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契人邀请我同去喀布尔,原来只是为了偷走吉普车上的轮胎,这个发现真是让我沮丧万分,然而我很快就忘记了这件烦心事。头一件原因就是走过穆萨达瑞尔之后,周围的地势开始有所变化,我们正沿着赫尔曼德河谷向上游行进,在喀布尔附近一座山谷处与这条河流分道扬镳。罕有外国人的足迹踏至这座山谷,它位于加兹尼城贫瘠的平原以西,高耸如云的科依巴巴山脉以东。河谷内没有道路可供穿行,目力所及之处也不见村庄,只有一条条光秃的小径。
走着走着,我开始觉得纳兹鲁拉对于亚细亚山羊的抱怨很有道理。几个星期过去了,在这片除了山羊的啃食之外几乎完全没有开发过的处女地上,我们连一棵树都没有见过。这些山丘上曾一度覆盖过巨大的森林,这在历史上曾有记载;但是慢慢地,山羊的啃食和人类的贪婪把这里变得寸草不生,连最偏远的草原也不放过,只留下一片岩石累累的荒凉沙地。我时常纳闷,我们的羊群踏着沉重迟缓的步伐在一片片贫瘠的草场上寻寻觅觅,它们究竟是怎么生存下来的。但是跟那些怎么也吃不饱的骆驼一样,它们也总是能找到些吃的。
我们的驼队大约有两百名科契人,这支主要由骆驼和羊群组成的队伍一路上浩浩荡荡,绵延数英里之长。于是,作为部落继承人的祖菲卡,其主要职责就是骑着马不断地来来回回地监督队伍向前走。他的形象十分引人瞩目:高大黝黑的身材,留着浓密的胡须,挎着一条象征权威的步枪。在路上走着的时候,他戴着一条白色的头巾,不过,他最明显的特征是沉默寡言,以及面带微笑。之所以面带微笑,是因为他深知只要能让大家感到满足,这趟苦旅就成功了一半;沉默寡言则是为了要给追随者们塑造出传奇英雄的形象,而只有他自己才了解自己的内心究竟是什么样子。
科契人在驼队旅社里给我拿来烤羊肉。游牧民族的吃食一般十分粗劣,因此这肉显得十分特殊,可惜当时我并没有体会出这一点。早餐一般是热茶和一条馕,凭着这点食物我们接下来要徒步走上十二至十四英里,然后能吃上一点点没什么肉的肉饭。晚餐是凝乳加上一小块馕,如果有肉的话,可以再来几条肉丝。我们的生活水平近乎赤贫,而且大家的身体似乎都很壮实,可是孩子们却永远填不饱肚子。我向来对这一点很担心,直到有一天艾伦解释说:“他们可没有鼓出一个大肚子来。可以说是完美体格的典范。”我确实看到,他们吃进去的那一点可怜的食物也在滋养着他们的身体,但是我同样也注意到,他们强烈地需要油脂类的食物,就算是掉在地上的油渣子,他们也会拼命舔干净。
游牧民生活中有三件事情令我感到十分不舒服:科契人不讲卫生;不讲究仪表;而且他们完全没有开发心智的念头。在荒山野岭里自由自在地流浪足以满足他们的欲望。
科契族男人身上那松松垮垮的裤子和摆来摆去的白衬衫很少有干净的时候。女人身上的毛毡裙子也常布满了一道道灰泥,上面被蔷薇挂得乱七八糟,而她们却完全不在乎。他们很少清洗身体,但是必须承认,这里的空气极端干燥,难闻的气味倒也很难积聚起来。就我自己来说,在只有2%~3%的湿度下,我可以连续穿一件衬衫长达一个星期之久,因为上面没有任何污垢:没有灰尘可以沾染,也没有体液积成污垢。汗水一冒出来马上就蒸发掉了。我怀疑很多科契人的袍子一穿就是几个月,从不清洗;因为他们的袍子实在太脏了,只有这一种解释。
科契人不讲究仪表的特性主要反映在他们梳理头发的方式上。女人们很少打理头发,男人们的发辫长及肩膀,稍做一个激烈的动作就会前后摆动。无论男女,科契族人的头发都是乱蓬蓬的一团,像踩烂了的垫子一样,也许更糟。我经常想象,如果找个下午把科契人一个一个拉到理发店去,看他们的头发里藏着什么东西,那该是多么有趣的事情。
谈到开启心智,科契人完全没有考虑过什么善良邪恶、过去未来之类的问题。既然他们完全不识字,也不使用无线电收音机,他们的谈话内容便仅限于商队旅途中的突发事件:生下了一头小羊羔,走失了一头骆驼,漫长无尽的旅途,骗过国境线上的卫兵,谁路过市场的时候偷了什么东西。日日夜夜,天天年年,科契人的族群智慧完全没有任何发展。他们很有可能认为,自己在适应大自然的艰难过程中已经得到了极度的满足感;我发现他们往往很无趣,甚至还产生了一种刻薄的怀疑心理,即艾伦・杰斯帕之所以安于这种商队生活,部分原因在于,与科契人无知蒙昧的状态不同,她拥有多种有用的技能,并借此脱颖而出。无论大家在做什么,我都能注意到她常常会走到史迪格里茨和我身边,以逃避科契人那种沉闷无聊的状态,来和受过教育的人进行富有理性的对话。
在这种污浊、邋遢和冷漠的习性之中有两个例外:祖菲卡和他的女儿蜜拉。他们拥有敏锐的头脑,也比其他人更加讲究卫生,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艾伦的帮助,她剪短了祖菲卡的头发,并且负责打理他的衣服。而蜜拉总能让自己整洁干净,部分原因在于艾伦的指导,另一部分原因在于她一直在模仿艾伦保持卫生和修饰外表的行为。
她的衣着有好几种变化:红色套裙、蓝色套裙、灰色毛毡布套裙;蓝色、红色、白色和绿色的上衣;烟灰色、棕色和白色的头巾;还有一双只有离开商队去村庄的集市时她才会穿的凉鞋。最妙的是,她甚至给自己弄来了一把结实的梳子,用来梳理一头乌黑的秀发,还有一块毛巾,用来清洗她那滋润光洁的皮肤。她的皮肤呈现棕黑色,并且不施粉黛,眼睛和眉毛的颜色很深,对比之下,她的脸庞似乎不是棕黑色,而是细腻的奶油色。
我经常和蜜拉一道走在小路上,她的任务是帮忙照看羊群。这也是科契人最主要的财产。能走在她的身边,听着她用普什图语或者磕磕巴巴的英语聊天真是令人心花怒放。我不断地尝试,企图探究她那小小的内心世界,我很快发现,她对历史和任何教育科目都一窍不通,也不想学。然而她却不像其他科契人那么冷漠,她对亚细亚中部地区了解颇多,而且凡是在与科契人生活相关的事情上,她都可算是一位专家。她精通贸易,长于谈判,在照料牲口方面也是行家里手,她还透露给我说,她最大的遗憾是:她的部落只有一匹马,而且是分配给祖菲卡骑的。
“像你这样的男人不应该跟我们其他人一起徒步走路,”她告诉我,“在你们的国家里,你应该是一位首领。”我告诉她不必遗憾,说我的确有一辆吉普车,在某些方面,吉普车比马匹强多了。她考虑了一会儿,然后下了结论:“我们要去的地方,还是马更好。”
“别担心。我喜欢走路。”
“首领应该拥有自己的马匹。看看我父亲!要是不骑马,他看起来还会那么威风吗?”
如果说游牧生活有不少不如人意的地方,可冷不丁的也有不少对我脾气的事,其中最有意思的要数马福隆,就是那位贼眉鼠眼的骆驼手。我们朝着穆萨达瑞尔走了五天,我碰巧看到一头骆驼突然无缘无故地停下了脚步。于是我穿过草场,想把那牲口牵过来,这时我看到马福隆蹲在骆驼的两条后腿中间,头巾已经皱成了一团,大张着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表情。他的右手放在骆驼的奶头上,正在从骆驼的乳房里直接吮吸骆驼奶,一分钟大概能吸上一夸脱那么多。
“你在搞什么鬼名堂,马福隆?”我喊道。
“肚子饿了。”他停下嘴,用那只没有坏掉的眼睛看着我说。
“起来!骆驼奶是给婴儿喝的。”他根本没有停下午餐的意思,于是我又说道,“另外,我要顺便告诉你,马福隆,我终于发现了为什么‘贝基阿姨’总是想咬你了。你侮辱了它。”
这个小个子男人还蹲在骆驼的两腿之间,脸上的表情半是难过半是厌恶。“我侮辱了这头牲口?”他结结巴巴地说。
“没错!”我坚持道,“这三天早晨我一直听着你的动静呢。它没再啃你的胳膊真是奇迹。”
“你听见……我什么动静了?”
“我听见‘贝基阿姨’抱怨你给它身上驮的货物太多了,你虐待它。见鬼,马福隆,放开这头骆驼,听我说。”
小个子科契人很不情愿地丢下他的大餐,站起身来,头巾耷拉到膝盖上,让我十分意外的是,他居然冲我笑了笑。“明天,”他说,“你来给‘贝基阿姨’装货。”说完他就走开了。
第二天早晨,这个矮小的骆驼手把我从床上撵起来,带到他给牲口装货的地方。在我们拥有的骆驼中,“贝基阿姨”是最大的一头,它还趴在那里,胸口下面垫着厚厚的老茧,我们管它这块老茧叫“底座”。它特别不情愿起身,但是一看到是由我来给它装货,而不是仇人马福隆,这头悲切哀怨、眼泪汪汪、浑身掉毛的牲口就显出很高兴的样子来;然而我把第一块毯子扔到它的背上之后——大约四分之三磅重——它就发出了一声抽泣,声音悲伤至极,就连暴君尼禄都会为之动容。这抽泣声仿佛属于人类,是一种反抗世界暴行的哭号之声。我拍了拍它的鼻孔,然后在毯子上放了几样它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小东西,它的呜咽之声越来越大,几乎绝望,声音酷似我那远在波士顿的贝基阿姨,仿佛是她在抱怨爱尔兰的政治家、意大利杂货商、犹太生意人,还有家里人不知好歹。“我怎么能受得了如此沉重的负担?”骆驼贝基抽抽嗒嗒地说道。不管我给它装上什么东西,呜咽声都会越来越大,最后,它踢蹬着难看的双腿,挣扎着站了起来,仿佛这一天是它在地球上活的最后一天,可是它身上装的货物比在沙漠里跟着我的吉普车奔跑的时候少多了;在我看来,只要再多给它驮上一点东西,它就会两腿一伸,死在我面前。我伸手拍了拍它,对马福隆添了不少同情之感。那天上午十一点钟,“贝基阿姨”顺着小路大踏步地跑过去,以一头骆驼最大的可能,尽量地做出非常快活的样子,经过我身旁的时候打了一个表示高兴的响鼻。
第二天早晨,马福隆又把我叫起来,这一次我刚一凑到“贝基阿姨”身旁,它就变得很警觉,唯恐再次受到我的折磨。于是我在它那宽阔而多毛的后背上只放上了一块布。我几乎还没碰到它,它就开始狂暴地反抗:“噢,这些重量不是一头可怜的骆驼能够背得动的!”它似乎在说着这样的话。倘若远处有一个陌生人听到了这声音,他一定会发誓说我正把一柄滚烫的宝剑插入它的身体。这种呻吟声贯穿了整个装货的过程。于是第三天早晨我对马福隆说:“咱们看看这头丑陋的畜生到底能背多少东西。”那天我们给它驮上了远远不止八百磅重的货物。它的反抗跟之前一模一样:一样不情愿起身,一样轻快、满不在乎地在小路上奔跑,跟之前毫无二致。事实上,起步后叫它停下来也同样困难。它喜爱负重,当我走过它身边的时候仍然打着响鼻。经过这番学习,我决定还是把给骆驼装货的任务交还给马福隆,我干得不错,因为到了给“贝基阿姨”卸货的时候,它那小小的脑子又回忆起来自己曾经受过虐待,于是冲着马福隆猛撞过去。幸运的是,马福隆躲开了这一撞,但是过了一阵子我看到他赤裸着身子站在骆驼面前,任由它撕扯着他的衣服。穿好衣服之后他提醒我说:“米勒大人!你最好也把衣服脱了!”
我对这个建议报以大笑,但是当我接近这头巨大的骆驼时,它向我冲了过来。马福隆拦在了我面前,他先前跟骆驼的和解救了我的命。我小心地脱下了衣服,站在那里,看着“贝基阿姨”把藏在我衣服里的恶魔踢得死去活来。它撕咬着我的衣服,往上面吐口水,甚至还在上面撒了一点尿。第二天早晨我们又是朋友了。
在商队生活中,常常可以感受到自豪与自负:黎明破晓时分,我们沿着商路来到一块高地上,从这里我们可以向下俯瞰仍在沉睡着的村庄。村里的狗会发现我们,开始吠叫。几个男人跑了出来,看看是什么东西惊了狗,一看见是科契人来了,他们就会通知邻居,然后全村人都会急急忙忙地冲出来,把所有可能被偷走的东西搬回屋里。身着罩袍的女人们会冲出来把小孩子一把拽回去,否则他们就会被科契人拐走。全家人小心翼翼地守在门口。而女人们透过面纱,等待着游牧民们走过来。村庄里已经弥漫着兴奋忙乱的气氛,而科契族人的第一批骆驼队已经开始在村口寻寻觅觅了。
每次进村的时候,祖菲卡都会骑马走在队伍最前面,一副潇洒神勇的样子,那把来复枪满不在乎地垂在马鞍前面,他假装没有看见恐惧的村民,对那些恶狗也视而不见。骆驼们慢吞吞地跟在他的身后,而“贝基阿姨”伸长了脖子,那张好奇的大脸不停地左顾右盼。后面跟着一大群科契族的男人们,然后是羊群和大部分女人,最后是驴子、儿童和带着武器的殿后队伍。这支驼队在狭窄的乡村小道上踯躅而行,非常引人注目,然而,令村子里的男男女女共同感到愤怒的是,我们当中那些女性游牧民身上不穿罩袍,还居然厚颜无耻地大踏步向前走。
祖菲卡的族人穿村过镇时,我们这群人还有另外三个特点在村民中引起猜忌和反感:艾伦・杰斯帕,很明显她并不是科契族人;史迪格里茨医生,在这伙奇形怪状的人中间,他究竟算个什么角色;还有那个跟身着红装的游牧美少女走在一起的美国年轻人。
有那么几次,怒气冲冲的毛拉向我们冲来,往艾伦身上吐口水,一如他们在坎大哈的行为。然而她已经学会了对他们置之不理,只管躲到一边去走自己的路。她能够理解这些激进分子在一个日新月异的世界中所感受到的道德与心理的双重压力,也不想做任何事情来激怒他们。但是每次祖菲卡看到他们冲过来,都会不厌其烦地用他的马将其拦住,然后那些身穿长袍的毛拉们就会退到泥墙围起来的房子里,诅咒我们的到来。
当村民们想要羞辱我和史迪格里茨的时候,他们被吓了一大跳:我们用普什图语破口大骂,说我们也是科契人,只是肤色较浅罢了。然后我们警告他们不要多管闲事。有时候他们会呆呆地站在那里盯着我们看,我们则大笑起来,随后他们也大笑起来。他们当中胆子大些的男人会跑上前来问我们是不是弗兰基,这时候我们就承认自己是德国人和美国人,然后恨意顿时就烟消云散了。偶尔会有某个年轻的村民想要多看看自己周围的这个世界,于是会跟我们一起走上几英里的路,甚至走到我们的营地去,问上好几百个问题。这样的人会跟我们成为朋友,即使我没有把报告寄到喀布尔去,这些喜欢看新鲜的男人们也会为我们把口信传出去,从一个村民耳朵里传到另一个村民耳朵里,从一个村庄传到另一个村庄,直到传给大使本人。传到沙・汗耳朵里的一个流言是说:“跟科契人一起的,还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弗兰基。”
在通往喀布尔的路上,我们已经到达了位于中间位置的休息处,碰到了一个特别萧条的小村子。在这里我终于有机会亲眼看到艾伦・杰斯帕对待民生问题那种由衷的关切,看到了她天性之中较为温情的一面。天色尚未黎明,我们沿着村里的主干道往前走,虎视眈眈地回敬着黑暗中一脸惊恐的村民们,这时艾伦悄声说道:“把这些疑神疑鬼的村民与我们自由自在的游牧民作一番比较,这对我的心灵有好处。”
“我同意。从这样的村子里走过去真是太过瘾了。”
“想想看!”她喊着,显出一种真正的、精神上的满足兴奋之情,“过不了几年,阿富汗人就会把这样的监狱全毁掉——”她指着那些密布着铁条的房子,“整个国家都会过上驼队生活,重新回到古老的、自由自在的生活状态中去。”
我本该让这个话题就此打住的,但是在她那套理论中,本质上有一点自相矛盾之处,让我不能就此放过:她认为,只有把时钟拨回到过去才能够保持自由的状态。我几乎能够听到她跟纳兹鲁拉站在要修建水坝的工地上争论着:“让河流失去自由的本性是可耻的行为。”而她不愿意看到,只有将河流置于人类的控制之中并且为人类所用,阿富汗人才会体会到真正的自由——摆脱贫困之后的自由。于是我说:“恐怕你弄反了,艾伦。如果倒退回驼队的时代,那么阿富汗人永远不会感受到一丁点儿自由。只有在村庄里产生真正的自由,阿富汗才能获得新生。”
“怎么才能做到?”她不快地问道。
“道路,书籍,还有纳兹鲁拉的供电系统。”
“噢,米勒!”她热情地喊了起来,“你误解了历史和人类的本性。我们生来就是自由自在的,跟游牧民族一样。但是,我们一步一步地爬进那些可悲的小村庄里,爬上街道,最后爬进那些小小的牢笼里。我们必须毁掉这些牢笼,恢复我们的游牧本性。”
“我感到很抱歉,艾伦。你想要的东西永远也不可能实现。我们必须走进那些村庄,在自由的基础上把它们重新建立起来。我们必须向前进步。我们不能退回过去。”
“但是在宾夕法尼亚州,我的父亲就是村庄。在阿富汗,那些坏脾气的人们就是村庄。书籍和供电系统能改变我父亲……能改变那些笨蛋吗?”
“只有书籍和电力能做到这些。”
她在道路中间停下了脚步,右手放在嘴上,思考着我的观点。这时,一座房子里亮起了灯,灯光照着她的手镯,反射在她可爱的面庞上。“米勒,”她宽宏大量地说,“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你忘了像我父亲那样的人……”
没等我听完她的反驳,从暗影里就冲出了一个九岁或者十岁的漂亮小姑娘,她比那些大孩子的胆子更大——她在黑暗中跑着,抓住了艾伦的手,用普什图语叫着:“你的手镯真漂亮。”艾伦做了一个本能的热情动作,她抓住那个孩子在空中摇晃着,并把她抱在左臂中,脱下了一只手镯送给那个孩子。
我没法忘记这个场面。在陌生的村庄里,在互相仇视的气氛中,艾伦搂着那孩子的动作具有永恒的意义:一位可爱的年轻母亲在黑暗中搂着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本能地信任着她;我又想起了凯里玛说的话:艾伦知道我能生孩子,而她不能。史迪格里茨医生能证明这一点。我暗自猜测这句话是否属实。如果真是这样,生理上的不孕是不是导致她精神上荒芜的原因呢?
我的思考被孩子母亲发出的恐惧的尖叫打断了,她大声哭叫起来:“科契人偷走了我的孩子!”
这声哭喊等于是向村民们发出了信号,他们已经训练了很久,专门等着报复这些窃贼。他们从四面八方向我们冲过来,两伙人打了起来。令我震惊的是,有六七个身穿罩袍的妇女杀气腾腾地从黑暗中敏捷地蹿出来,好像复仇女神一般。她们那模糊的身影压在艾伦身上,撕扯着她的头发,揪着她的衣服,抓挠她的脸。有一个穿着灰色罩袍的瘦瘦的身影像一只雪貂一样冲了上来,一把拽过那个小女孩。看到小女孩还带着一只不洁的手镯,那个瘦瘦的身影把它从孩子手上扯了下来,扔回给艾伦。
“不许偷我们的孩子!”一个充满感情的声音恐吓着。复仇者撤退了,然而从阴影里又冲出了一个身材瘦长、留着胡子的男人,蹿进早就开始混战的人群中,嘴里发出充满仇恨的嘶嘶声。
“婊子!婊子!”他喊道,朝艾伦吐着口水,那动作像极了穿着长袍的鬼魂。
祖菲卡看见毛拉过来,早已敏捷地打马上前,插在那男人的必经之路上,把他赶到一边去。毛拉与我们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嘴里虚张声势地骂着;我们就这样离开了被吓坏了的村民,他们还是一群一伙地聚在一起,兴奋地互相恭喜,庆贺他们又一次击退了科契人的拐骗行动。
祖菲卡担心艾伦的情形,下马看了看她,确保一切正常,艾伦把头埋在他肩膀上,抽着鼻子说:“我只是想给那个小女孩一只手镯。”
“怎么打起来的?”大个子科契人说,一点也没有生气。
“米勒和我正在好好地讨论问题……”
“讨论什么问题?”
“我说阿富汗人以前了解驼队的自由精神,但是人们主动把自己装进了村庄的牢笼里,接受毛拉的统治。”
“关于过去的那部分,你说的没错。”
“米勒说我们绝对不能倒退回驼队时代。只有在所有村庄都有了书籍、道路和供电之后,我们才会知道自由的意义。”
“关于未来那部分,他是对的。”还没等艾伦反驳,他就跳上马,领着我们的驼队从这个难打交道的村庄出发了,但是过了一会他又打马跑回我们这边嚷道:“总有一天我们都会住在这样的村庄里。但是比这里的村庄更好。”然后他就离开了。
到了第二天早晨,我以诗意的方式再次明确,祖菲卡对于未来的设想比艾伦的更接近现实,那时天刚破晓,第一缕阳光出现在科依巴巴山脉顶上,我们看到了一个村庄。我们悄悄地接近它时,村里的狗并没有狂吠,整个驼队走进去很久之后村民们才发现了我们——大骆驼慢慢地在村庄的主干道上行走着,偷偷地透过窗户看着正在起床的村民——在村庄一角我看见一座点着蜡烛的房子,这座位于山脉阴影里的小房子看上去与世界上任何一处温暖舒适的避风港别无二致。这座房子非常小,四周围着墙壁,阻挡游荡的牧民和骆驼。这座房子里只住着一个人。即使是科契人驻扎在山口旁、湍流边的帐篷所体现出的那种崇高的自由感,也不能与我们在黎明时分那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偶然看到的房子所带来的安全感相比。住在村子里的人们明白一件事情,而游牧民族永远也不会理解,他们懂得精神上的自由状态是什么样的,如果要为此付出残酷的代价,那么他们也甘愿如此抉择。
正在我思考这些的时候,我抬起头来吃惊地看到祖菲卡骑着他的棕马,正盯着我和那座房子看,也许他想起了我们前一天早晨的讨论,而且仍然认为我们俩的观点是正确的;此时,一条狗开始吠叫,整个村子的人都跑了出来,游牧民族和村民之间的仇恨又爆发了。
开始我并不明白这些村民为什么如此惧怕,一看到我们的驼队过来就非得把东西都锁起来,但是看过蜜拉一闪而过地做着她的活,我就明白他们的对立情绪从何而来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们经过了一个村落后扎起帐篷,我都能发现她又弄到了一块新的布料、一件农具,或者一件厨具。艾伦有一次说:“那孩子只有床没偷来过。你尽管瞧着!如果有人不锁门的话,总有一天……”
在一个营地里,我看见蜜拉拿着一把新的锯子,于是问她:“你为什么要从村民那里偷东西?”
“我们经过的时候,”她回答道,“他们总是仇恨地看着我,我也仇恨地看着他们。”然后她又说,“但是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些男人跟在我身后,眼里透着饥渴的光?他们想要加入科契人……过上一夜。我真想啐他们!”
我们的部落有十顶巨大的黑色帐篷,但是很多科契人更愿意露天睡在毯子上。祖菲卡和他的妻子拉查,还有艾伦和蜜拉使用其中一顶比较小的帐篷,这顶帐篷另有两根柱子撑起一个凉棚,因而显得比较雅致。凉棚形成一个类似门厅的空间,里面铺上毯子,供营地社交活动之用。傍晚时分,动物们都休息了,祖菲卡会盘腿坐在拉查和艾伦中间,讨论族人们的各种事情。我经常加入他们的谈话,逐渐地,科契人首领和我就这样产生了友谊。
他问了我很多问题,而我学到的,比我教给他的更多。科契人都是穆斯林信徒,只是不服从毛拉的残暴统治罢了,然而他们像任何逊尼派教徒一样,对圣地麦加怀有深厚的感情。我们谈到伊斯兰教,讨论起伊斯兰教对大自然的深切依恋和一位推动万事万物运转的万能的神时,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为什么艾伦和史迪格里茨医生都能接受这种宗教。有一天下午,我们正坐在凉棚底下,艾伦说:“我永远也说不清我为什么背叛了父母,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法给他们写信。你看,我从小被教育要信仰上帝,他老人家像一架看不见的直升飞机一样飞来飞去,就盘旋在宾夕法尼亚州多赛特镇亚当街教堂的尖塔上……”我之前曾说过,艾伦是真的喜欢把这串地名一口气说出来,就好像这些名字本身就象征着她那叛逆的性格,“虽然上帝本人想怎么观察街道尽头那座路德宗的教堂都可以,但是他真正的职责是我们这些信徒。只有我们才是真正的宗教。其他的都是疯魔。我认为,如果在我长大成人期间,我的父母哪怕有一次能够关心犹太人,我也仍然会留在多赛特。因为那样做还算有点人性。”
这番拖拉了很长时间的对话结束时,祖菲卡问道:“所有的美国女人都这么爱讲话吗?”我说正是这样,他耸了耸肩膀,动作跟那个烂眼角的马福隆不理解骆驼的行为时的反应如出一辙。
艾伦用的类比让我觉得很不安。是不是因为史迪格里茨提醒过她我是犹太人,所以她才表现出那种虚假的同情心呢?我用英语问道:“史迪格里茨告诉过你我是犹太人吗?”
“你是犹太人?”她喊道,语气中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兴奋之情,“祖菲卡!米勒是犹太人!”
大个子首领的子弹带和步枪都放在他身边的毯子上,他把身子向前探过来,仔仔细细地打量我。“你是犹太人?”我点点头,他爆发出一阵大笑声。
艾伦用普什图语说:“你应该听听这个傻大个对犹太人都知道些什么!”
祖菲卡再次大笑起来,这下其他的游牧民也被吸引过来了,他们凑成一堆,想看看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祖菲卡站在我身边,比较着他的闪米特人大鼻子和我的日耳曼小鼻子。“我才是真正的犹太人!”他喊道。其他的科契人纷纷走上前来把他们的脸和我的作一番比较。之后我们讨论了老半天,最后祖菲卡问道:“米莱尔,犹太人真的像大家传说的一样贪得无厌吗?”
我想了一下,对艾伦笑了笑,回答说:“这么说吧,祖菲卡,如果你把吉普车停在一伙犹太人身边……他们就会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把轮胎卸走。”
过了一些时候,祖菲卡才终于想明白了这个大胆的回答,有些地位较低的科契人比他反应得要快一些。他们不愿意先作出反应,都等着祖菲卡先做个样子。但是,很明显他们都很欣赏这句刻薄话。然后祖菲卡爆发出了一阵兴高采烈的大笑声,同时用手比画出方向盘的样子。“米莱尔,”他笑道,“你要去吉普车那里的时候可把我们吓坏了。那辆吉普车的大部分零件都已经驮在骆驼身上了。”然后他止住笑声,怀疑地看了看艾伦,问我,“你怎么知道吉普车的事情?”
“在穆萨达瑞尔……他们想要把那些零件卖回给我。”我发现了他们的小把戏,这让科契人很开心,打那时候起,这个犹太人米莱尔,就算是雅利安游牧民族的亲兄弟了。
但是在科契人的生活中有一项强制劳动,我却永远都不能适应。就在我们一个星期接一个星期地沿着寸草不生的河谷行进时,有一支由四个妇女组成的小分队一直跟在驼队后面干活,她们在地面上不停地走来走去,负责收集新鲜的草料给骆驼、羊群和驴子吃,并且用她们的双手把牲口的粪便做成小块,细心地放在背篓里,驮在驴子身上;因为在这样的地方树木非常稀少,必须找到其他材质的燃料,于是风干的粪便成了极佳的替代品。干粪燃烧缓慢,也不会造成浪费,并且重量很轻、易于运输。
如果有些干粪没有被那些眼尖婆娘们发现的话,科契人的孩子们就会感到非常兴奋,对于他们来说,看谁能猜中接下来会是哪头骆驼拉屎,简直成了一种游戏。有一天,蜜拉和我跟在像往常一样正在四处闲逛的“贝基阿姨”身后,此时它突然拉出了一大团粪便,那些负责拾粪的女人可能看不到这些粪便;于是我咬紧牙关,把鼻子转到一旁去,铲起这团宝贵的物事并扔进背篓里,那些照料驼队的女人们欢呼起来。我回到蜜拉身边时不禁脸红起来,因为她一看四周没人偷看,就用胳膊搂住我,第一次亲吻了我。“你是一个真正的科契人!”她逗弄着我。打那儿之后,每次我到那座带着凉棚的门厅里去时,就不再是为了找她父亲说话,而是专门为了看她;我们还会在沙漠的山丘上长时间地散步。
初吻后过了两天,我们正在一条鲜花盛开的狭窄山谷里徒步行走时,我想到:科契人只知道春华、秋实两个季节。于是我看着蜜拉问道:“你不知道冬天是怎么回事,是不是?”
出乎我的意料,她指着头顶的山峰说道:“这些山峰一有机会就会把雪片洒在我们身上。”科依巴巴山脉的雪线就挂在高空中,这个不祥的威胁让我蓦然想到,我们即将到达喀布尔,届时我将与驼队分别。
我觉得蜜拉一定是感受到了我的悲伤,于是她热烈地吻着我,然而这个温馨的时刻被艾伦刺耳的声音扰乱了:“你最好跟其他人待在一起,蜜拉。”
游牧人的小姑娘离开山谷后,艾伦有些粗暴地说:“跟那个姑娘在一起你要小心。在印度的时候有一头驴子袭击了她,她在盛怒之下差点把它弄死。她很记仇……记住……她是首领的女儿。”然后她又补充道,“而且她比我在大学里见过的大多数姑娘都聪明多了。”
“你为什么不教她识字?”
“可别把什么都教给她。”她警告说。
这次意外之后,我第一次注意到,艾伦自己也卷入了可能给她带来危险的事情里,她警告我和蜜拉的时候,心里想的大概不是我,而是她自己。例如,行走在路上的时候,她总是和史迪格里茨一起走在骆驼群前面很远的地方;下午大家聚在凉棚底下的时候,她也会坐在他身边。艾伦选中史迪格里茨的原因之一是,在布林莫尔学院的时候她研究过德国和法国,因此可以用四种语言与他交谈,他们两人在哲学问题上长篇大论地探讨个没完。
我怀疑祖菲卡会不会感到不舒服,因为我在很多书里读到过,在涉及女人的事情上,男性沙漠居民会被极端暴烈的激情所支配,在普通的阿富汗人生活中,那些罩袍,还有顶端插满碎玻璃的高墙就是明证;我开始害怕,我对蜜拉的感情可能会让自己卷入这些游牧民的愤怒当中;然而我越是观察祖菲卡,越是感到迷惑不解,因为他显然跟小说里那些报复心很重、满脑子爱恨情仇的酋长不一样。相反地,当艾伦和史迪格里茨走在一起的时候,祖菲卡经常会骑着他自己的棕色马匹,娴熟地蹬着马儿的肋骨向前走。有时候他会停下来说说话,但是更多时候只是从旁边经过,脸上摆出招牌式的微笑,我产生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不仅不嫉妒史迪格里茨,甚至在驼队里有一个男人可以跟他的第二个妻子讨论问题,让他大有解脱之感。
我的情形就有所不同了,蜜拉可是他的女儿。我敢肯定,有那么一两次,他已经看到我们在接吻,他肯定也注意到了我们不管是在帐篷里还是在餐桌旁总是坐在一起,但是他对待蜜拉和我的态度与对其他人一模一样:话不多,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
我们抵达喀布尔的前一天晚上,科契人为我准备了一餐饯行宴席。马福隆表演了游牧民族舞蹈和从亚细亚地区各地的商队路线上东拼西凑来的各色歌曲,惊艳全场,观众们又笑又闹,不亦乐乎。我尽量与蜜拉保持着距离,因为我发现要离开她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有那么几次我情不自禁地盯着史迪格里茨和艾伦,心里想着:他们多么幸运啊,可以结伴一直走到大夏城。
那天晚上,爬进睡袋时,我问史迪格里茨:“你告诉我的那件柱子的事,你告诉艾伦了吗?”
“我告诉她我不能离开阿富汗。”
“告诉她为什么了吗?”
“或早或晚,所有人都会知道一切真相,”他回答道,“至于什么时候真相大白,就说不准了。”
“也不尽然。我了解了你的过往经历之后……在商队旅社那边……我当时满可以杀掉你。”
“杀了我也不会有什么后果。”他说道,一副听天由命的态度。
“你现在对我……一个犹太人,有什么感觉?”我问道。
他考虑了几分钟,骆驼们在我们身后缓缓地移动着,一开始我以为他睡着了。过了一会他闪烁其词地说:“我已经放弃了我的家,我的家人……”
“你把她说成是肮脏的妻子。”我提醒道。
“我说的是我的孩子们,”他纠正道,“他们不一样。我舍弃了一切……我的职业、我的歌剧、我热爱的城市……所以,在某种程度上,米勒先生,我已经是个死人了,过去的一切业已盖棺定论,不需要我继续负责任。”
我没说话,于是他继续道:“对犹太人,我的行为非常可怕。你是一个犹太人。不管你相信与否,米勒先生,有两件事是完全没有关联的。对于你的犹太人身份,我完全没有任何感觉。而你作为一个个体的身份……我希望能成为你的朋友,米勒先生。”
“你可不可以不要称呼我米勒先生了?”我问道。
“我以前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他说,从他的睡袋里伸出手来抓住了我的胳膊,“请你原谅我。”他恳求道。于是那盛满痛苦的污水坑开始慢慢干涸了。
沉默了很久之后,他问道:“你还记得在石柱那里,我们的讨论是从什么话题开始的吗?你责备我在察哈尔没有给普利契特截肢。我对你解释说,人的生命力中有三个因素是超越医疗技术的,我把普利契特求死的决心与西姆・列文求生的决心相提并论。归根结底在一点上,我为自己在西姆・列文身上所施的暴行感到可耻,感到悲哀,因为我违反了他的意志,但是我完全不会对约翰・普利契特的遭遇有任何悔意,因为我正是遵照他的意志行事。不管用什么方式,他总会自愿死去。”
“我开始有点理解你的意思了。”我承认道。
“对于我来说,也是一样。”他补充道,“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如果俄国人吊死我,那也无所谓。他们送上绞架的已经是个死人了。但假若我还能苟且偷生,我会尽全力求得重生。你在坎大哈看到我的时候我只是行尸走肉而已,只关心我自己的那瓶啤酒。现在我要做一个人。”
我问道:“是因为艾伦的缘故吗?”
“是的。”他承认道,“但是不要忘记,米勒,你在喀布尔离开我的时候,你也会是一个活人了。”他等我理解透这句话之后,又问,“你跟女人做过爱吗?”
“当然了。”我撒谎道,心里盘算着参战时那几次手忙脚乱的经历算不算数。
“那么,要离开这个游牧民女孩,与你想象的可是大不一样。我不知道蜜拉走了之后你该怎么办。你会怎么办呢,米勒?”
“我会回到使馆。”我傲然回答,“以前怎么生活,以后也还是老样子。”
“满脑子里想着骆驼的气味?别傻了。”他转过身去,睡下了。
从驼队旅社到喀布尔约有三百五十英里的路程,需要二十五天才能走到。但是因为我们经常一找到草料丰富的地方就会宿营两三天,所以直到五月中旬我们才来到一个山口,脚下就是绵延的都城,中心是低矮的小山。我跟蜜拉站在一起,解释道:“我的房子就在那里……在那座山的北边。明天晚上我就会在那里睡觉了。”
游牧民姑娘不理会我的描绘,用手捧住了我的脸。她热烈地吻着我,悄声说道:“噢,不,米勒!明天晚上你就不在这里睡觉了。”
以往科契人的驼队进入喀布尔,很少能够事先引起如此激动的气氛,我们刚刚把黑色的帐篷扎在离英国大使馆西南方几十英里的传统游牧民族停留区,就来了三名身份贵重的使者。首先是莫西布・汗,衣着笔挺地开着崭新的雪佛兰汽车,出来证实艾伦・杰斯帕确实是向我报告中说的那样跟科契人一起旅行,他跟祖菲卡和艾伦说了半天,同时蜜拉和我则在帐篷外面转来转去地听壁角。我记得她问我,“莫西布・汗是谁?”我解释说,他是一个很重要的官员,要是触怒了他,于她的父亲会大大不利,她赞同地说:“我一看他就知道他是个重要人物。”
我躲着莫西布・汗,因为不想在那种情况下跟他交谈,我当时穿着阿富汗人的衣服;但是他走了之后,一位等级较低的官员要见史迪格里茨医生,他们坐在我们帐篷的一角,用德语交谈着,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谈话结果是,史迪格里茨既不会被逮捕也不会被遣送回坎大哈。
现在轮到我了。情报部门的理查德森在英国大使馆吃过午饭后开车抵达。他点上烟斗(动作慢得让人不由得心头火起),抚摸着自己的胡子,用深沉的嗓音说道:“米勒,我恐怕你得花上一大笔钱来赔偿那辆吉普车啦。”他观察着我对这句话的反应,又说道,“大概会花上……差不多……六百美元。米勒,除了车头的厂牌之外,他们偷走了所有的东西。纳兹鲁拉得在沙漠里跑两趟了。”
我不顾一切地祈求他的怜悯:“这确实很愚蠢,我明白这一点。但是我确实认为福布罗根能够理解我的难处。”
“大使气坏了。”理查德森透露说,我能感到他的声音故意被压低了。
“他说什么了?”我问道。
“嗯,幸亏有你从穆萨达瑞尔交上来的报告,救了你的一条小命。我们报告了华盛顿,至少宾夕法尼亚州的国会议员消了气。但是那姑娘的父母,她为什么不给他们写信?”
“她写了……好几次。她写最后一封的时候,我就坐在她的身边。但是她没作多少解释就把信撕了。我自己写了一封信,我们可以寄给他们,加上这份完整的报告。”
“好,我并不认为你需要担心大使的反应。华盛顿方面对于你营救了杰斯帕小姐感到很满意。”
“营救?她这辈子还没过过这么顺心的日子呢。”
“你是说,她要继续跟科契人在一起?”理查德森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想到,如果我说出一切……包括祖菲卡、史迪格里茨、伊斯兰教……会把他搞晕的。于是我说:“我没有营救她。她救了我。”
“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气鼓鼓地问道,抽着那根烟斗。
“关于这个,我明天到办公室再解释。”
“等一等。”他抗议道。然后他改变了主意,心平气和地问道:“我们能出去走走吗?”
“干吗不去?我已经走了三百五十英里了。”
“你不是骑骆驼的吗?”他问道。我不屑一顾地看着他。
我们离开帐篷很远的时候,他说:“也许明天你不用去办公室了。”
“他们要把我遣送回去?”我问道,突然冒上一种恶心的感觉。
“不是。华盛顿那边想出了一个主意。”他停顿了一下,刻意要造出一点悬念,然后他咬着烟斗,打量着我,“你听说过卡比尔吗?”
“没有。”然后我就想起了这个地方。我是在哪儿听过这个地名呢?我纠正道:“我听说过这个地方,但是不记得在哪儿了。”
“是游牧民族的一个重要的集合点。”他说,“在兴都库什山的某个地方。”
“某个地方?”
“地图上标不出来。”
“你问过英国人了吗?他们了解这些地区。”
“他们只知道这个名字,”他说,“卡比尔,卡比尔。这个名字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然后我终于想起来了。“有一天晚上首领在那儿标记驼队路线。穆萨达瑞尔,大夏。他说他在卡比尔能用上史迪格里茨。”
“用他干什么?”
“这个他没说。”
理查德森从我身边走开,踢了一会儿地上的石子。然后他突然说道:“米勒,你能想办法跟科契人待在一起,直至他们抵达卡比尔吗?”
“为什么?”
“我们这边一定得有人在那个地方,这很重要。我们只知道每年夏天游牧民族都会聚在那里,除此之外一无所知,我们认为俄国人、中国人、塔吉克人、乌兹别克人……那块地方……”
“假设我能去那里,你们想让我做什么呢?”
“就看看。想办法弄明白俄国人派去的是什么人,还有他们是怎么渡过奥克苏斯河的。”
“我在那儿太显眼了,就像你把受了伤的大拇指晾在外面一样。”
“那可能还会让你有优势,”他说道,“你觉得能想办法跟驼队待在一起吗?”
“也许可以。”我含糊地说道,尽量掩饰暂缓离别的激动心情。
“如果你能做到的话,”他谨慎地说,“我认为吉普车那件事情就算过去了。”
我说:“我对卡比尔的事情没多大兴趣。听起来这个任务很无趣。但是我想去看看大夏城。我今天晚上能过来拿些新装备吗?”
“不能。我们不想让你出现在大使馆附近。告诉我你需要什么,我给你送来。”
“我需要一些钱,几片维生素,一些滴鼻剂……天啊,看你的鼻子,都干透了……还需要一些记事本。”
“在卡比尔不要记录任何信息。”他警告我。
“我没说我能去,”我谨慎地说,“就算真有这么个地方。”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蜜拉到喀布尔城的市场里玩她的小把戏去了,理查德森带着我的新装备和一捆信件回来,前所未有地与我热烈地握手,并十分动情地说:“米勒,你可明白自己的机会吗?七年来我们一直试图到达卡比尔。英国人也一样。看在上帝的份上,把眼睛睁得大些。”
“大使是怎么说的?”
“他说,‘想想看,这么重要的任务居然派给了这个小狂徒。’”随后理查德森就离开了,我暗暗发誓: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抵达卡比尔。
暮色四合时,我坐在营地边上,琢磨着应该用什么方法继续混在科契人中间,正想着,我发现自己对于理查德森口中的俄国人并不感兴趣,而是急切地想与蜜拉待在一起。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于是想到:管他呢,车到山前必有路吧。
我转过头去,看着那堆信。有几封是姑娘们给我写的回信,但是现在我都想不起她们长什么样子。有一封是从我父亲那里寄来的,信中的语气好像是杰斯帕先生在和艾伦讲道理,可又讲不清楚,还有一些波士顿的当地事件,这些事情于我而言曾经相当重要,可是现在简直味同嚼蜡。一群捡骆驼粪的科契族女人怎么会比我在波士顿的姨母更重要呢?我怎么会一门心思地跟着一帮游牧民,还有一个来自宾夕法尼亚州的脑子不正常的女孩子到处冒险呢?还有,我怎么才能跟蜜拉继续待在一起呢?
我的困境被祖菲卡意外地化解了。他陪着史迪格里茨医生走进我的帐篷,半是抱歉地说:“医生有官方许可,可以跟我们在一起。他要到卡比尔去。”
“卡比尔是什么地方?”我问道,故意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
“每年夏季,游牧民族都会到那里去。在兴都库什山里。”
“祝你一路顺利,”我对史迪格里茨说,“听上去要走好远的路。”
“是很远,”德国人赞同说,“但是我们想跟你讨论一件事情……我们需要很多药品。”
我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说:“我认为你们能在市场里买到需要的东西。”
“是的……”祖菲卡说,“如果我们有钱的话。”
“这回我可没有吉普车了。”我提醒他。
“但是那位美国官员……他过来的时候,没给你钱吗?”
“给了。”我回答说,等着他的回答。
“我们在想,”史迪格里茨提出了一个建议,“你能不能帮我们买些药,如果……”
“如果什么?”我谨慎地问道。
“如果我们带你去大夏城的话?”祖菲卡建议道。
我故意拖了一会儿没说话,好让他们以为我正在考虑这个建议,然后用怀疑的语气问道:“你们需要多少钱?”
“大概需要两百美元。”祖菲卡回答。
“我有一百五十块美元。”我说,我居然把他们骗进了我设下的小小圈套,实在难掩激动的心情。
“太好了!”他喊道。四个小时后,他和史迪格里茨返回了营地,带着一箱药品和医疗器械,简直足够用来装备一座小型药房了。这些药品是通过远在巴黎和米兰的黑市弄来的,在我们即将抵达的目的地,它们可是能卖上一大笔钱。“你们用那点钱,可买了不少东西回来。”我评论说。
“为了我们要做的事情,我们需要很多药品。”祖菲卡简单地说。他建议我们马上睡觉,因为我们第二天清晨四点钟就要出发下山。
史迪格里茨刚在市场里砍完价,非常疲惫,于是听他的建议去睡觉了,但是很明显,祖菲卡并不累,在我睡着之前,我又听到马蹄嘚嘚的声音。除了部落首领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骑那匹棕色的马,所以这声音的来源处肯定是祖菲卡。有人用手划着我的帐篷,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溜进来,说有人找我。我把披肩往旁边一扔,跑出帐篷,以为外面是那个大个子科契人,但是只看到了漫天的星斗和一匹俊美的白马,正牵在蜜拉的手里。
“你不应该步行,米勒。”她说。
“你从哪儿弄到这匹马的?”我愣在那里问道。
“从喀布尔,”她温柔地说道,“我送给你的礼物。”
“但是,蜜拉!你是从哪里弄到钱的?”
“我害怕,如果你得一路走到大夏城去,你也许会离开我们。”她悄声说道,“你得有一匹马,米勒。像你这样有身份的人,配得上一匹马。”
我正要反驳她这番夸张的说法,这时我看到了这头牲口的右侧肋骨处深深地烙着字母W。递给我的这匹白马上烙着费城沃顿商学院的纪念章,要是莫西布・汗发现这起偷窃案的话,我就得被捕了。我刚要责备她偷了这匹马,又马上住了口,因为从我心里冒出一个疑团:她是怎么偷到这匹马的呢?我回想起她对莫西布・汗产生过浓厚的兴趣。我虚弱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跟驼队待在一起?”
她温柔地回答说:“有很多天,父亲和我都在想办法让你跟我们留在一起。昨天晚上他对我说,‘去睡吧,蜜拉。我会想出办法来的。’”
我想起自己损失的一百五十元钱,问道:“你的意思是说,祖菲卡想要让我留在驼队里?”
“是的。”她悄声回答,“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用了一种非常有趣的方法。”我回答道。
她用温柔的动作拉起我的手,告诉那个小男孩不用再陪着我们了,然后她把我和那匹白马引到了离营地很远的地方,下午她在那里藏了一块毯子,我第一次注意到,她还从某个地方——可能是从喀布尔的市场里——偷来了一瓶香水,我们疯狂地抱住了彼此的身体。我终于明白,在这高高的亚细亚平原之上,在这一轮满月之下,一场爱情即将揭开篇章。第二天清晨四点钟的时候我们动身回到营地,我会跟随科契人到大夏城去,我有这世界上最有力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