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维克多

I

他从一开始就很难搞。“难搞”一词实在是有用又含糊,但就是因为含糊,才在他身上适用。因为几乎有关维克多的一切,包括与他的互动、交流和童年的每件大事,都特别令人担心。就连那些应该很容易确认的基本事实,因为他的关系,也变成需要深入调查的复杂问题。有些孩子因为素行不良、品行不佳或缺乏常识,把自己的人生弄得很难搞;其他孩子则是因为遗传或生长环境的关系,天生就很难搞。应该说明一下,尽管维克多最后变成上述第一类孩子,但他一开始跟我住的时候,还属于第二类。

年纪问题就是一个例证。无论那个男人是不是维克多的父亲,他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的孩子年纪多大,这一点也不令我意外。我第一次抱着他,仔细看他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睛很小,肚子鼓胀凸大,脏脏的头发全打结了,身上的虱子丰满发亮,跟抹上奶油的米粒一样肥硕滑溜),我猜他六岁左右,不过因为从小营养不良,身上又有病,看起来跟三岁小孩没两样。一回到贝塞斯达镇,我就带他去找孩子们的小儿科医生艾伦·夏皮罗。医生帮他做了检查,并且把明显的成长迟缓列入考虑,认为他的年纪介于四岁和七岁之间。猜测这些孩子的年纪是一门艺术,不可能精准到位,所以我早就不再为此花费太多脑筋了。从实际的角度看来,如果能把他们当成年纪小一点的孩子,对他们通常是有利的;这样一来,他们就有一两年的缓冲时间,让自己适应美国孩童的成长过程,不用急着有所表现与成就,可减少他们的负担。(听说过用来扶助弱者的“平权措施”吧?我只是把它改用在儿童成长的领域里。)于是,经过一阵若有似无、不太认真的争辩之后,夏皮罗和我达成共识,在维克多的病历记录上,把他的生日登载为1976年8月13日(后来,所有的正式记录都用这一天);8月13日当然是我遇见他的那一天。走进夏皮罗的诊所时,我带着的是个谜一样的小孩,而在回家的路上,跟在我身边的是确认为四岁的孩子。

维克多在1980年成了我家的一分子,基于两个理由,那一年显得很特别。第一个理由是,那是同时有最多小孩住我家的一年。第二个理由是,当时我认养的一大堆小孩刚好可区分为截然不同的两代人。其中一群是十八岁大的孩子,包括穆提、梅根、甘特、拉妮、雷伊、泰伦斯、卡尔与伊迪丝,我相信他们很快就会离家读大学,接下来还有一群年纪较大的青少年(大都是十六七岁,其中几个小一点,包括当时只有十二岁的埃拉及十一岁的艾比)。但是在他们后面,年纪最大的孩子(包括伊索德与威廉,他们会是维克多主要的同伴)只有六岁。全部加起来,那一年我们家总共住了二十二个小孩。我对当时的回忆大都与感官相关,记得的事情倒是没几件:包括青少年一天到晚重复播个不停的哀伤摇滚乐,他们从某处偷偷弄来的酒散发着恶心的水果臭味,还有每天早上都有一些不太会打扮的家伙从我面前经过。到了晚上,女孩们都在讲电话,男孩们则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我很确定他们都在自慰。有时候,我甚至确定其中有些人还维持着性关系,但这似乎是个太过累人的话题,我懒得提。他们花很多时间吵架、看电视,还会大声宣称,等有一天他们离家上大学、开始自立(当然,他们还是需要我的大量资金援助),才能好好松口气。无须赘言,我总是尽可能把时间用来出国开会与讲课。从机场回家时,每当绕过转角,我总是隐约感觉到家里会变成残瓦碎石,不耐烦而生气的他们都等着我回家,对我提出一堆要求与索讨,还抱怨连连。

真不知道维克多第一次看到我家、遇见那一大群奇怪的孩子(如今那些孩子至少在法律上都是他的兄弟姊妹)时,心里作何感想。可以确定的是,他一定觉得有点应付不来;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很难记住那些每天早上在我身边走来走去、跟我要钱、拿出成绩单或者要我帮他们看看身上的小伤的孩子。有个年纪较大的孩子,还曾把朋友带到我们家来住了一周,想知道我是否看得出桌上多了一副餐具,多了一份户外教学同意书要签名。我当然完全看不出来(我的时间跟心思必须同时用来处理很多事),等到他们向我透露这起恶作剧时,大家都笑个不停,连我也是。我还跟那个消瘦英俊的不速之客握了握手,他是一个皮肤跟无花果一般紫黑的男孩。每天早上,孩子们打我身边飞奔而过,从楼梯的一半往下跳到前门,或是像一支大军从后门蜂拥而出,手持曲棍球与长曲棍球的球棍,还有棒球球棒,仿佛手里拿着武器——他们本来可能随身携带的长矛。(有时我看着他们一起跨步向前,凶巴巴而单调的扁脸长满青春痘,不禁想起我年轻时看过却选择不予理会的一句话:“乌伊伏人的凶狠让船员们感到不安。”库克船长这个委婉的建议让我感到不寒而栗,毕竟,如果乌伊伏人可以让那些见多识广的勇敢船员感到不安,难道我不该害怕吗?)

我承认我不太记得每个小孩的名字。我曾经想把一个我以为名叫拉妮的女孩叫过来,来的女孩却是我以为叫梅根的(前提是她愿意听到我叫她的名字)。有时候,发生这种事并不是我记错了,而是他们故意作弄我;他们会玩这种游戏(听到我叫人,便找别人顶替,企图把我弄得晕头转向),但是很快就放弃了。因为我也会跟他们玩游戏,例如,只要被我叫过来就有钱可以拿,或者会被我叫去做特别讨厌的家事。这样一来,他们就会吵嘴,有人自动招供,把故意弄混的身份交换回来。这一代孩子立下禁令,他们所谓的“小宝宝”(包括伊索德与威廉以及所有年纪小于七岁的孩子)不能上餐桌,要提早一小时与汤林森太太一起用“宝贝桌”吃晚餐——但那其实只是一张摆在厨房里、用来快速吃完早餐的低矮白色三合板玩具桌。听到这个决定后,伊索德与威廉当然大哭大叫,大孩子们也喊叫了起来,不见得多讲道理,却自以为是(“多数票!多数票!”十六岁的佛瑞德大吼大叫,他的中学课程刚好教到宪法;只消看看他们针对家庭事务立下哪些规范,即可得知学校教到了哪里),但是这一条修正案还是通过了。连我也得承认这是不错的解决方案;至少用晚餐的人少了一点,没那么吵闹了。

维克多来的时候,我趁某个天气不好的周末夜晚,所有人都在家时,把他介绍给了大家。但其他孩子对他的印象不太好。年纪较大的孩子张嘴凝视他,好一会儿都没出声。比较有礼貌的对他挤出难看的微笑,然而一点用也没有,其中几个伸手摸了摸他,然后很快就把手收回去了,好像维克多会立刻从我怀里跳出去,把他们吃掉一样。伊索德与威廉也站在门口凝望他。至于维克多,则把脸往后转向我的肩头,完全没出声。我吩咐汤林森太太把他带走,他们才对我丢出一堆问题。

“他怎么了?”

“他怎么会长那个样子?”

“他有病吗?他的身体怎么会是那种颜色?”

“他几岁?”

介绍新来的孩子时,孩子们的反应总是让我觉得很好笑。他们怎么那么快就忘记了自己刚来美国时是什么德行!大部分孩子来的时候身上都有虱子与疾病,穿的破烂棉衣几乎称不上衣服,罹患的传染病五花八门,从霍乱到痢疾,从坏疽到结膜炎与疟疾,而且恢复的速度也不一样,此外,多数还营养不良、身材过于矮小。最重要的一点则是,他们的外表都不吸引人,脆弱的头部非常大,四肢扭曲柔软,看起来就像超大的胎儿,还未成形,丑陋无比,简直是不见容于世间的错误。

“你们该觉得丢脸。”我跟他们说,“梅根,你以为你来的时候是什么样?还有你,欧文?”他们一开始都会排斥新来的孩子,每次我都不得不这样反驳他们:年长的会觉得不好意思,年幼的总是听不进去。

但这一次他们不为所动,全都一个鼻孔出气:“我们才不像他那样。”

的确,他们的话不算全错。我曾提到维克多先前的情况非常悲惨,看到他的人都会感到震惊不已。老实说,任谁看到他,应该不会只感到震惊,反感的情绪也会油然而生。因为工作的关系,多年来我有机会目睹某些最惨不忍睹的人类病体,在我看来,维克多并不是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病例之一,但肯定是其中最令人悲怜的。倒不是说他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美或是原住民特有的吸引力,却被生病毁了,而是他全身上下都染病了。我看不到也感觉不到他身上有哪个部分没有病征——他全身上下都不健康。看着他,我心底再次出现一种感觉:病毒与细菌的种类真是多到令我惊叹,而且居然能在身上最细小、最容易被遗忘的部位留下极具特色和创意的病征,他的皮肤布满红肿发热的水疱,水疱顶端有白色的脓,眼白也跟牛油一样黄,隐约浮着一层神秘的黏液,跟蜡一样浓稠。似乎有许多种细菌征服了他身上一些最不重要的部位,就连指甲与脚指甲,也变得跟骨头一样不透明,指甲的尖端还钙化成了锯齿状的箭头。他身上的每个孔洞都有汁液流出,有些稀薄的汁液呈现出锈色,像是带有浓烈金属味的经血,也有一些汁液像果冻一样透明,偶尔才会往外流到表面。他真是太令人惊奇了,简直成了成千上万种细菌与病毒的观光胜地。夏皮罗与我用几个下午的时间帮他做检查,我们兴味盎然地确认了两个人都知道的疾病(轮癣、结膜炎与湿疹),对于不知道的那些病则争辩不休。维克多的病体是一个引人入胜的谜团,而他也非常有耐性,坐着不说话,用嘴巴呼吸,持续发出鼻音,夏皮罗跟我用手指在他身上到处戳刺触摸。无论那些被感染的部位看起来多么触目惊心,实际上都是可以医治的。晚上他洗过澡之后,我会让他坐在我的大腿上,帮他的疮口涂膏药,喂他吃藏有抗生素的蜂蜜蛋糕。他大腿内侧的水疱破掉后结痂的伤口渐渐痊愈了,皮肤也变得光滑起来,像盐巴在黑色的泥水里消失无踪。所以,尽管他一开始的外貌教人看了心神不宁,但并非一直会是这样,事实上,很容易就改善了。只是,维克多更大的问题是他几乎没有社会化的能力,他根本是货真价实的野孩子。领养他不久后,我就发现自己必须教他怎么当一个文明人。

有些人相信,我们天生就具有成为文明人的禀性(甚至有些讲理、头脑清楚的人也抱持这种看法)。也就是说,我们生下来就有与人社交、分享与沟通的欲求与倾向。(这些人同样也相信所谓性善与性恶的概念,喜欢与人辩论人性本善或人性本恶。)这种想法看似美妙,但实际上都不是真的。想跟我要证据?只要看看我那些孩子就好,特别是维克多,当年他根本不了解怎样才算得上是文明人。他知道怎样满足身体的基本需求,比如吃饭、睡觉与排泄,但是他似乎做不到其他任何事。例如,他几乎不会表达情绪。某次为了做实验,我故意用别针轻刺他的脚底。他的头抽搐了一下,却完全不吱声,一脸木然迟钝的表情也没改变。我还设计了其他测验。吃饭时他会张嘴,别人放什么他都吃(他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吃饭;如果我在他面前摆一个盘子,他只会死盯着盘子,好像上面摆着某种他该守护的珍贵物品),嘴巴一张一合,符合某种平稳的韵律,上下两排牙齿咬合时非常夸张,仿佛带有金属的声响。我曾在一汤匙煮过的胡萝卜里掺了一小张报纸,但他还是冷静地把东西吃掉了,直到我伸手把那团软烂、沾满墨水的报纸挖出来。在那种时候,看着他的脸,我只会联想到夏娃,而且他的存在对我来讲似乎是一个惩罚,每每让我想起自己在伊伏伊伏岛上的见闻、遭遇与所作所为。晚上,我们把他放在床上,到了晨间,汤林森太太或我(或是威廉,因为他们同住在位于三楼的屋檐低垂的阁楼小房间)总是发现他蜷缩在房间的黑暗角落里,一语不发,也毫不动弹,双手紧紧护着生殖器。

另一个比较肮脏的谜团是,他显然很喜欢自己的粪便,他常常在地毯上、院子里与餐桌上留下一条条大便。诡异的是,他并非不熟悉怎么使用厕所。汤林森太太跟我说,在她介绍如何使用马桶后,他立刻知道怎样冲马桶,动作顺手,看着水冲走时,展现出了一种前所未见的自信。某天晚上,我看到他离开卧室,走向厕所,结果在距离厕所几米处停了下来,不情愿地把睡裤束带解开,直接在走廊地毯的中央图形上方蹲下,那是一朵褪色的紫红大玫瑰。除了平日常见的机器人似的茫然表情之外,他在前一天才出现另一种脸部表情(而且两种表情常常换来换去,看不出明显的理由):他把嘴巴咧成宽宽的半月状,露出几颗灰白色牙齿,像是皮笑肉不笑。我叫他的名字时,他总是缓缓转身,露出那种微笑给我看。即便我打他的屁股,他还是那样微笑,好像脸部肌肉一旦撑开,张口呆笑之后,就缩不回去了。

如今说起来很愚蠢,当时我居然对维克多的行为非常讶异。他是如此安静而垂头丧气,刚刚相识时,我误把他的倦容当成了他可被驯服的可能性,以为他会愿意学习、受教。一开始我也看不出他的个性,这更让我确信,要管教他应该不难,我可以把他教养成我心目中的模范孩童:充满好奇心、有礼貌、愿意顺从并讲理。但是一个月后,我慢慢发现,他比我预想的还要固执,也不太听话。事实上,他的冷淡反应反倒让我觉得是难搞的叛逆表现。我认为他好像一尊泥人,脸上戴着面具,总是挂着可怕的笑容,走起路来四肢僵硬,一点也不优雅,好像我不该无缘无故唤醒他,让他在我家里走来走去,用各种无法解读的机械式动作把家里搞得天翻地覆,而且旁人还无法制止他的种种冲动行为。事实上,他之所以难搞,不是因为他身上有许多大问题,而是我不确定该怎么解决那些问题。我也遇过其他棘手的孩子。例如,穆提来到我家的第一个月,曾经试图拿两根筷子把猫弄死,将它的两颗眼珠挖出来;而泰伦斯嘴里则是布满了小小的尖牙,另一个年纪较大的孩子养的沙鼠被他一口咬掉了头(那件事的确引发不小的骚动),但至少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喜欢嘶吼尖叫,兴致一来就发出阵阵吵闹声,而且每当有人也用嘶吼声响应他们时,更是兴奋不已。这种小插曲当然令人厌烦,常常陷入混乱,但至少是对话的开始,能促成某种交流。

然而,这种互动对维克多似乎毫无作用。我试了好几个月,想要接近他,用各种可能的方式处罚他。我称赞他,咒骂他。我亲他,打他。我给他分量较多的意大利面(他特别喜欢各类碳水化合物,其他人则很爱吃肉),然后完全不给他食物。我对他唱歌,甩他巴掌,在他耳边低声胡说八道,拉扯他的头发,他对各种企图引他注意的方式还是无动于衷,像一具骷髅似的坐在那边咧嘴微笑。

几个月后,我开始有点后悔把他带回家了。他身上的感染部位已经痊愈(夏皮罗宣布他康复了),但是他从病童到健康孩童的转变,并不如我预期的那样具有戏剧性。有些孩子给人的第一印象不好,后来却变得非常可爱:皮肤变得光滑,肥胖的脸颊光泽动人,盘根错节的头发也变得浓密而带有一点香甜味,闻起来像牧豆树。但恢复健康后(假设他原来曾经健康),维克多并未带来这种愉悦的惊喜。他并未成为一个精神焕发的男孩,笑声具有强大感染力,凝望的眼神看来好专心。他仍是之前的那个他:既不可爱,也不迷人,一样固执,不太可能赢得别人的好感或疼爱,就连那些应该会喜欢他的人也不例外。

最终,我明白了维克多显然不是那种行为模式可以预期的孩子。他的社会化过程非常冗长,只能一点一滴地慢慢进步,而且没有人注意到的是,其中还包含着漫长且令人气馁的退化。某个晚上我观察他时,把关于他的一些事记了下来,包括他知道和不知道的一切,哪些事他很容易被教会,哪些坏习惯我必须先帮他改掉。可以想见,他不会说话(不过,当他不得不出声或者有人好好诱导他的时候,他还是可以发出一些像猿猴的简短低吼声),但他似乎听得懂语气。有人呵斥他时,严厉的语气会让他平静下来;声调提高、发出像唱歌一样的假音,似乎可以安抚他。但是一般而言,他早已学会了不对任何事有所反应,所以才会装出那不合宜的可怕笑脸,像脸部僵住的奇怪茫然的表情。

让我最感困扰的是他的微笑。我跟孩子们说,只要谁能教会维克多模仿宜人的脸部表情,就可以拿到二十元奖金,他们在客厅里试了好几个晚上,所有人都围在他身边。他们搔他痒,讲笑话给他听(他当然听不懂),在他身边跳舞,把蛋糕塞进自己的嘴巴,做出愉悦的表情。不过,他依然没有反应,不到一个礼拜,孩子们就失去了兴趣,恢复了原来的晚间活动。然而,我不认为那个礼拜是浪费时间,因为我看到他的头在好几个笑得很开心的孩子之间转来转去,嘴巴微张,好像很好奇,想要学会某种复杂混乱的游戏规则,如果把规则弄熟,他自己也能高兴起来。我不确定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也不确定他是否知道自己如何了解快乐),但是过了几周,他似乎开始专心研究了起来。几个月后,某天早上我瞧见他在看电视上的脱口秀。几分钟后,我才发现他正在注视节目来宾的脸部表情,观察他们脸上那种开朗的小丑般微笑。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慢慢走向走廊的厕所。我像鬼魂一样无声无息地跟着他,站着看了很久,发现他把嘴巴拉开,脸部变成一个奇怪而丑陋的愉悦表情,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像想把嘴巴往上弯曲的正确角度记下来,一个如此简单的表情居然会牵动那么多肌肉,让他感到很困惑。

到了来年,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模仿行为,学习与别人适当地互动,但他始终没有变成特别迷人的孩子,虽然他尽力了。他开始长大,开始吃饭,学习语言,也懂得了表达真正的情感。就最简单的层级而言,他还学会了正确使用厕所,用叉子、汤匙吃饭,也学会了绑鞋带。我还发现,某些东西容易让他入迷:他喜欢简单的机械(只要有滑轮与杠杆的东西,他都非常喜爱),也喜欢厨房外面那架老旧的送菜升降机,看着扭曲闪亮的绳索静静地把箱子拉起来,又垂降到地下室,吱吱嘎嘎的箱子像一台老旧的宇宙飞船出现在他眼前,每次都可以玩上好几个小时。最后,我让他去上学,学会读书写字,甚至交了几个朋友。

几年后,就各个重要或值得注意的方面而言,他已经变成表现正常的一般男孩,懂得微笑皱眉,生气大笑。不过,他的转变非常缓慢,花了很久的时间,直到整个过程结束了好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些。事实上,我认为在家里的头几年只是他的变化期——我还记得,也常常想起当年我遇见他时的模样,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不太记得他是怎样变成此刻坐在餐桌前或汽车后座的模样了,也就是他吃东西、聊天,或只是看着路边景色快速移动的样子。我为他勾勒出的未来,如果有任何了不起之处,那就是一切都很模糊:我想他会去上高中,读大学,找到一份工作(我无法想象他会做什么,也许是推销员或白领阶级,打着领带,措辞完美无缺),结婚生子。我会越来越不常看到他,担心他,直到他的一切成为我美好的遥远回忆。

的确,维克多的故事本来应该就这样结束了。几个月内,他的问题逐渐变得不再刺激与神秘,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令人头痛。理由之一是,家里又来了新的小孩,他们给了我不同的挑战,幸好问题都比较容易理解。领养维克多一年后,我又把一个我取名为惠特尼的男孩纳入了家庭。他跟维克多一样,也是营养不良与社会化程度过低,但是跟维克多不同之处是,他比较粗野,喜欢尖叫,发脾气。换言之,他很容易接受管教,所以问题很快就改善了。在惠特尼之后,我决定暂停收养小孩。(现在回想起来,我很奇怪当年的决定竟然是这么下的:我决定休息一下,暂停收养小孩。但其实我就是没办法或者不愿意承认一个事实:我早已不再因为收养新的小孩而感到愉悦,所以不该再收养了。)

后来,1982年到1985年的那几年,我非常快乐。一群孩子离家上大学后,我家突然间变得空荡荡的(或者说,住在家里的人比先前那段时间少很多),但这也让我有机会常常旅行,把外出的时间拉长,去一些多年来想去却没去过或者很久没造访的地方。某个周末,我把孩子们留在家里,交给兰辛太太照顾(原来的汤林森太太在照顾了孩子们十五年之后,决定退休了。退休前,她把乔安·兰辛的电话号码给了我。兰辛太太也很能干,她们俩是姑嫂关系),到巴德学院去拜访才刚就任的欧文。我们一起住了几天,过得很愉快,他家里还住着一个男孩(我相信那是他的学生),是他当时的男友。(1)

到了1986年,我因为一时……一时怎样?我想是无聊吧,或者是发疯了(还是因为往日的渴望再度浮现?),我又去了一趟乌伊伏岛。无精打采的我在岛上四处乱逛了好几天,想看看当地日益恶化的环境。回到马里兰时,我身边又带了一对双胞胎,分别叫贾瑞与德鲁,还有一个叫凯莉的女孩。忽然间,我的人生又开始失控。三年后,我在惊恐之余发现,又有一批新一代的小孩来到了我家,人数似乎趁我睡觉时于一夜之间倍增。“一夜之间倍增”是不大可能,但真相是:因为一些难以理解、连我自己也说不清的理由,又有十几个小孩走进了我的人生,我必须看着他们慢慢成长,一步步从孩童变成青少年,最后长大成人。我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我心想,几年前我不是希望房子能够清空,迫不及待地想要恢复单身,在没有负担的情况下重新展开人生吗?怎么又领养了更多小孩?为什么我就是停不下来?有什么是每个新的小孩能为我带来,但前面三十几个做不到的?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II

如今,每当我轻易地把一切的错归咎于自己的时候,我发现当初我实在不该对维克多明显的成熟迹象如此满意、欣然接受,完全没想到应该先找到控制他的方式,同时树立一种他能认同且尊重的权威。情况变了。原本我应该会想了解维克多为什么有那种行为,但我并没有;等到他变乖了,终于肯接受我管束、把过去某种行为抛诸脑后,我只是松了一口气。我开始意识到我觉得很无聊,或者说,领养孩子这件事已经让我倒尽胃口。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热衷于解决孩子的心理问题。我已经不在乎为什么某个小孩看到咖啡壶时会歇斯底里地尖叫,另一个孩子则是一见到冒水结霜的柳橙汁瓶就会害怕退缩。以前,我会花很多时间思考,他们可能是遇到过哪些事、有过哪些际遇,才会有那种反应(通常都是令人不快的事)。我总是把这种事当成调剂心灵的方式,在辛苦工作一天之余换换口味。这种小小的难题总是让我非常有成就感,因为它们符合我对教养小孩抱持的浪漫幻想:孩子就该偶尔令人感到困惑、问题重重,但每个孩子终究是可以被理解的,如有必要也可以导正。其实我在1968年领养穆伊瓦的时候,便对养育小孩有过很多迷人的奇想:我领养到的孩子,同时可以被理解也无法被理解,一方面可以被预测,但也充满令人惊讶之处,这可能带来不可思议的冒险经验,每天都会有许多小小的领悟。

有很多年,甚至数十年的时间,的确是那样。但接下来的情况却不可避免地开始改变(我还是一样,过了很久,才意识到那慢慢改变的过程)。改变之一是,我发现自己渐渐变老了。先前我因为常常长期不在,每年总是可以避开实验室帮我办的生日派对,但是1984年我满六十岁时,他们终于办成了一次小派对。不过,派对没那么糟。研究院的两位名誉教授也来了,但讽刺的是,他们居然还跟我说恭喜(他们都八十好几了)。大家准备了巴尔的摩女士蛋糕,上面抹了一层糖霜,喝起来像白兰地的烈酒则是实验室一个挺有品位的家伙在闲暇时酿的。(2)开派对时,有一名技术人员拿着相机在桌子之间穿梭拍照,我居然还挺享受的,真是出乎意料。

隔了一周,有人在我的办公桌上摆了一个没写字的棕色信封,里面那张照片上的男人我本来认不出来,但看起来很熟悉,片刻间我还在想他是不是我不久前遇到过且挺喜欢的人:他有一头白发,正在傻笑,两手像面包一样大,每根手指都像发酵过的酥皮卷。那个人就是我,我盯着自己好几分钟,一方面觉得沮丧,另一方面像好奇的医生。我向来没有注意自身外貌的癖好,也没有那种闲工夫,但是我注意到了自己的水桶腰,身体中段长出来的肥肉实在讨厌而可怕,我的嘴唇也变厚了,而且呈现一种奇怪的淡紫色,脖子四周那圈肥肉形成许多皱褶,让我看起来就像一只笨重、不会飞的鸟。令我最震惊的是,从外表上已经看不到我身体中的任何骨头了,好像我是从一大块猪油中塑造出来似的。在这之前,我未曾因为年纪或想到变老而感到特别难过,但是那张照片让我忧郁起来,觉得身体正在衰退,外表看起来很恶心。先前我当然已注意到自己的衰老,记忆力大不如前,爬楼梯回房间时会气喘吁吁,睡觉时间都乱掉了。看到那张照片后,我才了解什么叫“时间就像小偷”,残忍无比,而且身体衰败的过程不但让人看得一清二楚,也无法逆转。哦,天哪!我心想,我还要再过十五二十年这种日子,而且每一年都会更糟。突然间,我想到自己的人生就这样无情地往前走后,几乎快要喘不过气。让我无法忘怀的是,如果在世界上的另一个角落,别人可能不是拿蛋糕来款待我了,而是欧帕伊伏艾克。我想象自己待在火堆边,塔伦特在我身旁,乌龟高耸的背部慢慢出现在我眼前,离我愈来愈近。

不过,在其他方面我想我还蛮幸运的。1989年,我满六十五岁时,根据各种国家机关的规定,本来应该要强制退休,或至少转任名誉所长的职位。这种降级之举虽然会让我失去权势,但我还是可以参与实验室的日常运作。然而让我惊讶的是,我居然没有收到任何官方书信,提醒我该卸下肩头重担,准备退休。看来他们为我破例了。不过,就算他们真的公事公办,我也不会太过困扰。毕竟,当时我已经不太需要卫生研究院的威名与关系来支持我(已经有很多年是这样了)。假使他们坚持我必须跟其他人一样受到相同规范,反正约翰·霍普金斯、乔治敦等大学每年都邀请我赴任,我只要接受其中一家的职务就好。老实说,我不介意到私立学校或机构工作,只是我的决定当然不免因为照顾孩子们的责任而受到了限制。

几年前,我还能坦然面对这种事实(毕竟他们是我自愿领养的,我很清楚自己选择承担了哪些责任),但此刻我不知为何,却开始感到愤慨,我也知道这样不合理,但我就是觉得自己无须再扮演无私家长的乏味角色。显然政府是不会叫我交出实验室的职位了,之后不久,有一小段时间,每次吃晚餐我都会怒目凝视孩子们,看着他们用叉子贪婪地把大量食物塞进嘴里,充满活力,这让我反感不已。就像我说的,我实在不太讲理(毕竟他们都是健康的美国孩童,胃口好得很,而且我总是叫他们多吃一点),但是看到他们吃得那么起劲(而且他们最常做的事,就是吃个不停),让我有一种快要发脾气的感觉。多年来那些无聊(比如不断问问题,提出各种要求或不懂事)甚或美好之事,变得让我几乎无法忍受。过去遇到那些事的时候,我也有过那种感觉,有时持续很久,但是最后我往往可以按捺下来,跟以往一样爱他们,不让他们发现我曾暂时厌恶过这一切。无论现在他们有什么说法,对当时的我来讲,他们的心理健康挺重要的,而且我觉得,如果让他们对我感到抱歉、有所亏欠或是不该惹我生气难过,那对他们来说不尽公平。不过,我必须说清楚,就算他们对我有那种感觉,也不是一件危险的事。

以上所说,就是我在1989年之际的心理状态。接下来又发生一连串事件,让我落到现在这步田地。我曾经花好几个月的时间,回想接下来我准备说出来的那些事,思考如果我改变做法,情况是否会有所不同,心想我是否早就看出自己踏上了毁灭之路。有时,我甚至认为那些事件可能是一股不可阻挡的趋势,仿佛我的人生具有某种活生生的力量(我的人生早就不属于我自己,而是别人的人生,我只是不小心闯了进去),即便我不知道它的存在,但仍像一股强大暗流,持续拉扯牵引着我。

思考了好几个月之后,我发现自己仍无法充分理解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找出事发原因与预防之道。事实上,一直让我困惑的是,我的人生为何会那么快就被搞得天翻地覆?而且我发现,一想起当年那些事情,我就无法忍受,只能假装那是好久以前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那一连串不幸的悲剧降临在我曾景仰的人身上,那个人只存在于远方某间华丽的石造图书馆中一本尘封已久的书里面,馆里没有声音与光线,没有动静,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以及手指笨拙地翻阅不整齐的书页边缘的沙沙声响。

尽管不知原因为何,我发现政府不打算把我砍掉,我可以继续过着以往的生活,但是没过多久,我也不得不承认(这可说是我内心最深处的想法,连我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我非常渴望找到某种借口,减少专业活动。

我觉得累了。这听起来实在平淡无奇,却千真万确。我已经来到一个觉得回想过去功绩比较有趣的年纪(虽然我曾犯错,也有过许多成就),不想计划未来的大事。有时我也会这么想:如果我继续待在实验室,继续讲课,继续研究,那我不是在违反人类生命的自然弧线吗?一般人在早年探险,中年享受探险带来的成果。而我已经六十几岁了,难道不该停下来吗?接下来几十年不是应该用于避免未来的问题与麻烦(而且也不该追求未来的成就)?如果每个人一生能达到的成就有数量限制,我不是已经完成自己的份额了?

这时,我会觉得自己实在太荒谬、懒惰而不切实际。如果没了工作,我该怎么办?难道我该待在家里,帮兰辛太太抚养小孩,用吸尘器清理地板?还是成为充斥各大学与机构的名誉教授之一,突然造访过去的实验室,四处闲逛,询问大家都在做什么,不断重提二十、三十、四十年前那些已经没人在意的老掉牙的旧事,把所有人弄得尴尬、生气?偶尔也有几位名誉教授来我的实验室。即使他们总是笑我老了,问我打算待到何时才愿意把实验室的麻烦事抛开、改变我的人生。看着他们在实验室里晃来晃去,抚摩那些最普通的物件(烧杯、曲颈瓶,还有用来做笔记的淡绿色实验室日志的布质封面),我可以感受他们的眼神有多贪婪,也知道他们有多羡慕我,多后悔他们自己的离开。

“最近你都做些什么事啊?”就算我知道这个问题一点也不亲切,甚至有点残忍,我还是会很有礼貌地问他们。他们总是说:哦,做这个,做那个啊。答案总是非常长。他们都已是一些老人,无法掩饰自己的生活已经完全走样,平常只能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跟老婆到杂货店去,花很多时间阅读过去当科学家时忙于研究却无暇理会的科学期刊——当年那些期刊总是胡乱地堆在实验室角落,不断滑下来。(3)

所以我可不能离开。但是我待在家里的时间也的确越来越长。当然,这并不是因为我想待在家里,而是我只有家里和实验室两个地方可去,况且我也发现自己无法长时间待在实验室里。之前,每逢周日我都整天待在实验室里,回家时夜已深沉,孩子们早就睡了。如今我回家的时间愈来愈早,到后来,我下午待在家里的时间居然比在实验室还久。

某个礼拜天,我回家特别早。维克多有一份历史课作业,是仿制古代北美拓荒时期的种子蛋糕,必须用到大量的小米、玉米粉与黑麦,隔天就得交,而且制作的分量必须足够让全班同学每人都试吃一块。当然,他一直撑到中午才跟我讲这件事。

我想他是指望我帮他做蛋糕(但是为什么我会帮他做呢?难道他以为我向来会帮孩子们擦屁股吗?),但是我命令他到厨房去,叫他把材料混在一起,我们家当然没有那些东西,都是匆匆赶到店里,趁着打烊前买到的。

做蛋糕时,我们一语不发。他似乎有些不安,几乎到了“跳脚”的地步——不断换脚跳来跳去,害我分心,后来我才知道他在热身,为了投入一场我不知道自己已经受邀的战斗。“现在你该揉面团了。”我跟他说,但是他并未回应(而是嘴巴微张,眼睛显然盯着无聊的东西,比如室外苹果树树枝上的一只胖松鼠),我只好开口凶他,“维克多!面团!维克多!”接着他转身面对我,把面团从碗里抓出来,啪的一声丢在厨房台面上。

“维克多,你怎么把面团弄得到处都是?”我对他说,他还是没回话,“维克多!我在对你说话!”

他还是一语不发,然后才说:“我为什么被取名维克多?”

“我跟你说过了。”我说,“因为我带你离开乌伊伏岛时,搭乘的那一架飞机的机长就叫维克多。”

“但为什么要用他的名字呢?”

我的孩子总爱问他们为什么会被取那样的名字。他们喜欢编造自身身世的故事,我想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名字背后有个英雄式的故事,让他们的身世具有某种特殊意义,可能我对他们隐瞒了某种信息,但是有一天,他们也许可以了解并领会。然而,他们会被取什么名字,通常只取决于我去领养他们的路上或回家时遇到哪些人,像是机场报到柜台的柜员、饭店经理、海关官员、服务生、飞行员、空服员、隔壁座椅的乘客、女服务生、帮他们办通关手续的陌生国务院员工,或是对我及身边新领养的孩子挥手请我们前进和我已经很熟的移民官。我能怎样?好久以前,我就把朋友与同事的名字给用光了,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时,孩子们实在来得太快,快到我都无暇仔细思考怎么才能为他们取个比较有想象力的名字了。

“为什么不呢?”我问他,“那是个好名字。”

维克多说:“维克多是个愚蠢的名字。”

“别孩子气了。”我跟他说,“维克多是个好名字。总之,你就叫维克多,你该学会习惯它。”

“我就是小孩啊。”维克多说,“而且我痛恨维克多这个名字。”

“你没把我的话听进去。”我回答他,“我是叫你不要孩子气。就算你是小孩,也不一定要耍小孩子脾气。我从没叫你喜欢维克多这个名字——要痛恨就尽管痛恨吧!我只是说你该学会习惯它。”

他没回话,只是绷着脸,默不作声。我突然觉得他很烦。

然后,我问了任何一个家长都不该问的问题:“不然你喜欢什么名字?”

当然,他把早已准备好的答案丢出来。

他得意扬扬地说:“维。”

有时我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哪一根筋不对劲。为什么要帮他创造机会?但是没办法,任谁像我这样年复一年跟小孩讲话,偶尔都会太过忘我,犯下令自己后悔的错误。

“维?”我问他。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让我想起那次索妮雅(4)回家时,我看到她把一头羊毛似的秀丽头发剪到耳际,挑染成白色。身为家长,我一直愿意让我的孩子“表达自己”,或是像时下的小孩一样用各种借口使坏,但我并非完全不讲规矩。大多数儿童心理医生与自由派的老师不愿承认大多数小孩没有品位可言,而且失之于俗气。家长的责任除了让小孩学会礼貌、伦理与道德,也该给他们某种美学与文化教育,让他们长大后不会变成俗不可耐的成年人,特别是自创毫无必要的复杂方式来拼写自己的姓名,或是觉得把最近看的电视剧剧情拿来当作晚餐话题是得体的。“你是说维京人的维?四维八德的维?”

但是他没被我惹恼,还跟我解释:“wéi。”好像把我当成三岁小孩。我曾经听他用同样的口吻跟还在学走路的吉赛儿讲话。

“维。”我重复一遍。这实在没道理,我这样跟他说。“真的,维克多。”我说,“如果你很想改名,我想我们可以讨论,但是你不能挑个比较不荒谬的名字吗?为什么不用你的中间名呢?”维克多的中间名是欧文。(5)

“不要。”维克多直截了当地说,“那也是个愚蠢的名字。我不要用白人的名字。”

这让我很讶异,转身时刚好看到他在微笑。我对此有了反应,这让他很得意,我则暗自咒骂自己。“你在说什么?”

维克多问我:“你注意过吗?我们用的全是白人的名字。每个人都是。这实在好虚伪。你想把我们都变成白人,让我们忘掉自己是谁、从哪里来的。”

我又发现自己再次转身看他。我帮你取名字,是因为我遇见你的时候你没有名字。我心想,跟狗一样,甚至还不如狗。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把话说出口。如果我的情绪差一点,也许就忍不住了。

他们是从哪里学会这么想的?如果维克多以为他是孩子里面第一个有这种自以为是的领悟,然后用高傲愤怒的语气指控我,那他就错了。“曾经从哪里来的。”我纠正他,接着说,“还有,维克多,这种对话实在是太无聊了。你的口气听来很叛逆,但是大家都知道,叛逆的人向来欠缺原创性。”此刻他早已紧闭双唇,看我的时候眼里好像流露着恨意。“而且,说到虚假,”我跟他说,“维这个名字是我听过最荒谬的。把你的名字改成维,不会让你更像个乌伊伏人!”

(不过,我一听到那个荒谬的名字,就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的:维是个短促的单音节字,听起来隐约有点南太平洋风味——尽管原味尽失、矫揉造作。多年来,我的孩子们自创了各种名字,以为这样可以跟他们原来的国家与文化沾上一点边,像是瓦、沃、维、菲、乌,他们脑子里想的是密克罗尼西亚语,但听起来还是比较像越南话。)

维克多张了张嘴,又闭了起来。毕竟,他仍是个孩子,而且他知道我是对的。接着,他极不自然地高抬下巴,然后眼睫毛低垂,看起来好像当年那个男孩,让我感到一阵寒战,而且他那模样仿佛在低头看我,尽管我比他高多了。“我不管。”他说,这句话算是小孩的最后绝招,“至少,维比维克多更像乌伊伏人的名字。”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厨房。

“维克多!”我在他身后叫他,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被惹恼了。水槽里还有一半盘子没洗,尚待揉捏塑形的面团堆积如小山。“维克多!回来!”但他没回来,我得自己把面团好,肩膀不断用力,好像在揉肉。

然而,我并非多虑。不管在世人的心目中我是哪一种家长,我都从未感到因为我解救了他们,孩子们就要感激我、感谢我,或是乖一点。有时候我甚至认为,如果他们还待在乌伊伏,尽管此刻肯定因为营养不良挺着气球似的大肚子,但就算不会比较快活,也同样开心。而且无论如何,大部分的孩子迟早(通常到了二十几岁或有小孩的时候)会看出我为他们提供了大好的机会,到时候他们就会热泪盈眶地来找我柔声道歉了,多年来他们做了哪些坏事,对我咆哮着说过哪些坏话,胆怯但稍微自豪地招认自己过去一直把我当成殖民主义者,领养他们只是想改良人种,想消灭原住民文化(此时,他们嘴里通常会冒出希特勒、白人优越感与种族大屠杀等词汇)。然后,我会拍拍他们的背,亲亲他们的脸颊,为这种成熟行为衷心感谢他们,让他们知道我未曾期待他们感激我,但我当然很高兴。

我总是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用这种方式与他们交心。使坏多年后(例如,有人曾经隔着餐桌怒目瞪我,质问我有什么资格坐在主位,也有人故意把书封上印有切·格瓦拉或马尔科姆·X的书打开来看,或者以为我抱持某种政治立场而质疑我),某一天,他们会出乎意料地回家,通常是吃饭时(他们似乎都以为我跟他们一样喜欢有人突如其来地造访),一边吃午餐或晚餐,突然露出对我的工作很有兴趣的样子,询问我的健康情况,当其他孩子失礼时也会大声斥责。饭后,他们会坚持洗碗,乐于把盘子收进橱柜,因为怀旧而叹气。接着,他们会泡一杯我最爱的茶,走进我的书房,胆怯地问我能不能跟他们聊一下,因为他们有事情想跟我聊聊。

我总是心想:哦,天哪!因为他们总是在我最忙碌、最需要全神贯注时才来找我,但是我一定会转身面对他们,轻声说:“可以啊,亲爱的。无论什么时候、想跟我谈什么都可以。”

接下来发生的事都一样。流泪、告白、自责。这种模式未曾改变。让我不免猜想孩子们之间是否有一部代代相传的剧本。也许真的有。

对他们而言,这几乎是成长的历程。被我带回家后,有一小段时间,他们会非常爱我,令我非常感动。接下来几年(甚至几十年),则是厌恶我、憎恨我。最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真是连畜生都不如,如果我没有领养他们,他们的人生肯定很凄惨,因此对我感激涕零,觉得一定要让我知道。我只是觉得这挺有趣的,但从来都没有很在意。他们终于长大了,我当然很高兴,但不是很惊讶。孩子们在身心方面一定会经历这种成年礼,感觉自己脱离了某个想象出来的人生阶段(这种感觉当然是虚构的),要迈向下一个阶段了。他们以为自己与母国的文化完全脱节,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乌伊伏人以饮宴和仪式来庆祝成年,所以我想他们的告白与精心准备的一番话,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一种仪式。

所以,维克多那样小小一番的胡闹,并不是我未曾见识过的场面,毕竟年轻人血气方刚,在我的孩子里头,他不是第一个对我大吼大叫的。但事实证明,维克多比大多数小孩更有决心,也更固执。我不是太意外,因为这向来是他的特色,就因为这样,他小时候才没饿死,完全靠一股令人费解的韧性活了下来。

当晚吃晚餐时(桌上摆着一大块我必须帮他做完的蛋糕),他狼吞虎咽,吃完第一份意大利面,又帮自己弄了一大份,还淋了很多酱汁。

我跟他说:“那样就够了。”但是他假装没听到,也没抬头。

当时凯莉与埃拉(我没想到埃拉会来吃晚餐,我知道她待会儿一定会去书房找我,让我拍拍她的背,用轻声细语安慰她)分别坐在我的左、右两边,她们正在讨论埃拉的大学长曲棍球队。她们身边坐着贾瑞与德鲁两个双胞胎,接着依序是伊索德与威廉、葛蕾丝与法兰西丝、珍与惠特尼,最后则是坐在餐桌边缘的维克多。

每天总是有好几次,我必须思考:该现在跟他们争吵吗?还是等一下?养育一大群小孩,其实与管理实验室没什么两样。有谁会在年轻工作人员面前质疑较具名望的同事?还是大家都会在私底下请对方为自己的意见与结论提供证据?展现权威并非总是最重要的;就算你再怎么任性,但千万别忘了,保持良好的人际关系才是真正关键所在。如果可能的话,最好不要公开质问犯错的人。遭人公然侮辱,任谁都会感到愤怒,接着就会伺机报复,而且如果他们有点小聪明,那就很危险了。工作时,我必须谨慎小心,但是在自己家里,我并不想那样。所以,尽管维克多不理我,我也并未斥责他。但是当我看到他像机器人似的拿叉子戳那一堆面条(上面淋了一堆红酱,看起来像被切碎的生肉),我实在忍不住,发了脾气。

但我还是很平静。“维克多。”我大声叫他,“可以请你把沙拉拿过来给我吗?”所有的食物,包括面条、酱汁、面包、鱼肉和沙拉都移到他那边去了(他当然没有碰沙拉)。

他并未抬头,嘴里仍嚼个不停。我看得出他太阳穴上的粗大静脉跳动着,非常可怕。

我心想:哦,天哪!有什么事比这更烦人?不过我还是没有提高声调。我身边的孩子们则仍然在聊个不停:凯莉跟埃拉,贾瑞跟德鲁,伊索德跟葛蕾丝,法兰西丝跟珍,惠特尼跟威廉。只有维克多一语不发,嘴巴嚼啊嚼的。“维克多。”我对他说,声音严厉了一点,但还不到发脾气的地步,“请把沙拉给我。”

他还是没反应。已经七岁的葛蕾丝几个月前才脱离了“宝贝桌”,她向来非常谨慎,尽力维持自己的仪态,此刻她瞥了我一眼,看起来很忧虑,伸出双臂,想要拿沙拉盆。

“亲爱的,不要动手。”我跟她说,“太重了。”葛蕾丝是个多虑又热心的孩子,但是常常会帮倒忙。“维克多。”我说,“请把沙拉拿给我。现在。”

此刻,其他孩子已经注意到我的语调,看着维克多和我,想知道接下来会怎样。我很纳闷,为什么这一切要搞得像在做戏?他们为何这么想看好戏?维克多仍然一语不发,看着盘子,嚼啊嚼的。

但是我不放弃。“维克多!”不说话。“维克多!”就是不说话。“维克多!”我开始觉得他的名字有点怪,片刻间,名字好像一个塑料蛋,碎裂成三截——维……克……多。我心想:他说得没错。那是个荒谬的名字。但这个念头稍纵即逝,我的怒火又烧了起来。

然后,我听见葛蕾丝小小的粗糙声音,那种声音总是让我皱眉头。“爸爸,他叫维。维克多现在叫维。”

我必须承认,这句话让我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亲爱的,你说什么?”我问她。

“维。”她复述了一遍,“他上礼拜跟我们说的。”我看见双胞胎也点头认同。我故意不看维克多,但知道他正露出那愚蠢而得意的笑脸,让我想使尽吃奶的力气揍他,把他揍到泪光闪闪,让他的笑脸变成一张丑陋的苦瓜脸。

但我当然不会这么做。“是吗?”我用严肃的语气问道,凝望四周,看到孩子们的目光都垂下来。

只有惠特尼看着我的眼睛,说:“是啊。”当时他十二岁,因为讨厌我而错过了很多事,但他一直很会察言观色。“如果你经常在家,也许就会知道。”他用热切的眼神看着维克多,身为忠实的共犯,仿佛想获得称赞似的,但是维克多直视着我(此刻我也必须直视他),他的那张嘴咧得好开。

如果他还是不说话,也许我会感到困惑,但小孩子总是无法抗拒发声的机会,维克多也不例外。他还是瞪着我,宣称:“从现在开始,只有叫我维的时候,我才会答话。不论是维克多、维克,还是多,”听到这里,双胞胎咯咯笑了起来,“我都不会答话。大家都知道了吗?”

“哦,维克多!”埃拉用嘲弄的口气说,“你好幼稚。不要像三岁小孩好吗?”

但埃拉的嘲弄对他来讲只是耳边风。此外,他也不在乎别的孩子怎么看待他。维克多向来如此。对他来讲,最重要的向来莫过于激怒我,让我随他起舞。

我吸了一口气才对他说:“维克多。”他抬起下巴,准备好跟我吵架。其他孩子也紧盯着我,就连埃拉也不禁恢复了过去青少年时期的模样:她假装不在意,但也在等待我们开战。我突然间想到:维克多才十三岁。我这个老家伙已经六十二岁了,再与他这种荒谬的男孩争论,实在有失身份。“好吧。”我跟他说,“好吧。如果你高兴,你可以让你的兄弟姊妹用那愚蠢的名字叫你,那是你仅有的尊严。孩子们,听见了吗?别叫他维克多了。”

本来看着我的孩子把目光移到了维克多身上,我可以看出他立刻很失望。谁知道他还藏着什么怪招,谁知道他为了这次对决看过什么书,想跟我吵些什么,打算耍什么把戏?当练习赛的对手弃赛时,最失望的莫过于拳击手。

我把椅子往后推,站了起来,椅脚摩擦地板,发出嘎吱声响。“我现在要去书房了。”我说,“伊索德,你洗盘子。惠特尼,你负责擦干。”

伊索德与惠特尼提出抗议,但是埃拉用甜美的声音说:“爸,我来做就好了。”

“好。”说完我就离开餐厅。走到门口时,我停了下来,对着空荡荡的走廊大声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把时间浪费在这个话题上。”我说得很大声,餐厅里的孩子都听得见。“但是维克多,别以为我会叫你的新名字。从现在开始,我会把你当成没有名字的小子,就像流浪狗一样,好吗?我可以跟你保证,维克多这个名字从世界上消失了。晚安了,埃拉、凯莉、贾瑞、德鲁、珍、伊索德、惠特尼、威廉、法兰西丝、葛蕾丝。晚安了,小子。”

我不必转过身去看,也知道一片沉默中发生了什么事:孩子们露出了焦虑兴奋的表情,眼神愉快,像在看好戏。而维克多的下巴高抬,一双乌黑的眼睛藏着让人看不出的心思。

后来那几天,我发现维克多自认那一天是他获胜了。不幸的是,其他年纪较小、较易受影响的孩子也有那种想法,他们不希望像维克多那样被我羞辱,所以玩起了挑衅的游戏。例如,在我面前叫他维,接着立刻瞥向我,紧张地咯咯笑了起来。我总是露出洋溢微笑的表情或是不理他们,他们会再次咯咯笑,这一切只会让维克多想要挑起的紧张气氛缓和下来,他则是皱眉瘪嘴。但是过没多久,他们也玩腻了这个游戏。

每当需要叫他的时候,我还是叫他小子,但是通常我不会叫他。困惑之余,他也默认了那个名字,我想主要是他找不到反驳我的理由。只要我不叫他维克多(我也信守诺言,立刻不再用任何名字叫他,每次跟他讲话也会深思熟虑),他就会愤愤地走过来,实在跟狗很像。(任谁都可以看出哪些小孩跟他吵架或者对他不满,因为他们也会叫他小子。不过,跟他友好或支持他的人就叫他维。)

几个月后,这成了常态。事实上,在任何大家庭里面,生存的王道并非聪明,而是持续改变自己,因此许多本来异常的事情终究会变成常态。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生活已经固定,按照一个无聊的节奏运行:孩子们上学、游玩、吵架、吃饭。孩子们讨厌我,然后意识到爱我之后,回家向我告白。我到实验室去上班,四处演讲,撰写并出版著作。那一段时间,我们都过得很满足。

感恩节来了,十几个年纪较大的孩子带着配偶与小孩回来,行李里装满要送给现在这些小孩的礼物:衣服、足球、充电玩具车,还有从购物中心买来的小东西,所有的孩子都抢疯了,好像这辈子没见过玩具似的。那一年,我的二十六个孩子聚在一起吃感恩节晚餐,还包括他们的八位配偶和我的十一个孙子孙女。当然,就算我家有三倍的房间,还是容纳不下所有人,但有很多时间,他们都在家里闲晃,等到假期结束,才回到生活的正轨上,我也终于乐得清闲,可以享受一下圣诞节前短短一周的宁静了。接下来,同样的戏码还会再度上演,只是人数会更多。不过,我非常期待那一年的圣诞节,因为欧文与他当时的爱人、三十七岁的雕刻家薛西斯也会来访。(他曾经不小心泄露薛西斯的真名,其实是尚恩·佛德利——佛德利?这是什么姓氏啊!)

感恩节与圣诞节之间的那个月,总是整年中最难熬的时间,但那一年特别难熬。先前,每年至少会有两三个年纪较大的孩子负责假日前的采买工作和礼物包装,并且把孩子们坚持要求的圣诞树挂上饰品,还会监督清洁与烹饪的工作。不过,没想到那一年家里最大的孩子是伊索德与威廉,而两个人都是十五岁,因此用处不大,他们都还不会开车,年纪也不够大,管不动弟妹。已经读大学与研究所的小孩一样没什么用。他们一般都在圣诞节前的那个周末才回家,不但用垃圾袋带回一堆臭烘烘的脏衣服,而且一个个都成了沙发上的马铃薯,只知道把电视频道转来转去,吃晚餐时,夹杂着一堆不标准的德语或西班牙语,但是信心满满地聊天,对弟妹完全没耐性。最后,我打电话给在华盛顿读大学的埃拉,问她是否能回家过周末,含糊其词地请她帮忙。

“哦,我很想帮忙,老爸……”埃拉对我撒谎说,“但是……”然后她详细地列出一堆学校的功课,说自己能在三年内写完就算走运了,更别说是三个礼拜。埃拉也曾哭着向我告白,因为感激而百依百顺,但那段时间是如此短促,我连一丝好处都没捞到,而且那个时刻显然已经结束了。

我的这些孩子啊,我心想,而且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想法。但一如往常,我也不确定是怎么劝自己不要再想下去的。

所以,我终究被迫一肩扛起了大部分的工作。而且,兰辛太太居然挑12月的第一个礼拜去做她的子宫切除手术,也就是说,我要负责家里各种枯燥的大小事务:开车去贝塞斯达的差劲购物商场,花好几千块买东西,包括那些易碎的银色锡箔包装纸,还有一个个塑料机器人,按下按钮,手臂就会发射小小的塑料飞弹,以及许多金发的婴儿洋娃娃,喉咙上绑了许多蕾丝,身上亮亮的光滑布料闻起来就像煮过的塑料。当然,该做的杂务与家事不止如此:我做了大量饼干面团,最后还得趁深夜制作成饼干,在放进烤炉前,先用亮晶晶的各种糖霜来上色装饰。本来清洁女工马太太一周来两次,现在我请她来三次,但是每次她离开不到一个小时,屋子里就又垃圾遍地了,墙壁也被蜡笔画得乱七八糟。我想说的是,像这样被迫在一天内说许多话、做许多事,实在太令人厌恶了。没过多久,有个念头就开始持续在我的脑海浮现:过去每一年我都把这个月拿来工作与开会,实在太睿智了。几乎每天我都很纳闷,为什么我会选择拿这些无意义而恼人的事来害自己?

我之所以留在家里,我想理由之一是我很期待与欧文见面,非常兴奋。前年7月我们大吵了一架,去年11月才和好,中间相隔那么多个月的时间,让我常常想念他,甚至有种胸口空荡荡的感觉。另一个理由是,那阵子我开始感到非常老迈寂寞,而且精疲力竭,我非常渴望有旧识相伴,因为当时我已经了无挂碍,只需忙自己的事情。有时候,我看着家里年纪最小的孩子艾洛伊丝,竟然会感到绝望。哦,天哪!我心想,我到底在玩什么把戏?突然间,在我眼里,自己成了一个大骗子、爱吹牛的家伙,牛皮都快吹破了,自己却还没发现。我看着孩子们围在餐桌边吃个不停,忽然开始厌恶眼前的景象,觉得很不自然。我不是第一次感到自己造成的局面非常荒谬且夸张,但的确是第一次感到一种随之而来的彻底绝望。

那一阵子还有另一件事让我感到困扰:我发现自己不断回想起那个男孩,想起跟他在一起的感觉,有多么渴望并试图重获那种感觉,让那种愉悦感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那才是我带他们回来的理由。那才是我想从他们身上获得的。但是他们带给我的愉悦感愈来愈短暂,那种感觉愈来愈遥不可及、难以掌握,我也愈来愈寂寞,最后,孩子们的存在只能证明我的失落、我无法遏抑的悲伤情绪。有时,我也感到纳闷:我是认养他们来惩罚自己吗?果真如此,为什么?是因为伊伏伊伏岛?还是因为塔伦特?这种猜测令我不快,但至少是合理的想法。我总是认为我会对自己做这种事,一定有个理由,绝非无缘无故,或只是一时愚蠢。我当然不是因为他们的父母、叔伯舅舅与祖父曾经让我困在一个夺走我爱过的一切的地方才领养他们,再度害自己的人生陷入困局。每当这种想法浮现时,我总觉得自己对这些孩子的热情尽失,他们几乎像实验室里的猴子,在一天结束时,我就能离开他们。

但是,我当然不可能离开他们。有时,我会梦到自己是个旅人,被困在一个住着许多未知奇怪生物的国度。我随身带着笔记本,旅行期间的所见所闻都记录在里面,但是那些生物很难描述,想把它们画下来就更难了。它们不讨人喜欢,但也不残暴。它们看起来都很像,彼此间却有某种足以区别的特色:其中一只长着大大的鸟嘴,看来坚硬无情,身上的牛奶状血液是淡粉色;另一只身上则有一对泥色的翅膀,举起来时却会露出一片片艳红色与淡紫色。它们大致上都很温和,但有时未经挑衅就跳上我的脸,笨拙的爪子抓住我的鼻子与眼镜,嘎嘎怪叫。它们的家园也一样奇怪难解(从某个方向看过去,是一片冒泡的泥泞沼泽,另一个方向则是坚固无比的森林,一望无垠的树林消失在白雾里,从另一个方向看则是整片干枯的橘红色土地),但是眼前景观(四周是苏铁,树上有许多像香蕉的水果往下垂,一根根都很粗大,闻起来有糖与泥炭的味道)最特别之处是声音:呼呼呼、咯咯咯、呜呜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音量大到几乎可以触摸得到,好像有看不见的生物从天而降,或从有条纹的高高草丛里爬出来。有时,我几乎可以分辨出各种叫声,并且纳闷那些生物为什么可以在一片嘈杂中分辨出许多声音。后来我注意到,那些生物没有耳朵;它们之所以发出声音,只为了让闪闪发亮、长满鳞片的喉咙感到阵阵振动,感受令人恐惧的沉静大地因为它们的声音而回响。

因为太常做这种梦,我已经习惯了。一开始,我觉得这梦境奇异神秘,恐怖战栗,让我大开眼界。但后来我发现自己只是渴望赶快梦醒。在梦里,我总能看到一面巨岩,上面长着一种茄子色的柔软菌类植物,我静静坐着,等待被送往他处,离开这个对我来讲早已不再神秘、神奇的国度。我的头顶有一群不和善的乌鸦,这是我唯一认得的动物,它们紧紧群聚俯冲,排成弧线,让人看了感到悲伤。它们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小小的眼睛闪烁锐利,就算我仔细聆听,也从未听见它们发出任何声音。

III

等到圣诞夜那一天来临,我已经巴不得假期赶快结束,因为前一天我才接受斯德哥尔摩大学最后一刻的邀请,准备去参加在12月31日到1月5日间举办的研讨会。

那个礼拜我过得很糟。前一天,我本来在跟欧文聊天,最后却互相咆哮起来。多年来,欧文自己没有任何小孩,却愈来愈觉得自己对小孩比我在行,因为他一直在教大学生阅读惠特曼、卡瓦菲与普鲁斯特等人的作品。即便如此,等到我们都老了,欧文的天真还是让我震惊不已:他很久才来一次,但某次来访后曾打电话给我,表示孩子们跟他抱怨我家井井有条,其实是“向他求救”,好像我是统治一个小小奴隶制国家的暴君,他则是热血的联合国特使,被派去见证他们的惨状与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我不喜欢欧文在我家里扮演人类学家的角色,我也老实跟他说了。但他还是不罢休,常常提供讨厌的建议。过去三十几年来,我把几十个小孩带到长大成人,而他的纪录为零,却还是常给我一些不中听的训诫。

然而这一年的圣诞节,他在电话中自以为是,对我多有批评,跟我说我们家的大学生艾比跑去他跟薛西斯在纽约住处的大厅找他,看来“害怕而绝望”(他几乎把悲伤的艾比描述成维多利亚时期的可怜女人),宣称我把她逐出了家门。我跟欧文说,没错,整个秋天她几乎都蹲在家里的卧室抽大麻,屡劝不听,所以我不得不赶走她。一点也不意外。欧文认为我令人发指,完全没有人情味。一般来讲,就算欧文挑衅,我也不会跟他一般见识,但是在当时我实在忍不住了。吵起来之后,他便开始数落我这个家长过去几十年来的所有缺点。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理解他为何突然发飙。是太无聊?还是老人本来就喜欢多管闲事?又或者是(虽然我尽可能避免那样想,但他真的就像我偶尔认为的)在嫉妒我?我老是感觉到那种情绪潜藏于欧文的意识表层底下,时隐时现,随着我受到的认可愈来愈多,孩子们也一个个走入社会,他内心的不满也年年增多。毕竟,我拥有一切,他却只有薛西斯,出过几本薄薄的诗集,而且一辈子大都只生活在纽约州。

总之,我们不欢而散,说到最后,他宣称他会在纽约过圣诞假期(和我一直很好奇、想见一面的薛西斯,以及艾比——如果他认为他比我更尽责,想把艾比留在身边,无论多久我都没意见)。挂断电话之前,欧文气冲冲地说:“我会把孩子们的礼物寄过去。”虽然我既沮丧又愤怒,但他的话仍让我苦涩地松了一口气:欧文送的礼物总是比较好,孩子们每年都很期待。

那天晚上,大家都回房间后,我拿着兰辛太太在感恩节过后不久帮我准备的大塑料档案箱搬到楼下客厅去。楼下只要是有平面的地方都挂着写有孩子名字的长袜,总计几十只,他们甚至把墙上的图画拿下来,把自己的袜子挂在了钩子上。整个客厅就像疯子的房间,只是看不出他执着于什么特殊癖好。

兰辛太太已经把明确的指示写给我了:从档案箱里拿出巧克力球,每只长袜都要放一颗,用来包裹巧克力的是像橘皮一样皱的锡箔纸,此外还要摆一颗长方形的薄荷糖、一块乳白色的圆形甘油肥皂,肥皂里藏有一个塑料玩具(有恐龙、蝴蝶、猪或鲨鱼)。此外,还有一本小小的螺旋笔记本,每本都附上一支更小的钝头铅笔,最后则是一把我非常喜欢的盐味蜂巢糖。除此之外,还住在家里的十三个小孩都会收到一个包装起来的玩具。送给成人与大学生的,则是装有支票的信封。我把这些东西分装在树下的长袜里(矗立在角落的圣诞树看起来惊人地可怕,上面的饰品都是孩子们在学校用各色图画纸做成的,饰品上的胶水变成了一块块亮晶晶的凝结物,看起来像该丢掉的破烂衣服,树上的闪烁白灯极为艳俗),而且不能漏掉任何一只。弄完后,我坐下来吃了一点年纪最小的孩子们当晚稍早自制的那些还在壁炉上的巧克力碎片饼干,因为烤得不够久,吃来软软黏黏的。然后,我把一杯牛奶倒回了塑料罐里。我突然想到过去塔伦特曾神秘兮兮、非常肯定地说,我一定会有小孩。难道他当年就知道我会这样度过一生?我有一种被人监视或观察的感觉,而且我还真的转身,瞬间以为我会看到他从某个高脚抽屉柜后面偷窥我,一样用铅笔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而我则是一个他早就料到会变成怎样的样本。但我看不到任何人,我觉得尴尬,但也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因为自己松一口气而感到丢脸。

我累了,但还不想睡。事实上,不耐烦与失望的情绪让我不安。那一阵子,我一直在思考和欧文吵架的事,甚至想过要打电话向他道歉。我想跟他说:听我说,欧文,我很抱歉。我们不该吵架的,我们都是老人了。五年前,我根本没想过会跟他有那一席对话。过去,我们之间的争论是如此刺激、令人振奋,用生动有趣的方式展现出我们的意志与见解,此刻却变得累人而乏味。也许我该打电话给他,向他认错。他会得意一阵子,把我惹恼。不过我心想,我在历史上已有一席之地,但我的故事并不包括我和欧文之间由他掀起、结束、双方有输有赢的争吵细节。

从厨房门口,可以看到月亮洒下脓汁般的淡黄色月光。我走到外面,只见天空布满稀薄的残云,还有一颗颗明亮的白色星辰。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只注意到我的嘴巴一直吐出鬼魂般的雾气,冰冷肥大的手里仍拿着一片孩子们没烤好的肥大饼干。我想,我可以走了。我可以收拾一个小小行囊,驱车离开,搭机到欧洲的某个城市,哪一个都可以,在那里定居。毫无疑问,任何大学都会热情地欢迎我。这个时机太完美了:年纪较大的孩子们刚好回到家里,他们会照顾年纪较小的,也会知道该打电话给谁。我想,年纪最大的那些人也许会领养年纪最小的几个,包括艾洛伊丝、吉赛儿和杰克。遗憾的是,其他小孩应该会被送到寄养家庭。但是因为他们与我有关,可能有人愿意领养他们,对此我乐见其成。这计划对我来讲挺合理的,但是当然行不通。

时间已经很晚了,夜空暗黑而寂静,我很想回书房去。也许我会睡上几个小时,孩子们会把我叫起来,接着又度过另一天。但是,等到我要开门回到室内时,却发现门把动不了。

我的嘴里几乎立刻五味杂陈,先是恐惧,然后是愤怒,好像尝到了血、咸水与金属的味道。那一扇门是不会自动上锁的,所以一定有人故意从里面把门锁起来。我使劲敲门,用手掌拍打正方形的玻璃窗窗格。“有人吗?”我愚蠢地大叫,“有人吗?让我进去!”然后我看见某个人从暗处快步走出来。他的躯干隐藏在黑影里,我只看见他的腿。在那片刻间,我幻想那不是我的孩子,而是个小魔怪,在黑暗的房子里穿梭来去的邪恶小鬼,寻找着另一个小鬼。

但是我当然知道那是谁。“维克多!”我不敢放声大叫,但尽可能大声叫他,用力拍打玻璃。如果要绕到前门,我必须跨过前院与后院之间那道不比我高多少的木门,但是前门也有可能被锁起来了。(为什么?我真纳闷。)我别无选择,只能叫维克多帮我开门。要不高喊救命?但吵醒邻居对我没有好处:我这个伟大科学家居然身穿睡袍、拖鞋,被锁在自宅外面,对着自己的小孩下令,要他帮忙开门!(我想其他小孩已经在楼上,没有任何付出,却能用慵懒的姿势休息,圆而黑的耳朵戴着全罩式耳机,可怜脆弱的耳膜正接受贝斯、鼓声与管乐器的摧残攻击。)只有维克多在这里,只有他一个。“小子!立刻把门打开!”

接着,那双腿不再移动,在距离我几米处停了下来。“小子!”我说,“现在就把门打开。赶快。”我正打算威胁他,但意识到不管我说什么,听起来都无力可悲:是我被困在寒冷的室外,身上只有浴袍可以蔽体。待在室内的是他,就在我的房子里。我可以看见圣诞树投影在窗格的玻璃上,灯光闪闪烁烁,毫无意义,闪闪烁烁。“维克多!”

接着,他突然朝玻璃靠过来,遗憾的是,我往后退了一步,他当然也注意到了。他露出邪恶的微笑,把嘴一咧,牙齿又尖又白,眼睛黑得像黑色的天蛾,分不清瞳孔与虹膜,看起来就像恶魔似的让我害怕。

“我的名字,”隔着玻璃,我听见他说,“叫维!”

“维克多。”我用一种自己也知道很吓人的口气慢慢跟他说,“你赶快帮我把门打开。然后给我上床睡觉。如果你不开门,我一定会把你狠狠揍一顿,揍到别人认不出你来。”我对自己说,不管他是现在或五分钟后开门,我都会揍他。

但他只是把头一歪,瞪着我,还是挂着那张邪恶的笑脸,把他的嘴巴撑开,变成细细长长、邪恶的形状,就像大镰刀的刀刃。我发现那就是他以前那种可怕的笑脸,我以为我让他改掉了,在多年后再次看到,我全身一阵寒战。“我本来打算开的。”他故意学我的声音,对我说,“但是你叫我维克多。你已经说你不会再那样叫我了。”

我知道他一定没完没了。“维克多!”我又敲门,“维克多!你这个畜生!”

他不为所动。“所以,”他接着说,“我想你说谎了。关于说谎这件事,你一直都是怎么教我们的?说谎的就成了小人。但是我不相信。我觉得除了说谎的变成小人,被骗的一样也受到伤害。所以我要惩罚你。”他往后退了一步,他的脸再次消失在阴影里,但我还是可以听到他的声音。“恐怕我必须把你留在这里,”他用冷冷的声音说,“让你反省一下自己做了什么。”他又退了一步,这下子我只看到他胸部以下的部位。此时,他的声音变得更模糊了。“就算你再老,”他又退了一步,此刻我只看得到他的腰部与腿部,“也能学到教训。”他又后退一步。“老爸。”那两个字听起来就像低声呢喃。然后他转身离去了,我能看到的,只剩下他白色的鞋底。

接着我发现,听到维克多说出最后那几句话的时候,我一直没有动弹,突然间,我看到自己在玻璃上的身影:一只皱巴巴的手掌抓着门,目瞪口呆,一副无助困惑的老人模样。我的天!我心想,他是谁?这个住在我家的孩子到底是谁?我再次想到自己与他相遇的经过,想起他蜷缩在地上,浑身沾满浓密的烟灰,看来好像毛皮。当时我心想,就像动物一样,并且感到一阵义愤。但是如今我再次回想当时的情景,才觉得他还真的像畜生。而我感到一阵义愤,并不是因为他很可怜,而是我很惨。当初我应该把他留在那里,我心想。如果别人都不想救他,凭什么要我救他?

我还是持续叫他。“维克多!”我放声大叫,用手抓门。“维克多!维克多!”我连敲了好几分钟,好几小时。“维克多!”我知道,他上楼后会蜷缩在我给他的床上,在我给他的房间里睡过去。

最后我还是睡着了,隔天早上发现我靠在门框上的人是葛雷哥莱,他是几个成年的孩子之一,他的叫声吵醒了我。因为自己出了丑,全身凌乱,从来没那么丢脸过——一长条亮晶晶的口水垂挂在我的嘴唇和下巴间——进去后,我开始抖个不停,上下排牙齿像响板似的嘎嘎作响。

“老爸,你刚刚在外面做什么?”他问我。我想他已经打开信封,因为他表现得特别殷勤,在我身边忙来忙去,把他的咖啡拿给我喝,拿一条毯子披在我的肩头。

“几点了?”我声音嘶哑地问他,感觉字句刮在喉咙上。

他说:“八点。”

八点了。我在寒冷的室外待了多久?五个小时?六个小时?我没有冻死,是因为我气到浑身发烫、热血沸腾。

葛雷哥莱带着我穿越厨房,来到客厅,我看见所有的孩子都聚集在那里,忙着把糖果塞进嘴巴,有说有笑,也有人在吵架。

“看看我发现谁在外面?”葛雷哥莱高声跟大家说(他向来是个渴望受到瞩目的家伙),其他人都看过来。一阵阵嘈杂声立刻此起彼落,跟海滩上一群大鸟飞起来时的叫声没什么两样,其中有许多人(只有年纪较大和较小的孩子们,青少年们只会傻傻地看着我)朝我冲过来,张开双臂,脸上露出非常同情我的复杂表情。

“老爸,刚刚我们还到处找你呢!”

“你去了哪里?”

“你在发抖吗?”

“你的身体好冷!”

“我拿到的糖果没有贾瑞多。”

但我没有仔细听,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维克多,但是他不在。

接着,突然间他冲进客厅,一只手高举两节电池,腋下夹着他求我买给他、不到一周前我才买来包好的遥控汽车。“我拿到电池了!”他大呼小叫,从地毯上滑过去,靠在杰克身边。“这样车子就能动了。”他还没看见我。

这个小畜生。我心想,这卑鄙的怪胎。我恨不得他马上死掉,或者我可以把他杀掉。

“维克多。”我刻意用冰冷的声音跟他说,“维克多。”

他当然没有抬起头。

“维克多!”

他没有回应。此刻,客厅里议论纷纷、不以为然的声音开始蔓延。其中几个成年的孩子不知道我们曾经因为维克多改名而争论(而且我也让步了),他们公然对他咆哮。“老爸跟你讲话的时候,你要回答,维克多。”我听见有人这么对他说,接着有个女孩用细细的声音回答:“他现在叫维。”

然后我朝他走过去。“站起来。”我用命令的口吻说,“站起来。”他看着地上,不屑的嘴巴跟鱼一样又扁又丑,不愿站起来。我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起来。他只比我矮几厘米,但是瘦骨嶙峋,我的手可以清楚感觉到他手肘里一根根交错的骨头。然后我用尽全力打了他。他的头往后仰,接着快速往前倾。我又打了他一下。两次我都是甩他巴掌,打完后,感觉就像我拍打玻璃门,大声叫他时那样刺痛。“你哪来的胆子?”我用可怕的低沉声音问他,“你这只可恶的臭虫,哪来的胆子?你是什么东西?你什么都不是。你怎么敢下楼来分享我对你们的慈爱与慷慨?你怎么敢打开这些你根本不配拿到的礼物——因为慈爱而买给你的礼物?”

“你知道,”我听见自己接着说,“为什么我会带你回家吗?因为我可怜你。因为你根本不像人,没人把你当小孩。我大可用一颗烂掉的水果向你父亲买下你。我本来可以任意处置你。我真希望当年我把你带回来之后,把你关在地下室,没有人会知道或在乎。我大可把你卖给别人,把你大卸八块,变成猪饲料。有人真的会那样做,你父亲会非常乐意把你卖给他们,只是他刚好先把你卖给我而已。”

“你什么都不是。是我让你的生命有了意义。我让你过上了好日子。结果你干了什么好事?”我又甩了他一巴掌。少量的红黑色鼻血从他的鼻孔潺潺滴落。

客厅里当然鸦雀无声。我知道,如果我环顾四周,举目所及只有一个个目瞪口呆的木头人,他们的嘴巴微张,手里拿着我送给他们的礼物。

我仍抓着他的手臂,弯腰捡起他的玩具车,还有装满糖果的长袜,丢给最靠近的一个孩子,那孩子已经吓傻了,没办法高兴尖叫。“畜生凭什么玩玩具。”我跟他说,“你比畜生还不如。给我滚,滚远一点。我不想看到你。”接着我放下他的手臂,他站起来,有点摇摇晃晃,然后转身朝楼梯走去。

“不是那边。”我在他身后大叫,“畜生只能住地下室,去楼下。”

他再度转身,身体仍不太稳固,双眼直视着我。片刻间,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微笑,但我发现那是出于困惑与恐惧,而非得意后,才松了一口气。他一语不发,再次转身,我们看着他走出客厅,穿越厨房,下楼走进地下室,把身后的门静静关上。我走过去把门锁起来,把钥匙丢进浴袍口袋里。我身后的客厅仍然没有动静,像一幅画那样无声无息,时间仿佛凝结了。

圣诞节就这样毁了。成年的孩子没过多久就离开了,他们对我微微挥手,道谢时的语气谨小慎微,让我感到尴尬。我还没提出要求,年纪较小的孩子就清理了客厅,带着新玩具与衣服悄悄上了楼。通常我们都会在圣诞节聚餐,但是那一天我待在书房,接着回卧室睡了一觉。下午醒来时,我可以听见孩子们在楼下鬼鬼祟祟,弄出一盘盘的食物来吃。

我整晚都待在卧室里。房子里一片死寂。那一天深夜,我躺在床上想到,维克多有意让我死在外面,让我靠着自家大门冻死。

哦,我心想,感到一阵寒战。以前曾有小孩讨厌我,应该说是憎恨我,看着我的时候目露凶光,但是我没遇过想杀我的小孩,因为厌恶我而想了结我的生命。知道这一点反而让我很安心,因为此刻我已经知道他的能耐,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想出控制他的方法。我下定决心,绝对不要害怕自己的小孩。我绝不能。

隔天早上日出前,我下楼到厨房里准备了两盘食物。两盘都摆了一些火鸡肉片和几片三角形干酪、包着清脆坚果的几个卷饼、一匙油亮的橄榄,还有一堆颜色像奶油的莴苣。我把其中一盘摆在厨房餐桌上我的座位前。然后把地下室的门打开,将另一盘放在阶梯顶端。

我几乎以为他会坐在那里,像一只野猫那样,准备好直接朝我的脸扑过来,但地下室一片漆黑,楼梯下半段隐没在黑暗中,无声无息。我听不见任何响动,没有呼吸声,也没有其他声音。“维克多。”我对着漆黑静默的地下室叫他,“我留了一些食物给你。”我顿了一下,不太确定接下来该说什么,最后说:“等一下我还会再留给你。”我想说些有宣示作用的话,但不知如何开口。最后,我只好把门关起来,坐下来享用自己的餐点。

那天晚上上床睡觉前,我再度把门打开,留了另一盘食物给他。但是早上我放的那一盘还在,根本没被动过,火鸡肉片的边缘变成褐色,卷了起来,像一张老旧的羊皮纸。我一语不发,只是把新的那一盘摆在前一盘旁边。

三天后,我开门后不再锁门,那里已经摆了八盘食物,全都腐烂了,除了一只苍蝇在盘子之间缓缓盘旋,各种选择让它满意极了之外,食物都没动过。“维克多。”我对着黑暗的地下室叫他,“我要去工作了。离开地下室后,请你把东西清干净。”我再次犹豫了一下,不确定该多说什么。然后我就离开了,任由身后的门开着。

那一天工作时,我发现自己经常走神:晚上我会碰到什么状况?每次电话铃响时,我都畏缩了一下,觉得一定是某个技术人员打给我,要来找我,睁大眼睛跟我说,警察局、消防局或医院的人在电话在线等我。我想象自己开车回家,黑暗的夜空里处处飘着云朵,接着我发现那不是云朵,而是烟雾,一路往我家蔓延。到家时,我发现房子已经烧成焦炭,草坪像是爆发过的火山口,孩子们站在路边啜泣,维克多则不见人影。

但是当晚我回家时,通往地下室的门仍开着,但是盘子都不见了。原来,盘子都洗好了,整齐地放在台子上,在上方灯光的照射下,几乎闪闪发亮。(6)

事后,维克多的情况就算没变得更容易处理,也至少比较好预测了。事实上,那件事几乎没有值得一提的地方了。他未曾成为大家所谓的模范生或乖小孩,但也没有照我料想的那样变成少年犯。接下来五年,他虽然住在我家,但就某种程度而言,并非家里的一分子。孩子们每个月有几个晚上聚在一起看电影,他总是趴着,与其他人隔着一点距离,吃爆米花的样子跟他做任何事的方式一样心不在焉,瞪着电视屏幕却毫无反应。有时候,其他孩子们哄堂大笑之后,他也会咯咯笑,但时间点总是会晚,所以没人知道他在笑什么。我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行为退化成种种反射动作,表现常常不太对劲,让他看起来很奇怪,反应的时间点总是跟别人不一致。看着我的时候,他还是一样冷淡的眼神,但过去那种质疑与倔强的目光已经被茫然的黑眼珠取代,他的眼睛仿佛一摊黑水。

我想如果我真有错,就错在我内心深处还挺满意他那副德行。然而,我也知道那样不太健康,我不该希望自己的孩子变成那样。但我就是没办法不那样想。自从他青少年的火暴脾气发作后,就开始叛逆固执、不受控制,与小时候判若两人,像动物与人类那样截然不同,因此我几乎任由自己相信,此刻的他就是他改变之前的模样。此外,他也不真的像行尸走肉,生活中还是有许多他喜欢做的事。例如,他加入了田径队,参加比赛,也是高中合唱团的一员。(在一场演唱会上,我听出他那与众不同、平淡单调的男高音,纳闷他为什么没有被刷掉。)他的成绩中等,从来不是模范学生。不过我跟他说,我乐于送他进愿意收他的最佳学府,就像我跟其他孩子说的那样,结果他进了马里兰的陶森州立大学,我立刻开了第一张学费支票,又买了一只不锈钢手表给他,就像两年前威廉与伊索德高中毕业时,我买给他们的那种。后来,我用箱子与垃圾袋帮他打包衣服、书籍和各种小饰品,送他去宿舍,把兰辛太太帮他买的新床单与毛巾给他。之后,我看到他的机会愈来愈少,不过我还是欢迎他回家。跟其他小孩一样,他喜欢大学,或者说我认为他喜欢,因为他从来不和家里联络。事实上,只有通过学校出纳组寄来的账单,还有断断续续的成绩单(我知道他主修的学科是运动理论,成绩是丙,另外两三科则是乙),我才知道他是否还在读大学,出席率怎样,是否有念书,有没有开始参加派对,或者和觉得异国情调很刺激的漂亮女孩共度春宵。有时候,我会胡思乱想,猜想他前一晚或那个当下在做什么,我从未这样想过其他孩子的生活。我想象他在上课,两只脚伸直,头部与长长的脖子往后伸,打着哈欠,张嘴露出粉红色的舌头与洁白牙齿,每一颗上面都套着所费不赀的小小全瓷牙冠。

维克多大二那年的春天,有一天我坐在我家外面的花园里。初春的天气如此美好,只是有点潮湿,当时所有植物好像同时变成上百种无以名状的惊人绿色,我欣赏着树上半透明的轻薄嫩叶,一片片散发出金箔般的光芒。那一天我提早下班回家,因为我得了肠胃型感冒,头晕目眩,口水带有咸咸的痰。但是我记得我觉得很幸福,可以待在自家花园里,身边的世界一片寂静。

我是如此陶醉,根本没听见敲门声,也没听见门铃响个不停。所以,当两个男人从后门走到花园时,我吓了一跳,腾地站了起来。他们一黑一白,一老一少。我问:“你们是谁?”

年轻白人用问题回应我:“是亚伯拉罕·诺顿·佩利纳吗?”我能怎么办?只能点点头。

“我是蒙哥马利郡警局的马修·班维尔警探。”那个男人咳了一下,似乎有点尴尬,他说,“佩利纳医生,恐怕我们必须请你到警局去回答一些问题。”

突然间,我看见那个春天的第一只蝴蝶在空中飞舞,在我的脸颊附近拼命拍打洁白的蝶翼,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它在试着对我发出警讯,而且是只有我才看得懂的信息。

但是没有警讯。等到我转身面对那两个男人时,他们还是静静等待着,脸色凝重。漠然而冷酷,一般人见到我时不会露出那种脸色。

“我要先拿我的药。”最后我终于说道。班维尔警探看着另一人,对方点点头,于是我们三个一起走进了我家。他们让我自己进入浴室,我在镜子前站了很久,凝视自己的脸,心想我会遇到什么事。这时,我发现我还没问他们为何要盘问我。我没做坏事,我告诉镜中的自己,但镜中人只是索然无味地瞪着我。我要问他们为什么来找我,我心想,我不会怎样,这件事很快就会结束,好像没发生过一样。于是,我走出去问了个清楚,但就如大家所知道的,我真的出事了,他们没放过我,我的人生也永远改变了。假使当时我知道自己的处境会急转直下,我想我会设法在浴室里待久一点,看着自己的脸,仿佛在寻找答案,就让他们在外头等待,任由地球缓缓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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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事实上,那男孩二十二岁,是雪城大学的研究生。

(2) 当然是在实验室里酿的。任何实验室里总是会有一个品酒家(比较缺德的说法是,有可能变成酒鬼的家伙),在闲暇时利用烧杯自制各种烈酒,在派对上一时兴起拿出来喝。他们酿出来的酒有些还真不错。

(3) 20世纪80年代,诺顿的研究工作主要聚焦于卡瑞人(巴西北部一个总数不到六百人的部族,居住地附近有一条细小、变幻莫测的亚马孙河支流)。1978年,来自加州大学圣克鲁斯分校的植物学家鲁西安·菲尼为了寻找一种罕见的蕨类植物(瓢虫星蕨),发现了卡瑞人的聚落,他怀疑那种蕨类与一种现代的棕榈树之间有亲缘关系,而且二百年前就因为开采过度,在亚马孙河盆地的其他区域几乎绝迹了。据菲尼观察,他发现卡瑞人有一点很奇怪,但也无法确定这独有的特色到底为何。回到圣克鲁斯之后,他通过一个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工作的熟人联络上了诺顿,不久之后,诺顿就造访了该部族(这一次是我陪他一起去的,之后也是)。根据许多检测与田野调查结果显示,卡瑞人的青春期来得非常晚。事实上,不管男女,卡瑞人平均都是在二十五岁左右才出现第二性征。随之而来的青春期只有短暂的十八个月,让他们非常不舒服,这段时间结束后,他们就会结婚,身体机能也会变得跟普通人一样,不过,这就意味着女性停经前的生育期很短,只有二十年。因此,生儿育女对他们来讲是一件急迫的事,必须尽可能多生一点,因此许多卡瑞人的妇女都会因怀孕太多次而死亡,还会罹患各种妇科疾病。

跟欧帕伊伏艾克人相似之处在于,引起他们青春期异常的原因是当地一种特有的啮齿目动物(菲尼水豚),所有卡瑞人都是吃这种动物长大的(其肉质多汁甜美)。在诺顿先前的开拓性研究之后,这当然又是一个令人非常振奋的发现,但是根据后来的研究显示,卡瑞人会那样其实是特别的体质使然,而非任何外在因素。尽管如此,诺顿还是想带回一些卡瑞人进行研究,但是被生物医学及行为研究之人类保护国家委员会下了禁令,因为自从1976年他提出请愿案,要求重新安置梦游者之后,该会就持续严格监视他的研究活动。因为政治因素,诺顿被迫在1990年放弃了他的卡瑞人研究,如今只有哈佛大学在该部族的土地上设了一间卫星实验室(可以控制哪些科学家有权进入实验室)。对于这一连串后续发展,诺顿当然觉得很难过,可能也因此未在这本回忆录里提及卡瑞人。若想要了解详情,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阅安娜·基德的好书《石头与太阳之间的一切:诺顿·佩利纳传》。

(4) 索妮雅·艾丽斯·佩利纳是他在1970年带回家的。如今她以真名的缩写SoAP活跃于纽约,在诗歌界小有名气,常常朗诵诗作,也是个艺术家。

(5) 过去诺顿也曾把许多孩子取名为欧文,比如欧文·安布洛斯(约1969年来到他家)、欧文·埃德蒙(约1969年来到他家),还有理查德·欧文(约1971年来到他家)。到了大概1986年,也就是诺顿忙于领养最后一批小孩的时候,欧文已经变成每个小孩的中间名——不分男女:我仍清楚地记得,除了维克多,还有吉赛儿·欧文、派西·欧文(先前某批孩子里也有一个派西瓦·欧文)、德鲁·欧文、贾瑞·欧文,还有葛蕾丝·欧文。这到底是由于诺顿健忘、分心了,还是向他弟弟致敬?没人知道答案。

(6) 身为编辑,我选择把这后面的一段文字删除了。