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很多个世纪以来,一直有一条环形的大路从喀布尔通向巴米扬溪谷。巴米扬溪谷深具历史意义:早在穆罕默德出生之前,佛教在那里已经蓬勃发展了好几百年。从亚历山大大帝时期开始直到今天,总有富于文学才华的旅行者向人们描绘其粗砺狂放之美;然而科契人却不走这条道路,他们知道另一条直接通向科依巴巴山脉腹地的驼队路线,这条路线从峡谷底下穿越而过,另一侧是万丈悬崖,只有愿意按照古代驼队的方式旅行的人们才有缘欣赏到它的壮阔之美。据我所知,尚未出现任何书籍记载过这条道路,只有科契人在上面行走过,而科契人不会留下任何文字记录。

这些山峰高达一万五千至一万六千英尺,形成一座座凶险的堡垒,还不曾有任何人成功翻越它们。目力所及之处,满眼都是险峻的山势;看上去似乎任何人类都不可能征服这些山峰,更别提是一支驼队了。然而,经验丰富的祖菲卡引导着大家一个接一个地通过了那些似乎无路可寻的山体,又向着下一座进发。不知怎地,每次走投无路时,我们都能幸运地找到一个出口:有时候是一个峡谷,有时候又是一道绿色的山谷,不可思议地通向北方。

牲口们吃了丰美的草料,长得越来越肥壮,有那么几天,连骆驼们都很少抱怨了。我花了几个小时观察那些大尾巴绵羊,发现这些奇形怪状的牲口不像是绵羊,反而更像是一些脑袋很小的大甲虫,安在几条长腿上。它们的名字来源于那些差不多有两英尺长的巨大尾巴,形状像是乡下用的那种厚底煎锅,上面盖上了羊毛和厚厚的尾脂。随着绵羊走来走去的动作,它还会上下摇晃,这个诡异的附属器官的功能与骆驼的驼峰一样:好日子里储存养分,坏日子里供给身体。有人曾告诉过我,尾脂并非固态,可以用手推到各处;当然也可以吃,我们在肉饭里就曾经看到过尾脂。但是现在,羊尾中的脂肪已经涨到极限状态,令那些丑陋的绵羊看上去像是一个毫无绘画天分的小男孩随意涂抹出来的作品,我看着这些大屁股牲口上蹿下跳,禁不住开始揣度这些动物如何进行交配。这个问题我直到今天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我们偶尔会遇上几个赶着卡拉库尔绵羊的山地部落,这时候,这些尾巴里塞满了沉甸甸脂肪的绵羊们就显得更加可笑了。卡拉库尔绵羊身段庄重优美,有着修长的脖颈和富于表情的脸部、深陷的眼窝和灵动的耳朵。它们是阿富汗气质最为高贵的动物,身价也极其昂贵,因为卡拉库尔绵羊的毛皮是阿富汗在国际贸易中最主要的商品。如果有人去清点喀布尔的沙・汗这样的人所拥有的财产,总能发现他们的财富或多或少都与卡拉库尔绵羊有关。据我所知,这些绵羊如果上了年纪,身上的羊毛就不再那么华美,也就不再具有什么价值了,但是新生的羊羔身上披着丝绸般致密、卷曲的羊毛,在世界各国都被视为珍宝一般;拿这些贵族气质的绵羊跟我们驼队里那些长相丑陋的大尾巴小丑相比较,我们真是一败涂地。我问过祖菲卡,为什么我们不养卡拉库尔绵羊,他解释道:“我很想养,但是它们耐不住沙漠旅行。”

驼队在科依巴巴山脉之间的行进变得日益艰难——骆驼们开始对着岩石区发出低低的吼声——因此我们开始缩短每次行走的路程,并且只要找到条件较好的草场就会歇上三四天。正是在这些山间休息的平静日子里,我和蜜拉度过了一段极其快活的时光。我们把白马留在营地里给孩子们骑,带着一大块馕步行到地势较高的平原上去,我们躺在冰冷的阳光下,谈话,做爱。

和蜜拉在一起时所享受到的,是一种原始的快乐。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开始替她分担一些驼队的事务了。“我们在哪里歇脚?”“母羊什么时候生产?”“你能在昨天见到的村子里过日子吗?”她的观点是,穿着罩袍过上六个星期就活不下去了,而且现在我开始慢慢地接受她的观点。

她就像个精灵一般,已经待字闺中,但是还不到拿着棍子跟在一群骆驼后面的年纪。她完全没有要接受一个游牧民男子做丈夫的意图,也不想考虑我。从喀布尔北上之后的第五天,她说:“如果你能永远跟我们这样走下去多好,米勒。在路上,你是个有力量的男人。”

当我问到科契人的婚姻生活时,她说:“我们一般不会征求毛拉的意见。男人会去找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例如我父亲,说,‘我要娶你的女儿蜜拉。如果我娶了她,能得到多少只绵羊?’或者他也可能要骆驼。当然,如果他们真的结了婚,他还是待在部落里。这样牲口也能留下来。女儿也能留下来。”

“会有婚宴吗?”我问,我连结婚仪式包括哪些具体内容都还不知道。

“敲鼓,吹笛,烤羊肉。孩子们分到花花绿绿的糖果,新娘子能得到两套衣服。我结婚的时候,会得到一套黑色的裙子。”

“艾伦穿的就是黑色的衬衫。她跟你父亲结婚了吗?”

“噢,没有!那件黑色衬衫不是他给她的。是拉查出于好心肠才给她的,因为艾伦的衬衫穿烂了。”

“那些手镯也是拉查给的吗?”我随意地问道。这时我们已经躺在地上,看着洁白的云朵从科依巴巴山脉的边缘一点点冒出来,山峰从北方默默地注视着我们。蜜拉解释说,那些手镯是祖菲卡送给她的,但是我没有听到她全部的回答,因为我想到:我已经跟他们在一起待了八个星期,还没有下过一滴雨。连一朵云彩也没见到。多么奇妙的世界,一年又一年,时间就这样流逝过去。我突然间感到一阵心烦意乱:这种生活有什么奇妙可言?在亚利桑那州人们也是这样过日子的。但是我找到了一点令人欣慰的事实:在亚利桑那州,没有蜜拉。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她讲完了手镯的事,然后突然冒出来一句:“如果有人问你,‘你是怎么加入科契人的队伍的,米勒?’你会怎么说?”

“我会说,前一段路,我是被迫加入的,因为有人把我的吉普车偷走了。”

“你知不知道,我也帮忙出力,卸掉了那些轮胎?在穆萨达瑞尔卖轮胎的时候,我也分了些钱。”

“至于后一段路嘛……原因就很难解释了。也许我会说,有一位美丽的科契族姑娘给我牵来了一匹白马。”

蜜拉吻了我一下,跑到一条溪流旁边,鞠了一捧新鲜的山泉水,用她的软毡帽给我拿了一些过来。“你是怎么弄到那匹白马的?”我问道,一想到莫西布・汗我就有点心烦意乱,还有他挎着瑞典女孩英格丽胳膊时的那副霸道样子。

“用我偷吉普车分来的钱买的。这样算公平吧?丢了一辆吉普车,换来了一匹马。”

从莫西布・汗身上,我想到了纳兹鲁拉,于是我问道:“你有没有见过艾伦的丈夫纳兹鲁拉?”

“见过,他留着胡子。”

“你父亲见过他吗?”

“干吗要见他?就像我父亲在驼队旅社里告诉你的那样,我们在比斯特堡宿营三天……因为前面就是沙漠。到了第三天晚上,艾伦问祖菲卡她能不能跟着一起走。在那之前她还从没跟他说过话,所以艾伦离家出走并不是因为祖菲卡。她爱的是我们大家,是驼队,是骆驼和孩子们。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允许她睡在他的帐篷里。”

“拉查生气吗?”

“她干吗要生气?祖菲卡也允许拉查睡在他帐篷里呀。”

“艾伦和你的父亲……”我不知道用科契人的语言该怎么说,于是重新说了一遍,“她是他的女人吗?”

“当然是。”蜜拉笑道,做了一个科契族人表示性交的粗俗手势,“但是跟你我不一样。没有在星星下面这么有趣。”

“她爱你父亲吗?”我接着问道。

“每个人都爱我父亲。”她简单地回答说,“有些部落里,男人们互相残杀。我们这里没有。但是她爱他跟我爱你的方式不一样,米勒。”为了证明这点,她把我拉过去,我们两人在地上翻滚了起来,然后我们在石壁上找到了一条隐蔽的裂缝。

我们大家有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既然祖菲卡对于蜜拉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蜜拉和我也不会在营地里公然同居,否则会让他感到难堪。于是我们只好在外面寻欢作乐,而蜜拉也总是按时出现在祖菲卡的帐篷里,睡在自己的床上,我也是一样。过上一会儿之后,她就用鹅卵石扔在黑色的帐篷上,我听到声音,就会拖出全套寝具,走到骆驼群的前面,我们就在那里一起睡到营地的人醒过来。

奇怪的是,白天我们在路上走着的时候,我对蜜拉的爱意却最为深刻。我很难解释这背后的原因;但是当我骑着白马,像祖菲卡一样在驼队旁前后跑着的时候,我会偶尔趁着蜜拉不注意时经过她身边,然后用上好几分钟的时间注视着她,看着她穿着肥大的凉鞋在路上摇摇摆摆地往前走,她的披肩垂在肩膀下,黑色的发辫在阳光中上下跳动着,这时候,我敢说她是我所见过的最无拘无束的人儿。她没有嫉妒心,想爱谁就爱谁,需要什么就拿走什么,她只关心眼下的问题,她要么居住在景色壮阔的高原上,要么居住在能将人类一举一动都一览无余的沙漠边缘。然后,她会听见我的动静,于是扭回头来看着她的男人,骑在她为他弄来的高头大马之上。她的目光不卑不亢,又充满自豪,与她的目光交汇时,我便勃发出前所未有的男子气概。我仿佛在战争中勇不可当;骑着白马行走在科依巴巴山间,行走在驼队小路上,我体会到男人的刚毅之气。

就这样走了五六天之后,我发现史迪格里茨医生身上开始发生明显的变化。在坎大哈和穆萨达瑞尔时,他身上由于担心啤酒和烟草的问题而散发的那种焦虑,在这里已经烟消云散,在驼队旅社里那种明显的强烈罪恶感也无影无踪了。他沿着驼队小路轻快地走着,不戴头巾也不戴土耳其软毡帽,铁灰色的头发剃得短短的,让阳光和风沙在上面肆意玩耍。他时不时地露出德国人特有的带着深思熟虑的快乐神情,并提议把抵达喀布尔之前那天晚上我俩之间达成的互相尊重延续下去。

有一天,他离开自己在骆驼群前面的位置,落到后面来跟我谈话。他用德国人的方式忽略蜜拉的存在,说道:“男人应该永远用这种方式行走。”

我说道:“可能是因为你现在身体更好些了……这野外的空气。”

“肯定不是因为运动量增加了,”他用医生的语气向我保证,“在慕尼黑的时候,我的生活方式非常健康,从我家到办公室的几个街区,我都是步行。”他回忆起那些美好却不复存在的战前时光,陷入了遐想之中,然后加重语气说,“我认为给我带来变化的是在驼队旅社里我对你作的那番忏悔。能够对一个犹太人讲出那些事情……”

“你觉得心灵得到了净化?”我冷冰冰地问道。

“不,米勒!别忘了,我们谈话时我并不知道你是犹太人。我所犯下的罪孽,我永远也洗不清。但是我已经学会了背负着历史生活下去……学会了将这个负担完整地接纳下来。这就是我正在做的事情。”

“为什么到这次旅行你才完全解脱出来?很多年之前你就意识到了自己的罪恶。”

“啊,正是如此!”他同意道,“但是以前我总是过于关注自己的感受。我能逃离德国吗?我能进入波斯吗?我会被抓住,并被判以绞刑吗?”他打了个寒战,“我那时候很可悲,满脑子想的都是我自己,想着我的香烟和啤酒。”

我问他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他超越了自己欲望,他说:“和你在驼队旅社打的那一架。多年以来,西姆・列文都是萦绕在我喉咙的一个鬼魂。但是在石柱旁边和你打架,使得犹太人又变成了真实的形体……他们不再是鬼魂了。我杀死了一个男人……活生生的男人,但是我也受到了惩罚。驼队可以重新上路了。”

我粗暴地说:“我真不愿意相信是我让你摆脱了那些冤魂的纠缠。”

“确实是你解脱了我。驼队继续上路。德国继续上路。过不了几年,美国就会求着德国恢复友谊关系。真是怪异,是不是?”

“你觉得这样就能抹杀过去吗?跟犹太人打上一架?”

“在某种程度上,是的。对于恐惧,我们只能忍耐这么久。然后恐惧感就会消失,要么是因为和犹太人打上一架,要么是因为和科契人一起走上征途,要么是因为日历牌上的年份已经是1946年,而不再是1943年。那根石柱还立在驼队旅社里,里面封存着尸体,但是在日光下游牧民族已经开始放牧了。”他带着胜利的表情看着我,面对着饱受侵蚀的山体大声喊道,“恐惧已经消失。”

接下来,他依然无视蜜拉的存在,在岩石小路上停下了脚步问道:“米勒,作为谢罪演出的最后一幕,我可以亲吻西姆・列文的手吗?”

我惊呆了,但是当我看到他多么需要这种救赎的时候,只得说道:“可以。”牲口们走过我们身边,而他跪在岩石上,亲吻了我的手。他站了起来,我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说的没错,史迪格里茨医生。恐惧的确会消失。我不再将你看作一只堕落的畜生。你也是我们之中的一员……我们中的一员。”

他点了点头,走回他通常待着的位置上去,身边是马福隆和骆驼;但是他走后,一直没跟他说上一句话的精明的蜜拉,用普什图语说道:“他说了很多,但是他真正的问题是……他爱上了艾伦。很快……”然后她做出了科契人表示性交的手势。

我问道:“如果他们那样做了,会怎么样?”

“你的意思是?”她又做了一遍那个手势。

“是的。”

“也许我父亲会杀了他。”她毫无感情地说道。她给我讲了马福隆的妻子爱上了印度拉瓦品第城市场里的一个商人,于是她就从驼队里跑掉,跟那个商人躲了起来。但是马福隆跟踪了她,并且用刀子杀死了那个商人。“他的妻子就在那边。”蜜拉平静地说道。那边有四个女人正在收集骆驼粪便,其中有一个比拉查年纪略大一些的健壮女人正在放声大笑着,浑身充满活力,鼻子旁边还穿着一个金质圆形徽章。她怀疑蜜拉正在谈到她的事情,于是愉快地跑到我们身边。

“她跟你说什么了?”她问道。

“马福隆杀了一个男人……为你杀的。”

“的确如此,”她笑着说道,“他还打碎了我的牙齿,”然后她给我看那个牙齿的豁口,“我在城里永远不会得到快乐。”然后她对我挤了挤眼睛,警告说:“如果你离开蜜拉,蜜拉也会杀了你。”

她走开又去捡骆驼粪了,蜜拉大笑起来,说道:“我才没有那么傻呢。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尽管走。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也可以尽管离开。”

我花了两天时间,尽量密切地观察史迪格里茨和艾伦,我不得不承认,蜜拉说的没错。他们确实相爱了,而且祖菲卡也心知肚明。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让德国人走进他的帐篷,当然艾伦也不能像蜜拉一样半夜随便离开她的床铺,但是我找了一个机会,提醒她正在招惹危险,因为虽然他看似默许纵容,但是我敢肯定,祖菲卡一定会为了荣誉杀死史迪格里茨。

我从未见过艾伦如此光彩照人。我们现在行走在寒冷的荒野,这里的海拔远远超过一万英尺,头上不远处就是皑皑白雪。有时候,走到高高的山口时还会有雪片飞进耳朵里。像其他人一样,艾伦也得到了一件灰色的长呢斗篷,跟塔吉克山民穿的那种一样。这种斗篷是用没有加工过的羊毛制作而成的,长及膝盖;所以即使在寒冷的天气里仍然能使人保持舒适。拉查在这件斗篷上点缀了金线和银线,很好地衬托出艾伦那一头迷人的金发,有时候我想和蜜拉双双步行的时候,她会骑上我的白马,这时的她完全是一副年轻女神的形象,领着她的雅利安民众出发去山中的堡垒。我能理解为什么史迪格里茨医生会坠入爱河。

离开喀布尔的第九天,天色还远远未明,我正拖着寝具回到骆驼群里准备装货,这时候我看到艾伦正站在黑暗当中,似乎要找机会跟我说话,于是我溜达到她身边问道:“需要我帮你吗?”

“不是装货的事,”她回答道,“咱们能谈谈吗?”

我把行李扔给马福隆,告诉他:“你可以骑那匹白马。”艾伦和我向山下的小路走去。

在此处交流思想,时机再恰当不过了,因为我们马上就要进入亚细亚最为高贵的区域——巴米扬大裂谷之中。自西向东,我们从黑暗之中逐渐接近巴米扬大裂谷,因此向着日出的方向徒步走去时,可以看到北方银色的峭壁从一片影影绰绰的世界中浮现出来,正如我们的身体和无形的思绪从它们各自的暗影世界里逐渐成型。然而,大峡谷本身就足以令我们流连忘返:树木成荫、水源充足,还具有丰富的历史意义,因为佛教正是从这里传入了中国和日本,裂谷里满是茂密的树林、清凉的小溪,还有大片肥美的草场。这里就像精心设计的意大利花园一样,排列着成行的杨树,而我们从一片黑暗之中踏入裂谷,所到之处皆是美景。太阳依旧远远地挂在天边,而日光渐强,峡谷里愈加明亮起来,我们心中的疑虑也随之豁然开朗,此番经历着实令人永生难忘。

在一片黑暗之中,艾伦喊道:“米勒,我恋爱了!”那喊声中饱含着痛苦,还有那发自内心的困惑,令人不禁肃然起敬。

“蜜拉告诉过我……有一段时间了。”

“我们一直守着这个秘密……即使是在我俩彼此之间。”

“蜜拉说,你可能会招来危险。”我提醒她。

“我不在乎危险,”她大胆地说,“当初我离开布林莫尔,就是为了追寻这种感觉。我离开比斯特堡也是为了同样的原因。既然我已经找到了……”

我们在黑暗中走着,不时有一道道亮光撕裂天空,却又一闪即逝,如同蒙古军队派来的探子。艾伦消沉地喊道:“米勒,我该如何是好?”

这声音中的恳切之情令我大为感动,让我想要尽力帮助她。“让我换个方式问你,”我建议道,“你眼下到底在做什么?身处亚细亚中部,清晨四点半钟沿着驼队小路徒步旅行?艾伦,你到底在做什么?”

她的眼中充满戒备,回敬道:“我也可以拿同样的问题来问你。”

“对我来说,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我是被派到此处的。政府公务。我是来找你的。”

她在黑暗中笑了出来。“噢,不对!政府没把你派到这里来。政府把你派到比斯特堡,但是你自作主张跑到这里来了。”她的声音里刚才还有一丝温柔,现在则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有些粗暴地说:“你到这里来,是因为在你那狭隘的人生当中被处处掣肘,而现在第一次有了机会,能跟一位美丽的女郎共度良宵,可我不怪你。然而也别想让艾伦阿姨相信,是美国政府告诉你,‘去,到星星下面寻欢作乐去。’”

“我的事情就是这样。那你呢?”

她又恢复了温柔的语气,东方的天空里又显出一道道光辉的时候,她开口道:“我是被某种力量驱使着来到此处的。不是体贴备至的纳兹鲁拉,也不是令任何女孩都仰慕不已的祖菲卡。这种力量与爱和男人都毫无关系。我认为,驱使我来到此处的,是我在这尘世之间的所见所闻……驱使我来到此处的那种力量,我无力与之抗衡。”

我倾听着,试图去理解她的语言,默默无语地向前走了一段路,然后开口说道:“艾伦,我绞尽了脑汁,想要分析你的行为,但我实在办不到。我在喀布尔的时候已经把官方报告交上去了,所以今天的讨论只有你我知道。你能否用简单的语言解释一下?”

“我觉得没办法做到,”她沉思着回答道,“我刚才所说的应该已经把你点醒了,否则就没有办法。”

“我并未感到醒悟。美国人的洗脑工作做得不错。”

“我简直是对牛弹琴,”她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叹息,“亲爱的上帝!我如此绝望地向你求助,而你却给我派了一个白痴。”

“别灰心,”我顺从地说,“尽你的所能,用最简单的语言再说一遍。”

“好吧,”她柔和地说,“米勒,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我们注定要挖出更大的坟墓,然后挖个再大一些的,到了最后,我们挖出来的坟墓将会大得足以毁掉全世界。”

“你说的也许没错,但是只有美国在自掘坟墓,其他人却没有,想到这点我会感到安慰。”

“米勒!”她喊起来,“你认为其他人造不出坟墓?”

“当然造不出。俄国人?中国人?他们没有这个技术。”

“米勒!”她喊道,“别傻了!我们说的是你我的灵魂。你难道看不出……”

“这句话是谁灌输给你的?史迪格里茨?”

“是的,他说……”

“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是纳粹……要为屠杀犹太人负责?”

“是的,”她语气柔和地说,“所以我必须跟他在一起……一同度过此生。”

对她的这番胡言乱语我感到极其愤怒,我伸出手去想打她一巴掌,但是在半明半暗之间,她看见了我的动作,躲开了。“不要胡言乱语。”我怒吼着。

太阳仿佛看到了我们茫然困惑的样子,急着要给我们洒下光辉,它悄悄地移向东方的地平线,从高空中洒下了万道光芒。看到黑夜即将过去,艾伦感到十分欣喜,她把头上缀着金银线的斗篷摘了下来,任晨曦在她闪着微光的金发上翩翩起舞。她的心灵苦苦挣扎着,看着我说:“我正是在进行理性的谈话。答应我,无论我接下来会说出什么话……无论这些话多么地不符合你的逻辑,请你听我讲下去,请你理解我。”

“我会这样做,纯粹是因为好奇心。”

“这么说吧,我是个在正常的家庭里长大的姑娘,去的是正常的教堂,玩伴也都是正常的朋友。男孩子们喜爱我,老师也是一样。我去上舞蹈课,开派对,在中学里功课也不错。但是有一天,我大约十五岁的时候……那是战前很多年的事情了……我发觉我的家人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么的不对劲。我们只是在积攒分数……我只能这么说……为了赢得一场游戏,而这场游戏只是我们想象出来的,实际上并不存在。你是否曾经有过这种想法?”

“没有过。”

“我敢肯定你没想过,”她回答道,语气里并没有不满,“然后爆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我听到了一些人们很少在公开场合说出来的奇谈怪论。我闭紧了嘴巴,什么也不说,主要是因为我父亲把这些话看得很重。他是我们家的主心骨……他的头脑太陈腐,不可能跟他抗衡。于是他似乎真是个大英雄似的。他是征兵局的主席,对着被他派到战场上去的所有年轻人发表了一通激情洋溢的演说。倘若你听到了那通演说,你也会大受感动,米勒。有些跟我同龄的男孩子对我说,你的老爸让人恨不得马上出发,去完成属于自己的使命……连属于他的使命也替他完成了。我有些同学可不是那么笨。”

“我的同学也有不那么笨的,”我生气地说,“我想起有一个主修哲学的同学,叫做克拉克维茨。他说,‘只有一件事情比赢得战争还要糟糕。那就是输掉战争。’他认为当你与希特勒、墨索里尼和东条英机抗争的时候,真相说不定是没人赢得了那场战争;真相也有可能是,如果你输了那场战争,世界会变成真正的地狱。克拉克维茨。他在硫磺岛战死了。”

“我深受感动,”她说道,在晨曦中鞠了一躬,“在大学里我遇到了这帮像雇佣军似的教授们。你还能管他们叫什么?从道德的角度来说,他们的责任本来是解剖这个世界,但是有人付钱给他们,又要他们维护这个世界的整体性。我想,他们可有的忙了……求知,求生;祈求上苍,苟延残喘;苟且偷生,施舍大众。他们有一整套社会体系给他们帮忙,这帮教授。

“但是有一个教授暗示大家,说他知道这个世界需要被解剖开来,他一下子就理解了我的内心世界。他教音乐,给我的父母写信,说我厌世。天,他说得可真对。我父亲用征兵局长的方式好好地恐吓了他一番,说我在‘真实’的学校里一切正常。这让我想起了柏拉图的那篇文章,其中写道人们长久地盯着镜中世界,而把想象和现实混淆起来了。我父亲从未想过,这个糊里糊涂的音乐教授看到的正是真实的世界,而其他人看到的我身上的特点则是完全无关紧要的……即使连天使加百利也吹起末日的号角,我的那些特点也无需受到审判。”

她顿了顿,给我留出反驳的时间,如果我愿意那么做的话。但是,我被她这番长篇大论的说法弄糊涂了——与蜜拉在一起,轻轻松松地过着驼队的行商生活,相比之下,让那些困扰伦敦和东京的事情见鬼去吧——我才不愿意参加这场争论。我要求她作出解释,我也得到了她的解释,无论我是否能够理解得了。她继续说下去:“战争最残酷的时刻到来了,我预言过的那种景象得到了应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嫁给纳兹鲁拉。首先,那些日子里我没弄明白其实他跟我父亲如出一辙。亲爱的纳兹鲁拉!他还要给阿富汗铺上道路!我想,我来到这里,因为阿富汗是离美国的价值观最遥远的地方。”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加上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纳兹鲁拉已经有了一个妻子,这让我更容易作出决定。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我已经糊涂了。”我承认。

“我的意思是,我父亲把所有正常的事物都说成是乱来,而我想要彻底挑战他那套狭隘可怜的是非观。我做过的最乱来的事情是什么?和一个带着头巾,而且已经有一个妻子的阿富汗人跑了。”她笑了一下,随即补充道,“你知道我对纳兹鲁拉的幻想最初是怎么破灭的吗?就是那条头巾。他在费城戴着它招摇过市。而在喀布尔,他却从来想不起来要戴头巾。”

“我还是不明白。”我回答道。

“很多美国的年轻人能明白这种感觉,”她向我保证道,“他们开始抛弃任何像我父亲那样的人构成的社会。”

“那样的话,愿上帝保佑美国。”我尖刻地说。

“正是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才能拯救美国,”她回答道,“他们能理解社会正在发生何种变化,也有能力作出改变。”

我仔细思量着这个思维骗局,心想:她有思考的热情,她的思想也都是出于至诚,这一点我得尊重,但是我当然不信这套说辞——这时候,太阳已经冲上了地平线,在巴米扬大裂谷中将万物生长所必需的阳光倾泻而下,照亮了一道道由白色石灰石构成的悬崖,给北方的国境线镶上了一道金边。这些石灰石高高地挂在裂谷上,遭受了严重的侵蚀,阳光在上面投下阴影,形成了造型各异的迷人形态。绿色的杨树长得枝繁叶茂,到了悬崖边上则戛然而止,成了向外伸出的浮雕。过了一会儿,阳光更加强烈了,艾伦喊道:“米勒!看哪!”

起初我没有看到那令她大感惊异的事物,以为只不过是寻常的东西。过了一会儿,从最高的那座悬崖上一个巨大缺口处出现了一座巨塔似的男性雕像,有几十英尺那么高,刻在岩石之上,栩栩如生。显然,那是一尊巨大的宗教人物神像,但是有一点很怪异,雕像那巨大的面孔被切掉了,只剩下一人高的嘴唇和下巴,而其上的部分只有光秃秃的石灰石。

当我们惊骇地站立在雕像面前时,驼队的其他人也围拢过来,祖菲卡用枪指着这座没有面孔的雕像简单地宣布:“佛。”

驼队向着既定的扎营地点缓缓移动,但是艾伦和我还站在那里,凝视着那座仿佛具有魔力的雕像。我让她站在雕像巨大的双脚边上以作参照,自己向后退去,好计算这座雕像的高度:粗略估计,这座雕像高约一百五十英尺。是谁将它刻在这座穆斯林国家的中心地带?又是谁抹去了那张平和的面孔?

我没法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但是仔细观察这座巨像,我慢慢发现它旁边的山崖上蜂窝般密布着很多洞窟,洞窖的窗户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石灰岩构成的山崖。“这些是什么东西?”我问道。艾伦说这里以前可能是一座修道院。我们又看了一会儿,发现了一道裂口,看上去好像能够抵达那些洞窟,艾伦表示愿意爬进去看看。

我们爬进了一条向上延伸的黑暗巷道,两边都是坚硬的岩石。我们小心闪避着这些危险的峭壁,爬了很久之后,来到了一座通向佛像头顶的小木桥。现在我们身处的地方离地面很高,一旦跌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但是我们最终还是安全地爬上了佛顶,仔细观察着面前的大裂谷,借着强烈的阳光,我们能看见帐篷正在远处慢慢地搭建起来。

我们在佛顶上又找到了一条向东延伸而去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是一群面积更大、互相连通的石窟,此处过去肯定曾被当作讲堂之用,供数百名和尚安坐其中。我们发现了一个特别温馨的房间,有一扇窗户离地平面足有一百英尺,窗外恰好就是科依巴巴山脉的景色。于是就在这个房间里,艾伦盘起腿,坐在岩石地面上,用她的包头斗篷盖住身体,又跟我继续争论下去。

“当你终于意识到世界只不过是一个如此可悲的地方——”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正站在窗边,眺望着亚细亚最为壮丽的景观之一,“而我母亲却会激动得浑身发抖,只是因为我们买了一辆更大的汽车,或者只是因为有一所大学完全误解了教育的意义,为建造了一座造价百万美元的宿舍楼而沾沾自喜……”她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把这个句子说下去,于是就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你决定不理会所有这一切事情,去找一些更单纯的精神寄托。我以为纳兹鲁拉比多赛特更单纯,祖菲卡比纳兹鲁拉更单纯。现在,我发现奥托・史迪格里茨比他们都单纯。”

“你怎么能这样说?他可是毕业于一流大学,还拥有医学博士学位。”

“他更单纯,因为他是一个‘非人’。在慕尼黑,他堕入了地狱。他背负着自己的地狱跑遍了半个世界。他挣脱了这个世界,也挣脱了身上的枷锁。他是个‘非人’……其实我们最初都是‘非人’。”

“你真的相信这种鬼话吗?”我请她作出解释。

“我过去跟你现在的状态一模一样,”她高傲地说道,“你打心眼儿里觉得,有人高高在上地记录着你一辈子的所作所为:认识了十五种新的鸟类,你就能得到一个徽章;学会了算数,你就进入了初级荣誉堂;在海军里安分守己,那些大人物就给你写一封推荐信;听大使的话,他可能会给再给你写一封推荐信。所有这些小小的荣誉最后都被记录到一本大书里,作者是圣殿记分员,其实他就跟体育记者差不多。这么一想,的确让人宽心……这的确让我父亲心满意足。他攒了不少分数,得到了一辆更大的汽车;有了这辆大车,他就有资格住进一座大房子;他赢得了那座房子,于是被选入乡村俱乐部;又因为他进了乡村俱乐部,所以布林莫尔学院对他的女儿敞开了大门。看得出之后会怎么样吗?如果他的女儿在布林莫尔干得不错,她就有资格嫁给马克・米勒,这个家伙靠着同样的小把戏也攒了不少分数,最后进了耶鲁大学。现在你猜怎么着?他的女儿和马克・米勒得一起积攒分数,如果他们不乐意这么干,老家伙们会害怕得浑身发僵。

“不,米勒,你拼尽全力,参加的却不是正确的比赛。根本没有什么记分员。根本没人关心你在海军服役的时候是不是老实安分。咱们到大夏城之后,要是你跟蜜拉私奔,圣殿记分员应该狠狠惩罚你一次,把你之前攒下的好人分数全部归零,因为你做下了如此不堪的勾当。但是他才不会这么干呢。因为就算有这么一位记分员先生,他也只会一笑了之,跟他的哥们说道,‘那个叫米勒的小子比刚进驼队的时候感觉好多了。’到了大夏城,如果你弃蜜拉而去,我也同样会离去……但是我会跟着奥托・史迪格里茨。”

我注视着这间古老的讲经堂。在他们的时代里,底层的民众正是在这个地方被灌输以智慧,而有一点我十分肯定,在蜂巢般的修道院里,在这个奇异的小房间里,人们年复一年地坐在岩石之间,与世隔绝,直到他们的热情被燃烧殆尽,直到他们心中的信仰渐渐清晰,他们在这里讨论的每一条古训——几乎每一条古训都能够有力地驳斥艾伦所说的话。无论是佛教、穆斯林教、基督教或是犹太教,所有人间的智慧都坚守一种信仰,即相信一切终将圆满,相信无论在某一时刻经历了多么深的伤痛,人类社会都值得被传承下来,相信将会有一个神殿记分员对人类的行为作出是非善恶的审判,而这个记分员说不定就是人类自己。我置身于巴米扬裂谷的悬崖中这间讲经堂里,所领悟到的古训让我产生了深深的认同感,如果艾伦・杰斯帕不曾感受到这些,那么我对她会产生更深的遗憾。

“你跟史迪格里茨睡过觉吗?”我突然问道。

“没有,但是如果他提出要求,我会照做。”

“我想你应该知道,蜜拉担心祖菲卡可能会杀死史迪格里茨……或者杀死你。”

“这对我们两人没有任何影响。”

“对我有影响。”我反驳道。

“但是你自己也曾试图杀死史迪格里茨。”

“我已经摆脱了那种欲望。”

“米勒!我的意思正是如此。自从我们走上驼队商路以来,你第一次说了句有道理的话。现在,我说史迪格里茨已经摆脱了你的偏见,你能理解我了吗?我们已经超脱了,米勒。我们已经摒弃了这个尘世,无论祖菲卡杀死我们中的哪一个,都不重要了。”

“对于祖菲卡重要吗?”我问道。

艾伦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说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在道德的角度上,我无权扰乱纳兹鲁拉的生活,但是想到他还有一位妻子和一个女儿,我便不再有负疚感。”

“他现在又有了一个儿子。”

“哦,凯里玛一定很开心!”她由衷地喊道,“他一直很想要一个儿子。好,我也承认我无权扰乱祖菲卡的生活,但是他能承受。他有一个很好的家庭,还有一支离不开他的驼队。但是奥托・史迪格里茨一无所有……连工作也没有。只有靠着他和我两个人的涅槃,这个世界才有一线希望。坦率地说,米勒,像你、纳兹鲁拉和祖菲卡这样的人,不会给世界带来一丝一毫的益处或者害处。你们是无足轻重的人。”

我问道:“你知道史迪格里茨有可能被引渡……而且可能被处以绞刑吗?”

“是的。他需要我,最重要的就是为着这个原因。生活在阿富汗这样一个不是国家的国家里,有一个好处就是,他们不会把业已死亡的‘非人’引渡出去。”

“到了大夏城,我们离俄国就只有几英里远了。他有可能会遭到绑架。”

“文明国度不会做出绑架这样的事情来。”她争辩道,我觉得这表明她只有在符合自己的那套人生哲学时才会抛弃文明,但是也会随心所欲地拿文明给自己当挡箭牌。

“你忘了——还是他没告诉你?——他保留着每一天的实验结果。‘我是真正的科学家。’他总是这样夸口,‘我会妥善保存数据。’英国人现在拿到了那些数据,这你知道。他是重要的战犯。”

“你已经把我的情况替我说清楚了,米勒。他已经交代了罪行,并且已经死去。我已经抛弃了我所知的一切生活,因此我也是死去了的人。我只有在最底层才能活下去……活在这个疯狂的世界最底层的渣滓上。在那里,希望得到了重生。我说的这些话是不是总算让你弄明白了?”

“没有。”

“你居然如此迟钝,真是奇怪。”她悲伤地说。她站起身来,远远地走到洞窟的另一端,用包头斗篷裹住身体,仿佛那件袍子可以包裹住她的思想。“站在这里为学生授课的每一位诚实的教师,现在都正在倾听我所说的话。他们为我鼓掌喝彩。他们知道,人类社会将渐渐堕落下去,如果他们想要获得自由,就必须抛弃人类社会。他们知道,人生若要充实,就必须时常回到社会底层的渣滓上,回到最初的烂污泥上。那些曾经站在这里的人们知道我是正确的,即使我没法让你听懂。”

她离开洞窟时,向那些看不见的古代教师挥了挥手,他们在这个石洞大学里一代代地向佛教徒们传道,而在美国宾州的多赛特镇为世人所知之前的几个世纪,这些学者们就已长眠于地下。“他们会理解的。”她悄声说道,然后就微笑着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