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从巴米扬裂谷往北行进的第二天,我骑着白马完成了驼队的查看工作,然后离开了大部队信步闲逛,想去查看一下侧面的山谷。这时候我看到两个人影正在我头顶的岩层上攀爬。我刚想开口跟他们打个招呼,却没喊出声来,因为靠近后我发现这两个人正是艾伦・杰斯帕和史迪格里茨医生,我马上本能地觉察到,今天他们不想要任何人的陪伴或盯梢。我愈发肯定这种判断,因为我看着他们拐了一道弯,这样就可以藏身于驼队的视线之外,然后他们跑到彼此身边,饥渴地拥抱着对方的身体。德国人毫不迟疑地开始脱掉艾伦的衣服,我则躲到了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我本来要回到驼队去的,但刚一转身,一颗小石子就从岩石上落下来打在我身上,然后又是一颗,我意识到一定是有人在高处俯瞰着这对情侣,并试图向我发出信号。我勒住马,查看着头顶的岩石,发现一个穿着红色套裙的身影,还拖着一条马尾辫。那是蜜拉,她早就猜出了这对情侣意欲何为,并在他们之前就赶到山谷里来,找了一个绝佳的位置藏好,准备好好看看事态如何发展。

我生气地挥着手:快从石壁上下来!但是她用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然后看着这对爱侣几分钟后,她胜利地将双手举过头顶,做了一个科契人的手势,表示他们好事已毕,一切顺利。于是我们四个人继续待在山谷里,艾伦和史迪格里茨享受着他们迟来的激情,蜜拉从上面的石壁上偷窥,而我则从下面的山谷里看着她的姿态。这可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色情的场景,但是其中又有一丝悲壮之感,因为我相信如果祖菲卡发现了他们的风流事,艾伦和她的德国医生可就要大难临头了。

这对爱侣回到驼队后,我示意蜜拉从岩石上爬下来,跟我一起骑在那匹白马上。“你绝对不可以跟其他人提起这件事。”我警告她。

“他们知道。”她笑,用手揽住我的腰,我们一路快马加鞭回到驼队。

“除非你告诉他们,否则他们怎么会知道的?”我问道。

“只要看看他们俩,谁都会知道。”她坚持说。

她说的没错。到了中午,祖菲卡让驼队停了下来,现在整个部落都知道这起酝酿已久的事件终于发生了,于是大家都等待着事情的结果。祖菲卡的块头比史迪格里茨医生大得多,如果他愿意的话,说不定能掐死医生。居然有女人愿意为了那个不起眼的德国人而放弃祖菲卡,我觉得真是不可思议。我估计,就算最后不会闹出人命,至少也得有一场恶斗,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接下来的几天里,艾伦变得愈加光彩照人,比她在高中时代的照片里,或者我在驼队旅社里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更迷人。她的笑容愈加灿烂温暖。她的一举一动更加意气风发。就连她身穿那件灰色的包头长斗篷的样子较之过去都更添了一丝女人味,平添了几分诱惑力,然而令我最记忆犹新的,是在徒步上山的路上,她的那双闪闪发亮的蓝眼睛。

祖菲卡没有理会他们的私通,这下两人更加肆无忌惮。他们开始用医生的寝具在营地边上的空地上过夜,到了下午,史迪格里茨也不再和祖菲卡以及拉查同坐在帐篷的凉棚底下了。这个德国人身上出现了显著的变化,除了一点以外,这些变化大都是好的。他不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摸索火柴点烟斗的时候脸上也常常挂着笑容。原来那种紧张兮兮的神经质消失了,有时他会斜靠在我们帐篷的柱子上,真正地放松下来。

唯一的一点不妙之处在于,在路上,只要祖菲卡骑着那匹棕色的马走过他的身边,史迪格里茨就会精神紧张,怕这个大个子科契人突然亮出匕首向他扑过来。医生内心的满足感掩盖不了潜意识里的戒备心,于是我暗自思忖:他们任由这场不食人间烟火的山顶恋情野火燎原,完全不顾祖菲卡的存在,可他们爱得愈深,恐惧也就愈深。

从巴米扬裂谷到卡比尔的驼队之旅中,有十一天的时间会经过这条路线上景色最壮丽的部分:届时驼队将会穿行在兴都库什山脉的腹地之中,虽然亚洲地区还有其他更高的山峰——事实上,帕米尔高原、喀喇昆仑山脉和喜马拉雅山脉都要更高些——但是没有哪座能超越这些阿富汗的山峰,这里既有壮观的岩石地貌,又有美丽的裂谷景色。有时候我们绕过一条山脊的末端,却发现面前出现了一道长达十至十五英里的绿色山谷,其中看不出任何人类到过此处的痕迹。而有时候道路却很狭窄,只剩下一条难看的隘路,被某条河流隔得乱七八糟,走着走着,前方会赫然出现一道悬崖,于是路就不见了。然而总能出现游牧民族在多年之前修建的一条摇摇欲坠的桥梁,将隘路连接到河对岸,然后又通往更高的山地。这段路程真是惊险刺激、新奇壮观,令人叹为观止。

兴都库什山有一个特点,令我联想起之前走过的沙漠。我们从巴米扬裂谷出发北上之后的第五天,在路上的一个拐角处发现面前出现了一道景色秀丽的山谷。山谷远处的尽头大约四英里处,耸立着一座颇有气势的高山,我暗自想到:中午估摸要在山下宿营了。可是到了中午时分,这座近在咫尺的山峰却还在几英里之外。第二天我们又上了路,走到正午时那座若隐若现的山峰居然还在几英里之遥。于是又过了一天,我们发足狂奔,一路走去,直到山峰近乎触手可及,可是到了后一天,这些见鬼的山峰居然还在我们前头!最后,我们用了整整四天跑了五十英里的路,才来到起初以为午餐前就能赶到的地方。

在我们试图走进这座山峰的那几天里,我很少看见艾伦・杰斯帕,因为她和史迪格里茨的爱情刚刚萌芽,两人已经深陷其中,我不愿去打扰他们,只有当我们在帐篷之间拖着寝具走来走去偶遇时才会交谈几句。于是,在我们终于到达这座山峰的那天,艾伦趁我正在卸行李,走到我身边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令我头一次开始怀疑她的本性是否真诚。她半真诚半玩笑说出的那句话,在后来的日子里,也始终无法让我把它当作真心实意的关怀。她说:“米勒,这个驼队注定有一天会走到头。不要把蜜拉看得太认真,否则会伤害到你自己。”一个女孩,自己不顾一切地爱上史迪格里茨,甚至可能会引发谋杀,而她嘴里却说出这样的话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而且她说这番话完全是自相矛盾,在去巴米扬裂谷的路上时她跟我讲的可不是这样。我刚要质问这个出尔反尔的说法,蜜拉突然过来给我帮忙,于是艾伦就走开了。

“我觉得艾伦喜欢你。”蜜拉随意地说,但是当时我太迷恋蜜拉这个人,而不记得她说的话。

这并不奇怪。每天晚上我们在星空之下共度良宵,情侣们所能想象到的最美的闺房不过如此:高耸的群山在我们身旁守护,淙淙河水为我们奏起音乐,月亮犹如一盏夜灯,不远处的驼队传来阵阵人声慰藉着我们。我们在深远莫测的大山里终于要上床就寝,此时的蜜拉显得尤其迷人,她会变成一只疯狂的小精灵,而我未曾料到她如此洞悉男女之事。看到身旁的美景,想到我们很快就会离开兴都库什山,告别也许是我此生最美好的一个星期,这使我不得不开始考虑驼队之路结束之后我们两人将何去何从。之所以说“不得不开始考虑”,是因为跟蜜拉这样的女孩生活在一起,男人总是身不由己,起初他们欣喜若狂,然而在不知不觉中,那种隐隐作痛的感觉日渐明确,蜜拉已经成为他生活中不可逃避的一部分,既挥之不去,又难以释怀,对于未来之事他连想想也不愿意。出乎我意料的是,蜜拉倒是很愿意设想未来,她将那些令我苦不堪言的难题一一预料出来,而且准确得吓人。她那灵动的思维在我的头脑里大肆搜查,将我最不愿提及的苦恼之事一一翻弄出来。

我问道,我离去后祖菲卡会拿她怎么办,她说:“他不能把我怎么样。否则谁来继承他的骆驼呢?”

我问道,既然大家都知道我俩的情事,那以后她还能不能在驼队里找到个丈夫,她说:“如果我有骆驼,就不愁找不到丈夫。”

我问道,如果她生了我俩的孩子怎么办,她说:“那边的孩子们都怎么办?有些孩子的母亲死了,有些孩子不知道父亲是谁。”

我问道,她要什么样的生活,她说:“在冬天我要生活在杰赫勒姆。在夏天要到兴都库什山去。美国有什么好?”

我又问道,她爱不爱我,她说:“我给你买了一匹白马,不是吗?”她吻了我,又说,“去睡吧。操心那些事情是女人的职责。毕竟是由我们生孩子,不是你们。”

但是我什么也不问的时候,才能深入了解这个迷人的游牧姑娘的内心世界:我与蜜拉行走在路上,把马儿交给马福隆,让他像个哈萨克人那样上上下下地跑着,而她会冷不丁地突然说:“艾伦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我愿意长得像艾伦一样。但是我愿意做一个像拉查那样的女人。”我问她原因何在,她回答说:“跟拉查打交道的人都会变得更强大。艾伦不行。”

我表示反对,并指了指受了艾伦影响的史迪格里茨医生。对此,蜜拉笑道:“他是个将死之人。任何女人,只要长着一双美腿都能拯救他。我根本就没把史迪格里茨医生算在内。”

“他会落得什么下场……我是说,如果祖菲卡发怒的话?”

“我父亲可能会杀死他,”她的猜测跟以前一样,“另一方面,我父亲也许会感谢他让他摆脱了艾伦。”

“这么说可太令人吃惊了。”我喊道。

她不理我,说起拉查:“她帮助女人接生,照料骆驼,也知道如何照顾生病的绵羊。你知道,米勒,拉查是唯一一个能跟我父亲在首领会议上争上一争的人,他信任拉查,把驼队的钱交给她,存在杰赫勒姆。”她顿了顿,想着她的母亲,又说,“拉查在鼻子上穿着金环,也不梳头,但是她是我们驼队的核心人物,如果祖菲卡放弃她而换成艾伦,那可蠢透了。他知道这一点。”

“他爱过艾伦吗?”我问道。

她又一次顾左右而言他。“如果你跟我们待在一起,米勒,”她许诺道,“我会变成你的拉查。”这时候马福隆骑着白马赶上来问道:“大人现在要不要马?”蜜拉喊道:“是的,你这个肮脏的混混。你骑马让他走路,真是没道理。”她拢起双手为我做了一个马蹬,用她那小小的身体轻快敏捷地把我托上了马背。

我离开蜜拉后,祖菲卡打马赶上来,脸上洋溢着兴奋的表情。“跟我来,米莱尔!”他喊着,我跟他跑了几英里来到了一条山脊的顶端,他拉住那匹棕马的缰绳,等着我跟上来。

他指着我们脚下展开的一片开阔的高原说道:“那就是卡比尔。”

理查德森告诉过我,这个地方极其重要,但是此前我没有想到它的规模竟然如此之大。有两条河流从兴都库什山脉的不同区域流下来,流经这片巨大的平原并最终交汇,形成了一个雄伟的Y字形。就我的目力所及之处,沿着这条河流的两条支流和一条主流,到处都有游牧民族支起的一簇簇黑色的帐篷。我粗略估计一下,发现有至少四百支跟我们一样的驼队,而每支驼队中平均有两百人……

我被自己估算的数字吓了一跳,于是问道:“一共有多少人?”

“谁管这些?”他兴奋地说道,激动得像个小男孩,“六千?也许更多些。”

很难相信,一千多年以来,游牧民族一直都在这遥远的两河交汇处会师,而没有任何政府能够确定这个地点的精确位置,也不能确定在这里会合的到底是什么人,更没人知道这些营地是怎么组成的。战争已然结束,飞机很快就会洞悉这片隐秘的地区,但眼下这里仍然是自由自在的人们最后的聚集地。

“我们走!”祖菲卡喊道,脚下一蹬,马儿发足狂奔,带着他疾驰到平原之上,融入到那些聚集着的驼队中去了。我尽量大胆地跟着他,但是过了好一会儿才追上我的科契朋友。这时我看到他正快速地穿梭在不同的驼队之间,大声招呼着老朋友们,述说着他在冬季的印度之行,商量着贸易集会的计划。很明显,他是将这一大片宿营地连接起来的主要力量之一。

最后他终于想起来我还在他身边,于是喊道:“米莱尔!跟我来!”他在离我们最近的一条支流左岸打马疾驰,直到寻得一个还没人扎营的、景色秀美的地方才停下来。“我们就在这里宿营,”他喊道,“你等在这里,把这消息告诉其他人。”话音未落,他已经穿蹬上马,又跑开去跟人打招呼了,但是只跑了一小段路就矫健地拨转马头,转回身快速跑回我的身边说:“他们一到,告诉马福隆烤上四只肥羊。”马儿又转了个身,带着他飞奔而去了。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科契人赶了上来,而中间这段等待的时间则成为我人生中刻骨铭心的记忆之一。在我的周围,来自亚细亚腹地的众多神秘驼队绕来绕去地走着,身边的男男女女所属的部落名称我都是闻所未闻,骆驼群从一千英里之外的地方远道而来,他们刚刚跨越了奥克苏斯河,孩子们的脸庞上红扑扑的,面露微笑的女人们脚上蹬着毛皮靴、被阳光暴晒了几个月后皮肤呈现出完美的黑色。在远处上游的一些驼队里,一个男人正吹着笛子,仿佛是《阿拉伯之夜》中电影音乐的回响,又像是我在波士顿时听过的鲍罗丁【13】的音乐。作为一个骑着白马的陌生人,我的出现立刻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有一些游牧民甚至试着和我用奇特的语言交谈,但是我对他们所有的人明确指出,这个河边的地点是为祖菲卡保留的,而且我发现人们非常尊敬这个名字。

当我朝兴都库什山望去时,正巧看见科契人从山里朝着营地的方向走过来,这种刻骨铭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我第一次看见我们的驼队全体队伍,发现这支人马产生的效果非常震撼:两百个人,差不多一百匹身上搭着昂贵货物的骆驼,几十匹驴子,几十只山羊,还有超过五百只上等绵羊。这就是我的驼队,这就是我的同胞;我回想起我所热爱的波士顿那温馨的家庭生活时,对于自己被允许来了解这个更大的家庭感到激动万分。

然后,我看到肤色黝黑、娇小玲珑的蜜拉穿着红裙,梳着马尾辫,和容光焕发的艾伦并肩走来。艾伦的包头斗篷披在身后,阳光照耀着她那娇艳动人的身躯。我呆呆地坐在白马上,看着这两个人朝我走过来,一个是我爱得如此之深的游牧姑娘,还有一位是我想伸出援手却又难以理解的古怪美丽的女人:她们就是你的生活,在你的驼队之中,她们就是最重要的部分。

置身于安详静谧的冥想之中——无声无息、深不可测,任凭那些亚洲人在我身旁走来走去却不为所动——我注视着科契人向我走来,直到我们的驼队里有三个男人发现了我,喊道:“我们到了!”

“就是这里。”我也对他们喊道,挥了一下缰绳,策起白马加速奔向驼队,接下来,我跳下马去,在众人面前亲吻着蜜拉,轻声说道,“我刚才害怕……”

“怕什么?”她平静地问道。

“怕……怕你也许不来。”

她没有笑,艾伦也没有笑,但是她把手探进我的衣袋问道:“米勒,你有阿富汗币吗?”

我来的时候身上有几枚当地货币,并把它们交给了蜜拉,她像个小孩子一样笑了起来,把我们驼队里所有的小孩子召集过来,领着他们穿过平原,朝着音乐的声音走去。我像中了邪的老鼠似的,跟在着梳着大辫子的花衣吹笛手后头,直到她领着众人来到一个举行传统活动的地方,那里有几个俄国来的乌兹别克族人竖起了一个粗糙的旋转木马:在地上砸个坑,里面装一个木头窝,窝里安上一根结实的立柱。支柱顶端有十根杆子,每根杆子上挂着一个可以任意旋转的铁管,铁管尾部有雕刻得非常粗糙的木制马匹。乌兹别克人操着六七种不同的语言喊着:“世界上最刺激的旋转木马!”

“给他们每个人坐一次。”蜜拉告诉乌兹别克人,然后我们的科契族孩子们全部拥上了那些粗糙的马背,紧张又快乐,浑身直打战。然后有两个粗壮结实的乌兹别克人把他们的胸口抵在从支柱伸出的杆子上,开始慢慢地沿着小圈子转动,带着支柱和马匹一起转动起来,一切都是如此平衡,很快乌兹别克人的小装置就旋转得很平稳了,他们越跑越快,直到最后他们几乎不用费力,而马背上的孩子们尖叫着,飞速旋转着,他们的小身体几乎跟地面平行。

“这些木马是我能回忆起来的第一件让我觉得刺激的东西。”蜜拉喊起来,这时有几十个不同部落里出来的孩子们正在为飞翔着的科契孩子们欢呼着,“我小的时候,祖菲卡总是让我来坐这个。”她的脸上神采飞扬,仿佛成了那些快乐地疯玩着的小孩子中的一个。然后她突然转过身来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悄声说道:“噢,米勒!我又得到了如此的快乐。”

正是通过这种方式——蜜拉这种自然而然地靠在我身上的方式,而与此同时,在很多个驼队里,做母亲的女人们都在注视着我们——卡比尔的游牧民们终于发现了我俩之间的恋情,如果世界上有什么原因,能使我在这个营地的任务变得更加容易的话,那么就是这个了:作为一个陌生的美国人跑到高高的平原上来,我肯定是个惹眼又没用的家伙;但是作为一个爱着科契族烈女子的年轻小子,我实在是太平淡无奇了,游牧民们甚至为我感到遗憾,同时我也得到了其他外来者绝不可能得到的自由。

旋即,乌兹别克人停下了旋转木马,蜜拉把孩子们重新集合起来,我看到在木马的另一端艾伦加入了一群长得差不多的孩子们中间,他们的母亲没带着硬币出来,于是她就带着这些圆脸的小家伙们去找乌兹别克人,用普什图语讨价还价一番。最后艾伦摘下了两只手镯,递给了乌兹别克人,后者用手指试着弯了弯那些镯子。他接受了手镯,艾伦的孩子们被放到了马背上,那几个粗壮的乌兹别克人又开始推着杆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支柱又旋转了起来;孩子们飞得越来越高,在空中快速地旋转着,艾伦站在下午的阳光下,咬着指关节注视着他们。

黄昏时分,四只羊被烤得熟熟的,艾伦又在她的固定位置上分发羊肉,这时候我们听到驼队外面有人喊了一声,祖菲卡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其他驼队的三十名酋长,还有一支由塔吉克乐手组成的乐队。乐手们在火堆旁坐下,敲起鼓来。“艾伦!”祖菲卡喊道,“别再忙着做饭了!”然后他挥了一下胳膊,把他的美国姑娘带到人群中心,开始跟她跳起欢乐活泼的舞蹈。客人们看着,然后纷纷伸出手去拉起科契族女人,狂欢活动开始了。很快祖菲卡就把艾伦交给了一个俄国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我身边。“米莱尔,”他笑道,“我想带你见一位酋长。”然后他带着我穿过旋转着的舞者们来到了一个高大笨重的秃头男人身边,这个人不到五十岁的样子,脚蹬毛皮靴,身穿粗劣的羊皮夹克,腰里围着缀满铜钉的皮带。他的那张大脸又圆,刮得又很干净,从那双斜睨的眼睛可以看出他有蒙古族血统。祖菲卡抓住他的肩膀说:“这是吉尔吉斯人沙克尔。他走私枪支,高原上大部分德国产的步枪都是他卖的。我的步枪也是他卖给我的。”

大个子吉尔吉斯人和善地点点头,露出满嘴的大白牙,中间有一个明显的豁口。“你英国人?”他用支离破碎的普什图语问道。

“我是美国人。”我回答。

他爆发出爽朗的笑声,用双臂做出打机关枪的样子来。“啊——啊——啊——啊——啊,芝加哥!”他喊道,“我看电影院。”

我佩服这个人旺盛的精力,但对于他对美国人的看法感到恼火,我一时冲动,站起身来,双臂交叉做了一个拙劣的模仿俄国人跳舞的动作。“我也看电影院。”我笑道。

“不对!”他嚷着表示反对。他冲着塔吉克乐师喊着,于是乐师开始演奏另一首曲子,而他开始和着曲子跳起了一段风格非常激烈的、真正的吉尔吉斯舞蹈。在这段舞蹈中没有用鞋跟轻轻点地的假动作,而是用靴子在地上重重地跺脚,在草原上疯狂地旋转。看到艾伦站在烤羊旁边,他便跳到她身边,一把拖住艾伦的腰部将她拽过来,然后拉着她跳出了一种旋风似的点地舞步,她的包头巾旋转起来,几乎跟地面平行。他们这一对跳得很妙,虽然艾伦跟不上那种轻巧的舞步,但是吉尔吉斯人拉着她,使她很容易顺势跳出舞步,看上去好像她真的在与他一块儿跳舞。塔吉克乐队将乐曲演奏到高潮,大个子舞者把他的舞伴在空中高高举起,转着圈子,然后又把她轻轻放回那只烤羊身边。

“吃饭的时间到了!”他喊道,于是艾伦开始向客人们分发大块羊肉。

宴席结束后,祖菲卡让史迪格里茨医生站在他身边,同时宣布:“这是一位德国医生。他有很多药。”然后他转向一间帐篷喊道,“马福隆!把药箱子拿出来。”当那些可观的药品摆在人们面前时,祖菲卡说,“如果你们有病人,明天早晨把他们带到这里来。”

“费用是多少?”吉尔吉斯人沙克尔问道。

“不收费。”祖菲卡向他保证道。第二天早晨,我们的帐篷外面排了一条长队,其中有男有女,穿着风格各异的部落服饰,都是来求医看病的。史迪格里茨照料他们的时候,艾伦在旁边帮忙,充当他的护士,有一次,趁着她跟病人用普什图语交谈时,医生逛到我身边说道:“你绝对想不到,米勒,能让女病人脱掉衣服说‘这里痛’,这是一件多么让人开心的事情。相信我,如果我到喀布尔去,我会让那些男人们把他们的妻子送过来,然后请他们出去。在我的办公室里不准穿罩袍。”

我在病人的队伍里没待多久,祖菲卡就牵着我的白马出现了。他满意地看看病人,然后说:“过来。”我们就骑马来到营地的另一边,他在那里开始有条不紊地访问所有的驼队。每到一个驼队他都会做两件事情:他给驼队的交易员讲解如何从货物里赚取更多的利润,然后请驼队把病人送到他的德国医生那里去。

祖菲卡穿梭在驼队之间的样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这里做出一个微笑,在那里讲一个笑话,在另一处把我介绍给众人……这一切做法都不再只是讨价还价而已,而是多多少少变成了一种纯粹的职业的商人行为。我发现我面对的是一种真正的政治智慧,这个男人了解自己的微笑和坦诚能够给他带来不少好处,其他人则不行。他拼命地到处拉关系,而我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就这样,我一直走到了北边的毛毡房,那是些灰扑扑的、带有隐形墙壁的圆形帐篷,里面住着爱笑的、长着东方人眼睛的男主人,而他们那些身材高大、面色红润的妻子则给我们端上了牦牛奶酪和烤羊肉。我随意地坐下,接受了这些来自中亚各处的游牧民族的好意,同时了解到他们是如何走过这漫长的朝圣之旅,交易什么货品,还有在他们的山谷里生活条件怎么样。我很高兴没有俄国士兵守在这些游牧民族身旁,而且可能也没有什么政治代表,但是对于后面这一点我并不能肯定。卡比尔的大聚会看起来仅此而已:这里是世界上最大的商品博览会,可以与下诺夫克洛德和莱比锡的世界博览会相媲美。但是有一件事情他们没有允许我深入了解,这也许正是最重要的一点,而我的失败确实令人失望:我到最后也没弄明白那些俄国的行脚商人是如何跨过奥克苏斯河的。

理查德森命令我不准记录,但是我在晚上把白天遇到的各种各样的部落和分支牢记在心。从印度过来的,是真正的普文达人、俾路支人,还有奇特拉、德尔和斯瓦特王国来的那些矮小粗壮的人。

从阿富汗南部来的是普什图人、布拉灰人和科契人。

从阿富汗中部来的是普什图人目前正在统治王国的布拉尼部落,还有过去曾经统治王国的吉尔扎伊人,还有奇特的红头人部落,一个极具经商天分的波斯部落。

从阿富汗北部来的是塔吉克人、乌兹别克人和吉尔吉斯人,这三个部落在俄国的奥克苏斯河北方都有其他的相关部落,同样从那里来的还有卡拉卡尔帕克人、应该具有希腊血统的努里斯坦人,还有成吉思汗大帝手下军队留下的后代——哈扎拉人。

从阿富汗西部过来的是吉玛斯地部落,菲鲁兹库赫人,泰穆尔人和阿拉伯人。

从波斯过来的是马西德和内沙布尔部落的游牧民族,还有萨卡尔人、塞勒尔人,还有红头人部落的零星族人。

从俄国过来的是塔吉克人、乌兹别克人、萨尔特人和吉尔吉斯部落,再加上卡扎克人和从撒马尔罕古代市场区过来的行脚商人。

从更加遥远的地区过来的还有帕米尔高原上那些不知名的部落,从喀什和莎车城来的中国人,还有结实矫健的吉尔吉特山民和罕萨山民。

还有来自世界各个角落——波斯、阿富汗、俄国、中国——神秘而无处不在的部落,土库曼人,这个民族现在还没有被清晰地界定,然而他们是勇士,也是奸商。

我在这些部落的帐篷和毡房里很是花了些时间,并开始渐渐自得起来。我认为,在阿富汗所有的外国人当中,我应该是唯一一个即将了解卡比尔的人,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也只见过卡比尔的外部地区。到了第五天,祖菲卡勒住马说:“今天你就能看到卡比尔了。”然后他把我带到河流的交汇处,这里有一片区域,只允许男人,而且是部落酋长入内。我们在一个巨大的俄国式圆顶帐篷门口停了下来,这座帐篷古朴的围边采用兽皮制成,里面十分宽敞,装饰着枪支、匕首、刺刀和三块红蓝相间的、十分美观的波斯地毯。这就是整片营地的行政中心。

在远处那头有一张小矮桌,放在一块从撒马尔罕买来的白色地毯上,上面还盘腿坐着两位控制着卡比尔地区的酋长。第一位就是沙克尔,也就是在我们的宴席上跳舞的吉尔吉斯军火走私贩,他坐在地位较高的正座上,自然令人印象深刻,他是一个个头很大的男人,头顶发亮,目光震慑人心。他曾经我们的宴席上表现出来的幽默感此刻已经荡然无存,因为要管理这样大的一片营地可是开不得半点玩笑的。

另外一位酋长是个上了年纪的哈扎拉人。要是在喀布尔,他身上的蒙古族血统会令他备受蔑视,而他却在土耳其毡帽行业做起了大买卖,那一年在卡比尔交易的很大一部分毛皮都在他的管辖之下进行。他穿着破破烂烂的农民服装,常常闭着眼睛听人们争论,但是大家公认他是一位精明的商人。“早在我父亲第一次把我带到这里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里的酋长了。”祖菲卡解释道。我问是否可以与这位老人说句话。

他的普什图语讲得很好,告诉我说:“你是见到这座圆形帐篷的第一位西方人。”我问他,这个营地里有没有莫斯科来的俄国人,他放松地笑着说:“没有共产党人。”然后他又补充道,“今年我们有一项特殊的活动,届时你将会觉得本集市特别令人激动。”我回答说,现在的样子已经够让我激动了。

在那顶圆形帐篷里我遇到的每一个男人都有着传奇的经历,但是我最喜欢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带着吉尔吉斯毡帽的蒙古老人。他从遥远的喀喇昆仑山远道而来,带着两头驴子和一匹马。在那些常常来到圆形帐篷里的人当中,他穿的衣服最是污秽不堪,但是他那没了牙的嘴巴却总是一刻不停地跟人谈这谈那,白胡子也上下抖动个不停。他在这条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道路上一个人形单影只地徒步走了八个礼拜,早在积雪初融的时候,他就从高高的山口出发了,身上带着数量相当可观的黄金,而很少有游牧民族会这样做。他告诉我说:“我已经在这条路线上跑了六十六年了。每个人都知道我是带着黄金的老人。”

“有没有遇到过麻烦?”

“我这辈子还没有向土匪开过枪呢。”

稍后,祖菲卡告诉我:“他说的是实话。他只向老实人开枪。在这条路上的前四十年,他在喀喇昆仑山里当强盗。”

到了第四个星期快结束的时候,有一个塔吉克人从一个乌兹别克人身上偷货被逮到,小偷被拖到了圆顶大帐篷里,当时两位酋长正在商量其他的事情。塔吉克人没法为自己辩护,人们把他当场抓了个现行,人赃俱获,他无话可说。

我们围在那块白色的毯子旁边,两位酋长商量着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我发现没有哪个国家对这七八万人行使任何主权。大家一致推举这两位酋长,一个是军火贩子,另一个是流浪汉,让他们享受绝对的控制权。如果他们现在决定处决这位正在瑟瑟发抖的塔吉克人,他们就能做到,但是简单商议了一下后,吉尔吉斯人沙克尔宣布了判决:砍去右手。

我对处决之严厉感到震惊,冲动地向前走了一步。我用普什图语说,我愿意为被偷的货物付钱,但是哈扎拉老人指出我的行为毫无意义。“这些货物已经被归还了。我们想要做的不是要惩罚这个可怜的贼,而是防止以后出现其他的盗窃行为。执行命令。”

塔吉克人开始呜咽起来,但是有几个我常常在圆顶帐篷里碰到的、我以为只是在那里闲逛的人抓住了窃贼,把他拽到外面去了。然后是一声凄惨的尖叫声,之后乌兹别克人带着一把鲜红的匕首和那个人的右手回来了。

哈扎拉酋长看到我浑身上下抖得好像打摆子一样,就把我拉到一边说道:“我们必须得严厉些。我在这里当了很多年酋长,这是我最后一次作出残酷的决断。不要认为我不是好人。”

“你要退休了吗?”我问道。

“明天,”他毫无眷恋地回答道,“有很多人认为你的朋友祖菲卡将会是下一任酋长。”

这下子,一切都清楚了!精明的祖菲卡早就看出哈扎拉老人大有隐退之意,并为了成为接班人而精心谋划了十二个月。他利用艾伦、史迪格里茨和我,正如在密歇根州庞蒂亚克的通用汽车公司的办公室里谋求升职没什么两样。我很高兴发现了祖菲卡的弱点,产生了一种邪恶的满足感,因为这证明了我的世界观是正确的,而艾伦・杰斯帕说错了。无论是哪里的男人们都跟她在宾州的老爹差不多;他们的野心都是一样陈腐平庸,甚至连他们的豪言壮语也是一样了无新意。

我刚得出这个结论,就突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这里可不是宾夕法尼亚州,这两个地方完全不同。如果说,祖菲卡之所以容忍了艾伦的通奸行为,只是因为他想在卡比尔这里有所图谋,那么当艾伦和史迪格里茨失去利用价值之后,他会如何处置他们两人?接下来,一个更为可怕的想法出现了:这么说来,他又会对我如何处置?如今成了营地的酋长,他只消一道命令就可以让任何人顷刻之间丢掉性命,而谁又会阻止他呢?

我心情低落地回到帐篷,赶快去找史迪格里茨医生。“在圆顶帐篷那里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我开口说道,但是这个新闻不需要我报告,因为艾伦正站在那儿扶着那个塔吉克小偷的右臂,而史迪格里茨医生正在给伤口消毒。

“这是怎么回事?”史迪格里茨问道。

“在这个营地里,两位酋长拥有绝对的权利。半小时之前这个塔吉克人被发现偷东西;审判他只用了四分钟。这就是你想要的原汁原味的原始生活,艾伦。”

艾伦看着这条血淋淋的断臂,又听我说了这个营地的规则,她再也受不了了,晕了过去。那个塔吉克人感觉到她要倒下,于是本能地想要抓住她,而他那条鲜血淋漓的右臂划过了艾伦的包头斗篷,刺激到了他的神经末梢,于是他痛苦地大叫起来。他的喊声让艾伦又恢复了意识,她抓住桌子角。看着她面如死灰的样子,我之前所有的胜利感都无影无踪了。阿富汗和宾夕法尼亚州可是大相径庭的两个地方,我不知道这个美丽的少妇该如何摆脱这个她心甘情愿卷进的漩涡。

第二天,祖菲卡特别小心地刮了胡子,然后叫我陪着他去圆顶帐篷。我到达那里的时候刚好来得及听见那位年迈的哈扎拉毡帽商人宣布说,他要从酋长的职位上卸任。他说:“你们必须找一位年轻人,在接下来这许多年里,依靠他,让他为你们服务。”

我无从知道祖菲卡是否操纵了这次会议,但是年迈的哈扎拉人刚一坐下,就有一位常到我们帐篷里来走动的吉尔吉斯年轻人站起身来说:“既然我们的酋长之中有一位是我的族人沙克尔,来自奥克苏斯河北边,所以我认为新的酋长应该从南边选出来。”我认为这个策略相当高明,因为即将卸任的哈扎拉人并不是从南方来的;实际上,他是从阿富汗北边非常远的地方来的,那个地方至今还属于这个国家。

但是这一招很有效,有一个经常到我们这边来吃喝的乌兹别克人问道:“我们为什么不选科契人祖菲卡呢?他是个可靠的人。”

没有人为这个提议欢呼,人们只是安静地讨论了一会儿,然后通过一种我没法弄明白的过程,我的驼队首领祖菲卡就被选为了大营地的酋长。那是个胜利的时刻。那些会说普什图语的人对我说:“我们支持你的朋友,因为我们对于他跟大家分享医药设备的事情印象深刻……而且还是免费的。”我离开那里的时候,祖菲卡正被酋长们围绕着,而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不断地对他们示好。

我骑马回到营地,正好撞上史迪格里茨和艾伦。“听到消息没有?”我喊道。

“什么消息?”德国人问道,他正在照顾一位年迈的乌兹别克老太太。

“祖菲卡被选为营地的酋长了。”

“这意味着什么?”艾伦问道。

“你看见那个塔吉克窃贼的下场了……被砍去了右手。这意味着权力。”

她的脸色开始发白。

史迪格里茨首先明白了这次选举将意味着什么。他慢慢地将他的结论拼接在一起:“祖菲卡已经为这件事情策划了好几个月……他肯定是猜到会有一场选举……他肯定是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医生,驼队的人就会重视他……艾伦会让人们觉得有趣……米勒能给他提供金钱。见鬼!他利用了我们每一个人。”

艾伦提出了反驳。“你说的也太巧合了。”

史迪格里茨继续说道:“所以,只要他需要我们为他选举……”他看着我,我点头同意他的分析。

“我要离开营地,”我补充道,“马上就走。”

“不!”艾伦喊着,“米勒,你绝对不能散布恐慌情绪。我们不能逃走。奥托和我都相信我在巴米扬的山洞里对你说的话。如果这件事情要如此收场,那么这比我预期的任何一种情形都要好。”

她亲吻了史迪格里茨,这对爱人又表达了他们照原计划行事的决心。我本该被艾伦的高尚感情所感染,但是却没法为之感动;因为几周以来,只要她一做出她那种高高在上的演说,我就会想起我在巴米扬的道路上得出的结论:我要尊重艾伦的真诚,但是我不信服她的逻辑。现在,因为某些微妙的、我说不清楚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她随便贬低蜜拉,或者是因为她有意伤害了纳兹鲁拉和祖菲卡——我不禁开始质疑她的逻辑,也开始质疑她的真诚了。

后来的几天里,祖菲卡对待我就像对待女婿一样。我相信他并不知道我是被使馆派来监视卡比尔的,但是他可是给我的任务帮了大忙。他说:“在营地里我们听到了很多传言,说今年应该是俄国人允许游牧民族越过奥克苏斯河的最后一年了,这也是我想要当酋长的原因之一。如果明年吉尔吉斯的沙克尔不能回来的话……”

就这样,他将最后的策略向我和盘托出。他怀疑沙克尔可能会从酋长的位子上退下来,这样一来,即使仍然还能有两位酋长,他祖菲卡也能当上首席酋长。我问为什么俄国人说要封锁边境,他回答说:“一旦印度变成自由国家,也会关闭边境的。到了那一天科契人就只能待在家里了。”

“到那时你们怎么办?”我问道。

“所以拉查把我们的钱都存在杰赫勒姆,”他亮出了底牌,“我们把能攒下来的钱都攒下来,过不了几年,我们就买地。”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好像对儿子那样对我说:“在喀布尔和莫西布・汗见面的时候,我跟他讨论过这件事。新的灌溉水坝修好之后,沙漠的边缘会增加很多可以耕作的土地。”

“你申请了一些地——要定居下来?”

“作为过冬基地,”他回答道,“我们再也不去印度了。当然,春天我们会把货物运到卡比尔,但是我们只去几个人。其余的人都待在家里照看田地。”

“其他人知道这些吗?”

“他们肯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笑了起来,“但是拉查和我已经快决定了。很快就会变成现实。”

彼时彼刻,我们仿佛能看得见时间的流逝,我想起了艾伦和我之间关于这个问题的那场争论。“还记得我们被村民们当成绑架者的那天早晨吗?”我问道,“艾伦争辩说阿富汗人必须回到驼队时代,而我则坚持认为驼队时代必须前进到村落时代?”我停了下来。我赢得了争论,但是却感到无比空虚。“天,”我喊道,“在你身边穿过这些沉闷的村庄是多么刺激!你的村庄会更好些吗?”

“如果你体会过自由的滋味,”祖菲卡说道,“就会有可能。”

“你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停下来?”我问道。

“因为古老的自由精神正在悄悄从我们身上溜走。他们派军队来,在边境盘查我们……收税的。下一步他们就要搜查我们的帐篷了。卡比尔……我们在这里相聚,还能有多少年呢?”

我看着大片向四周绵延开去的帐篷群,我曾经在里面度过了如此美好的时光,我说道:“你我都被世间遗忘后,它们还会在这里。”

“不,”他纠正我,“这些黑色的帐篷注定要消失。”

“艾伦知道你这样想吗?”

“她可能已经猜到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没有说下去,相反他像个商人一样笑了起来,说道,“艾伦这样的人对于游牧民族该如何生活,应该如何思考,总是有着一成不变的想法。我们并不是那样,如果我们令大家失望,那么我感到很遗憾。”

“可是你却如此努力地想成为酋长。如果黑色的帐篷注定要消失的话,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帐篷会消失,但是贸易还会继续下去。”

“那么,你想成为商人吗?就像哈扎拉老人那样的重要人物?”

“十年之内,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帐篷就会所剩无几。只剩下少数几个像我、哈扎拉和沙克尔这样的人……我们带着骆驼,带着几个仆人运送货物。我们交易两倍的货物量——可能会有五倍之多。很清楚,米莱尔,这个营地里有五分之四的部分是多余的。那些女人和儿童什么也干不了。”

“其他人赞同这个说法吗?”

“圆顶大帐篷里的所有人都赞同……尤其是那些俄国人。”然后他出人意料地引用了史迪格里茨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驼队将会继续进发。向遥远的地平线走去。”

营地解散的时刻已经来临,原来这在传统上是由一场阿富汗式的马球比赛作为标志的。一天清晨很早的时候,祖菲卡叫马福隆来找我,骆驼手马福隆问道:“你喜欢玩马球吗?”

我说:“告诉祖菲卡,我对马球一无所知。”但是蜜拉拍着手嚷道:“告诉祖菲卡他会参加的。”当我穿上马鞍鞋的时候,她检查了我的鞋带,提醒我说:“最好每根带子都绑上两遍。这个比赛非常野蛮。”

我找到祖菲卡,我们骑马来到两河交汇处东面的一片场地,孩子们早已在这里等待,他们兴奋地交谈着,营地里的女人则为艾伦和蜜拉留出了一块地方。场地里挤满了马夫,他们都围在哈扎拉老人的身边,老人正在试图设定一些简单的规则。他在马上七扭八歪地坐着,因为他的左臂下夹着一头挣扎扭动着的白色的山羊。老人勉力给我们指出了两道门线,之间距离约有两百码。然后他喊道:“沙克尔,叫你的人把护臂发下去。”大个子吉尔吉斯人遵命。

沙克尔递给我一条白色的护臂,说道:“好好战斗。”

这场战斗是在奥克苏斯河南岸与北岸之间展开的,沙克尔率领着乌兹别克人、塔吉克人、哈萨克人和吉尔吉斯人,而祖菲卡的骑手则来自阿富汗、印度、中国和波斯。双方各有约四十人,但没有人特意确保两支队伍势均力敌——原因十分明显,我后来才发现。

祖菲卡的白队一字排开,守卫着东边的门线,俄国人则相反。在中心位置,哈扎拉老人抓住山羊的后腿将其高高举起,同时有一个乌兹别克人手起刀落,砍掉了山羊的头颅。随着一声野蛮的喊叫,裁判员将山羊的尸体高高抛向空中,离开了场地,后来就再也没进来干预过。在那头喷着鲜血的山羊还没落地之前,一个塔吉克骑手冲过来抓住了这只牲口,将其举在头顶,向着我们的门线疯狂地冲过来。他只跑了几码就被我方骑手从三面进行夹击,他们一把将他拽过来摔倒在地,拳打脚踢一番之后,我方的一名土库曼人打马跳过去,身体腾空跃起,几乎从马背上飞了起来,他抓住了那头山羊,从那个遍体鳞伤、口吐鲜血的塔吉克人手里一把夺了过去。

我们的土库曼人不顾一切地冲向俄国人的门线,但是一队喊叫着的乌兹别克人和吉尔吉斯人向他直撞过来,不仅抢走了山羊,也撞翻了他的马匹,于是他被弹飞了起来,飞过岩石赛场。没人停下来查看他是否受了伤,过了一会儿,他重新上马,又加入了比赛。与此同时,我们有一个阿富汗人与一名抓住了山羊的乌兹别克人正打得难解难分,阿富汗人结结实实地扑在了对手身上,把对方直接从马蹬里拽了出来,但是山羊还没有落地,吉尔吉斯人沙克尔加速冲了过来,抓住一条羊腿,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向我方的防线直冲过来,如入无人之境。马球比赛结束了,因为没有哪个白队成员能抓得住他。

到了这当口,阿富汗马球比赛的本质特征清晰地显示了出来。当胜利的俄国队看到他们的队长快要得分的时候,突然觉得比赛假如就此结束未免太过遗憾,于是他们有个自己人,一个狂暴的乌兹别克人,开始打马紧追过来,就在那位秃头的酋长马上就要突破我方防线时,这个乌兹别克队员从后面包抄过来,照着他的后脖子就是一记老拳,他抢回山羊,重新扔到赛场上。两队人都鼓起掌来,比赛继续进行下去。就这样,任何一名队员马上要得分的时候,他自己的队友都会上来给他一记重击,拳打脚踢一番之后,欲将其拉下马背而后快。一名骑手总是要对付四十个敌人,还要加上三十九名自己的队友,有时候后者下手更为狠毒。

我们就这样殊死搏斗了将近六十分钟,而我毫无建树——有一半的对方选手嘴角都挂着血痕——我策马经过我们驼队的孩子们身边时,听到他们喊着:“去打!”我看了看艾伦,她似乎颇为震惊于这项运动的残酷,但是小个子的蜜拉却显得很狂躁。“我给你买那匹马是干什么用的?”她吼道,“打起来!”

于是我冲向战团,却一无所获,直到奥克苏斯河北岸队的哈撒卡人手中握着那只山羊的残骸,正好向着我的方向冲了过来。很明显除非我能截住他,否则战斗即将到此结束,于是我试图将他赶回战团,但是俄国人觉得他应该能把我吓退,于是就对准我直冲过来,这时我感到他这一招确实能奏效,因为我很愿意向后退,但是莫西布的战马对这种正面的冲撞经过专门的训练,它不顾我的指令,正面迎头跳了过去。一人一马以极大的力量迎面撞上了哈萨克人,把他撞得转了个身,山羊也撒了手,却意外地被我接住了。

但是就在我要冲向俄国人防线的时候,我无意中瞥见沙克尔正在向我全速冲过来,为了躲开他,我试图采取迂回战术。他发现了我的意图,用左臂从背后向我击了一拳,劲道之大,差点让我从马头上翻下去。为了重新坐稳,我把山羊亮了出来,沙克尔将其一把夺过,其实是从我手中把它一扯两半,他带着羊身子跑了,而我手中则留下一条羊腿。

我被这股大力撞得迷迷糊糊,于是开始对其紧追不舍,但这番围追堵截毫无成效,因为沙克尔冲向防线的路可谓畅通无阻,虽然对方有一个哈萨克人试图把他从马上撞下来,但是大个子酋长用那只血淋淋的山羊照着哈萨克人脸上来了一下,将其挡开,就这样结束了这场马球比赛。一项绅士的运动。

在八十名选手当中,超过一半的人身上遭受了严重的擦伤和划伤,其中有二十二人伤势严重,需要史迪格里茨医生的治疗,他帮人们固定断骨,装好碎牙,选手们从马背上摔在岩石地面上造成的擦伤也由他来消毒,经他处理的皮肤足有好几平方米。但是今年总算没有人不治身亡。

在我们一边听着帐篷里人们大吃大喝庆祝比赛胜利的声音,一边为最后一名一瘸一拐的骑手结束治疗的时候,我忍不住对艾伦说:“有点像星期六晚上耶鲁对哈佛的球赛,是吧?要不就是像多赛特镇的乡村俱乐部刚刚比完一场高尔夫球。”

我敢肯定,她可以给出一个绝妙的回答,但是哈扎拉老人走了进来,截住了她的话头,老人进来向我表示祝贺:“你的表现给祖菲卡争了光,他应该高兴。一年之前我就警告过他,‘我将在1946年隐退。如果你好好表现,那么你将会是我的继任者。’现在,他在这一年里做的一切都没什么差错,而且你和这位女士的到来——”他对艾伦赞许地微笑了一下,“也给他帮了大忙。”他跟我道别,然后骑马回到圆顶帐篷。

他走后,我看到艾伦抖个不停,一半是出于愤怒,一半也是出于恐惧。“他已经策划了一整年,”她喃喃自语,那份冷静已经荡然无存,“他可耻地利用了我们。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我本该对她表示同情,但是出于某种原因我却毫无同情之意,我沉浸在事不关己的想法中,而且很没气量地说了出来:“他这个小花招玩得漂亮,在比斯特堡选中了你,忽悠了你十个月。”

她瞪着我,但是没有理会这句玩笑话。“你觉得他下一步会怎么做?”她紧张地说道。

在我这边,至少祖菲卡和我之间的友情却加深了一步。马球比赛那天之后,我们骑马去看俄国人拆掉营地管理中心所在的圆顶帐篷,目送着乌兹别克人、塔吉克人和罕萨人组成的花花绿绿的队伍弯弯曲曲地朝着东方兴都库什山顶的方向缓缓离去。科契酋长的脸上明显地浮现出了悲伤的神情,他调转马头说道:“如果他们真的死去了,那么这些驼队……”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平静的说,“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谁会相信卡比尔曾经在这世间存在过?孩子——”他此前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我,“我想要你看看这片平原,上面有四百支驼队。从我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我就看着它……不,我那时还是个毛头小子,看不出任何事情。人类就应该这样生存下去。”

然而,一天天过去,我们越来越孤单了。我们营地旁边的努力斯坦人已经离开,塔吉克人也已经朝西边进发,营地里弥漫着宿命临头的气氛。我一直在等着最终的审判降临在艾伦和史迪格里茨医生身上,我敢肯定,他们也是一样。事实上,我焦虑到开始四处寻找手枪和小刀,以防止我自己受到攻击,因为在我看来,祖菲卡那若有所思的身影似乎在我身边无处不在。

最后,就连吉尔吉斯的沙克尔都带着他的八十头骆驼离开了,我们的驼队在高高的平原上终于成了孤家寡人。我偷听到小个子的马福隆跟其他骆驼手抱怨:“如果我们不马上出发去大夏城的话,在回程的路上就会被大雪困住。”

“祖菲卡会告诉我们什么时候出发的。”其他的骆驼手安慰他说。

“他心里根本就没想着下雪的事情。”马福隆哀叹道。

第二天早晨,我听到从祖菲卡的帐篷里传出一声尖叫,立刻就冲过去,发现他手里攥着一把匕首,铁塔似的站在史迪格里茨医生面前,医生赤手空拳,吓得魂不附体。史迪格里茨身上那条鼓鼓囊囊的阿富汗长裤和肮脏的头巾令他和威风凛凛的科契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令人扼腕叹息。

“给他一把匕首。”祖菲卡命令道,人们犹豫不决,于是他对马福隆吼道,“把你的匕首给他。这把匕首在拉瓦品第杀死过一个男人。”

马福隆摸摸索索地把匕首递到医生那颤抖不已的手里,医生对使用匕首的方法知道得不比那天早晨在驼队旅社多:他用两只手握着那只匕首端在胸前,刀尖向外。

我跑到他们两人面前,喊道:“祖菲卡!不!”

“你别动!”这个大个子科契人怒吼道。男人们拉住了我的胳膊。

在帐篷的门口,拉查和几个女人拉住了艾伦・杰斯帕,我恳求地看着蜜拉,而她却不愿意与我对视。然后艾伦尖叫起来,而我看见祖菲卡的手迅速一挥,匕首刺向了史迪格里茨,后者摆出困兽犹斗的态势,试图逃脱那一道寒光,而不是向对手发起进攻。

祖菲卡娴熟地转了个圈子,从反方向逼向史迪格里茨。艾伦又尖叫了一声,医生及时跳到了一旁。他怕得要命,显然已经作好了必死的准备,艾伦已经令他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艾伦喊着:“奥托!保护你自己!”然后随着这一声喊叫,这个微不足道的男人又燃起了求生的欲望。他显出了警觉的样子。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快得令人眼花缭乱,但是两人的每个动作都让我的神经一阵紧张。我永远不能忘记这个场面。我想到:我希望史迪格里茨赢。我看不起他,不仅看不起他的所作所为,也看不起他所代表的罪恶,但是就在他接近死亡的那一瞬间他找到了艾伦・杰斯帕,让他的生命又有了意义,我希望他能活下去。亲爱的上帝,我祈祷着,让这个德国人活下去吧。

祖菲卡发出一声怒吼,挥刀刺向史迪格里茨,他向后一缩,科契人的匕首刺了个空,接下来,医生向祖菲卡那一闪而过的身影戳了过去。史迪格里茨把科契人刺出了血,围观的人发出了低低的惊叹声。

我永远没法知道祖菲卡是不是意识到他已经被刺中了一刀,但是他怒吼着一跃而起扑向医生,用两只皮靴将他踏在地上。他像一只狸猫一样扑在他身上,抽出了匕首。他用自己的膝盖抵在医生的胳膊上,俯瞰着那张惊惧不已的面孔。

当祖菲卡的匕首在空中划过时,艾伦尖叫起来,看到匕首迅速地向下戳去,我被吓呆了。我听到人群发出叹息的声音。然后我听到了一些声音。

祖菲卡把匕首戳进旁边松软的泥土,距离医生那肉墩墩的脖子只有不到一英寸。威风凛凛的科契人撑起身子,站起身来,他高大的身影笼罩了倒地不起的医生,然后仔细地对着他的脸啐了一口。

“滚出驼队!”他用令人胆寒的声音吼道。

然后他走到帐篷的门口,从女人群中把艾伦拖了出来。他野蛮地一挥手,艾伦就跌坐在地上。他往她脸上轻蔑地啐了一口,然后重复了他的命令:“滚出驼队!”

然后他穿过那两个吓呆了的西方人中间,用左手扼住我的喉咙,把我拽了出来。他用右手给了我一拳,我跌跌撞撞地摔进了土堆里。“滚!”他吼道,“滚!”

最后他抓起了小个子的马福隆,几乎令他两脚腾空。“他们是你的朋友,”他用责备的语气喊着,“把他们带到大夏去。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他狂怒地冲进帐篷把艾伦积攒的所有财产都扔了出来。之后他冲到了我的帐篷,用同样的方式处理了我和史迪格里茨的东西。医生的背包被摔在墙角,挣开了,药物都滚了出来,于是周围那些沉默不语的科契人都开始贪婪地争抢起来。

“放回去!”祖菲卡喊道,“我们不要他们的东西。”

他就这样继续发作,他的后背充血变红,直到他看见我们收拾好东西,蹬上了白马,马福隆也备好了骆驼贝基,拖着我们的帐篷,还有一头驴,褡包里放着一些吃的。

“滚!”他低吼着,我们沿着河边小路向着曾让他无比荣耀的两河交汇处的方向仓皇离去,这时我看到他扯开了衬衫,检查着自己的伤口。伤口不深,他喝令拉查为他清洗。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祖菲卡,和他的妻子拉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