利、没有人情味的沙漠草原的一部分。

现在差不多是凌晨三点钟了,我们上床之前准备了一点茶和肉饭,然后围坐在火堆旁,这时不是出于偶然就是因为固执,艾伦说道:“往北几英里的地方,就是俄国。”

史迪格里茨脸上明显掠过一阵惊慌,但是对于他的恐惧大家都没有说话,于是艾伦又说道:“你们难道不想看看撒马尔罕是什么样子吗?他们说,他们的广场是世界上最令人兴奋的地方。”没人回应这句话,于是过了一阵子,她又懒洋洋地说:“我想我要上床了。”史迪格里茨顺从地跟在她身后走了。

那天夜里跟她同住一个帐篷简直是不可能的,于是我拖出了我的寝具,蜜拉拖着一个枕头,但是我们还没离开营地,马福隆就把我拉到一边,像个共犯一样把他的匕首递给我说:“你必须拿上这个,米勒。”

“为什么?”

“因为德国人……”

“怎么了?”

“你和艾伦在沙丘里的时候,他溜过去偷听了。”小个子骆驼夫嘬了嘬牙花子,又说,“记住,祖菲卡的匕首在他手里。”

我感到一阵眩晕。“蜜拉知道吗?”我问道。

“就是她让我把匕首给你的。”他解释道,“她看见史迪格里茨跟着你了。”说完他就溜走了。

我回到蜜拉身边,她什么也没说,但是用手拂过我的衣服,摸到了马福隆的匕首。“这样安全些。”她说。

我无言以对,于是我们找了个睡觉的地方,过了一会她平静地说:“你和艾伦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所有关于打扮的知识都是她教给我的。她是个很棒的女孩……像姐姐一样。我告诉过你,米勒,她渴望跟你睡,但是你嘲笑我。我回到父亲身边之后,你可以跟艾伦……”

我拉起她那双棕色的手,亲吻着。“我在这里是因为我爱的是你。”然后我把从兴都库什山里被赶出来的时候,我所发现的事情告诉了她:“你将永远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睡觉吧。”她说,“我们没有多少夜晚能待在一起了。”

太阳高高地升上了天空,满脸胡子拉碴的马福隆快步跑到我们睡觉的地方,警告我:“喀布尔来了政府的大汽车。有人要见你,米勒!”

我以为这肯定是情报部门的理查德森,于是慌忙穿好衣服,怕他看见我跟蜜拉在一起,但是当我赶到帐篷的时候,我发现是莫西布・汗,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穿着棕黄色的斜纹呢西装,戴着一顶银色的土耳其毡帽。他正拍着自己那匹失窃的白马,在他的身后我惊讶地看到了纳兹鲁拉,从北方来认领他那位合法妻子。我本能地为他感到遗憾,因为自从他被迫去了大石马戈之后我就没有见过他,故而我先快步跑向他,热烈地拥抱了他,问道:“沙漠之行感觉如何?”

“一如既往,令人憎恨。”

“我们一直在祈祷。”

现在莫西布・汗打断我们,严肃地说:“你是怎么弄到我的马的?”

我分辨不出他是真的生气了还是在开玩笑,于是我敷衍道:“蜜拉在喀布尔把它买回来的。”

莫西布掸了掸西装上的灰尘,问道:“你肯定知道这是我的马。你难道没猜出来它是被偷出来的吗?”

“是被偷出来的?”我虚张声势地问道。

莫西布实在装不下去,笑出声来。“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找到了一个漂亮妞儿。你翻来覆去地想,今天晚上可以共度良宵了。然后你发现你的白马被偷了。”

“别惩罚她。”

“她是为你偷的吗?”

“是的。”

“那么我要怪罪的人是你。有八个星期,你骑着马,我只好步行。”

我回答道:“你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翻来覆去地想。那是你的白马,喂得饱饱的,照料得好好的。”

蜜拉出现在一个土堆上,拖着我们的寝具,这副样子等于不打自招,她看见了莫西布・汗,那马儿正是从他那里偷走的,蜜拉丢下传单,开始向着帐篷跑去,但是我抓住了她的手腕。

“小毛贼!”莫西布吼着。

蜜拉跟我一样。她不知道莫西布是不是在开玩笑,但是她那种抑制不住的天性怎么也藏不住——要不就是说不定她想起了莫西布——因为她大笑起来,轻蔑地指着那位英俊的阿富汗人。她做了一个复杂难懂的手势,表演了一出描述她从卧室窗户逃出来偷走白马的哑剧,很快她就让莫西布跟她一起大笑起来。

但是蜜拉随后看到了纳兹鲁拉,认出了他的大胡子。“你是艾伦的丈夫!”她沮丧地喊起来,然后站在帐篷门口,仿佛在保护着什么似的走来走去,那副样子说明纳兹鲁拉的妻子肯定在帐篷里面。蜜拉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后退,仿佛在进行什么仪式一样鞠了个躬,然后躲进帐篷。

“艾伦在里面吗?”工程师问我。

“是的。”

他开始走向帐篷,但是我拦住了他。“大个子的科契人跟她在一起吗?”他怀疑地问道。

我突然意识到,他的妻子被卷入几轮新的冒险,我完全不理解,但是我自己也被卷了进去。在任何程度上我都没法把这些事情讲给纳兹鲁拉听,于是我结结巴巴地说:“这个,很难说得清楚。但是大个子科契人……”

艾伦和史迪格里茨的突然出现解救了我。我无从猜想他们在夜里暂时达成了怎样充满仇恨的和解,但是在清晨的阳光里,艾伦・杰斯帕美得令人眩晕,如果她的丈夫仍然决心要争取她回家,我会站在他这一边,因为在日光里望着她,我不得不昧着良心承认:她想跟你走,白痴。采取行动吧,赶紧采取行动。

纳兹鲁拉被眼前的事实弄糊涂了,他决定不理会两人暗示出来的关系。他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走上前去迎接他的妻子。“我来接你回去。”他说道,“你还记得莫西布・汗吧。莫西布,这是奥托・史迪格里茨医生。”

高个子的外交官优雅地鞠了一躬,和医生握了握手。“我们会开车送你回比斯特堡。”他用精心设计的语气对艾伦说,仿佛在说:我们再给你一次机会。别搞砸了。

“我不去。”她坚决地说,莫西布・汗耸了耸肩膀,退出了对话。他做了一个和解的请求,被对方拒绝了。

纳兹鲁拉接过话头说:“求你了,艾伦。我们的车正等着呢。”

史迪格里茨答道:“她要跟我在一起。我很抱歉,纳兹鲁拉。”

工程师下定决心,不把妻子让给别人,向莫西布寻求帮助,但是外交官没有理睬他,而是问我说:“这就是所发生的事情?史迪格里茨?”我点头表示同意,这使得莫西布接下来宣布了一大串激烈的决定。

首先他先吹了个口哨,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一队坐在卡车上的士兵回应了他。“我要把这匹马带回喀布尔。”他命令道,“这个人,”他厉声说,指着史迪格里茨,“要被逮捕并关押在这里。美国女人不许离开这座帐篷。你,米勒,上车。我要到马扎里沙里夫的总部去审问你。纳兹鲁拉,一起过来。”士兵们迅速执行他命令的时候,他把纳兹鲁拉和我带到汽车上。

我们向马扎里沙里夫高速行驶,那里在大夏城以东约二十英里的地方,但是接近城市的时候我们的汽车被一支庞大的驼队挡住了,他们正要启程到俄国中部去,于是我们只好先等大约八十头笨重的牲口慢吞吞地一步步走过去,笨重的头颅朝着我们的汽车探头探脑,一边适应着搭在它们背上、要由它们驮到北方去的沉重货物,一边冲着我们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骆驼手是一群身上脏得出奇的莽汉,他们就像骆驼们一样朝我们瞪眼睛,莫西布有些心烦意乱地说道:“你在我们国家见到的所有人中,百分之九十四都是文盲。我们想要给这些乌合之众建立一个现代国家,你说我们是不是疯了?”

我看着那队骆驼手——他们几乎还未脱离蒙昧的青铜时代,对身边的两个心急火燎的人说:“如果我是阿富汗人,我肯定会为之努力。”

“我希望我们有一百万个像你一样的阿富汗人。”莫西布回答道。这时,最后一头骆驼也走过去了,不时斜睨着眼睛瞟着我们。然后我看到拥有这支乏善可陈的驼队的那个主人骑着一匹彪悍的黑马走过,我明白了为什么他的骆驼手看上去如此肮脏不堪了。他们的主人是故意让他们显出那副样子,否则这些骆驼会让别人觉得他们身上带着什么值钱的东西,有可能招来强盗。

这就是沙克尔的驼队,那位俄国来的吉尔吉斯军火商。他在马扎里沙里夫给骆驼装好货物,现在正要跨越奥克苏斯河和广阔的帕米尔高原,还有亚细亚中部那些干燥的草原。在卡比尔参加聚会的所有大型驼队中,他们走的是最危险的路线——也许这是一支如此大规模的驼队最后一次上路远行了——他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骑马走过去的时候,我冲他喊了一声,他认出了我也是营地的人。他在我们的汽车旁边停下了马,把他那只巨大的秃脑袋转向我们,带着怀疑的目光仔细打量了莫西布一番,然后问道:“政府的人?”我点点头,于是他说:“这么说,你是政府的密探?我警告过祖菲卡。”

“不是。”莫西布笑道,“我们刚刚逮捕了他。”

大个子吉尔吉斯人把左手放在前额上,叫起来:“我同情所有的囚犯。”然后他一踢马肚子,朝着他的八十头骆驼追了上去。

到了政府的办公室,莫西布让人送来茶水和蘸着蜂蜜的饼干,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了过去的十七个星期里面我们吃的都是多么原始的东西;当他叫来一位秘书的时候——当然,是个男秘书——我又被拉回到眼前的问题上来。他开始整理文件,同时问我:“那么,官方报告里提到那匹马的时候该怎么说?”

“这份报告要存档吗?”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那匹马,还有美国女人……两个都被盗了。”

“蜜拉告诉我,那匹马是买来的。”

“一个科契族女孩子,从哪弄来这笔钱?”

“她说她卖掉了偷来的吉普车。”

“吉普车?”莫西布重复着我说的话。

“报告里能不能不写这个?”

“最好别写。”莫西布对着秘书点点头。

纳兹鲁拉打断了我们。“那辆吉普车怎么回事?”

“我能透露些机密的事情吗?”

“当然可以。”莫西布回答道,又对秘书点了点头。

“我离他们还不到二十英尺,那些见鬼的科契人就把能拆下来的东西都偷走了。”

莫西布突然问道:“蜜拉到底是谁?”

“祖菲卡的女儿。”我解释说。

“就是那个祖菲卡?”他对纳兹鲁拉问道。

“是的。”

“这件事情的新进展关系到艾伦・杰斯帕。”

“这事很难解释。”我拙嘴笨舌地说。

“我们有的是时间。”莫西布安慰我,又倒了一些茶水。

“嗯,你们知道,她去年九月从比斯特堡跑出来了。那次并不是因为爱情。也不是因为性。纳兹鲁拉没做错任何事情。祖菲卡也没有。她加入驼队的时候,还不认识祖菲卡是谁呢。”

“你在给美国政府的报告里要这么说吗?”

“我已经这么说了。”

“她是在哪里过的冬?”

“杰赫勒姆。”

“一路跑到杰赫勒姆去了?走去的?”显然,莫西布对于某些本国习俗了解得还不如我多。

“她爱上那个大个子科契人了?”纳兹鲁拉问道。

“从来没有。”

“米勒,”莫西布小心地问道,“如果这个秘书要给艾伦的行为写上一个简单的原因,他应该怎么写呢?”

关于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几分种,重新考虑着我所理解的艾伦・杰斯帕的动机。不是性,因为她和纳兹鲁拉、祖菲卡和史迪格里茨所做的事情都有一种无性的特质;也不是受到欲望的驱使,也不是要忠于某个什么满足了她的欲望的人。我怀疑她可能患有某种精神分裂症,但是我又找不到任何证据来证明;没有人对她提起指控;她只是自己指控自己罢了。我一度认为她可能只是对逝去的时代多愁善感罢了,但是就算把她放在佛罗伦萨的文艺复兴时期,或者在英国的维多利亚时代,她肯定也是这样;历史上充斥着她这样的人,虽然她厌恶这个时代,但是没有其他任何时代能让她更满意。像很多爱多愁善感的人一样,她已沦入一种幼稚的原始主义中:在骆驼粪上烤出来的面包就一定比通用电气生产的烤箱烤出来的好。虽然有很多人受到这种异教邪说的折磨,可却并没有跟着驼队一路走到大夏来。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只是有一种精神上的偏见,产生了扭曲现实的幻觉,认为现实乏善可陈。但是艾伦又不是这样。我认为她将现实看得相当清楚。只是她对现实作出的反应不太正常。想到这里,我仿佛听到纳克斯勒用干巴巴的、毫无感情的语气念着那位音乐教授的报告:我认为她是个本质善良的姑娘,她决心从这个社会中自我放逐出去。这并不能解释她的行为,但是这肯定描述了她那时的状态。我看着莫西布,建议道:“就写是因为厌世吧。”

“她厌弃过任何男人吗,举出哪怕一个名字来?”他质问我。

我决定不理睬他的谴责,回答说:“她拒绝了我们这个社会的形式和结构……无论是你们的社会,还是我们的。”

“现在是该让别人拒绝她的时候了。”莫西布厉声说道,“让我来做这件事。”

“不要虐待她。”纳兹鲁拉请求道。

“你还想把她要回去吗?”莫西布难以置信地问道。

“是的。”纳兹鲁拉回答道,“她是我的妻子。”

“他说得对。”我告诉莫西布,“你们最好能习惯艾伦・杰斯帕的行为。”我提醒他们,“因为你一旦让女人脱下罩袍,阿富汗马上会出现好多跟她一样的女孩子。”

莫西布发出一声悲叹。“你信吗?”

“这是无可避免的。”我向他保证道。然后,出于保护艾伦的目的,而她在如此多的方面都需要帮助,我又说:“让她从一件事情上得到好处,莫西布。她爱着你的国家。实际上,她想要终生在这里生活。”

“和史迪格里茨一起?”

我想说是,但是犹豫了一下,从莫西布・汗看着我的样子里,我知道他怀疑我和艾伦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我是另外一个她没有厌弃的男人,但是纳兹鲁拉还想着要把她争取回家,没有注意这个小插曲,于是我说了下去:“是的,和史迪格里茨一起。”

“给我讲讲他的事情。”莫西布说。

“她是在坎大哈认识他的,但是我可以肯定当时两人之间没有暧昧关系。”然后我不得不再次停顿下来,因为在我眼前又出现了驼队旅社,还有我第一次遇到艾伦・杰斯帕的情形,她与我擦身而过,去迎接史迪格里茨。我听到她用清晰的声音叫着,史迪格里茨医生!你没事吧?现在看来,所发生的一切都很清楚了。当她意外地看到史迪格里茨靠着墙壁的那天早晨,从她的嘴唇里吐出了一个单词,而她却迅速地咽了回去。那个被吞回去的单词就是奥托。而现在我几乎能看到那个单词就在她的唇边。那天早晨之前,他们就很熟识吗?她那金发碧眼的日耳曼美人的形象深深地打动他,是在沙漠边缘发生的事情吗?

“还是果真有什么暧昧的事情发生?”莫西布紧追不舍地问道。

“没有。”我坚决地说,“现在说说史迪格里茨。我们向北进发的时候……”

“是谁建议让他到北方来的?”

我事先并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我正从与游牧民族相遇的第一天的回忆中努力搜寻被我忽略的事情,沉默了很久之后我不得不说道:“我认为是她的主意。我认为是她策划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我也是这样想的。”莫西布回答说。

“不管怎么说,北上途中他们相爱了。卡比尔还发生了一场匕首斗殴事件。史迪格里茨很能干地搞定了这件事情,还刺伤了祖菲卡。然后我们大家就都给赶出来了。”

“她下定决心要跟他生活在一起了吗?”纳兹鲁拉平静地问道。

“绝对是这样。”我撒谎道。莫西布微笑起来。

“我还有可能把她争取回来吗?”纳兹鲁拉恳求道。

“绝无可能。”我略带着安慰的口吻说。

“假如我们把史迪格里茨驱逐出去呢?”莫西布提议。

我仿佛听见了艾伦提过的阴谋:早早晚晚俄国人肯定要把他抓走。我犹豫了一下,莫西布接着说:“当史迪格里茨离开坎大哈跟着这个……这个愚蠢的驼队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就违反了我们的法律。我们有权将他驱逐出去。是不是?”这两个阿富汗人都把身子探过来,等着我作出回答。

我犹豫了。在这里,一个死气沉沉的省份的首府城市里的一间奇怪的屋子里,我在阿富汗的所有任务都集中在一点上。为了镇定自己,我喝了一口茶水,想到:这些男人想要我来提出驱逐史迪格里茨的建议。如果我真的想报复史迪格里茨,那么我现在应该抓住这个机会。成功的可能性非常之大,简直令人不寒而栗——尤其是,如果我回想起那只挤满了犹太人、又被他毁掉的笼子;但是,房间里仿佛有一股真正的力量,将那个德国人的身体紧贴在我的肩膀上,令我感到那夜我们共同祈祷时的力量,我听到自己避开了莫西布的询问,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你那份关于我的情报报告中有没有提到我是犹太人?”

“没有。”莫西布回答说。即使他感到惊讶,也掩饰得很好。

“我是个犹太人。那天晚上,在驼队旅社,史迪格里茨向我吐露了他在慕尼黑对犹太人犯下的滔天罪行。一千多名犹太人送了命。”

“我们知道。”莫西布评论说,指着他的报告。

“我想要杀死他。我本来可以杀死他,但是祖菲卡带着驼队来了。我憎恨史迪格里茨。他是个罪犯,应该被绞死。但是在那次旅行中我也开始了解他。他能为你的国家作出很大的贡献,莫西布。你刚说过你们需要像我这样的人。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他都比我强得太多了。不要驱逐他。”

“为什么不?”莫西布冷笑道,“他一走,纳兹鲁拉的问题也就解决了。”

“不要这样做!”我警告说。

“为什么?”他又问道。

“因为那样做是错误的……从道义上说,是错误的。”

纳兹鲁拉插了进来:“要把她带回去,我完全无能为力吗?”

“你无能为力。”我一锤定音地说,“即使你要绞死史迪格里茨,你也没法叫她回心转意。”

我的话重重地打在长着大胡子的工程师身上,令我吃惊的是,他跌坐在椅子上,把头埋在手臂中。良久,他的肩膀抽动着,而我们两人则尴尬地看着他。然后莫西布咳嗽了一声,说道:“亲爱的朋友,米勒说得对。你失去了她,你无能为力。”

我记得,自己当时想到:这真是荒唐,为第二个妻子搞成这个样子。但是我又想起了艾伦,想起了她在废墟上的样子,想起她在黑色的帐篷里跟史迪格里茨共度良宵,我对自己承认道:他并不是个傻瓜。他想要留住她,这没什么好奇怪。

莫西布抓住我的胳膊说:“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儿。”然后把我带到另一个房间,他叫里面的两个政府职员先出去,检查了房门,确保没人偷听。一切安全后,他靠近我身边,直盯着我的眼睛。“你在卡比尔有什么发现吗?”他问道。

“什么也没有。”我竭尽全力,尽量简洁的语言回答道。

“不要对我说谎。”他厉声说,“难道你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他们派你到北方来的目的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反驳道。

“米勒,看在老天爷的份上!理查德森开车从喀布尔的科契人营地出来,亲自给你下达命令:去卡比尔,看看俄国人在干什么。”

“他没有。”

“见鬼去吧,我们知道他就是这样做的。否则你以为他是怎么弄到沙・汗的许可的?”

这番推测十分在理,我几乎准备坦白交代了,这使我想到:要是他只不过是在吓唬我呢?我有些不耐烦地回答道:“如果他应该告诉我的话,他当然也已经忘了。他当时所做的只不过就是对我丢了吉普车这件事大发了一通脾气。”

他确实是在诈我。“关于那辆吉普车的事情,他是怎么说的?”他丧气地说。

“他说他们要罚我六百美元。”莫西布想给我来个出其不意,突然用他那长长的手指头在我眼前一挥,嚷道:“米勒!你他妈的知道得很清楚,美国大使馆没有命令是绝对不会让你闲逛到卡比尔去的。他们给你下了什么命令?”

“理查德森没有给我下命令。我自己要求去的。”

“为什么?”

“因为我爱上了蜜拉。”

“你的意思是说,你告诉美国大使你想要请十个月的假,”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屑,“因为你爱上一个小小的游牧姑娘?”

“我没把她的事情告诉理查德森。”

“那你是怎么告诉他的?”

“我提醒他说,华盛顿想让我一直跟进艾伦・杰斯帕的案子,直到顺利解决。”

莫西布的语气不再那么狠毒了,他随意问道:“那么,卡比尔发生什么了吗?”

“就像我说的那样。祖菲卡差点弄死史迪格里茨。”

他在桌子上重重地击了一拳。“我问的是俄国人。”

“俄国人的事情我一无所知。”我抗议道。然后我改变了语气。“我确实发现了一件事情。咱们刚才看见的那个大个子吉尔吉斯人是卡比尔营地的酋长。”

“他是怎么混进阿富汗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你知道些什么?”

“另一个酋长是哈扎拉老人,土耳其毡帽商人。”

“我们知道他的事情。”

“但是今年他就隐退了。”

“是吗?”

“他们选举祖菲卡接替他的位子。”

“真的?”

“因为祖菲卡热切地想在比斯特堡附近那些新灌溉出来的土地上定居下来,所以如果你能让他的族人在这五六千英亩土地上定居下来,你可能是做了一件好事。”

我居然知道如此机密的事件,莫西布掩饰着他对此事的不安,平静地问道:“米勒,如果我们把土地分给祖菲卡,他会接受……并且老老实实地待在上面吗?”

“肯定能。”

“你怎么能肯定?”

“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

“他为什么要说给弗兰基听?泄露这种事情?”

我想为祖菲卡说点好话,所以我撒谎道:“有一天我提到我认识你,然后他说,‘莫西布对那些土地有生杀大权。’他没有请求我跟你说情,但是我知道他希望我能这么做。”

“那么,至少你还是有所发现。”

“这么说,你会给他土地?”

“我们有很多人在申请。”他闪烁其词。

“但是谁也不像祖菲卡一样。他跟你和纳兹鲁拉是一种人。他需要土地,而你需要他。”

莫西布热情地看着我,说道:“你们美国人怎么会笨到如此不可救药的地步?我敢打赌那个营地里有一打俄国探子,但是你除了一个游牧姑娘之外什么也没看出来。”

“我并不担心俄国人。”我笑道。他有点不高兴,但是仍然温和地摇了摇头,我们回到纳兹鲁拉的身边,他还在瞪着墙壁发呆。

“我应该怎么做?”工程师问我们,比我们刚才离开他的时候没多出什么主意来。

“我知道我应该干什么。”莫西布轻快地说。他叫来秘书问道:“你有没有检查我的公事包,确保备用文件已经准备就绪了?很好……纳兹鲁拉,米勒,跟我来。”

“干什么?”纳兹鲁拉问道。

“去找三个白色的鹅卵石。”

“不。”纳兹鲁拉喊起来,“我不去。”

“那我去。”莫西布一副就事论事的样子回答道,然后他停下来想了想,说,“你还有一条出路。”

“什么出路?”纳兹鲁拉急切地问道。

“我们把你的旗子交给一群山里的毛拉。犯下通奸罪的女人。”他为自己这个可恶的笑话笑起来,然后又柔和地补充道,“老朋友,接受我的建议吧。去找白色鹅卵石。”

我们离开办公室的时候,秘书拦住了我们:“别忘了给英国大使馆打电话。”

“当然!”莫西布赞同地说,带着我们继续向前走,我们离开大楼之前能听见他对着一台摇摇欲坠的阿富汗电话机喊着:“喂,喂,喂!是你吗,阁下大人?我是莫西布・汗。阁下先生,我想要英国政府接到警告……”下面就听不见了。

我们走回大夏城那贫瘠的路上,莫西布背诵起波斯诗人的诗篇来安慰纳兹鲁拉,但是当小汽车停在我们的袖珍驼队的时候,还是莫西布去找那三颗白色的鹅卵石。一切都办妥之后,纳兹鲁拉壮起胆子走到黑色的帐篷门口,喊道:“艾伦。”

她身穿黑裙子,灰上衣,左手腕还戴着三只金镯子,士兵们把她带上前来。她那无与伦比的金发被风吹得飘扬起来,散发中晒黑的脸庞在日光下显得容光焕发。她的丈夫走过去,她庄严地看着他,等着他发问:“妻子,你会跟我回到比斯特堡吗?”

“不。”她用冷冰冰的声音回答道。听到这话,他抬起了右手,把一颗鹅卵石扔到地上。

“我与你解除婚约。”他宣布。然后看看她,希望她能加入他的动作,但是又举起了胳膊,把第二颗鹅卵石扔在地上。

“我与你解除婚约。”他宣布。艾伦面无表情地听着他说。他第三次恳求她,而她第三次拒绝了。他满含眼泪地看着她,犹豫不决,还抱着希望,也许她能再考虑一下,但是她仍然毫无反应,于是他扔掉了最后一颗鹅卵石。

“我与你解除婚约。”他悄声说道,声音如同幽灵一般。他再也无法看着这位他曾在异国他乡向之求爱的美丽女人,他转过身去,高傲地走向了汽车。

他走开的时候,我看着艾伦・杰斯帕,现在她已经按照法律程序离了婚,站在帐篷旁边一动不动。她的嘴唇上静静地浮起一丝满意的微笑,因为现在她已经自由了,她的手在身体右侧非常轻微地动了动,用拇指和食指做成了圆圈的手势,对着我挥了一下,意思是说:“一切顺利。”

“把史迪格里茨带出来。”莫西布命令道。德国人被领到北边,在阳光下眯起眼睛。他一定猜出了艾伦要抛弃他,因为他看也不看艾伦,只盯着莫西布。

“奥托・史迪格里茨,”莫西布开口说道,“我们已经通知英国政府,你将在印度白沙瓦市被移交给他们。你是一名战争罪犯,在我们阿富汗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他吹了一声口哨,别的士兵走了出来。“把他带到白沙瓦去。”他宣布说,然后一名军官开始在德国人的手腕上套上手铐。

但是这次逮捕并不顺利,史迪格里茨挣开他们,向我扑来。“犹太佬!犹太佬!”他尖叫着,“是你陷害我!”他向我的脸上抓来,直到一名士兵把他拖走。

随即他又向莫西布冲过去,恳求道:“阁下大人,不要相信他说的话。他是个肮脏的犹太人,他对你们说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他想占有那个姑娘。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这场骚乱把纳兹鲁拉也吸引回来,正好听到史迪格里茨喊着:“是的,阁下大人!昨天夜里这个犹太佬把我的姑娘带走了。他们做下了不体面的事情。他们一边做,一边密谋要杀死我。”

他离开莫西布,又扑向艾伦,艾伦厌恶地向后退去。“这个女人和犹太佬在土堆旁边野合。她告诉他,把德国人交给俄国人,他们会给他上绞刑。阁下大人,犹太人给你们的思想下了毒药。”

莫西布命令士兵困住医生的双臂,然后他站在德国人面前说:“你刚才辱骂的犹太人刚刚跟我们待了一个小时,求我们放过你的性命。在你的审判中,我肯定他会为你作证的。”

他打了个响指,莫西布命令士兵把犯人拖下去,但是医生离开时抓住了我的胳膊。“你会把我在柱子那里说过的话告诉法官吗?在慕尼黑,有很多犹太人活了下来,因为……你会为我作证?”

“我会。”我说道,然后他被拖走了。卡车的发动机发出了嗒嗒的响声。车轮在沙地上旋转起来,士兵们离开了。

“把这位姑娘带到汽车那里去。”莫西布命令马福隆,这位满脸胡子的骆驼夫把艾伦带走了。我以为自己要待在大夏城等着祖菲卡的到来,以为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艾伦・杰斯帕,看着她离开的时候我心里着实纠结不已。她那美丽的面庞一如既往地具有诱惑力,那轻盈的身段隐在灰色的衬衣和黑裙子里如此撩人,长长的双腿蹬在皮质马鞍鞋里又是如此诱人。真正站在这个姑娘本人面前的时候,我在审讯室那理性的思维真是无关紧要。

我从迷思中挣脱,转过身去走向蜜拉,但是却不期然被莫西布拦住了,他抓住我的胳膊说:“你也一样,米勒。我们出发去喀布尔……现在就走。”

“我不去。”

“这是沙・汗的命令。”

“我要去告别。”我争辩道,把蜜拉拉到我身边。

“快刀斩乱麻。我们五分钟后出发。”

“我的寝具怎么办?”

“你,”他对马福隆喊道,“把他的东西收拾起来。还有她的。”

我把蜜拉从帐篷旁边拉到大夏城的一个土堆旁,从那里可以看见兴都库什山的山脚,我们曾在那里度过多么美好的时光啊。“我以为我们还能在这里待上一周。”我开口说道。

“你照顾艾伦。”她回答道,“她嘴巴硬,但是需要帮助。”她还要说什么,这时那股游牧民族的狂暴性格占了上风,她喊道:“看那头疯骆驼!”

我们离开土堆,走到“贝基阿姨”找草吃的地方。它那低垂的眼睛,沉重的脚步和荒唐可笑的下巴使它即使在这痛苦别离的时刻,看起来也活像个小丑般可笑。为了感谢它把我们带到这里,我伸出手去拍拍它以示告别,但是它却不是个容易动感情的家伙。它打断了我的动作,以为我只不过又要给它身上装货,一边大声抗议一边向后退去,只剩下我们两人在那里。

“蜜拉,蜜拉。”我只能说出这几个字,因为在这最后宝贵的几分钟里,我们应该说的话太多,而能用语言表达的又太少。我们的别离如此突兀,又发生了如此不堪的遭遇,连一个体面的告别的机会都被破坏了。

“卡比尔,巴米扬,穆萨达瑞尔。”她回顾道,“我们到这些地方的时候……”她看着我,对眼里的泪水感到深深的羞愧。她眨了眨眼,硬是把泪水咽回去,笑了起来说道:“驼队没有你,只不过是一队幽灵罢了。你骑在白马上的样子帅气极了。”

莫西布的汽车响起了喇叭声。

此刻我又回想起史迪格里茨在黑色帐篷里警告过我的话:离开这个游牧姑娘将会是一次特别的遭遇,远不是你能够想象的。但是以这种方式离开她……我心灵的一部分,我成长的一部分,被生生地扯走了。

“听天由命。”我喃喃说道。

“听天由命。”她回答道。

我不能回头,快步跑向汽车,莫西布正坐在方向盘后,艾伦坐在他身旁,纳兹鲁拉坐在后排。工程师不理他的前妻,只是用小型望远镜看着兴都库什山的山脚下。

“真可怕。”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女人怎么能走过这么远的距离?”

他把望远镜递给我,我看见蜜拉已经离开了废墟,向着大山的方向大跨步走去,而她父亲的驼队正从山里闪现出来,身后是那条古老的栈道,很快将不再有游牧民族在上面通过。

在返回马扎里沙里夫的路上,大家都没有说话。艾伦在场,再加上史迪格里茨对大家散播的那些针对她的指控,此时此刻我们大家还无法面对。另外,她的命运何去何从还是一个真正的悬念,我也很担心,因为我猜不出莫西布到底是什么打算。他一语不发地开着车,下巴咬得紧紧的,自顾自地拿着主意。我认为当我们到达马扎里沙里夫时,我们会把她暂时关押在政府大楼里,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令我吃惊的是,我们径直开车穿过了城市,走上了一条已有几千年历史的古道,向东北方延伸而去。顺着古道有一支骆驼商队,这支驼队对于我们的突然打扰浑然不觉,我向前看去,发现了坐在黑色马匹上的沙克尔,那位吉尔吉斯军火贩子。

“喂,酋长!”莫西布在车上喊着他,俄国人打马奔过来,然后跳下马背。

他看见我消沉地坐在车后座上,于是用混乱的普什图语严肃地问道:“你把罪犯带走枪杀了?”

“没有。”莫西布笑道,“我们给你的驼队带来了一位旅客。”

于是大个子吉尔吉斯人看到了艾伦,那晚在卡比尔与之共舞的女人,他本能地明白了一切。“这个人?”他问道。

“是的。”

“她有身份证明吗?”

“有。”莫西布从公文包里拿出了绿色的护照,递给了酋长。有沙・汗和俄国大使共同签字,上面用阿拉伯语、西里尔语和俄语写着,持有此护照者得到了通过俄国转道回美国的许可。里面有一页备注是给我看的,上面是一份官方通知,说艾伦・杰斯帕已经按照法律程序与她的阿富汗丈夫离婚,现在可以自由离开这个国家。莫西布・汗郑重其事地把这份珍贵的文件交给艾伦,宣布说:“女士,你被逐出阿富汗了。”

他对吉尔吉斯人解释了整个事情,递给他一大把阿富汗金币:“这些是她到莫斯科的旅费。我们会给她的父母发电报,剩下的钱他们在那边等着的时候会拿到的。”

“万能的基督。”我大喊起来,从车上跳了起来,“你们不能这样做。”

“不是我要这样做。”莫西布辩解道,“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带着两套文件来到大夏城找她。一份文件会把她的生活完全恢复原状。另一份文件将她逐出这个国家。我让她选择。她就是这样决定的。”

“她不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我抗议道,试图给艾伦再争取一个选择的机会。

高个子的阿富汗人转身背对我们,对沙克尔说:“这个可怜的小伙子爱上她了。”

大个子吉尔吉斯人放纵地微笑着,然后小心地问道:“我的朋友祖菲卡知道这件事吗?”

“他把她赶出她的驼队了。”莫西布说,“我们也是一样。”

很明显,年轻的阿富汗领袖们作出残酷的决定时毫不费力,但是在艾伦・杰斯帕这件事情上,他们的决定是错误的,于是我走到莫西布身边,快速用法语警告他:“这可能会在我们两国政府之间引起严重的麻烦。你怎么知道这个女孩会不会出什么事情?”

此时此刻,莫西布正在协助艾伦下车,他深沉地回答道:“这个女孩儿?她不会有事的。”他彬彬有礼地将她交给吉尔吉斯人,也将她那一小捆少得可怜的衣物递了过去。

到了这个关头,我不得不干预了。我把艾伦和沙克尔拉到一边,避开众人,问道:“艾伦,你能理解这些事情吗?”

她极为镇静,快把我气疯了,她不理睬我的问题,向酋长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他指着东北方向回答:“我们要在鲁雄穿过奥克苏斯河,穿越帕米尔高原,然后到达加姆,撒马尔罕,塔什干。”这条路线我认为要走上一年,艾伦应该会喜欢,因为提到撒马尔罕的时候她极为满意地向我微笑了一下。

“我们会安全抵达那里吗?”她问道。

“这是我的工作。”酋长回答道。我想到:整整十个星期以来我想尽了办法,要找到俄国人穿过奥克苏斯河的方法。现在这位领头人已经告诉了我。

我说:“艾伦,我可以强迫阿富汗政府……”

“我不怕。”她回答道。她看着我,仿佛她是自由的,而我才是囚徒。

我把大家召集起来,宣布道:“我想要每一个人都听到,我以美国政府的名义对这件荒唐的行为进行强烈的抗议。”

艾伦笑了起来,回答道:“你们都听见了吧,先生们。如果他被惩罚了,我们都得去给他作证。”她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亲吻了一下,“我非常希望能在美国看到你。”她说。

说完,她想要离开,但是她那良好的教养使得她不能不先跟纳兹鲁拉打个招呼就走,于是她终于还是走上前去,说道:“亲爱的朋友,我感到非常地抱歉。”他们看着对方,一动不动,我又一次想到,在这沙漠之上,他曾是怎样地看着天上的星星,然后再次向我保证艾伦在阿富汗是安全的。现在他将追随着这些行星,直到他知道,艾伦在美国是安全的。

最后,她转过身去轻而易举地就融入了新的驼队,仿佛她已经跟着他们旅行了几个月之久。我看着大个子吉尔吉斯人打马回到了他的骆驼队伍前,吆喝着让它们往前走;对于这支驼队来说,没有羊群也没有家庭的负担,每天不止会走十四英里。它朝着高耸的山口走去,在下雪之前一定能穿过那里,因为这些向俄国进发的旅行者在中午是没有休息时间的。

最后一匹骆驼也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了,我们孤零零地站在古道上,看着驼队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中。我最后看到的是艾伦的一头金发,和黑裙在骆驼群中舞动着,向着巍峨的群山朝东边行走。

“这样做太残忍了。”我小声抗议道。纳兹鲁拉附和着我。

“如果不这样做,她会把你们两个人一同毁掉。”莫西布・汗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